《妄与她》 第 1 章(污泥与白雪...) 第1章 年关将至。 破天荒的,北城下了场连绵的雨。 细密的雨丝将长街高楼蒸得雾气蔚然。隔着玻璃窗,街上人影物景被笼成了画儿,朦朦胧胧得像走马灯,一帧帧晃过去,看不清晰。 “哎,就这儿!师傅您快停车!” “吱——” 刹车猝然拉停了“走马灯”。 林青鸦意外,从车窗外落回视线,望向前排。 “小姑娘,你到底有谱没谱,一路上给我叫停多少回了?我这是出租车又不是公交车!”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副驾驶座里,白思思一边连声跟司机道歉,一边把脑袋凑到车窗上。顺着车窗往外巴望了会儿,白思思信誓旦旦转回来:“这回准没错了,就这儿!” 话是朝后排的林青鸦说的。 林青鸦点点头,眉目淡得像青山远黛,虽然不笑,声音却轻得温和:“付钱吧,思思,多一倍。” “哦。” 白思思应了,乖乖掏钱。 司机没出口的抱怨咽了回去,讪讪地笑:“这,其实也不用……” “我们初来北城,不熟悉去处,劳烦您了。” “不、不麻烦,不麻烦。” 加了一倍的钱被副驾驶座的小姑娘递过来,司机下意识接了。人下了车,那清清和和的声线也绝了,但又好似还婉转动人地绕在车厢内耳腔里,像滚烫的雪,抚慰得他每一个毛孔都熨帖。 雨丝被一阵风挟裹,猛扑进窗。 凉意浸上来,司机自失神里一栗,蓦地醒回来。他忙抬头,隔着车窗望向街里。 停车的地方对着条胡同,一柄白底山水画的伞撑在雨中的青檐下,伞面湿透,像淌着淋漓欲滴的墨汁。 伞下背影蓄一袭鸦羽长发,被月白色手绢束起,就那么垂着。 孤影成画。 直看到人影远去了,司机莫名有点怅然若失。他视线在雨幕里游弋几圈,终于看见胡同口,青瓦檐下的红砖墙上还钉着块木牌。 从掉漆程度来看有些年份了,拿瘦金体写着几个字。 “芳,”司机艰难地辨识着,“芳景……昆剧团?” “……” “这地方好难找啊,地图上都没标注,进个胡同还这么七拐八绕,偏僻得要命,哪像开剧团的喔?” 白思思背着只挎包,对着眼前的双开黑漆木门吐槽。 山水画伞停在白思思身侧,伞下的人没说话。 白思思偷偷歪过头,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见得到那截艳过雪色的下颌微微仰起,想在认真看面前的院落。 白思思见有戏,抓紧机会进言:“角儿,怎么说您也是拿过梅兰奖的人物,就算销声匿迹几年,回来也犯不着来这么个小破剧团作践自己吧?” “这里,”林青鸦想了想,“挺安静的。” “可不安静吗?再安静点都能当坟地使了。您看看这门,古董似的,劈下来都能当柴火,里面估计更不用说,我看您还是考虑换个剧团——” “嘘。” 轻飘飘的一声,和着细密的雨丝润进心脾。 白思思本能收声。 不等她疑问,面前“古董传家宝”似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穿着戏服,怯生生地露出脸。看得出是个昆剧功底不错的孩子——眼神很灵,只是害羞了点,他视线在林青鸦和白思思身上转了一圈,落去山水画伞下。 “老师。” 戏服孩子挽着水袖,朝林青鸦恭恭敬敬做了一礼。 林青鸦还未说话,白思思笑嘻嘻地弯腰凑过脸去:“哪来的小俊生?怎么,你认识我家角儿啊?” 孩子猝不及防被凑近,傻在那儿闹了个红脸,过去一两秒才轻“啊”了声,退了两步。 “我,我我……” 本就害羞的性子,这一逗更忘了到嘴边的话,结巴起来了。 白思思笑得得意。 “思思。”山水画伞下,林青鸦无奈,轻压了句。 “知道啦,我不逗他就是了。”白思思收住得意忘形的笑,说完还偷偷背过脸,朝那孩子鬼脸吐舌头。 孩子低着头也不看她,一板一眼像在背戏文:“老师,团长让我今天下午两点去街口接您。我练云步忘、忘了时间,对不起。” “好啊,原来就是你害我家角儿在这破胡同里绕了这么多路?” “对不起,请老师责、责罚……” 孩子显然有点怕。林青鸦往前踏了一步,拦住还想折腾人的白思思。 她抬手摸了摸小孩头顶。 “好好练,以后我要查验的。今天就先领我们进去吧。” “…好,谢谢老师!” 那孩子傻了会儿,回过神如蒙大赦,他连忙脱下戏服,小心收叠免沾了雨,然后才领两人穿过剧团后门,朝里走去。 院里果然一样的破败。 水泥糊起的半边院落闲置着上了年纪的桌椅,缺胳膊少腿地躺成一团,被雨淋得狼狈。另半边大概是个花圃,可惜没人打理,枯干的荒草哆哆嗦嗦地在雨里抱成团。 白思思撑着伞,嘀咕着走过去:“好一出‘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角儿,我看这儿最适合您唱《游园》,这不现成的美嫦娥和破败景?” “……” 白思思的话声不高不低,刚好被走在前面的孩子听得分明,他低下头,加快几步。 林青鸦没作声,手腕微挪,那柄山水画伞偏了偏,压得白思思的伞檐轻轻一低。 再一再二不再三。 跟在林青鸦身边好一段时间,这点道理白思思还是懂的。她只得把满肚子的抱怨咽回去。 穿廊过门,三人直进到剧团的戏台前。 戏台上空落落的。台下散着零星的桌椅,看年份没比外面挨雨淋的那些年轻到哪儿去。 几个半着妆的剧团演员围靠桌边,神色萎靡,像被猎人追得惊疑疲惫的鹿,交头接耳地低低聊着什么。 其中一个恰从桌前起身,瞧见门口,又折过来:“安生,这是?” “大师兄,这位就是林青鸦老师。” “哦??”来人一愣,立刻捧起笑脸,微微躬下腰背,“原来是老师您亲自过来了?失敬失敬——安生,你怎么做事的,老师亲自过来你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对、对不起师兄……” 这一角动静惹起了桌旁剧团演员们的注意,几人回头。 “那穿白衣的女孩是谁?好漂亮啊。” “嘘!你疯啦,谁都敢嘴,没听见大师兄都管她叫老师吗?” “这么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啊,大师兄怎么会喊她老师?” “她可是林青鸦,真论梨园辈分,她比咱们太师父都高一辈呢!” “林青鸦?这名听起来有点耳熟啊……” “哦,忘了你入行晚,七八年前她在梨园里唱响了‘小观音’的名号时,你还在玩泥巴呢吧?” “去你的,你才——啥?她就是当年那位‘小观音’?!” 梨园弟子嗓音都不差,这边声量一拔高,就算隔两三堵墙都能听见。 更别说都在同屋里。 刚请林青鸦和白思思落座的那人表情拧巴了下,他强按着没回头去骂那两个,只对林青鸦捧笑:“对不住啊老师,剧团里的小孩们不懂事,我回头一定好好说说他们。” “不用客气,没什么。” “就是,我家角儿脾气好着呢,要不能有小观音的外号吗?是吧角儿?” 白思思得意洋洋地扭过脸去看林青鸦,可惜她家角儿清落落地垂着眼,并未搭理她。 白思思早习惯了,转回来自来熟地搭话:“听那小孩叫你大师兄,你就是简听涛吧?怎么不见你们团长呢?” “团长,”简听涛迟疑,“团长在办公室里见客人,可能要等会出来。” “噢。”白思思转转脑袋,四处打量了,“今天没排戏是不,我看一个客人都没有,剧团里就你们这么点人啊?” “本来是有一场,不过……” “不过什么?” 白思思没瞧见简听涛神色里的尴尬,追问下还是站在旁边的那个叫安生的孩子小声应了:“没人买票,就、就没演了。” 白思思眨了下眼:“一票都没卖出去?” “嗯。” “……” 空气安静得令人窒息。 林青鸦从手里那仿得四不像的青花瓷纹路的杯子上抬起眼,声音低也轻和:“昆剧式微,民营剧团难维持,不是罕见的事。” 白思思鼓了鼓嘴,没敢辩驳。 简听涛松了口气,苦笑:“是啊。这剧团里的台柱子们或转行,或被大剧团挖走了。我们民营的没那么多资金扶持,步履维艰。” “咦?”白思思疑问,“可我来前还查了,芳景昆剧团幕后不是有个公司出资支持吗?” 简听涛似乎被噎住了,他回头瞄了一眼回廊角落,摇着头转回:“我也不瞒两位——给剧团出资的那家公司前不久被成汤集团并购,别说资金,连剧团剧场这块地都要被收回去、另做开发了。” 白思思:“啊?” “我们团长今天见的客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成汤集团分公司的负责人,看架势,是来给我们下最后通牒的。” “那这……” 白思思拖着调转向林青鸦。她不忧虑,正相反,小丫头眼底按捺不住地亮着呢—— 她巴不得这小昆剧团倒闭,那样她家角儿不就犯不着明珠暗投了! 林青鸦没接她眼神,只问:“和新公司那边,还有转圜余地么?” “哈,”简听涛苦笑了声,“转圜?老师您回国不久,大概还不知道成汤集团和它现在掌权人的名声吧。” “?” 林青鸦微微偏头,因着好奇,难能露出点符合她年纪的娇憨。 简听涛说:“成汤集团副总、唐家的太子爷,唐亦,如今在成汤集团里实权鼎盛。并购相关的事都是他亲自督责。” 白思思追着问:“然后呢?” 简听涛顿了下,他嘴角一撇,眼和声却压低下去。 分明既讥讽又畏惧—— “那主儿,可是个疯的。”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 2 章(从此不敢看“观音”...) 第2章 简听涛只来得及说完这一句—— 隔着段回廊,团长办公室的门传回开合的动静。 剧场里顿时噤了声。围坐的几个剧团演员抻长了脖子,瞧着他们团长笑呵呵地把“债主”送出去。 大约两分钟后,团长自己回来了,不同于出去的笑脸,年近六十的团长此时蔫垂着头颅,疲惫而显出老态。 直到简听涛上去,附身低声说了几句。团长听着眼睛就亮起些,往林青鸦和白思思坐着的角落觑来。 隔着半个剧场,林青鸦朝对方微微颔首。 团长面露喜色,快步过来:“林老师,您终于来了!听涛,愣着做什么,去给老师沏壶茶。” 老团长近乎躬着身过来的,林青鸦起身,拦了一下:“向叔,您这样太客气了,青鸦受不起。” “嗐,咱们梨园弟子不谈年纪,达者为先,论辈分论资历,你有什么受不起的?”向华颂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指着回廊后,“这儿小辈吵吵,闹心,走,我们去办公室里聊。我可有六七年没见着你了……” 林青鸦被团长请去办公室,原本想上来探消息的团内演员们没了章法,只能各自散了。 白思思站在原地,眼珠转了圈,朝简听涛离开的地方溜去。 比起门首后院的狼狈,团长办公室内还算干净。 对着门的墙前立着老式的玻璃展柜,里面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奖杯证书,还有几张装在单独相框里的合照。按时间都有些年份了,但纤尘不染,显然平常没少被擦拭。 “没什么好看的,都是当年的辉煌喽。”团长见林青鸦在立柜前驻足,摇头笑叹。 林青鸦望着其中一张照片,笑得浅淡温柔:“这是当年国内巡演最后一站的合照吧?” “是啊。你母亲那时候可是风光无两啊,‘一代芳景’——咱们芳景昆剧团的名字就是那时候定的!”向华颂的笑到一半便止住,然后败下来,“可惜啊,时过境迁,已经没几个人记得了。” 林青鸦没说话,垂敛了眸。 房间里安静片刻,向华颂回过神,苦笑:“你瞧我,这上了年纪就爱伤春悲秋的,净惹你们不爱听——来,青鸦,快坐吧,先喝杯水。” “谢谢向叔。” “你母亲这几年调养得怎么样了?精神状况还好吗?” “嗯,好多了。” 家长里短地闲聊里,简听涛敲响门,把沏好的茶端进来。 放下后他却没走,犹疑地杵在沙发旁。向华颂察觉,偏过头:“有事?” “团长,我们……” “别支支吾吾的,你们林老师不是外人,有话就说。” 简听涛难为地开口:“其实就是师弟们不安心,不知道成汤集团分公司负责人那边,到底是个什么口风?” “他们问这个做什么?怎么,剧团还没散,就急着谋算后路了??”向华颂冷下脸。 “哪能,大家也是担心剧团……” 简听涛不敢辩驳,声音低下去。 向华颂气怒地喘了几口气,压着火说:“让他们不用着急,自己功底打硬了,就没人赶得走我们!” 简听涛惊喜抬头:“您的意思是,还有转机?” “算是吧。”向华颂眉头没松,“他们总公司的那位副总似乎是个对戏曲有点兴趣的,年初三会来咱们这儿听场戏。” “副总?就那个唐疯子??”简听涛惊了一下,“他那哪是对戏曲有兴趣,分明是——” “是什么?”向华颂沉下声气。 “…没,没什么。” “整天不务正业,就知道编排些市井流言!你们干脆别唱戏,说书去好了!” “是我错了团长。” “行了。回去盯好你师弟们,下午我给你们开会定一下这场戏——剧团救不救得活就看年初三这一场了,谁敢掉链子,你师父和我都饶不了你们!” “是……” 简听涛出去后,向华颂显然还是没松下气,脸色依然不太好看。 一直静坐在旁的林青鸦放下杯子:“有乔阿姨在,向叔不必太担心。” “唉,你乔阿姨那身子骨这两年是撑不住一台戏了,眼下这架势,多半还得那些小辈上台。” “乔阿姨教出来的弟子,也当没问题。” “……” 向华颂摇了摇头,表情复杂地望向那奖证琳琅的立柜:“这戏台子,恐怕要垮在我手里了啊。” 向华颂心不在焉,林青鸦也没多耽搁他们的正事,又聊几句后便起身告辞了。 向华颂非得亲自把林青鸦和白思思送出剧团。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停了。尚未放晴,但天边撕了口子,已漏下些成束的光来。 白思思叫来的车候在路边。 临上车前,林青鸦停了停,回身。 向华颂不解地问:“青鸦,怎么了?” “向叔,戏是人唱的,路是人走的,”林青鸦抬起眸子,眼底如春茶清亮,“只要人心不垮,这戏台就撑得起来。” 向华颂一愣。 长发白衣的女孩难得嫣然忽笑,像株幽兰凌雪盛放:“您一人若撑不起,我帮您。” 滞目许久,向华颂终于回神,眼底都要涌起热潮来:“好,好,”他连声笑,“向叔信你!” “……” 车开出去百来米,白思思还一脑门问号地趴在窗边上。直到路拐过弯,站在胡同口的人看不见了,她才转回来。 “角儿,您跟那向团长说的什么意思啊,他怎么感动得一副要和您义结金兰的样儿?” 林青鸦回眸,无奈瞥她:“没大没小。” 白思思嬉笑:“真义结金兰,按辈分可是您吃亏。” 白思思惯不在乎她家角儿以外的人的福祸,林青鸦不想听她拿芳景昆剧团生死攸关的事胡扯,就转走话题:“刚刚出来不见你,去哪儿贪玩了。” “我可不是贪玩,我是找简听涛刺探敌情去了!” “敌情?” “就那个成汤什么的集团,还有那个副总嘛。简听涛话说一半就跑了,他不急我还急呢!” 林青鸦拿她没辙,垂回视线。 白思思却反贴上来,兴致勃勃地说:“角儿,我听那成汤集团的事传得可玄乎,都能写个戏本了,您就不想听听?” 林青鸦摇头。 白思思说:“尤其他们那副总唐亦,听说长得特别漂亮,活脱脱一个大美人!就是脾气怪,喜怒无常的,前一秒还在笑,下一秒可能就发疯了,所以外人在背地里都喊他‘唐疯子’呢……” 林青鸦望向窗外。 “哦对,那唐疯子身边总跟着条可凶可凶的大狼狗,特吓人——角儿你年初三要是来剧团,可得离前场远点!” “…狗?” 一直没开口的林青鸦突然低轻地出了声。 没想到聊八卦还能被林青鸦接茬,白思思受宠若惊,立刻点头:“对啊,简听涛他们说的,说是唐亦走哪儿那大狼狗都跟着,而且凶得要死,除了唐疯子,谁都不敢靠近它!” “叫什么名?” “啊?” “那狗,”林青鸦回首,眼里起了雾似的,“叫什么名?” 白思思呆了呆,随即挠头:“啊,这我不知道,好像没说。除了唐亦也没人敢叫那狗吧。怎么了角儿,狗有问题吗?” “……不是。” 林青鸦转回去,那一两秒里,白思思好像看见她很轻很淡地笑了下,又好像没有。 只声音温柔下去。 “想起点,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 大年初三,小年朝。 “老话里可说今个是赤狗日,不宜出门——那唐亦果然够疯的,干嘛非得挑今天去看戏?” 白思思一边把车从林青鸦现在住处的地下车库开出来,一边说道。 出了车库阳光晃眼,是个难得的明媚天。 林青鸦压下遮光板,声音清婉:“剧团的路我记得了,自己去也可以。” “那怎么行?”白思思提高声量,“您连个手机都没有,万一出点什么事,那我不成梨园罪人了嘛?” 林青鸦淡淡一笑,“就你嘴贫。” 白思思嬉笑完,正经了点:“不过角儿,您今天真没必要去,说好的进团时间本来就是在正月十五后。” “不差几日。” “怎么不差,”白思思嘀咕,“芳景昆剧团要是把今天的戏唱垮了,您去也救不回它。” 林青鸦轻声自语:“成汤集团……冉家从商,不知道搭不搭得上线。” “冉家?哪个冉——啊,我想起来了,就您那个面都没怎么见过的便宜未婚夫家里吧?” 林青鸦眼神动了动,像湖水吹皱,但她最终没说什么,“嗯。” “我估计,没用。” “?” 听白思思这么笃定,林青鸦意外地回眸。 “那个唐亦除了疯,还是出了名的心狠残酷呢,整个一吮血扒皮的无良资本家。” 白思思趁红灯刹车的工夫,扶着方向盘转向林青鸦。 “就原本芳景昆剧团背后的那家公司,截止日期当天晚上差最后一笔银行放贷就能还清欠债、免于并购——可是隔了个周末,人家银行不上班。为能那宽限两天时间,老板带着一家老小,都去公司给那个唐亦跪下了!” 林青鸦眼撩起,茶色瞳子里露出点惊怔来。她沉心昆曲,自然不知道商场上的残酷。 此时听得心惊,她都忍不住轻声问:“他拒绝了?” 白思思:“岂止?那疯子眼都没眨一下,该开会开会,该办公办公,愣是放那一家老小跪了半个钟头、自己走的!” “……” 纵是林青鸦这样的性子,听完也不禁皱眉了。 难得见林青鸦反应,白思思满意地转回去:“所以啊角儿,今天就算芳景的人唱砸了,您也千万别替他们撑腰——那种疯子估计血都是冷的,半点接触没有最好!” 林青鸦没应,只好像轻叹了声,视线转回窗外去。 或许是为了迎“贵客”,剧团今天开了正门,林青鸦和白思思也是从剧场正门进来的。 戏台子下依旧寥寥。剧团里唯一的闺门旦着戏衣戴头面,正在台上彩唱。 白思思打量过台上,“起的角色是杜丽娘啊,”听过两句,她撇了下嘴,“她的这出《游园》比起角儿您,无论声腔身段,可都差得忒远了。” 林青鸦轻一眼飞过去。 白思思吐了吐舌,嘀咕:“不好意思,不该跟您比。” 林青鸦又望了一眼戏台后,才提步往里走去。 后台的气氛比她们上回来时还压抑。 白思思这种没心肺的都不自觉压低了声,小心凑来林青鸦身侧:“角儿,他们一个个的怎么了?” 林青鸦也不解。 正巧一个孩子蔫头耷脑地从她们面前过。 白思思眼睛骤亮:“安生!” 安生被吓得一激灵,受惊兔子似的慌抬头。 “过来过来,”白思思把人招过来,“快跟姐姐说,你们团里怎么全都一副世界末日的样子?” 安生挪过来,先乖乖给林青鸦做了礼:“老师。” 白思思耐不住,又追问一遍。 安生苦着脸:“就是,成汤集团的那位唐先生快过来了。” “我知道啊,你们不是也早知道了嘛?” “还不止……” “那还有什么?” 安生支支吾吾没说出来,白思思急得快没了耐性的时候,旁边插进来个声音:“还是我说吧。” 安生回头,如获大赦:“大师兄。” “老师,”简听涛也先问好了林青鸦,“我们团里今天刚得到消息——年前有人讨好唐亦,给他办了私人戏曲专场,专程请到了虞瑶助演。” “虞瑶??” 白思思惊了一下,没注意林青鸦抬眸的微愕,她震惊追问:“虞瑶不是跳现代舞的吗?她前两年上那个舞蹈综艺红得啊,我还追过那综艺呢。” 简听涛张口欲言。 “她是京剧青衣出身。” 一声清清淡淡,像风里夹着雪粒的凉。 白思思愣住,惊回头:“角儿,您都知道她呢?” 简听涛接话:“对,听人说她还拜过一位昆曲大师学过几年昆曲,后来不知道怎么转行做了现代舞,虞瑶自己也没提过。” “……” 林青鸦半垂着眼,眸子藏在细长的睫下,情绪看不清。 白思思问:“虞瑶助演,然后呢?” 简听涛皱眉:“她和那个演出剧团搭的是黄梅戏,唱了还没到一出,唐亦那个疯子把场砸了。” “啊??” 林青鸦回神,微微皱眉:“虞瑶唱腔不俗,不应该。” 简听涛挤出一声发冷的笑:“谁知道那疯子发什么疯?团里也摸不透,演员们都吓坏了。” “唱的什么。” “《梁祝》里的《同窗》,”简听涛想起什么,“说来也巧,正唱到梁山伯那句。” 林青鸦没听到尾声,不解抬眸:“?” 难题当头,简听涛笑也发苦:“‘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 林青鸦蓦地怔住。 白思思显然也联想到了,憋着笑拿眼角偷偷睨向她家角儿。 而就在此时,后台不知道谁跑进来,惊慌慌地亮了一嗓: “成汤集团那个唐、唐总来了!” 前一秒还鸦雀无声的后台,顿时像被泼进一瓢滚烫的开水,四下慌乱。 简听涛匆忙走了。 白思思看着众人惊慌,感慨摇头:“角儿您瞧,这哪是唐总来了,分明是‘狼来了’吧?” “……” 话声刚落。 前台剧场入门处,双页门拉开,一道矫健的黑影快得像闪电似的,嗖地一下蹿进来。 凶声灌耳。 “汪!!!” 戏台上演员们顿时僵硬,一柄折扇都被惊落了台。 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 狗惊钟—— 疯子真来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 3 章(疯子,美人和狗...) 第3章 在戏台子上彩唱的闺门旦是红着眼跑回后台的。看她坐在梳妆镜前一抽一抽的侧影,显然没忍住哭出来了——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也就十七八岁,自然被那恶犬吓得不轻。 “客人都被吓跑了!”团里的师弟跑回来跟简听涛告状,又惊又惧,“台底下还被他们分公司的人清了场,就留着一张四方桌和一把太师椅!” 简听涛气得脑门起青筋:“欺人太甚——我去找团长。” 林青鸦站在后台不碍事的角落里,瞥见白思思顺着墙角从前场溜回后台。 方才动静一出,白思思立刻就跑前面看热闹去了。 等她回到跟前,林青鸦无奈望她:“看够了?” 白思思虚着声:“他们的人挡着,我都没瞧见那大美人长什么样,不过蹲他太师椅旁边的大狗我看见了——毛皮油亮,威风凛凛的!蹲那儿快有我半身高,可吓人了!” 林青鸦:“我看还是吓得你轻了些。” 白思思装傻笑着吐了吐舌:“我这不是立刻就回来了……”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你就别哭了,再哭妆都要花成什么样了?”化妆镜前,剧团的化妆师傅急得直点腕表盘,“不剩多少时间了,你还得上台呢!” 不说上台小姑娘还能停住,一说还要上台,那眼泪水跟开了闸似的,收都收不住:“我不、不上了……” “胡闹!” 围在旁边的师兄弟们顺着声音看见走来的两人,纷纷低头:“团长,大师兄。” 简听涛面带怒色:“这点小事就不敢上台了,你是嫌人瞧我们芳景团的热闹还不够吗?” “对…对不起师兄……”花了妆的小姑娘咬着唇忍住哭,但肩膀按捺不住,还被哭嗝顶得间隔抽两下。 简听涛还想说什么,被团长向华颂按住:“好了,别难为她了。就算止住哭,她这个状态也上不了台。” “可《游园》这折是分公司那边点名叫的,现在改来不及了。” 向华颂咬牙:“那就换人。” “换——”简听涛本能提嗓,回神又压下来,苦声附过去,“团长,宋晓语年前自辞,团里除现在这个没唱闺门旦的了。” 向华颂脸色跟那打翻了的酱油碟似的,又黑又沉,眉间褶着疲惫的老态。团里一双双眼睛巴巴地望着他,全指望他一个人出主意扭转乾坤。 这种事他过去几年经历太多。 兴许他现在真是老了,一点年轻人的斗志都没了,连他都觉得这台子撑不住、或许真是时候该…… “我来吧。” 一个清淡温和的声音,如细雨润入僵涩。 向华颂一滞,简听涛也惊抬头:“林老师。” 话间几步,林青鸦已停在向华颂身旁,她眼角眉梢像自带着一两笔柔婉,不笑也清和。 简听涛回神:“这会不会太难为您了?” “我和团长之前约好,”林青鸦说,“我今日专来补缺,有什么意外,可以由我替上。” 在向华颂感激难言的目光里,剧团众人纷纷松了口气。 化妆师傅还清醒地记着本职,焦急道:“离上台就剩这点时间,哪够头面全活的?” 林青鸦侧回身,未着戏服已像虚叠起截截水袖,眉眼盈盈一起:“那便冷唱,只着戏衣,不戴头面。” “……” 只清亮亮的这一眼,化妆师傅满腔怨言打回肚去,依言照办了。 剧团里确实够清贫的。 杜丽娘的戏服就剩了一套,等花了妆的闺门旦脱下来,才让苦着脸的白思思捧了,把浅粉色的对襟褙子和白底马面裙一块送去林青鸦那边。 这分间只有她们两个。趁给林青鸦整理裙摆的工夫,白思思再憋不住了:“角儿,您趟这趟浑水干嘛呀?万一那唐疯子真发难,直接放狗怎么办?” 林青鸦整理刺绣对襟,失笑:“不会吧。” “可不是我吓唬您,简听涛刚刚跟我说了,梨园里都知道这个唐疯子不爱听戏,偏最好戏服美人!” “……” 林青鸦理鬓边的手指一停。 白思思凑上前:“您怕了?” 林青鸦垂了眼,仍是不笑也温和的:“不怕。” 白思思:“您可怕着点,私下里有人说他疯得很,剥了戏服美人皮挂一屋呢!” 林青鸦终于理好鬓边,垂手间轻睨去一眼:“越传越离谱,什么荒唐话都敢说了。” 白思思呆了两秒,连退几步:“啊呀不行,角儿,您都入戏了可别这样瞧我,我这样的凡夫俗子哪捱得起‘小观音’的一眼,骨头要叫您看酥了!” “又闹。” 林青鸦没理会白思思半真半假的打趣,拂开更衣间的帘子,走了出去。 那缎子似的细娟扎起的长发,在浅粉色的对襟褙子后轻轻荡着,一来一回,一回一来,撩得人心波难定。 白思思看了几秒,愁眉苦脸地跟出去,小声咕哝:“角儿,我现在真觉得您得小心点了。” “……” · 前场。 戏台子下空荡荡的,一桌一椅,鸦雀无声。 仿古制式的四方桌落在正中。 左侧太师椅上坐着个年轻男人,靠在桌边,斜撑着身休憩。 那人半垂着黑色的发,带点微卷,阖上的眼型细长饱满,眼窝微陷。侧颜线条舒朗,再衬上冷白皮,确实抵得上白思思口中一句“大美人”了。 只可惜在他解了两颗扣子的领口内烙着一道红色的刺青,像条疤痕似的横亘在脖颈动脉前,狰狞诡谲—— 全毁了一副美人皮相。 “汪!” 旁边的大狗似乎蹲不住,过来拱了拱男人搭在一旁的左手。 唐亦没睁眼,躲开它妄图蹭上来的哈喇子,声音带着不耐烦的困:“…滚开。” 大狗岿然不动。 唐亦终于被它烦得睁开眼。 他瞳孔黑,且极深,眼尾细长勾翘,本该深情,可惜被他那全无情绪温度的眼神坏得彻底—— 看谁都凶得很。 他这样把人觑着的时候,大概能给小孩吓尿裤子。 换了成人那滋味也不好受。 至少此刻,站在旁边的分公司负责人就如立针毡。僵着赔笑几秒,负责人看见斜撑着身坐在那儿的男人垂下眼皮,手朝他勾了下。 负责人心虚地上前,捧起对自己亲爹都没有过的亲切笑脸:“唐总?” 唐亦靠在桌边。见他笑,唐亦也朝他笑,漂亮散漫,声音亦拖得调情似的低懒:“辛辛苦苦,大年初三,让我来陪你约会?” 负责人顿时就笑不出来了。 他想抬手擦汗,又不太敢,弓着腰给唐亦斟茶:“头、头面准备,总是格外久些,我让人催催,应该,应该很快就来了。” 茶盏被递到唐亦手边。 唐亦一垂眼,方才那笑顷刻就淡了散了,半点没存,只余眼角利得如刃的凉意。 他单手接了,茶盏和盏托一并,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在静得落针可闻的戏台子下更显刺耳了。 “三分钟,”唐亦窥着杯里起伏的茶叶碎,声音被烫茶的热气浮蒸得更懒散,“再不出来,我就拿茶给你洗头。” “!” 负责人心里一哆嗦,下意识看向那壶刚煮沸的水。 他可不怀疑唐亦唬他—— 疯子有什么事情干不出来? 负责人心里直骂娘,快步回去自己原本位置,他压着嗓子对旁边人怒目低斥:“你赶紧的,去后台催催!他们是在给自己糊棺材板吗,这么个找死法的磨叽?!” “哎。” 一分钟。 两分钟。 两分半…… 眼睁睁秒针在台旁落地钟上晃过最后一圈,咔哒,点回了正中原点。 负责人汗如雨下死死低着头,然后听得耳边一声轻似愉悦的笑。 “可以啊。” “?” 负责人怀揣渺茫希望地抬头,就见那人不知何时抬了手,白得冷玉似的指节搭在脖颈那条血红的刺青上。 刺青被他揉得更红,要滴血了似的。 唐亦手一垂,眉眼间冷下来,他从太师椅里起了身,手里茶盏清凌凌地一抛—— “砰!” “哗啦!” 茶水和碎瓷片飞溅。 唐亦眼皮都没抬一下,面无表情便转身要走。负责人大气不敢出地僵站着,想拦又不敢。 就在此时,旧帷幕后,曲笛声蓦地一起。 唐亦一顿,侧回身。 而原本威风凛凛目不斜视的大狗却好像突然嗅到什么,它猛地朝帷幕后的方向转去。 混着琵琶三弦勾起来的清婉调子里,自雕栏后,一个着浅粉刺绣戏服的女人缓步而出。 那是最惊艳的身段。 长发如瀑,折扇轻展,扇面后盈盈一眼—— 唐亦身影骤滞。 也就在这一秒里,安静蹲守的大狼狗好像突然受了刺激,高亮地“汪”了一声,它后腿一蹬,迅猛得闪电似的直扑台上。 一瞬的事,根本没人反应得及。 杂乱的惊呼声慢半拍地响在台下和幕后,胆小的都不敢去看台上可能发生的“惨像”了。 直到某声惊呼中途拧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咦?” 没有猜想里的惨声,剩下的人看向台上。 只见那条在唐亦身旁都威风凛凛的大狼狗,此时却像只撒了欢的小土狗似的,绕着台上女人的戏服裙摆没头没脑一阵乱窜,喉咙里还“呜呜”“汪汪”个不停。 最后兴奋大了也闹完了,它抬腿在旁边小解了一泡,然后朝着台上的戏服美人就地蹲下,抬在后面的大尾巴一阵狂摇。 谄媚之极,不忍直视。 众人瞠目结舌。 然后终于有人想起来,窥向太师椅旁—— 唐亦就站在原地。 他正攥着椅屏,白皙指背上青筋暴起,可又一动不动,只那样死死地、像要刻骨锥心似的望着台上那道身影。 眼神近狰狞。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 4 章(“回来。”...) 第4章 帷幕后的乐手们被突然蹿进视线的大狼狗吓了一跳。受惊过度,其中有个坐在凳子上的本能仰向后,直接摔了个跟头。 伴奏声戛然而止。 恶犬“闹事”,这戏自然是唱不成了。 剧团众人惊魂甫定。 台后盯着的团长向华颂脸色都惊白了,回过神立刻指着简听涛,声音急得发嘶:“听涛,你们几个快上去,看看青鸦伤没伤着?” “好。” 简听涛同样脸色难看,此时也顾不得旁的,他招呼上几个剧团男演员从两边上台,要去把林青鸦请下来。 让他们没想到的是—— 原本只有林青鸦一人在台中央时,唐亦带来的大狗还只谄媚地甩尾巴,朝林青鸦卖乖;可等他们几个一从台阶上来,离着林青鸦还有几米远,那大狗就突然警觉地爬起来。 从蹲坐改为四肢撑地,皮毛水滑的大狼狗不摇尾巴了,转瞪向他们的目光变得攻击性十足。 其他几个师兄弟心惊停下,简听涛咬着牙试探往前迈出一步。 他脚尖还没落呢,那大狼狗前腿一弯,头颅压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低声。 显然不是求饶,而是示威。 简听涛能感觉到自己再往林青鸦那儿走一步,这大狼狗估计就得朝他扑上来了。 而他的下场恐怕不会像林青鸦这样“幸运”。 在自家剧团被一条狗欺负成这样,简听涛既惊惧又愤怒,他停下脚步,攥紧拳看向台下。 “魏总,这里毕竟还是我们芳景团的剧场——我们团里的老师亲自登台唱戏,你们却这样纵狗逞凶,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 分公司这个姓魏的负责人站在台下,有苦难言。 要是再给他一个机会,他绝对不会请唐亦来这个破剧团看戏了——这不是自己把自己架火上烤吗? “唐总?”负责人此时也只能硬起头皮,他胆战心惊地走到唐亦身边。 唐亦仿佛充耳未闻,连眼神都没从林青鸦身上挪开半点。 负责人心里一动:“您难道和台上这位认识吗?” “——” 唐亦攥在椅屏上的手蓦地一颤,松开。 他抬起发僵的手指,在颈前那道血红的瘢痕似的刺青上狠狠蹭过,那快把他刺疯的疼才好像消解了。 唐亦终于从台上落回视线,声音被情绪抑得又冷又低哑。 他嘲弄地回过眸,朝负责人笑:“我会认识一个唱曲的?” “!” 音量未压,台上台下这些剧团的人一瞬间就齐刷刷变了脸。 气性大的男演员差点就攥拳冲上去了,所幸又被拉住,这才没闹出更大的乱子来。 负责人哭笑不得,压低声征询:“唐总,昆剧团的艺者不经吓,万一再闹出事端传出去也不好,您看是不是……” “叫回来?”唐亦打断他。 “哎,对对。” “好啊。” 负责人差点感动哭了。 他都想给唐亦录下来——这个唐疯子什么时候这么听得懂人话还这么从善如流过? 唐亦再抬眼时笑已淡了,他视线慢慢扫过戏台上的每个人。 人人义愤填膺,大概都觉得昆曲这种阳春白雪的艺术唱给他这么一个不懂欣赏的人已经是糟蹋了,竟然还要被他这样嘲讽玷污。 简直人神共愤。 可“小观音”却不愤。 唐亦的目光停下,定格在林青鸦身上。 她好像没听见他那句针对她的话,依旧是那样惊艳的身段静静站在那儿,两截水袖,一缎长发,眉眼胜画的端方清雅。 当年她师父说,真正的绝代名伶只需往台上一站,不言不笑也能写尽一时风流。 那会儿他嗤之以鼻,如今却将信了。 可这风流不是他的。 唐亦颈前的疤又猛地疼了下。他像是跟着那疼劲一抽,握起指骨,声音比方才更哑—— “回来。” 台上一寂。 无人做声,大狼狗迟疑地撑起前肢,望向台下自己的主人。 唐亦低下眼,颧骨轻颤,下颌线绷得凌厉,像能割伤人。 微卷的发垂遮了他眉眼情绪,只听他哑着嗓音又重复一遍:“我叫你回来。” 林青鸦恍惚了下。 有一两秒,望着台下西装革履清俊挺拔的青年,她突然想起和这个疯子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他把她抵在练功房大片的落地镜前,汗湿了他微卷的黑发,贴在冷白额角,他面色潮红,薄唇翕张,声音低哑地覆在她耳边,那双乌黑深邃的眸子带着近病态的占有欲,紧紧噙着她的身影。 那双眼眸太黑、太湿,他仿佛要哭了,一遍一遍着了魔似的喊她青鸦,又红着眼尾去吻她鬓角,哑着声问:“你还想我怎么做,跪下来求你够不够…好不好?” 林青鸦忘了她如何答的。 但想来结果一样。 林青鸦垂眼,在心底轻轻叹了声。叠起的水袖缓缓抛了,她没有等他说到第三遍,转身往帷幕后的台下走。 站在她腿旁的大狼狗急了,喉咙里刚呜咽两声要跟上去—— “回、来!” 暴怒如雷的声音突然炸响,惊得台上剧团众人同时一哆嗦。 只有那道淡粉色刺绣戏服的背影,她连一秒的停顿都没有过,甚至不忘持着下台的步子身段,袅袅落了幕。 大狼狗最后不舍地望去一眼,夹着尾巴灰溜溜下了台,回到唐亦身边。 它站住,仰头拿黑溜溜的狗眼瞅了男人一会儿,过去在唐亦腿边蹭了蹭。 唐亦一顿,没表情地俯下身。 负责人站在几米远外不敢靠近,他都怕这疯子在疯头上能活活掐死那只惹他这样暴怒的狗。 但唐亦没有,他只是很轻很慢地,在狗脑袋上抚了一把,然后笑了。 “你都可怜我,是不是?” “……” 说了一句只有狗听得到的话,自然没人回答。唐亦起身,再没看那台上一眼。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剧场后台。 等向华颂对林青鸦的关怀慰问一结束,白思思就立刻冲上前。 “刚才吓死我了角儿,他们再不放你下来,我就真的要报警了!” “没事。” “这哪还能叫没事?”白思思追着林青鸦跟进更衣室,急得声音都抖了,“那个唐亦真是个疯的,不对,简直脑子有问题,明明是他自己的狗管不好,干嘛把火都撒您身上——您真没伤着吓着?” 林青鸦解环扣的手指一停。 须臾后,她在镜前垂着眼,声音轻和:“有些人生来坎坷,一路走来已经不易,如果不是野狗似的性子,未必活得过……” 话音中途消止了。 白思思听得云里雾里。 林青鸦断了话,那就是怎么也不可能再继续说的。 白思思也没指望,惊魂甫定地帮林青鸦解盘扣:“唐亦可是唐家的太子爷,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怎么有人敢叫他不好过?依我看,多半是他从小被人惯坏了,所以才惯出这么个疯——” “思思。” 还是浅淡温和的声线,不过白思思已经觉出语气里的差异,立刻住了嘴。 可惜晚了。 “我们说好的?” 林青鸦解了褙子长裙,放进白思思手里。 白思思的手被压得一沉,脑袋也低下去了,声音丧气:“背后不可论人非。” “嗯。” “对不起角儿,我错了。” “那要怎么做?” “唔,知错就改行不行?”白思思偷偷抬眼窥上去。 林青鸦淡着笑,却摇头:“不能总宽纵你。” 白思思顿时苦下脸:“知道了,那我背个短点的成不成?” “好,”林青鸦换上来时外套,走到帘边,才在白思思期盼目光下淡淡一笑,“《长生殿》的全套戏本,一个月。” 白思思:“?” 林青鸦挑帘而出,身后追来一声惨嚎:“角儿!《长生殿》那可有五十多出呢!一年我也背不完啊!!” “……” 剧团里这会儿正人心惶惶。 唐亦戏都没听就暴怒离场,接下来成汤集团的态度显然不容乐观。老实些的在忧愁剧团未来路途,心思活的则早就开始盘算自己的下家了。 林青鸦去了团长办公室。 向华颂同样愁容满面,见林青鸦来才勉强打起些精神:“今天真是辛苦你了青鸦,本来都不该劳你出面,结果还遇上了这种事,唉。” “向叔见外了。” 林青鸦不喜欢多言和客套,随向华颂坐到沙发上后,她从随身拎来的纸袋里拿出几份文件资料。 向华颂茫然接过:“这是?” “我请朋友调查了适合剧团新址的用地,这些是几处的基本资料,带来请您过目一遍。” 向华颂翻看文件,又惊喜又忧虑:“地方都是好地方,但团里这段时间的资金,恐怕连第一年的租费都……” “起始资金这方面,我来解决。” 向华颂一愣,回过神立刻摇头:“这怎么行!你愿意来我们这个小剧团里已经是委屈了,怎么还能让你出钱?” “向叔,”林青鸦声线轻和,“我只是帮剧团度过眼下难关,这部分资金可以算作借款,将来剧团发展些,再还我就好。” “可……” 一番言语后,林青鸦终于说服了向华颂。 “不过,选址、合同敲定和剧团新址装潢还需要时间,初步估计是三到六个月。” 向华颂应下:“我和成汤集团那边尽量争取——你已经为团里做了这么多事情,我这做团长的更不能再自怨自艾、固步不前了!” “嗯,那这件事交给团里。我就不打扰您了。” 林青鸦从沙发上起身,在向华颂的陪同下出了办公室。 有了未来剧团新址的保障,向华颂看起来底气足了不少:“等成汤集团有了明确进展,我第一时间给你——” 向华颂顿了下,疑问:“青鸦,你还没有用手机的习惯是吧?” “您可以邮件…”林青鸦停住,淡淡一笑,“按来之前的方式,您联系思思就好。” “行,那这么定了。你这就直接回去吗?” “我去练功房,看看团里的孩子。” “好好……” · 对安生几个孩子逐一做过指导后,林青鸦才从剧团里出来,此时外边天已经黑了。 白思思跟在旁边,困得直打瞌睡:“角儿,您这也太敬业了,就是苦了那几个孩子了——哪有上课上这么晚的啊?” “在梨园里,这是最基本的。” “啊?您小时候也这样,一练一下午啊?” 林青鸦想了想,摇头。 白思思松下这口气:“我就说。” “母亲教我严苛,没有上午、下午的时间概念。” “?”白思思结巴,“那靠什么上、上下课?” “她满意,”林青鸦说,“或者我脱力倒下。” 白思思:“??” 白思思呆在原地好几秒才回神,加快几步追上去:“那那后来呢,我记得角儿您十几岁专程去过古镇,拜了昆曲大师俞见恩为师,还那么辛苦吗?” “习惯了,古镇上诸多不便,练功房只有老师家的那处可去。”林青鸦撩起眼,望着相近月色,浅笑了下,“经常夜里九点十点才从练功房出来,返回住处。” 白思思表情严肃:“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可是很危险的——看来那古镇治安还不错。” “不太好。镇上有群坏孩子。” “啊??” 白思思刚遥控开了车锁,回头。 她清楚林青鸦的脾性,能从她家角儿那儿听见个“坏”字,那这群孩子就必然不是普通的顽劣调皮的程度了。 林青鸦没说话,拉开副驾车门。 路灯灯火修得她轮廓温柔,她侧身望向夜色深处那一眼里,晃着鲜有的明亮而浓烈的情绪。 但到底没说出口—— 琳琅古镇治安一般,但在那儿,林青鸦未受过任何伤害。 因为最凶的那个疯子少年总是跟在她身后,不论多晚,风雨无阻。而那时候古镇上每一个人都知道,为了那个来镇上拜师的玉琢似的小姑娘,疯子命都可以不要。 “砰。” 林青鸦晃了下神,回眸,原来是白思思上车的动静。 “我直接送您回家?” “好。” 车尾灯亮起。带着一点排放管外迅速冷凝的雾气,车开了出去,涌进北城熙攘来往的车流里。 她们身后路边。 一辆黑色轿车从日上中天就停在这儿了,到此时夜幕四合,车流来往,独它分毫未动过。 驾驶座上戴着细框眼镜的男人微侧回头。 “唐总,林小姐离开了。” “……” 寂然半晌。 淹没在黑暗里的后排传来一截梦游似的低声:“我前几天看了一遍《西游记》。” 话题转得突兀。 成汤集团和副总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唐疯子的风格一如外号,从来不可捉摸。如果说唯一接得住的,那大概只有他们副总特助,程仞了。 程仞也没懂这一句,但不妨碍他听下去。 唐亦慢慢撑起身,靠着椅背,他侧过眸子,没情绪地望着车窗外的灯火如幕。 声音也低哑,凉冰冰的。 “看完以后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那只猴子。” “然后呢。” 唐亦仰进座椅里,阖眼:“然后我发现,这世上妖魔鬼怪、魑魅魍魉……可原来观音最狠心。” “他给你上紧箍咒了?” “不,她不给我。” “嗯?” “我怎么求她,她都不给我。” “……” 程仞失语。 唐亦笑起来,像欢愉又痛苦。 笑着笑着,他抬起手,慢慢扣住了眼。 再抑不住那两字颤栗,如透骨—— “青鸦。”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 5 章(惜少年时) 第5章 …… 乌云蔽日,暴雨倾城。 琳琅古镇里人烟稀稀,一栋栋低矮的房屋矗立在雨中,像静默的武士。屋檐下水流成注,通往镇里的凹凸不平的石板路被雨水沥出幽暗的青。 正对着镇子入口的石桥,与整个古镇格格不入的现代风格黑色轿车停在桥外的一头。 车内,一个女人坐在驾驶座上,背影像被窗外的雨晕开。 懊恼的声音模糊传回来。 “这里信号不好……” “等很久了,我还要回去确定芳景小姐后天的演出戏服呢,你快些联系镇上那边……” “小小姐?她当然在车里,就在我——青鸦?外面还下着雨呢,你要去哪儿??” “……” 后座的车门不知何时被一只白弱细瘦的手推开了,十岁出头的女孩撑着伞安静地下车,走进雨中。 古镇不比大城市,石板路间的缝隙里都是藏纳的淤泥,被雨水一冲,再溅起,把女孩一双雪白的鞋子点上斑驳不一的痕迹。 林青鸦却好像没注意。 她用细白的手握着伞,一步一步跨过石桥。古镇掩在雨幕后的一切在她眼前渐渐清晰。 她终于看清楚了—— 石桥旁那座井篷子下,被按进涨到井口的水里的,果真是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孩子。 几个作恶的男孩在旁边笑。 “他怎么不还手了,今天这么听话啊?” “还抱着那破盒子干嘛,你外婆都烧成灰啦,抱着不撒手她也回不来了哈哈哈……” “杂种,呸!我看以后还有谁能护着你!” “淹死他!” “爽不爽?啊?” “我妈说了,他和他妈都晦气,不能让他在镇上待!他外婆就是被他和他妈气死的!” “……” 远比这盛夏的暴雨来得更凶烈也更冰冷的“童言”里,孩子死死抱着手里的盒子,被不知道第多少次按进水里,然后松出。每一次他都狼狈地趴在井边,在笑声中撕心裂肺地咳。 那些孩子玩得起劲,轮流往冰冷刺骨的井水里按他,边笑边骂,直到闹累了,才在镇内不知谁家传回来的一声吆喝里哄然散去。 只剩那个孩子闭着眼靠在井边,满身狼狈,死了似的一动不动。 雨里,林青鸦静默地走下石桥的最后一节。踩上土地那一瞬,泥浆涌上,给雪白的鞋袜抹上污浊。 她没低头,走过去。 井篷子还有些漏雨。 那个衣衫褴褛的孩子低垂着头,黑色的发湿透了,微打着卷儿贴在额角。他皮肤苍白,像不见天日的那种,也没一丝血色。 林青鸦停下许久,他才很轻很慢地动了动。 沾着水滴的细密眼睫掀起来,露出一双乌黑、近冰冷的眼瞳。 他长了一张很薄的唇,轻轻一抿就是凌厉又讥讽的弧度,少年人的声音被水呛得低哑,拿路边的丧家野狗似的眼神望她。 “看什么?” “……” 他冷冰冰地笑起来,扫过她那一身连着雪白兜帽的观音长帔,落回兜帽下女孩干净的脸上。 声音哑得颤栗,却仍笑着—— “哦,你也想上来爽一下?” “……” 林青鸦依旧没说话。 她只是在那孩子冰冷又阴沉的目光下走近了。到最近处,她慢慢蹲下去,没有在乎雪白的长帔尾摆没入潮湿污脏的泥水里。 林青鸦拿出一条戏用的刺绣手绢,递向他。 少年没接,微微勾翘的眼尾扬起来望她。美则美矣,可惜眼神凶恶,像只路边随时要扑上来撕咬开她颈子的野犬。 林青鸦垂下眼,手跟着落下去—— 手帕被女孩细白的、仿佛一折就断的手指,按在那个被少年紧紧抱在怀里的木盒上。 在少年僵住的眼神里,她把那个溅上雨水污泥的骨灰盒,一点一点擦拭干净。 雪白帕子上,开出一两朵灰色的花。 “林青鸦。” “——” 林青鸦手指一僵。 认知被陡然抽离这具十二岁的身体,她清晰地想起:至少在这里,这个孩子还不可能知道她的名字。 不等林青鸦再抬头去看那个孩子,黑暗笼罩下来。 在意识的最后一点清醒里,某个低哑的、笑得带着哭腔的声音从记忆的角落追出来—— 【你杀了我吧,青鸦。】 “叮铃铃!” “——” 林青鸦蓦然惊醒。 卧房昏暗。 只有窗帘的缝隙处透着几丝光亮,盈盈地落在地板上。 座机的电话铃声还在空荡的房间里回响。林青鸦侧身接起,听话筒里传出对方焦急的声音。 “林小姐,您母亲今早的情绪状态不太好,能麻烦您过来一趟吗?” “…好。” 凌晨五点多,北城的路上也正空旷。林青鸦只能用住处的座机电话,拎了睡梦里的白思思出来。 白·苦力工·思思打着呵欠,开车送林青鸦去了北城城郊一家疗养院里。 林青鸦独自上到顶楼最东边那间单人病房,她进去时,林芳景的情绪已经稳定下来了。 屋里的灯暗着,只开了门旁的一盏,女人侧背对着房门,一个人坐在窗边的轮椅里,腿上盖着条刺绣花毯,安安静静地眺着窗外。 天边太阳将起未起,天际线被拉出一段圆弧的白,一线艳丽的红压在云下,金色跃跃欲出。 这样遥远宏大的景,更衬得轮椅里那道身影瘦小、孑然。 像是随时都会被尚未消褪的夜色吞没。 “林小姐,你来了啊。” “……” 房内声音忽作,林青鸦一垂眼,压下眼底涌起的潮意和情绪。负责照顾林芳景的护工拿着暖水瓶走到她面前,放轻声音。 “她刚平静下来,这会儿不理人的。林小姐,我们出去说吧?” “嗯。” 林青鸦看向窗前的女人背影。林芳景像没有察觉她的到来,不曾回过头。 林青鸦垂了眼,踏出病房。 长廊寂静清冷。 林青鸦走去护工身旁,主动问:“杜阿姨,今早发生什么了?” “唉,怪我。凌晨三点多的时候你母亲说睡不着,要起来看电视,我给她打开以后去了洗手间。结果还没出来,就听见她在屋里闹起来了。” “是为什么事?” “我出来一看,才发现那个电视里在放一个节目,”护工露出歉意,“节目里就有你跟我说的,那个不能叫您母亲听见名字的虞,虞什么来着……” 林青鸦眼帘一压。 “虞瑶。” “哎对,就她!” 护工还想自责几句,却在后知后觉从那两字里听出的情绪中卡住了。她迟疑抬头,看向身前。 不是她的错觉。 站在半明半昧的长廊晨光里,那个素来清雅得叫人察觉不出情绪的林家小姐,眉眼间分明浸起冰雪似的凉意。 护工纠结了下,还是没忍住小心地轻声问:“林小姐,这个虞瑶和您家,是个什么关系?” “没什么,”林青鸦回神,淡淡起眼,“故人而已。” “哦……” 护工没再追问下去。 尽管林芳景对女儿的到来毫无知觉,林青鸦依旧在病房里陪着她用过早餐,又待了很久。 直到临近中午,白思思的身影出现在病房外。 可能是有什么急事,白思思跟只松鼠似的在玻璃外面上蹿下跳,惹起了林青鸦的注意。 林青鸦看过时间,起身和母亲作别:“妈,我先走了。” “……” 林芳景好像没有听到,也不回应,自顾自地低声念着什么。 林青鸦习以为常。她和护工交待几句后,转身向外走去。直到病房的门被关合的那一秒,林青鸦听见了身后传来断断续续的唱词。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小瑶,这句你扇子又开错了……” 林青鸦身影一住。 扶在门上的细白手指轻轻扣紧。 “哎呀角儿,你可总算出来了,都快急死我了!” “——” 白思思像只松鼠,突然蹿到林青鸦面前,林青鸦那点思绪还未结起来就被她搅散了。 林青鸦眸子一起:“让你回去休息的,怎么回来了?” “我家角儿是个大忙人,我这个小伴当想休息也休息不下来,”白思思嬉笑地举起手机,“就这一上午,我接昆剧团和您外婆家好几通电话了!” “有事么?” “唔,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角儿您想先听哪个?” 一听这话就知道没急事了。 林青鸦眼神一敛,不做声往楼梯口走。 白思思还举着手机翘着脑袋在门口等呢,回神一转头,只见她家角儿人影都走远了。 她连忙收了架势追上去:“哎角儿您等等我啊!不卖关子就不卖嘛,您怎么还把我扔了呢?” 顺着楼梯下去,林青鸦瞥见身旁小姑娘咕咕哝哝的委屈样子,唇角浅抬了抬:“好消息吧。” “哎咦?”白思思眼睛都亮了,转回来晃着手机,“好消息是角儿您外婆家那边传来的,说是今晚冉家小公子、您那位温文尔雅的未婚夫——他今晚要请您吃晚餐呢!” “……”林青鸦没什么反应。 “?”白思思眨了眨眼。 沉默在楼梯缝里滑了几个台阶。 林青鸦终于若有所悟,往旁边轻一撩眼:“这就是你说的,好消息?” 白思思:“……” 白思思长叹一口气:“您那位未婚夫英俊温柔又多金,怎么也是这偌大北城里数得着的让女孩子们恨不能嫁的对象之一了——也就角儿您,不觉得这是个好消息了。” 林青鸦点头,轻飘飘跳过去:“那坏消息呢。” 白思思表情顿时严峻,四下扫视。 林青鸦:“?” 确定无敌情,白思思拽着林青鸦的袖尾,踮脚附耳:“昆剧团的电话说,成汤集团分公司负责人魏强谦那边来消息了。” “什么。” “从今天开始,昆剧团那块地皮的权责纠纷问题,全部移交总公司!” “……” 话声落时,两人恰从楼里出来。 正午的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来,恍得林青鸦一停。 “角儿?” 走出去的白思思一停,茫然回头。 林青鸦重抬了步子,温和地应:“嗯,知道了。” 白思思没察觉异常,一边蹦跶一边继续说:“我觉得剧团这下可惨了,移交成汤集团总公司,肯定是那个唐疯子亲自负责!那可是个一家老小跪门口都不抬眼的狠人哎,团里怎么可能说得动他……” “哪家餐厅?” “啊?” 白思思被转走注意,茫然扭头。 她家角儿就停在车旁,说话时侧着身望过来。一袭手绢扎起的长发瀑得缎子似的,眼神袅袅,似笑未笑,清而不寒。 “今晚的晚餐,冉家订下的餐厅是哪一家?” 白思思猝不及防被牵走了魂儿,下意识答了:“拉斯什么菲尔的,可长一串外文名,我没记全。” “嗯。” “哎我刚刚说什么来着……” “上车吗?” “哦,哦好。” · “ncegonfair?” 黑底烫金的请柬被合上。 从一堆代办文件中间飞出来,它顺着大得能躺人的办公桌滑了一段,才落到地上。 始作俑者没抬眼,声音懒倦:“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往待办里放,不如以后行政助理部的外卖,也让我给他们点。” 程仞捡起请柬,扶了扶眼镜,淡定接道:“这家的外卖,助理部的人恐怕点不起——北城第一的法式西餐厅,是虞瑶小姐专程送来的邀请函。” “虞瑶?” 文件上钢笔尖停下。 不等程仞接话,办公桌后的黑发卷毛疯子拽松了衬衫领带,懒洋洋地耷下眼:“不认识,扔了。” “年前您听过她的黄梅戏。” “吱——” 钢笔尖劈了个叉,墨汁晕开浓重的一滴。 那张美人脸上的懒散淡掉了,像洗褪色的画布,又在下一秒就在眉宇间积郁起山雨欲来的阴沉感。 唐亦慢慢掀了眼。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程仞犹豫了。他难得像此刻,不确定自己的选择是否正确。 但话已至此,拨回去也不可能。 程仞低了低头:“是她。” “……” 唐亦扔下钢笔,靠进真皮椅里。 他按捺地垂着眼,撑在侧的左手神经抽搐似的颤了下,最后还是屈指,按上颈前的血红色刺青。 藏在微卷黑发下的眸子里翻起黑云欲雨似的阴沉。 程仞以为唐亦又要疯——毕竟年前就因为这一句戏词而砸了一整个戏院剧场的惊人声势还历历在目——可竟然没有。 奇迹般的,疯子自己给自己压下去了。 尽管艰难了点。 情绪暂时平复后,唐亦声音不知缘由地发哑:“她又有什么事?” “托词是,为上次的事情给您赔罪道歉。” “实际呢。” “虞瑶几年前凭现代舞在一档节目里走红,成立了自己的歌舞团,势头不错,最近似乎有意增扩。这类艺术团体对场地各方面条件要求比较多,她可能是看上了公司名下的某块地皮。” 唐亦耐着性子听完,那张天生薄得绝情似的唇一抿,勾起个忍无可忍的笑:“这种事现在都要我一桩一件亲自督办——那帮老古董没完了?” 程仞欲言又止。 唐亦:“说。” 程仞:“如果唐总您对今天凌晨还有记忆的话……” 唐亦:“?” 程仞扶眼镜,温文又敷衍地朝他笑了下:“今天凌晨两点四十三分,是您、自、己亲自打电话给分公司的魏强谦,让他把所有和芳景昆剧团用地牵涉的权责纠纷问题转交副总办公室。” 唐亦:“牵涉很广?” 程仞微笑:“不广。去年最后一桩并购案,做房地产发家的中型公司,名下纠纷土地零碎遍布北城,资料交接就做了一个上午——而已。” “……” 唐亦眯了下眼。 几秒后他蓦地笑了,手指终于从那条刺青上拿下来。他慢吞吞俯身,撑到包浆黑檀木的办公桌前。 明明是带着笑的、自下而上的仰视,疯子那眼神却叫人打心底不寒而栗—— “辛苦了,有怨意?” 程仞低头避开视线,往后退了一步:“没有。” 疯子状态的唐亦他还是不敢直撄其锋的。这世上大概也没人敢。 除了那位他也只在传闻中听说过的…… “所以这玩意为什么会出现在我面前?” “嗯?” 程仞走远的思路被拽回。 疯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倚回座椅里,顺着他的视线,程仞看见自己手里的请柬。 唐亦耷回眼皮,伸手拿起桌上劈了叉的钢笔,在修长的指节间懒散地把玩起来。 不知道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他突然笑了。 “还是你也觉得,像外面传的那样——我最喜好戏服美人这一口,比如虞瑶这种?” “原本这份请柬是不会出现在您面前,”程仞把它推到桌边,“不过傍晚我得到了一个确切消息。” “?” “林青鸦小姐,今晚在这间餐厅,与人有约。” “——” 疯子僵了笑。 飞转的钢笔从修长的手指间滑落,跌进了它的万丈深渊里。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 6 章(观音坠) 第6章 ncegonfair法式餐厅,位于北城一家以高楼著称的五星级酒店的中段楼层,28层。餐厅半面临江,视野开阔,尤其俯瞰视角的江上夜景极美。 除了贵以外没什么缺点。 白思思此时就坐在楼下大堂柔软的沙发里,她一边感慨着扶手的触感,一边回头说:“角儿,您上楼去吧,我今晚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睡、啊不,就在这儿等您了。” 林青鸦:“晚餐也不吃了?” 白思思:“我今晚减肥!” 林青鸦无奈,示意身侧:“大堂南侧是茶厅,你去那等我吧。” “噫,那边的茶点肯定很贵。” 白思思鼓着腮帮,边说眼神边飘过来。 林青鸦哪里会不知道白思思的意思,她眸子盈盈地含起笑,也不说话,端望着白思思。 白思思憋不住地咧开嘴角:“那我就不客气啦?” “原来你还和我客气过。” 白思思典型吃人嘴软,狗腿得毫无气节:“谢谢角儿,角儿慢走,祝您今晚用餐愉快!” “……” 目送白思思快乐地去了大堂茶厅,林青鸦无奈地收回目光,朝电梯间走去。 电梯直达28层。 餐厅里客人不多。侍者上前询问后,领林青鸦走向临窗一侧,并主动示意了位置。 顺着侍者的白手套,林青鸦见到预留桌位后面坐着的年轻男人。 穿着裁剪修身的西服,佩着一丝不苟的领带和口袋方巾,男人独自坐着依旧侧影笔挺,唇角勾起的弧度叫人觉得温和亲近,恰到好处。 正是林青鸦外婆外公口中与她最相配的、冉家温文尔雅的独子冉风含。 可就在这几秒的驻足晃神里,林青鸦突然感觉到一束意欲极强的目光裹上来,似乎是从她身后方向…… “林小姐?” “……”林青鸦压下转身的念头,朝看到她而起身的冉风含颔首,“冉先生,晚上好。” “能见到林小姐,我想今晚确实再好不过。” 冉风含望来的目光里不掩惊艳,玩笑之后,他温和从容地为林青鸦拉开座椅。 脱下的长大衣被侍者拿去一旁,在衣柜里挂起。林青鸦里面穿的是一件白色荷叶边蕾丝衬衫和一条同色九分长裤,细瘦白皙的脚踝在米白色低跟鞋上露出一截,勾眼得紧。 白色最挑人,可穿在林青鸦身上,却被她比雪色更艳几分的肤色稳稳压了,只衬出盈盈一握的窈窕身段来。 路过的客人都不免在这边停留几秒的视线。 林青鸦和冉风含之前见过,不过是在双方长辈也在的场合,这样私下独处还是第一回。 冉风含如林青鸦印象里的温文善谈,几句客套暖过场后,他开口问:“我听外婆说,你刚回国不久?” “嗯,年前几天。” “果然。本来该选个更合适的时间约你出来,但年假后公司忙碌,所以才定在今晚。不知道有没有耽误你什么私人安排?” 林青鸦没答,只淡淡一笑:“没关系。” 冉风含似乎对林青鸦的反应早有意料,也笑着说:“知道你是宽宏大量的‘小观音’,但我不能昧心敷衍——我给你准备了一件小礼物作为赔礼,希望你喜欢。” “嗯?” 林青鸦意外抬眸。 旁边侍者得了冉风含示意,把一只长条盒子端上来。 盒面浅粉,半磨砂的质地手感,一角戳着个金色的小标志,是国内一个有名的电子产品品牌。 不过和市面上的不同,这只盒子显然是私人高级定制,盒身上更有昆曲闺门旦头面戏服的形象印刻。 长盒盖板抽开,里面用白色软丝绸裹垫了几层,托起一支浅粉色手机躺在盒子中心。 林青鸦眼神扫过,没什么起伏,声线也温雅如初:“礼物就不用了,我不习惯用手机。” “这我知道,”冉风含说,“早就听外婆提起过,说你十几岁时为了入戏《思凡》戏本里的小尼姑,进庵里修行一年多,后来养成习惯,日常吃素,连手机都不用了。” 林青鸦眼神垂落。 冉风含:“但北城不比国外,人际来往多些,没有手机确实不方便。而且这个礼物其实是我爷爷请人定制,我只是借花献佛。” “——” 林青鸦刚想好的拒绝停住了,她望向冉风含。 冉风含笑着拿出自己的手机,几乎同样款式的,一支天蓝色:“爷爷说我们两家娃娃亲定得太早,从没给你准备过见面礼,现在算补上一件。” 长辈赐不敢辞,亘古道理。 林青鸦只能接过礼盒:“谢谢爷爷心意。” “你这样客气,他会伤心的。”冉风含玩笑道。 林青鸦淡淡一笑:“那我尽量改。” “……” 冉风含温和风趣,和他聊天似乎永远不必担心冷场或尴尬。两人说不上相谈甚欢,但至少氛围融洽。 期间冉风含接了个电话,告歉后暂时离桌。 林青鸦独坐窗旁,长发垂瀑,眉眼素淡而清雅如画,落地窗上映着的剪影已格外惹眼。 投来的目光不少,之前那束让她觉得异样的已经察觉不出了。 直到一个燕尾服侍者端着银色托盘,在她桌旁停下,躬身道:“小姐,这是一位先生送您的。” “……?” 林青鸦回眸,对上托盘里一方白色帕子。 帕子像随手叠的,交错的边角写满了主人的松懒散漫,只压在最上的那面绣着一株兰花。 林青鸦眼神在花茎上停住。过了一两秒,她伸手拿起。 轻轻一拎,手帕展开。 白色手帕中心像用细笔轻描,画了一块常见的观音坠,栩栩如生—— 可那笔触是红色的。 血一样晕开的红色。 林青鸦手指微僵。 旁边还没来得及走的侍者更是惊得往后一退,低呼声差点脱口。 等反应过来,他变了脸色:“抱歉小姐,我以为是那位先生送您的礼物,没想到是……需不需要我给您报警?” 话声停了。 侍者惊讶发现,坐在那儿淡雅温和的女人好像没受什么惊吓,甚至连太多的意外都没有。 只最初那一怔后,她就将手帕托到鼻尖前,轻嗅了嗅。 林青鸦眼底情绪一松,帕子被她握回去:“只是红酒,不用声张。” 侍者迟疑:“那或者,需要告诉您同来的那位男士吗?” “谢谢,不用了。” “…好的。祝您用餐愉快。” 侍者离开了。 那方帕子还被林青鸦握在手里,她没有试图去看餐厅里任何位置,因为她知道,那个人此时一定就在这里。 至于这方画了观音坠的手帕。 林青鸦无意识地抬起手,手指摩挲过她白色衬衫的荷叶领上触感细微的蕾丝薄边。 在锁骨下的位置,她碰到了一块藏在里面的坠子。 和手绢上画着一样的,观音坠。 林青鸦手指停留。 片刻后,那双茶色瞳子微微垂敛,手也握着帕子落回去。 只剩一声轻叹将出未出: “…毓亦。” · “抱歉唐总,让您久等了。” 离餐厅这一角的圆桌还有几米距离,虞瑶就绕过身前的侍者,跨上几级台阶,先走到桌前。 这桌是整个餐厅内的最高位,原本是个钢琴台,花丛掩映,若隐若现,该有舒缓的演奏在客人用餐时流淌出来。 无奈今晚碰上个“神经病”,一来就点名订了这里,非得在这个高台上用晚餐。 偏还是个惹不起的神经病。 神经病此刻就坐在高背椅前。 他黑发自然卷,垂在额前,肤色原本就白,被今晚餐厅的灯光一衬,更雪一样的不像个人间造物。 听见虞瑶的声音,他耷着的眼帘撩起来。 “唐……” 虞瑶刚迎上目光,脚步就被卡了下。 那人的眼瞳极黑,也极深,眼尾天生勾翘着,漫不经心地瞥来一眼都叫人觉出种深情的错感。 不知道什么缘故,他此时眼角微微泛红,眸里也布着情绪爆发又压下之后的倦懒。 这样的意蕴似是而非地点在一张美人脸上,吸引也极致。 虞瑶都差点忘了这人的疯子本质。 等回过神,她在侍者拉开的椅子款款落座,又歉意地把垂落下来的栗色长卷发挽到耳后。 “没想到您会比约定的时间早到这么多,是我太怠慢了,您——” “嘘。” 唐亦薄唇微动,抵出个简短懒散的气音。 虞瑶噎住,神色尴尬。 她还没习惯这个疯子无所顾忌的做派,但那人显然不在意她怎么想。敷衍了一个气音后,他视线已经落回原本的方向—— 掩映高台的花盆盆栽被粗暴地挪开道缺口,露出餐厅内的某个角落。视野里只有一桌坐了客人。 最近的是一道绰约的白色背影,垂着缎子似的乌黑长发,和一个笑容温和的男人对桌而坐。 虞瑶的视线在那个男人身上停了几秒,意外发问:“那是冉先生?” “——” 唐亦回身,眸子幽幽的黑:“你认识?” 这眼神莫名叫虞瑶心里一瑟,面上还维持笑容:“之前在酒会上见过一面,算是认识。” “…好啊。” 唐亦突然笑了。 他毫无征兆地从椅子里起身,绕过桌椅就要下高台。但中途又停住,回来拿上切掉瓶颈的红酒。 锋利切口被他随手一把握进掌心,全不在意它轻易就能割伤人的边棱。 侍者和虞瑶到此时才回神。 侍者惊慌地上前一步:“先生,您小心切口——我帮您拿吧。” “不用。” 侍者无措,示意桌上,“那这个,要一起端走吗?” “……” 虞瑶顺着看过去,才发现桌上有个敞口的水晶碗,猩红的血一样的红酒盛在里面。 虞瑶一滞:“这是,醒酒?” 她头回见直接碗里醒酒的。 “不,”疯子似乎心情突然就很好,眼角眉梢都浸着懒散又沉戾的笑,“作画用。” 虞瑶还想说什么。 “走吧。” 虞瑶跟不上疯子的思维,茫然起身:“唐总您要去哪儿?” “你不是认识那个小白脸么。” “?” 虞瑶目光几乎呆滞。顺着唐亦偏开身让出的方向,她看见冉风含的温和侧脸。 停留两秒,焦点拉近,她的视线落回疯子那张冷白而美感凌厉的脸上。 虞瑶:……到底谁更像小白脸? 虞瑶强拼回理智,笑快维系不住:“唐总这是想过去打个招呼?” “拼桌,”红酒瓶晃了晃,切口在疯子掌心蹭过一道血痕,他却毫不在意,笑得更肆意,“共、进、晚、餐。” “——?” 望着那个说完就径直走下台阶的背影,虞瑶捏着桌板的手指甲都快扣进去了。 如果一定要选,那她宁可选年前那个砸了半个戏园子的疯子。 强过眼前这个—— 疯得更可怕。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 7 章(没人要的狗...) 第7章 有了红酒手帕的预警在先,林青鸦对唐亦的出现并不意外—— 若忍得住,那就不叫疯子了。 切去瓶颈的红酒瓶被一只修长的手攥着,往林青鸦和冉风含的桌上一搁。桌面被压出砰的震动。 那只手就停在林青鸦的视线里,指背上淡青色的血管紧绷着凌厉的线条,仿佛要把瓶身捏碎了—— 耳边的声音却是带笑的:“方便拼桌吗?” “……” 冉风含皱眉的表情都滞了一秒。回神后他站起身,刚要说什么,就看到虞瑶拎着裙尾踩着高跟鞋,神色尴尬地碎步过来。 “冉先生,冒昧打扰了。” 冉风含神色稍缓和些:“原来是虞瑶小姐的同伴?没想到今晚会在这儿遇到。” 听见那个名字,林青鸦背脊一僵。 “哈哈是啊,真巧,”虞瑶就算平常再玲珑的性格,此时也尴尬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冉先生这是和…女朋友?” “我未婚妻。” “——” 唐亦眼皮重重地跳了下,握在酒瓶上的手捏紧。 指节压得血色全无。 “啊,原来是这样,”虞瑶和善地看向林青鸦,奉承刚要出口,她笑里就多出一丝迟疑,“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冉风含意外地望向林青鸦。 林青鸦眼睫轻轻一扫,原本那点外显的情绪顷刻就吹散了。她自桌后起身,淡淡一笑:“虞小姐大概记错了,我没什么印象。” 虞瑶尴尬点头:“看来是。” 冉风含眼神温柔,解围道:“可能因为,美人总如故?” 虞瑶捂着嘴娇笑了声:“冉先生对您的未婚妻还真是一往情深——啊,忘记问了,您怎么称呼?” “……” 桌旁静下来。 冉风含和虞瑶等着林青鸦开口,林青鸦半垂着眼,却没有立刻说话。 而就在这一两秒的寂静里,压在红酒瓶上的那只手终于松开了—— “砰!” 去掉瓶颈的红酒毫无预兆地被拂下了桌。 酒瓶砸在光可鉴人的雪白地瓷上,顷刻碎裂。 鲜红的酒液飞溅起来。 “啊——” 虞瑶惊呼。 唐亦这个始作俑者离得最近,首当其冲,那酒瓶几乎是碎在他脚边的。 黑色的西装长裤被溅上暗红的渍迹,分不清是溅起的酒还是被碎片划破染上的血。 林青鸦和虞瑶同在酒瓶落地的一侧,隔着稍远些。 虞瑶只有穿着裙子的小腿上沾了几滴,而在林青鸦雪白的九分裤上,裤尾处已经染开一朵血红的花。 事发突然。 等回过神,餐厅里响起一片远近的低议,几名侍者快步过来,又是道歉又是询问受伤情况。 一向温和从容的冉风含脸色微变,他绕过桌子到林青鸦面前,关切地问:“没事吧?” 林青鸦摇头。 “你不用动,我看看。”冉风含蹲下身,去检查她脚踝位置有没有什么受伤的痕迹。 他身影一低,露出了站在后面的唐亦—— 餐厅侍者正在旁边紧张询问,唐亦却充耳不闻,他只站在原地,一眼不眨地盯着林青鸦,眼尾红得厉害。 那双眼瞳又黑又深,像湿透了。 明明里面是恶意的笑,却绝望固执得叫人难过。 林青鸦抵不过,垂眼避下。 旁边侍者恰巧此时开口:“小姐,您裤尾沾了酒,请跟我去休息室处理一下。” “谢谢。” 冉风含起身:“我和你一起去吧?” 林青鸦一停。 冉风含身后。 唐亦旁边那侍者前后几句没收到任何回应,快要急死了:“这位先生,我也带您去检查一下是否有受伤的情况可以吗?万一有伤不能拖的,得立刻处理才行!” “……” 林青鸦声线轻和地落回眼:“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对冉风含说完,她跟着侍者转身。 唐亦望住那道雪白纤弱的背影,眼神阴郁,唇却勾起来。 在他身旁这个侍者已经准备向同事求救的时候,唐亦眼帘终于压下去。他插着裤袋迈出长腿,毫不在意地踩过那一地锋利的碎片。 “带路吧。” “啊?哦哦您往前走……” 侍者如获大赦,慌忙追上去。 给客人准备的休息室都是单间。 从光泽度就能看出质地上乘的真皮沙发躺在长绒地毯上,等身镜旁垂着落地灯两盏。 女侍者领林青鸦进来:“小姐,请您先坐在沙发上稍等。” “好。” 话声刚落。 刚关合的双开木门被人推开一扇。 女侍者连忙回身:“抱歉,这里已经有客人——” “这位先生您的房间不是这里啊,麻烦您跟我去隔壁!”男侍者的身影追着声音,出现在门外那人的身后。 扶着古铜色门把的是只骨相修长漂亮的手,在话声里一根根松开。它的主人靠在门上,漆黑的眼沉沉地把房里沙发上的女人看了几秒。 然后他低下头,喉结轻滚,从嗓子里慢慢哼出一声笑。 门被放开了。 人却也大喇喇地走进来了。 兴许是疯子那眼神实在过于暴露本质,女侍者第一反应就是往身侧一迈,警惕地半挡在沙发上的林青鸦身前。 “先生,您不能——” 盯得好好的人突然被挡住,唐亦皮鞋骤停,眼底情绪一秒就凉下来。 薄唇轻轻扯起个弧度。 “滚开。” 他知道林青鸦看不见。 隐忍过整晚,此刻唐亦眼里阴沉戾气又疯的情绪终于不再遮掩。 女侍者被那一眼冻得僵停,但职业道德让她绷住了,尽管声音微颤:“先生您…您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 “你报。” 疯子两根修长手指一并,从西服上衣的内袋里夹出手机,往女侍者眼前重重点了下。 他眼里笑意更疯,勾翘泛红的眼尾仿佛深情—— “现在就报。来。” “……” 女侍者几乎不敢再对上那人的眼,咬牙抬起来去拿手机的手都微微地颤。 “抱歉。” 很突然的,一声极轻、也极温柔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女侍者没来得及回神的那一秒里,她看见面前那个疯子的笑容突然僵在眼底,然后掺入一丝狼狈的慌乱。 竟是疯子先避开眼。 他低下视线,像不敢叫那人看见自己眼底的狰狞。 女侍者吓得发凉发抖的手腕覆上柔软的温度,她抬到半空的胳膊被人拉下来。 白衣长裤的女人走到她身前,轻声说:“我们认识的,我可以处理。” 女侍者回过神,显然不信:“小姐你你不要逞强,我们餐厅有保安的,可以把他从你面前赶——” 疯子蓦地抬眼。 就这一秒里,他眼尾红透了,像被戳到什么死穴,眼神凶狠得要噬人一般。 而同一刻,林青鸦就仿佛有所预料,恰往两人中间拦了半步。她对女侍者的眼神更加温柔且安抚。 “真的没关系,请相信我,好吗?” 在那春水一样潋滟温柔的眼神里,女侍者迟疑地慢慢点下头去。 “那我,我就在门口等您。有什么需要您直接开口就行。” “谢谢。” “……” 美人的吸引力不分性别,温柔更是最无法抵抗。 女侍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连“不客气”都忘了说,就快步走去门外。不过她特意没关门,和那个男侍者一起站在门口警惕地提防里面的“疯子”做出什么事情来。 房门半敞。 房间里倒是只剩两人。 林青鸦没回身,也没去看身后的人,她弯腰拿起云纹大理石几台上放着的清洁毛巾,白绢束起的缎子似的长发就从她薄肩上滑下来。 林青鸦视线从长发发尾落到脚踝,那上面红酒痕迹还湿漉漉地在。 就在她这秒的迟疑里,手中一空—— 毛巾被拿走了。 林青鸦微微抬脸。 安静下来的疯子却垂着眼没看她,拿过毛巾以后他弯膝蹲下,指节把白毛巾攥得用力,擦拭在她脚踝处的力度却极端相反地轻柔。 甚至是小心翼翼的。 林青鸦恍惚了下。 七年不见,那个十八岁的少年似乎又长高了许多,黑发更卷了点,五官越来越像那张老照片上、美得惊艳却也过分艳丽的女人。 肤色好像都更白了,白得有点冷。 明明她是亲眼看他也陪他从十二岁到十八岁,但突然就好像陌生人,连名字都没办法叫了。 不过也对。 那时候他还是毓亦呢,流浪狗似的在琳琅古镇那个小地方摸爬滚打,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总是污脏,狼狈,满身伤痕,还会拿小狼崽一样的眼神瞪她。 没含金汤匙,更不是什么唐家的太子爷。 “…坐去沙发上。” 绷得情绪梆硬的声音拉回林青鸦的神思。 她蓦地醒神。 那块白毛巾已经染了酒渍,她脚踝上则被擦得干净,只剩细带低跟鞋束着的脚背和脚心,还湿漉漉的。 林青鸦微微俯身:“谢谢,我自己——” “你再说一个谢字。” 疯子的声线低下去,他半蹲半跪在她身前,攥着毛巾的左手横在膝上,说话时抬起头仰望林青鸦。 眼底那点阴沉压了压,但没能全压住,于是还是透出点戾气的笑—— “再说,我就去把你那个未婚夫,从28楼扔下去。” “……” “不坐,也扔下去。” “……” 林青鸦轻皱眉。 皱眉都好看。 唐亦仰看着她,想。未婚夫三个字对他很难出口,每个字说出来都好像往他身体里插一刀,再狠狠搅两下。 血汩汩地往外冒,疼得他想彻底地发场疯。但不能。 至少在她面前,不能。 林青鸦最终还是坐到沙发上。唐亦轻轻托着她脚踝后,于是掌心那一小块皮肤像被火灼着,发烫。 他克制地垂着眼,解开她脚上的鞋带,摘下细跟鞋放在旁边。 “怎么订的婚。” “……” 林青鸦停了两秒,略微掀起眼帘,茶色的瞳子安静地望着他。 唐亦没抬头,手里毛巾慢慢拭过,擦掉她雪白小巧的足弓上的红酒。唐亦喉结动了动,瞳里更黑,声音却低得发沉。 “说话。” 林青鸦对唐亦还是熟悉。 那种濒临爆发边缘的、危险到极致的气息,她嗅得出来。 他要是真疯,她不会如何。 可其他人就未必了。 林青鸦垂回眼:“两家故交。冉家当年落魄,林家救济过他们。” 唐亦手一停。 几秒后他勾了唇,瞳子幽黑,笑也冷冰冰的:“原来是一家子大善人,难怪还养出个‘小观音’——所以当年救我,还是家学渊源?” 林青鸦攥了攥手。 他擦拭她脚心的动作更轻,一点酥麻的痒意被毛巾的细绒勾起来,让她极不舒服,脚趾都跟着微微蜷起。 唐亦低眼看着。 那只白皙的足弓在他膝上不自觉地绷着,脚趾也随主人,长得小巧精致,指甲像贝壳似的。许是因为绷得用力,粉里透出一点白。 唐亦僵了几秒,左手扣起。掌心里那道被红酒瓶颈切口划破的伤还没愈合,就被他掐出殷红的血迹。 暗地里手下得狠,唐亦面上却没变化,声线都和方才一般平。 “他叫什么。” “?”林青鸦抬眼。 “你就算不说,我也查的到。” “……” 沉默片刻,林青鸦偏开脸:“冉风含。” “染风寒?”掌心伤口被松开,唐亦漫不经心地笑,“嗤,挺好。” “好什么。” “听着就是个要早死的名……” 最后一点细跟鞋里的酒渍被唐亦擦掉,他给她穿上,系好鞋带,然后慢条斯理地抬了眼。 那一笑恶意且冷漠: “能看你守寡,当然好。” 林青鸦眼神停了下。 而唐亦已经起身,手里的毛巾被他扔在地上。他眼里跳起寒夜焰火似的亮,且冷且烫。 “当初你走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会让你后悔,我有多恨你——你忘了?” 林青鸦眼神黯了黯,笑。 “记得。” 唐亦迈到沙发前,他低眼看着沙发里纤弱、清雅漂亮的女人。她半低着头,细白的颈子脆弱地暴露在他的视线里。 让他想像狼或者狗一样地咬上去。 唐亦无法自控地俯身下去。 离她的距离不足十公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越来越近,钻进他四肢百骸,让他避无可避。 “对不起,毓亦。” “——” 唐亦身影骤停。 须臾后他笑起来,扶着沙发靠背和她微微错开身,声音在她耳边压到最低最沉:“现在道歉?晚了。” 唐亦直身,退开几步靠到墙上,他懒散又戾意地垂着眼:“说让你后悔我就说到做到——从今天起,你越要什么,我越要让你得不到。” 林青鸦想到什么,神情微微变了。 她从沙发上起身:“你和我的事情,别牵累别人。” 唐亦阴郁地笑起来:“不愧是心善济世的小观音啊,你还真是谁都关心…可惜芳景昆剧团那块地,我拿定了。下周复工,我就让他们滚蛋。” 林青鸦皱起眉。 唐亦眼里的笑冷下去,朝门口示意了下:“你现在回去告诉他们,至少收拾行李还来得及。” 林青鸦上前,像要说什么。 唐亦额角一跳,眼神阴沉下去:“你还不——” “滚”字在舌尖上晃了两圈,对着她还是出不了口。 唐亦咬得颧骨颤动,几秒后他恶狠狠地转开脸,不再看林青鸦: “出去!” “……” 鞋跟声后。 双开门终于合上。 唐亦支起身,走到沙发前,然后把自己扔进去。 空气中残留着的林青鸦身上淡淡的香气包裹住他,像雪后的梅兰香。 唐亦侧过身,慢慢蜷起。 很久很久过去,那些被勾起来的汹涌的欲望,才终于被他一点点压了回去。 唐亦翻过身,仰脸朝上。 天花板是光可鉴人的质地。 他看见自己扭曲,模糊的身影。 唐亦的手盖到额上,嘴角自嘲地勾起:“你像条发情的狗。” 他仰头,微卷的黑发倒垂下来,天花板上的光晕恍得他如在梦境。 七年难逃一梦。 梦到了。 唐亦闭上眼,狼狈地笑起来。 “……没人要的狗。”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 8 章(谣言) 第1章 年关将至。 破天荒的,北城下了场连绵的雨。 细密的雨丝将长街高楼蒸得雾气蔚然。隔着玻璃窗,街上人影物景被笼成了画儿,朦朦胧胧得像走马灯,一帧帧晃过去,看不清晰。 “哎,就这儿!师傅您快停车!” “吱——” 刹车猝然拉停了“走马灯”。 林青鸦意外,从车窗外落回视线,望向前排。 “小姑娘,你到底有谱没谱,一路上给我叫停多少回了?我这是出租车又不是公交车!”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副驾驶座里,白思思一边连声跟司机道歉,一边把脑袋凑到车窗上。顺着车窗往外巴望了会儿,白思思信誓旦旦转回来:“这回准没错了,就这儿!” 话是朝后排的林青鸦说的。 林青鸦点点头,眉目淡得像青山远黛,虽然不笑,声音却轻得温和:“付钱吧,思思,多一倍。” “哦。” 白思思应了,乖乖掏钱。 司机没出口的抱怨咽了回去,讪讪地笑:“这,其实也不用……” “我们初来北城,不熟悉去处,劳烦您了。” “不、不麻烦,不麻烦。” 加了一倍的钱被副驾驶座的小姑娘递过来,司机下意识接了。人下了车,那清清和和的声线也绝了,但又好似还婉转动人地绕在车厢内耳腔里,像滚烫的雪,抚慰得他每一个毛孔都熨帖。 雨丝被一阵风挟裹,猛扑进窗。 凉意浸上来,司机自失神里一栗,蓦地醒回来。他忙抬头,隔着车窗望向街里。 停车的地方对着条胡同,一柄白底山水画的伞撑在雨中的青檐下,伞面湿透,像淌着淋漓欲滴的墨汁。 伞下背影蓄一袭鸦羽长发,被月白色手绢束起,就那么垂着。 孤影成画。 直看到人影远去了,司机莫名有点怅然若失。他视线在雨幕里游弋几圈,终于看见胡同口,青瓦檐下的红砖墙上还钉着块木牌。 从掉漆程度来看有些年份了,拿瘦金体写着几个字。 “芳,”司机艰难地辨识着,“芳景……昆剧团?” “……” “这地方好难找啊,地图上都没标注,进个胡同还这么七拐八绕,偏僻得要命,哪像开剧团的喔?” 白思思背着只挎包,对着眼前的双开黑漆木门吐槽。 山水画伞停在白思思身侧,伞下的人没说话。 白思思偷偷歪过头,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见得到那截艳过雪色的下颌微微仰起,想在认真看面前的院落。 白思思见有戏,抓紧机会进言:“角儿,怎么说您也是拿过梅兰奖的人物,就算销声匿迹几年,回来也犯不着来这么个小破剧团作践自己吧?” “这里,”林青鸦想了想,“挺安静的。” “可不安静吗?再安静点都能当坟地使了。您看看这门,古董似的,劈下来都能当柴火,里面估计更不用说,我看您还是考虑换个剧团——” “嘘。” 轻飘飘的一声,和着细密的雨丝润进心脾。 白思思本能收声。 不等她疑问,面前“古董传家宝”似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穿着戏服,怯生生地露出脸。看得出是个昆剧功底不错的孩子——眼神很灵,只是害羞了点,他视线在林青鸦和白思思身上转了一圈,落去山水画伞下。 “老师。” 戏服孩子挽着水袖,朝林青鸦恭恭敬敬做了一礼。 林青鸦还未说话,白思思笑嘻嘻地弯腰凑过脸去:“哪来的小俊生?怎么,你认识我家角儿啊?” 孩子猝不及防被凑近,傻在那儿闹了个红脸,过去一两秒才轻“啊”了声,退了两步。 “我,我我……” 本就害羞的性子,这一逗更忘了到嘴边的话,结巴起来了。 白思思笑得得意。 “思思。”山水画伞下,林青鸦无奈,轻压了句。 “知道啦,我不逗他就是了。”白思思收住得意忘形的笑,说完还偷偷背过脸,朝那孩子鬼脸吐舌头。 孩子低着头也不看她,一板一眼像在背戏文:“老师,团长让我今天下午两点去街口接您。我练云步忘、忘了时间,对不起。” “好啊,原来就是你害我家角儿在这破胡同里绕了这么多路?” “对不起,请老师责、责罚……” 孩子显然有点怕。林青鸦往前踏了一步,拦住还想折腾人的白思思。 她抬手摸了摸小孩头顶。 “好好练,以后我要查验的。今天就先领我们进去吧。” “…好,谢谢老师!” 那孩子傻了会儿,回过神如蒙大赦,他连忙脱下戏服,小心收叠免沾了雨,然后才领两人穿过剧团后门,朝里走去。 院里果然一样的破败。 水泥糊起的半边院落闲置着上了年纪的桌椅,缺胳膊少腿地躺成一团,被雨淋得狼狈。另半边大概是个花圃,可惜没人打理,枯干的荒草哆哆嗦嗦地在雨里抱成团。 白思思撑着伞,嘀咕着走过去:“好一出‘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角儿,我看这儿最适合您唱《游园》,这不现成的美嫦娥和破败景?” “……” 白思思的话声不高不低,刚好被走在前面的孩子听得分明,他低下头,加快几步。 林青鸦没作声,手腕微挪,那柄山水画伞偏了偏,压得白思思的伞檐轻轻一低。 再一再二不再三。 跟在林青鸦身边好一段时间,这点道理白思思还是懂的。她只得把满肚子的抱怨咽回去。 穿廊过门,三人直进到剧团的戏台前。 戏台上空落落的。台下散着零星的桌椅,看年份没比外面挨雨淋的那些年轻到哪儿去。 几个半着妆的剧团演员围靠桌边,神色萎靡,像被猎人追得惊疑疲惫的鹿,交头接耳地低低聊着什么。 其中一个恰从桌前起身,瞧见门口,又折过来:“安生,这是?” “大师兄,这位就是林青鸦老师。” “哦??”来人一愣,立刻捧起笑脸,微微躬下腰背,“原来是老师您亲自过来了?失敬失敬——安生,你怎么做事的,老师亲自过来你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对、对不起师兄……” 这一角动静惹起了桌旁剧团演员们的注意,几人回头。 “那穿白衣的女孩是谁?好漂亮啊。” “嘘!你疯啦,谁都敢嘴,没听见大师兄都管她叫老师吗?” “这么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啊,大师兄怎么会喊她老师?” “她可是林青鸦,真论梨园辈分,她比咱们太师父都高一辈呢!” “林青鸦?这名听起来有点耳熟啊……” “哦,忘了你入行晚,七八年前她在梨园里唱响了‘小观音’的名号时,你还在玩泥巴呢吧?” “去你的,你才——啥?她就是当年那位‘小观音’?!” 梨园弟子嗓音都不差,这边声量一拔高,就算隔两三堵墙都能听见。 更别说都在同屋里。 刚请林青鸦和白思思落座的那人表情拧巴了下,他强按着没回头去骂那两个,只对林青鸦捧笑:“对不住啊老师,剧团里的小孩们不懂事,我回头一定好好说说他们。” “不用客气,没什么。” “就是,我家角儿脾气好着呢,要不能有小观音的外号吗?是吧角儿?” 白思思得意洋洋地扭过脸去看林青鸦,可惜她家角儿清落落地垂着眼,并未搭理她。 白思思早习惯了,转回来自来熟地搭话:“听那小孩叫你大师兄,你就是简听涛吧?怎么不见你们团长呢?” “团长,”简听涛迟疑,“团长在办公室里见客人,可能要等会出来。” “噢。”白思思转转脑袋,四处打量了,“今天没排戏是不,我看一个客人都没有,剧团里就你们这么点人啊?” “本来是有一场,不过……” “不过什么?” 白思思没瞧见简听涛神色里的尴尬,追问下还是站在旁边的那个叫安生的孩子小声应了:“没人买票,就、就没演了。” 白思思眨了下眼:“一票都没卖出去?” “嗯。” “……” 空气安静得令人窒息。 林青鸦从手里那仿得四不像的青花瓷纹路的杯子上抬起眼,声音低也轻和:“昆剧式微,民营剧团难维持,不是罕见的事。” 白思思鼓了鼓嘴,没敢辩驳。 简听涛松了口气,苦笑:“是啊。这剧团里的台柱子们或转行,或被大剧团挖走了。我们民营的没那么多资金扶持,步履维艰。” “咦?”白思思疑问,“可我来前还查了,芳景昆剧团幕后不是有个公司出资支持吗?” 简听涛似乎被噎住了,他回头瞄了一眼回廊角落,摇着头转回:“我也不瞒两位——给剧团出资的那家公司前不久被成汤集团并购,别说资金,连剧团剧场这块地都要被收回去、另做开发了。” 白思思:“啊?” “我们团长今天见的客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成汤集团分公司的负责人,看架势,是来给我们下最后通牒的。” “那这……” 白思思拖着调转向林青鸦。她不忧虑,正相反,小丫头眼底按捺不住地亮着呢—— 她巴不得这小昆剧团倒闭,那样她家角儿不就犯不着明珠暗投了! 林青鸦没接她眼神,只问:“和新公司那边,还有转圜余地么?” “哈,”简听涛苦笑了声,“转圜?老师您回国不久,大概还不知道成汤集团和它现在掌权人的名声吧。” “?” 林青鸦微微偏头,因着好奇,难能露出点符合她年纪的娇憨。 简听涛说:“成汤集团副总、唐家的太子爷,唐亦,如今在成汤集团里实权鼎盛。并购相关的事都是他亲自督责。” 白思思追着问:“然后呢?” 简听涛顿了下,他嘴角一撇,眼和声却压低下去。 分明既讥讽又畏惧—— “那主儿,可是个疯的。”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 9 章(你家的?) 第7章 有了红酒手帕的预警在先,林青鸦对唐亦的出现并不意外—— 若忍得住,那就不叫疯子了。 切去瓶颈的红酒瓶被一只修长的手攥着,往林青鸦和冉风含的桌上一搁。桌面被压出砰的震动。 那只手就停在林青鸦的视线里,指背上淡青色的血管紧绷着凌厉的线条,仿佛要把瓶身捏碎了—— 耳边的声音却是带笑的:“方便拼桌吗?” “……” 冉风含皱眉的表情都滞了一秒。回神后他站起身,刚要说什么,就看到虞瑶拎着裙尾踩着高跟鞋,神色尴尬地碎步过来。 “冉先生,冒昧打扰了。” 冉风含神色稍缓和些:“原来是虞瑶小姐的同伴?没想到今晚会在这儿遇到。” 听见那个名字,林青鸦背脊一僵。 “哈哈是啊,真巧,”虞瑶就算平常再玲珑的性格,此时也尴尬得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冉先生这是和…女朋友?” “我未婚妻。” “——” 唐亦眼皮重重地跳了下,握在酒瓶上的手捏紧。 指节压得血色全无。 “啊,原来是这样,”虞瑶和善地看向林青鸦,奉承刚要出口,她笑里就多出一丝迟疑,“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冉风含意外地望向林青鸦。 林青鸦眼睫轻轻一扫,原本那点外显的情绪顷刻就吹散了。她自桌后起身,淡淡一笑:“虞小姐大概记错了,我没什么印象。” 虞瑶尴尬点头:“看来是。” 冉风含眼神温柔,解围道:“可能因为,美人总如故?” 虞瑶捂着嘴娇笑了声:“冉先生对您的未婚妻还真是一往情深——啊,忘记问了,您怎么称呼?” “……” 桌旁静下来。 冉风含和虞瑶等着林青鸦开口,林青鸦半垂着眼,却没有立刻说话。 而就在这一两秒的寂静里,压在红酒瓶上的那只手终于松开了—— “砰!” 去掉瓶颈的红酒毫无预兆地被拂下了桌。 酒瓶砸在光可鉴人的雪白地瓷上,顷刻碎裂。 鲜红的酒液飞溅起来。 “啊——” 虞瑶惊呼。 唐亦这个始作俑者离得最近,首当其冲,那酒瓶几乎是碎在他脚边的。 黑色的西装长裤被溅上暗红的渍迹,分不清是溅起的酒还是被碎片划破染上的血。 林青鸦和虞瑶同在酒瓶落地的一侧,隔着稍远些。 虞瑶只有穿着裙子的小腿上沾了几滴,而在林青鸦雪白的九分裤上,裤尾处已经染开一朵血红的花。 事发突然。 等回过神,餐厅里响起一片远近的低议,几名侍者快步过来,又是道歉又是询问受伤情况。 一向温和从容的冉风含脸色微变,他绕过桌子到林青鸦面前,关切地问:“没事吧?” 林青鸦摇头。 “你不用动,我看看。”冉风含蹲下身,去检查她脚踝位置有没有什么受伤的痕迹。 他身影一低,露出了站在后面的唐亦—— 餐厅侍者正在旁边紧张询问,唐亦却充耳不闻,他只站在原地,一眼不眨地盯着林青鸦,眼尾红得厉害。 那双眼瞳又黑又深,像湿透了。 明明里面是恶意的笑,却绝望固执得叫人难过。 林青鸦抵不过,垂眼避下。 旁边侍者恰巧此时开口:“小姐,您裤尾沾了酒,请跟我去休息室处理一下。” “谢谢。” 冉风含起身:“我和你一起去吧?” 林青鸦一停。 冉风含身后。 唐亦旁边那侍者前后几句没收到任何回应,快要急死了:“这位先生,我也带您去检查一下是否有受伤的情况可以吗?万一有伤不能拖的,得立刻处理才行!” “……” 林青鸦声线轻和地落回眼:“没关系,我自己可以。” 对冉风含说完,她跟着侍者转身。 唐亦望住那道雪白纤弱的背影,眼神阴郁,唇却勾起来。 在他身旁这个侍者已经准备向同事求救的时候,唐亦眼帘终于压下去。他插着裤袋迈出长腿,毫不在意地踩过那一地锋利的碎片。 “带路吧。” “啊?哦哦您往前走……” 侍者如获大赦,慌忙追上去。 给客人准备的休息室都是单间。 从光泽度就能看出质地上乘的真皮沙发躺在长绒地毯上,等身镜旁垂着落地灯两盏。 女侍者领林青鸦进来:“小姐,请您先坐在沙发上稍等。” “好。” 话声刚落。 刚关合的双开木门被人推开一扇。 女侍者连忙回身:“抱歉,这里已经有客人——” “这位先生您的房间不是这里啊,麻烦您跟我去隔壁!”男侍者的身影追着声音,出现在门外那人的身后。 扶着古铜色门把的是只骨相修长漂亮的手,在话声里一根根松开。它的主人靠在门上,漆黑的眼沉沉地把房里沙发上的女人看了几秒。 然后他低下头,喉结轻滚,从嗓子里慢慢哼出一声笑。 门被放开了。 人却也大喇喇地走进来了。 兴许是疯子那眼神实在过于暴露本质,女侍者第一反应就是往身侧一迈,警惕地半挡在沙发上的林青鸦身前。 “先生,您不能——” 盯得好好的人突然被挡住,唐亦皮鞋骤停,眼底情绪一秒就凉下来。 薄唇轻轻扯起个弧度。 “滚开。” 他知道林青鸦看不见。 隐忍过整晚,此刻唐亦眼里阴沉戾气又疯的情绪终于不再遮掩。 女侍者被那一眼冻得僵停,但职业道德让她绷住了,尽管声音微颤:“先生您…您再这样,我就要报警了。” “你报。” 疯子两根修长手指一并,从西服上衣的内袋里夹出手机,往女侍者眼前重重点了下。 他眼里笑意更疯,勾翘泛红的眼尾仿佛深情—— “现在就报。来。” “……” 女侍者几乎不敢再对上那人的眼,咬牙抬起来去拿手机的手都微微地颤。 “抱歉。” 很突然的,一声极轻、也极温柔的声音从她身后响起。 女侍者没来得及回神的那一秒里,她看见面前那个疯子的笑容突然僵在眼底,然后掺入一丝狼狈的慌乱。 竟是疯子先避开眼。 他低下视线,像不敢叫那人看见自己眼底的狰狞。 女侍者吓得发凉发抖的手腕覆上柔软的温度,她抬到半空的胳膊被人拉下来。 白衣长裤的女人走到她身前,轻声说:“我们认识的,我可以处理。” 女侍者回过神,显然不信:“小姐你你不要逞强,我们餐厅有保安的,可以把他从你面前赶——” 疯子蓦地抬眼。 就这一秒里,他眼尾红透了,像被戳到什么死穴,眼神凶狠得要噬人一般。 而同一刻,林青鸦就仿佛有所预料,恰往两人中间拦了半步。她对女侍者的眼神更加温柔且安抚。 “真的没关系,请相信我,好吗?” 在那春水一样潋滟温柔的眼神里,女侍者迟疑地慢慢点下头去。 “那我,我就在门口等您。有什么需要您直接开口就行。” “谢谢。” “……” 美人的吸引力不分性别,温柔更是最无法抵抗。 女侍者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连“不客气”都忘了说,就快步走去门外。不过她特意没关门,和那个男侍者一起站在门口警惕地提防里面的“疯子”做出什么事情来。 房门半敞。 房间里倒是只剩两人。 林青鸦没回身,也没去看身后的人,她弯腰拿起云纹大理石几台上放着的清洁毛巾,白绢束起的缎子似的长发就从她薄肩上滑下来。 林青鸦视线从长发发尾落到脚踝,那上面红酒痕迹还湿漉漉地在。 就在她这秒的迟疑里,手中一空—— 毛巾被拿走了。 林青鸦微微抬脸。 安静下来的疯子却垂着眼没看她,拿过毛巾以后他弯膝蹲下,指节把白毛巾攥得用力,擦拭在她脚踝处的力度却极端相反地轻柔。 甚至是小心翼翼的。 林青鸦恍惚了下。 七年不见,那个十八岁的少年似乎又长高了许多,黑发更卷了点,五官越来越像那张老照片上、美得惊艳却也过分艳丽的女人。 肤色好像都更白了,白得有点冷。 明明她是亲眼看他也陪他从十二岁到十八岁,但突然就好像陌生人,连名字都没办法叫了。 不过也对。 那时候他还是毓亦呢,流浪狗似的在琳琅古镇那个小地方摸爬滚打,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罪都受过,总是污脏,狼狈,满身伤痕,还会拿小狼崽一样的眼神瞪她。 没含金汤匙,更不是什么唐家的太子爷。 “…坐去沙发上。” 绷得情绪梆硬的声音拉回林青鸦的神思。 她蓦地醒神。 那块白毛巾已经染了酒渍,她脚踝上则被擦得干净,只剩细带低跟鞋束着的脚背和脚心,还湿漉漉的。 林青鸦微微俯身:“谢谢,我自己——” “你再说一个谢字。” 疯子的声线低下去,他半蹲半跪在她身前,攥着毛巾的左手横在膝上,说话时抬起头仰望林青鸦。 眼底那点阴沉压了压,但没能全压住,于是还是透出点戾气的笑—— “再说,我就去把你那个未婚夫,从28楼扔下去。” “……” “不坐,也扔下去。” “……” 林青鸦轻皱眉。 皱眉都好看。 唐亦仰看着她,想。未婚夫三个字对他很难出口,每个字说出来都好像往他身体里插一刀,再狠狠搅两下。 血汩汩地往外冒,疼得他想彻底地发场疯。但不能。 至少在她面前,不能。 林青鸦最终还是坐到沙发上。唐亦轻轻托着她脚踝后,于是掌心那一小块皮肤像被火灼着,发烫。 他克制地垂着眼,解开她脚上的鞋带,摘下细跟鞋放在旁边。 “怎么订的婚。” “……” 林青鸦停了两秒,略微掀起眼帘,茶色的瞳子安静地望着他。 唐亦没抬头,手里毛巾慢慢拭过,擦掉她雪白小巧的足弓上的红酒。唐亦喉结动了动,瞳里更黑,声音却低得发沉。 “说话。” 林青鸦对唐亦还是熟悉。 那种濒临爆发边缘的、危险到极致的气息,她嗅得出来。 他要是真疯,她不会如何。 可其他人就未必了。 林青鸦垂回眼:“两家故交。冉家当年落魄,林家救济过他们。” 唐亦手一停。 几秒后他勾了唇,瞳子幽黑,笑也冷冰冰的:“原来是一家子大善人,难怪还养出个‘小观音’——所以当年救我,还是家学渊源?” 林青鸦攥了攥手。 他擦拭她脚心的动作更轻,一点酥麻的痒意被毛巾的细绒勾起来,让她极不舒服,脚趾都跟着微微蜷起。 唐亦低眼看着。 那只白皙的足弓在他膝上不自觉地绷着,脚趾也随主人,长得小巧精致,指甲像贝壳似的。许是因为绷得用力,粉里透出一点白。 唐亦僵了几秒,左手扣起。掌心里那道被红酒瓶颈切口划破的伤还没愈合,就被他掐出殷红的血迹。 暗地里手下得狠,唐亦面上却没变化,声线都和方才一般平。 “他叫什么。” “?”林青鸦抬眼。 “你就算不说,我也查的到。” “……” 沉默片刻,林青鸦偏开脸:“冉风含。” “染风寒?”掌心伤口被松开,唐亦漫不经心地笑,“嗤,挺好。” “好什么。” “听着就是个要早死的名……” 最后一点细跟鞋里的酒渍被唐亦擦掉,他给她穿上,系好鞋带,然后慢条斯理地抬了眼。 那一笑恶意且冷漠: “能看你守寡,当然好。” 林青鸦眼神停了下。 而唐亦已经起身,手里的毛巾被他扔在地上。他眼里跳起寒夜焰火似的亮,且冷且烫。 “当初你走的时候我就说过,我会让你后悔,我有多恨你——你忘了?” 林青鸦眼神黯了黯,笑。 “记得。” 唐亦迈到沙发前,他低眼看着沙发里纤弱、清雅漂亮的女人。她半低着头,细白的颈子脆弱地暴露在他的视线里。 让他想像狼或者狗一样地咬上去。 唐亦无法自控地俯身下去。 离她的距离不足十公分,她身上淡淡的香气越来越近,钻进他四肢百骸,让他避无可避。 “对不起,毓亦。” “——” 唐亦身影骤停。 须臾后他笑起来,扶着沙发靠背和她微微错开身,声音在她耳边压到最低最沉:“现在道歉?晚了。” 唐亦直身,退开几步靠到墙上,他懒散又戾意地垂着眼:“说让你后悔我就说到做到——从今天起,你越要什么,我越要让你得不到。” 林青鸦想到什么,神情微微变了。 她从沙发上起身:“你和我的事情,别牵累别人。” 唐亦阴郁地笑起来:“不愧是心善济世的小观音啊,你还真是谁都关心…可惜芳景昆剧团那块地,我拿定了。下周复工,我就让他们滚蛋。” 林青鸦皱起眉。 唐亦眼里的笑冷下去,朝门口示意了下:“你现在回去告诉他们,至少收拾行李还来得及。” 林青鸦上前,像要说什么。 唐亦额角一跳,眼神阴沉下去:“你还不——” “滚”字在舌尖上晃了两圈,对着她还是出不了口。 唐亦咬得颧骨颤动,几秒后他恶狠狠地转开脸,不再看林青鸦: “出去!” “……” 鞋跟声后。 双开门终于合上。 唐亦支起身,走到沙发前,然后把自己扔进去。 空气中残留着的林青鸦身上淡淡的香气包裹住他,像雪后的梅兰香。 唐亦侧过身,慢慢蜷起。 很久很久过去,那些被勾起来的汹涌的欲.望,才终于被他一点点压了回去。 唐亦翻过身,仰脸朝上。 天花板是光可鉴人的质地。 他看见自己扭曲,模糊的身影。 唐亦的手盖到额上,嘴角自嘲地勾起:“你像条发.情的狗。” 他仰头,微卷的黑发倒垂下来,天花板上的光晕恍得他如在梦境。 七年难逃一梦。 梦到了。 唐亦闭上眼,狼狈地笑起来。 “……没人要的狗。”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 10 章(我有什么舍不得...) 第1章 年关将至。 破天荒的,北城下了场连绵的雨。 细密的雨丝将长街高楼蒸得雾气蔚然。隔着玻璃窗,街上人影物景被笼成了画儿,朦朦胧胧得像走马灯,一帧帧晃过去,看不清晰。 “哎,就这儿!师傅您快停车!” “吱——” 刹车猝然拉停了“走马灯”。 林青鸦意外,从车窗外落回视线,望向前排。 “小姑娘,你到底有谱没谱,一路上给我叫停多少回了?我这是出租车又不是公交车!”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副驾驶座里,白思思一边连声跟司机道歉,一边把脑袋凑到车窗上。顺着车窗往外巴望了会儿,白思思信誓旦旦转回来:“这回准没错了,就这儿!” 话是朝后排的林青鸦说的。 林青鸦点点头,眉目淡得像青山远黛,虽然不笑,声音却轻得温和:“付钱吧,思思,多一倍。” “哦。” 白思思应了,乖乖掏钱。 司机没出口的抱怨咽了回去,讪讪地笑:“这,其实也不用……” “我们初来北城,不熟悉去处,劳烦您了。” “不、不麻烦,不麻烦。” 加了一倍的钱被副驾驶座的小姑娘递过来,司机下意识接了。人下了车,那清清和和的声线也绝了,但又好似还婉转动人地绕在车厢内耳腔里,像滚烫的雪,抚慰得他每一个毛孔都熨帖。 雨丝被一阵风挟裹,猛扑进窗。 凉意浸上来,司机自失神里一栗,蓦地醒回来。他忙抬头,隔着车窗望向街里。 停车的地方对着条胡同,一柄白底山水画的伞撑在雨中的青檐下,伞面湿透,像淌着淋漓欲滴的墨汁。 伞下背影蓄一袭鸦羽长发,被月白色手绢束起,就那么垂着。 孤影成画。 直看到人影远去了,司机莫名有点怅然若失。他视线在雨幕里游弋几圈,终于看见胡同口,青瓦檐下的红砖墙上还钉着块木牌。 从掉漆程度来看有些年份了,拿瘦金体写着几个字。 “芳,”司机艰难地辨识着,“芳景……昆剧团?” “……” “这地方好难找啊,地图上都没标注,进个胡同还这么七拐八绕,偏僻得要命,哪像开剧团的喔?” 白思思背着只挎包,对着眼前的双开黑漆木门吐槽。 山水画伞停在白思思身侧,伞下的人没说话。 白思思偷偷歪过头,从她的角度看过去,只见得到那截艳过雪色的下颌微微仰起,想在认真看面前的院落。 白思思见有戏,抓紧机会进言:“角儿,怎么说您也是拿过梅兰奖的人物,就算销声匿迹几年,回来也犯不着来这么个小破剧团作践自己吧?” “这里,”林青鸦想了想,“挺安静的。” “可不安静吗?再安静点都能当坟地使了。您看看这门,古董似的,劈下来都能当柴火,里面估计更不用说,我看您还是考虑换个剧团——” “嘘。” 轻飘飘的一声,和着细密的雨丝润进心脾。 白思思本能收声。 不等她疑问,面前“古董传家宝”似的木门被人从里面拉开了。 一个十岁出头的孩子穿着戏服,怯生生地露出脸。看得出是个昆剧功底不错的孩子——眼神很灵,只是害羞了点,他视线在林青鸦和白思思身上转了一圈,落去山水画伞下。 “老师。” 戏服孩子挽着水袖,朝林青鸦恭恭敬敬做了一礼。 林青鸦还未说话,白思思笑嘻嘻地弯腰凑过脸去:“哪来的小俊生?怎么,你认识我家角儿啊?” 孩子猝不及防被凑近,傻在那儿闹了个红脸,过去一两秒才轻“啊”了声,退了两步。 “我,我我……” 本就害羞的性子,这一逗更忘了到嘴边的话,结巴起来了。 白思思笑得得意。 “思思。”山水画伞下,林青鸦无奈,轻压了句。 “知道啦,我不逗他就是了。”白思思收住得意忘形的笑,说完还偷偷背过脸,朝那孩子鬼脸吐舌头。 孩子低着头也不看她,一板一眼像在背戏文:“老师,团长让我今天下午两点去街口接您。我练云步忘、忘了时间,对不起。” “好啊,原来就是你害我家角儿在这破胡同里绕了这么多路?” “对不起,请老师责、责罚……” 孩子显然有点怕。林青鸦往前踏了一步,拦住还想折腾人的白思思。 她抬手摸了摸小孩头顶。 “好好练,以后我要查验的。今天就先领我们进去吧。” “…好,谢谢老师!” 那孩子傻了会儿,回过神如蒙大赦,他连忙脱下戏服,小心收叠免沾了雨,然后才领两人穿过剧团后门,朝里走去。 院里果然一样的破败。 水泥糊起的半边院落闲置着上了年纪的桌椅,缺胳膊少腿地躺成一团,被雨淋得狼狈。另半边大概是个花圃,可惜没人打理,枯干的荒草哆哆嗦嗦地在雨里抱成团。 白思思撑着伞,嘀咕着走过去:“好一出‘画廊金粉半零星,池馆苍苔一片青’。角儿,我看这儿最适合您唱《游园》,这不现成的美嫦娥和破败景?” “……” 白思思的话声不高不低,刚好被走在前面的孩子听得分明,他低下头,加快几步。 林青鸦没作声,手腕微挪,那柄山水画伞偏了偏,压得白思思的伞檐轻轻一低。 再一再二不再三。 跟在林青鸦身边好一段时间,这点道理白思思还是懂的。她只得把满肚子的抱怨咽回去。 穿廊过门,三人直进到剧团的戏台前。 戏台上空落落的。台下散着零星的桌椅,看年份没比外面挨雨淋的那些年轻到哪儿去。 几个半着妆的剧团演员围靠桌边,神色萎靡,像被猎人追得惊疑疲惫的鹿,交头接耳地低低聊着什么。 其中一个恰从桌前起身,瞧见门口,又折过来:“安生,这是?” “大师兄,这位就是林青鸦老师。” “哦??”来人一愣,立刻捧起笑脸,微微躬下腰背,“原来是老师您亲自过来了?失敬失敬——安生,你怎么做事的,老师亲自过来你也不跟我们说一声?” “对、对不起师兄……” 这一角动静惹起了桌旁剧团演员们的注意,几人回头。 “那穿白衣的女孩是谁?好漂亮啊。” “嘘!你疯啦,谁都敢嘴,没听见大师兄都管她叫老师吗?” “这么年轻,看起来也就二十几岁啊,大师兄怎么会喊她老师?” “她可是林青鸦,真论梨园辈分,她比咱们太师父都高一辈呢!” “林青鸦?这名听起来有点耳熟啊……” “哦,忘了你入行晚,七八年前她在梨园里唱响了‘小观音’的名号时,你还在玩泥巴呢吧?” “去你的,你才——啥?她就是当年那位‘小观音’?!” 梨园弟子嗓音都不差,这边声量一拔高,就算隔两三堵墙都能听见。 更别说都在同屋里。 刚请林青鸦和白思思落座的那人表情拧巴了下,他强按着没回头去骂那两个,只对林青鸦捧笑:“对不住啊老师,剧团里的小孩们不懂事,我回头一定好好说说他们。” “不用客气,没什么。” “就是,我家角儿脾气好着呢,要不能有小观音的外号吗?是吧角儿?” 白思思得意洋洋地扭过脸去看林青鸦,可惜她家角儿清落落地垂着眼,并未搭理她。 白思思早习惯了,转回来自来熟地搭话:“听那小孩叫你大师兄,你就是简听涛吧?怎么不见你们团长呢?” “团长,”简听涛迟疑,“团长在办公室里见客人,可能要等会出来。” “噢。”白思思转转脑袋,四处打量了,“今天没排戏是不,我看一个客人都没有,剧团里就你们这么点人啊?” “本来是有一场,不过……” “不过什么?” 白思思没瞧见简听涛神色里的尴尬,追问下还是站在旁边的那个叫安生的孩子小声应了:“没人买票,就、就没演了。” 白思思眨了下眼:“一票都没卖出去?” “嗯。” “……” 空气安静得令人窒息。 林青鸦从手里那仿得四不像的青花瓷纹路的杯子上抬起眼,声音低也轻和:“昆剧式微,民营剧团难维持,不是罕见的事。” 白思思鼓了鼓嘴,没敢辩驳。 简听涛松了口气,苦笑:“是啊。这剧团里的台柱子们或转行,或被大剧团挖走了。我们民营的没那么多资金扶持,步履维艰。” “咦?”白思思疑问,“可我来前还查了,芳景昆剧团幕后不是有个公司出资支持吗?” 简听涛似乎被噎住了,他回头瞄了一眼回廊角落,摇着头转回:“我也不瞒两位——给剧团出资的那家公司前不久被成汤集团并购,别说资金,连剧团剧场这块地都要被收回去、另做开发了。” 白思思:“啊?” “我们团长今天见的客人也不是别人,正是成汤集团分公司的负责人,看架势,是来给我们下最后通牒的。” “那这……” 白思思拖着调转向林青鸦。她不忧虑,正相反,小丫头眼底按捺不住地亮着呢—— 她巴不得这小昆剧团倒闭,那样她家角儿不就犯不着明珠暗投了! 林青鸦没接她眼神,只问:“和新公司那边,还有转圜余地么?” “哈,”简听涛苦笑了声,“转圜?老师您回国不久,大概还不知道成汤集团和它现在掌权人的名声吧。” “?” 林青鸦微微偏头,因着好奇,难能露出点符合她年纪的娇憨。 简听涛说:“成汤集团副总、唐家的太子爷,唐亦,如今在成汤集团里实权鼎盛。并购相关的事都是他亲自督责。” 白思思追着问:“然后呢?” 简听涛顿了下,他嘴角一撇,眼和声却压低下去。 分明既讥讽又畏惧—— “那主儿,可是个疯的。”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 11 章(错就错吧) 第11章 一周过半,成汤集团始终没传来什么消息。 “角儿,你说那个唐疯子不会是忘了吧?”白思思趴在剧团练功房的把杆上,晃晃荡荡地挂着。 “忘什么?” “签对赌协议啊。成汤集团多大的企业,他又是副总里实权最盛的,我看多半贵人事忙,给忘了?” “不会。” “咦,您怎么那么确定?” “……” 半晌没得到回应,白思思干脆顺着光滑的把杆蹭过去。林青鸦就坐在尾处,借着这样细滑的一根把杆做基本功里的伸展类练习。 紧身练功服把她腰肢勾勒得纤细,盈盈不堪一握,而恰到好处的柔韧与力度更添清纯却勾人的性感。 白思思撑着脑袋,边欣赏边说:“角儿,我都憋好几天了,实在忍不住了。” “什么。” “就上周,唐亦说您和他认识还有仇,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啊?” 林青鸦缓了一下动作,又恢复:“真的。” “哇,天哪,”白思思惊叹贴近,“角儿您也太帅了吧?” “帅?” “对啊,和唐家太子爷结仇,那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到的!” “……” 林青鸦被白思思古怪的小表情逗得转开,眉眼间也浮起点轻淡笑色。 白思思立刻得寸进尺:“那角儿,你们结的到底是什么仇啊?” 林青鸦眼睫一垂,笑意又零落。 白思思自觉踩到雷区,不敢再继续追问了,她刚想缩回去,就听见极近处一声低低的叹。 “我害了他。” 白思思茫然抬头:“啊?” “他确实应该记恨我。”林青鸦掀起眼帘淡淡地笑,她眼神温和柔软,只嵌着点遗憾,“有人给他挖了一个陷阱,是我把他骗进去的。” 白思思愣住。 好几秒过去她才反应过来,绷着脸严肃摇头:“怎么可能?角儿您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林青鸦偏过头,卷翘的睫毛在眼睑拓下淡淡的阴翳,她轻声问:“你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白思思想都没想:“小观音啊,当年梅兰奖的评语不是都说了,‘清而不寒,妍而不媚,是为小观音’嘛。” “那只是戏里。” “您就别谦虚了,戏外也完全一样好吗?”白思思啧啧感慨,“我就没见过比您还温和无争的人。这也就是生在我们和平友好的大□□没您的发挥余地了——要是搁以前,那您多半要做救苦救难兼济苍生的小菩萨了!” “……” 白思思是个典型的“角儿吹”,吹起彩虹屁来没边没际的。林青鸦习惯不论,就随白思思去了。 她轻旋身,落进把杆内侧。足尖抵上练功房里的落地镜,以腿根后的把杆为支点,柔缓自然地后下腰。 白思思立刻伸手,替林青鸦撩起乌黑的长马尾。 少了长发阻碍,林青鸦一套下桥直接点地,纤长白皙的小臂延展至指尖,轻松撑住地板。 “棒!” 白思思蹲在旁边,一边近距离欣赏面前纤细柔韧弧线完美的腰桥,一边竖起拇指。 林青鸦无奈:“这是基本功。” “那角儿您做出来也是最美的,虞瑶都没法跟您比,我看那个唐总太没眼光了!” 听见虞瑶的名字,林青鸦沉默。 白思思吹起来就刹不住车:“我这种体前屈成绩都是负数的,可太羡慕您这柔韧劲儿了。别的不说,以后那要开发出多少种姿——” 方向盘没把住,差点开进沟里。 白思思险险刹住。 林青鸦方才失神,此时从镜前直身,盈盈腰肢像柳枝儿一样拂回去,白色练功服都被她灯下胜雪的肤色压了艳气。 她茶色瞳子被运动染上几分湿潮,正不解回眸:“开发什么?” 白思思僵了数秒。 默念无数遍“我有罪”“我铁直”“我竟然差点玷污了这么纯洁的小观音”后,白思思摆出一个尴尬不失礼貌的微笑。 “没什么没什么,角儿您今晚不是还得赴您未婚夫的晚餐约吗?快别耽误了——我送您回去!” 一心昆曲不通俗事的林青鸦难得露出茫茫然的神色。 须臾后她轻点头: “嗯。” …… 晚餐前,林青鸦回了一趟林家。 林家是梨园世家,当年家里独女林芳景风头正盛,不堕门楣不断传承,林青鸦的父亲算作入赘,林青鸦也随了母亲的姓。 而如今在国内,与她还有血缘姻亲的除了疗养院里时常想不起她的母亲,也只剩下这两位老人了。 二老住在北城老城区的叠拼别墅里。 林青鸦推门进来时,听见动静的家里保姆正巧走到院子的砾石路上,别墅的门还在她身后敞着。 “林小姐回来啦?”保姆面善,笑呵呵地问。 “嗯,回来看看。” 林青鸦话刚落,门里窜出孩子嘻嘻哈哈的笑声。 林青鸦未起的脚步又停了,她意外地问:“赵姨,家里怎么有孩子在?” “哦,是隔壁家的小重孙,今天正巧跟他奶奶过来做客,虎头虎脑的,可闹腾了。” “这样啊。” 林青鸦带来的伴手礼交给保姆,自己进玄关去。 入门就不免是一顿寒暄。 林青鸦天生生得美,气质又被昆曲养的清雅温和,总是格外讨长辈喜爱。邻居家的老太太见她眉眼,不说话也心喜,亲昵地聊了好些话。 过程里,那个闲不住的小屁孩就拉着只玩具小车,满屋里跑。直到跑累了才回来。 他站在客厅茶几旁,挽着手指头盯着林青鸦瞧。 “小昊,叫阿姨。”他祖奶奶开口。 小屁孩看了好一会儿:“漂亮姐姐。” 几个长辈一愣,随即都笑开了。 老太太好气又好笑:“叫姐姐可就差辈了,漂亮也是漂亮阿姨。” 小屁孩还倔,摇头,更坚定了:“漂亮姐姐!” 赵姨送上来果盘,听了忍不住笑:“这孩子,从小嘴就这么甜,长大肯定会哄媳妇。” “哪啊,分明是你们青鸦太漂亮,又显年纪小,他分不出来!”说着,老太太扭头去看林青鸦外婆,“淑雅,你们家小青鸦谈对象了吗?我那有可合适的后生了,没谈的话可以见见啊。” “……” 林青鸦怔了下,回眸,和外婆对上目光。 元淑雅笑着说:“谈了,都快谈到婚嫁了。” “哎呦,来晚一步。”老太太遗憾地转回来瞧林青鸦,“真是——小昊,谁让你过去打扰阿姨了?” 小屁孩没听话,已经手脚并用爬到林青鸦身旁的沙发扶手上了。 “漂亮姐姐,”他吐字还不算清楚,“你戴的是什么?我也有!” 说着,小屁孩把自己脖子上的红绳拽了拽。 林青鸦一顿。 她低垂下眼帘,轻勾起无领毛衣里细银绳系着的坠子,托在掌心给小屁孩看:“观音坠。” 小屁孩好奇地瞅着她素净的掌心。 那枚观音坠看起来质地很普通,甚至算不上玉,更像块不值钱的工艺品。 小小一枚。 林青鸦却看着看着就出了神。 那是毓亦赚的第一笔钱。 在琳琅古镇一个不正规的格斗场里,做陪练,挨打,眉骨上蹭了血红的擦伤,嘴角也破了。 就只为了给她买个生日礼物。 “小菩萨,戴小观音。”少年人朝她笑,呼吸里是燥热的夏和青草的味道,他给她小心地系好,落回来却皱了眉。 “不好看,”少年看一眼她,再看一眼细白颈子下的小玉坠,“观音还没有你好看,那他们为什么要叫你小观音?” 女孩轻声:“嘘。” 少年盯着她艳红蹙起的唇看,眼瞳更洗了水一样的乌黑,“为什么嘘我?” “观音听见,要落雷劈你。” 少年就笑起来,恣肆又张扬,眉眼桀骜漂亮:“那就让她劈,劈我也要说实话——只要别劈着你,随便她。” “…………” “都说男戴观音女戴佛,青鸦,这个你可戴错了啊。” 耳旁声音把林青鸦拉了回来。 她垂眸将观音坠放进衣领里,温淡地笑:“习惯了。错就错吧。” “……” 邻居家老太太和小重孙没多久就离开了。林青鸦陪外公外婆喝茶聊天。 闲谈没几句,元淑雅把话头扯到冉风含身上:“你和小冉最近还好吧?” “嗯。” 见林青鸦反应淡淡,元淑雅说:“我知道你们不熟络,感情的事可以慢慢来。小冉这个孩子总归是不错的,等结了婚,他能好好照顾你,我和你外公才放心。” 林青鸦垂眼:“外婆,我能照顾好自己。” “可女孩子家,一个人终究叫人不放心,尤其你现在,”元淑雅叹气说,“我们两个都老啦,土埋半截的人了,不知道还能再陪你几天,你母亲又是那样……” 话声静了静。 林青鸦抬头,见元淑雅面上郁郁难过,眼睛也湿润了。 林青鸦心底轻叹,她伸手拉住外婆的手,轻轻握了握:“我知道,外婆。我会尽力和他相处。” “好,好。” 元淑雅笑着,等林青鸦垂开视线,她才擦了擦眼角。 傍晚时候,冉风含开车来林家接林青鸦去吃晚餐。 他善言谈,也会哄老人开心,林青鸦穿上大衣的工夫,就听见客厅里二老被逗得发笑的动静。 常穿戏服留下的习惯,她顺着衣襟慢慢整理衣领。 指尖被细绳勾了下。 林青鸦顿了顿。 垂眼。 男戴观音女戴佛,错了就是错。 或许,早该摘了吧。 林青鸦顺着细绳摸到颈后的绳结上,指尖正停着,挂在侧边的背包里手机轻震。 她到底没用习惯,惊得一怔。 过去好几秒,林青鸦回过神,去拿出手机。 疗养院的电话。 “杜阿姨?” “林小姐,今天是不是有你朋友来看望您母亲啦?” “朋友?” “对啊,我那会儿去楼下打水了,护士站的人说的。” “叫什么?” “那没说,只知道是个男的,还戴着帽子口罩。好像也没说话,放下东西陪你母亲坐了会儿,还没等我回来就走了。” “……” 林青鸦正茫然思索,听见对面护工阿姨说:“哦对!我想起来护士站的人说,那人脖子上,好像还缠着两圈绷带呢!” “…绷带?” 林青鸦怔住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 你12 章(你亲手杀的...) 第12章 夜色驰野,灯火横流。 傍晚后的北城洗脱了白日的喧嚣,在暗里酝酿起入夜的狂欢。 坐落于北城一角有家小有名气的私房菜馆,菜以中式为主,口味甚佳,不过主要特色却胜在它的主题包厢上。 只要预订得到,就能选自己想要的就餐房间和对应的设施背景。 木质长廊里暖意洋洋,冉风含挽着大衣走到尽头,为身后的人拉开房门。 “我和朋友来这边谈过公事,当时偶然路过这个房间,看到就觉得很适合你。” “嗯?” 林青鸦随他话声,抬眼。 推拉木门正对着的玄关,一块墨汁淋漓的横款字帖裱在暗纹金框中。 “空谷幽兰”。 昆曲是百戏之祖,素有戏曲百花园中一株“幽兰”的戏称。 它区别于其他所有戏剧,独据“雅部”之称,但兴于雅也衰于雅。自清朝末年“花雅之争”开始式微,后来四大徽班进京,国粹京剧成型,取代昆曲蓬勃发展。 阳春白雪“不接地气”的昆曲自此淡出舞台——深居“空谷”,成了一株不入则不知的谷中“幽兰”。 无论是先前的手机印纹还是今天的包厢预订,冉风含确实如林青鸦外婆口中那样温和知礼,细心风趣。 走进包厢内的林青鸦想起什么,回眸:“前天昆剧团来了一个顾问小组,是不是你?” 冉风含笑着接:“是我安排的。” 林青鸦:“思思提起的?” “是我逼问出来的,”冉风含玩笑道,“冉家原本就是文化传媒行业立身,我的未婚妻遇上这样的问题,我总不能坐视不理?” 林青鸦似乎想说什么,但安静之后还是压下去了,她道了声谢:“如果之后有需要剧团演出,那团里和我会配合。” 冉风含:“这就见外了?” 林青鸦不语,眼神清落落地望他。 冉风含微微一怔,随后莞尔笑道:“那我这个顾问小组赚太多了,谨遵林老师要求。” 林青鸦这才安心落座。 等放下外套,冉风含问:“顾问小组还没回来述职,他们在那边有进度了吗?” “向叔说,两天内会确定初步方案。” “那就好。” 穿着应景汉服的服务生进来斟茶添酒,花式精巧的小菜也一碟碟布上桌。等服务生离开,冉风含把第一筷菜夹进林青鸦面前的金纹瓷碟里。 他温声问:“我听白思思说,你要和唐亦签对赌协议?” “嗯。” “唐亦这个人,”冉风含停了下,似乎在挑选用词,“不算善类。” “……” 林青鸦提筷的手一缓。 冉风含解释:“我不是评判他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你,和他打交道一定小心。” 林青鸦:“你认识他?” 冉风含:“毕竟圈子相近,多少有些耳闻,但没有接触过。不然那天晚上在法餐厅我也不会没认出他。” “他在你们圈里,风评很差?” 冉风含一愣,苦笑起来:“我可不想给你留下背后说人坏话的印象。” “……” 于是不必说答案也明了。 林青鸦不知道在想什么,柳叶似的眉温温吞吞地褶起来一点。 冉风含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会儿:“我记得外婆说,你对昆曲外的事情不感兴趣。但你好像对唐亦…很好奇?” 林青鸦不喜欢骗人,眸子清澈一起:“我从前就认识他,”她顿了下,“我害过他。” 筷子一停,冉风含愣住。 包厢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冉风含回神,笑道:“那你可是得罪了这个圈子里最可怕的人之一,难怪他会亲自下场,和一个小剧团签对赌协议。” 林青鸦不解:“为什么可怕?” “什么?” 这个问题把冉风含问得一懵。 回过神他摇头失笑:“刨除性格不谈,去年就有财经小报专门写过一篇文章声讨他。” “?”林青鸦抬眸。 “那篇文章列举了他就职成汤副总后对内夺权、对外并购的诸多案例,评价他做事极端不择手段,是国内各大集团下任‘掌门人’里最冷血的资本家。” “……” 林青鸦突然想起白思思口中那个放任一家老小在办公室外跪半个钟头、眼都不抬的“成汤太子爷”。 对她来说太陌生,以至于听到名字都叫她不敢确定。 冉风含又说:“不过这种靠字眼和噱头哗众取宠的财经小报,难免夸大其词,甚至不排除有人利用舆论动摇唐亦在成汤集团位置的可能。” 林青鸦被拉回注意:“可他是唐家唯一的继承人?” “成汤集团股权构成情况复杂,董事会里总有替自己谋利益的,”冉风含说,“而且唐亦上位后,不知道为什么行事急功近利、雷霆手段,半点不给前辈们面子。拉他下马未必,但被动了蛋糕、想给他个教训的‘老人家们’应该不少。” “……” 林青鸦听得似懂非懂。 冉风含点评完回过头,不好意思地笑:“忘记你不喜欢商场上这些事情,扯远了。” 林青鸦垂眼:“也算和我有关。” “你是指对赌协议?” “嗯。” “那不用担心,成汤集团这周在筹备一场大型公益慈善晚会,连跨三天,而且名流汇集牵系众多,他应该无暇分心。” “你也去吗?” “我父母今晚已经去了,我陪你就好。” “……” 说到这儿,冉风含突然想起什么,抬头问:“白思思说唐亦是想替虞瑶拿下你们昆剧团的场地再做开发,那你们和虞瑶是竞争关系?” “算是。” “难怪虞瑶和她的歌舞团最近这么大的声势。” “?” 还没等林青鸦问,震动的声音在她随身的提包中响起。 林青鸦回眸,茫然地停了两秒,才想起这是她还没有适应的随身携带的手机。 有她手机号的人屈指可数。 不意外,白思思的。 “角儿,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 “好吧我不卖关子了,”白思思自觉道,“第一个坏消息是我刚刚得知成汤集团这三天晚上都有个什么慈善晚会,好像很多人去——然后虞瑶!虞瑶她的歌舞团竟然承包了全程公益演出,歌舞表演直接登报了!” 林青鸦一顿,眼睫微微敛下。 她现在知道,冉风含说的“声势”是什么了。 白思思丧气道:“全程歌舞表演哎,唐亦也太偏袒他小情人了吧?剧团里都在说,虞瑶给他吹一下枕边风,就抵我们剧团拼死拼活演三十场的了,这怎么竞争啊?” 林青鸦轻声:“按协议,我们是和自己争。” 白思思:“也就角儿你这么觉着了……” “第二个坏消息是什么。” “啊,这个,就,”白思思支支吾吾,“成汤副总特助,那个程仞,他刚刚找我要你的联系方式,说是有攸关剧团生死的事情要和你谈,我就给他了。” “?” 仿佛心有灵犀。 下一秒,林青鸦的手机就再次震动起来。 听到来电插入的滴滴声,白思思立刻反应:“肯定是程助理找您谈协约了,我不打扰您了你们慢聊!” “……” 电话已经被心虚的小姑娘慌乱地挂断了。林青鸦无奈,回身对房间里的冉风含轻声说:“抱歉,我还需要再接一通电话。” “没关系,我等你。” “嗯。” 林青鸦转回玄关,低头才发现手机通话似乎被自己误操作,不知道什么时候接通了。而对面的人竟然一声都没出。 林青鸦拿起手机,不确定地问:“程助理?” “……” 对面沉默数秒。 然后响起阴郁低哑的声音:“看来我是打扰到你们的烛光晚餐、甜蜜夜晚了?” 冰冷里忍着咬牙切齿的怒意。 林青鸦一怔,抬眸:“毓亦。” “…毓亦?”那人笑起来,“你叫当初那只被你捡回来的野狗?他不是已经死了吗,你亲手杀的啊小菩萨。” “——” 林青鸦眼神一恸。 雨夜,风哭。 被看不清脸的人擒拿折住手臂,跪在泥水里的少年死死地挣扎,雨水泼得他眼睛灼痛,细长乌黑的眼睫湿垂,可他仍固执地一眼不眨地看着那盏雨水落成金花的路灯下。 路灯下站着一个女孩。 那是他跳下两层楼,摔进花丛里划出满身的伤、踉跄跑过一整个雨夜和大半个北城,也一定要赴约来见的女孩。 可等他的不是她,是“陷阱”。 “…林青鸦!” 少年声哑,撕破滂沱的雨幕。 雨湿透了他。他眼前一片模糊,看不清她的神情,但仍不敢闭眼。他怕一秒的眨眼都会让他彻底失去她。 他已经不奢求什么了。 就让他看一眼。再一眼就好了。 可路灯下的女孩转身。 在他绝望的声音里,她头也不回地远去。 直到那个背影彻底、彻底消失在雨幕深处,一丁点幻影都不见了,跪在地上的少年人僵了很久,终于佝偻着身体,慢慢伏下去。 肮脏的泥水浸染他额头,他阖上眼,声音里最后一点生气坍圮塌尽。 他笑起来。 【你杀了我吧,青鸦。】 “……!” 林青鸦心口一栗,蓦地抬眼。 不知道是疼还是惧,玄关镜里,她的脸色苍白下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3章 第 章13 章 第13章 成汤集团旗下,旌华五星级酒店。 三层,会场。 慈善晚会还没正式开始,此时只能算热场环节,瑶升歌舞团的舞者们在会场主舞台上翩然起舞,曼妙身影穿梭如蝶。 会场内的VIP区空无一人,普通席位倒是有不少提前到的宾客了。 年长者交流股市金融、商业往来,也有随长辈来的年轻人,明显对这场合兴致阑珊,走在一处看台上表演。 一支舞结束,两个年轻人意犹未尽地聊起来。 “这就是虞瑶那支吧,不愧是国际一线舞者调.教出来的歌舞团啊。” “可惜虞瑶没上场。” “啧,那位现在哪有时间,恐怕正在楼上不知道哪个房间里讨成汤太子爷的喜欢呢。” “哈哈,也是。” 第三个年轻人从旁边路过,听到后疑惑地插话:“你们说什么?虞瑶不是那个跳舞的吗,跟唐亦什么关系?” “啧,你肯定没看最近的花边小报吧。” “嗯?出什么大新闻了?” “……” 笑得一脸浪荡的那个附耳过去,给新来这个“科普”一番。 听完以后,新人震惊:“虞瑶竟然爬得上唐亦的床?这手段,厉害啊。” “可不是,谁不知道那疯——”浪荡相的停顿了下,改口,“谁不知道成汤太子爷荤素不沾?” “可我听说他好戏服美人那口?” “只看不碰,算什么好。不过看他这么捧虞瑶,这回多半是真的了。” “借成汤的晚会捧自己娇俏的金丝雀和她的歌舞团,让人羡慕啊。” “羡慕什么?” “当然是羡慕那位成汤太子爷——这会儿多半温香软玉在怀,不知道怎么逍遥快活呢!” “哈哈哈……” 旌华酒店顶层套房。 办公间内。 外人口中怀抱温香软玉的成汤太子爷,此刻躺在沙发里,刚结束了自己狗一样忙碌的工作。 不。 狗都比他闲—— 唐亦不耐烦地拂开手边凑上来的大狼狗,声音倦得发哑:“滚。” “嗷呜。” 大狼狗委屈地夹着尾巴滚了。 唐亦翻进沙发里,准备阖眼。 “笃笃。” “……” 感应灯蓦地亮起。 敲门进来的是程仞。 刚进来,他就对上双微卷黑发下凌厉阴沉的美人眼。感应灯光线不错,照得唐亦肤色冷白,也衬出他细长眼睑下的淡淡乌色。 唐亦:“有事?” 程仞:“有事。” 唐亦:“……” 仰在沙发靠背前阖上眼,长深呼吸两次,唐亦揉了揉太阳穴:“说吧。” 程仞打开文件夹,适中语速地汇报完楼下慈善晚会的进度情况和待决策问题。 全数解决后,唐亦摁着最后一丝耐性,问:“还有其他事吗?” 程仞合上文件夹:“有。” “没有就滚——” 话声戛然而止。 一两秒后,唐亦面无表情睁开眼:“你是不是想气死我然后谋权篡位?” 程仞抬了抬眼镜,淡定地接:“成汤集团是股份制,您死了也轮不到我。而且您就职副总一个月的时候我就提醒过您,按照您这样的工作强度,容易猝死。” 唐亦不怒反笑:“那不如你教我,怎么更快夺权?” 程仞沉默。 偌大成汤集团,除了唐家那位“垂帘听政”的孟老太太作为始作俑者,只有程仞一个人知道唐亦就职副总裁以来这样急功近利、为夺权不择手段的原因。 那才是这个疯子玩得最大最狠也最残酷的一局对赌协议。 和他的亲生祖母。 唐亦没了再消磨的耐心,“还有什么,快说。” “一件事是关于您要养金丝雀的流言。” 唐亦:“?” 程仞简单汇报了下。 唐亦皱眉:“负责晚会演出支持的歌舞团为什么会是虞瑶的?” 程仞:“大概是虞小姐与对应分项负责人的关系不错。” 唐亦冷冰冰地一扯嘴角,非常嘲讽:“那关我屁事?” 程仞:“……” 听出后面都不是公事了,唐亦懒洋洋地仰回沙发,阖上眼俨然准备入睡了:“还有什么。” 程仞:“林小姐和冉风含今晚有晚餐约。” “——” 沙发上的某人蓦地一僵。 空气死寂。 无比漫长的几秒钟过去,没睁眼的唐亦声音发哑:“…随便她。” “好的。” 程仞从善如流,说完就转身要走。 身后声音忍了忍:“这次没别的事了?” 程仞已经拉开门:“没有了,祝您休息愉快。晚安,好梦。” 唐亦:“……” 房门拉开,但没有关合的声音。 好长时间不听见动静,感应灯自动熄下。 只拉开的房门照入一束光。 房间内昏暗,沙发的方向,响起一声低哑自嘲的笑:“你看,我就说过,这世上观音最狠心。” “……” 停了两秒,疯子在黑暗里睁开眼,认真又好奇地问:“我要是真死了,观音会哭么?” “……” 程仞脸上的职业微笑没了,他转回身:“林小姐并不知道您和董事长的协议。” 唐亦:“我知道。” 程仞不语。 已经重新亮起的感应灯里,唐亦坐起身。微卷的黑发拂下来,盖住他冷白的额角,也遮了阴翳下看不清情绪的低着的眼。 安静半晌,房里起声,倦哑地问:“哪个餐厅,有照片么。” 程仞一顿:“您不亲自去?” “困,不去。”唐亦懒耷着眼皮,“你安排人盯一下吧。” 看出这回唐亦是说真的。 程仞意外但点头:“我会让他们在餐厅外等的。” 唐亦一停,掀起眼:“为什么在餐厅外等?” “那是家私房菜馆,每桌都是单独包间。” “那就在窗外。” “窗?”程仞低头打开平板确认了下,“冉风含预订的是‘空谷幽兰’包厢,玄关、餐厅、露台三段式布局,露台外面是……竹林。看不到里面。” “——?” 空气凝滞几秒。 沙发上的唐亦撑起手臂,慢慢捏紧的指节克制地摩挲过颈前的刺青。他缓勾起笑,黑色的瞳里晦暗阴沉。 “你的意思是,那个要早死的,大半夜单独把她带进了一片小树林?” 程仞:“……” 感觉有哪里不对,但又好像无法反驳。 · 私房菜馆外。 冬末的风还是凛冽。 林青鸦在冉风含的陪同下走出餐馆,果然看到一辆停在门外的轿车。 不知道是因为车的型号价格还是连号车牌,路过的行人都纷纷回头行以注目礼。 那个职业微笑的特助就站在门旁。 “晚上好,林小姐。” “晚好。” “唐总让我派车来接您,请您去完成协议签署。” “……” 即便电话里唐亦没说,林青鸦也猜到了。 她的视线划过漆黑的轿车车身,落回身旁冉风含身上。和对方交流过目光,林青鸦歉意地开口:“我今晚有约,协议签署可以推迟到明天吗?” 程仞朝林青鸦礼貌地微笑:“唐总说了。” “?” 林青鸦回眸。 “只此一晚,过时不候。昆剧团的死活,您自由决定。”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 4章 第 14 章 第14章 一边是剧团“生死”,一边是一顿日常晚餐,天平倾斜的最终结果不言而喻。 程仞礼貌恭敬地给林青鸦拉开车门,等她弯腰进车后妥帖关合。 “程特助。” “……” 身后声音拉停了程仞进驾驶座的动作,他扶着车门抬眼,随即微笑:“冉先生有什么事吗?” 冉风含回以笑容:“只是确认一下。” “确认什么?” “早就听闻唐总有位能力出众业界闻名的心腹特助,也最受唐总信赖,不少猎头慕名去折戟归,没想到……” 在冉风含审视的停顿下,程仞面上微笑不增不减,“冉先生没想到的是什么?” “只是觉得意外,程助理这样人物竟然也会亲自做司机,还是给唐总之外的人?” “冉先生抬举我了。我只是个打工的,为公办事,和成汤其他职员没有区别。” 冉风含一笑,没再说什么。 程仞朝他颔首,转身上车。 轿车驶入灯火深处的夜色里。 “林小姐,车内温度适宜吗?” “嗯。” “您可以闭目休息,等到了我会叫您。”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成汤集团旗下的旌华酒店。最近几天晚上有一个由成汤主办的慈善晚会在那边开展,唐总这几天都住在酒店里。” 林青鸦听得一怔:“他一直不回家吗?” “公司事忙,唐总常在附近的酒店甚至办公室里过夜。” “…这么累啊。” 林青鸦不知道想起什么,眼帘垂下,茶色瞳里的光也黯了黯。 她瞥开的视线落到扶手箱的另一侧—— 真皮座椅上放了只垫子。 椭圆形。 像简化版的儿童座椅。 林青鸦想明白用处,轻声问:“这个是给小亦的吧?” “小…亦?”程仞露出明显的错愕,但也只一秒就压下去,“唐总的位置是您现在坐的那里。” “?” 林青鸦眨了眨眼。 两人在中央后视镜里安静地交换视线后。 林青鸦眼睫像染上点亮晶晶的淡淡的笑意,她垂下眼去:“我不是在喊唐亦。” “?” “或许,唐亦给它改名字了吗?” “…………” 经过漫长的死寂。 即便作为成汤集团内最有名的笑面眼镜蛇——程大助理也绷不住表情管理了。 他僵硬地问:“那狗原来是叫小,小……” 最后那个单字还是没能出口。 但程仞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这狗从七年前就跟着唐亦,形影不离,却从没有人知道它叫什么了。 疯子太善良了。 这是怕吓死他们。 · 身为成汤集团实权副总裁的特助,程仞确实很忙,尤其在慈善晚会当晚这样的档口,单回程这半小时他就接了数通电话。 而到进入旌华酒店回旋门,还未迈进大堂,两人面前又跑来了个面如土色的分项目负责人。 “程特助,我这边出了点状况。” 对方语气焦急,脸色为难,不过还是顾忌地看了一眼林青鸦,显然不便在她面前交谈。 程仞低头看腕表:“大概情况我在路上已经听过了。我先送林小姐上楼,三分钟后下来,你整理一下——” “没关系。” “?”程仞回头。 林青鸦语气温雅安静:“我自己上楼,程助理工作优先。” 程仞:“唐总交待过,让我必须把您送到套房门外。” “……” 林青鸦还没说什么,那个负责人分辨出这句里的“唐总”是谁,惊讶又微妙地看向林青鸦。 林青鸦无奈地望:“我应该可以自理?” “…好吧。” 见林青鸦坚持,程仞只得将暗金色的备用套房卡交给她。 两方在大堂分开。 林青鸦进入电梯。 旌华酒店是个30多层的建筑,客房在十层以上,对应客房楼层需要刷卡进入。林青鸦在梯厢内刷卡,顶层按钮就自动亮起一圈淡金色。 但电梯中途在三层停住。 林青鸦察觉,视线压下,正看到数字3旁边戳着个淡银色的小标注:会场。 电梯门打开。 像是注解,林青鸦的目光还未从那字迹上挪开,就听见顺着长廊传回来的隐约的音乐声。 电梯门外如胶似漆地黏着一对儿,男士是一身西装,女士穿着紫色的鱼尾长裙,柔弱无骨地攀附在男人身侧。 男人神色似乎不太自然,又有点欲拒还迎:“我爸妈还在,现在离开会不会不好?” “这有什么嘛,人家真的好累了,就叫你扶我上去休息一下,这你都不肯哦?” 男人左右一扫,见没人才点头:“好吧。” 两人贴附着走进电梯。 男人进来才发现还有人在,他目光在林青鸦的身上惊艳地停了一两秒,就被女人的声音拉走了:“咦,跟我们一个楼层哎。” “嗯,”男人转回去,一愣,“你订的房间在顶楼?” “对啊。” “旌华酒店的顶层套房很难预定,你是怎么订到的?” “啊,这个啊,”女人妩媚娇笑,攀到男人肩上,“偷偷告诉你,我在这里认识了个姐妹……今晚的晚会上,谁最大放光彩你总知道吧?” “你是说虞瑶?”男人迟疑问,“她的手真能伸进成汤旗下?” “对啊。你没听大家都说嘛,今晚这可是相当于成汤太子爷豪掷万金给她办的专场。这点面子,旌华的负责人总还是要卖她的吧?” “叮——” 顶层到了,电梯门打开。 林青鸦站的位置靠前,独身走出去。 按着程仞给她的暗金色房卡卡号和电梯外的花纹体指示牌,林青鸦踩着深蓝地毯,走进右手侧的长廊。 身后话声不远反近。 “羡慕她?” “那是顶了不起的唐家嘛,哪有不羡慕她的。” “你就别想了。唐亦在圈里是有名的男女不沾荤素不进,只好个看戏服美人,也不做什么,变态似的——也就你们女人信什么真爱——说捧虞瑶,他不也全程面都没露一回?” “你这是嫉妒……” 林青鸦再次右转。 她身后声音戛然而止。 几秒后。 男人问:“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女人声音低且疑惑:“前面的怎么会和我们一个方向?” “同向怎么了?你吃醋啊。” “你懂什……算了,她可能是走错了。” “啊?” 这一向只有两套套房。 林青鸦停在3201门前,身后脚步声愈来愈近,加身的目光也情绪强烈得不容忽视。 林青鸦安静站着,等两人从身后过去再敲门。 可就在脚步声距离她不剩几米时—— “滴滴答。” 面前套房双开门一声轻响,开了一扇。 走廊里三人同时一停。 唯独走出来那个没在意,湿着微卷的黑发懒倦地靠到门上。刚沐浴完的皮肤被水浸过,在长廊光下更透出凉白如玉的质地。 他随便套了件黑色线衫,领口歪斜着,露一截凌厉性感的锁骨。 那双桃花眼似的勾翘着的眼尾扬起来时,正有滴水珠顺着他额角打卷的一绺黑发发梢滴下,落进锁骨窝里。 亮晶晶的,晃人眼晕。 而看见门外林青鸦那一秒,黑得幽郁的眼瞳也亮起来。 他一眼不眨地盯住了眼前人。 白衣,长裤,乌发如瀑。 一成不变的,他的…… 唐亦的喉结轻滚了下,偏开眼,声音低哑微带嘲弄:“到了不刷卡,给我守门?” 林青鸦垂眸:“我是来签协议的。” “……” 唐亦身影僵了下。 过去一两秒,他慢慢回眸,黢黑的瞳一点点凝上她。 唐亦很快读懂了林青鸦的意思,他眼底情绪一跳,将起的又被他恶狠狠压下去。 “进来。” 他声音抑得沉哑。 林青鸦没抬眸,语气依旧轻:“不打扰唐先生休息,我签完就回去。” “…回哪儿。” 唐亦迈出来一步,轻易到她面前。他站直身已经比她高出近二十公分,这样贴近时,低着的下颌像随时要吻她额头。 只是那个声音恶意、冷漠。 “这么迫不及待回你那个要早死的未婚夫身边?” “……” 林青鸦轻皱起眉,抬眸。 唐亦却笑了。 看她瞳里满盛着他一人身影,他朝她俯身也低下声:“他兴许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可你那个昆剧团就未必了。” 距离太近。 林青鸦好像闻得到他湿漉漉的发梢上残留过的洗发水的味道,空气都染上迷惑心神的睡莲清香。 林青鸦松缓语气:“我已经来了。协议可以给我了。” “协议给你?” “嗯。” 耳边一声低哑轻笑。 疯子声音俯得更近,像深情缱绻:“你当我这儿是什么少爷会所,你是金主、你说了算?” “——” 林青鸦起初不懂。 但唐亦毫不掩饰,话声里仿佛潜着细密的小钩子,更像个单拿气息也能撩拨人心的妖孽。 于是林青鸦若有所懂,轻轻往后退了一步。 她还记得长廊有别人在。 只是这一步彻底崩断了疯子最后一根理智的弦。 他冷下阴郁的眼:“纸质协议就在里面的办公间,或者你进去签了,或者我进去撕了——你选。” 林青鸦停眸。 “不信?”唐亦一笑,转身,“好啊,我这就撕。” “——” 林青鸦本能抬手,拉住面前转身的人。 趁疯子僵那一下,林青鸦松开手,绕进房间里。 玄关里身影没入房间。 唐亦垂眼,唇角翘了下。 那点又怒又疯的情绪顷刻就从他眼底身上颓了干净,变回刚出来时懒洋洋的模样。 他握着门把手要关回,最后一眼里瞥见长廊角落的两人。 其中那男子在他扫来的余光里都僵硬,下意识绷紧肩背,讪笑。 “唐、唐先生,晚好哈……刚、刚刚的那位是,是……” 唐亦停住。 天生深情勾翘的一双眼半垂着,他似笑非笑:“怎么,没见过嫖客上门?” “?” “干脆进来参观?” “——” 门外两人一凛,齐齐摇头。 “嗤。” 疯美人薄唇一勾,笑意冷下去。 砰。 门紧紧关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5章 第 15 章 第15章 套房里空间很大, 林青鸦不能确定唐亦说的办公间在哪儿。 从玄关出来,她视线扫过半敞的卧室门,走向另一侧隔着客厅和卧室相对的房间。从便利程度考虑, 这里是办公间的可能性最大。 林青鸦停在门前。 房门关得严丝合缝,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什么不愿被外人看见的东西——换别人或许就推门进去了, 但林青鸦从小的教养让她没办法做这样的事。 就这几秒安静里。 她身后那个脚步声已经不紧不慢地靠上来。 “呼。” 有人俯下身, 在林青鸦耳后吹了口气。 “——” 正失神的林青鸦蓦地一栗。 她转回身,向后退了一步。肩膀被迫抵到墙棱和房门的夹角,这样才能保证她不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和面前俯得极低的男人有什么亲密接触。 “开门啊。” 唐亦一提唇角, 朝林青鸦懒散地笑。 他最熟悉她。 小观音是个怎样严以律己宽以待人自束自缚的脾气, 他再了解不过了。 林青鸦眼瞳微微亮起:“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唐亦恶意地笑, “不行。” “是你叫我来的。” 唐亦:“是我叫你来的, 但你来得太晚——现在我不想签了。” 林青鸦不解。 这话出口,唐亦眼底真实的情绪也逐渐剥离出来。 他俯得更低了点:“剧团都要办不下去了,还有闲心跑出那么远去,和未婚夫吃什么烛光晚餐……” 那双幽黑的眼停在她唇上,一动不动地盯了好几秒, 又慢慢上移。他的声音随眼神哑下去。 “角儿还真是闲情雅致?” 林青鸦恍惚了下。 明明是在白思思那儿听惯的称呼,但一经这人缱绻调情似的语调,就教她从心底翻起点莫名情绪。 “唰啦。” 林青鸦背抵着的房门后面, 突然传来什么东西划过门板的声音。 林青鸦和唐亦同时一停。 “唰啦唰啦。”门后又传来几声, 跟着响起个着急的动静,“呜…汪!” 林青鸦意外:“小亦?” 门后兴奋:“汪汪汪!” 唰啦唰啦挠门的声音更急了。 林青鸦抬手就想去开门, 握到门把手上才迟疑住, “我能进去看看它吗?” 唐亦眼神阴郁, 却笑:“你对故人可比对它绝情多了。” 林青鸦眉眼敛下去。 可没等她手落回, 唐亦的手却突然覆上她手背—— 他紧握住。 小观音生了一双轻柔纤小的手,唱《惊梦》时每唱罢山坡羊词牌尾,隔着水袖轻轻一揉,欲语还羞,不知道要揉掉多少看客的魂儿。 小得,足够他贴覆上去,把她的手完全包进掌心。 林青鸦受惊,蓦地撩起眼帘,下意识要抽回。 “咔哒。” 门把被他握着她的手,压下去,推开。 微凉的温度离开。 半湿着发的美人一拎自己黑色线衫的领口,迈开长腿,“抱歉,开门,没注意。”嗓音里笑声压得薄,嘲弄又喑哑。 他从她身侧越过去,进门。 “汪汪!呜……” 门后,要扑上来的狼狗被唐亦一个眼神慑住。 大狼狗委屈地蹲下去。 眼底又黑又深的那点疯劲儿被唐亦自己敛眸、克制着摁回去,他往拉着窗帘的落地窗前走。 林青鸦在他身后进来,看见趴在地上朝她摇尾巴的大狼狗,她眼神一软,笑意就像水上落的花瓣飘起来。 “小亦。” “呜呜汪汪!” 狼狗顿时忘了疯子的眼神震慑,兴奋得爬起来。 唐亦在桌旁停住,收拾好情绪转回来时,就见白衣的小观音挽着自己会及地的乌黑长发,眉眼温柔地抚摸趴地的狼狗。 那条在外人面前又凶又吓人的大狼狗在她纤巧的手心下,乖巧无害得跟只小奶猫似的。 只差翻过来让她揉揉肚皮了。 唐亦眼底情绪又差点压不住。 从桌旁拿起的文件袋被他捏得微紧,他冷望着林青鸦细白手掌下那只舒服得“碍眼”的狗。 “…过来。” 狼狗摇着的尾巴慢下来。 它从来最听也只听唐亦的话,不过这回狗脑袋贪恋地停了会儿,竟绕去林青鸦腿边,轻轻拱了拱。 林青鸦被它蹭得小腿微痒,眼尾也弯下,她勾手想把它捉出来,声音染着明显的笑:“小亦,别闹。” “呜呜。” 土狗撒欢。 唐亦气极反笑,他屈下长腿蹲身,眼神黑黝黝地平视那条狼狗:“再不滚过来,明天中午拿你炖火锅。” 狼狗一缩,往后躲得更厉害了。 林青鸦被它转得站不稳,眼里笑意盈盈地抬眸:“你别吓它……” 尾声一轻。 林青鸦怔住。 【不许看它,看我。】 【你别闹……小亦,不要怕他,他逗你的。】 【还敢往她怀里蹭?行啊,明天就炖了你。】 【毓亦,你别吓它,它都打哆嗦了……】 【哼。】 少年的光影在视线里褪去。 面前是穿着黑色线衫、露着漂亮锁骨的男人,五官出落得更立体,骨架修长挺拔—— 眉眼间还见熟悉的惫懒,但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少年。 是她忘了。 他们之间已经间隔了整整七年的长河。 是她“抛弃”他的。 半晌无声,唐亦抬眸。 他对上林青鸦那双笑意零落的眼,她像难过了,难过的情绪也安静,被雨打湿的花瓣一样悄然地萎靡下去。 不过小观音几乎从不哭。 也幸好不哭。 唐亦慢慢松下被他捏得褶皱的文件袋,低下头,几秒后才哼出声轻懒的笑:“怎么了小菩萨,又想捡流浪狗回家?” 林青鸦眼睫轻撩起,“不会了。” “……”唐亦眼皮一跳,“后悔了?” 林青鸦不说话。 唐亦压着眼,声音哑然地笑:“后悔也没关系啊,”他起身,声音轻飘飘的走过去,“反正,扔都扔了。” “……” 林青鸦眼睫颤了下。 那人停身,手里文件袋拿到她面前,冷白的指节微微屈着,折起漂亮的弧线。 “你要的协议,签完寄回来。” “好。” “我提醒你,这不是戏台子上的真真假假,成汤的签章一落,就再无反悔余地——届时就算倾家荡产身败名裂,那小观音也得自己承担。” “好。” 林青鸦全数应下。 等唐亦不再开口,她握住文件袋另一边,想拿回来。文件袋上传回来的阻力却拉住了她。 “?” 林青鸦仰脸,看向唐亦。 那人眸子不知何时黑透了,湿了水一样深,也亮,紧紧噙着她的身影。像怕丢了,一瞬都不敢眨。 半晌他薄唇轻一抿,想作笑,声音却哑:“你求我一句。” 林青鸦顿住。 “求我一句,”唐亦声音低下来,眼尾隐微发红,“我就既往不咎,继续随你糟蹋。” “——”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6章 第 16 章 第16章 林青鸦心口像被这句话重重一坠, 她罕有地乱了眼神,怔怔望他。 理智和因果过往在这一刻都被碾作齑粉,她只能看着唐亦眼神低黯又执着, 魔怔似的靠近她。 他眼瞳最深处那一点哀切紧紧地攥住了林青鸦,让她连退一步都做不到。 “嘀嘀嘀!” “——” 死寂里响起的一丁点声音也足够叫人在梦的深渊边缘惊醒。 林青鸦蓦地退了一步, 回眸。 声音从套房的玄关方向传来, 是门外密码锁被错误的房卡刷过又验证失败的结果。 而对方显然没打算放弃。 “嘀嘀嘀!” “嘀嘀——嘀嘀嘀!” 一声更比一声急促。 这片刻里林青鸦回神,她想起什么,转回来看向身前。 不出所料。 只看唐亦那双阴郁得能拧出墨汁来的眼眸, 也知道他是随时在发疯的边缘了。 僵立几秒, 唐亦一个字都没说,就要绕去门外。 一副要把人撕了的眼神。 这会儿让疯子见人, 大概跟放只恶狼出笼没什么区别。 林青鸦不放心:“我去。”她侧身拦住他, 脚步稍加快,朝玄关走去。 还未到套房门前,林青鸦听见外面传回隐约的动静。 “怎么回事,这房卡有问题?” “没有,来之前确认过了!” “难道人已经跑了?” “不可能!你快再刷刷, 拖延会儿人都要上来了!” “要不干脆砸锁?” “疯了你?这里可是旌华,成汤旗下的!再说了,你拿什么砸能砸得开这种级别的防盗锁?” “……” 林青鸦伸手拉开房门。 “嘀嘀——” 门禁示警的动静戛然而止。 林青鸦对上门外愣住的几个男人的目光。 空气骤寂。 门外的几人愣愣看着。 一身白衣的女人就站在酒店的房门后, 五官美得安静恬和, 细眉间情绪淡淡,不见分毫被打扰的恼怒或不悦。 她不说话地望着人时, 眼瞳里清而不寒, 让人联想起封在春湖倒影里的高山白雪。 安静几秒不见对方开口, 林青鸦善意提醒:“请问, 是找人吗?” 几个男人恍然初醒,表情各自尴尬:“是这个吗?” “不像啊……” “房间没错?” “肯定没错。” “那、那就动手?” “嗯!” 几人议定,各自板起脸回头。 他们中走出最高大的那个,绷着自己肌肉块十足的胳膊,故作凶煞:“你就是那个勾引孙小姐未婚夫的小、小…小三……” 对着门内那双清澈容人的眼瞳,壮汉这话越说越心虚。 林青鸦无奈:“你们是不是认错房间了?” “怎么可能?我们来之前还特意打电话跟你确——嗷!老大你打我后脑勺干嘛?” “二百五,后边儿去!”另一个瘦猴似的小个子把人推搡开,转回来狐疑地打量林青鸦,“小姐,我们是孙小姐请的私家侦探,已经拿到证据你和她未婚夫来开房的证据了——至于我们认没认错,进去拍几张照片就知道了。” 说完,这人让开位置一甩头:“别废话,赶紧进去拍,那个男的应该还在浴室!” “哎。” 旁边的壮汉摸着后脑勺应了一声,闷声闷气就要上来撞开林青鸦扶着的房门。 “砰。” 房门震了一下,可房门缝隙却半点没开。 壮汉意外,就算他没怎么使力,门后那道看起来就纤细单薄的身影也不可能挡得住他这一身彪子肉。 几人错愕抬头。 就见一只五指修长分明的手掌,正牢牢地握在门旁。 “碰着你了?”门后阴影里有人低低地问。 白衣乌发的女人摇头。 然后他们的视野被那只手掌拉开。 “砰”的一声震响,房门被狠狠摔在墙根的地吸上。 门外几人亲眼看着,那扇厚重的房门撞得颤了好一会儿,才被那只冷白的手抵住了—— 顺着手臂横过,他们对上一双黑得幽沉的眼。 美人身旁还是美人,不过这个和旁边那个温柔白雪似的不一样,从头发丝到眼睛再到情绪,都透着叫人敬而远之的黑。 黑色线衫上露着的脖颈倒是白,可惜还横了条狰狞的血色刺青。 美人一笑,眼神更煞人了。 “在旌华闹事,想死吗?” “……” 疯子眼下,几人本能一栗。 壮汉往后怂了一步,歪头问:“老、老大,这好像真不是孙小姐那个未婚夫啊。” “我怎么看着还有点眼熟?” “唐、唐亦……” 不知道谁小声提了一句,门外几人同时一惊,胆寒回头。 瘦猴似的那个咽了口唾沫,干笑着搓了搓手:“原来是——唐总?” 唐亦冷脸:“捉奸去隔壁,滚。” “哎,是是,打扰两位,打扰两位了——快走快走。” 几人忙乱离开。 房门被唐亦一把拉回要关上,林青鸦抬手拦住:“稍等。” “等什么?” “隔壁会出事。”林青鸦轻声。 “?” 唐亦低下眼。 从他这个角度望下去,林青鸦侧着身,皮肤细白,茶色的眼瞳清澈得仿佛见底。 还水盈盈的,仰起脸儿来望他。 唐亦眼神更深,但被他自己压下去了,“你想管?管什么,怎么管?” 林青鸦一哑。 唐亦喉结轻滚了下,哼出声懒散的笑:“小观音的菩萨心肠又动了?别人捉奸,要死要伤都是他们的事情,你管他们死活?” 林青鸦:“毕竟是你的酒店。” “……” 这个理由是唐亦没想到的,他还真被她噎了一下。 几秒后,薄唇轻扯起来,笑声嘲弄喑哑:“为了我?” “嗯。” “行,你就这么骗我。” “……” 奚落归奚落,唐亦手底下的门到底没按回去。 也没叫他们多等,大概一分钟左右,又一拨新的“观众”从电梯口方向着急忙慌地赶过来。 大戏就开幕了。 打,骂,求饶,辩解,哭闹…… 乱七八糟的声音混作一团,比戏台子都戏台子,你方唱罢我登场,来来回回,热闹了很久。 最后只听见一声冷冰冰的女声。 “没得商量,退婚!” 这才消停。 还好这里是贵宾套房楼层,平日里几乎没什么客人,总算没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来。 等门口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都一拨拨离开了,走廊里也安静下。 林青鸦推开门。 隔壁是3202。 之前在电梯里浓妆艳抹的女人此时花了妆乱了头发,紫色长裙从领口被撕开,布条垂着,一侧雪白的胸脯都快露出来。 口红也从她嘴角抹开了,狼狈又红艳地划过脸颊。 林青鸦出去时,她就坐在走廊柔软的地毯上,靠着墙壁,花掉的妆上还留着一道泪痕。 林青鸦极少见这样狼藉的场面,在3201房门口驻足几秒,才堪堪回过神。她低垂下眼,也没露多余情绪,绕过地上那些被摔被踩被撕碎的杂物,走停到墙角那个女人面前。 女人伏在膝上,没抬头就摆了摆手,声音不像之前娇柔,带着点哭嘶了以后的疲惫和哑:“不用赶,我待会就自己滚。” 她抬起手时,被撕扯的碎布条滑落,衣裙摇摇欲坠,更随时要走露春光一般。 若这样离开任路人看,那真是没半点尊严可言了。 林青鸦在身旁望了望,不见目标,回眸后她只得抬手,解开身前大衣的衣扣。 晚餐前她换了件黑色高领毛衣,外面套着的是一件浅白色的长大衣,此时脱下,里面毛衣修身,从颈前到微隆的胸脯再到腰,勾勒出纤细窈窕的线条。 黑色长发被她勾到身前,林青鸦弯腰蹲下身,把折起的大衣外套放在女人身旁。 然后没说一个字,林青鸦起身准备离开。 坐在地上的女人抹了一把脸,妆更花,她不在意地瞥向身侧,正看见那只细白易折的手腕放下大衣后往回收。 女人一愣,“等等。” 林青鸦停住,安静抬眸。 女人被她澄净的眼神一望,反倒卡壳了:“你是之前进唐亦房间里那个……这是给我的?” “嗯。” “你认识我吗?” “不认识。” 林青鸦从头到尾都平静,眼神和语气里是波澜不起的温和。 女人表情却越来越古怪,像发现什么新奇物种一样盯着她,对视几秒后还笑了起来。 “你知道我这是怎么了,就不怕我也勾引他?” “……” 顺着笑得仰头靠到墙上的女人的目光示意,林青鸦回眸,看见唐亦不知道什么时候从房间里出来。 那张凌厉也漂亮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里情绪也懒散,他靠在墙上,只在听见这句话时才垂着眼瞥过来。 薄唇一扯,似笑,冷漠又轻蔑。 林青鸦很少听有人这样和唐亦说话,何况和之前的模样相比,此刻面前这个女人可以说判若两人。 她从来聪明,思索一两秒就懂了:“你们认识?” “当然。” 女人扶着墙面起身,顺便勾起林青鸦放在她身旁的长大衣。她眨眨眼,笑得妩媚多情。 “我和他的关系可是非常、非常的,亲密。” 林青鸦意外。 女人贴近她,呵气如兰:“说起来你当时在电梯里,应该也听到了,不会真以为我是认识虞瑶就能上这顶层订酒店的?” 林青鸦侧过视线望她。 女人一笑,花掉的妆反透出种妖艳诡异的美感:“其实,我是因为和唐亦关系亲密,所以才能在他旁边的房间订房的啊。” “……” 女人一边说一边盯着林青鸦的神情看,一丁点情绪变化都不想放过。 等说完她把手里大衣往前递了递,笑得不怀好意:“这样,你还愿意把衣服给我吗?” 可让她失望了。 林青鸦眉眼间情绪不改,温雅如故。 有人却忍不了了。 “唐红雨,”唐亦阴沉沉的声音响起,“把你的脏手从她身上拿开。” “?” 唐红雨低头,看见自己无意识搭在林青鸦胳膊上的手,她撇了撇嘴,抬起来退后一步:“你变态,这种醋都吃。” 说完她想起什么,咬牙回头:“说了一万遍,我姓修,不姓唐!” 唐亦没理她。 他前一句话间就已经走到林青鸦身旁,此时把人圈进自己的安全领地,之前那点被触及禁区的凶恶劲儿才懒散回去。 “什么牛鬼蛇神都敢同情,”他低眼盯着只穿了件毛衣显得格外单薄的林青鸦,眼底情绪汹涌又抑下,“小观音这么慈悲济世,不去普度众生真是可惜了。” 林青鸦淡淡抬眼:“我不知道你们认识。” “知道会怎样,你就不管了?” 林青鸦:“嗯。” 知道了自然也不需要她来管。 但这个嗯字落进唐亦耳朵里,显然变成了另一个意思。 他眼底情绪一沉,声音也冷下去:“你就这么想跟我撇清、一点干系都不想沾?” 林青鸦一顿。 她想辩解的,只是前事纷乱纠葛,此时说什么也是徒劳。所以沉默几秒,她垂下眼去:“协议我会带回剧团,等签好再寄去成汤。” 林青鸦转回身。 唐亦没动,哑着声问:“那我之前说的话呢。” 林青鸦停了两秒,“毓亦,”她轻声说,“你知道的。” “……” 唐亦当然知道。 十年前琳琅古镇上,俞见恩就评价过自己最喜爱的关门弟子—— “性如兰,外相温雅随和,骨子里却清傲。她将来必是一生重诺,不求于人。” 一生不求于人。 所以唐亦才奢望她能破一次例。 破这一次,哪怕只是一个字的敷衍,他都能拿来安慰麻痹自己一辈子。 可她不愿。 唐亦垂眼,半晌才低声笑起来:“好,这是你选的,林青鸦——你最好真能做到。别等一个月后我把那群人扔出去、你又来求我放过他们!” 林青鸦垂眼不语。 唐亦隐忍着情绪从她身旁走过,两步后又骤然停住,他没回头:“差点忘了,你那个未婚夫。” 林青鸦抬眸。 唐亦:“文化传媒行业,冉家是?” “…毓亦。” “怎么,现在又想求我了?可惜晚了。”唐亦声音带笑,却恶意而冷漠,“我原本是想看你守寡的,现在突然改变主意了——那样未免太轻易放过你。” 和转回来的疯子对视几秒,林青鸦在心底轻叹,问:“你想我怎么做。” 唐亦眼神一戾:“退婚。” “为什么要我退婚?” “为什么?”唐亦眼底疯劲更肆,“因为我要你孤独终老。” “……” 林青鸦眼神奇异地看着他,很久后垂下去。 “我会如你所愿。”她的声音温和宁静,“但我不会退婚。” 唐亦额角一跳。 林青鸦低下头去没察觉,后面靠在墙上看热闹的唐红雨却看得分明:在林青鸦最后一句话里,唐亦神情简直狰狞,像是下一秒就要发疯。 可竟然压住了。 唐红雨换了个姿势,一边看戏一边在心底啧啧称奇。 林青鸦没有多作停留。 她回玄关拿了自己的背包和小亦咬过来的牛皮纸文件袋,便重新推门出来。 唐亦还站在原地,情绪似乎平复多了。 狼狗跟在林青鸦背后呜咽不舍,林青鸦回头安抚过它,才直回身:“今晚打扰了。” 唐亦拎起眼皮,没表情地望她。 林青鸦微微颔首,温和得近疏离:“我先回去了。” “……” 唐亦仍不开口。 林青鸦也没再强求,转身朝电梯走去。她背影纤细如旧,亭亭款款,唐亦至今还能清晰想起七年前她水袖拂过的每一个落点和眼神。 甚至是某天傍晚夕阳降落,光在她长发上滑落的蹁跹侧影。 七年梦魇。 温故如新。 唐亦阖了阖眼。 “什么时候结婚。” “……” 林青鸦一定,没回头地问:“什么。” “什么时候结婚?”唐亦重复一遍,他声音染上笑,像愉悦又疯得很,“等你婚礼,我去给你做伴郎。” “——” 砰。 房门将他身影掩进黑暗里,重重关合。 长廊清冷而孤寂。 林青鸦在原地站了很久才回神。她轻轻抱了下胳膊,垂眼笑得很淡,茶色的眼瞳湿漉。 “好。” 对着无人的长廊上答应过,她抬脚走了出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7章 第 17 章 第17章 芳景昆剧团正月十二的那场《十五贯》, 是年前就定好的戏目。以老生和丑角为主,选的又是《十五贯》里从“判斩”开始的后五折戏,原本就没多少旦角的戏份。 林青鸦自然不在出场名列。 毕竟是开年第一场, 网络端订票系统里上座率难得过半,芳景团上上下下摩拳擦掌, 提前好几天就开始为这场戏目排演准备。 戏目开场排在上午十点。 林青鸦这天上午却没能去。 前天晚上旌华酒店那一趟折腾, 回去以后她就在家发起了低烧,第二天不轻反重,一整天半梦半醒。 直到第三天, 也就是正月十二当日临近中午, 林青鸦才算意识清醒,见到了一脸忧色守在床边的白思思。 “角儿, 您可终于醒了!”白思思听见动静连忙递上水杯, “要是您再不睁眼,我就准备打120了!” 林青鸦轻道了声谢。 她肤色原本就白,带着一抹病态,看起来更易碎似的脆弱。 等抿了两口水,林青鸦起眸问:“昆剧团那边, 今天上午的戏目怎么样了?” “啊?您还记着这事儿呢,可您病成这样了,我哪有闲心问啊。” 林青鸦慢慢起身:“我洗漱换衣, 你送我去剧团?” 白思思急忙拦:“别啊角儿, 您现在这身子骨一吹就倒的,还去折腾什么?” “我哪有你说的荏弱?” “也差不多了, 感冒发烧都跟离魂症似的, 您睡觉时候好像一直做梦, 念着什么呢。” “念什么了。” “好像是yu, 玉什么的?” “……” 林青鸦刚踩到床底的软拖上,闻言怔了一怔。 长发从她颊边垂落。 “玉什么来着,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哎呀算了算了,不重要,反正您不能吹风去,想知道怎么样我给您打个电话问问不就行了?” 白思思说完,没给林青鸦拒绝的机会就跑出房间。 不过一两分钟后,她就迷茫地推门进来,手里举着手机:“我打团长的电话,他不接。” 林青鸦眸子轻停,起身:“大概是出事了。” “啊?”白思思一惊,连忙点头,“那好,我下去开车。角儿您可千万多穿点啊!” “嗯。” 芳景团确实出了状况。 林青鸦和白思思从剧场前门进去,只见正场里一片狼藉,像是刚经过什么暴.乱斗殴事件,断了腿的桌椅都多出来两套。 团里大师兄简听涛正在对几个演员训话,经人提醒,他回头看见林青鸦,连忙跑过来:“林老师,您不是生病了吗?怎么过来了?” 林青鸦:“思思拨向叔电话没接通,我想是出什么问题了。” “团长在办公室里骂人呢,估计是没听见。”简听涛苦笑。 白思思按不住,惊讶地冒出头问:“上午的演出真出事啦?” “对,”简听涛拧眉,“有人砸场子。” “啊?” 简听涛解释了一番。 上午这场《十五贯》选段选的是后五折,问题就出在第七折的“访鼠”上。 这一折素来是《十五贯》的高.潮戏。杀人越财的娄阿鼠如何被扮成算命先生“微服私访”的钦差况钟一步步引入彀中,过程里的心理活动变化和表现最为精彩。 偏偏团里饰演娄阿鼠的丑角是个年轻后生,活儿没练到家,中间那个被吓得倒翻到凳子后面、又从凳子底下钻出来的老鼠似的表情动作都没到位。 还没等他钻出来爬起身,台下就有看客把桌上的果盘给掀了。 “那人骂得可难听了。”团里的小演员愤愤不平地插话,“有意见可以提嘛,故意砸场子闹得人唱不下去算怎么回事?” 简听涛瞪了小演员一眼,但没说什么,显然小孩也是把他身为大师兄想说却不方便说的话说出来了。 林青鸦原本听过全程,并没什么神情变化,听到这里她才起了点反应,眼帘撩起来:“在正式表演中途,戏停了?” “当然停了,那状况谁唱的下去嘛。” “那人上台了吗?” “啊?” 小演员终于察觉不对。 他朝那边抬头,就对上林青鸦一双清凌凌的眼眸——褪去平常一贯的淡雅温和,此时的小观音与他印象里判如两人。 倒有点像教导他们师父乔笙云了。 小演员理直气壮地梗着的脖子软下去,迟疑了下,他小声说:“那、那倒没有的。” “既没有上台,未耽误演员唱念、身段和步法,为何停下?” “可…有人在台下骂呀。” “昆曲传承六百年,历代先师前辈云云,他们每人从初登台起,台下只有捧场的看客吗?” “——” 团里逐渐安静下。 林青鸦声线依旧温柔如水,还带一些病里的轻哑,但她身影亭亭地站在那儿,眼神澄澈明净,叫那些怨言推诿的演员们不敢对视。 剧场内悄然无声。 林青鸦慢慢叹出一气,她抬眸,望向戏台正上方:“空谷幽兰”四个金字在黑色匾额上蒙了一层淡淡浮尘。 “戏子也有戏子的风骨。……谷可以空,幽兰不可折。” 林青鸦垂回眼,掩住一声病里的轻咳,朝后台走去。 尾声清雅低和。 “若将先人风骨忘净了,这戏台子才真要垮了。” “……” · 新年第一场戏就演砸了,昆剧团上下都很受打击。向华颂对那几个冲动得和闹事客人推搡起来的演员狠狠训斥一番后,还是想息事宁人。 可惜余波未止,反而是愈演愈烈的形势。 “有人录了视频,回去后传到点评APP和演出类的论坛里了。” “不知道是不是闹事的那几个在底下带节奏,除了贬低演员们的业务能力外,还不遗余力地给贵团泼脏水。” “看情形,恐怕是有备而来。” “……” 林青鸦被简听涛从练功房请到剧团会议室里。 跟在推门的简听涛身后进来时,她正听见会议桌旁坐着的几人严肃讨论着上午发生的事。 “林老师来了。”主位上团长向华颂扫见,起身道。 围在桌旁的三人也分别站起来。 简听涛介绍:“林老师,这三位就是团里之前来的顾问小组。” “林老师好,久仰久仰……” 寒暄客套过,林青鸦在临窗的宽椅上落座,安静地听三人分析当前剧团的情况。 中途,简听涛将手机调到某个点评APP的界面,递给林青鸦看。 林青鸦接过,垂眼轻扫。 [好家伙,这唱的是《十五贯》?] [这可是上世纪救活了昆曲整个剧种的剧目,就演成这德行?幸亏五六年那会儿不是他们演,不然我看昆曲是要直接嗝屁了] [笑掉大牙啊] [年轻演员不行,包袱太重,娄阿鼠这么个丑角都被他演得正气凛然的,我看他该去演况钟] [一剧团的窝囊废,丢昆曲的脸!] [小剧团就是小剧团,做不下去是有原因的;活儿不行不说,还不认理,差点跟观众打起来呢。] [感谢楼主,避雷了] [快倒闭,好好的地脚都被糟蹋了……] 林青鸦粗略扫过,到看完还回时依旧情绪淡淡,温和不改:“谢谢。” 简听涛惊奇:“林老师,您不生气吗?” “气什么?” “就,他们说的这些话?” 林青鸦怔了下,随后垂了眼尾,笑意淡染:“作品在,演出在,时间会证明一切。” “那这些造谣带节奏的,就不管了?” “毁谤由人,管不住的。” “林老师这话我不认同哈,您在梨园是行家前辈,可对当今的舆论还是不懂。” 顾问小组里有人玩笑着插话。 “嗯?” 林青鸦好奇回头。 “这点评APP和演出论坛里确实不乏心怀鬼胎的,但多数都是没认真看过不了解真相就跟着起哄的‘盲眼人’,他们的毁谤可不由他们自己。” “那要由谁。” “他们能被心怀鬼胎的人带节奏,自然也能为我们所用。” “?” 开口那人给身旁人使了个眼色,他们递来一份企划文案:“这里面有两个宣发方案,您过目。” 林青鸦接过,听那人解说:“今天的事情发生前,向团长和我们更倾向于保守一些的方案A,但以现在贵团面临的形势看,这个方案难以完成成汤设下的预期目标。” “嗯。” “我们刚刚讨论过,目前方案B的可行性和成功率都更大,只是需要林老师配合了。” “……” 林青鸦翻到方案B的页面。 看清楚上面的方案概括,她微微一怔,意外地抬起头。 · 傍晚。 成汤集团总部,副总裁办公室。 夕阳将高楼长影投进落地窗,像落成嶙峋的山脉和丛林,层叠起伏。 玻璃墙内,一只大狼狗摇着尾巴,慢悠悠地从那些“山峰”尖上踩过去,最后停住,趴了下去。 毛茸茸的大尾巴懒散地摇了摇,又无聊地放下去。 那目中无人的德性,堪称物肖其主。 只不过它的主子没这么幸福。 唐亦刚结束一通漫长的国际长途,电话里口音刺耳且聒噪的老外让他非常暴躁,很想把对方摁着脑袋塞进马桶里清醒清醒。 可惜不能。 座机被懒耷着眼的唐亦随手搁到置物台上。老板椅转过,露出的那张冷白凌厉的美人脸上情绪欠奉,墨黑的瞳里倒是压着烦躁。 他掀了掀眼皮,一瞥门前站着的程仞:“公事私事?” 程仞:“私事。” 唐亦眼底墨色的小火苗一跳。 疯子好像一秒就接通了动力源,眼瞳都亮了:“她的事?”紧跟着又沉下去,“还是晚餐?” 程仞扶了扶眼镜,礼貌微笑:“托虞瑶的福,林小姐今晚应该没时间和冉风含吃饭。” “虞瑶做什么了?” “概括起来就是让人砸场了芳景昆剧团新年的第一台戏,又闹去网上搅弄风雨。” “……” 唐亦本能皱眉。 程仞作为特助立刻很“贴心”地问:“需要我以个人名义,请公关部接一单‘私活’吗?” “…她自讨苦吃,帮什么。”唐亦懒恹地垂回眼,薄唇一勾,眼底却没半点笑意,“让小观音一个人去慈悲济世好了。” “林小姐可能确实有力挽狂澜的打算。” “——?” 程仞低头滑动了一下平板:“冉氏文化传媒的顾问小组给出了一套宣传方案。” “她要做什么。” “拍摄一套,”程仞扶眼镜,顺势抬头,“古风昆曲写意海报。” “…………” 死寂。 在脑内一秒传输过无数个十八禁画面后,唐亦脸色已经黑得跟窗外天色有一拼了。 他颧骨都咬得微颤了下。 “和谁拍?”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8章 第 18 章 第18章 宣传海报的拍摄工作定在周末, 正月十四,是个晴日。 天空被刮得一丝云都没剩下,万里浅蓝, 阳光和熙毫不刺眼,坏消息是风大得很。 直吹得路边人影匆匆, 无心赏天。 林青鸦早起吃了两片感冒药后,就偎在雪白的长款羽绒服里,一路昏昏沉沉地被白思思载去影楼。 拍摄地是顾问小组以冉氏文化传媒公司的名义预订的, 算是北城最专业的几家影楼之一,承接过不少明星的拍摄业务, 在圈内颇有名气。 大堂装修也奢华气派,还安排了专门的礼宾前台。 “角儿,您真没问题吗?” 跟在礼宾小姐身后上楼时,白思思担心地观察着林青鸦的状态。 感冒很能拖慢人反应。 林青鸦停了一两秒,才轻声问:“我脸色不好?” “那倒没有。” “看不出来?” “…嗯。” 白思思应得心虚:当然看得出来。 林青鸦平日里皮肤白, 唇色也淡,除了戏台头面外从来不施粉黛,远看高山白雪, 近看也像支不染尘的白蔷薇。 哪像今天…… 白思思没忍住, 又偏过头偷偷瞧了一眼。 大约是病里发热,长羽绒服又偎得紧, 那张美人脸的白皙里被匀抹开一层淡粉, 唇色也点了朱红似的艳。 茶色瞳子起了雾, 将湿未湿,朦胧又勾人。 不能看不能看。 再看要弯。 白思思自我警醒地扭过脸。 乘电梯上到三楼, 礼宾介绍道:“如果客人无私人团队准备, 那我们影楼在化妆前是有一套全套护肤和美发护理流程的。” 林青鸦点头:“听你们安排。” “好的, 林小姐这边请。” “嗯。” 美容护理的过程枯燥而漫长,时间滴滴答答地过去一个小时,林青鸦这边才结束了面部护理,转向美发护理室。 做头发护理的是个健谈的小姑娘,捞起林青鸦的乌黑长直的头发就爱不释手,感慨夸赞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用银箔给林青鸦的长发上护理膏。 膏体带着薰衣草的清香,淡淡弥散在空气中,催人欲困。 护理膏吸收需要一个小时的时间,白思思等得无聊,按捺不住自来熟的本性,跑去跟小姑娘聊天。 刚巧这个年轻的小护理师也是个活泼脾气,加上职业接触,她了解不少娱乐圈里的八卦,难得碰见白思思这么一个意气相投的同好,胡侃起来没边儿。 两人越说越兴奋,只差当场结成异姓姐妹。 中途话赶话,白思思提起昆剧团招惹上成汤集团的事情。 “唐亦嘛,我知道他,”护理师小姑娘说,“他的事这两天传得可开了,早上同事还和我聊呢。” “嗯?”白思思嗅到八卦气息,顿时起意,“他的什么事?” “就前两天,好像是正月初十,孙家的大小姐在旌华酒店顶楼套房里把她未婚夫和小三捉奸在床,然后两家婚约掰了。” “这和唐亦有什么关系?” “妙就妙在,捉奸的人上去后搞错房间,撞去唐亦眼皮子底下了!” “……喔哦。” 想起之前在昆剧团里见唐亦的两次,白思思打了个激灵,回神后她同情地问:“那他们估计得出师未捷身先死了?” “没有。” “咦?” “听回来的人说,那晚唐亦根本顾不上他们——他在房间里藏了个女人呢。” “??” 短暂的沉默里。 两人对视,然后眼底迸出相近的八卦之光—— “虞瑶?” “虞瑶!” 达成共识的两人兴奋极了。 护理师激动地压着声:“我猜也是虞瑶!那天晚上酒店楼下就是唐亦专程捧她的歌舞团办的慈善晚会,除了她还能有谁?” “英雄所见略同!” “唉,虞瑶这次真是飞上枝头了啊。” “你难道还喜欢那疯子啊?别,他可太可怕了我给你讲,眼神凶起来都像要吃人的!” “凶点疯点有什么?都说他是成汤集团的唯一继承人,跟着他就算捞不上名分,那也是一辈子吃穿不愁——所以圈里那堆想攀高枝的麻雀们,现在都羡慕死虞瑶了!” “嗯……” 作为近距离接触过唐亦的人,白思思深知这疯子冰山一角的疯劲儿就有多可怕。 她对小护理师这话显然不敢苟同,扯开几句话后,两人的注意力又转到别的八卦事上了。 薰衣草香气混在温暖的房间。 林青鸦阖眼躺在按摩椅里,耳边嘈杂的议论声渐渐远了,蒸汽眼罩下的黑暗引诱着思绪沉坠,又有感冒带来的昏沉。 她很快就陷进半梦半醒。 朦胧梦境,她听见白思思的声音在她耳旁时远时近。 “角儿,听说楼下XX影帝来了,我们去看看,十分钟内就回来…你头发护理还要一刻钟,别乱动哇……” “……” 林青鸦忘记自己是否回应了。 昏暗彻底落进安静里。 不知道过去多久后。 “吱——” 护理室的房门被人推开。 挡帘后投下修长的阴影,那人在帘后停了一两秒,拂开垂帘,缓步走进房间里。 林青鸦被模糊的脚步声勾回意识。 盖在眼睛上的蒸汽眼罩还暖暖的,让她有点留恋。昏暗中的脚步声在她躺着的按摩椅后停下来。 林青鸦下颌轻抬了抬。 被病态染得艳红的唇瓣轻轻开阖,声音也透着病里荏弱:“思思……头发上的护理膏可以了,请护理师帮我洗掉。” 停下的身影一僵。 那双幽黑的眼被情绪冲得险些溃堤,长卷的眼睫一颤,近狼狈地压下眼去。 那人喉结滚动着,攥紧垂在身侧的手,冷白指背上血管微微绷起。 死寂数秒。 “…思思?” 林青鸦支起身,正想摘掉遮挡视线的蒸汽眼罩时,她垂在按摩椅后的长发一轻。 有人捞起了它。 捧进掌心里。 又停了一两秒,悬在一侧的花洒被人拿起,不太熟练的动作撞出几声低低的金属轻鸣。 “沙拉拉。” 细密的水声响起。 来人动作小心而温柔,轻揉着林青鸦过腰及臀的乌黑长发,活动着花洒慢慢冲洗。 细小的泡沫被淋下发梢,破碎在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掌中。 乌黑的发滑过冷白的指缝间,在反差强烈到勾人的对比色里,被一点点细致梳理。 那人一语未发。 林青鸦却觉着这安静也莫名熟悉,叫人心宁。 不知道是这温暖安静还是感冒药的药力作祟,她再次阖上眼,在身后那人的侍候里昏昏睡过去。 直至房门推开。 嬉笑入耳。 “不愧是影帝,也太帅了?这次能拿到签名多亏你啦!等哪天你休息,我请你吃大餐!” “行,说好了哦。” “当然,我白思思说话一言九鼎!” “……” 门前的垂帘拂开,白思思笑嘻嘻地转过脸:“角儿,你看我给你拿到什——么……” 尾声扭得九曲十八弯。 帘子下的两个女孩前后僵住。 在她们面前不远处,盖着薄毯的林青鸦躺在倾斜的按摩椅上。而在椅旁,修长挺拔的男人穿着拽松了领带的衬衫和笔挺的西裤,凌乱不羁的卷发垂在他冷白的额角。 他那双漆黑的眸子半垂着,侧颜神情懒散又认真,梳着手里的…… 林青鸦的长发。 而似乎直到此刻,那人才终于舍得从他手里的长发上挪开眼神,侧回身转向房门。 他冷淡淡地抬了眉眼。 美人正颜。 他眼瞳又黑又深。解开了几颗扣子的衬衫领间,锁骨到颈部的线条凌厉漂亮。 但最刺眼,还是那条血红的刺青。 —— 唐亦。 白思思和小护理师在呆滞得浆糊一样的大脑里捋出这个可怕的事实,不等她们想通面前这离谱到诡异的一幕到底是什么情况。 被惊醒的林青鸦戴着蒸汽眼罩,茫然地朝门口转了转脸。 “思思?” “…角儿。” 在对面那人一秒就变得不善的冷漠眼神里,白思思颤声接了。 林青鸦轻声问:“你怎么才回来,护理师都来好久了。” 护理师? 白思思:“…………” 谁???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9章 第 19 章 <ul class=tent_ul> 第19章 白思思实在无法把“护理师”这三个字和眼前的男人挂上钩。 而且她觉得这不能怪她。 因为傻站在她旁边的小护理师显然也做不到。 于是两个人就那么呆若木鸡地懵着, 没一个人去接林青鸦的话。 感冒药力和薰衣草香气带来的困乏已近消散,林青鸦的意识从混沌里回来,她终于察觉到什么异样。 林青鸦扶住按摩椅边缘,上身支起来一点, 她轻声问:“思思, 和你一起回来的是护理师吗?” 尽管那双漆黑的眼已经懒洋洋地落回去, 但白思思还是惊魂甫定,她盯着那道清瘦侧影, 声音有点抖。 “应该……是?” 影楼的护理师和护理室都是一对一服务。 如果护理师是刚回来, 那…… 林青鸦一怔, 抬手要去掀蒸汽眼罩。 “戴着。” 被花洒淋出的热水蒸蔚,那人半垂着眼, 声音散漫轻哑。 乌黑的长发在他指间被拨弄, 沙沙的水声也没有停下。 “毓……” 林青鸦轻咬住唇,才止了那个差一点就脱口的名字,她细白的手指迟疑了几秒, 从没有脱掉的眼罩旁垂回来。 “唐先生。” “——” 唐亦眼皮一跳。 手里的花洒跟着僵了下。 几秒后他压下眼,喉结滚出一声轻嗤:“躺回去。” 林青鸦:“让护理师过来吧。” “怎么, 小观音是嫌我的服务……”尾音里一笑,被他拿得又低又骚气, “不够好?” 林青鸦轻叹:“这是护理师的工作。” “我是啊,今天刚入职, ”唐亦一撩眼, 侧身望向垂帘前还石化状态的两人, “…是吧?” 对着疯子那个转过来就立刻变得戾气煞人的眼神,小护理师怎么也说不出个“不”字。 唐亦得逞地转回去:“你看,她默认了。” 林青鸦不语。 唐亦声音里笑意沉下一线:“我让你躺回去。” “……” 在叫白思思捏了一把汗的僵持下, 林青鸦终于放软了腰,慢慢仰回按摩椅上。 唐亦眼神松下,开口却是轻嘲:“不给我一点发难的机会?” 林青鸦轻抿着唇。 她唇色仍比平常艳一些,只是大约半上午滴水未进,覆了一层薄霜似的,让人想起枝头压了白雪的花蕾。 唐亦的视线没了顾忌,贪餍又沉溺地看着。 像要把人用眼神吃下去。 最后一点泡沫被冲干净。 回神的小护理师拿着新毛巾,局促不安地上前:“我来……” “吧”字夭折在唐亦瞥来的冷冰冰的一眼里。 那只修长好看的手伸到小护理师面前,美人眼已经懒洋洋地耷回去,细细描摹着林青鸦的长发:“毛巾给我。” “哦哦,好。” 小助理把毛巾放上去,最快速度溜回白思思身旁。 白思思木着脸,目不斜视地压低声:“你这也太怂了,这可是你的工作啊。” “你不怂,你上。” 白思思沉默几秒:“我总觉得他对我格外有敌意,还是算了。” “借口!” 有林青鸦在的时候,唐亦没心思也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他一整副注意力都在按摩椅里躺着的人身上。 一边擦拭着手里柔软顺滑,摸起来缎子似的手感的长发,他一边缓声问:“蒸汽眼罩戴久了不好,还不摘么。” “是你不让的。” “这么听我的话?”唐亦垂着眼轻笑,“那怎么我求你别走的时候,你连头都没回过一次?” “……” 同一屋檐下。 自觉避到帘后的小护理师露出了听到惊天八卦后想尖叫又不得不憋住憋得快要憋死了还得担心自己待会儿会不会被灭口的扭曲表情。 她激动得拽了拽白思思,白思思正难得愁眉紧锁,竖着耳朵担忧帘里她家角儿的安危。 林青鸦沉默的一停,没辩驳,抬手去摘眼罩。她手腕纤细,雪色似的白,像一折就断的名贵瓷器。 尤其随着系带轻轻晃动时,更叫唐亦挪不开眼去。 眼罩落下,光亮重新入眼。 林青鸦有些不适应,抬手遮了遮。等模糊的光晕慢慢定型,她看见按摩椅旁站着的唐亦。 唐亦低着眼,没看她。 疯子大概一辈子在别的事情上都没这么耐心过——他只差一丝一丝地细致去擦拭她的长发。 林青鸦抬手:“我自己……” “问我。” “?” “问我为什么在这儿。” 林青鸦无奈,依他重复一遍:“唐先生为什么在这。” “……” 唐亦终于抬了眼,笑:“当然是专程来看小观音的笑话。” 林青鸦神色不改,眼神清落落地望着他。 唐亦:“自降身价去那样一个小破昆剧团也就算了,为了他们,连宣传海报拍摄这种事情你都答应?” “这是我分内的事。” “观音分内还是菩萨分内?”唐亦笑冷下去,“什么时候起,梨园名旦都要自甘堕落到拍宣传海报、以美夺人的份上了?” “……” 听了唐亦的话,林青鸦也不辩驳,只是慢吞吞皱了眉。 唐亦眼尾一扬,忍着戾意:“我哪里说错了?” 林青鸦轻声:“我以前说过。” “说过什么?” “无论对昆曲还是其他戏剧,形象上的直觉美都居首位……” 和风熹微。 琳琅古镇镇旁的那棵大槐树上吊着把秋千,穿着白裙的女孩坐在上面轻轻晃荡,细白的小腿勾着漂亮的弧线。 她的长发被风吹拂,柔软勾缠过少年扶着秋千的手。 “……扮相、身段、戏装、舞美、唱腔——形象上的直觉美从来都是首位的,毓亦。”小观音生一双清凌凌的茶色眸子,最澄澈的湖水就漾在她眼底。 她温柔含笑地侧过脸,对冷着的少年轻声笑:“你不要把对美的直观欣赏贬做一种侮辱,它是本性,不需要羞于承认。” “欣赏?”少年薄唇抿得锋锐,眼神也像藏着剖人的刀,“你知道他们看你的时候是怎么想的、你怎么知道他们那是欣赏、不是亵渎?” 小观音听得一怔:“怎么会是…亵渎?” 少年垂下眼,视线像薄刃,一点点刮过少女纤弱的颈,微隆的胸脯,盈盈一握的细腰和裙子下白皙勾人的小腿。 那双黢黑的眼里情绪不自禁地阴郁下去:“因为我也想……” “毓亦?” “!” 少年身影僵了下,蓦地回神。 所有情绪狼狈压回去,他抬头,恶狠狠地咬牙:“总之,以后那个杂种再敢对你说那些话,我一定废了他!” “…………” “唐先生?” “——” 和记忆里完全一样的声色用陌生的称呼拉回了唐亦的神思。 不知道想到什么,唐亦眼神里泛起凌厉的戾意。但在抬眸对上林青鸦前,又被他掩盖下去。 他对上她澄澈如旧的眼。七年时光没有让她的纯粹多一丝泥污。 可白雪越干净,越让人想弄脏。 他小心翼翼地护了那么多年,与其便宜那种短命的未婚夫,还不如称了他自己的意。 唐亦这样自纵地想着,眉眼间欲意懒散下来。 他俯身,笑里低嘲。 “小观音到现在还觉着,那些是欣赏,不是亵渎?” 林青鸦怔了下。 她不习惯这样的唐亦,眼神都疯得肆无忌惮,像只蓄意勾引的妖孽。 “那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知道那不是欣赏。” 林青鸦回神,眼帘轻垂,避开他侵犯的视线:“为什么。” “因为我和他们一样。” “?” 那人终于俯到最低,他的唇拂过她鬓边的青丝,嗓音低哑,似乎愉悦至极地笑起来。 眼神幽黑,深不见底。 “我和他们一样,只想把清清冷冷一尘不染的小观音拉下她的莲花座。让泥泞玷污白雪,而我……” 他哑然低笑,漆黑的欲念盛绽在眼底。 “我亵渎你。”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0章 第 20 章 <ul class=tent_ul> 第20章 林青鸦仰头, 像不敢信自己听见什么,怔望着他。 她脸白净,病里透粉,瞳仁是浅淡的茶色, 满满地晃着他的身影, 清澈见底。 她身上的每一点颜色和气息, 都让唐亦想吻下去,尝尝味道。 但也只是想。 狠话说一万遍, 他也不舍得真拿她怎么样。 护理室内一片寂静。 站在帘后的白思思和小护理师一直背着身, 到此时半晌不听见动静, 才偷偷掀了帘子一角看过去—— 唐亦在之前的耳语交谈里扶着按摩椅向前倾身,单手扣住了林青鸦纤细的手腕, 那抹艳过雪色的白就毫无反抗余地被压在深黑的皮椅上。 此时他摇摇欲坠, 一副随时要将林青鸦压在身下意图不轨的架势。 白思思神色顿时变了,掀了帘子就想冲过去救人:“你要对我家角儿做什——” 话没说完,旁边小护理师惜命地把她拽回来:“别别别惹不起啊姐姐!” 按摩椅前, 唐亦听见声音,扭回头。他五官都生得好看, 微卷黑发衬着天生美人,偏偏眉眼压着戾意, 眼瞳黑深。 冷冰冰地看过来时,叫人不寒而栗。 和这样的疯子对视, 白思思就算再护角儿心切都有点发憷。 她咽了口唾沫。 这是唐亦第二次被触到禁区了。 他眼瞳幽黑, 凝着她, 薄唇慢慢弯起来:“你家角儿?” 白思思彻底被吓住了。 她感觉自己要是敢答应一个“是”字,这疯子可能真能上来撕了她。 可角儿…… “思思,没事的。” 被唐亦挺拔身影的身形差完全拦在阴影里, 按摩椅上的林青鸦温和的轻声融进僵滞的气氛里。 “别怕,我能处理,你先出去吧。” 林青鸦一开口,疯子的注意力顿时被扯回去。 矛头调转。 他阴郁着眼俯身回去,把欲起身的女人雪白的手腕扣回去,眼尾染红,声音里却勾笑:“小观音真是慈悲,什么时候了,还担心别人怕不怕?” 林青鸦眼瞳干净,起眸望他:“你不会的。” “我不会什么?” 唐亦更压低身迫近,薄唇间微灼的气息慢慢贴近她雪白又脆弱的颈,在吻烙上去的前一秒,林青鸦终于忍不住微微偏开一寸。 艳雪似的颈向旁边躲开了。 唐亦一僵,眼神骤沉。 停了几秒,他才抬起黑得幽沉的眸子凝她,笑里恶意轻薄:“你不是觉得我不会亵渎我们一尘不染的小菩萨么,那还躲什么?” “毓亦。” “你了解毓亦,可你不了解我。”唐亦嗓音低哑,“这些年我是怎么过来的,经历了什么,做过什么,为达目的有多不择手段,这些你都知道吗?” “……” 林青鸦知道他说的是实话。 她对现在的唐亦已经毫无了解,有时候他望下来的漆黑的眼让她都觉得陌生,以前他从没拿这样赤.裸的眼神看过她。 唐亦迫近她,压着疯劲的眼神一丝一毫地刮过她眉眼,像是要烙刻进那双漆黑的眼里。他一边沉溺地看一边声哑问她:“毓亦早就死了。现在的我想对你做什么、就会对你做什么,懂么?” 林青鸦突然觉得难过。 她不想听见那句话,可又没资格反驳。她的眼睫颤了颤,像单薄透明的蝶翼那样拢下。 唐亦眼神一沉。 他以为林青鸦真怕他了,那一秒里他僵住身,深吸气想压下控制不住的情绪。看似握得她手腕紧的指节松开,那截白皙腕子上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他是想吓她,但又怕她真的怕。 帘后。 “放松放松,咱俩还在这儿呢他不会做什么的。”小护理师对着被自己拽回来的白思思低声说。 白思思咬牙:“他都扑我家角儿身上了!” “咳咳他要是想做什么也不用等到咱俩回来啊。” “那也不能就这么看着他……” “笃笃。” 叩门声打断两人的低声争论。 紧随其后。 “刷拉刷拉。” 熟悉的动静再次响起。 房间里唐亦想起什么,眉眼一沉,直身把林青鸦圈在身后。 没得到回应的房门打开,穿着艳红色长风衣的女人手里牵着只大狼狗出现在门外。 迎着房间里几人目光,女人松开门把手,靠着门框,用白皙食指把墨镜往下一勾:“呀,这么多人吗?” 唐亦眼神阴郁,警告地看着门外的女人:“唐红雨。” “干嘛,只准你命令我给你看狗,不准我遛遛它啊?”唐红雨刚说完,被激动的狼狗带着往房间里踉跄了两步,“你看,是你这狗自己闻着味儿把我拽上来的,跟我可没关系。” “汪汪!” 小亦兴奋地叫了两声以示回应。 唐亦冷冰冰地低下眼,和地上的狼狗对视。狼狗却没理他,绕过去就朝着唐亦身后的林青鸦谄媚地摇尾巴。 唐红雨惊奇地问:“你这狗不是除了你以外谁都不搭理吗?” 被狗拽着往前踉跄两步,过了唐亦身影的隔绝,唐红雨看到他身后从按摩椅上坐起的林青鸦。 唐红雨停下,毫不意外地弯了眼:“几天不见,您比上回见到时候更美了呀?” “……” 林青鸦定下心神,朝她颔首。 林青鸦从未和唐红雨这样看起来就容易让人觉着轻浮的女孩打交道,但她的眼神依旧如当日在酒店长廊里给她放下外套时那样透着温和的平静,让人想起冬日的雪漫天簌簌,安静无声地落在湖面上。 不管找多少次,唐红雨在她那双茶色的眼睛里都看不到半点旁人有的鄙夷、排斥,或者疏离。 她的温柔不亲近,但一视同仁。 “难怪啊。”唐红雨就像明白了什么好玩的事情,勾着艳红的唇笑得低下头去。 林青鸦微怔:“难怪什么。” 话声初落,尚未从唐红雨那儿得到回应,就有一道清挺的身影迈进两人中间。 唐亦垂眼,冰冷地望着唐红雨:“离她远点。” 唐红雨意外抬头,随后无辜地眨了眨眼:“我是个女人哎,”她做了好几个小时的水晶指甲朝自己一指,落手掐腰一挺胸,“女人都要提防,你变态吧?” 唐亦眼底像黑色的火苗一窜。 那点狰狞还未来得及挣脱发作,唐红雨突然往他面前一凑,小声笑:“她可就在后面——你疯一个她看看?” “!” 唐亦身影骤停。 几秒后他狼狈垂眼,薄薄的眼皮敛压住一点失控的戾意。 唐红雨也只是想试一试,看到唐亦反应后她更加惊奇,绕过唐亦去看林青鸦。 林青鸦安静地坐在椅里,并不打扰他们的事。唐红雨牵着的狼狗早蹲在她腿边,乖巧又谄媚地朝她摇尾巴。 她正伸手轻摸狼狗柔软的皮毛,眉眼美得温柔清雅,长发如瀑地垂在她身后,发尾一段迤逦铺着,像幅墨白匀称的山水画。 到此时察觉唐红雨目光,她才轻抬眸,迎上视线。 唐红雨眨眼一笑:“林青鸦小姐,对吧?” “嗯。” “久仰。”唐红雨意味深长。 “?” 林青鸦眼里露出一点淡淡的不解。不过没等她发问,突然感觉指尖上湿漉起来。 她垂眸一看,蹲在她腿边的狼狗跟她玩闹,正舔着她指尖。 林青鸦眼尾被笑意压得轻轻一弯,抬手去摸它:“别闹……” “嗷呜!” 林青鸦话声未尽,还想得寸进尺的狼狗被不知何时转过来的唐亦拎着项圈拽开了。 “滚!” 疯子声线抑怒,眼神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狼狗委屈得垂下尾巴。 唐红雨也被吓了一跳:“你又发什么疯,它不就——” “湿巾。” 唐亦抬眼一扫,被情绪逼得泛红的眼尾吓住唐红雨没说完的话。 唐红雨回神,从亮黑皮的手包里翻出一包湿巾,她嫌弃地往边上一放,嘴里咕哝了句:“疯子。” 唐亦却没在意,他拿过来近粗暴地撕开,长腿一屈就蹲下身去,他在林青鸦面前半蹲半跪,拉过她垂在身侧的胳膊,把她的手托进掌心。 小观音的手一直这样纤巧,手指细白得像削葱根,指尖莹一点粉,从前她做水袖动作,一抛一落一收,回回都是勾人魂魄似的。 唐亦阴郁地低着眉眼,盯着她手看了几秒,也不顾忌,拿消毒湿巾顺着她指尖擦上去。 仿佛完全不记得房间里还有三个大活人。 唐红雨都看傻眼了。 林青鸦想挣脱,但这一次唐亦攥得比方才紧得多,半点余地没留下。而且看那微卷的额发下凌厉横着的眉,再往他情绪里加一两根稻草,说不得又要发作。 她只能压下被唐红雨端详的羞耻感,随疯子折腾。 唐红雨看不下去,撇着嘴嫌弃地牵着狗往外走:“程仞说公司里有通紧急电话,让你忙完私事至少接一下。” “……” 疯子也不知道听没听见,眼都没抬,脚边湿巾扔下两坨,正拽出第三张折腾小观音的手指尖。 唐红雨不想理这个神经病,离开的时候顺便把已经石化了的两个小姑娘一起捎出去了。 林青鸦从关合的房门收回视线,落到蹲跪在她身前的唐亦身上,她唇瓣轻开,想说什么。 “我亲一下都不行,随便它舔?”疯子懒低着眉眼,突然说了一句。 林青鸦被这话堵住了。 等回神,原本就在病里透出点微粉的脸颊上嫣色更盛了几分,她难能生出一点恼意:“你…你怎么能和它比。” “是,”唐亦冷淡地一勾唇,擦完她最后一根手指,那双细长微翘的美人眼就撩起来,“在你这儿我从来人不如狗,怎么比?” “……” 林青鸦放弃辩驳,垂回眼。 小观音从不和人争吵,起情绪都是少有的,唐亦以前见惯了,一点都不意外。 他也低头,凝着掌心里比他手掌小一整圈的手。 林青鸦半晌没听见动静,想抽回手又被阻力纠缠。她不解抬眸时,正看见唐亦单膝抵到地面上,那头她熟悉的微卷黑发藏起美人脸—— 他俯下去。 那一秒里林青鸦微微睁圆了眼,她不可置信地动了动指尖。 报复性的。 被轻咬住的痛感在灼烫的温度里传回来。 “毓……” 晕开的红漫上修长白皙的颈,小观音破天荒地失了平静,眼神仓皇得像惊弓的鹿。 不等她拽回手,疯子懒洋洋地直回身,天生多情相的薄唇还弯起来,那双乌黑的瞳像是湿了水。 他眼角眉梢的戾气未褪去,已染上笑,一张美人脸更熠熠生辉,勾得人挪不开眼。 “嗯,我舔了,还咬了,”他声音轻哑愉悦地笑起来,“小观音气不过,那给我一刀?” “……” 林青鸦攥紧指尖,浅白的耳垂都微微染上红晕。 唐亦望得眼瞳更黑。 等那情绪汹涌得快压不住,他才笑着低下头,松开手也站起身,插进裤袋里。 他居高临下,虔诚又疯子地凝着她,声音低低的:“捅死了算我的,捅不死算你的,好么?” 林青鸦慢慢压平呼吸。 她挽起旁边搁着的大衣,不再看那个精神态大概已经张牙舞爪的疯美人一眼,朝门口走。 身后轻薄懒散的笑声勾住她。 “咬都咬了,你就真不想说一句话?” 林青鸦停在门前。 她茶色瞳子里情绪平复,眼神也跟着安静下来。只剩指尖的一点艳色还在诉说某人的罪行斑斑。 林青鸦想了想,声音很轻。 “小心生病。” 唐亦一僵。 他听得出来她是说气话还是认真,何况小观音从不和人置气,更不会话语伤人。 唐亦自己反而气笑了,他转过身来:“什么病?狂犬病么?” 林青鸦一默。 “那该你小心。” “?” 唐亦褪了笑。 隔着半道垂帘,他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的侧影,眼底欲.望快按捺不住。 半晌,那人滚了滚喉结,低头一嗤。 “我要是哪天真疯了,你就跑吧,跑得越远越好,永远别被我找到。” “不然……” 眼底浓墨里刻着单薄的身影,然后被汹涌的欲意撕碎。 他轻声。 “我会弄‘死’你的。”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1章 第 章21 章 <ul class=tent_ul> 第21章 林青鸦来的这家影楼的老板是个富二代, 开店原本就是玩票性质,做起来以后也没照管,直接撂给了经理,常年不在店里。 今天一听说唐亦来了, 他撂下一众狐朋狗友, 亲自从附近的会所驱车赶回来。 一进大堂, 他们正原地踌躇的经理就迎上来:“老板。” “真是唐亦?” “是,确定几遍了。唐家牌号的那车现在就停在咱们停车场。” “稀奇了, 他唐家什么产业没有, 犯得着跑来这小破影楼里拍照?” “……” 经理一憋, 到底没敢说这怎么也是您的破影楼。 影楼老板姓封,叫封如垣, 年纪在三十岁上下, 也是富二代圈子里有名的浪荡子弟。 封如垣和唐亦见过面,但私交不深——这北城里世家也分三六九等,一朝乍富的多如牛毛, 但唐家这种代代传下来根深蒂固的望族名门,一巴掌里都数得着。 所以年轻人里, 能和唐亦平辈论交的约等于无。 何况那也不是个随和的主儿。 鬼知道今天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会想起跑这么一小影楼来。 封如垣一边腹诽着, 一边往电梯间走:“你电话里说,他是带着个女人过来拍写真?” “对, 生面孔, 没见过。” “不是虞瑶?” “真不是, 一样年轻漂亮,但这个更,”经理犹豫, “浓艳一些?” “嗤,这传闻里男女不沾的唐家太子爷还真是一朝开窍,过来年的麻将局里净听他的桃色新闻了。” 这句经理可不敢接。 两人进了电梯里,封如垣不端架子,自己抬手要去按楼层,随口问:“他在楼上贵宾室?” “没,没在。” “嗯?”封如垣回头。 经理表情古怪:“我们想让唐先生去贵宾室,但他不同意。” “那他在哪儿?” “摄影棚。” “……?” 影楼地下层是有个大型摄影棚,里面切成区块,没单独隔间,工作人员加上各种设备的维护人员,乱七八糟,难免人多杂乱。 封如垣自己都没下来过几回。 今天周日,本该人多事乱,但下来以后两人却发现,摄影棚里比平常闲散时都安静些。 “功臣”不用说,就是场边上坐在把欧式沙发椅里的那位。 封如垣走过去时,那人正懒洋洋地靠在椅背前,半垂着眼。卷发下露出冷白的额角,他天生漂亮的面孔上情绪寡淡,眸子都透着冷冰冰的漆黑,深处又像按捺着什么躁郁的情绪。 搁在扶手的左手臂上衬衫微卷,腕骨线条凌厉,一直延伸到垂着的指掌,修长的指节间把玩着一根香烟。 明明朝下,香烟在指间转挪,每次险险欲坠,却又总是被勾回。 封如垣观察了几秒,甩开经理走过去:“午好啊,唐总。” 唐亦听见声音,缓了一两秒似乎才回神,一掀眼帘。对视过,唐亦薄唇微动:“封如垣?” 封如垣受宠若惊:“没想到唐总还记得我?哈哈,我的荣幸啊。” “……” 记得是一回事,搭不搭理是另一回事。唐亦像没听见他的奉承,没什么兴致地垂回眼。 封如垣毫不意外。 平心而论,唐亦的个人能力在整个二代圈子里都是顶尖的,但除了“疯子”的名号外一贯没什么口碑。 很大原因就在这人的性格上:疯也就算了,偏还性子轻狂,好像谁都不怕得罪,更懒得放入眼。 不过,太子爷嘛,什么稀奇古怪的脾气不正常? 封如垣一点生气的意思都没有,在跟过来的经理主动拉开的椅子前坐下来。 他笑眯眯地跟唐亦搭话:“听说您是陪人过来拍写真?” 沉默几秒。 唐亦垂着的细长眼睫动了动,他好像想到什么,撩起眼:“这家影楼是你的?” “是。唐总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我能做主。” “什么都行?” “当然。” “好,”唐亦眼底按着的躁戾终于漏出一点,他薄唇轻挑,眼尾扬起来朝某个方向示意了下,“那棚子。” “嗯?” 封如垣顺着唐亦的目光转回身,看见不远处的一块分区摄影棚区——为了控制摄像采光,每个客人的摄影场地都是拿密不透风的遮光布盖着的。 唐亦示意的是3号棚区。 封如垣还没等转回来问,就听见脑后那个声音轻飘飘的:“不用别的,把它掀了就行。” “……”封如垣,“?” 桌旁寂静数秒。 经理尴尬地弯腰提醒:“唐先生,同您一起来的那位小姐是在2号摄影棚区拍摄写真。那是3号,是另一位客人——” “我看见了。”懒洋洋的低声打断经理的话,唐亦靠回椅背,哼出一声薄薄的笑,他漆黑的眼撩起来看向经理,“你觉得我瞎吗?” 经理噎住,不敢吱声了。 这片刻间封如垣心思电转。在唐亦目光落回来以前,他已经挂起无害的笑:“唐总给面子提要求,那必须照办啊。您稍等,我这就去安排。” “……” 封如垣走到角落,收了他眼神示意的经理也跟过来。 封如垣停下,转身问:“你去查查,3号棚的是什么人?” “不用查,”经理愁眉,“冉氏传媒那边,这周五预约的。” “他们公司里的艺人?” “不是,是冉氏小公子的未婚妻。” 封如垣闻言就皱起眉:“冉风含的未婚妻?没听说也没见过啊,藏得可够严实的。” “好像不是圈里人。” “嗯?不是圈里的?我还以为是唐亦和人有怨,那他为什么要找人家的麻烦?” “这个……” 见经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封如垣烦躁道:“别磨蹭,知道什么就直说。” “没,就是猜测,我想唐家这位会不会是……看上人家了?” “?” 封如垣愣了好几秒才回神,失笑:“你让那疯子传染了吧?八年前那场车祸后,唐亦就是唐家独一无二的太子爷了,他要什么女人没有——会看上冉风含的未婚妻?” “……” 经理也知道自己这猜测太过离谱,只不过稍一想起之前在摄影棚边那惊鸿一瞥的风情,他心里按下去的那点苗头就又往上蹿。 “行了,你过去尽力疏通,她有什么过分点的条件都可以满足。要实在棘手,那撕破脸也得办成,懂吗?” “是,老板。” 交待下去还没过三分钟,经理小跑回来了。 封如垣皱眉问:“她提什么难搞的条件了?” “没提条件。” “什么?” “那位林小姐没提任何条件,连原因都没问,”经理也意外得回不过神,“说是不会让我们难做,然后就同意了。” “……” 封如垣半晌都没上来话。 实在是他在圈里圈外习惯了利益交道,得一分失一分,无论实质利益还是人情面子,那都是要上秤过一过的。 什么时候遇见过对上这么无理要求还直接答应的? “行吧,你别跟来了,我过去看看。” “哎。” 封如垣回到唐亦那桌时,这个角度看3号摄影棚区已经大喇喇的了。 虽然隔着远了点,但站在黑色底布前,那道纤细窈窕长发如瀑的背影还是勾得人挪不开眼。 拍摄的女人身穿一件白色修身旗袍,腰身和尾摆处似乎绣着暗纹金线,旗袍微微立领,分寸妥帖,将女人从颈到胸再到腰臀的曲线勾勒无遗。 尤其露在旗袍外的颈子、小腿和脚踝,是能艳压雪色的白。 偏美得至此,她如画眉眼只如平湖烟雨,清而不寒,一双茶色眸子淡淡凝眄,温柔望谁也一视同仁。 像从最一尘不染的干净里拔出最要命的勾人。 封如垣看愣了。 直到耳边一声, “好看?” 封如垣本能循声看去,对上一双眼角染红的美人眼。 比起那边的高山白雪,这双黑得幽沉,连笑里都戾气难抑。 眼神凶狠得噬人。 封如垣心里咯噔一下。 ……经理这乌鸦嘴。 所幸唐亦顾不得他,眼里阴翳地转回去,声音冷得发哑:“让他们遮回去。” 封如垣顿都没打:“好,听唐总的。” “……” 疯子没回答。 他克制地压下微颤的眼皮,左手扣在颈前,那条血红的刺青被他自己粗暴地蹂.躏过,泛开一片与肤色极致反差的艳红,像要滴下血来。 显然在按捺某种情绪。 封如垣听过唐家这疯子太多“传奇”,紧张地防他发疯。 可没有。 那点像是随时要暴躁得起身砸场的怒意,竟然就被那疯子自己一点点克制地压了回去。 · 这套昆曲宣传海报换过几回戏服、旗袍,拍了一整天,在外面天色擦黑时才终于结束。 此时其他摄影棚区早已收工,亮着灯的只剩下3号棚子。 林青鸦换上来时常服出来,摄影棚里除了她身后一片漆黑。 林青鸦停住。 “角儿,”白思思从电梯间方向跑过来,“您猜谁来了?” 林青鸦回神:“嗯?” “冉先生来了!就在大堂等您,他说您今天肯定累坏了,要亲自送您回去呢。” 林青鸦:“不用麻烦他了,我们自己……” “青鸦,你也太见外了。” 一个温润男声插入两人对话里。 林青鸦一怔,抬眼。 冉风含不知道什么时候从电梯间方向出来的:“我们之间还要说麻不麻烦的话吗?” 林青鸦:“你不用专程来的。” “能送你回家,那是我的荣幸才对,怎么算专程?”冉风含温和地笑,“时间不早了,我们走吧?” 林青鸦垂眼:“谢谢。” “你太客气了,这样我真的会伤心的……” 男人温柔呵护的声音随着身影远去,直至消失在电梯间里。 他们身后的黑暗一片死寂。 半晌,场边角落。 黑暗里有人靠在桌上,慢慢打了个呵欠:“你倒是不用睡美容觉,我还得靠这张脸开展工作的好吗?” 无人回应。 唐红雨停了两秒,放下手认真地去看桌对面。昏黑里,那人的身影绷得僵硬。 唐红雨顿了顿,小心试探:“这就生气了?” 沉寂数秒,黑暗里响起声低哑的笑:“我气什么?” “唔,气她跟冉风含走了?” “…只是一个女人而已,我要多少没有?”那声轻笑骚气得很,果真像浑不在意,“是她自己眼瞎,非要选这么一块劣迹斑斑的垃圾。” 唐红雨:“那你不要她了?” “被垃圾碰过的我不稀罕,”唐亦笑,“谁爱要谁要。” “……” 唐红雨听得不确定。 这疯子喜怒无常,不知道爱恨是不是也说变就变。 那人从椅里起身,冷淡地低下眼,系上西服外套解开的扣子。 一颗。 两…… “啪。” 扣子断线,落地,滚进无边的黑暗里。 唐红雨一愣,回头。 空气死寂数秒。 “砰!!” 沙发椅被恶狠狠的一脚踹翻,呻.吟倒地。 黑暗里的疯子眼尾通红,身侧手攥得血管都绽起。他死死瞪着空了的电梯间。 半晌他才阖了阖眼。 胸膛里冰冷颤栗。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第2章 第 22 章 <ul class=tent_ul> 第22章 正月十五的元宵节, 林青鸦一早就回了外婆家。 两位老人年岁大了,不方便下厨,见保姆赵姨一个人忙里忙外,林青鸦脱下大衣后也进了厨房。 见林青鸦挽起袖子露出细白手腕, 赵姨愣了下, 笑着拒绝:“这可不合适啊。” 林青鸦微怔:“怎么不合适。” “林小姐的手是开扇子, 拈花指,抛水袖的, 哪能碰这些东西?” 林青鸦眉眼盈盈地含起浅笑, 在水池前低下头去, 轻轻揉洗指尖:“师父总说,台上要表演, 台下要做人, 两不误才好。” 赵姨想了想,点头:“俞老先生不愧是一代昆曲名师,活得还真通透。” “嗯。” 林青鸦被勾起一点思忆, 眼底浮起淡淡情绪,但很快她眼睫一垂, 又打散了去。 半小时后,林青鸦和外公外婆以及保姆赵姨四人, 在餐厅的餐桌旁坐下了。 外公林霁清放下报纸,正摘着老花镜时想起什么:“青鸦啊。” “嗯?” “你刚刚在厨房时候, 手机似乎震动过, 要不要看一下, 有没有什么重要事情?” “好。” 林青鸦拿到那支印了闺门旦戏装的淡蓝色手机,里面只有一条信息,来自一串没备注的陌生数字。 [吃了吗。] 就三个字一个标点, 林青鸦想了半天没什么思路,便拿着手机回到餐桌旁。 林霁清问:“剧团里的事情?” “没有,”林青鸦摇头,“好像是发错的消息。” 赵姨放下最后一样小菜,闻言笑呵呵地说:“现在电话号码换得勤,弄错号是常有的事情,不用管他们。” 林青鸦眼角轻弯下来:“我回一下吧,不费时间。” “啊,这有什么好回的?” “免得对方有急事。” 赵姨愣了两秒,笑道:“林小姐这副温柔脾性啊,还好是挑了冉先生这样的丈夫,不然还不得被人欺负坏了?” “嗡嗡。” 林青鸦没来得及说话,放在她手边的手机又震动了两下。 听频率仍是信息。 林青鸦拨开锁屏,看见同一串号码发来的消息: [我想吃元宵了,被你揉成椭球形的那种。] [以后,是不是没人给我做了。] “……” 林青鸦的指尖蓦地僵停。 林青鸦十几岁的时候,林芳景总在各地参加演出,最远在国外。 父亲那时和母亲总是形影不离的,而她还要上学、随师学艺,家里就常常剩她一人。 她十六岁那年的正月十五,赶上林芳景和宋温谦被一场演出耽搁,回不了国,林青鸦也没回北城。 镇上照料她日常起居的是当地找的妇人,林青鸦不想她过节还要撇了家里老人孩子陪她,晚餐后就轻声和语地把人劝回去了。 夜深人静,低门矮户。 林青鸦第一次独自在屋子里,难免有点害怕。于是十六岁的少女早早熄了灯火,却睡不着,抱着白皙匀停的小腿靠在暖气墙角。 古镇上一到冬天总是天寒地冻,没出正月更是冷得厉害。房间里安了好些取暖设备,烘得窗上一层一层的雾气。 林青鸦抬起手腕,细白的指尖在凉冰冰的窗玻璃上轻轻描画。 直到院里门闩一声响动。 林青鸦一停。 她不确定那是不是自己的幻听,迟疑之后还是下了床。 院里门闩的钥匙只有她和照料她的李阿姨有,方才她特意检查过门闩上的锁,如果门闩真的被打开,那应该是李阿姨回来了。 尽管知道这样,但林青鸦心里莫名有点不安。 下到地上后她没开灯,赤着足无声地走向外间,只有那儿有一扇通院子的正门。 可推门进到外间,林青鸦却怔住了—— 顺着大敞的窗户,寒冷的风灌进来。 窗被人打开了。 凉风里林青鸦一栗,身后一道影子撕开风声。 她本能回身。 “呜——” 还未来得及,女孩就被来人捂住嘴巴压在门旁。 黑暗里。 少年衣角沾着淡淡的凉风冷雪的气息,他笑着俯身压近:“别乱叫啊小菩萨,吓着隔壁的……” 啪嗒。 一滴凉冰冰的水落在他手背上。 少年笑容陡僵。 停了好几秒,他终于回神,抬手压开女孩身后的电灯开光。 光亮骤临。 晃人眼晕的光下,垂着长发的女孩被他捂着嘴巴按在墙上,透窗的风吹得她睡裙掀起一角,乌黑的发丝在风里纠缠着裙尾,雪白的颈和锁骨大片地露在外面。 而她细腻脸庞上那双总是漂亮得像会说话也会勾魂的杏眼第一次睁得圆圆的,瓷白的眼尾染着惊红。 长睫间,缀了晶莹的水珠。 少年僵住,眸里黑了几个色度,半晌过去他才回神,哑着声音轻问:“我……吓到你了?” 林青鸦慢慢回神,紧绷的薄肩骤然松垮下来。女孩细密的睫毛一搭,又一滴水珠滚到少年的手背上。 毓亦像是被烫到了,蓦地松开手,退了一步。 “对、对不起啊。” 小镇上最疯最凶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竟然也有手足无措慌了心神道歉的时候,要是被他那群跟班瞧见了多半要笑得肚子痛。 毓亦忍不住又把目光投到女孩身上。 她显然吓得不轻,被放开后,透着嫣色的唇就微微开阖着调整呼吸,茶色的瞳像浸在水里,透着湿潮的美。 “没关系,”很久以后女孩平复下来,抬起眼看向少年,她轻声说,“你下次不用翻窗户,我会给你开门的。” 少年躲过她眼睛。 林青鸦走过去关窗户,背对着他轻声问:“你吃晚饭了吗?” “没有。” “那你想吃什么?” “……” 望着女孩乌黑的轻轻晃动的长发,雪白睡裙勾勒的腰肢,还有白皙修长到精致踝足的小腿。 少年攥着拳落开眼:“元宵。” “?” 女孩茫然回身。 “要雪白皮,”少年人喉结轻轻滚动,“流心馅儿的。” 林青鸦为难得轻皱起眉,最后还是点头:“好。” “……” 等女孩朝放着冰箱的内间走去,僵站在原地的少年终于动了动。 他抬起手臂。 刚刚捂住女孩的左手背上落着两点水痕。 她哭的。 少年眼神一颤,长卷的密睫垂下,遮住深得漆黑的瞳孔。 鬼使神差地,他慢慢低下头去。 舔掉了那两滴水痕。 ………… 成汤集团总部。 某项目组会议室。 “哇靠终于结束了,正月十四加班到十五,这也太虐了吧?” “得了吧,三倍加班费,唐总还陪我们一块熬呢。” “我好想吃元宵。” “城北景德记那家的元宵是真的一绝,我生平没吃过那么美味的!” “别吧,景德记算啥?我前两年去Z市吃过一家,那才是真的绝。” “……” 会议室里七嘴八舌地争起来。 兴许是熬夜熬傻了,不知道谁嘴比脑子快地问了一句:“别争了,干脆问唐总啊,他什么山珍海味没尝过,让他评嘛。” 话声一出。 全桌寂静。 桌首位那人懒撑着额头,垂下的黑发打着微卷儿,他原本在手机上敲什么,闻言撩起眼帘。 声音透着倦意的哑:“元宵?” 有人回神,打圆场地笑:“唐总就是什么都尝过,所以更不可能一直惦记着什么元宵了啊哈哈——” “有啊。” 唐亦懒洋洋的话声截住了。说完他又垂回眼,修长指节在手机屏幕上轻轻起落。配上那张美人脸,敲个字都懒散调情似的。 会议室里项目组众人着实意外。 眼神交流后,终于有人憋不住问:“那得是什么味道,能让您都一直记挂着啊?” 唐亦慢条斯理地想了想,“在舌尖上是甜的,有一点涩。” “那能,好吃??” “…当然。” 首位上的人哑声笑起来,手机上最后一条信息发出去,他靠上椅背,轻扯着唇角。 “再让我尝一次……”唐亦垂眼,盯着自己左手背,“尝完就死也行。”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3章 第 233 章 <ul class=tent_ul> 第23章 有冉氏文化传媒作为推手, 林青鸦拍摄的那套昆曲主题宣传照完成后,陆续登进各家杂志里—— 以古风写意的构图托衬出唯美的人物核心,纯粹的黑色前一抹脱尘的白。水袖半遮,那双澄净的眼眸自袖旁轻轻一起, 朝画外凝眄, 如高山白雪长湖月落, 一眼便把人间温柔陈尽。 海报面世不到一周,就在圈里掀起不小的波澜。年轻票友们常混迹的几个论坛里各自起了高楼。 [天哪, 这是什么大美人?] [唱昆曲闺门旦的吧?这眼神功夫真厉害, 静态图跟动态似的, 能勾魂儿] [我怎么瞧着她有点眼熟呢?] [楼上的,记错了吧?我都进票友圈好几年了, 模样身段这么漂亮、眼神还这么活的, 要是出来早该有名气了。] [他还真没记错。] [铁打的戏圈,流水的票友啊。这位八年前凭一场《牡丹亭》一夜名动北城的“小观音”,到现在竟然都没人记得了?] 解密身份的楼层一出来, 原本还慢悠悠堆楼的帖子里立刻就被点着了似的,无数条激动的回复快速涌现。 [啊!!] [她就是昆曲大师俞见恩的关门弟子、还被说是年轻艺者里最有希望成为绝代名伶的那个小观音?] [多少年过去了, 她成名那会儿才十六七吧?] [可小观音不是七年前就销声匿迹了吗?] [能回来太好了!她母亲可是有“一代芳景”名号的林芳景,当年我父母最爱她的戏, 可惜听说林家突生变故后她就精神失常了,再也不能登台唱戏, 我母亲难受了一个月呢!] [哎, 这我有印象, 听老一辈说起过。似乎是林芳景的丈夫急病去世,她事业受折,最心爱的徒弟又突然叛出师门改投西方现代舞, 这才疯了。] [天啊,好惨啊……] 楼里追溯了一番当年过往,都长吁短叹的。 直到有人突然问了一句。 [有谁知道这“小观音”现在在哪个省昆里唱戏吗?] [能请得起她的不多吧,估计就排前面那几个了。] [右下角有她昆剧团的信息,你们自己看。] [嗯?] [芳景昆剧团?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刚查了,一个连学徒加起来编制都不到40人的民营小剧团……] [??] [是不是前几天还因为演出事故闹得特难看的那个小破剧团啊] [小观音竟然去了那儿?] [这周末就有她的一场《游园惊梦》!票友们,去看吗?] [那必须看!] [同去同去。] [……] 有“小观音”的名号作保,正月二十一周末场的票刚一放出来,顷刻就售空了。 芳景团的票务还是头一回体验这中大昆剧团的待遇,迫不及待地把这件事通知到团里。 消息没瞒住多久,到开戏当天就在团里传开了。 “不愧是小观音,过去七年了影响力还是这么可怕。” “咱们梨园毕竟不比娱乐圈,更新换代多慢?台下十年苦功未必换得来一朝显贵,成一位角儿可不容易。” “没错。这也就是咱们剧团的剧场小座位少,不然我看就算换去省昆的大剧院,小观音的名号一出也能给它填满喽。” “那肯定的……” 团里的师兄弟们正兴奋聊着,冷不丁一个声音插进来。 “听你们的这个嘚瑟劲儿,我都快要以为人前显贵的是你们了。” “——!” 几个师兄弟一栗,回头。 “大、大师兄。” 简听涛板着脸,没表情地扫过几人:“你们在台上的唱腔要是能抵得上台下嘴皮子工夫的一半,咱们剧团恐怕早就发扬光大了吧?” 几个人被嘲讽得面红耳赤也不敢辩驳,纷纷低头。 简听涛还想训两句,又作罢:“小五,你去后台看看林老师准备得怎么样了,有什么问题及时跟我说。” “好,我这就去。” “行了,再有不到一个小时观众就该入场了。你们几个该干嘛干嘛去。” “是,大师兄……” 芳景团资金有限,无伤大雅的陈设上也就比较简陋。比如更衣室有单独隔着的分间,但化妆屋子却像以前那样,化妆镜都摆成一排扔在同个大屋子里。 林青鸦来团里以后,团长向华颂提过要单独给她一个私人化妆间,但被她婉言拒绝了。 加上团里资金确实经不起折腾,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小五进到化妆间里时,团里的头面师傅正在给林青鸦贴片子。 在《惊梦》一折里还有好几位花神的戏份,团里要上台的师兄弟们就在房间另一头,进度稍晚些,多数正在或化妆或勒头。 头面扮相一点岔子不能出,小五到了也没敢打扰,就在梳妆镜旁边等了会儿。 直到贴完了脸周的小弯和大绺,头面师傅站到一旁,小五插空走得近前了些:“林老师,大师兄让我来问问,您有没有需要……” 梳妆镜里的女人闻声,眸子淡淡一起,似无声征询。 灯影下,上了云妆的眉眼胜画,浅粉勾勒得眼尾轻翘,茶色瞳子里盈盈两湾缀着星子似的春水。 小五一下子就噎住了。 不见他说下去,林青鸦眸子里流露出不解。 白思思正在旁边小心整理林青鸦自己带过来的一套点翠头面,听见动静,她瞧了一眼就笑了:“怎么样,我家角儿戏妆一起,是不是美得要把人的魂儿都勾走了?” 小五一激灵,回神后忙低下通红的脸,“那个,那个……” 忘了自己来干嘛的。 白思思提醒得林青鸦明了了,她眼尾淡淡一垂,似含笑,温和轻声地提醒:“你们大师兄让你来问我,需要什么?” “哦,对对,大师兄让我来问,您有没有什么需要的,吩、吩咐给我就行。”小五低着头瞅着地说话。 “这边一切都好,请他不用担心。” “好……那我就回去跟大师兄汇报了,林老师您继续梳妆。” “嗯。” 小五大概也觉得自己丢人极了,扭头就想快步离开。可惜头顶没长眼睛,他低着头一转身就和迎面跑过来的人直接撞到了一起。 “哎呦!” 一声闷响,两个嘶气。 两人撞得各自后退,眼见着小五要倒过来,正理头面上点翠水钻的白思思吓了一跳,连忙挡在林青鸦面前。 还好这些打小学戏的昆曲演员们下盘都稳,退了几步,两人各自险险停住了。 白思思回神,放下护住林青鸦的胳膊。 她真动了火,恼得竖眉:“这里可是化妆间,又不是田径跑道,你们莽什么?这十几万一套的头面撞坏了都是小事,伤着我家角儿怎么办?” “对不起对不起,实在对不起,我没看好路,”撞进来的那个连声道歉,“五师哥你没事吧?” “我没什么。”小五摆了摆手,站直身回头,“对不住白小姐……林、林老师,没碰着您吧?” 林青鸦在旁人瞧不见的地方轻轻拉了下白思思衣尾,让小姑娘没再继续发火。 她闻言回眸,淡淡一笑:“没关系,下次小心些。” “一定,”小五擦了擦额角,回头问撞了自己的那个,“出什么事情了,你这么急进来?” “五师哥,唐亦——就成汤集团那个疯子,他又来剧团了!” “什么?” 进来这人一副“狼来了”的语气,惊慌难定的,声量也高,原本就不大的化妆间里顿时听了个清清楚楚。 房间另一头,团里师兄弟们聚集的化妆镜前跟着一片低呼。 小五回神问:“来砸场子的?” “那好像没有,他只说剧团这块地是成汤集团的,又有对赌协议在,他来看是为了集团利益。” “成汤集团什么时候在乎过这么一小块地皮的利益了,我看还是来找事的……大师兄现在人在哪儿?” “大师兄正陪着他呢。” “那我去找团长。你们稍安勿躁,别生事。” “哎。” 小五一走,房间里头就过来了几个迫不及待的,上来跟撞进来的这个打听情况。 “真是唐亦啊?这回虞瑶来了没,那可凶的大狼狗来了没?” “都没见着,就看见那疯子一人了。” “嗐,堂堂成汤太子爷,就咱剧团这么块小地皮,他总惦记着也不嫌掉价吗?” “毕竟是为了博美人一笑。他不惦记,虞瑶的现代歌舞团可惦记着呢。” “……” 几人压着声聊得热闹。 林青鸦这边独一张化妆镜,安静,听得一清二楚。她没什么反应,旁边整理那套点翠头面的白思思看着却有点心不在焉。 头面师傅给林青鸦整理过光滑得缎子似的青丝帘,抬头窥见,笑问:“白小姐平常不是也最喜欢聊这些事情吗,今儿怎么不过去?没事,我这边不用你帮手。” “我不,我那个,改邪归正了。”白思思心虚地瞅林青鸦。 林青鸦阖着眼,安静得像幅美人画儿似的,也没说话。 白思思的目光一落,就滑到林青鸦那头鸦羽似的长发上,而一看见这袭长发,她就想起那天在影楼护理室里她和人嬉笑着进来,回头一瞥。 昏暗的光把那人身形打磨得修长清挺,半明半昧的侧影里他半垂着眼,总是张扬或凌厉的面孔在那一刻却安静得近温顺,他认认真真地,梳着女人的长发。 乌黑的发丝和那人冷白的指节反差出最极致的对比,自上而下,在他指缝间慢慢滑落…… 那画面带着近情.色的意味。 白思思心神一慌,不敢再想下去。她清了清嗓子,低头去摆弄那一桌的花钿长簪。 等闪着钻石水光的点翠头面戴好,林青鸦自己从妆镜前的首饰盒里挑拣出两支绢花。一枝两朵,勾在耳侧,细骨朵儿流苏似的垂下来,把雪白小巧的耳垂半露半遮。 再盈盈抬眸,眼尾勾翘着往镜里一起。 “啊呀。” 白思思在旁边嗖地一下捂住了脸。 “角儿,你再拿杜丽娘看柳梦梅的眼神看人,我就得辞职了——我要为自己的性向负责!” 林青鸦无奈,浅笑半含:“你能不这么不正经么。” 白思思张开指头缝,眼珠黑溜溜的带笑:“我是实话嘛,角儿您只要一入了杜丽娘的戏,看人就总能把人骨头看酥了。” 林青鸦不再搭她浑话,起身。 为了保证昆剧团三场戏的票座达标,在第一场被演砸了口碑的情况下,第二场尤为重要。 林青鸦专程带来家里几套私人订制的戏服,此时身上这套酡颜底百蝶刺绣的对襟褙子就是其中之一。 酡颜底子最挑人,肤色稍黯些就会被压过。偏林青鸦一身肤白胜雪,比起酡颜的秀丽半点不落,只显得清雅出尘,能艳煞牡丹亭里满园春色。 “角儿,离开场还有一段时间呢,您要出去走走吗?” “嗯,房间里闷。” “那我陪您吧。” “嗯。” 两人往化妆间的门前走。 围着之前撞进来那人的师兄弟们又多了几个,兴许是怕扰着林青鸦,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转移阵地挪到门旁去了。 这会儿几人聊得正热,没注意林青鸦和白思思过来。 越往前走,那边话声越清楚些。 “唐亦”的名儿已经听不着了,入口出口的一个个,全是“这个疯子”长,“那个疯子”短的。 白思思听得不安,偷眼去看林青鸦的反应。但只见她家角儿低垂着眉眼,睫毛像蝶翼似的,轻轻勾卷着。 面上不见什么情绪,和往日一样清雅温和。 白思思松了口气。 她加快脚步,提前一两步到门旁,拉开房门朝林青鸦呲着牙笑。 林青鸦知道白思思是怕唐亦和自己有旧,那天起白思思大概有了猜想,再没在她面前提过唐亦。 她无奈又宽纵地笑了,白底兰草刺绣的马面裙下秀足一抬,就要迈向门去—— “那疯子在商界的手腕可是恶名昭著人尽皆知的,别说真心了,我看他人性都未必有吧?” “确实,以前就有人说,这疯子年轻,有钱,又是成汤的太子爷,可身边却从来没个女人,多多少少得沾点变态。” “也是咱们团倒霉,怎么就惹上这么一个疯……” 最后一个话说到一半,正对上拉开的门前,小观音清清和和抬眸望来的一眼。 那话顿时哽在他喉口。 围着的几人陆续注意到,转过来对上林青鸦当面,他们各自压下惊艳和怔神,低头问好。 “林老师。” “林老师……” “老师。” 林青鸦垂眸停着。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耳旁绢花微颤,流苏似的骨朵儿盈起钻光,轻轻垂荡。 几人正不安,就听见林青鸦轻声开口说:“他只是性格不好,并不是真正疯了。” “……” 众人怔住。 这话用词普普通通,语气也平平缓缓,可不知道怎么,就好像要温柔到人心底去了。 空气在安静里要开出花来。 林青鸦不想让他们难堪,没忍住的话说完以后就想走的。 可她第一步还没迈出门,一墙之隔外,有个懒洋洋的笑声响起来,压得低哑却好听。 “谁说我不是?”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