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大明》 第一章 夜秦淮 “邵辉,男,29岁……” “2012年以侦查学专业全科第一的成绩毕业于江南刑警学院……” “2013年卧底加入黑金贩毒集团,2015年黑金老大在云南落网……” “2016年卧底加入我们集团,深受总裁信任,2017年就开始单独掌管一条走私线路……” “2018年花豹在广东落网,你接管了花豹负责的东南亚六条线……” “上周五我们和日本、菲律宾的两条线被海警截断,所有船只货物全部失去联系……” “本周二,我们到马来西亚的船也在中途信号中断……” “邵警官,你好厉害啊……” “如果这个世界上多几个像你这样的人才,那可就世界和平咯……” “只可惜……连上帝都不想看到世界和平!” 砰——砰砰砰—— …… 邵辉猛然从榻上坐起,下意识地伸手摸到枕头下面。 没有枪! 额头和厚实的脊背上满是冷汗,脑袋一阵乱糟糟的轰鸣,好像两股决堤的洪水,在干枯的河床上对冲一般。 他捂着脑袋,忽然一个温软的身体像八爪鱼一样缠到了他的身上,伴随着几声轻轻的呢喃,一团青丝从腰畔,身旁的那个女子已经在半睡半醒中将脑袋俯向他的腰下。 他像触了电一样向后一缩,推开女子,摘下床边衣架上的袄子和直身,胡乱在身上套了一气,正在腋下打第三遍结的时候,却被一双温柔细腻的手拦住了。 那女子横卧在榻,修长而柔美的双手拈住那两条布带,在他腋下蝴蝶穿花似的打了个结,然后从背后软软地抱住了。 他转头望去,只见那女子半坐着,身上的锦被已经滑落到一边,羊脂一般的肌肤就这么俏生生地暴露在昏暗的烛光下,一双大眼睛凝望着自己,就仿佛那秦淮水一般,温柔,而娇弱。 他一伸手,把那女子推回到被窝里,伸手替她掖了一下被角,转身从桌上抓起腰刀,便推开舱门出去了。 这是一艘停泊在秦淮河边的花船。 所谓“浆声灯影连十里,歌女花船戏浊波”,说的就是秦淮河上的花船画舫、歌女红姑的烟花场景。 而“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粉影照蝉娟”,说的是秦淮两岸河房、凤楼的风光。 邵辉有些茫然,盘膝坐在船头,水面上漾着粼粼波光,夜空乌沉沉的,半点月色也无。 整个世界对他来说,都显得无比陌生和突兀。 他就着船头的灯光,俯身看向水中的倒影。 水中是个胡子拉碴的青年男人,五官还算周正,只是太过不修边幅了些,让人看着像是三十多望四十的年龄。 其实这位江宁县的年轻捕快,真正周岁才不过二十四。 坐了半晌,只觉脑中嗡嗡的吵闹声渐渐消失了,邵辉睁眼看看这个大明的世界,一切都变得亲切自然起来。 好像自己已经在此生活了几十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他伸手捞了一把秦淮水,抹平鬓角散乱的发丝,从衣兜里取出一张网巾,端端正正地戴在头上,深吸一口气,在心中默默向这世界说:在下梁叛,应天府江宁县捕快,请多指教! …… 从下午到前半夜,南京城刚刚过了一场大雨,秦淮河的水上涨了大半尺,岸边的步阶有一阶半都浸在水里,梁叛正犹豫着,要不要踩着水登岸回家。 他的家住在南城墙根下六角井,是个最边缘的“城里人”。 之所以想要回去,不是因为那船女不足温柔,也不是家里闺中等着美娇娘,实在是他没来由的生出一种浮萍无根、大厦露天的不安之感。 捕快梁叛是个眠花宿柳的浪子,只不把家当回事,可刑警邵辉却是漂泊多年,内心中始终盼望着有个安定稳居之所。 就在他豁然站起,准备拾阶上岸的时候,忽见不远处的黑夜中,有人挑着一盏小灯笼,沿着河岸一艘船一艘船地照了过来,口中不停地在低声问:“梁捕快,梁捕快……梁捕快在否?” 梁叛听见那人熟悉的声音,立刻从记忆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那是县衙的门子老周。 船里的女人显然也听见了外边的动静,披了两件衣裳出来,手里端着个披风,轻轻罩在梁叛的肩上,柔声道:“许是张大老爷有公务,快去。” 梁叛回头看了看那女人,脸蛋儿算不上多漂亮,可在这十里秦淮上,要挑出一个比她还温柔熨帖的女人,那是顶顶难了。 早年间梁叛就起过赎她的心思,可是他一介捕快,一年也不过六七两的“工食”,虽说办案有花红,平日商铺富户以及公干时都有财帛巴结,可他手下还有几个白役要照应,加上吃喝玩耍样样都要开销。 剩下的只够自己的温饱,哪里有多余银两来赎这花娘? 况且这女人虽是个娴静体贴的,又怎知她肯不肯跟自己过那清贫日子? 所以梁叛纵然有心,也从未提过。 他在心中喟叹一声,捏了捏花娘的脸,说道:“你去睡。” 伸手将女人向船里推了推,自己转身踩着步阶上了岸。 恰好老周的灯笼照了过来,梁叛挥挥手,压低嗓音道:“老周,哪位找我?” 老周见了他,脸上露出惊喜之色,连声道:“幸好幸好,是大老爷请,急事急事!” 老周说着抹了一把冷汗,也不知道今天晚上出了什么事,张知县突然就半夜上了前衙,叫醒了三个门子,全部打发出来找一个人——县衙捕班快手梁叛! 其中一个直奔南城墙下的六角井梁叛家,另一个径自往赌档酒楼寻去,剩下个老周,则沿着秦淮河一船一船地打听,虽然招了不少驱赶和谩骂,可总算是把梁捕快给找着了。 梁叛的眼前立刻浮现出知县张守拙那张四四方方、不怒自威的脸膛来,心中一紧,连忙跟着老周往县衙方向走。 大明南京城以三山街、大中街为界,南北分成两县,大中街以北为上元县,以南为江宁县,整条十里秦淮,都在江宁县的辖境之内,梁叛留宿的花船,就停靠在下浮桥附近,只要沿着河边的徐家巷和牛市街走,很快就能到达县府街江宁县衙的所在。 梁叛和老周两人都有意无意地加快了脚步,不多时就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县衙门口。 路上梁叛向老周打听张知县因何事如此着急,老周也是不得要领,两人一路估猜着,也没猜出个所以然来。 不过梁叛私下揣测,八成是县里出了命案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二章 风吹舟子雨打城 风吹舟子雨打城,城下秦淮歌舞声。 当年圣人征发处,乌衣巷口胭脂浓。 梁叛坐在孙楚酒楼的二楼,耳听着窗外激烈嘈杂的雨点声,手里闲翻着一本新订的诗集子,刚好看到这一首《雨中坐楼怀孙楚望秦淮》。 这部诗集子的作者,叫吕致远,生前是江宁县户房书办。 昨晚的确出事了。 梁叛和老周回到县衙的时候,张知县立刻屏退了老周和一干伺候杂役,告诉他一件事——下午酉时三刻,县衙户房吕书办被人一刀刺死在了西水关外的秦淮河边。 凶器是一把铁匠坊里随处可见的剔骨刀,胸口刺入心脏,一刀毙命。 可惜梁叛看不到尸体,没办法用尸检手段查到任何线索。 此案已经由黎县尉和捕班王班头在查,但是西水关外的商家住户抓了几十个,整整一夜都没有审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来。 张知县命令梁叛绕过黎县尉和王班头,单独秘密调查此案。 单独秘密的意思,不是完全不让人知道,而是县里不出差票给他。 没有差票,就是不准动用官家身份,也不会得到县衙授予的任何调查权利,那就只能全看他自己想办法! 张知县知道,整个江宁县的三班衙役百十号人,最有办法的,就是梁叛。 梁叛没有问为甚么,不必问,张守拙也不会说。 只要在三天内找到任何可靠的线索,县里独赏花红一百两,如果抓住人犯,张守拙另从私帑之中再赠二百两! 梁叛接了,即便这样做很可能会得罪黎县尉和王班头。 花娘的赎身钱,就是三百两。 但是这个案子很难。 昨天下午到前半夜的那场大雨,把杀人现场的一切痕迹都冲刷得干干净净,只留下一具不明不白的尸体。 梁叛转头看了看酒楼窗外的雨,就和昨天的那场一样大。 这孙楚酒楼又叫“太白楼”、“醉仙楼”,是南京十六名楼之一,也就是大名鼎鼎的“楼怀孙楚”,坐落在南京城西水关外的秦淮河畔,距离吕书办被杀的地方,不足二十步。 孙楚酒楼外就是外秦淮,河畔一排河房早已被那雨幕遮盖住了,只有酒楼对面最近的那一座,还剩下模模糊糊的几道灰色轮廓。 远处三山门的城楼还在,连着一小段灰暗的城墙影子,其余的世界便一齐消失在了大雨的罩笼里。 二月的南京城,还鲜少有这样大的雨。 不知道吕书办在作这首《雨中坐楼怀孙楚望秦淮》的时候,是否也坐在此处,望着窗外的如此大雨,和雨中的悠悠秦淮? 这时噔噔噔楼梯声响,一名身披蓑衣斗笠的汉子冲上楼来,见面先拱了拱手,大笑着说:“梁五爷,多日不来关照鄙帮,怎么这等天气反而有所指教?” 这人嗓门又粗又大,但是说辞却是密不透风,显然是江湖上的老油子。 梁叛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子,将面前的热茶推到桌对面,指了指板凳,请那汉子坐下吃茶。 等那汉子支起斗笠,痛痛快快饮干一碗茶水以后,他才笑呵呵地回答:“冯二哥,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劳你大驾走这一趟,其实也是迫不得已——昨天我们江宁县的吕书办出了事,你不会不晓得?” 冯二哥打了个哈哈:“知道。” 除此之外并无他言,他是等梁捕快亮底,自己并不想主动开甚么话头。 其实这件事还没传开,整个江宁县知道的明面上还不超过十个数,但是冯二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消息灵通——正如梁叛所说的那样,明人不说暗话。 梁叛也没打算在口头上跟这种老江湖打甚么机锋,直接说道:“既然冯二哥知道,我就不啰嗦了。一句话,这西水关前后的内外秦淮,从南伞巷到回龙街下浮桥,都是你冯二哥的地盘。河边的货栈米粮铺也都是你们漕帮的买卖,所以有件事非得仰仗冯二哥——我想请西水关前后的兄弟们回忆回忆昨天下午,见过甚么人,听到甚么事,都请记一记……不知道帮里的朋友们肯不肯帮这个忙?” 一听只是这事儿,冯二哥暗暗松了口气,他来之前做得最坏的打算,就是官府抓不到凶手,要拿他们帮里的弟兄开刀顶缸,或者干脆就是找个由头收拾他们漕帮——要知道,整个南直隶,眼红他们漕帮的人数也数不过来! 现在听梁五这意思,是自己多虑了。 只要不是找漕帮的麻烦,事情便好办得多,即便不怎么好办,他冯二也愿意卖这位梁五爷一个面子,高低把这个人情做了。 冯二和梁叛过去没有任何交情,但是他很听说过这个有点门道的公门人。 这个梁五虽然是个官家空子(黑话,指不在帮的外行人),但是很懂江湖规矩,为人也很够意思,所以在江湖上混出个“梁五”的诨名。 尊敬此人的,有叫“五爷”,有叫“五哥”的,不尊敬的,也要叫一声“梁五”,总之都是对江湖朋友的叫法,似乎大家都不拿他当个空子来见外。 江宁县这一亩三分地,此人三教九流都吃得开。 江湖上的人讲规矩讲面子,他们漕帮虽然家大业大,但是也愿意多个朋友,少个对头。 于是冯二霍然起身,拍着胸脯说:“小事一桩!明天午时,赵记货栈,请五爷来拿东西!” 其实照梁叛办事的宗旨,绝不会让漕帮和冯二白白帮这个忙,不过眼下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暂不说破。 梁叛只是站起来,向冯二拱手:“多谢冯二哥。”一直将对方送到楼梯口,这才在冯二接连的“留步”声中停住了脚步。 冯二一走,梁叛便从腰带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一支炭笔,小本子翻到空白页,用炭笔刷刷写下几个加密的简体字:漕帮冯二,明日午时赵记货栈。 这时有个倒茶的伙计走上来,看到梁捕快写字,立刻伸长脖子偷瞄了一眼。 可是字迹太过潦草,这酒楼伙计纵然识得几个大字,也看不懂这一行天书。 这种加密文字别说是小伙计这么个半吊子,就算是湖溪书院的老夫子来了,也认不出一个。 只有梁叛自己知道,这些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合上小本子,并没有急着走,梁叛今天在这约了两个人,第一个是冯二,后面还有一位,是昨天值守三山门的城门吏,他在等。 不过两人约定的时间已经过去小半个时辰了,梁叛却不急躁。 城门吏再低也是个“吏”,有上升之格,捕快再横也不过是个“役”,乃是“奔走于公家,执杂役之人”,不入场面之流的。 大明选官共有三途:进士、举贡、杂流,胥吏举官便属于“杂流”之途。 虽说这三者在实际选官过程中有所偏倚,进士、科贡皆可直接授官,但是吏员每三年一考,只要三考期满合格,也可获得官身。 大明朝开国以来由吏员晋身当朝大员的不胜枚举,比如洪武年举告胡惟庸谋反的涂节,便是中枢的一名佐吏出身,最后官至御史中丞。 而衙役一类,好一些的算是“同凡”,也就是身份地位等同平常百姓,差一些的如更夫、门子、伙夫、轿夫等,都是贱民,永远无法晋升为官的。 所以这“吏”、“役”二者虽说做的都是官家琐碎低贱的事体,但是本质上有着天壤之别。 梁叛肯等那城门吏,一方面是雨大难行,对方稍迟一些可以理解,一方面就是出于身份缘由,不得不等。 可是眼看着窗外雨势渐渐收了起来,雨点砸在地上,也再没有之前的浩大声势了,那城门吏依旧没有来。 梁叛摇摇头,知道不必再等了,伸手在桌上排了二十个制钱,背着手便走下了楼。 见他从楼上下来,原本坐在一楼的几个茶客全都站起来朝他看。 梁叛挥挥手:“走,去富庄!”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章 富庄赌场 富庄在城西莫愁湖边上。 那地方表面上是个庄子,旁人听了这名号,也只当是某个“富”姓人家的庄院。 可是梁叛这种南京城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人,早就知道富庄其实是家赌场。 既然是赌场,那个“富庄”里的“庄”字,自然就不是甚么庄院的意思,而是指赌桌上的“庄家”。 富庄富庄,富了庄家,赔了旁家。 守三山门的城门吏俞东来是那里的常客。 梁叛同店里讨了一把伞,被几个戴着大斗笠的白役簇拥着,往莫愁湖而去。 走到三山门外大街上,梁叛把几个白役叫过来,说道:“身上有多少银钱,都拿给我。” “大哥,我这差不多有八钱。” 一个小个子的白役说着,从兜里摸出几颗碎银子,另外几人也都一两半两的往外掏,拢共凑了不到五两。 梁叛将一把碎银颠了颠,解下腰刀丢给那个小个子,说道:“各自掏了多少都记着,不必跟我去了,你们到老杨店去吃酒,记我账上。” 几人一齐答应一声,直接回城去了。 打发走几个白役,梁叛沿着北伞巷一直走到莫愁湖畔,只见得雨帘之中,湖畔一排杨柳尚未抽芽,光秃秃的柳条支儿便挡不住深藏柳林中的一座大院。 他便打着伞从一条片石铺成的小路走进柳林。 还没到那院门口,就听里面传来一阵阵喝彩喧闹的声音。 他走到门口,拍了拍那两扇光秃秃的大门,门头上没有任何字号,谁也看不出这是个甚么宅子。 很快那门就打开了,不过只开了巴掌宽的一道缝,门缝里露出一个瘌痢头的脑门来,很警惕地将梁叛打量了一遍,开口问:“找谁?” 看来这个场子只接熟客。 大明朝禁赌,洪武爷还定了赌博砍手的律条,可是到了正德以后,风气早已渐渐坏了,江南赌风尤盛,哪里能禁得住? 所以这种地下场子极多,甚至公开邀赌的也不在少数。 梁叛一副沉着的样子,想也不想,随口答道:“我找西门大官人,他约我来玩儿的。” 所谓西门大官人,其实就是指的俞东来。 原本俞东来是没有这个诨号的,不过去年苏州府骤然兴起一部叫做《金瓶梅》的奇书,一时间席卷江南,士人百姓无不将此书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恰好俞东来守的三山门是南京城的西门,也不知谁起的头,就给他按了这么个“西门大官人”的花名。 “噢……”那瘌痢头又将他上下看了一遍,这才放人进门。 梁叛装成一副老客的派头,背着手便闯进院子,绕过照壁,直奔厅堂。 这庄院在外看去占地极广,但是一进门才发现前院其实不大,除了一门照壁之外别无他物。 正面大堂反而挂着一个牌匾,就是那“富庄”两个字。 赌场给庄家招彩头是很常见的事情,有的赌场干脆就在场子里挂上“大杀三方”的字样。 其实这种并不犯甚么忌讳,赌钱的从来不怕人口气大,就怕别人牌大点子大! 不过富庄的老板据说很有意思,在自家场子里定下一条规矩:富庄里赌钱,只玩轮庄,不准独庄。 所谓有庄大家做,有财大家发。就连摇摊的赌局也是如此。 梁叛进门就直奔最热闹的那一桌,也就是俞东来所在的牌九桌。 他虽和俞东来没甚么交情,但是三山门和西水关都是走惯了的,自然知道俞东来的相貌。 这时只听一串“啪啦啦”打骰子的声音,也不知谁喝了一声“十一”,接着便看到天门上一个穿蓝绸子夹袄汉子站起来,一脚踩在凳子上,撸起袖子喊道:“十一对,庄家背!” 说着伸手举起三个小元宝,啪啪啪分别下在了上、天、下三门上,这是买庄家通赔的意思。 他一下注,顿时引得许多人纷纷跟注,显然此人手气正旺。 此时这一桌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二三十个人,梁叛也不急着往里面挤,只是踮了踮脚尖,先看看风色。 原来眼下坐庄的正是俞东来,天门那位仿佛一定要和他作对似的,不等他庄家发牌,伸手就抓过头两张翻在自己面前,是对板凳,跟着他下注的人立刻欢呼一声。 俞东来其实相貌很周正,但是架不住常年在三山门的城门洞里吹过堂风,本来脸膛就比较黝黑,此刻坐在庄位上,脸色更加黑了两分。 只见俞东来压着火气,沉声道:“张侉子,不要小人得志。另外玩儿牌也得讲点规矩,不该你伸手少伸手!” 张侉子转过脸朝后面人挤眉弄眼,意思是姓俞的小气,输多了就发火,自己不跟他在嘴巴上一般见识。 后面几个都出声讥刺俞东来:“庄家快开牌!” “开了牌就知道谁是小人谁得志了。” “西门大官人,有本事让张侉子输得当裤头。” “就是这话,哈哈哈哈……” 梁叛眼光从人群的缝隙中看到闲家都已翻出牌了,上门天牌配梅花,是个两点,赢面不大;下门红九配铜锤,五点,也不大。 只剩下俞东来面前的两张牌没动。 张侉子故作大方地说:“俞大官人,你要是不敢开,就歇一气,大家都等你。” 俞东来不跟这些人理会,伸手指在两张牌底下一搓,脸色更加阴沉,也不翻牌,直接就推到牌堆里说道:“开配!” 说完就抓了一把银子挨个配,居然自认通赔了。 张侉子立刻伸手,把俞东来冚着的两张牌掀出来,人群中顿时发出一阵爆笑,张侉子笑得尤其夸张。 原来那两张是虎头配平八,是个憋十。 可是俞东来已经认输配赔了,张侉子偏偏要把这对憋十掀出来,所谓骂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张侉子这一手极不讲究。 梁叛见俞东来额头上青筋一跳一跳的,显然是在极力隐忍。 “来来来,继续继续,下注打骰子!” 张侉子仿佛没看见似的,已经开始叫嚣着继续下注,刚才赢了钱的自然还是跟注,闲家门口顷刻间堆满了赌场专门兑换的银锞子和银饼子。 赌场里一般不太喜欢接受散碎银子的押注,一来散碎银子的斤两称起来麻烦,二来这些碎银成色有好有坏,庄家很难开配。 所以富庄赌场专门在炉房熔铸了一些银锞子供赌客兑换,最小的是五钱,最大的是一千两。 不过这些银锞子其实都是足色不足重,也就是成色很足,但是重量不足,一千两的锭子也不过二斤多重。 这种赌场里专门铸造的东西拿出去用肯定不划算,但是丢在赌桌上已经足够有气势,至少比竹筹子要有分量得多,纯粹是当做筹码来玩儿的。 梁叛招招手,叫了一个赌场帮忙的“帮客”,掏出身上七两多银子,放在托盘里,请那帮客替他换了筹码来。 “好——嘞!”那帮客拖长腔调唱道,“新客下场一位……”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章 顺风牌 这时俞东来终于打出骰子,是个九点。 “九在首”,先发庄家牌,这次张侉子不好再伸手抢牌了,只等俞东来次第发到他。 既然抢不到牌,张侉子也就不急着翻出来,把那两张骨牌在手上反复搓了半天。 直到上、下门的六点、三点都亮在了桌面上,庄家俞东来也开了个四点出来,形成吃一赔一的局面,张侉子才慢悠悠地把两张牌一前一后叠着,两只手将牌包在手心里立起来,外面一张是个斜八。 张侉子用两根大拇指捏在那张“斜八”上,慢慢往下搓,直到后一张牌渐渐露出一个红点。 顶上红一点的牌不少,有鹅牌(四点)、尖七(七点)、铜锤(六点)、红五(五点)、地牌(两点)、丁三(三点)。 但是地牌的红点较低,熟手一看就知,可以先排除地八杠。 剩下几张都配不成对,杂八配鹅牌、红五、丁三分别是两点、三点、一点,都比庄家小,即便把丁三对调成二四的六点,配杂八也不过是个小四点,同点数庄家赢,配铜锤也是一样。 所以张侉子的天门要赢过庄家的四点,必须搓出个尖七来,而且是独张尖七,因为场上已经躺着一张尖七了。 张侉子也不知是兴奋还是紧张,脸上居然沁出油亮亮的汗珠来,咬着一口黄牙,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手里那张杂八还在一点点往下搓,由于太过用力,两个拇指的指甲都已发白。 好几人跟着张侉子的搓牌在那暗暗使劲,有的人干脆就喊:“尖七、搓个尖七!” “高脚七!” “七、七、七!” 后面的赌客有的急了,压在张侉子的后背,越过张侉子的肩膀,伸长了脖子去盯看,还有人噘着嘴往牌上吹气。 张侉子突然把双掌一合,肩膀向上一顶,转头狠狠瞪着那些人,骂道:“他妈的给老子站远点,还有你,闭上你的臭嘴!吹他娘的甚么吊东西!” 梁叛注意了一下俞东来的脸色,已经黑得快要滴出水来。 他感到时机够了,是时候下场搅搅浑水,预备这把推完便要下注。 就在此时,张侉子身后的人群骤然爆发出一阵喝彩,接着是一连串惊叹和咂嘴的声音。 梁叛转头望去,只见张侉子面红耳赤,将手里的两张牌重重拍在桌面上,大笑道:“杂八配尖七!庄家吃下门,赔上门天门!” 要说俞东来这人的赌品,算是顶呱呱的了,即便被张侉子咄咄逼人到如此地步,也没有当场发作,而是站起来,先搂了下门的钱,再给上门、天门挨个开赔。 只是他两眼盯着张侉子,眉尖微微跳动,看上去怒火已经快要冲了天灵盖了。 “来来来,赔完了下注,赔完了下注。” 张侉子把自己十足十当成了庄家,站在场上吆喝,颇有反客为主的味道。 他一边叫嚷着一边自己又押了三门,显然是跟庄家一杠到底了。 旁边众人个个带着兴奋的神色,都在闲家落注,只有庄家面前空空如也。 就在俞东来准备打骰子的时候,赌场的帮客恰好把梁叛的银子兑了来,托盘里面是四个五钱、五个一两的银锞子,外加找回的一角钱把重的碎银。 梁叛拿了银锞子,将那钱把重的碎银就留在托盘里,向那帮客挥挥手,让他退下了。 接着举手向庄家说道:“且慢,还有下注。” 俞东来便放下手里的骰子,一指桌面,沉声道:“请。” 梁叛认得俞东来,俞东来却不认得这位江宁县的小捕快,只当他是趁着霉庄来浑水摸鱼的赌客。 梁叛拿着银锞子走到上门旁边,此时大多数人都已经聚到了天门张侉子的背后,所以上门这里反而没甚么人。 张侉子冲梁叛催嚷道:“喂,你要下上门就快下,不要耽误大家赢钱。” 俞东来脸黑成了锅底,冷冷说道:“张侉子,你倒笃定赢钱?太狂了罢!” 张侉子哈哈一笑:“不错,老子最近走大运,手气旺得不得了。”一转脸又催,“喂,新来的,你快下好不好?上门眼下是活的,不必犹豫了!” 梁叛呵呵一笑,从手里捻了两个五钱的随手一抛,看上去是要丢在上门,可那银锞子是上圆下平小馒头样的,砸在赌桌上便滚了起来,堪堪滚到了庄家面前的天门上,“啪嗒”,停了下来。 这是买庄家赢天门的。 由于此时是霉庄,所以刚才庄家面前的三门注都是空的,现在却多了两个最小的五钱银锞子。 所有人都是一愣,张侉子不满地道:“第一次玩儿吗?下个注都下不定,抓紧重下。” 俞东来也道:“老兄,改注请快。” 赌场里讲“买定离手”,其实作为庄家,俞东来完全可以不允许改注,直接打骰子的,但他还是表现得很大度,可见其平日里的为人,就是个豪爽的角色。 梁叛在心里点点头,表面却摇摇头,说道:“输赢天注定,再说离手买定,怎么好不讲规矩?” 这是表明了就算输钱也要打闲家的天门,坐在天门的张侉子脸色顿时不大愉快,狠狠盯了这“新手”一眼。 俞东来暗暗点头,觉得这位新客的赌品不低。 于是打骰子发牌,这把庄家吃一赔二,吃下门,赔上门、天门,梁叛那一两银子当然是输了。 张侉子说得不错,上门果然活的。 俞东来收那两个银锞子时,便向梁叛歉意地笑笑。 看俞东来这样子,梁叛知道刚才那一两银子花的值了,下手还押一两银子的庄赢天门。 俞东来抬头看了看他,既感奇怪,又觉有趣。 梁叛只是双手抱胸,一副从容神色。 张侉子哼了一声:“‘下活’!”伸手在下门打了五十两。 俞东来打骰子,八点停当,下门发牌。 坐在下门的是个老赌客,赌风很稳健,不急不缓地发了四家,这才坐定了,缓缓看牌。 那下门看完牌,先是瞪大了眼睛,有点不可置信的神情,接着将牌轻轻放在桌面上,对俞东来道:“俞老板,不好意思了。” 一圈众人全都“嘶嘶”地吸了口冷气,一叠声叫道:“丁三配二四,至尊宝!至尊宝!”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章 和气生财 俞东来连自己手上的牌都没看,便对下门笑道:“至尊宝一年也瞧不到一回,是我沾你老兄的光。赌场上有输有赢,谈甚么好意思不好意思。” 说完数了一下押在下门的钱,从自己手上取了一百二十多两,全堆在下门,让下注的人自取自配。 剩下庄家和上门、天门开完,结果天门终于倒了,上门也小输一点。 俞东来收了几个散注,最后看着自己面前押天门输的两个银锞子,脸上露出几分奇异而又怪诞的笑容,最终摇摇头,从手头取了一两银子配给梁叛。 谁知梁叛把那一两银子推了回去,还押在庄家面前的天门上,押注不变,只是一两变成了二两。 俞东来跟着连推四把,庄家始终在输钱,不过赔得越来越少,不是单赔上门就是单赔下门。 说来也是奇怪,这一连四把天门仿佛倒了霉运,开出来不是一点就是憋十,梁叛押的筹码也成二两变成四两、八两、十六两。 梁叛赢了就继续往上堆,似乎根本不考虑赌桌上的输赢风向,全凭自己的任性下注。 俞东来终于深深地看了梁叛一眼,他玩儿牌从来是只求痛快,不论输赢。 像梁叛这种玩儿法,就有点对他的脾气了。 俞东来最后赔给梁叛十六两银子的时候,忍不住笑了笑,主动开口搭话:“朋友,还是堆在天门输?” 梁叛却是惜字如金,点点头不说话。 这下反而愈发勾起了俞东来的谈兴,只是赌桌上不是说话的所在,便只说了一句:“老兄好眼光,好胆识啊!” 梁叛淡淡地说:“眼光谈不上,胆量嘛,还可以。” 俞东来哈哈大笑,显得胸怀舒畅,之前的一股闷气顿时一扫而光。 可是张侉子正在顺风,最受不得激,听了这几句话,只觉对面那三十二两银子格外刺眼。 “爱输便输,放着霉庄不打,真正日鬼!”他脸上浮起一抹悍气:“这把‘天活’,打天门绝不会错!” 说着话一举手,“啪嗒”拍了二百两在自己面前,想想不顺气,又从兜里摸出好几个“五十两”全都堆了上去。 旁边有人“嘶”了一声,问道:“张侉子,你平常掏十两出来也难,何时这么阔了?” 张侉子大嘴一撇:“最近交了大运,想甚么来甚么,隔天还有五百两横财好发!” 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钱店的兑票,“啪”的一声拍在身前,果然是五百两! 旁边几个破落的都惊呼起来,无不艳羡。 此时张侉子俨然已经成了这一桌的“风向”,一时间纷纷跟着他单打天门,把那银子堆成了一座小山。 这么一来对面那三十二两银子,就更显得“不合群”了。 张侉子越是这样癫狂,梁叛就越有把握。 因为张侉子之前言行虽然叫人看不入眼,但是始终是在“赌钱”,可是现在就有点“赌气”的味道了。 赌钱一靠运气,二靠技术,顺风顺水的时候自然有如神助,叫甚么有甚么,可是一旦顺风中受了挫折,加上心态动摇,手风一定回落。 只要这股气泄了,那就是决堤之水,绝无幸理。 倘或此时技术够硬,说不定还能扳回两分场面,否则那就是输大钱的开始! 一路杀变成多赢少输、接着少赢多输,最后一败涂地。 看来自己那三十二两银子,着实将张侉子刺激得不轻。 人做任何事都是这样,只要自己一口气沉得住,运气总会慢慢倾向自己这边;反过来一口气沉不住,毛毛躁躁,再好的局面也要变遭。 俞东来晓得这个道理,顷刻间沉着下来,挺直背脊,反手打出一记漂亮的六点。 其实牌九除了死门活门以外,所有的输赢全在一对骰子上面。 甚么洗牌切牌换牌,也挡不住一对骰子的大发神威。 此时梁叛已经将那三十二张牙牌的牌背记了个七七八八,一看到那两只骰子打出了“六点”,心中便是一喜:知道俞东来翻盘就在这把! 六在上,上门发出牌来,张侉子突然大叫一声,满脸通红的兴奋神色。 他把自己手上的牙牌朝桌上一掼,口沫横飞地喊道:“梅花一对!哈哈哈,果然‘天活’,怎么样!怎么样!” 跟注的人也是欢喜异常,都催着庄家开牌。 这一桌今天赌了这么久,除了刚才下门开出的至尊宝以外,就是这对梅花最大。 可是这种情形在梁叛是早有预料,心里一点也不慌张,因为俞东来手里那两张,吃的就是“梅花”! 俞东来却没翻牌,脸色有些颓丧,仿佛自己也不相信能赢这把。 他看到自己面前的三十二两注码,于是忍不住看了看下注的梁叛,一边苦笑一边翻出一张牌来。 是一红三白的鹅牌! 全场顿时寂静下来。 再翻下一张时,俞东来的右手都有些颤抖,想他平日几千银子一注的也赌过,上十万输赢的也见过,从来没有像这一把如此紧张。 张侉子见到那张鹅牌,也有点慌了,连忙伸手到牌堆里去找,半天也没找到另一张。 他又在上门和下门的手里翻,也没有那张鹅牌。 张侉子的脸霎时间一片惨白,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这时下门那位赌客见俞东来手抖得不行,迟迟翻不出牌来,便伸手代劳,一翻果然又是一张鹅! 所谓“天地人和、梅长板斧”,“和”就是“鹅”,牌九中至尊宝以外鹅排第四,梅在第五,所以俞东来一对鹅牌,正吃一对梅花。 下门呵呵笑道:“一对和,俞老板这把‘和气生财’啊!” 这人说话很漂亮,俞东来总算缓过劲来,向下门那位连连拱手:“多谢这一句‘和气生财’,大家和气大家发财。”他站起来,又向四周拱了个团圆手,说道,“两方推完,兄弟决定不推了,哪位要接庄的便请下场。” 这是事先说好的,坐庄的两方八条推完,输赢都可以下场换人,如果不下场那就再推两方,最多四方必须结束,以保证富庄赌场“有庄大家做”的宗旨。 张侉子再不甘心,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俞东来收了一桌的注码,从容起身离开。 俞东来没有直接走人,而是走到梁叛跟前,直接问道:“朋友,跟你赌钱很对味儿,有没有兴趣换个场子?” 梁叛见俞东来邀请自己换个场子,知道事情已经几近成功。 只要找到单独见面的机会,西门大官人手里的那本三山门和西水关进出人等录簿,便可以开口借一借了。 两人一齐出了前堂,天色已经暗了。 好在雨点也收了不少,从下午那种笔直砸在地上的瓢泼大雨,变成了随风飘飞的牛毛细雨。 这雨淋在身上就像挂了一层白毛细珠,不再有那种一下砸透几层衣裳的力量。 一辆马车已经停在了富庄的门口。 “下午本来有个约会,我不想去,跑到这里来躲清静……”俞东来像是老朋友谈闲话儿似的,一边走向马车,一边随口说话,随即又像是突然记起了甚么,问道,“哦,我姓俞,三山门的俞东来,或许你见过我的。还没请教你老兄?” 梁叛实在忍不住,露出一个值得玩味的笑容:“我姓梁,梁叛。”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六章 孙楚楼上一席酒(上) 俞东来站住脚,表情一下子变得十分精彩。 他瞪大眼睛,一副极不可思议的神情,把梁叛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几遍。 梁叛坦然迎着他的目光,只是微微笑着。 俞东来突然一拍大腿,笑得前仰后合:“有趣儿有趣儿,这南京城死水潭一般的,不曾想竟有你这么个妙人。可惜我是今天才晓得你,不然老早便要跟你结交!好,我俞某人今天爽了你老兄的约,今晚就在孙楚楼回请你,一切赔罪的话罚酒时再说。” “恭敬不如从命。”梁叛也笑了,看来自己借录簿的事情,八成有了指望。 这世界上的事说来真是奇妙,下午自己想掏腰包请俞东来喝茶,苦等不到,这会儿却要倒吃俞东来的晚饭,兜里还多了赌桌上赢来的好几十两银子。 俞东来随手给站在门边上伺候的瘌痢头丢了一角碎银子,说道:“小瘌子,叫马车送我们到孙楚楼。” “是。” 小瘌子办事很麻利,弓着腰,一路小跑到那车夫跟前,报了个孙楚楼的名字。 梁叛隐约听到他说:“是俞二爷和他的朋友,一定要格外招呼。” 这才知道,原来俞东来是行二,“西门大官人”这种诨名,想必是地位等同的朋友才敢叫的,看来自己进门时诈的那一句“西门大官人的朋友”,真正是歪打正着。 马车没有穿过柳林,而是沿着莫愁湖绕过一条平坦的小路走。 赶车的车夫技术也真是了得,把这辆半新不旧的马车赶得又快又稳。 孙楚楼本来就离莫愁湖不远,这下不过盏茶的功夫,便又瞧见了外秦淮边上,那座高阁堂皇的酒楼。 不多会儿,马车就停了,梁叛跟着俞东来一道儿下车,就见这位俞二爷给那车夫也赏了银子,并且让他在此等着,回头还要用他。 一进门,俞东来见人就招呼,别人的回应往往也很热烈。 说来也是奇怪,这俞二上了赌桌,像是久历战阵的大将,胜不骄败不馁,颇有几分沉稳风范。 可是一下了赌桌,就好像立刻变了一个人,有点过于随和,跟谁也能不正不经的闲扯几句。 两人上了二楼,刚刚在包厢里坐定,俞东来便一边喝茶一边问:“梁兄弟——哎呀兄弟来兄弟去的好麻烦,你有没有表字?” 梁叛笑道:“我又不读书,哪里来的甚么狗屁表字!” “哦,是是是。”俞东来这才想起来,眼前这位只是个小捕快,捕快嘛,自然是没有进过学的,字也未必认得几个。 不过他又感到奇怪,怎么这位梁捕快给他的感觉,完全不像一个不识字的大老粗呢? 其实梁叛是有表字的,穿越前的那个梁叛就有。 有一年,也不知是十六还是十八那一年,那个梁叛就站在江宁县衙的门口参观县老爷坐堂审案,当时审的是一个喝醉了酒强奸寡妇的县学生,他就很惊奇地发现,即便是面对这种人渣,高高坐在堂上的县老爷称呼对方依然是很客气地用了表字。 于是梁叛觉得自己虽然不能读书,起一个表字却是不妨,即便将来犯了事跪在堂前,也不用被县老爷喝作“堂下人犯”这么随大流的称呼了…… 于是那个梁叛就很烧包地找了街上的一个算命先生,给自己取了个表字。 他还记得那两个字是:不从。 那个算命先生很是自得,对自己起的这个表字极其满意,说是从梁叛的名字“叛”上引出来的,笔画少,又好记又好写! 梁叛也很“满意”,以至于一个铜板都没掏,并且很客气地掀了算命先生的摊子。 “那你在家行几?” “我是孤家寡人一个,家里没别人,但是我手下有几个过命交情的兄弟,年纪上我排老五。” 俞东来点点头说:“那我叫你老五好了。你下午约我来见面所为何事,不瞒你说,我也猜得到一二。这里面水很深,所以这件事我是不想插手的,做哥哥的也劝你,早早了结了这档差事,这件事不是你能管的。” 听到这番近乎推心置腹的话,梁叛先是一愣,随即感激,那就不能不讲实话了:“不瞒俞二哥说,这件事不是兄弟分内的差事,实在是有人单独托我的。” “我知道我知道。”俞东来点头道,“这我也猜得到,是你们知县张守拙罢。吕致远那个人,我也会过,既是一等一的能员,又是一等一的君子。这个人如果做了官,十年二十年经营下来,最少也是个封疆大吏!如果单是他个人的事情,我一定帮你,替他伸冤。” 梁叛眉头一皱,张守拙昨天深夜找他,命他私下调查此事,还许下那么高的花红,他早就知道不会是普通的凶杀案这么简单。 但是现在听俞东来一说,似乎事情还要比他想象的更加复杂。 只听俞东来继续说道:“说句老实话,你我的层面都还太低,很多事情只能管窥,不见全豹的。不过这件事背后的明堂我恰好知道一点,而且隐隐约约听家里的几个老头子聊过,也不妨透露给你——”他忽然身体前倾,压低了声音,“事关整个南直隶今年的田税和丁税,这种事别说是你,就连张守拙也是在火中取栗。” 梁叛看他一脸严肃,完全不像是在开玩笑的样子,心中便是一惊。 这个时候,只要脑筋正常的,都要为自己的退路考虑考虑了。 好在张守拙承诺过,只要找到任何可靠的线索,便可得到一百两花红。 自己大不了退而求其次,赚到这一百两便卸掉差事好了。 “俞二哥。”他说,“我想,做事情不能没头没尾,既然应了差事,总要找到点线索,才好交差。” “也对。”俞东来点点头,居然真的替他想起了办法,“这样,我是不敢参和这件事的,所以三山门和西水关的进出录簿,不能借给你看。但是昨天下午大概的进出情形,倒不怕对你说一说。” 于是俞东来扳着手指头,将昨天酉时前后进城出城的人约略说了一遍。 “先说吕书办,吕书办是酉时初刻出的城。除他以外,酉时以后第一个出城的,是个天界寺的和尚,法号叫八指,就是八根手指的八指。酉时正出的西水关,酉时三刻进三山门回城。” “随后是三个会同馆的日本人,领头的叫天草芥,是去年日本来明的朝贡大使,随同的有两名日本的武士。也是酉时正出的西水关,酉时三刻进三山门。” 俞东来一边说,梁叛一边用加密文字在他的小本子上速记。 俞东来不禁心生疑窦,刚才还说不念书的,怎么写字毫不生疏。 他朝那小本子上看了两眼,有些字认得,有些字居然连自己也不认得,可认识的那些字凑在一起组成的词,又没见过了,好像完全就是另一套文字似的。 他挠了挠头,觉得江宁县的这个捕快,有点东西的。 梁叛记录的速度极快,几乎是话停笔停,毫无迟滞,见俞东来不说了,便抬起头来问:“俞二哥,还有吗?” “哦,哦。”俞东来咽了口唾沫,接着道,“其实这个日本使臣也是个和尚,这两起人几乎是前脚后脚,同时水门,又同时进陆门,你不妨查一查其中的关联。” “嗯。”梁叛一边低头笔记,一边随口道,“这个天草芥是日本京都鹿苑寺塔头本慧院四世,是个和尚世家。” 他没见过这个日本和尚,在昨天之前,他甚至没有听说过南京城里有这么一号人。 但是他没见过,吕致远却见过,而且吕致远在生前同这和尚有过数次会面。 这一点是从吕致远的一些书信中得来的——昨晚他偷偷去过吕致远的家,不仅拿到那本诗集,还有一大箱子书信,其中有好几封都提到过这位去年从日本来的贡使和尚。 “原来如此……” 俞东来点点头,对此倒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 这个日本和尚名为使臣,可是从去年仲秋到了南京,会同馆里一住就是小半年,也不说上北京面圣,也不说递交甚么国书,每天就是在文人士子、官僚书吏之中交游示好。 听说谈吐极其风雅,几个月下来,这人在会同馆的住所常常宾客盈门。 可是这日本和尚每日大把的银子花出去,从来就没对任何人提过甚么请托,反有不少人主动表示,如果倭使有甚么要求,可以尽管提出,自己即便能力不够,也一定替他斡旋。 可是每每提及此事,天草芥总是笑而不语,问多了便答一句“确乎无事也”,难免叫人纳闷。 因此早就有人瞎猜乱传了,打听调查的也不在少数。 梁叛知道此人的跟脚,也就不足为怪了。 不过近年来沿海大闹倭寇海盗,已有愈演愈烈之势,这个日本和尚的怪异行径,便愈发叫人猜疑,甚至有人传言:这天草芥与东南一支海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此人恋栈南京,未始不是给海盗踩点的探子!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七章 孙楚楼上一席酒(下) 俞东来点点头,虽然他不懂“和尚世家”是个甚么意思,但是他也没打算向这个新朋友“不耻下问”。 他接着说:“第三批是白鹭洲玉浮观的住持陆玑,还有他的小弟子元圆,是一大早进城的,酉时二刻出城。不过这个人你恐怕查不了。陆玑是南京道录司左演法,从六品。” 梁叛点点头,昨天是二月初九,道录司每三日点卯一次,这两位师徒道士应该是去朝天宫道录司应卯的。 看上去行动很合理。 而且从六品的官职,与应天府推官官位等同,甚至高过江宁知县张守拙。 况且陆玑还有个御赐的“真人”名号,道门中声望极高。 梁叛在“陆玑”这个名字的后面画了一个圈,意思是“备用”。 “丁吉原,西城兵马指挥司指挥,率领下属西城兵马指挥司弓兵一十六人。酉时二刻出三山门。” “南京都察院照磨所照磨李裕,南京户科右给事中冉佐,南京户部照磨赵元夔,酉时三刻出三山门。” 这两拨人不用俞东来提点,梁叛也知道自己惹不起。 非但自己,张守拙也惹不起。 所以他在本子上画了两个三角,意思是“困难”。 关于昨日进出三山门和西水关的各路人等,俞东来已说完了。 恰好孙楚楼的伙计推门上酒菜,两人便不在这话题上继续深谈。 俞东来果然言出必践,一上酒便自罚了三杯,转而聊一些风花雪月、赌档青楼的轶事。 他颇有家资,本是豪阔子弟,一说起这种事,便有种“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的潇洒气概。 但是他没想到,对面这个小小的江宁县捕快,对此竟然也颇为熟稔,甚至在赌钱和逛青楼这两件事上,都有他闻所未闻的“独到见解”。 盖因梁叛前生今世都是此中高手,只要把后世一些风月场中的趣事改头换面地一说,那便是一桩极为新鲜有趣的“风流韵事”。 二人说到兴处,俞东来便神神秘秘地谈及自己前几年,和某位秦淮花魁的一段往事。 当他说到“残烛半灭帐未掩,似娇还嗔罗带解”的那番场景时,脸上登时露出几分追忆和迷醉的神情。 “秦淮河是条销金河,花魁的罗帐里是销金窟!”俞东来有些唏嘘地说,“也就半个月的功夫,哥哥上万银子填在那花船上,那婊子转眼就看上一个更有钱的老头。” 梁叛听了暗暗心惊,倒不是心惊于那花魁的无情,也不是叹服那老头的“钞能力”,而是俞东来居然随手就在欢场中一掷万金,而且并没有给那花魁赎身,只是在花船上度过了半个月的逍遥时光。 这么算来,那花魁该是何等样的身价? 历来秦淮风流甲天下,秦淮河上的花魁,自然也就是大明万花中的翘楚。 “俞二哥好阔的手笔……”梁叛摇着头道。 他自己不过想赎一个身价三百两银子的花娘,却至今不能如愿,真真叫人气馁。 不过他倒是不眼红俞东来的豪奢,毕竟人家手里捏着南京城最有油水的一道门。 这三山门可以说是进出南京城最重要的水陆关口,因为三山街与秦淮河水陆并行的缘故,三山门也分成水陆两门。 管水陆的,就是西水关,也叫云台闸。 这个关口,掌控着南京城接近六成的漕运及商货出入,作为三山门的城门吏,俞东来只需从这些商货之中各抽千分之一的“例分”,那便有源源不断的进项,每年以此积攒的家资有数千两白银。 正因为占着这么大一块肥肉,俞东来才肯在三山门的门洞里一坐就是十几年,也没有想办法晋个官身。 用俞东来自己的话说:当官有甚么好?官做小了没意思,做大了太危险——咱们大明朝的官,要么籍籍无名,要么不得好死! “对了,你知不知道那个花魁,后来看上了哪个老头?”俞东来神秘地笑道。 梁叛摇摇头,南京城的“老头”那么多,有钱的也不少,他怎么知道是哪个? “便是我方才提过的,昨天酉时二刻出三山门的丁吉原。” “哦?”梁叛略感诧异,“丁吉原这么有钱?” “丁吉原坐镇整个西城,何止是有钱?就拿富庄赌场来说罢,今日你瞧见的,不过是其中最外的一个场子,筹码小,输赢都不大,赌场的‘抽头’也不多。 “富庄每天的这个时辰,才算真正开张,我一般也是晚上去,在内院,四门推牌九,最低二百两银子一注,没座位的。” 梁叛知道他说的“没座位”是甚么意思,四门推牌九,不管小牌九大牌九,主要的玩家还是庄家和三门闲家,这些是“有座位”的,可以打骰子、发牌、开牌,真正玩儿牌的乐趣也就在这四家。 当然了,对“有座位”的赌客下注也要高于站客,如果“没座位”的站客们已是最低二百了,那么这四门赌客最少也要千两银子以上! “你也知道,咱们大明朝是禁赌的。”俞东来接着说道,“赌场要想维持得住,必定要给本区管事的巡检司缴纳“抽头”,在两京(即北京、南京)本城则交给五城兵马指挥司。” 俞东来用筷子在一盘菜当中和四周各点了一下,代表中东西南北五个兵马司,然后又重重点了一下左边:“富庄在西城,这份抽头自然交给西城兵马指挥司,也就是丁吉原。西城各家铺户、赌档的份子加起来,丁吉原可以说是日进斗金了!” “还有,丁家一族在应天府各地田产、资业数不胜数,进项无法想象的。”俞东来喝了口酒,补充道。 梁叛听了暗暗咋舌,他只知道地方衙门里很多官吏都有捞钱的渠道,可是没想到一个城门吏,一个西城管治安的兵马指挥司指挥,居然捞钱捞到这种地步! 要知道这仅仅是南京一城的冰山一角,何况南京应天府的吏治在全国来说已算不错的了。 可以想见,其他地方更烂到甚么程度! 这大明朝一眼盛世,多看两眼,却是满目疮痍…… 梁叛不禁感到有一股浊气郁结在胸,让他说不出的压抑和担忧。 他忽然想到吕致远的诗集子中似乎有这么一句:放干锦绣秦淮水,尽是血泪污泥沙。 当时读到此句并不如何,此时却深有感触,想来不由得一阵心酸。 一腔愁绪在胸,梁叛只得借酒浇愁,与俞东来频频推杯换盏。 两人都是酒中豪客,量大如海,不想今日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俞东来喝得极为尽兴,一直到月上柳梢,三斤老酒见底,这才依依作别。 大雨已经停了,三山门外大街上湿漉漉的,却有一种晚风如绵的暖意。 正应了那句“一场春雨一场暖”,今昨两日,接连两场大雨,恐怕今年的暖春要早早来了。 富庄来的那辆马车果然还停在孙楚楼的门外,车夫是个有眼色的,见到俞东来立刻趋上前来扶住。 梁叛也在他胳膊下面虚扶着一把,一直将他送到车上。 正要转身离开,却被俞东来抓住胳膊。 “兄弟,你,你上车,我叫车送你……送送你,认认门!” 俞东来舌头有些打结,但是一双眼睛还亮着。 梁叛没作推辞,一猫腰便钻进了车里。 南城墙根下六角井,此处有许多的南京故事。 马车停在六角井巷子中,梁叛下了车,俞东来还拉着他的手,双眼已经发直了。 俞东来舌头吐了半天,才说出临别前的最后一句话来:“听为兄的……忠告,听忠告!这个案子,案子……不查了!还有,你要……要小心,一个人……” 他一只手拉住梁叛,一只手在面前僵硬地挥了挥,最后伸出一根食指。 俞东来在车上俯下身,贴着梁叛的耳朵,压低嗓音说,“小心张侉子!”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八章 六角井这片地方,得名于太祖洪武年间的一口六角井栏的古井。 相传当年建成南京城时,太祖以此为天下首善,也就是当时的京城。 但是南京城的龙脉在城北紫金山,而紫金山龙头向北,龙气北流,并不经过紫金山背后的南京城。 于是朝廷便在南京城的四个方向各凿了一口风水井,形成一个水阵,好让紫金山的龙气回首向南,到南京城来“龙取水”。 坐镇南方的风水井,就是这口六角井。 不过梁叛所住的避驾营距离那口神乎其神的老井,还有点距离,靠近稍北一些的饮马巷。 避驾营这地名也有典故,也是出自洪武年。 主角理所当然,就是开国圣人洪武爷。 那是洪武某年,太祖爷巡城至聚宝门(今南京中华门),圣人出巡,从大功坊到聚宝门两侧的百姓统统要避圣驾。 六角井至钓鱼台这一片的百姓,便集中到六角井和饮马巷中间的地带,此地后来便被称为“避驾营”。 梁叛就是在避驾营的巷口和俞东来分手的。 这片老城区距离上一次整饬已经过了一百多年,地面上坑坑洼洼的,还聚着许多积水。 梁叛站在六角井巷子中段,看向避驾营幽深的巷口,除了地面上的鳞光点点,便再没有其他的光亮。 他的双臂很自然地下垂在身体两侧,左手中指下意识地弯曲起来,想要扣一扣自己的腰刀或者铁尺。 可惜这两样兵器都没有带在身边。 巷子很深,从两边老旧的门扇和围墙上,散发出一股腐朽阴森的气息。 梁叛尽量保持一种不快不慢的步频。 忽然,身后不远处传来“啪”的一声,好像是有人一脚踩在了水洼里。 梁叛没有回头去看,甚至连脚步的频率都没有改变分毫。 前方再有几十步,便是自己的家门。 “啪——” 又是一声。 比上次更近了些。 左侧街边的屋檐下,一道细长的黑影倏然闪过。 梁叛的背肌猛然绷紧,身体在衣服当中呈现出微微弓曲的姿势,他甚至在一瞬间预想过七八种应对左侧和后方同时受敌的办法。 但是什么都没发生。 “啪……” 这次的踩水声离他远了些。 随后就是“笃”的一声,仿佛木杖敲在了青石路面上,更远了些。 身后的压力随之远离,梁叛的背肌缓缓松弛下来。 左侧那黑影已经停止在不远处的一面花窗沿上,一双金黄色的眸子,在雨幕中幽幽闪闪的,注视着在街道上行走的梁叛。 那是一只黑猫。 “……” 梁叛看着那只畜生,那只畜生也在看着他,金黄的眸子中闪着锦缎一般的光芒。 梁叛右转推门,走进了那个只属于自己的,从一座四合院里隔出来的,显得狭长而别扭的独门小院。 院子里甚么也没有,唯一的一间屋里,却堆满了乱糟糟的东西。 透过窗外的微光,梁叛憋了一眼那一口静静陈放在角落中的箱子。 那是吕致远的箱子。 …… 第二天天没亮,梁叛就像被一个无形的闹钟准时叫醒。 按照穿越前醒来的习惯,现在应该是在上午五点五十九到六点零三分之间。 梁叛很快洗漱完毕,从床头厚重的衣柜里拿出捕快公服,和铁尺——和漕帮的老合们打交道,需拿点官架子出来。 然后他打开了角落里的那口箱子,从叠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沓书信当中,准确地抽出一封。 封皮上写着“北固山人台启”。 梁叛知道,“北固山人”就是吕致远的笔名之一。 吕致远有很多笔名,或者说“代号”。 这箱子里的一百三十二封书信和若干私人笔记的署名用的都是代号。 这一百多封书信只有两封是吕致远所写,还没来得及发出的,其余一百三十封书信分别用了一百三十种字迹、一百三十个署名,书信中的内容也有许多关键词是以暗码代替。 但是梁叛通过笔迹学的技术对比,发现这一百三十种字迹,应该出自三十六人或者三十八人的手笔,有几封信的字迹似是而非,很难辨认。 一切都很奇怪。 如果吕致远的身份不是江宁县户房书办,而是明初的某个担负情报职责的锦衣卫,或者二战时期的资深间谍,那才有点说得通…… 最让梁叛想不通的是,吕致远被刺杀的消息传到县衙之后,黎县尉和王班头就去过吕书办的家里,几乎搜走了书桌和书架上所有的历年账簿、笔记,他们唯独将这口放在床头边,外表看上去毫不起眼的木箱子落了下来。 也许是太过匆忙,也许是他们本身业务水平有限? 不会! 理智告诉他,这是不太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事情偏偏就发生了,黎县尉和王班头将一个分外重要的箱子,留给了自己。 梁叛前天晚上拿走了箱子,并且看过了其中的大部分信件——这事连张守拙也不知道。 他打开刚才抽出的那封信,照着信里的内容,在小本子上抄了几个时间、地名、人名、物品、数量。 当然,这些内容在信中都是加密的,而梁叛这次记在小本子上的内容,却是不加密的。 他已经破译了所有信件加密内容的暗码,一切的答案其实都在吕致远的那本诗集子里。 吕致远的《秦淮子集》就是书信暗码的密码本! 这时院门外有人敲门,梁叛立刻将信塞回原处,关好木箱,出门进了院子里。 敲门的频率很熟悉,是他手下的白役之一,小铁。 小铁不高,但是很健壮,站在门外面,还不到梁叛的肩膀。 “大哥,上差了,今天有甚么吩咐?”小铁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还向往常那样充满了激情和活力。 梁叛从兜里抓出一把碎银子,掂一掂,十两出头的样子。 “昨天找你们拿的钱,你们拿去自己分。”梁叛把钱塞到小铁的手里,“另外,你叫骡子、老狗到西城去,查一个叫‘张侉子’的人,那人昨天在富庄赌钱,不难找。你自己这几天到驿站去盯着,所有发给吕书办的信,全都截下来拿给我!剩下的人还是老样子,到市面上去转,有消息听消息,没消息就转着玩儿。” 他说一句小铁答应一句,说完以后另外掏了两块银饼子,各有二三两重,又抛给小铁。 “你自己拿一块,另外一块给骡子和老狗。做事的时候有花钱的地方,不要小气。” “是嘞!” 小铁拿了银子,放在嘴里咬了两下,笑嘻嘻地告别而去。 梁叛没有让那几个白役去调查八指和尚和日本使节天草芥,这两人是他下一步的目标,在不知道深浅的情况下,他不想打草惊蛇。 梁叛站在院门口,看着巷子中小铁的背影,不禁笑了笑。 他转身锁上大门,走向小铁相反的方向,他要去三山门内,找漕帮冯二。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九章 下浮桥淹死一个和尚 从避驾营到饮马巷,再走不远就是胭脂巷。 胭脂巷的巷口有个玉家早点铺,梁叛喝干一碗咸豆浆,拿了两根油条,便往下浮桥走去。 刚走两步,便瞧见两个身穿灰布短袄的苦力汉子并肩走来。 其中一人打着哈欠,一脸憔悴之色,和同伴道:“总算是连夜修好了,不曾误了县里的工期,直娘贼的大雨,把好好一座浮桥冲垮了!” 那同伴道:“哼,下浮桥早就该垮了,好几处浮板都朽断了榫头,我去年腊月便说,这桥挨不到夏天涨水。” 先前那人叹了一声:“白白淹死一个和尚。” “倘或不是淹死人,县尊怎么会着急修桥?”同伴不住地冷笑,“听说前两天县里有个书办,被黑猫精吸了魂魄,死在外城了,张大老爷要对付黑猫精,哪里有闲心管一座破桥?” “嘘……闲话休说,莫招人口舌。早早到县里结了工钱,回家睡觉罢!” 同伴看了看左右的行人,朝身穿捕快公服的梁叛悄悄一努嘴。 那人便闭嘴不再多话,两人闷着头很快在大牌楼下转了个弯,过新桥往县衙去了。 梁叛却是暗感奇怪,下浮桥居然在昨夜被大水冲垮了,还淹死一个和尚? 他不禁联想到俞东来告诉他的八指和尚,和那日本使臣天草芥,今天又出来一个被水淹死的和尚,莫非这两天自己犯了和尚的忌讳吗? 还有甚么黑猫精吸魂魄杀人,吕书办被害的消息传得快也就罢了,怎么会传得这么邪乎? 黑猫精……他不禁想起昨夜,在自家门外巷子里,看到的那只黑猫。 梁叛摇摇头,沿着柳叶街快步走到下浮桥处,果然看见一水之隔的对岸,还有几个工匠正在岸边打新夯桩,刚刚修好的下浮桥上,连绳索都换成了新的。 不过往常人来人往的下浮桥,此时显然还没正式开放通行,几个壮班的熟人正拦在南岸的桥头,把想上桥过对岸的人全都挡了下来。 “再等半个时辰才能走!甚么?等不及?等不及就他娘的走新桥去!” 那几个民壮显然也没睡好觉,说起话来凶腔八调的,吓跑了好几个过桥的。 这时有人看到了一身捕快公服的梁叛,一把推开碍事的路人,脸上立刻阴转晴了,笑道:“哦哟,这不是梁班头?” “哦哟,赵班头!”梁叛咧开嘴,举起手,跟另外几人打了招呼,“李班头、何班头!” 几个衙役顿时嘻嘻哈哈地凑在一起,嘴里说着一些扯淡没边儿的笑话。 笑过一阵,梁叛向河面上的浮桥打了个眼色,低声问道:“哥几个,怎么回事,桥断了?” 一说到这事,几个民壮立刻止住笑容,都四下里看看,见有几个闲人在附近,那姓李的和姓何的两人立刻过去把人赶开。 赵姓民壮这才凑近了,压低嗓音道:“有人偷偷锯断了几块浮板的榫头和绞绳,昨夜有人过河,一踩便断了。这事可不是小事,旁人不知道,跟你说不打紧,说不定张知县会派你们捕班去查呢。” 梁叛微微皱眉,他又问:“我听说淹死一个和尚?哪里的?” “不清楚,送到义庄了,县里也派了人到各寺庙去通知认尸。” “知道了,哥几个辛苦了。”梁叛像是想起甚么似的,问道,“唉老赵,你家大舅子下个月要进捕班?” 赵民壮连忙点头:“对,到时候还要请你老哥多多照应。” “小事一桩,到时候我带他认人头,保管头天就成熟脸。”他拍了拍赵民壮的肩膀,指了指新修的下浮桥,“这桥不是修好了吗,怎么还不能用?” 赵民壮笑道:“用是能用,不过监工的在对面,是工房的秦书办,他说能过才能过。” 梁叛一瞧对面,果然看到岸边的老歪脖子树后面,缩着一个山羊胡子老头,正是县衙工房的秦书办。 “怎么,你是要过桥?”赵民壮问。 梁叛点点头。 “好说,我喊一下秦老头。” 这赵民壮说完果然走到桥头,双手筒在嘴边,扯起嗓子喊了一声。 缩在树后面的秦书办听见了,伸长脖子看了看,这才晃悠悠走到岸边。 赵民壮指了指浮桥,又指了指梁叛。 秦书办也是个老人精,明白了他的意思,朝梁叛招了招手,让他直接过来。 梁叛谢了赵民壮,又和另外几人打了招呼,便大摇大摆地上桥去了。 原本在旁边等着过桥的人,见状立刻鼓噪起来,质问几个民壮,为何有差别待遇。 赵民壮对那些人辩白道:“这是县衙里修桥的大师傅,上去检查质量的。” 其中一个开店的立刻反驳:“胡说八道,那明明是梁捕快,你当我瞎啊!” “废他妈话,回去打点盐水好好洗洗你的招子,哪里有梁捕快?我看你是老花眼加大近视,人也瞧不清了!” 梁叛一听后面吵了起来,哪里还敢多留,加快脚步便跑到对岸去了。 在秦淮河跟油市街中间,有几个大货仓,都是漕帮的产业。 每年上漕的时节,这几个货仓便堆满了漕粮,一条条的漕船会停泊在秦淮河上,将汇聚在南京城中的漕粮装了船,千帆万桨,沿着运河一直送到北通州,供给北京和整个北方的粮秣用度。 平时这些货仓便用来周转从长江和外秦淮进来的各地货品。 货物进了西水关以后,便在此处卸货,统一堆在货仓之中,再由各家商铺、作坊,走陆路用大车将货物拉到城中各处售卖。 外来的船一般是不过下浮桥的。 梁叛找到临近油市街最大的货仓,即便不在运漕的月份,这座货仓依旧堆着小山般的粮食。 因为漕帮在这座货仓外开了一家油粮店,就近囤货取货。 他走进那家门上挂了一个“旗”字牌的米店,只见其中除了一个柜台,便是堆满了的粮食。 只是时辰尚早,并无一个人在此招呼。 梁叛见那柜台后面的墙壁上,也挂了个小木牌子,上面也有个“旗”字。 大明的漕粮在最初是由军民共同担负运送,后来因为运送漕粮路途遥远,民役往返一趟有时需要一整年的时间,严重耽误农时。 所以朝廷在永乐十三年建立漕军,从此大明的漕运便由专门的漕军负责。 漕军制和大明朝的许多制度一样,经过多年以后便因为各种原因,开始渐渐废弛。 于是在崇佑十二年的时候,内阁大学士左康章认为漕军制度彻底崩坏,全国漕军能用者十不足一,每年空耗大量军饷,于是奏请裁撤漕军,改以民运漕粮。 后来经过几番波折,这件事终于在多方推动之下终于成功,十二万漕军悉数转编裁撤。 这些漕军有些并入其他军卫所、千户所,也有的干脆回乡种田,也有很大一部分人接手了原漕军的建制和船只,摇身一变成了河帮,平时不吃朝廷的关饷,只在漕运之时靠运费过活。 不过漕运的运费有限,所以河帮渐渐无法自给自足,又经过几年的解散、整合、转型,这才有了今天各地的漕帮。 漕军裁撤以前,南京漕军指挥使属下有两总,一是锦衣总,一是旗手总。 当年两总的老人各自创立河帮,后来渐渐合并成为南京漕帮,凡是锦衣总的旧人,便会留个“锦”字标记,而旗手总的产业,也会挂个“旗”字招牌。 梁叛因此便知道冯二这一支人马,就是当年旗手总属下的漕军。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忽然感到大门处光线一暗,转头看到几个粮库伙计,正在冯二的带领下,从大门走了进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十章 黑猫精夺魂杀人 “梁五爷!”冯二老远就拱手,还是那副大嗓门,“久等久等。” “冯二哥,叨扰了。”梁叛站起来,向冯二和其余众人抱拳拱手。 “梁五爷,幸不辱命啊,东西都在这里,请看罢。”冯二从怀里掏出一大叠缺边少角的厚纸,一看就是从账本上撕下来的,码得整整齐齐,堆在了梁叛的面前。 “多谢。”梁叛拿起来翻了翻,里面密密麻麻,写着一段一段的见闻,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仿佛局子里审问嫌疑人的笔录。 冯二在一旁道:“五爷你先看,有甚么不清楚的随时示下,冯某叫手下把人找来当面细说。” 梁叛点点头,并没有一字一句地细看,这样太过耗费时辰。 他每一页只是扫一眼,然后从中找到出现频率最高的词句,以及所有涉及到吕致远的内容。 可是他越翻越觉奇怪,这里面每一眼望去,似乎都能看到一个词:黑猫。 他停在其中某段上细看了看,却见是某个帮众在码头调货等货时的见闻。 “时辰是申时末到酉时正,地方在下浮桥北岸,那个夯桩边的老槐树下,玉浮观的陆老神仙带着小徒弟,站在那里看猫。我看见一头黑猫蹲在夯桩上,和陆老神仙对看,看了约莫半柱香的功夫。陆老神仙说了几句话,隔得远听不清。然后浮桥上来了一个倭国和尚,带着两个倭寇样的侍卫,搭一艘出城的货船走了。再然后又来一个大明和尚,也搭货船出了西水关。一转眼,黑猫和陆老神仙就不见了。” 这人不仅看到黑猫,也看到玉浮观陆玑和徒弟元圆,还看到天草芥与八指和尚。 他指着那一页,问道:“冯二哥,这位老兄能不能请来聊聊?” 这些记录上虽然没有口述者的姓名,但是都有记号。 冯二当即招手叫了一个伙计,在那伙计耳边低声说了个名字。 那伙计答应一声,立刻转身离开。 梁叛又找了几个描述差不多的,也请冯二叫人。 不一时外面进来几个人,有的挺紧张,缩着脖子向这边张望,有的就大大咧咧,看到捕快也不怕,反而上下打量。 人进来之后,冯二便不再掺和,带着伙计退到一边,让梁叛自行提问。 梁叛问了第一个问题:“几位都看到日本和尚和大明和尚出西水关,那么请几位回想一下,那个大明和尚是不是在跟踪日本和尚?” 这话问得几人都面面相觑,显然他们都没想过这个问题。 各人仔细想了想那天的情形,忽然有个人一拍巴掌,大声道:“对对对,好像是的。我记得大明和尚的眼睛一直盯着日本和尚的船。” 这人一说完,也有两人表示肯定,其他人则表示未曾留心观察,不敢下定论。 梁叛点点头,在小本子上记了几笔。 接着问第二个问题:“你们都说看到了玉浮观陆真人和黑猫对看,还说了话?” 这个问题就连梁叛自己都觉得有些荒诞,可这并不是他自己凭空捏造的问题,而是漕帮中人实实在在口述记录在册子上的。 “对,说话了。”一个汉子斩钉截铁地道,“我看得真真的,陆老神仙就是在跟那黑猫说话。” “你确定陆真人是跟黑猫说话,不是看着黑猫,却跟小徒弟在说话?” “不会,他的小徒弟站的远,少说有五六步的距离。看上去就像是陆老神仙要跟黑猫单独讲话,小徒弟不敢偷听的样子。” 这次大家都对此人进行附和,表示确是如此。 “那黑猫有没有跟陆真人交流,呃……或者说是对话,点头摇头甚么的?” 这个问题更加荒诞了,梁叛说出来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可笑。 可是面前那几人仔细一想,居然不约而同地说,他们真的看到那黑猫“点头”了! 当时都以为那猫比较有灵性,陆真人又是玉浮观有名的老神仙,因此并不觉得怪异,只觉有趣而已。 可是现在这么一回想,便个个觉得毛骨悚然,都有点惊慌地互相对视着。 其中一个进门便有些紧张的家伙,约莫是天生胆小,哀嚎了一声,叫道:“昨晚大家传的那个‘黑猫精吸取魂魄杀人’,该不会是真的罢!” 众人耸然动容,都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无非是自己也听到了相同的传言,还说江宁县死了个书办云云。 一边的冯二有些站不住了,想要上来制止这些“无稽之谈”,却被梁叛伸手制止。 梁叛双眼微微一眯,皱着眉问那几人:“你们都听到了‘黑猫精杀人’的事儿?” 几人纷纷点头。 梁叛又转向冯二:“冯二哥,莫非你们也听说了?” 冯二神情有些凝重,他是知道根底的,晓得吕致远死在利器之下,绝不是甚么黑猫精取魂魄杀人,但是他的确也听到了这种传言。 而且如果往回追溯的话,仿佛是那黑猫精在二月初九酉时三刻杀死吕书办之前,曾经于下浮桥北桥头老槐树下,和玉浮观的陆玑真人“密谈”过! 而且似乎还“点头同意”了陆老神仙的某些要求…… 仅仅是一夜之间,事情的矛头便突然有了个准确的方向,全都隐隐地指向了本来与吕书办之死毫无干系的玉浮观道士,陆玑。 黑猫杀人,陆玑指使! 似乎是这样。 似乎说得通了。 梁叛居然一时拿不准,下一步应该去查八指和天草芥,还是应该去白鹭洲玉浮观,找陆真人聊一聊了…… 他摇摇头,转头道:“冯二哥,请弟兄们先去忙罢。” 冯二知道这是要跟他单独说话,便挥了挥手,众人立刻四散而去。 看来这冯二在漕帮中地位着实不低。 等人都走光了,梁叛见左右无人,便将自己那本加密的小本子往前翻,找到早上从吕致远书信中抄下来的那一页,撕了下来交给冯二——这一页上只要识字都能看得懂的。 上面只有简简单单的几个词,冯二瞧过之后,却登时脸色脸色煞白。 只见那张纸上写道:燕子矶、甲字四号仓、崇佑三十一年漕粮、一万两千石。 冯二等脸上的煞白渐渐恢复之后,眼中却掠过一抹杀气,他紧紧攥住纸条,勉强定了定心神,声音有些沙哑地问:“明人不说暗话,梁五爷拿这个东西出来,一定有所要求,请直说。十万八万的我做不了主,一两万银子立等就能奉上。” 他以为这梁捕快知道了这个秘密,必然是要勒索漕帮的。 这些个快手书吏,无事也要伸一伸手,现在拿出这样大的一个把柄,哪里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如果所需不高,那么他愿意花钱消灾,毕竟很多人都看到梁捕快进了他的米店。 但是若对方狮子大开口,那说不得,就不能让他走出这个大门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十一章 南城佛刹寻一僧 梁叛看出了冯二的紧张神色,心里知道他在想甚么。 当下呵呵一笑,将手中的账簿纸晃了一下,摇头道:“我这个人不喜欢欠人情,冯二哥和漕帮弟兄帮我的忙,我也送你们一个小礼物,就是这么简单。” 说完他又开了句玩笑:“冯二哥,今后千万不要跟我谈钱,我们张大知县治下之严你是晓得的,贿赂公差我们两个都是要吃板子的!” 冯二仿佛不敢置信,瞪着眼睛把梁叛上下看了一遍,有点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是真话还是场面上的托词。 俗话说仗义每多屠狗辈,江湖上为朋友为义气三刀六洞,舍弃万贯家财的事情冯二听得多了,也真的见过,那没甚么稀奇。 但是衙门的书吏差官们个个无利不起早,还不曾听过有这等风骨的。 他半信半疑,便试探着说:“梁五爷高义!但是漕帮没有知恩不报的规矩——这样罢,回头我叫兄弟送二万两银子到府上,这事你老哥只当不知好了……” 梁叛一脸戏谑地看着他,还没等他说完,便捏了一下手腕,一边作势要抓人,身子却不动,嘴里揶揄道:“看来冯二哥今日一定要吃这顿板子了!” 冯二一愣,这才真的信了,连忙摆手道:“玩笑,玩笑!” 他连忙取出一根火折子,当场将那张纸烧掉,这是不留手尾,防止给梁叛招麻烦必要举动。 一直等到纸张都烧成灰了,冯二向梁叛重重一抱拳,慨然道:“梁五爷,你老兄救我漕帮的义气太重,今日我冯二说一万个‘谢’字也是枉然,甚么钱不钱伤交情的话更不敢说了,今后你老兄有事,就是漕帮有事,有用得着冯某人的但凭吩咐!” 他这番表态,绝不是场面话,而是出自真心。 天知道他们在燕子矶的甲字四号仓里,那一万多石粮食是怎么回事。 盖因漕帮的生意,大头永远是在挂在漕运上。 虽说朝廷在漕运的船费上,按照路途远近、漕粮数量,已有定价,利润并不十分可观。 但是一趟漕运从北往南,漕帮有的是获利之法,船费只占其中极小的一部分。 比如夹带、托运、吃损耗、掉包等等。 夹带就是将南方的土产夹带在漕粮之中,运到北方转卖。 由南到北这一趟因为漕船满载,是带不了多少的,主要是空船回程这一趟。 漕帮往往会提前两三个月,在南京城中召集各路商贾,凑足一笔货款,多则百万,少则数十万,命人先到北方以低价订购土产,如皮毛、人参、鹿茸等等,等漕船一到北方,卸空了漕粮,立刻在北通州或者北京交割这些土产,拉满了船带回南方。 南京城中富商靠这批货物往往大发其财,漕帮从中抽成或取佣金,也有大笔进项。 这就是托运。 吃损耗就比较简单,漕粮从南到北上千里水程,粮食在上船、卸船和运输过程中必有损耗,漕帮从这当中下功夫,积少成多,也很可观。 最要命的就是第四种——掉包。 因为漕粮交卸时只称重量,不会全部开包检查,所以漕帮每年都会打这批漕粮的主意。 比如陈米换新米、米中掺沙、以次充好等等。 燕子矶甲字四号仓里面的那一万多石米,就是他们从去年的漕粮中一点一点掉包出来的。 由于这批粮食一直放在仓库里不曾出手,所以装米的口袋上还有各地漕米的字样,只要一查便是死罪! 梁叛抓住冯二的手腕,轻轻压了下来,笑道:“冯二哥言重了。”随后收敛笑容,极郑重地提醒一句,“记着,都察院二月十五索查各路漕帮账目,还有四天,请你们齐老大早做准备了。” “南京都察院?” “北京都察院!人应该已经到南京了,这次大概是动真格的,要各路同时索查,你们连相互通消息的机会都没有。具体的细节我知道的有限,你们自己斟酌处置罢。” 冯二瞪大眼睛,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下,焦急之情溢于言表。 梁叛知道他急着去找漕帮的头头脑脑们商议此事,又拉不下脸来告辞,便自己拿了那叠纸,拍拍屁股道:“好了,我还有事,冯二哥再会!” 说完胡乱一拱手,走出米店去了。 站在油粮店大街上,左右看了看,梁叛不禁犹豫起来,是往南去天界寺呢,还是往西去玉浮观? 唉,本来一个简单的杀人案子,这些出家修行的和尚道士们,何苦要来插这一脚啊…… 他摇了摇头,还是决定先去天界寺再说。 天界寺在南城凤山上,出了聚宝门还有二里多三里路,梁叛看看天色,现在到天界寺打个来回,哪怕事情顺利途中不加耽搁,估计也要到中午了。 于是他快步过河,还是原路返回,一路从三山门内斜插到聚宝门,从聚宝门的城门吏那里签了字,便马不停蹄地向凤山天界寺赶去。 明初时太祖下令修《元史》,当时“明初四杰”之一的高启受命参与修撰,任翰林院国史编修官。 修《元史》的地点,就是城南天界寺。 当年高启就因参与修撰《元史》,在天界寺寄宿过,这位“明朝最伟大的诗人”在寄宿天界寺时,便作过一首《寓天界寺》的五言律诗,诗云: 雨过帝城头,香凝佛界幽。 果园春乳雀,花殿午鸣鸠。 万履随钟集,千灯入镜流。 禅居容旅迹,不觉久淹留。 太祖皇帝的《御制文集》当中也有写天界寺的,其中一首《天界寺春雀》写道: 春风夜雨沐花妍,晓霁檐前雀噪喧。 孰谓可知机里事,飘然翕翮舞长天。 天界寺在天下寺庙之中可谓独树一帜,不仅是南京三大寺之一,还是南京僧录司衙门的所在,掌管天下的和尚寺庙。 太祖对天界寺可谓情有独钟,车驾巡幸多次,因为这天界寺便是太祖爷自掏腰包所建。 梁叛出了聚宝门,走了不到一刻的功夫,到了聚宝山的山脚处,便离那天界寺不远了。 天界寺的占地极广,远远便能看到凤山上一排排庄严古刹。 梁叛一身捕快公服,脚步轻快,登了凤山便打天界寺山门而入。 因为南京僧录司就在此处,高低是个正六品的衙门,所以梁叛不敢造次,尽量避着人多的地方,在一个清净的凉亭下拉住一名洒扫的僧侣,问道:“大和尚,请教贵宝刹一位八指大师,现在何处?” 那洒扫僧听了一脸茫然,挠了挠头问:“请问施主所言‘八指’,是哪两个字?” “七八九的八,手指的指。” 洒扫僧摇头道:“本寺法名中不曾有‘八’字辈,寺中更不曾听说有甚么八指和尚的。不过本寺挂单、寄宿的比丘众多,小僧认得不全。” 梁叛大感奇怪,这个法号他最初听到也感奇怪,不过俞东来不会骗他。 况且和尚进出城门只要登记便会查看度牒,三山门不会弄错,那八指和尚应该就是在天界寺的! 这时一名圆圆脸的知客僧路经此处,那洒扫僧连忙叫住了他,合十道:“慧海师叔,这位施主打听本寺一位法名八指的比丘。” “八指?”那知客僧露出一丝古怪神情,看了看梁叛的皂衣公服,“喔”了一声,“请施主跟小僧来罢。” 梁叛不明白知客僧的那副表情是甚么意思,不过还是跟着走了过去。 谁知那知客僧竟不将他往寺内带,而是一路出了寺门。 正当梁叛惊疑不定之时,那知客僧停住脚步,指着寺外树丛中的一条小路,说道:“施主请看此路,一直向前,遇岔道便向左,通往本寺一处别院,八指便在别院之中。小僧不便领路,请施主自去罢。”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十二章 立地佛国 “别院?” 梁叛还没来得及再问,那知客僧已经匆匆回到寺里去了。 他只得按照知客僧的指点,走入那条小路,走不了多久,果然看到一条岔道,于是拣了左边那条路继续向前。 眼看四周尽是杂树荒草,越走越是寂静荒凉,梁叛不禁有些纳罕,怎么天界寺会在这种地方建一座别院? 往后一连遇到两个岔口,都选了左边一路,又走了半里路,终于在一片树丛当中,瞧见了一座毫不起眼的院子。 院子的门头上,挂着一副牌匾,匾上四个大字:立地佛国。 梁叛心想,这“立地佛国”四字,莫非取自“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么? 他心中带着疑问,悄悄走到院门之前。 那院门紧闭,门外的拴马桩上却栓了一匹黄马。 梁叛皱了皱眉,走上前在那马颈上一摸,微微有汗,应当是不久前才奔跑过的。 也就是说,在自己到来之前,有人已经先一步来了? 他拍了拍马背,那匹马便抬起头来,噗噜噜地朝他打了个响鼻,一对黑漆漆的大眼睛朝他看了看,便又低头吃草,看上去被马主人驯得极为温顺。 梁叛走到门口,啪啪啪敲了几下铜环。 隔了一会儿,院内响起脚步声,一人走到门后,却不开门,只是隔着门问道:“门外何人?” “江宁县捕快梁叛,找一位尊法号八指的大和尚。” “梁叛?”里面那人似乎听过这个名字,随即响起起门闩的动静,门被打开一半,里面一位面目凶恶的和尚,将梁叛上下打量了一遍,却没有让他进门的意思。 “敢问大师尊号,八指师父在不在此处?”梁叛一见此人,就知道绝不是甚么普通和尚,还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那人道:“你找八指甚么事?拿人还是问话?有差票吗?” 一上来就是咄咄逼人的架势,这让梁叛有些不大适应。 “不是拿人,只是问几句话,不曾带着差票。” “那还有甚么好问,请回罢!”说完竟“砰”的一声将门关上了。 梁叛站在那里愣了半天,正要转身离开,却听有个清亮的嗓音在院子深处说话:“头陀,谁在外面叫门?” 刚才开门的那和尚答说:“是个捕快,江宁县的。” “哦?”那人道,“江宁县的,叫甚么?” 头陀道:“梁叛,就是六角井那个梁五。” 梁叛更加纳闷,怎么一个化外的和尚,也知道自己这个诨名?还知道自己是混六角井的? “是他?”那声音惊呼一声,“是自己人,好朋友,快开门!” 那人惊呼过后便开始向大门这边走来,等到“快开门”三个字说完,人已经到了门后不远处。 大门随即“嘎吱”一声,再度被打开。 那个名叫“头陀”的凶和尚神情有些迷惘,看了梁叛一眼,让开了身子。 这么一闪身,就现出其身后的人,一个三十岁上下,身穿宝蓝色直身的高个汉子。 那汉子脸型颇长,高鼻阔口,一双眉毛直飞入鬓中,半点说不上俊俏,却端的英气勃发。 那人两眼炯炯有神,先将梁叛打量了一遍,随即大笑道:“好一个梁五!头陀,快到内院通知老太爷,贵客到了!” 头陀答应一声,立刻快步向后院走去。 梁叛一看头陀的步伐,就知道有武功在身,而且还不低。 怎么这种荒凉所在的寺庙别院,竟也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 他向那蓝衣汉子拱了拱手:“在下梁叛,冒昧到访,请教阁下尊讳?” 那人微微一笑:“我姓齐,齐鹤轩,字丹秋,长辈们叫我齐四。此处不是说话的所在,梁兄请进来。” 梁叛有点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自己好像不认得这么一号姓齐的人物,对方却像是对自己很熟的样子。 不过既然对方邀请自己进去,自然是求之不得,于是欣然跨进院门。 那齐四居然十分亲热地把住他的手臂,说了两句久仰的话,拉着他径直穿过正堂的罗汉殿,一路向内院走去。 梁叛跟着齐四走到内院,却见院子正当中的藤椅上,坐着一个肩宽腿长,身材比齐四还要高大的老僧。 那老僧面容瘦削,却有一部花白长须,脸上皱纹极重,方口大耳,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一对三角眼扫在人身上,精光四射。 这人的面相足可称得上“穷凶极恶”四个字,但是威风凛凛,自然流露出一股迫人的煞气。 那老僧身边站着好几个人,五个和尚,其中一人便是开门的那位头陀,五个和尚以外还有一人,梁叛居然认得,而且不久之前才在城中见过。 就是漕帮的冯二! 冯二站在老和尚身后,见梁叛的目光看过来,便拱了拱手,咧嘴一笑,并没有甚么异样的神情。 他不禁想起院门外的那匹马,想来便是冯二骑了来的,怪不得赶在了自己的前面。 梁叛稍稍放心,可他心中突然电光一闪,猛然转头看向身边的齐四,惊问:“你就是漕帮的齐老大?!” 齐四笑了笑,搬了张椅子过来,请他坐下,嘴上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梁叛总算明白过来,原来这所别院是漕帮的老巢之一。 自己居然稀里糊涂闯到了这里来! 不过同时他也定了心,这些人既然是漕帮中人,在这里当然不会有任何危险了。 梁叛先以后辈之礼拜了老和尚,口中恭恭敬敬说了一声:“拜见仇老前辈。” 他自信不会猜错,眼前这位老和尚,一定就是南京漕帮的开创者,齐老大的师爷爷仇镇海。 不过传言此人二十年前在一次漕运中杀了押运太监,被刑部勾了斩决,从此便消失了快二十年,谁也想不到他竟会在这宝刹别院之中躲清静。 “哦,你晓得老夫?”那老和尚微微坐直了身体,眼光柔和下来,甚至有了几分笑意,“没想到二十年不在江湖上露面,还有人会记得我这个老头子。你请坐,老四,倒茶。” 老和尚和尚说话声音很洪亮,显得中气十足,看上去绝不像是快八十的老人。 “是。”齐四答应一声,亲自给梁叛倒茶,头陀和冯二想要上来帮忙,却被老和尚伸手止住了。 “不过呢,‘仇老前辈’这种称呼休要再提。”老和尚道,“眼下老夫有个喊了二十年的法号,叫乾照。” “是,乾照大师。”梁叛叫了一声,端起齐四倒的茶,喝了一口便放下。 “嗯。我听小冯讲,今日你老弟救了我漕帮的命,是不是啊?”老和尚像是不经意谈及这件事,随口一般问道。 梁叛知道跟这种老江湖打交道,既不宜过分谦逊,更不好有半点骄狂,便轻松地笑笑:“一点点小事,谈甚么救命不救命。南京漕帮创立之初就比别家团结,基业稳得很,江湖上朋友又多,有甚么事即便我不来提这个醒,别的朋友也会提醒的。” 他这一是自谦,而是悄悄捧了老和尚一把,因为南京漕帮的创始人,正是眼前这位凶神恶煞的老僧。 乾照和尚果然笑了,表情又亲热一些,他对“南京漕帮创立之初就比别家团结”这句话十分欣赏,忍不住点着头向齐四道:“梁老弟说得不错,咱们漕帮讲的就是一个‘团结’。” 齐四连忙称是,同时向梁叛点头示意。 乾照和尚转过脸又对梁叛道:“不过漕帮也不能光讲自己人‘团结’呐,对外也要恩怨分明,有恩一定要报!可惜我已经不大过问帮务,江湖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漕帮怎么谢你,那归你们年轻人自己去做交情,帮里的事也都是老四做主。” 他说着伸出一根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齐四,“不过梁老弟你放心,他若是诚意不够,叫别人说一声‘南京漕帮领了人的恩情,报答起来缺三少五的,不够江湖义气’,那我老头子一定出来倚老卖老,骂一骂这些不肖子弟。”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十三章 铁针 那头陀和尚估计刚才没有参加他们的议事,此时才知道梁叛和漕帮还有这一层关系,惊愕地看了一眼。 齐四笑了笑,没有说话。 老头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没法接口了,因为不管他怎么说,表态也好、许诺也好,都会教人觉得漕帮自己人在唱双簧。 梁叛站起来替他解了围,拱手说:“老前辈言重了,我本是回报漕帮的好意,也不求甚么报答,更不敢以漕帮的恩人自居。” “嗯,帮里的事我虽不管了,但是这一亩三分地的别院,还是我这老家伙做主。”乾照和尚道,“梁老弟你来我这里,想必有所指教,你请说出来,一切由我应承了你。” 梁叛就等他这句话,扫了一眼乾照身后的五个和尚,问道:“晚辈想找一位法号‘八指’的大师,请问是哪位,有几个问题恳请见告。” 众人的脸上都露出几分古怪神色,在天界寺中给梁叛指路的知客僧,听到八指两字时,也是这么一副表情。 乾照和尚也有些不解的样子,不过他刚刚才说了一切由他应承,自然不能翻悔,于是一伸手:“好罢,请梁老弟随我来。” 说完亲自站起来,一站直竟比梁叛和齐四都高了半个脑袋。 梁叛只觉眼前像是升起了一座大山,呼吸顿时一滞。 他跟着乾照来到内院西北角的一间偏屋,齐四、冯二以及那五个和尚都跟了过来。 还没进门,梁叛就感到一阵阴森森的寒意。 头陀和尚快走两步,推开了房门,请大家进来。 一进门才知道,这屋子里空荡荡的,没有任何摆设,只有正中间支着一张床板,一个赤身裸体的光头汉子直挺挺地躺在在上面,竟是具死尸! 梁叛心想,怪不得这房子阴森森的,原来停着一具尸体——莫非这就是八指和尚? 果然,乾照向那死尸一指:“他就是八指,昨夜已在秦淮河中淹死了。” 冯二显然也是刚知道这件事,瞪圆了眼睛道:“昨天下浮桥淹死的和尚,就是八指师叔?” 齐四点点头“嗯”了一声,并使了个眼色,叫他不要大惊小怪。 梁叛一凛,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巧的事情? 他大略看了尸体一眼,就觉得有些问题,说道:“我想检查一下八指大师的尸身,不晓得冒不冒犯?” 乾照道:“但请无妨。” 这老头是血海之中滚过来的,根本不忌讳这些。 梁叛点点头,从兜里抽出一块白布裹在手上,走到尸体旁边,从尸斑的扩散程度来看,与传言的时间大致吻合。 如果要确定更具体的时间,那就需要解剖了。 不过那没必要,他要查的不是死亡时间,而是死亡原因。 梁叛在前世虽然学的是刑侦专业,但是也接触过很多法医理论。 按理说一个人溺水而亡,会吸入大量的水,腹中一定会有水胀,拍打肚皮会有水响。 但是八指肚腹平坦,腹肌紧绷,应当是临死前受过惊吓或者击打造成的紧张反应。 而且活人在水中必定呛水挣扎,手指会成蜷曲状,口鼻之中会有水沫。 但八指牙关紧咬,掰开后牙齿缝中有血迹,但无水沫,鼻中也干净,死者双手张开,手指僵曲,都不是溺水的状态。 梁叛隔着白布将八指翻了个身,身前背后都没有伤痕和击打痕迹。 不过他看到八指的右手缺了无名指和小指两根手指,怪不得叫做“八指”。 这人不仅少了两根手指,就连中指和食指上,都有两道极深的疤痕,疤痕与断指的创面基本成一条直线,应该是被人一刀砍在了手指背上,后来只保住了食、中二指。 梁叛将裹在手上的白布解开,对乾照和尚和齐四道:“他不是淹死的,而是死后落水,假装成溺毙的模样。身上没有伤痕,口中有血迹,应该是受过内伤。” 一听这话,乾照和尚两条白眉倒竖起来,眼中寒光一闪而过,但是并没有多少惊讶的神色。 旁边的头陀却一把抓住梁叛的手臂,喝道:“此话当真!” 梁叛只觉右手手臂仿佛被一直铁箍牢牢箍住,只得发力相抗,口中从容说道:“一点不假。” 乾照喝道:“头陀,不得无礼!” 头陀惊觉失态,立刻松手,低着头退了回去。 乾照脸色变得极差,缓缓问道:“可有办法确定死因?” “要解剖,就是开膛破肚。” 屋内几人互相看看,都有犹豫之色。 梁叛对此能够理解,毕竟即便是在后世的现代社会,很多人对于家属的遗体解剖依旧很抵触。 更不要说是强调孝道至上,并宣扬“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思想的封建社会了。 最后还是乾照和尚拍板:“佛说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若是爱惜皮囊,还出甚么家,剃甚么度?” 齐四在旁附和:“师爷爷说的对,我们江湖上走的,还怕吃拳脚挨刀子吗?梁兄,你动手罢。” 漕帮两位大佬都已发话,其余人更加没有异议。 梁叛此时手中没有趁手的刀具,便向乾照和尚借了一把剃刀,一来解剖之前需要先行剃去毛发,二来剃刀是和尚们必备之物随用随有,三来体型小巧操作方便。 头陀和尚立刻从禅房里拿了剃刀来。 其他人也照他的吩咐,取来了白布、毛笔、朱砂、托盘、热水等物。 梁叛接了刀,便剃去尸体的腋毛、阴毛,然后仔细检查腋下、胯下,看看有无隐蔽伤痕。 谁知他看完左腋,要把尸体放平的时候,却发觉八指左腋下一块紫黑色尸斑当中,有一个极小的黑点,看上去像是毛囊刺,因此极易忽略。 他用剃刀在那黑点周围压了几下,四周皮肤虽然已无弹性,但是一压便塌了下去,只有那个黑点处,像是被皮下某物顶着,皮肤并不会被牵拉塌陷。 这下众人都“咦”了一声,纷纷围了过来。 梁叛一抬手,示意他们退后一些,不要挡住了光线。 众人立刻散了开去,却都死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梁叛用剃刀在那处顶起的皮肤上压了压,很硬,于是又拿了一块白布,遮在皮肤上——这是防止开刀时有液体射出——同时将手中剃刀在黑点上轻轻一划。 他的食指贴在剃刀的刀背上,很明显能感觉到刀刃处传来一阵与金属摩擦的感觉。 梁叛将白布揭开,开刀的创口开始渗出血珠和组织液,就在切开的皮肉之中,赫然有一根极细的黑色铁针,牢牢地插进了皮肤深处。 “记一下,死者腋下被打进发丝细铁针一枚,外表伤口呈黑点状,不明显。铁针长度……长度七寸九分。托盘!” 梁叛一边头也不抬地讲述,一边将铁针缓缓拔出来,用白布垫着放在了托盘里。 然后他将毛笔蘸了朱砂,沿着铁针的方向在胸口画了一条红线,最后在心脏正中的位置打了个圈。 这跟铁针刺穿了心脏,一击致命! 梁叛皱起眉头,从托盘里拈起那根铁针的针尾,针尖竟然在空中微微晃动,可想而知此针又细又韧。 “好手段!”齐四看着那根铁针,惊叫道。 能够把这根针笔直打入人体八寸而不折断,自然不是一般手段。 “这根针应该不是纯铁的,打造的时候肯定加入了其他金属……” 梁叛在天光下端详了半晌,才将那跟针放回托盘,皱着眉道。 他没想到,在这个时代,竟然会有人将合金技术用在了这一根小小的铁针上。 不过他不知道合金的成分,眼下也无法做出推测,否则倒是可以借鉴一下,搞点新材料出来。 但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梁叛在热水中洗了手,然后将沾血的白布和剃刀全部丢进了水盆当中。 “尸体不用剖了,死因就是这根铁针。”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十四章 自古太监出奇葩 他活动了一下手指,虽然他对法医学的理论了解不少,死记硬背了很多,但是在解剖这一块,真正上手实操还是第一次。 虽然是浅尝辄止,可还是觉得有点过瘾。 不过玩也玩过了,接下来便要谈点正事。 他走到乾照和尚跟前,说道:“乾照大师,能否借一步说话?” 乾照仿佛一下子老了好几岁,看着托盘中的那根铁针,目光黯淡,他道:“跟我来。” 说着向外便走。 梁叛在众人疑惑的目光当中,跟了出去。 他要问的就是八指和天草芥之间的事情,但是之前在漕帮的米店谈及此事,冯二显然不知道那“大明和尚”就是八指,他不清楚这件事到底能不能让冯二他们知晓,所以要单独找乾照询问。 方丈之中,四面窗纸已经焦黄,外面天光阻隔,显得室内光线昏暗。 两人坐在一扇屏风后面,乾照和尚沏了两杯茶,说道:“梁老弟有话尽管请问。” 梁叛喝了一口茶,很率直地问道:“二月初九那天,八指师父在西水关跟踪日本朝贡使臣天草芥,这其中有何道理,不知大师能够指教?” 乾照和尚居然并不吃惊,而是很平静地道:“这是阴差阳错罢了,那天是县衙吕书办写了信,请我派人到西水关外与他碰面,说有是有关漕帮燕子矶货仓的事情,要向我交代。” 梁叛一愣,燕子矶甲字四号仓里屯着漕粮的事情,他就是从吕致远的书信中发现的。 那封书信是另外一人写给吕致远,说之前调查的南京漕帮已有结果,北京都察院不日将派人到运河沿岸各府,约定二月十五同时索查各路漕帮云云。 没想到吕致远被杀的那一天,就准备找漕帮谈这件事了…… “谁知八指在城中看到了那些倭人,便自作主张跟踪在后。”乾照继续说道,“真是无巧不成书,那些倭人居然也是去西水关外与吕书办会面。那天晚上八指回来说,看到倭人与吕书办见了面,随后便下了大雨,伸手不见五指,八指再也找不到吕书办和那些倭人,等回到城中已经是酉时三刻了。” 至于八指为甚么会去跟踪天草芥等人,乾照和尚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原来他们漕帮与东南一支海盗有死仇,天草芥作为京都本慧院家的当主,与这支海盗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此时大明倭寇十分泛滥,沿海一带深受荼毒。 其中很多小股倭寇都有日本上层的背景,有些就是日本大名用来抢劫发财的手段。 所以日本的室町幕府虽然因为大明的交涉,表面禁止武士加入倭寇,可依旧屡禁不绝。 “那天礼部带着倭国贡使来到天界寺学习朝仪,叫三座瞧见了天草芥身上的三叶草三剑丸家徽。” 乾照和尚说着,脸上浮起一抹戾气。 三座和尚就是之前站在乾照身后的五位和尚之一,这别院中的和尚大多都是凶神恶煞,一看就不是善类,只有那位三座和尚面相最像个和尚,总是低眉垂目宝相庄严的样子。 按照洪武旧制,外国使臣来朝,便要先在天界寺学习大明朝仪,才能择日觐见。 后来成祖迁都北京,学习朝仪的所在当然就改到北京了,但是日本使团此次首先在南京逗留,于是南京礼部便先行在天界寺对其进行教授,以免到了北京手忙脚乱。 “所以与漕帮有仇的那支海盗,也有三叶草三剑丸家徽?”梁叛问。 “不错。当年我们的漕船在海上和那支海盗打过一场,其中几名倭国浪人身上,都有这般家徽。而且这几个浪人刀法与众不同,他们出刀时是双手持刀,而在中途有时会变成单手持刀,空着的那只手却用夺刀技夺取对手兵刃,阴险至极。因此我们猜测,那支海盗就是本慧院家的,而且是有高人指点的正经武士,绝非甚么流亡浪人。” 梁叛点点头,老和尚的推测很有道理,而且对照他在前世玩过的日本战国游戏来看,那种双手持刀而且有夺刀技的流派,似乎像是柳生新阴流的刀法。 当然了,这种话不能对别人说,不然一个大明的小捕快,居然还了解倭国的刀法流派,那就未免招人起疑了。 其实关于漕帮和海盗当年的那段恩怨,他也听说过——实在是没法不听说,因为那件事曾经轰动整个大明。 当年的江南漕帮巨擘仇镇海,正是因此而退隐,躲到这别院之中修行参禅来了。 事情是二十年前,朝廷刚刚裁撤漕军不久,漕帮中很多做法和形制,都还依照旧例。 比如漕船虽然已属私人,漕帮也不再隶属各总各卫所,漕运一事也纯粹是朝廷和漕帮之间半徭役半商业运输的行为。 但是漕船上京,朝廷依旧要派一名监军太监督运。 当时南京漕帮的锦衣总、旗手总还只是表面合作,暗地里各家用各家船,各船用各船人,说是一盘散沙也不为过,力量和凝聚远不如现在的漕帮。 南京漕帮当时的首领,就是仇镇海。 乾照和尚回忆起那一年的情景,皱纹深重的脸上,露出不胜唏嘘的神情:“那一年江南粮食大熟,漕帮照例负责押运漕粮上京,由我总押全帮漕船。朝廷派的督运太监,名叫邱索。本来船队分两批,一批在外秦淮,一批在燕子矶,装船入江,都很顺利,可是行到镇江瓜州口,才听说扬州漕帮自家窝里斗,江都帮和高邮帮势同水火,一出门就弄翻了一座大船,把运河堵死了。 “起因是江都帮先装好船,要先走,让高邮帮靠边让路。但是高邮帮认为自己本身在北面下游,没有下游让上游的道理,一言不合就打了起来,后来泰州帮也掺和进来,更加斗了个天昏地暗。 “你知道的,扬州府地面广,扬州漕帮也是大帮,帮众比我南京帮还要杂还要乱,自己人心不齐,遇到大事一定会出龌龊的。那时运河不能走,督运太监又跟我狐假虎威,命令我一定要想办法,实在不行河船走海路,绕到黄河口再进运河上京,简直岂有此理!” 乾照和尚说到这里,显然还有一肚子火气,闭了嘴不肯再说。 不过后面的事梁叛也都知道,那邱太监不但对漕帮百般勒索,还要威胁如不能按期运到漕粮,要向朝廷报奏漕帮运漕不力,到时候漕帮还能不能吃成漕运的饭,就很难说了。 如果真的是这般结果,那对刚刚建起的漕帮来说,一定是灭顶之灾了。 仇镇海只好忍气吞声,苦苦相求,才说服邱太监在瓜州口等了一天,扬州那边非但没有打捞沉船、疏通水道的意思,反而愈演愈烈,不仅自家打了个头破血流,还殃及池鱼,把堵在运河里的镇江漕帮怼了一鼻子灰。 于是仇镇海只能硬着头皮出海。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十五章 二十年恩怨难解 可是河船是平底,吃不起水位,海面上风浪难测,河船一不小心就有翻船的危险。 于是仇镇海仿照曹操攻赤壁故事,将一条条漕船用铁索并排连接,用以抗风拒浪。 也不知是老天帮忙还是南京漕帮的运气,漕船出海以后,一路竟然无风无浪,众船战战兢兢连过数日,总算到了距离黄河口小半天路程的蛤蜊港。 当时的黄河口并不在今日的山东省境内,而是从淮安府冲关入海。 因为在崇佑初年,黄河口便因为旧河道淤积而屡屡泛滥,后来朝廷只得放弃山东的黄河故道,在徐州便将黄河南引,一路经过邳州、宿迁、桃源、清河,最后在清江浦借淮河河道入海。 所以当时漕船出海绕到黄河口,并没有现代这般海途遥远,仅仅是绕过一个扬州府和半个淮安府的路程。 谁知就在漕船准备从河口进入内河之时,海面上突然出现一股海盗,尽是倭国快船,十余艘快速迫近。 漕帮的漕船虽然有数百艘之众,但是河船入海已经是极大的冒险,哪里打得成海战? 当时督运太监便吓破了胆,急令漕帮掉头逃跑。 漕船笨重不堪,急切间要转向也很困难,别说掉头逃跑了。 仇镇海哪里肯听这昏招,邱太监对付倭寇毫无胆气,但是打压自己人绝不手软,当即命令手下两名带刀太监捉拿仇镇海,要夺取漕帮的指挥权。 后来的事情便简单了,仇镇海一伸手扭断了邱太监的脖子,把那几个带刀太监全部砍死丢进了海里。 “你知不知道,老夫为何冒天下之大不韪,直接杀了那邱太监,而不是关押起来,到了京城再做打算?” 乾照和尚带着几分考较的意味,微笑着发问。 梁叛不假思索地道:“一军不可有二帅,留着他会扰乱军心,你杀了他漕帮的弟兄们都没了退路,只能齐心协力听你命令。而且漕船进京之后,这邱太监只要一得自由,一定会进宫面圣诬告漕帮,一切黑白功过全都在他的一张嘴上,到时候漕帮就算人人长了十张嘴,也辨不清了。” 乾照和尚听了点点头,说道:“当年我也问过徒子徒孙们这个问题,老四跟你答得一样,所以我把位子传给了老四的师父。” 传位给齐四的师父,自然是为了将来让齐四接这个班。 看来这个答案很中老头子的意思。 “不过。”乾照和尚忽然话头一转,“我选他并不是因为这个答案是对的,只是因为这个答案是最聪明的。” “那甚么真正的答案究竟是甚么?”梁叛有些不解。 “老子捏死那太监,不过是因为憋了一肚子火,早就想弄死这厮罢了。当时有这个机会,又有你和老四说的好理由,干甚么不动手?” 乾照和尚说完哈哈大笑:“弄死邱太监之后,我便带着几十个弟兄驾了小船,直奔倭寇去。老夫自夸一句,当年老夫在江南便号称‘无敌手’,生平除了福建的‘八卦剑’余定仙,再没有遇到过一个对手。当时上了一艘倭船,徒手便毙了数名匪首!八指就是在那一次被倭寇的太刀砍断两根手指。” 海上的倭寇本来也就是乌合之众,很多甚至就是渔民滥竽充数,打个倭寇的幌子跟着烧杀抢掠而已。 当仇镇海连毙数名匪首之后,倭寇便失了军心,掉头逃窜。 后来漕帮顺利从黄河口逆流而上,到了清江浦,仇镇海便宣布辞去漕帮帮主之位,一力承担杀死督运太监的罪名,向朝廷自缚请罪。 朝廷勾了仇镇海的“斩决”,由刑部批文行刑。 但是罪责只对仇镇海一人,并不祸及漕帮全体。 南京漕帮非但没有被治罪,且因为漕运及时,又有斩获倭寇首级的功劳,反而得到朝廷嘉奖。 朝廷从此不再派遣监军太监上漕船督运,漕帮运漕的形制也渐渐成熟完整,到今日已经完全代替了当年的漕军制度。 事后仇镇海回到南京,玩了一出假死脱身,躲到天界寺来剃度出家。 漕帮花了大笔银子,在两京打点,总算将这件事给瞒了下来。 梁叛忍不住想,怪不得这别院叫做“立地佛国”了,果然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意思。 那放下屠刀之人,自然就是当年的仇镇海,成佛之人,就是如今的乾照和尚了。 “言归正传。”乾照和尚神情变得肃穆起来,说道,“后来我们查到,这个天草芥似乎向他们倭国的一个甚么将军效忠,这次来大明,好像也是为那个将军办事。于是老夫派八指跟着天草芥查探,谁知便遭了毒手!” 梁叛眼前一亮,似乎找到了一条线,将天草芥和吕致远之死连接起来。 但是这条线太过隐秘,其中又有太多的曲折,一时之间很难整理清楚。 他想了想,问乾照和尚:“大师说的‘将军’是不是指日本的幕府将军,或者叫‘征夷大将军’?” 乾照和尚点头道:“是叫幕府将军!当时我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便想到了南京的幕府山,不过年久淡忘了。征夷大将军这个名号我也听过,还以为是个甚么武将,却不知就是幕府将军的称号……”随即一愣,“你怎么晓得倭国的事?” 梁叛摇头不答。 他没法解释,也不能对这老和尚说假话。 假话不如不说。 如果天草芥为幕府将军做事,那么很多事情就有了动机。 梁叛算了算时间,日本幕府的现任将军应该还是足利义藤,也就是后来的“剑豪将军”足利义辉。 战国时代的日本人有一点很不好,改名字跟玩儿似的。 梁叛没记错的话,就在本月,足利义藤在近江六角家的调停下,以自己的有力支持者——幕府管领细川晴元退位出家为代价,与当时近畿最强的三好长庆和解。 并且正式成为三好长庆的傀儡。 不过按照历史的发展,足利义藤不会忍耐太久,这位剑道高手很快就会召回细川晴元,跟三好长庆再战一场,然后……逃到近江朽木村,一躲就是五年。 天草芥的目的,应该就是改写这个剧本罢。 想要扶持足利义藤重新夺回大权,甚至能让幕府重新号令那群桀骜不驯的诸侯,似乎只有一个办法——靠大明。 但是这和吕致远之死有甚么关联,梁叛还没想明白。 随着越来越多的线索、越来越复杂的关系浮出水面,他已经确定吕书办的死,不会是一个单纯的凶杀案。 漕帮、天草芥、陆玑、丁吉原、都察院户科户部三司、张侉子、张守拙…… 梁叛有种直觉,这些看似毫无关联的人和事,很有可能是串在一起的一张大网。 只要解开了这张网,所有的谜题便迎刃而解! 可是……梁叛想,我他妈为甚么要解开这张破网?这里边还不知道包藏着多少刀光剑影! 我只想要张守拙三百两银子的赏钱而已啊! 梁叛不由得萌生几分退意。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十六章 屏风 正事说完,两人又闲话几句。 乾照和尚说自己年轻时也在县衙中站过两年多的班,不过当时做的是皂班,守了一阵子聚宝门,又被调去守牢房。 后来漕军征调,所以他三年班没站满,便到漕军中厮混去了。 县衙的三班衙役其实并非衙门招聘而来,而是壮丁男子义务服役,三年期满退回。 所以当捕快是没有工资的,只有一年六两银子的补贴,叫做“工食”。 这点工食少得可怜,根本不够一年的吃穿用度,而且服役之人没有空闲再做别业,误工误农更加入不敷出。 所以家中但有服役的,朝廷便免了这一户的丁钱,有很多人便钻了这个制度的空子,把自家户口托寄在役丁的户上,便免了家中数年的人口钱。 这便叫做“诡寄”。 当然也有像梁叛这种二进宫甚至“多班连任”的,因为总有许多富户子弟不肯服役,便交一笔银子给县衙,让县里用这笔钱另招旁人顶替。 县衙与其再出去找新人,不如续用有经验的旧衙役,这种接连续用的衙役,更是诡寄青睐的对象。 梁叛户头上就挂着好几家人,都是他手下的白役。 两人有了共同语言,相谈甚欢。 乾照和尚邀梁叛留下吃斋饭,梁叛也没推辞。 乾照看看日上中天,便教手下准备饭菜,并把齐四叫了进来,三人坐在一起说起闲话。 其实梁叛心中思绪纷乱,很多细节和线索裹在一起,像是一团乱麻,只听见乾照说起二十八年前在浙江金华山,跟“八卦剑”余定仙斗了一百二十回合不分胜负的往事。 这件事齐四自然听过,就顺着老爷子的话头,说余定仙最近在浙江做了参将,跟倭寇打了好几仗云云。 梁叛突然回过神来,他对甚么八卦剑余定仙没有兴趣,目光却死死盯着身旁的山水屏风。 屏风上画的是一片云雾缭绕的山峰,那雾气之中隐隐约约,有几座建筑,仿佛寺庙、楼阁和高台。 画中所在不是别处,正是位于南京城西南角的三山,又叫护国山。 而画作布局的外围,有一条大江,江中一洲分二水,绕着三山向画外奔腾而去,水是长江,那洲就是江心白鹭洲。 山水右下角的留白处还有一首题诗,叫《咏护国寺前一枝梅》,诗云: 二水西帆迎楚客,三山不见凤凰台。 高问梧桐知何处,云蒸不指去时路。 望江楼,观音阁,隐入仙山不语说。 唯护国寺不负我,门前一缕暗香引来客。 满山尽是云遮日,独此寒梅向阳开! 风雪雨露皆答应,要作云雾誓不从。 画作题名“李向阳”,时间是崇佑二十四年三月。 诗作却没有作者。 梁叛猛然站起来,撞得身前茶几铛啷啷一阵乱响。 这首《咏护国寺前一枝梅》的作者他太知道了,因为这首诗就出自他随身携带的那本《秦淮子集》,作者是吕致远! 这首诗梁叛读过好几遍,因为写得好,他甚至用高中阅读理解的办法逐字逐句地剖析过此诗,就更加觉得好。 加上全诗最后两个字“不从”,恰好与算命先生为他起的那个“表字”相同,便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诗中大概意思就是,吕致远在江边接一位从西边远来的客人,在带客人游览护国山时却因大雾而找不到凤凰台、望江楼和观音阁等景致,最终因为一支梅花香味的指引,成功找到了三山中的最后一景护国寺。 这诗用了屈原和李白的典故,表明那位来客是一位被贬谪驱逐的失落之人。 随后诗中许多“云遮日”、不见路的描述,是借指当今朝奸吝小人把持朝堂,使国家社稷(凤凰台、望江楼、观音寺等)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中。 用梅花指代友人不同流合污的傲骨,用护国寺表示大明破除迷雾、中兴鼎盛的希望。 整首诗一是激励和赞美友人的情操,二是表白自心。 按照全诗的描写和叙述,人们会下意识地以为,诗中的人物只有吕致远极其友人两位。 梁叛也始终是如此认为。 诗中也没有表露那位客人的姓名身份,所以始终只是将其当做一首纯粹的诗作来看,从未想过这其中能够隐藏着甚么线索和秘密。 可是当他看到屏风上的这幅画时,就知道自己想错了。 他没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 这幅画不光有山水,还有人,有四个人! 画中画的是全诗的开头,也就是“二水西帆迎楚客”,江水之中一叶扁舟,其中一个人就是在江中撑船的舟子。 撑船的舟子当然没有甚么故事,第二个人是站在船头的一名书生,就是那位西来的“楚客”。 可是在岸边等待的却不止吕致远一个人。 岸边有两个人的背影,一个也是书生,即吕致远,但是在他的旁边还有一个人。 那个人穿的是道袍。 白鹭洲,道袍…… 梁叛很容易联想到一个人:陆玑! 陆玑的玉浮观,就在白鹭洲。 那么船上那位“楚客”是谁,画这幅画的“李向阳”又是谁? 梁叛心中千百个念头转过,目光扫到诗中那一句“独此寒梅向阳开”,“寒梅向阳”所借指的,就是那位“楚客”。 那么李向阳很可能并不是一个姓名,而是那位“楚客”用“向阳”二字作了自己的号。 李向阳就是那位楚客! “这屏风是哪里来的?”梁叛转头看着一脸惊愕茫然的乾照和齐四。 乾照没有回答,而是看着齐四。 很显然这面屏风是齐四的东西。 齐四回忆了一番,说道:“我家有个客栈……” “嗯?”梁叛一愣,他在问人,不知道齐四扯客栈做甚么。 谁知齐四摆摆手,叫他听自己说完:“我家有个客栈,大约六年前,住进来一位客人,说自己身无长物,付不起房钱,想要画一幅屏风来抵。当时跟他一起来的还有县衙的吕书办,店里掌柜看在吕书办的面子上,就让他住下了。那人当时还是个穷书生,但是,去年刚刚升任南京都察院照磨所照磨……” “是李裕!”梁叛猛然瞪大眼睛。 二月初九,南京都察院照磨所照磨李裕,南京户科右给事中冉佐,南京户部照磨赵元夔,酉时三刻出三山门…… 酉时以后进出三山门和西水关的五拨人,除了西城兵马指挥司丁吉原,其他人已经全部跟这个案子扯上了关系。 或者说,其他人全都和吕书办有关系! 都察院李裕是吕致远的至交好友,玉浮观陆玑与吕致远、李裕的关系看来也非比寻常,而天草芥和八指,都是因为吕致远的邀约才赶赴西城的。 现在看来,吕致远竟是所有关系网的中心。 至于那个看上去置身事外的丁吉原,一定也脱不了干系,只不过自己手中情报有限,还不够让此人浮出水面而已! 梁叛因为自己的推测而打了个寒战。 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的幕后策划者,就是吕致远——如果他不是那个唯一的死者的话! 梁叛向乾照和齐四拱拱手,斋饭来不及吃,他要告辞了。 他要去找张守拙,然后告诉他:老子他吗的不干了! 他仿佛看到一个巨大的旋涡,就在南京城的中央,旋涡的底端,躺着一个叫吕致远的怪人!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十七章 黑猫与王班头 午时六刻,梁叛没有找到张守拙。 张守拙好像从所有人的视线中消失了。 不在县衙,不在公所,连县衙的门子老周也不晓得县太爷的行踪。 一见是这种情形,梁叛便调转方向,出了县府街,去往箍桶巷小西湖。 小西湖就是快园,本来是一处风景极佳的园林,武宗皇帝两度南巡,都在快园落过脚。 这园子本归“江东三才子”之一的徐霖所有,十几年前徐老夫子以古稀之年过世,这园子便由其子徐好谱继承。 徐好谱子承父业,是戏曲大家,如今也已年近七十,在南门东一带有“快园主人”之号。 张守拙隔三差五便要独自来此,往往行踪诡秘,叫人浮想联翩。 于是有人言之凿凿,说张知县在小西湖养了个唱北腔的外室,叫小犹伶的便是。 也有说张守拙是借小西湖的掩护,其实常常光顾马道街的一座凤楼,凤楼的老鸨艾妈妈对此讳莫如深。 总之都跟风流韵事有关,仿佛文人但凡有所秘密,就必须得牵扯到这方面去。 其实这些都是纯粹的谣言,梁叛很清楚张守拙去小西湖做甚么。 快园主人徐好谱有个孙儿,叫徐维的,此人在戏曲一道上很有才情,颇有其曾祖徐霖的遗风。 张守拙别看平时一本正经的,其实是个戏曲发烧友,他跟徐维极其交好,每次偷偷跑去小西湖,其实都是串票去的。 这里几乎是张守拙业余时间唯一的去所。 可是张守拙也不在小西湖。 梁叛在快园的西门口向徐家的管家告辞,他是以“衙门有公务”为借口来找张守拙的,但是管家却说已经数日不曾见过张知县了。 南门东或者说南门大街往东这一片可以说是南京城的缩影。 很多人文掌故和重要建筑都出自这一片。 但是这里其实并不算热闹,反而有一种闹市中的清静。 时间已经过了中午,梁叛走在很有人气,但是没有多少嘈杂声音的街上,看似漫不经心地闲逛着,其实耳中始终在捕捉着一个特殊的声音。 那是木杖敲在石板上的声音,夹杂在南门东人谨慎而匆忙的脚步声中,时不时或远或近地,传来“笃”的一声。 这种声音梁叛听过,就在昨天晚上,避驾营的巷子里。 不过昨夜巷中寂静,此时却是众声纷纭,梁叛假装将目光锁在一个妙龄少妇的身上。 随着那少妇腰肢的摆动,一阵香风飘过,梁叛也随之转过脖子,饱览了一遍刚刚养出几分味道的身段。 然后他的余光扫到一个拄着拐杖,弯腰低头,躲在人群中的瘸子。 讲实话,梁叛从本能中不太喜欢腿脚有残疾的人士,他在前世第一次卧底跟的那个毒枭黑金,就是一个瘸子,黑金留给他的心理阴影太深了。 梁叛看过一眼便不再看,立刻转入一个小巷。 就在他转入小巷的一刹那,原本离他不远的一个卖桂花糕的挑夫、一个买水粉的大姑娘和一个修箩筐的老汉同时抬起头来。 梁叛没有看他们的表情和反应,而是快走了几步,走进了巷中的一条支路,这是个断头巷子。 不过他没有回头,而是径直推开了一户人家的后门,一个坐在门后打盹的黑脸汉子顿时惊醒。 那汉子一看是梁叛,连忙站起来,咧嘴就要做笑脸,梁叛却关上门,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径直穿过后院,向这家屋里走去。 一开屋门,顿时是乌烟瘴气,里面有线香味、烟草味、臭脚丫味,还有很多说不出来的古怪味道,伴随着一声声吆五喝六,直冲梁叛的脑门。 加上此处光线昏暗,一看就不是正经场所。 这是一个地下赌档,很低端的那种。 梁叛皱着眉,挥挥手驱赶着鼻端的怪味,一路闯进人堆里去。 当有人看到梁叛那身捕快公服的时候,全场的嘈杂声音顿时一滞,空气仿佛在那一瞬间凝固起来。 可是当人们看清了梁叛的脸,所有暂停的画面和声音就像被点了播放键,重新续接起来。 “梁五爷,甚么好风把你吹来了?” “五爷,今日不当差?” “来来来,梁五哥,我这尿泡不争气,你替我打两手,这位子正旺!” 很多人开始跟他打招呼,梁叛拍拍这个屁股,打打那个后脑勺,然后一个“反手掏裆”把那夹不住尿门的老兄吓得屁股一撅,惹来一阵哄笑。 一阵笑闹过后,梁叛招手叫来这个赌档的管事,将对方拉到个稍微僻静的角落,大声道:“常老大,看到我那几个弟兄没有?” 常老大道:“早上在街口见到小六子,别的没看见!” “你派个人到街上转转,看到我那几个弟兄就让他们去我家找我。” “欸,是嘞!” “还有,我要用‘小门’。” “行,五爷跟我来。” 常老大立刻在前引路,梁叛紧随在后。 两人掀过门帘钻进了一间耳房,出了耳房便是前院,常老大掏出钥匙打开院子西墙边的一间柴房,两人又钻了进去。 柴房中堆了一半的柴火,常老大搬开一垛干草,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暗门来。 梁叛独自出了暗门,那常老大立刻在柴房内将暗门关上,并用干草遮掩住了。 暗门外是个“假院子”,也就是用砖墙包起来的一小块地方,宽度刚刚够两个人穿行通过。 但是这个“假院子”从外面看,跟那赌场所在的地方根本就是两个院落,所以极具迷惑性。 如果遇到官差包围赌场,谁也不会想到去堵这个隔壁假院子的院门,那时赌场中的人便可以暗度陈仓,从此处脱身了。 梁叛推开假院子的院门,就这么绕开所有跟踪的人,堂而皇之地走上了大街。 一般人想在江宁县这一亩三分地尾随梁叛? 那是不可能的! 梁叛快速离开南门东的地界,过了南门大街,便走上六角井巷。 他不知道自己为甚么会被盯上,但是既然已经被盯上了,他就得考虑保存自己,和自己手上的那些东西。 最重要的东西,当然就是放在家里的那口箱子。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捕快公服,像一只幽灵快速穿行在街道之中。 梁叛很快从六角井转入避驾营,门上锁头完好,他开了门直奔自己的屋子。 可是一推屋门,那就看到屋子正中的方桌上,正趴着一只猫。 黑猫。 就是梁叛昨夜遇到的那只黑猫。 梁叛努力想和这只黑猫对视一会儿,然而黑猫的视线飘忽,根本不想跟他有任何交流。 “你能听懂我说话吗?” 也不知是甚么鬼使神差,梁叛坐在桌边,看着那只没精打采的黑猫,居然脱口问了这么一句话。 黑猫转头看了看他,没理会,又趴在桌子上开始眯眼假寐。 “你认识玉浮观的陆真人?” “……” “你在下浮桥北和陆真人说过话?” “……” “吕致远是你杀的!” 梁叛的质问一声比一声严厉。 “呼噜噜……” 黑猫打起了呼噜。 逼供失效…… 梁叛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就像个傻逼。 他刚才有一会儿,是真的以为这猫能通灵的。 “喂,外面传言你会吸人魂魄,你怎么看?” 梁叛心想自己已经犯傻了,不如再问一句试试。 谁知那黑猫突然睁开眼,朝着梁叛凶霸霸地嘶吼一声,然后起身一跳,落在梁叛的窗台上,然后用爪子推开窗子便溜了出去。 得,这是嫌老子太吵了! 梁叛拍拍屁股起来,正要找点吃食填饱肚子,谁知刚刚踢开凳子还没站稳,就听外面“嘎吱”一声,有人推开了院门。 一个同样穿着捕快公服的人,站在门外向里张望。 那人一眼看到屋内的梁叛,眼睛一亮,便毫不客气地推门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油纸包的四色点心,一路走一路笑哈哈地道:“小梁啊,你在家呐!” 这人嗓门很大,但是在梁叛听来,总有一种故作亲热的做作。 他不动声色地站起来,迎到屋门口,拱手道:“王班头。” 王班头这个人中等个头,普通面相,跟人说话时喜欢刻意透出一股亲热劲儿。 梁叛对此人观感一般,既不好也不坏,印象中此人就是个比较普通的老世故。 江宁县捕班有二十多个快手,其中有一半都是流动性很强的“三年役”,这帮人一般都比较老实,捞钱也不狠,只拿该拿的例份。 因为这些人三年过后又是小老百姓一个,还得跟那些给他交过“份子钱”的街坊们一起生活。 还有七八个人就是王班头的“嫡系”,轻易不变动的。 梁叛属于剩下的那一批,既不是“三年役”,也不是王班头的“嫡系”。 他们这些人要么有六房书办做后台,要么是谁谁谁的亲戚,但是这些人有个“共性”,他们因为各有各的路子,各有各的捞钱门道,所以一般并不跟王班头这帮人有密切来往。 只有梁叛是个例外。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十八章 唇典 在江宁县的捕班快手当中,梁叛没有后台,也不跟王班头混,所以他是“老捕班”中最穷的一个,却也是人缘最好的一个。 因为所有人都不用防他。 王班头看出他有几分冷淡,但脸上还带着很亲近的笑意。 他就像是经常来串门的熟人似的,也不客气,拎着手里的几样点心,就侧身进了门,还提了水壶给自己倒了碗凉水。 “小梁啊,你住的地方很不好找啊!”王班头喝干了一碗水,很痛快地吁了一口气。 梁叛笑道:“门脸小,自然不好找。” “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王班头打了个哈哈,“我是说你也没在名册上登记户号,问班里那些杀才也是个个摇头,只晓得你住在避驾营这里。” 话说出来梁叛就知道这厮吹牛不打草稿,纯属没话找话! 去年南城有个偷牛的案子,县里派了梁叛和王班头的外甥一块儿去办,两人那天就约好了一大早在避驾营巷子碰头的。 王班头那外甥也是个小人精,那天梁叛出门的时候,就看那小子在巷子外伸头伸脑的,记了他左右好几家的户号,否则姓王的怎么可能一找就找得到? “本来是怕麻烦,名册上没将地址写全,好在不曾误了班头的事,回头我到县里补上。”梁叛将王班头面前的空碗续满,“不过户帖勘合上都有各家住址,户房里找得到的。” “是是是。”王班头点点头,忽然皱起眉头,露出一副烦恼的样子,叹道,“我自然晓得,也到户房里找过。不过吕书办突然出事,很多账册不知放在何处,等闲也找不到。” 他说话的神情有些神思不属,两眼装作参观打量,其实是在屋里到处寻找甚么。 梁叛心中好笑,他已经大约猜到王班头的来意了。 “唉,听户房的书役们说,吕书办生前留下许多书信和一部户籍账册,都找不到了。这种东西对县里户房是不可缺少之物,要春耕秋收、征收丁银田税,全靠这部账册,对外人却是半个制钱也不值……” 王班头嘴里不停啰嗦,眼睛也不断扫视,终于在角落里看到了那口很不起眼的旧箱子。 他一转头,却见梁叛正似笑非笑地望着自己,心里便没来由地一阵紧张。 那种眼神,好像把他的心思全都看透了似的。 “王班头,找到了吗?”梁叛淡淡地问道。 “找到了!”王班头脱口而出,才惊觉不对,连忙改口道,“找到个啥……我听户房的书役说,吕书办平常喜欢把这些东西放在一口箱子里…… “呵呵,兄弟,不怕你笑话,你哥哥本事只算平平,手下那几个也不成器,这县里只有你老弟是真有本事的。这件事黎县尉下了死命,一定要找到那口箱子,所以哥哥今天厚着脸皮来求你,帮忙找一找。我晓得你老弟最是仗义,这回你也不会眼睁睁看着哥哥吃挂落的!” 王班头说着,从兜里摸出两个大元宝,五十两一个,轻轻推到梁叛的面前。 梁叛双手抱在胸口,看也没看那两个元宝,摇了摇头笑道:“王班头你何苦这么抬举我,你老哥和黎县尉手下上百号人也没找到那些东西,我哪里找得到——再说了,那箱子里有甚么宝贝,能值一百两?” 王班头脸上的笑意渐渐收了起来,他看了看门外,忽然凑过身子,做出一副谨小慎微的神情,压低了嗓门道:“兄弟,哥哥也不怕透露给你,这些东西可不止县尉大人在找,有些人居心叵测要拿到账册,万一流落出去,被人拿在手上搅风搅雨,不知道多少人要掉脑袋!” 先利诱,后威逼。 这都是老掉牙的套路了。 梁叛正思考如何再逼一把,让王班头把真正的底牌打出来,正巧外面有人敲门。 “嗒嗒嗒”三声敲门,听上去很普通,可是那三声中前两声用指节敲,略显沉重,后一声用的却是指尖,略显清脆,不注意听的话根本听不出来。 梁叛知道是自己手下的白役到了,便高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一个胖胖的圆脸先探进来,然后走进一个面相憨厚的少年。 “老大,嘿嘿。”少年傻笑一声,看到王班头,又叫道,“王大班头!” 王班头认得这人,是梁叛手下的白役,却不知道叫甚么。 梁叛向那人招招手道:“六子,进来。是‘四季头’叫你来的吗?” “四季头”是一句唇典,也就是黑话。 所谓四季常青,“四季”就是“常”,“头”就是“老大”,所以“四季头”指的就是南门东赌档的常老大。 下九流中很多唇典是共通的,比如称某一帮的首脑叫“总瓢把子”,比如撤退叫“扯呼”,眼睛叫“招子”,问人姓名叫“报个万儿”,内行叫“老合”,外行叫“空子”等等。 但是这些都是最基本的日常用语,很多街面上的小混混也能说上两句。 低级黑话知道的人多了,自然就不那么黑了,也起不到保密交流的作用。 但是高深的唇典是可以灵活变通的,知道规律的人自然懂,不知道的想破脑袋也不会明白。 比如后世因为《林海雪原》而广为流传的一句唇典: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 这句唇典很多人都会说,但是很少人知道是甚么意思。就算是在网上查过知道了,也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无法灵活运用,这就是唇典真正的加密作用。 六子一听老大用了唇典,心里便知道怎么回事了,还是一副憨憨的样子,点头答道:“是,是,说你找我哩。” 梁叛心中一乐,心想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他一指角落里的箱子,说道:“这是你老爹的旧被窝,拿到黑铜子窝棚去罢。(这是死人的证物,拿到小铁家里。)” 六子欢欢喜喜地一点头,说道:“我爹睡觉不用怕凉了。(我就在那里看着,你放心。)” 梁叛暗赞这小子机灵,点点头道:“好。”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十九章 天下一本账 六子不知道箱子里是甚么,因此第一下使得力气重了,险些跌了个踉跄,随即松了点力气,抱紧那箱子便一溜烟地跑了。 王班头大为着急,已经被他俩一通似是而非的对话给搞懵了。 他也是懂一些黑话的,但是梁叛和小六子说的这些话不但有内里的含义,表面上的字句也能说得通,因此一时之间竟没能反应过来。 可是小六子别看人傻模傻样的,走起路来飞快,眨眼间便没了影子。 王班头只觉得不太对劲,可是究竟哪里不对劲,总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他有些分神的时候,忽听梁叛冷冷问道:“王班头,你们是甚么时候开始替他做事的?” 王班头看到梁叛的眼神,心里就咯噔一下,下意识地说:“你怎么知道丁……” 但他不愧是混了多年,还算机警,刚说到这个“丁”这个字,立刻住嘴。 王班头脸上那种假惺惺的亲近终于收敛起来,他的脸色变化数次,换成很真实的愠怒之色。 他明白自己是着了道了。 其实梁叛用了点审讯技巧,因为他们刚才谈到王班头在为黎县尉办事,所以在前后语境当中,这一句问话中的“他”应该指的是黎县尉。 但是假如王班头心里有鬼,那就会先入为主,将这个“他”无限联想,然后对号入座,把自己带进坑里。 像这种诈人的话术,诀窍就是要用确定的语气,句式和内容越简单约好,越模糊约好,千万不能带有过多信息,否则说多错多,很容易让人抓到漏洞而产生警觉。 果然,王班头心中确实有鬼,差点说漏了嘴。 王班头暗暗吁了一口气,幸亏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来! 不过梁叛已经知道那个“他”是谁了。 丁……丁吉原! 虽然现在俞东来报给他的五拨人都已经浮出水面,梁叛却并没有感到更多的恐惧,反而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之感。 就像是第二只靴子终于落了地。 他站在桌边,眼睛居高临下地直视王班头,直截了当地问:“到底是黎县尉让你来找我的,还是丁吉原派你来的?” 王班头一惊,腮帮子不自觉地抖了两下。 他从自己这个属下的身上感受到一股极大的压力,这个年轻人很不礼貌的直视和单刀直入的说话方式,都让他难以适应,特别是“丁吉原”三个字,像是重重打在了他的软肋,让他所有的隐藏全都暴露无遗。 “你……你知道多少?”王班头两眼乱转,显得心中极为慌乱。 “现在是我在问你!” 梁叛的咄咄逼人让王班头打了个激灵,他顿时有种被审问的错觉。 “我……”王班头脑袋嗡嗡作响,已经完全没了主意。 梁叛没有继续纠缠那个问题,他没有留给王班头任何喘息的机会,不等他想好第一个问题的答案,紧接着又问:“丁吉原是让你来拿箱子呢,还是让你来阻止我查案?” 他自己给上一个问题做了答复,然后对这个答案继续追问,就让被审问的人有一种左支右绌的无力感。 而且这一次他依旧没有给王班头任何思考的时间,完全是连着追问:“他想要箱子里的账册我能理解,但是他为甚么要派你来阻止我查案,莫非他就是凶手!” 王班头猛地站起来辩解:“不,不是!你不要血口喷人!是谁告诉你的,是张知县吗?你别信他,张守拙不过是乱猜,这件事根本就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简单! “吕书办的那本账册是南直隶人丁田亩白册!记的可是整个南直隶所有真实的人丁和田亩数量!真实的! “大明朝二百年,后湖黄册库里的黄册和各乡县手里的鱼鳞册早就假了,你是在公门做事的,把白册拿到台面上来是个甚么概念,不用我说,你自己也知道!搞不好要变天的! “朝廷到了这一步,都是表面风光,有些东西不能揭出来,否则几千几万颗脑袋也不够砍……” 王班头后面喋喋不休甚么,梁叛已经没再听了。 他想起昨天晚上在孙楚楼,俞东来半醉时对自己说的话:“事关整个南直隶今年的田税和丁税,这种事别说是你,就连张守拙也是在火中取栗。” 原来他说的就是白册! 说起白册,梁叛想起曾经跟户房的一名书役闲聊过几句,当时那书役就说:如果把大明朝做成账,那么大明朝廷掌握着一笔人头账、一笔土地账,就是传说中的《黄册》和《鱼鳞册》。 但是这两笔账时间太久,一年年的错漏积攒下来,早都已经透烂。 其原因很复杂,足够给一整个历史班的所有毕业生当论文素材了。 还有一笔账,在全国各县户房的书办们手里,就是王班头所说的“白册”。 “白册”算是一部综合账册,既有人丁又有田亩,各县户房书办就根据自己手里的这本册子来应对每年的赋税,谁家有几口人多少地,某某地主家账面上的田地和人丁有多少是铁脚诡寄,有哪些经过了移丘换段,户房的书办们最清楚。 一说起这些,那名书役便开始摇头晃脑起来,酸溜溜地讲一大堆书办们的“发财经”。 那名书役先打了个比方:古人讲“耕读传家”,其实传的并不是“耕、读”这两样行当,而是一辈一辈传下来的书籍、笔记,特别是祖上历年的考题笔记,都是真正的“内部资料”,有钱也换不来的。 很多平民子弟,就是靠着这些传家的“内部资料”,掌握了八股的诀窍,一路考进士做官。 接着才说书办们是如何靠几代人经营一个县衙户房,而积累家资数万的。 作为胥吏之中最富的户房书办,并不是谁家都能来做,基本都是父传子,也是靠的“传家”稳坐钓鱼台,所传的就是一代代人不断增减更新的这部《白册》。 可以说,书办们手里的《白册》,才是大明最真实的地丁账。 吕致远在诗中就写过这样一句:鱼鳞只画富人地,黄册不见贫农名。 也印证了那名书役的话——朝廷的《鱼鳞册》和《黄册》,都假了。 王班头看到梁叛这般魂不守舍的神情,终于明白自己今天是阴沟里翻船了,还是连翻带滚打了两个转的那种。 他当即停住嘴,懊悔之极地重重顿了一脚。 张守拙那个书呆子眼光真毒啊,怪不得会选择小梁来跟自己对着干,原来自己横行乡里的这两把刷子,还真不是人小梁的对手! 问题是,这小梁套话诱供的本事从哪里学来的? “行啊小梁,哥哥认输了。干脆给你透个底,你是聪明人,是进是退你自己选好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二十章 人有不为也 王班头咬了咬牙,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也没必要再遮遮掩掩。 他自己掀了底:“既然你晓得丁指挥,那我也明说。丁指挥的意思是,你只要答应把白册交出来,这一百两就是你的。另外,张守拙不是应了你三百两的花红吗,只要你不再插手这个案子,丁指挥另有五百两奉送!” 王班头说完就从兜里摸出一张钱店的兑票,拍在桌上,面额正好是五百两。 明代中后期的钱店,除了进行铜钱和白银兑换的交易以外,已经发展出了清代钱庄、票号的许多功能雏形,比如存兑。 这时候的存兑并还不是真正的存兑,其实就是铜银兑换业务上开发出来的新形式,采用不记名兑票加上固定兑换期限,使得这种业务具备了存兑的新功能。 比如今日张三存入铜钱五百贯,另外付过六厘的“火耗”三十贯,就可以凭借这张兑换五百两银子的票据,在约定的时间来取铸造成锭的五百两银子了。 因为兑票是不记名的,所以可以转让、赠送,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代替银钱交易,但是不能成为正式的代币流通,毕竟这种兑票的风险略高,完全取决于一家钱店的信用。 梁叛看了一眼那兑票,心思却不在要不要接受这个问题上,而是飘到了昨天下午的富庄赌场。 昨天张侉子的手里,也有一张一模一样的兑票。 “王班头……”梁叛笑了起来,“你是我的老上司,也晓得我的,我这个人喜欢钱。” 王班头也笑了,他爱听这种话,对于手上有钱的人来说,喜欢钱的人是最好打交道的。 他的手上恰好有钱,六百两,是张守拙那个穷县官的双倍。 “是,是。”王班头几乎是发自内心地笑了起来,“谁不喜欢钱,我也喜欢!拿钱办事,办事拿钱……” 梁叛不等他念完那段“爱财经”,就打断了,说道:“我喜欢钱,所以才答应了张知县,帮他查这个案子。” 王班头眨巴着一双眼,闹不清这小子到底想说甚么,只是心里有点不好的预感。 “我已经答应了张知县,所以丁指挥那里,请恕我不能从命了。”梁叛还是笑眯眯的,“而且,我真没见过甚么白册,丁指挥真想要的话,还是想想别的办法为好。” 王班头的脸色骤然冷了下来,语气充满警告的意味:“小梁,做哥哥的奉劝你一句,不要因为江宁县这一池子的水浅,就高估了自己!那些大人物做事,可不像我这样还讲两分情面,更不会讲仁义道德。总之大人物们肯敬酒,你最好就吃了,不要等到罚酒拿出来,那种苦头可不好受!” 这几句话倒是出乎梁叛的意外,这王班头平时你好我好的时候跟人虚情假意,到了翻脸的情形,反而说出了两句掏心窝子的话。 他摇了摇头,将桌上的银子和兑票都推了过去:“王班头请。” 王班头收起钱票,阴沉着脸离开了。 梁叛坐在凳子上,看着空荡荡的院子发呆。 过了半晌,他缓缓掏出那本《秦淮子集》,翻开到扉页,吕致远在这一页用楷书端端正正写着一句话: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刚才王班头掏出那张五百两兑票的时候,梁叛其实下意识间就想同意了。 因为他本来就不打算再碰这个案子,今天去找张守拙,也就是要将前约作废,退出这潭浑水的。 所以对张守拙的所谓“承诺”,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半点心理负担。 梁叛之所以拒绝那五百两,只因为《秦淮子集》扉页上的这一句话。 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 他骗了王班头。 因为这种听上去过于“高尚”的理由说出来,别说王班头不会信,就连他自己也不信。 而且很可能会让人笑掉大牙,同时遭到鄙视——现在这个年头,孟子的话只不过是八股里的文字游戏,没人真正把它当成行为准则了。 尽管梁叛自觉得颇有古仁人之风,但还有点心虚,他不愿让王班头笑话自己。 他的眼前渐渐浮现出吕致远那个消瘦、沉默,甚至微微有些佝偻的影子。 像一座大山。 梁叛收起诗集子,翻了翻王班头带来的四色点心,绿豆糕、桂花糕、红枣饼、话梅糖……都是甜的。 他见不得甜食,所以摇摇头,换上一身常服,离开了家门——他还没吃饭呢。 …… 未时初刻,城东会同馆。 南京城里误了餐点的人不止梁叛一个,消失了大半天的江宁知县张守拙,此时就饿着肚子,在会同馆里等人。 会同馆隶属兵部,是接待外邦官员的馆舍。 因为今年朝廷未曾开禁,又无重大节庆,所以前来朝贡的藩国不多,只有朝鲜、日本、琉球和渤泥四国。 朝鲜是直接到北京会同馆落脚,琉球和渤泥国也在去年冬月便北上去了京城,正好赶上冬至大朝会。 如今还滞留南京的,就只有日本的贡使天草芥了。 天草芥很忙,每天不仅要接待许多慕名而来的文人雅士,还要常常跟南京的大小官吏们周旋,所以一直到过了午时,都没能回来。 张守拙的定力极高,从一个时辰以前便坐在榻上等待,直到现在也没有露出任何不满和烦躁的情绪,一张四方脸永远保持着肃穆而又淡然的神情,双眼微阖,似乎是在闭目养神。 一名盛装华丽的倭女垂首侍立在旁,也是一副极好的修养,只是身边这位大明官员散发出来的气场,让她有些惴惴不安。 “有吃的吗?” 这位大明官员浑厚低沉的嗓音突然间响起,倭女吓了一跳,脑袋垂得更低了,仿佛没听清似的,问道:“您……您有甚么吩咐?” “有吃的吗?” 张守拙原话又问了一遍。 “啊?”倭女一愣,小鸡啄米似的不断点头,“有,有。您喜欢干果还是蜜饯?我们天草大使这里有宁波府带来的几样蜜饯,都很好吃的。” 倭女的汉话说得很好,声音又甜又糯,微笑时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显然是尝过宁波蜜饯的味道。 饶是张守拙这般稳重之人,也不禁莞尔,摇头道:“不拘甚么,能果腹就好。” 倭女这才明白,原来这位大人要的不是零嘴,而是能够填饱肚子的东西。 她连忙提起裙角,踩着一双极干净的白袜子,噔噔噔跑到墙角的百宝阁前,弯腰拎出一个式样精巧的食盒,又噔噔噔跑回来,侧身跪坐下来,将那食盒轻轻放在张守拙的长几旁边。 打开食盒,竟是一碟云片糕。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二十一章 丹波国第一智者 “这个可以吗?”倭女小心翼翼地问,她低着头,不敢看明大人的脸——那张脸实在是太严肃了,好像她们出云国神社中的须佐之男神的塑像,既让人敬仰,又让人害怕。 “可以。”张守拙亲自从食盒中取了碟子,拈起一片糕便送进口中咀嚼。 他喜欢吃甜食,也喜欢糕点,对张守拙来说,这世上最惬意的事情,就是在小西湖快意阁里,一边品尝着软糯甜香的糕点,一边听近些年太仓昆山一带新出来的水磨腔,也叫昆腔的戏曲。 他没留意到倭人侍女的心思,当然,他也不会想到这倭女会将他和日本的某位神祇联系在一起。 倭女见明大人吃得香甜,略略松了一口气,慌忙退后两步,侍立在了张守拙的身后——观看客人进食,是不被允许的。 她不禁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大使尽快回来。 就在倭女感到双腿有些麻木的时候,门外终于响起了一连串匆忙的脚步声。 那倭女很乖觉,连忙上前开门。 门扇缓缓打开,渐渐显露出一个僧人的形貌来。 日本使臣天草芥站在门外,一身素麻僧衣,向张守拙合十,深深打了个躬,缓缓走了进来。 这天草芥是天生异象,身材又矮又瘦,却有一副大脸盘,脸上五官尽皆细长,细眉狭目窄鼻薄唇,脸上却是皮肉莹白丰满。 可是他看山去非但毫不丑陋怪异,反而给人以沉静庄严之感。 加上这人一对耳垂肥厚圆润,下垂足有三寸,真正是见者无不惊叹。 吕致远对此相貌便有过评价:这人倒生得几分菩萨相。 就是这样一位菩萨相的日本使臣,身上却沾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脂粉气息。 张守拙不禁皱了皱眉,看来这位身傍巨万的贡使大人,还是被礼部那几个“皮条官”给盯上了。 天草芥跪坐在长几对面又深深鞠了个躬,他显然看到了长几上的碟子,和吃残了的云片糕。 也猜得到张守拙很可能误了午餐,因此心中愧疚,却又无可奈何。 那些礼部司官,为了保证教坊司的业绩,为了让礼部能从教坊司多抽一些“车马费”、“招待费”出来, 居然硬拉着一个和尚去烟花场所消费吃酒! 真正好没道理! “劳驾久等,不胜惶恐。”天草芥低头抱歉,“不知藏锋公亲来小馆,有何见教?” 张守拙饮一口茶,看了一眼半卷的竹帘之外,几株桃树枝头已然孕出点点花苞,可以想见不久之后,会是怎样一番绚烂动人的场景。 “我等与阁下曾有约在先,吕子达不在,一切便由阁下这位‘丹波国第一智者’来做参赞,所以本县是特来讨教的。” “子达”就是吕致远的表字。 天草芥并没有对甚么“丹波国第一智者”的名头稍作谦逊,而是点了点头,挥手让那倭女退下了。 一直等到那倭女退出馆舍,从外面关上房门,天草芥宣了一声佛号:“理当效劳。” 张守拙虽然吃了半盘云片糕,可还是感觉腹中空空,饥火难消。 于是他便简短地说道:“第一,我的属下方才派人来报,说‘他’四处寻找本县,恐怕已经萌生退意,如何得解?” 张守拙没有明说这个所谓的“他”是谁,但是天草芥很清楚,他在说那个已经几乎站在旋涡中心的捕快。 天草芥沉吟一声,随即说道:“那便请贵县出个差票给他,此事变成公差,那便无可拒绝。必要的时候,可以着他全权调查,江宁县内便宜行事,以安其心。” 张守拙一想,这的确是个办法,于是点点头。 “第二,当初子达定下副车之计,在三山门外以都察院、户部、户科、玉浮观、贵国贡使团、漕帮一共六驾‘副车’,掩护白册出城;阁下随后在副车之计上另加一道‘祸水东引’之策,业已奏效,本县让黎县尉故意漏掉子达的箱子,使梁某得之,现在他们已经认定白册在梁某手中。丁吉原等人作风极狠,子达对梁某期许甚高,如何保住此人?” 天草芥原本双掌合十,此时分开,右手掐指算了算时间,反问:“句容县那边可有消息,白册还有几日誊完?” “眼下十余名书吏分别誊抄,至少还要四天时间。” 这是整个南直隶人丁田亩的账册,别说搜集起来耗费力量甚巨,就是誊抄也非一日之功。 “嗯……”天草芥这次沉吟良久,才缓缓说道:“白册誊抄完毕之前,不可打草惊蛇!” 这是要袖手旁观的意思。 张守拙皱了皱眉,在心中权衡良久,始终下不定决心。 天草芥道:“他最少还要再坚持两日,吕先生临终前布下六支疑兵,固然巧妙,可惜六位疑兵之将皆非有力之士,对方如今有北京都察院接应,此计也不过瞒得住二三日,迟早要查到白册的真正去向!” 张守拙一咬牙,终于还是决定以白册为重,采纳了这日本和尚的建议,就以两日为期,只要梁叛顶得过两日,吕致远摆下的迷魂阵便能撑到多部白册出世的那天。 “第三,北京都察院的人已经到了四天,眼下漕帮已经得到梁叛的警示,应当无忧。我只担心北京都察院在此之外,另有图谋,不知大和尚有何高见?” 这次天草芥思考得更久,他将北京都察院所派何人、何种秉性、出身哪里、师承哪位仔仔细细来回问了两遍,张守拙将早已准备好的名单从袖中取出,递给对方。 最后天草芥从袖中取出一卷绢帛,和一支竹管小笔来,在那绢帛上反复推演半晌,始终不得要领。 这是以无心算有心,所以极为艰难,应对之法除了见招拆招之外,似乎并无可用的手段。 他摇了摇头:“一时间并无答案,容小僧琢磨两日,或有结果。” 张守拙也没对此报以太大期望,两人交换了这两日来的消息和想法,天草芥提出一个关于市井上“黑猫精夺魂杀人”的传言,他认为这件事很可能是冲着江宁县来的,请张守拙务必小心重视。 张守拙记下了,站起身,与天草芥互相行礼告别。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二十二章 女店家、女先生 “哦……”他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停步说道,“关于漕帮与阁下之间的问题,还望速速自决,免生枝节。那八指和尚之死,本县虽命仵作以溺毙定论,但是梁叛已在天界寺别院做过尸检,找到了那枚铁针,恐怕漕帮会横施报复……” 天草芥恭敬道谢:“多谢提点,小僧领教了。小僧已遣人调查真凶,三五日之内或有结果。” 其实现在日本使团和漕帮同属六驾副车之一,张守拙还是担心这两架副车自相争斗,白白折损。 听这日本和尚已自有主张,张守拙便不再多操这份心了,径自开门而出。 那倭女远远在廊下站着,见他出来,连忙碎步小跑,来到门前弯腰为他穿鞋。 张守拙低着头走出会同馆,站在长安大街上,伸手从街对面招来一个卖桂花糕的挑夫。 那挑夫长得一副老成模样,黝黑粗糙的一张脸,低眉顺眼的,不敢抬头看人。 因为长期挑扁担的原因,粗布袄子的肩膀头上,各色补丁打了一层又一层,挑着箱子穿过马路,站在了客人的面前。 张守拙掀开箱盖,从里面拿出两块冒着些许热气的桂花糕,咬了一口,又甜又香又软又糯,不觉舌下生津,腹中顿时更饿了。 他嘴里塞满了桂花糕,含含混混地问:“梁叛现在何处?” 挑夫一边低头整理箱子一边回答:“跟丢了……” 张守拙一愣,随即哑然失笑。他用力咽下一口糕,说道:“罢了,你们跟不住他的。让瘸子撤回来,不必再跟踪了。另外,叫丫头到六角井出摊罢,你也时不时去转转。” 挑夫面无表情地道:“八个钱!” 张守拙掏了八枚制钱,放在了箱盖上,便一边吃着手中的桂花糕,一边向江宁县府街走去。 …… 未时二刻。梁叛在老杨店胡乱垫过了肚子,背着一双手,正心满意足地在六角井巷子里散步。 呵呵,无事一身轻。 他既已决定不再查吕书办的案子,心境便难得放松下来。 这一放松,便不由得起了“初到贵宝地”的游览心思,三步一停,观看两边南京古城的风光。 南门西这一带,酒家小肆、小吃摊子极多,金陵士大夫们自古便工于口腹,直白点说南京人自古就是吃货,世人言天下诸福,唯吴越口腹,便是说吴越之地可口之味甚多的缘故。 梁叛故意留着几分肚子,要到这街市上来享一享口福。 行不到几步,他鼻中忽然问道一股勾人的葱香,定睛一看,却见通往自家避驾营巷子的路口,不知何时支起了一座馄饨摊子,摊子顶上一片遮阳挡雨的席蓬,蓬子边上挂了个“闻香不如品尝”的小旗招子。 最可人的是,那摊主站在咕嘟咕嘟冒着热气的汤锅后面,竟是个十六七岁,扎着双麻花大辫的大眼睛小姑娘。 梁叛一乐,心想真是想甚么来甚么,当即大喇喇走进席蓬底下,笑问道:“丫头,你这里有甚么好吃的?” 小店家眨巴了两下大眼睛,大大方方地答道:“客官怎知我叫丫头?我这里有馄饨汤、炸馓子、薄饼子还有下饭的腌酸菜,不知哪一样中您的意?” 那声音又清脆又利落,叫人一听便生好感。 丫头歪过脑袋,亮晶晶的眼睛好像也在问:这位客官中意哪一样吃食呢? 梁叛一拍手,说道:“好吃不嫌多,一样都来一份。” 丫头道一声“稍待”,口中哼着俚曲,左手搅汤右手撇馓子,在那方寸的厨灶之间忙个不停。 这席蓬下面只有一张待客的方桌,擦得干干净净,梁叛独坐一边,听丫头哼得好听,便问:“丫头,你哼的甚么曲子?” 丫头转过头来甜甜笑道:“哪里有甚么曲子,都是乱哼的——你可听过‘金陵七妙’的说法?” “哦,倒要请教,是哪七妙啊?”梁叛只知道南都十八楼、金陵四十八景,还真没听过金陵七妙这种说法。 丫头便用手中的长竹筷在汤锅边沿轻轻敲打,口中跟着拍子唱道:“金陵有七妙:酸菜光洁可照面,米饭可打擦擦台,馄饨汤清可注砚,湿面穿结作绳带,面饼薄薄似竹纸,米醋芳醇可醉人,寒具嚼着惊动十里人!” 寒具是指寒食节禁烟火时作为干粮吃的食物,在各地表示不同,有的叫饼,有叫环饼,也有叫捻头的,在南京便是指的馓子。 原来这金陵七妙,指的便是南京的酸菜、米饭、馄饨汤、面、饼、醋、馓子。 这倒真的是妙了。 梁叛颇感兴味,又问:“这‘七妙’是乡间传的俗语,还是有所典故啊?” 丫头伸出一根葱葱食指,在雪白的脸颊上轻轻刮了刮,戏谑地道:“羞也哉!你这客人,也要多多读书的。这是北宋时候大学士陶谷在《清异录》里写过,不过陶学士的用词不像我唱得这么直白,意思总是一样的。” 梁叛被一个小姑娘如此嘲弄,非但不觉愠怒,反而颇觉有趣。 这时馄饨汤已然出锅,丫头将撇断的馓子漫漫洒在大碗之中,热腾腾的馄饨汤在馓子上一浇,顿时香味四溢。 梁叛咽了口唾沫,连忙从筷笼中抽出两根竹筷,却听身后有个男童的声音叹道:“好香的馄饨汤!” 紧接着又有个年轻的女子说道:“好文雅的小厨娘。” 梁叛和丫头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只见席蓬外面,站着一个身着鹅黄色袄裙,外罩浅青色比甲的明艳女子,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大的小男孩,正向这席蓬里面看来。 丫头一面将梁叛的馄饨汤泡馓子端上桌来,一面俏生生地对二人施了个礼道:“这位姐姐、小少爷,一看就是读书人,想吃点甚么,打九折哦。” 梁叛顿时脸色一黑,心中愤愤不平地想:“怎么不给老子打折?因为老子不是读书人吗?这大明盛世可以容许公然歧视文盲吗?” 那女子看了看席蓬下唯一的一张桌子,以及坐在桌边的梁叛,面露犹豫之色,显然是不愿意和陌生男子同桌。 可那小男孩却已经挣脱了她的手,连翻带爬地坐上了梁叛对面的长条凳”,一双漆黑的小眼睛骨碌碌地盯着桌上的那碗馄饨汤泡馓子。 “啊,先生,您快来坐呀。”小男孩用力咽了口唾沫,用他又白又胖的小手朝那女子招了招。 原来这女子还是一位西席先生。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二十三章 黑猫精又杀人 不过这女先生虽然容颜柔美,又有一股文墨气质,但是年岁至少已有二十二三岁了,却还梳着闺阁少女的小髻发式。 当然了,这种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在梁叛眼中也不过就是个大学毕业生的岁数,这种年纪要谈婚论嫁当然可以,却仍未免稍早了些。 可现在是在明代,《大明令》规定男十六女十四便可婚嫁,女子二十多岁还未出嫁,就真有些稀奇了。 梁叛不由得偷瞄两眼,想看看这女子到底哪里不同于人,可这女子面容娴静、五官淡雅,不像是身有疾病或者命犯孤星的样子。 女先生迟疑地走进席蓬,看了一眼梁叛的吃食,碗筷都很干净,桌面也没有甚么油渍灰尘,这才稍稍放心,侧着身,半背着梁叛在一边坐了下来。 “先生,我请你吃!”小男孩喜道,随即转过身,指着梁叛向丫头道,“小老板,我要跟他一模一样的。来两份!” 女先生连忙拦住小男孩乱指的手,低声呵斥道:“其英,不得无礼!” 好在梁叛根本没在意这小孩的淘气举动,早已低着头大口吃喝起来。 梁叛本来见那名叫丫头的小老板俏皮可爱,口齿伶俐,便想坐着慢慢吃喝,与这小姑娘斗斗嘴聊聊天的。 可是眼前忽然多了两个“读书人”,自己这个“大老粗”好似并不太受欢迎,便没了那些兴致,匆匆吃完,会钞走了。 出了席蓬便是避驾营的巷子,梁叛走没几步,便看到狭窄的巷弄之中,似乎有几个人站在那里伸头伸脑地朝人家里张望,不知在做些甚么。 搞甚么明堂? 梁叛暗暗嘀咕,走到自家门前,恰好看到一个獐头鼠目的汉子正扒在墙头,伸长了脖子偷窥,正主到了面前也不自知。 “做甚么的!”梁叛伸手轻轻一推。 那汉子身板孱弱,一推之下竟扑通一声跌在了地上,哎呦呦大叫起来。 左近几人立刻都拢过来,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梁叛见他们手上都有纸笔,各自画着左近房屋的平面格局,原来这帮人不是在偷窥院内人事,而是在看“房子”。 要拆迁? 梁叛心中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 这时有个穿直衫的山羊胡子气势汹汹地挤到近前,像是个首脑人物,只见这山羊胡子指挥旁人将那汉子扶起,指着梁叛凶霸霸地道:“喂,你干甚么动手?” 这有些恶人先告状的架势,梁叛皱眉道:“你们爬我家墙头,没扭送你们见官已算客气了。” 那山羊胡子听到是正主当面,气势却丝毫不弱:“我们只是瞧瞧这房子大小格局,又不是作奸犯科的歹人,你打人便是不对!” 梁叛险些给气笑了,他推开自家大门,直接从房里取了捕快随身出差的腕拷脚拷,连着铁链叮叮当当一大串,就这么朝门外一站。 那几个看房画图的都是比平头百姓还不如的匠户,一怕官二怕吏,最怕衙役们那几件索魂夺命的家伙式儿,见了梁叛手里的东西,立刻一哄而散。 那山羊胡子口里骂了一声“臭厌”,狠狠瞪了梁叛一眼,也走了。 这句“臭厌”是彼时南京的方言,表示厌恶情绪,向来是上等人唾弃贱民的口吻,很有歧视和侮辱的意味。 这要换成过去的梁叛,早就追上去大耳帖子招呼了,可是现在的梁叛本质上是穿越者,天然有种平等思想,因此并不以自己如今的低贱身份而自卑。 没有自卑心或者自信且强大的人格之下,对这种侮辱性的言语是不至于敏感到恼羞成怒的。 所以他只是耸耸肩膀,朝山羊胡子的背影竖了个中指,刚要转身回屋,却见地上躺着一沓画着建筑平面的稿纸。 约莫是刚才某个匠户匆忙间落在此地的。 梁叛俯身拾起稿纸,随手翻了翻,前面几页上都画着左近几户人家的平面图。 南京城多大户,比如南门东那一片,尽是些高门大院,往往外表看着毫不起眼,但是谁也不晓得那院里住的,究竟是甚么样的大人物。 因为大明朝的特殊原因,从永乐开始,朝廷就有南北两套几乎相同的执政班子,可因为中枢在北,南都的这一套班子在大部分职权上就要弱得多,甚至于形同虚设。 于是南京的一套司、部官,往往成了养老或者留用的岗位。 这些养老官们致仕以后,很多就留在了南京,这就造成了南京城中无数高门深院、处处仕宦行台。 而避驾营这里,却是个实实在在的平民区。 别说大富大贵,就是有点头面的人家也不会把家安在这里。 因为避驾营的巷子太小,在此处落户,连个车马轿子也开不进来,又哪里谈得上身份? 除非……有人能把这一带的房屋全部买下来,推平重建,拓宽了避驾营的巷弄,才能把偌大一个门楼建立起来。 梁叛看了看手中的图纸,户号都做了标记的。 其中一户正是自己隔壁做布匹贩子的老郑家,另一户是紧邻六角井街的杨公孙家,再有都是些小门小院了,他也认不全。 其中杨公孙家的一间房还用朱笔画了个圈,旁边写着:箱货书稿暂存此处。 照这么看的话,似乎有人真的想把自家到六角井这一片的地方都包下来…… 梁叛摇摇头,把那些稿纸丢在桌上,又将腕拷脚拷在门后挂好,走到院里抬头看了看时辰,天色已经不早了,便锁了门,往县衙去签押下班。 江宁县衙的大门已经半掩了,说明当值的书吏已经走得差不多,最多只剩下个把值班守衙的。 而且县大老爷肯定不在。 梁叛找张守拙推辞掉那个差事的打算又落空了。 可是当他从那半开的门扉当中走进县衙的时候,却愕然发现堂前院中人头攒动,乌泱泱几十号人围在那里,窸窸嗡嗡的议论着甚么,就连两边倒座里都站着许多人。 梁叛踮起脚尖四下一瞧,发现围在院里看热闹的居然都是县衙里的衙役和书吏,大家青衫皂服杂在一起,全是熟人。 他随手拉住身边最近的一个皂隶,问道:“老莽,甚么事?” 名叫老莽的皂隶回头一看是他,神情肃穆地说:“黑猫精又夺魂杀人了!” 梁叛见老莽绷着一张脸,抿着嘴唇,似乎是吓得不轻,不过这老东西一贯的胆小,大老爷堂上判案,一说“左右,用刑”,老东西准往后躲,眼睛也不敢睁大了看。 不过梁叛听到“黑猫精又杀人”的话,心里却是咯噔一下。 今天一早漕帮的码头上就在传这种无稽之谈,他还以为这种传言只限于三山街下浮桥一带,谁知县衙里这帮人都已听说了。 而且还“又”发生了一起? 谁又死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二十四章 酌情查处 他推开众人走到院子中央,赫然见到院子当中并排陈着两具白布覆盖的尸首,其中一具脸上的白布被人掀开,只见那人脸色惨白,两眼圆瞪,嘴巴扭曲而张得极大,其状极为瘆人。 旁边一个相熟的书吏看到梁叛挤进来,连忙拉住他,指着那尸体道:“梁捕快,吕书办的案子也是你在查,正好看看这两位,死状是不是和吕书办相同,如果相同的话,那必是黑猫精夺魂杀人了!” 旁边几人纷纷点头,显然都十分赞同此君的言论。 梁叛却是满心的疑惑,他先不去管那两具死尸,奇怪地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在查吕书办的案子?” 那名书吏是吏房蒋书办的手下,闻言反倒比梁叛还奇怪的样子:“县里差票都发出来了,吕书办的案子命你酌情查处的。今天蒋书办不在,还是我代签的……你不是来拿差票的吗?” 梁叛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张守拙居然给自己发了差票?还让自己“酌情查处”? 也就是说自己成了吕致远案的指定负责人了? 他实在是不明白张守拙玩的甚么把戏,他向那书吏一伸手说:“差票呢?” “我这就去取,既然这两位也是黑猫精作案,想来也归你管,你正好先看看罢,仵作还没到。” 梁叛挠挠头,心道,这事儿怎么弄的? 我只是来签押下班的啊,怎么反而变成上班了? 他见四周这么多人围观,实在有碍观瞻体统,也容易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便扯着嗓子喊了一句:“几位老爷和班头们在不在?” “老爷”是指县衙里有身份的书办,比如举人或者生员。 可是喊了两嗓子也没人搭腔,显然几个管事的见张守拙不在,都早早溜号回家了。 得,只能自己站出来了。 他抬眼一找,随便从人群中招了几个“三年役”过来,道:“几位兄弟帮个忙,把尸体抬到西倒座房里。”然后他向四面一拱手,“麻烦大家先行散了罢。” 既然有人管事了,那些看热闹的也就不再多瞧,闹哄哄地散了衙,好似鱼苗入江一般,哗啦啦从大门缝里涌了出去。 梁叛跟着几个抬尸体的三年役进了西倒座房,让人撤了白布,解开死者衣物。 那两人面貌衣着都很普通,一看就是小民家的子弟,梁叛一边查看尸体,一边随口问道:“尸体是谁送来的,有没有笔录,有没有苦主?” 旁边几个三年役便你一言我一语地对梁叛解释,说尸体是太平街哪个里的里长送来的。 两个死者一个是在册的更夫,另一个是个老鳏夫,挂在里甲外的“畸零”,今天下午不久前被人发觉死在了家中,死因不明。 因为今天大老爷不在,所以里长和苦主都被劝回去了,等到明天大老爷坐堂升堂的时候再过来接受问询。 “里老人怎么说?”梁叛口中不停发问,同时很迅速地用白布包了手,将那名更夫的衣物解开,露出瘦骨嶙峋的胸口。 里老人就是一里中给德高望重之人安排的职役,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替官府对一里的百姓进行教化,同时有解决乡里之间矛盾、评判纷争是非的权利。 所以一般乡间的小案子,可以不必上报朝廷衙门,在里内便可自行解决了。 洪武爷推行里甲制,就是希冀于建立这种以甲为单位、自理自治的封闭式、稳定的社会结构。 “里老人说是黑猫精夺魂杀人,他们听说玉浮观的陆老神仙能降服黑猫精,所以里长和里老人要大老爷做主,替他们请陆老神仙来作法降妖……” 梁叛停下手里的动作,皱着眉看向说话的三年役,问道:“他们真是这么说的?你们谁在场?” 其中两个三年役表示在场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另外两个则表示听说而已。 梁叛便问那两个在场的人:“你们看那里里长和里老人说话时是甚么样的神色?” 那两个三年役面面相觑,不知是甚么意思。 梁叛干脆放下手里的活计,耐心地解释道:“他们说这话时,脸上是那种笃定自信的神色呢,还是显得慌张迟疑,或者表现得过分肯定有夸大之嫌?” 他将这三种神态又分而解释了一遍,都是怎样的表现,脸部肢体会有哪些动作等等。 那两个三年役各自回忆了一遍,又相互讨论了两句,最后都肯定地说:“里老人很自信,里长则有点慌乱。” “怎么个慌乱?” “就像梁大哥你刚才说的,那个里长的眼睛这样左右乱转,肩膀绷起来,而且一力撺掇里老人先说,自己在旁边帮腔……” 梁叛眼中光芒一闪,大概有数了。 这是有人在故意散播谣言,这背后有大V带节奏,有水军推波助澜,有脑残粉帮助宣传,一切都是那么熟悉,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梁叛几乎可以肯定,那个里长就是带节奏的大V,里老人就是推波助澜的水军,而县衙这帮人就是脑残粉! 不过里老人这个水军比较特殊,因为他是完全坚定相信里长所带的节奏的。 如果里老人表现出过分肯定且有夸大之嫌的行为,那就是另外一种明知是假消息,强行推波助澜的水军。 想到这里,梁叛忍不住笑了起来,摇摇头继续验尸。 恰好这时候吏房的书吏拿了差票来到前院,一看人都走光了,先是一愣,随后便发现了西倒座房中的几个捕快。 他连忙一拎袍角,噔噔噔走进倒座房中,看到梁叛手上的动作,惊奇地问:“梁捕快,你还会验尸?” 梁叛呵呵一笑,没承认也没否认,脱下死者衣服鞋袜之后,一件件按顺序放在旁边。 他转过头向那几个三年役道:“留两个帮下帮,其他人可以走了。” 其中两人自告奋勇,愿意留下来帮忙,另外两人互相看了看,也要留下来。 毕竟梁叛在捕班之中早有盛名,加上今天亲身接触,发现此人似乎真有几分本事,别的不说,就说这验尸的手法,已经让那几个三年役倍感新奇。 因此几人都想跟着一看究竟。 反正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梁叛无可无不可。 那书吏也凑了过来,笑嘻嘻地问:“梁捕快,你看我能做点甚么,反正今天媳妇带两个娃娃去娘家了,回去也是冷锅冷灶的,不如跟弟兄们一起打打下手。” 梁叛想了想,便道:“那就请老哥替我记录罢,明天张大人升堂,老哥递上去就行了。” 那书吏一听,立刻想到其中的好处,假如这梁捕快真的验出了甚么,自己这份“协助办案”的功劳是板上钉钉的了! 明天大老爷拿了自己的记录一看,断案如有神助,自己可不就飞黄腾达了么! 念及此处,书吏不禁喜上眉梢,倒座房里有现成的桌椅纸笔,他连忙奔过去,舔了两下笔尖道:“梁、梁捕快,你请说,我已备好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二十五章 倒座房验尸 梁叛点点头,让几个三年役各自打热水,取灯烛、刀、镊子、白灰、白布、炭火、醋、甘草等物。 等三年役们四散而去,他便请书吏将刚才剥下来的衣物一件件登记在册,同时剥去另一具尸体的衣物,也请书吏分页记了。 又报了两人的身高相貌特征,一并记录在案。 不多时,三年役陆续返回,这下连门房老周都惊动了,带了米醋过来帮(围)忙(观)。 其实梁叛是见这几个三年役对验尸有兴趣,故意等他们全回来之后,才正式开始查验的。 这时人已到齐,他便让两个三年役用热水清洗尸体,自己站在尸体头顶位置,伸手在头发中一路向后摸,顶心、囟门、脑后、乘枕,俱都完好,四个要害之中并未受过打击。 书吏在一旁根据梁叛的唱验飞笔记录:顶心全、囟门全、脑后全、乘枕全、额角、太阳穴、眼、眉、耳、腮俱全…… 梁叛一边验,一边用手指,教给那几个三年役,哪里是要害必须查验的,哪里受创人即昏厥、死亡,务必注意的。 那几个三年役默学默记,都纷纷点头。 这时尸体已经擦洗完毕,梁叛将甘草捣成汁,涂抹在尸体的躯干要害上。 “懂行的人行凶之后,可能会用行血散淤的药涂抹在伤口上,比如茜草用醋泡过,涂在损伤处,便可消去肿胀淤青的伤痕。用甘草汁涂抹之后伤痕就会重新显现。” 梁叛一边说一边将甘草汁四处涂抹,并不是所有看不到伤痕的死尸都需要用甘草汁,他之所以这么用,是因为刚才为尸体脱衣的时候,鼻中曾经闻到了一股若有若无的醋味,所以才想到这一点。 除了甘草汁,还有用葱白、清水验伤的,用醋验骨的,手法很多,各自对应不同的情况,梁叛一时想不全,加上并不是真的给别人职业培训,所以就不再一一详解。 如此按部就班地验下去,连死人的咽喉和肛门都探过了,这才重新翻看尸体上涂过甘草汁的部位。 尸体上若有掩去的伤痕,此时也该显现了。 可当梁叛翻看尸体的时候,却是越看越心惊,只见两具尸体的后背脊骨处,都有从上到下三个黑点,这黑点他见过,和八指和尚腋下的那个针孔一模一样! “划皮刀、镊子。”梁叛一伸手,一个三年役立刻将划皮刀和镊子递过来。 他在尸体的黑点上分别划开一道又细又浅的刀口,然后用镊子探进去,捏紧后用力一拉,镊子下顿时传来一声让人牙酸的“嗞嗞”声。 是黑铁针与脊椎骨摩擦的声音! 这些黑铁针牢牢卡在了两具尸体脊椎骨的骨缝当中,梁叛小心翼翼地拔出第一根,将那带着血珠的铁针举在烛火之前,铁针的针尖在空气中微微颤动,又是这种黑色的铁针。 四周几人全都倒吸一口凉气。 把针刺入人体并非难事,可是要将如此细弱的一根铁针,完好无损地打进人两节脊椎骨严密的骨缝当中,这等手法非但闻所未闻,简直有些骇人听闻了。 梁叛每具尸体只拔出两根针,各留一根在体内,方便再次演示之用。 随后便是演示完毕,梁叛洗过手,让人把尸体重新盖上白布,然后用白灰围着尸体撒上一圈,作为标记,防止旁人靠近,对尸体有所损伤。 然后他叫人点了火盆,将老周拿来的米醋浇在火盆上,登时一股浓浓的酸味充满了倒座房。 梁叛头一个从火盆上跨过去,然后招呼所有人道:“完事了,都跨个火盆去去晦气。” 众人都觉新奇,依言做了,还忍不住啧啧称赞,似乎觉得这种步骤别有一种仪式感。 梁叛也喜欢这种仪式感,更喜欢这种完完整整做成一件事的满足感。 这可比验八指的尸体过瘾多了! 接着梁叛请在场众人全都在书吏的记录上签字画押,作为见证。 就在众人纷纷挤在书吏的桌边准备画押的时候,突然从角落中传来一个声音:“看来本县也要画押作证咯!” 大家听着声音熟悉,全都转头望去,只见黑暗中缓缓走出一个人来,方面黑脸,目光平平扫过众人,略带几分嘉许的语气说道:“都辛苦了,吏房给今日在场的人记一笔食费,由县里支出。” 那书吏连忙站起来,躬身道:“是,谢大人。” 几个三年役也都感激称谢。 江宁县一般有紧急公务需要加班或者出差的,补一顿食费一般在三五十文之间,不算多,但够给一家人添两三个菜了。 张守拙点点头,走到书案边上,也在那记录上签了自己的姓名。 他签完便搁下笔,说道:“老周,你去叫黎县尉过来,这里有重要物证,让他派人在倒座房来守夜。其余人便各自下衙罢。” 众人齐声称是,老周飞奔去请黎县尉,其他人都向张守拙见礼告辞。 “梁捕快,请留一留。”张守拙最后说了一声,便背着手向衙内走去。 那书吏和几个三年役看了梁叛一眼,都拱拱手,同他道了别,鱼贯走出县衙大门。 梁叛目送几人出去之后,便拿了桌上的差票,暗叹一声,跟在了张守拙的身后。 此刻日已西沉,目光越过院墙的瓦楞,抬头可见三山门的城楼上,被那西天的晚霞染上了一层柔光。 城楼的屋脊就像一条即将烧红的铁条,在霞光之中扭曲起来,并且随着太阳的沉入地底,而渐渐褪去了火色,重新变回笔直坚硬如刀背般的黑灰色。 张守拙注意到梁叛的目光,并停下脚步,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忽然有感而叹:“夕阳过铁关,人间失颜色。明日复朝阳,江山如之何?” 梁叛听到这一首《观夕阳过三山门令》,诗中辞句虽短,却充满了对国祚日薄西山的愁绪,对江山飘摇不定的担忧。 他也忍不住道:“吕书办作这首诗的时候,不会就是站在此处观夕阳过三山门的罢……” 张守拙转过脸来,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问道:“吕子达的诗,你全瞧得懂?” 梁叛摇头道:“有些一开始不懂,这两天慢慢懂了,有些至今还是不懂。” 张守拙问的是“字”,梁叛答的却是“意”。 “你慢慢都会懂的。”张守拙背着手,悠然长叹,“一开始我不懂,子达为甚么选中了你,现在也慢慢懂了。” 梁叛眉毛一挑,吕致远选择了自己? 他选自己做甚么? 不过他没问,既然张守拙今天对自己说了这么多,他相信,到了自己该知道的时候,就会知道一切的。 “张大人,你到底想让我查甚么?” 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梁叛察觉到,张守拙的目标似乎从来就不是甚么杀害吕致远的凶手。 他让自己查案,大概另有目的。 张守拙对这名捕快的敏锐感到惊讶,虽然今天的梁叛已经给足了他意想不到的感觉。 一个认得字、读得懂诗,能够让吏房书吏心甘情愿给他当书记、验尸手法超过老仵作的普通捕快,还有如此敏锐的观察力…… 他反问一句:“你想怎么查?” “查甚么”和“怎么查”当然又是两种不同的意思。 梁叛还是捏着下巴认真地想了想,说道:“我本不打算再查的,因为我发现查这件事的风险太大了。但是张大人你发了差票,那就只能继续查下去……” 张守拙心道:果然。若非天草芥的差票之计,这厮已丢了差事逍遥快活去了。 “如果要继续查下去,那便按照我原先的计划,明天去找天草芥、陆玑。”梁叛接着说,“那时我应该拿到比较扎实的线索了,就会找你兑现那一百两花红。” “哦?”张守拙听到那一百两花红,不禁会心一笑,“然后呢?” “然后离开南京城。” 张守拙的笑容倏然敛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二十六章 要读书 “如果我不离开,接下来便要查南京都察院照磨李裕,以及西城兵马指挥司指挥丁吉原。”梁叛摸了摸下巴,摇头道,“这两个人我惹不起,李裕还好,他是吕致远的朋友,或许还会配合我。但是丁吉原……我还不想死。” 张守拙很明白这两句话的意思。 丁吉原的来头他比梁叛还要清楚。 这人表面上只是个正六品的南京西城兵马指挥司指挥,但是大明朝只有南北两京设有五城兵马指挥司,全国一共就只有十个指挥。 这个职位涉及南北两京的安全要务,向来只由亲王妃的父亲担当。 也就是皇帝亲兄弟、亲儿子们的岳父。 丁吉原就是均王的岳父。 均王是当今崇佑帝的第八个儿子。 南京毕竟是留都,南京城有的是大人物,敢和丁吉原对着干也有能力和他对着干的人多的是,但是这肯定不包括梁叛这种小捕快,当然也不包括张守拙这种小知县。 敢随手捏死这两个人的大人物更多! 三生不幸,知县附郭;三生作恶,附郭省城;恶贯满盈,附郭京城。 张守拙就是附郭京城,属于上辈子恶贯满盈,这辈子倒了血霉的,才会做这种最不是官的官。 他说是管着一县百姓,其实南京城千千万万当官的人,随便拎一个出来,官职都比他高…… 张守拙这么恍惚了一刹那,突然浑身一震,双目死盯着梁叛,低声说:“你怎么知道李照磨是子达的朋友!” 梁叛瞥了他一眼,说道:“因为那首《咏护国寺前一枝梅》,和李裕亲手所绘的屏风。” 张守拙默然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口气说:“你还知道甚么?” “玉浮观的陆真人,也是吕书办的朋友?” “差不多,陆真人的俗家朋友不多,子达算一个。” 梁叛点点头,不再说,也不再问了。 他知道得很多,有些是从吕书办的书信中知晓的,有些是通过种种联系自己猜测的。 但是知道并不代表理解,也不代表他明白那些人和事背后的意义,更无法在正确的时间正确的契机加以使用。 比如他知道张守拙和李裕都是湖溪书院出来的学生,但他只知道这两人是同学关系,却不知道这个“独秀于林”的湖溪书院到底意味着甚么。 他穿越之前对历史只是一知半解,他甚至连如今“崇佑”这个年号,到底有没有在他那个历史中出现过都不了解。 他不知道当今皇帝是谁,更不晓得眼下整个世界的格局走向。 他对这个时代的一切知识和理解,还仅限于自己在前世那点有限的历史知识,以及前一个梁叛记忆中的那些浅显的时代印象。 前一个梁叛是个真正的小捕快,不读书,识字也不多,对江宁县底层的边边角角了如指掌,却对大明的天下大事一窍不通。 所以现在的梁叛很难在超过自己知识范畴的东西中,推测出更多的东西。 相反,如果他读过很多书,走过很多路,对这个时代了如指掌的话,那么他将能够很容易地,从吕致远的书信中查到很多大事件、大人物的动向,他将知道很多秘密,再用他新的智商和超前的思维方式,推测出许许多多可怕的东西。 比如说,如果他能从书信中推测出北京都察院来此的真正意图的话,那么现在他便可以告诉张守拙:恐怕你们所有的计划都要白费了! 他现在最缺的,就是对这个时代的了解,他最需要的,就是读书! 前后两个梁叛,在这个时代所共缺的东西,就是两人都不曾读过这个时代的书,不知道这个时代的天下事,不了解这个时代的人在想些甚么。 张守拙跟他一起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开口:“李照磨和陆真人你都不必查了,杀吕子达的凶手也不必再查,你帮我把‘黑猫精夺魂杀人’的始作俑者找出来!” 梁叛双眼一眯,冷冷看向逐渐笼罩在夜色中的三山门,这正合他意! “对了,你还是去见一见天草芥,他和漕帮之间有些事情,你想办法斡旋一二,这个倭国贡使暂时还不能出事……” 张守拙的话没说透,但是梁叛也明白了。 暂时要保住这个倭国和尚,但是事情结束以后,他跟漕帮之间的瓜葛如何,就随他去了…… 梁叛竖起一根手指:“一百两!这种事不在我的职责以内,我办成以后,要收一百两!” 张守拙看着梁叛认真的样子,忽然笑了。 他喜欢这种干脆利落的谈判方式。 “天草芥会付这笔钱给你。”他立刻答应了这个条件,“还有甚么要求,一并提了罢。” 梁叛想了想,忽的打了个响指,说道:“我要随时借阅吕书办的所有书籍,让黎县尉和王班头他们把吕书办的东西放回原位。” 张守拙目光闪动,他几乎没作任何考虑,便点头应允:“成交!” …… 因为正式接受吕书办被杀一案,梁叛获得了任意进出吕致远故居的资格。 戌时初刻,黎县尉带人赶到县衙,将西倒座房布下人马严密监控,梁叛告辞离开。 戌时二刻,他从骂驾桥吕致远曾经独居的家中,取了一本近人高濂写的《遵生八笺》,回到家中点灯一翻,居然是本养生书,顿时弃如敝履。 他“秀才不出门全知天下事”是伟大计划,还没开始就先失败了。 梁叛将这本讲养生吐纳的《遵生八笺》放在床头,忽然便想:既然吕致远看这本书,那就说明这书必有可看之处。 一念及此,梁叛便翻身坐起,重新打开书本,认认真真地翻了下去。 谁知等他读到《肝脏春旺论》这一篇的时候,看到行间有吕致远标注的一行小字:此书可五十岁后,行将衰退时观之,此时读来为时过早! 操,坑货! 梁叛再次将这本书丢在了床头,这时只听窗外传来沙沙沙的动静,他听出来这是有猫在挠他的窗户纸。 于是打开窗户,那只黑猫果然低头一钻,便从窗户的缝隙当中挤了进来。 梁叛无奈地看着这只不把自己当外人的黑猫,不禁感叹:“你已臭了大街了知道吗,也就我肯收留你这个黑猫精。” 黑猫看了他一眼,“喵”了一声,算是回应,然后轻轻一纵,跳到了桌上,便在桌子中间趴着睡了。 梁叛苦笑摇头,正打算也倒下睡觉,可是他他猛然转头,看向那张桌子,随即从后背生出一股凉意。 桌面上除了那只黑猫,便再无它物了。 不对! 梁叛想起来,他出门之前,应该在桌上放了一沓图纸!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二十七章 老四样 有人在他去县衙的这段时间里,进过这间屋子,并且阴差阳错地偷走了那叠图纸…… 梁叛心中的寒意渐渐消散,他忽然想到一件有趣的事情,不由得咧嘴一笑:如果丁吉原看了那些图纸,不知道会是甚么样的反应? 是当场丢进垃圾堆呢,还会绞尽脑汁猜测图上的含义? 他伸手从墙壁上摘下腰刀,枕在自己的脑袋下面,随即安然睡去。 一夜无梦,梁叛还是在六点钟左右准时醒来。 他穿好衣服走到院中,打了水洗漱以后,便听到了那阵熟悉的敲门声。 打开门,还是小铁。 小铁看见他,咧开嘴笑,露出两排皆白的牙齿:“大哥,上差了。” 梁叛拧着毛巾,将水洒在院子里,笑道:“你不必天天这么早来,驿站那里有动静吗?” “昨天没有。”小铁道,“不过老狗和骡子说,你让查的那个张侉子,昨天进城了,落脚在哪里还不清楚,不过有人瞧见他在天平街露过面。” “太平街?” 梁叛微微皱眉,他不禁想到昨天送到县衙的那两具尸体,就是住在太平街的。 他想到那种在人骨缝当中打入发丝铁针的手法,仍然感到几分悚然。 他郑重地叮嘱小铁道:“你去跟老狗和骡子说,查这个张侉子千万注意自己的安全,两人绝不能分开行动,打听事一定要找熟人,跟踪的时候见到僻静巷弄就立刻撤出来!” “是嘞!”小铁答应一声。 梁叛想了想问:“你这两天有没有听说过‘黑猫夺魂杀人’的传言?” “是黑猫精!”小铁道,“这个大家都听说过,传得有鼻子有眼,不过我是不信的。” “哦?”梁叛笑问,“你为甚么不信?” 小铁挠了挠头,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反正就是不信,这也太离谱了。” “你不信是对的。”梁叛点点头,拍了拍小铁的肩膀,“行了,你去忙罢——哎对了!” 他忽然叫住了刚刚准备转身告别的小铁,又问:“昨天六子送给你的那口箱子,还在家吗?” “在啊,六子说你们昨天为了这件东西还用了唇典,是防王班头的?” “嗯……东西先放你那,去忙罢!” 小铁挥挥手,低头钻进巷子,往驿站去了。 梁叛拾掇拾掇,挎上单刀,也出了门。 他今天没穿捕快的公服,他不太喜欢这身布料低劣制造粗糙的衣服,而且也不是特为出门办甚么案子的,还是便衣更加轻快些。 他要去会同馆找天草芥,本来应该向北走饮马巷的,但是一出门,心里便闪过昨天那个小吃摊子,和那个叫丫头的小老板,于是心中暗想:反正早饭还没着落,不如打六角井走,看看那个小食摊子还在不在了。 这么的,出了门便向左拐,顺着弯弯曲曲的避驾营巷子一路向外走。 还没走到巷子口,便瞧见六角井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以及出口拐角处露出来的一角蓝布,正是昨天在小吃摊子上见过的“闻香不如品尝”的小旗招子。 梁叛心中不由一乐,背着手悠悠闲闲地走出避驾营巷子,一转弯,便径直进了街边的席蓬,还是一张桌子,还是小炉小灶,还是那个系着围裙身材娇小的双麻花大辫子的大眼睛女孩。 “丫头!”梁叛见那小老板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锅里咕嘟咕嘟的水泡,便故意大声叫唤,想吓吓这个小姑娘。 谁知道这小姑娘好像根本就没听见似的,仍旧低着头,全神贯注地盯着锅里看。 梁叛忍不住好奇心上涌,背着手走到丫头跟前,学着她一样低头朝锅里边看。 可是锅里咕嘟咕嘟的,只有一锅刚开的馄饨汤,外加极多翠绿的葱花,又有甚么可看的了? 谁知他刚刚打算抬起头来,旁边的丫头突然在他耳边“嗷”地叫了一嗓子。 把梁叛吓得一蹦三尺高,伸手就去摸住了刀柄。 “哈哈哈哈……”丫头见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在一旁笑得坐在地上直打跌,一双穿着绣花鞋的小脚不停地在空中乱踢,最后好不容易扶着灶台站起来,还在那捂着肚子“哎呦哎呦”地喘个不停。 “哼,有这么好笑么!”梁叛没想到恶作剧不成被反杀,顿时一脸的尴尬,抽出单刀丢在了唯一的一张桌子上,佯怒道,“别笑了,还是昨天那四样,快快上来。” 丫头转过头,双手抱胸,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假装迷茫地道:“昨天?哪四样?小店一天招待上千人,丫头可记不清贵客要的是哪四样了!” 梁叛心里冷笑:我信你才有鬼! 他忍着肚里的饥饿,又将昨天的四样吃食报了一遍:馄饨汤、馓子、薄饼子、腌酸菜。 丫头这才笑道:“烦请稍等。”一抄汤勺,从锅里捞了一大碗馄饨汤,将切好的馓子碎倒进汤里,还有薄饼腌酸菜,摆了一托盘,转身便送到了梁叛的桌上。 “……” 梁叛看着眼前似乎早已准备好的“单人套餐”,微微眯起眼睛,目光扫过丫头娇俏的背影,右手捏在下巴上,心中忽然升起一丝警觉:这小姑娘该不会是……对我有意思罢! 要说天下男子,最爱做的一件事便是自作多情,梁叛似乎也不能免俗。 而且,作为穿越者的他,这种自作多情的弱点显然有理由更多一些…… 就在他啃光一张饼,馄饨汤泡馓子也喝掉半碗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不远处,临街的杨家老宅里传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梁叛停下手中的筷子,转头向杨家老宅望去。 丫头也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仰头看向杨家老宅的方向。 那声哭喊刚刚歇下去不多久,便见街边的杨家老宅大门从内打开,一个头发凌乱的老婆子从院子里冲上大街,抓着人便大喊大叫,嘴里含混不清地说着只言片语,形同疯癫一般。 梁叛心中突然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 他昨天才从匠户的图纸上看到杨公孙家的平面图,今天早上杨家老宅就出事了! 这时六角井街对面的林氏医馆出来一个婆子,抱住在街上哭喊打滚的杨家妇人,伸手便用力抹她的后背,还不时轻轻拍打。 杨家妇人突然剧烈咳嗽,吐出一口白痰来,神智顿时清明,抓住那医馆婆子叫道:“我家公孙厥过去了,快请你家林医生去瞧。” 那医馆婆子只是抱住妇人安慰,很快从林氏医馆中走出一个身着青衫,背着药箱的中年人来,正是医馆坐堂的林大夫。 那林大夫看了杨家妇人一眼,径直便向对门的杨家老宅走去。 那妇人见状挣扎起来,由医馆婆子搀扶着,跌跌撞撞跟在林大夫后面,都进了杨家老宅。 三人进去以后,杨公孙家的大门便重新关上,围观的人群却不曾散去,全都停在大街上等着消息。 可那三人进去没一会儿,杨家老宅便又传出了那妇人的哭喊,街上众人便都摇摇头,唏嘘感叹,知道是杨公孙过世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二十八章 杀人放火 要说实在话,老杨家在六角井这一片的名声不错。 从杨老令公那一辈上,杨家便是此地的士绅,避驾营这一片都尊杨家为里长。 老令公是个乐善好施的好人,一生当中不少周济里中鳏寡孤独,以及生活困窘的邻居。 可是后来杨家不知怎的遭了一场小官司,本来就是花点钱疏通的事情,可那杨老令公是再耿介不过的脾气,绝不肯向官上妥协,硬生生叫这件官司拖垮了身家。 老令公死后,杨家实际上已经破落了,到了杨公子手里,杨家老宅十去其六,连带田产渐渐都典卖了。 这么破落了几年,杨公子也得病过世,家业传到杨公孙这一代,当年占地极广的老宅,便只剩眼下一进半的小院子了。 不过这杨公孙十分争气,十六岁上便上了县学,十九岁考中生员,眼看举业上希望极大,要重振家门了,谁知今天又出了这样的惨事! 要知道,这杨公孙连个后代也没留下,好好一个杨家就这么绝嗣了呀! 梁叛和丫头听着路上行人啧啧论着杨家的悲惨,互相对视一眼,都觉心有戚戚。 梁叛这才发现,丫头不知何时坐在了自己的对面,蹙着一双黛眉,也不知在想些甚么。 他望了眼自己的“早饭”,也没心情再吃了,掏出钱会完账便离开了篷子。 这时恰巧林大夫从杨家老宅出来,有好心的街坊便问杨公孙的情况,大都抱着一丝希冀,盼着能从林大夫口中听到一点好消息。 那林大夫摇摇头,低头穿过人群,回到了医馆里。 那医馆婆子却被几个相熟的妇人拉扯住,七嘴八舌地问杨家的状况。 婆子叹了口气道:“人昨夜就没了,杨公孙像是发癔症死的,屋里翻得一片糟乱,真正吓人……” 一个妇人突然惊叫道:“啊哟,不会是黑猫精又害人了罢!” 这种猜测立刻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一股恐怖的情绪立刻从人群中蔓延开来。 梁叛冷着脸走过去喝道:“胡说甚么呢!谁再看乱传鬼话叫你们统统吃竹板子!” 那些女人一看是他,都尴尬地笑笑,有的叫了声“梁捕快”便立刻开溜了,剩下的也很快散开,低着头各自赶路。 就在这时,杨家老宅里的哭声突然就断了,那医馆婆子神色一变,拍了下大腿道:“坏啦!杨家的怕是想不开!” 众人全都灵醒过来,纷纷去拍杨家老宅的大门,口中大喊杨家妇人的名字。 梁叛皱着眉,助跑两步,伸手在杨家老宅的院墙上一搭,便翻身进了院中。 杨家的院子尽管所剩不大,却还花树繁茂,打理得颇为秀雅。 他脑中回忆起昨天匠户的那张平面图,也不知是冥冥中有人引导,还是潜意识中已有了方向,两脚竟然自动向某个院中的某个屋子走去。 等他转过两株桂树,走到最僻静的一间房前时,却被眼中所见的景象震惊了。 那屋子大门洞开,杨公孙歪歪扭扭地躺在地上,他的身侧和四周散落着各种书籍、纸张,屋子中间一张凳子倒在地上,杨家那个妇人双脚悬空,已吊死在了房梁上。 梁叛只觉两腿灌了铅似的沉重,他缓缓跨进屋中,却见这屋子已经被人翻得一片狼藉,两个木箱被人拆得稀烂。 他忽然知道杨公孙是怎么死的了…… 这个屋子是杨公孙的书房,正是昨天那张图纸上,被人圈出来的一间,画圈的人还在旁边做了标记:箱货书稿暂存此处。 昨天晚上,自己桌上的图纸不见了,杨公孙随后就被人杀害——杨公孙面部青紫,半张的口中有白沫,睁开的眼球上有点状出血,应当是逼供不成,他杀窒息死亡。 杀死杨公孙的人,就是因为那张图纸。 他们要找那些所谓暂存此处的“箱货书稿”…… 是的,梁叛明白了,那些人误以为自己将箱子和白册藏在了杨公孙家。 他咬着牙,双拳紧握,杨公孙可以说是自己间接害死的! 这时,他忽然看见窗外似乎有个人影一闪而过,他立刻追了出去,只见那人影在院内繁盛的草木当中快速穿行,一眨眼就消失在了院墙底下。 梁叛紧追其后,翻身越过院墙,街上的那些人还在等着,他连忙抓住一个汉子,问道:“刚才有没有看到一个人跑出来?” 那汉子茫然摇头:“没有啊,不曾有别人出来!” 梁叛心中思绪电闪,突然意识到不好,一回头,却见杨家书房的方向渐渐升起一缕黑烟,街上众人也都看到了,纷纷指着那缕黑烟惊叫。 梁叛一瞬间如堕冰窟,他大叫一声:“着火了,快叫火甲!” 刚才那个人影是故意引他离开的,是一招调虎离山计。 这些人在杨公孙家没找到想要的东西,仍不放心,还要烧掉书房才肯罢休,恁的歹毒! 四周围观的人当即有人跑去通知火甲队,其余家在附近的,都去打水灭火。 避驾营这一带住户密集,几乎是山墙叠着山墙,屋脊连着屋脊,火势一旦蔓延起来,顷刻便成燎原之势。 莫说避驾营的火甲,就连饮马巷和六角井的火甲队此刻也要统统出动。 火甲就是灭火队,同更夫一样,都是各里轮值服役人员,因此一叫就到。 其他住户院中也都备有灭火的水缸,大明朝里甲制全民动员的好处就在于此,一番折腾过后,杨家老宅的火势总算不曾蔓延开来,但是杨公孙的书房已经彻底付之一炬了…… 梁叛站在杨家老宅的废墟旁边,看着那一堆雾气蒸腾的残垣断壁,心中一片寒意。 如果昨天不是小六子来得巧,不是自己急中生智将箱子交给了小六子,那么今天走水的,就是自己的房子了。 他的房子在避驾营的深处,别说平时没有这么多看热闹的人,就算有人及时发现了火情,火甲队的水车水炮也无法进入那条逼仄的窄巷。 一旦他家烧起来,那么火势蔓延便是板上钉钉的事,整个避驾营九成的人家都无法幸免! 梁叛暗暗捏紧拳头,丁吉原,杀人放火啊!当真无法无天到这种地步吗? 他咬了咬牙,忽然转身,快步向会同馆走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二十九章 禅茶一味与一休 在南京城城东正阳门内,皇城以南的这片地方,就是南京留都各大衙门的集中所在,也是大明开国以后至永乐十八年之间,整个国家的政治中枢。 就在这片地方的西北角上,有三个很不起眼的机构,几乎是在同一块区域里,那就是会同馆、乌蛮驿和南京教坊司。 这是个相当奇怪的布置,会同馆是国家级招待所,用于接待别国官员。 乌蛮驿又叫乌蛮市,是专门给各国贡使商队提供买卖交流的市场,也是贡使商队们的住宿区。 而南京教坊司就是南京的官妓院,用于收容罪人之妻女,令她们在此出卖色相。 一个国宾馆,一个世贸中心,一个国营娱乐会所紧紧挨在一起,交通相连,老朱家用娱乐麻醉番邦和公然攫取番邦财货piao资之心昭然若揭。 梁叛赶到会同馆之时,天草芥刚刚摆脱了南京礼部的两个郎官,从乌蛮驿回来。 不过梁叛走到日本使臣所在的馆舍时,却被两个留着月代头的武士给拦在了八角门外。 “干甚么的!”其中一个武士干巴巴地问道。 虽然他们的长官天草芥到了明国之后,不管在任何场合都把姿态摆得很低,但那是武家和兵法家们示敌以弱的表现,他们这些武士自有武士的尊严和操守。 梁叛看到那名武士的肩带上果然有个三叶草三剑丸的家徽,看来乾照和尚所言不虚。 他淡淡地道:“我找天草芥,我是梁叛!” “两盘?不听过的,走开!”那武士依旧很强硬,很有尊严和操守。 这时就见一个倭女从馆舍中走出来,提起裙角,哒哒哒踩着木屐,快步绕过院中的一片小竹林,来到八角门内,用倭语向那两个武士低声说了几句。 其实梁叛听得懂日语,也会说,而且说得很流利。 虽然此时的倭语发音更偏向于平安时代的古日语,和明治以后的现代日语有一定的差别,不过这种变化与汉语的发展有相似之处,在口语上不会产生较大的交流障碍。 他听到那个长相还算甜美的倭女说道:“大使问谁在门外,如果是江宁县的梁捕快,便请他进来。” 那武士摇头道:“是两个盘子的东西,可能是那些明国官又要吃饭饮酒,这些人很无耻!” 那倭女听了眨眨眼睛,迷惑地望向梁叛,眼下日头还偏在东南,连巳时都未过半,距离中午还早,哪里谈得上吃饭饮酒? 梁叛听那武士说得驴唇不对马嘴,简直蠢得要命,哪里还有耐心和他们纠缠,当下转身就走。 不过他没离开会同馆,而是绕过一面院墙,伸手在花窗上一搭,轻轻松松就翻进了院中。 此处院墙下栽了几株桃树,已是含苞待放的时候,那些粉白的花苞点在枝头,煞是娇嫩。 梁叛穿过那两行桃树,便已站在了馆舍的窗外,瞧见一扇半开的格窗,便推开跨了进去,然后同坐在屋里的一个大脸盘子长耳垂的和尚四目相对。 “我是梁叛。”他仿若无事,轻轻拍打掉身上的灰尘,然后关上窗,走到天草芥身前长几的对面坐下,就在昨天张守拙所坐的位置。 天草芥也是非常之人,脸上的惊愕神色顷刻之间便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淡然从容的微笑。 他亲自倒了一杯茶,伸出莹白修长的右手推到对面,做了个“请”的手势。 “梁捕快倒非拘泥之辈。”他一边收回手,一边淡淡说道。 梁叛端起茶一口饮尽,咂了咂嘴,笑道:“哦?天草大使的意思,张守拙一定是拘泥之辈了,嗯,这个人行事确是有点拘泥小节。” 天草芥干笑两声,饶是他机锋千变,这句话也实在不知如何接口。 梁叛见这位素来矜持端庄的大和尚被自己一句话激得无言以对,心中不觉暗笑。 不过他说完话,却觉口中微有几分甘甜,回味于唇齿之间,忍不住赞了一声:“好茶啊!” 虽说梁叛这个身份有些十足市井,上等的享受都不曾接触过,但是他在穿越之前可是名茶名酒、豪宅豪车都玩过一遍的人,品味并不比有些社会名流低多少,刚才这杯茶的味道的确不俗。 更惊讶的却是天草芥,他没想到一个混迹在下九流的明国捕快,竟然也能品出他这杯茶的滋味! 要知道昨天张守拙在这里喝的茶也是这一种,同样茶同样的手法,张守拙这等文士却没尝出其中的奥义来。 “听说你们日本国的茶道讲究甚么‘禅茶一味’,可是我看大和尚做出来的,茶味是极好的,只是禅味不过尔尔啊!” 梁叛自己又倒了一杯,这他回慢慢品了两口,嘴上虽然故意胡诌两句,存心要杀一杀这日本和尚假模假式的恶心派头,心里却不得不佩服,他这辈子喝过的好茶不少,今天这一杯特别的有味道。 可他是言者无心,听着却已有意。 天草芥听了这句话,登时犹如五雷轰顶,双手在胸前合十,眼中竟留下泪来。 梁叛喝着茶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愕然,心里转念一想就觉得坏了,这天草芥本身是个礼佛的和尚,自己说他茶艺不精倒也罢了,却说人禅味不足,那可真够打击人的。 这小子不会自尊心受挫,准备大哭一场罢…… 谁知天草芥脸上虽然挂着两行清泪,嘴角却有一抹微笑,他感慨地道:“没想到足下真是大家。足下的评价,与我恩师如出一辙。十年弹指一挥间,往事真如云烟也。” 梁叛没想到是这个缘由,原来此人流泪是私念恩师。 他便没话找话地问:“大和尚尊师是哪一位?” 其实他这句话问了也是白问,日本室町幕府时代的茶道宗师他也没听过几个。 谁知天草芥开口便报了一个还有点印象的名字:武野绍鸥。 “武野绍鸥?是千宗易的老师?” “足下知道我的师弟宗易?”天草芥这次是真的惊诧了。 他的师弟千宗易还是近些年才开始闻名于京都的,至于真正成为“第一人”,还要等到未来几年,武野绍鸥去世以后。 很多日本人尚且没听过千宗易的大名,这个远在明国的捕快又是从哪里听说的? 梁叛不止知道武野绍鸥的弟子千宗易,还知道这位茶道宗师之所以茶艺如此精湛,是受到日本茶道鼻祖村田珠光的影响。 而村田珠光的师父就是“疯僧”一休宗纯。 也就是聪明的一休哥…… 这些都是那年在日本搞走私时,一个表演茶道的日本妹子给他讲解的。 一想到一休哥,梁叛的脑中不由得响起那段旋律:割鸡割鸡割鸡割鸡割鸡割鸡,阿姨洗铁路……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们日本的疯僧一休应该是后小松天皇的儿子罢?” 梁叛捏着下巴,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 怎么突然谈到一休宗纯的八卦了? 天草芥满脑子都是问号,他已经完全跟不上这位仁兄的思路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十章 初春令月,气淑风和 不对! 天草芥忽然想到,这位梁捕快从翻窗进到他的馆舍开始,行为语言便充满了让人捉摸不透的深意。 这位梁捕快不会无缘无故提到一休宗纯的。 他们鹿苑寺在京都属于临济宗相国寺一派,而一休宗纯则是临济宗锐意革新的圣徒,面对数十年前佛门的浮华和谄媚大为唾弃。 天草芥联想到之前梁捕快说自己“禅味不过尔尔”的话,心中便琢磨:莫非他意在斥责我礼佛不专,不该三心二意,妄图参与日本的朝政纷争,不该贪恋权势与财富? 可是他为何又提到后小松天皇? 难道他站在天皇家族的那一边? 不错,一休是后小松天皇的儿子,是天皇家族的血脉,当年幕府第三代将军足利义满想要断绝天皇的血脉,就曾布局杀死一休。 于是便有了那个极为著名的捉屏风虎的故事:将军请一休将屏风上的老虎捉住(若不能则以抗命的罪名处死一休),而一休则请将军将老虎赶下来,用其机智躲过一劫。 天草芥想到此处,忽然便“明白”了:吕致远和张守拙这些大明的年轻官员,眼下所对抗的正是以明国内阁为首的“保守派”政治家,梁捕快既然站在他们这一边,自然痛恨把持朝政的内阁。 而日本的“内阁”,就是将军幕府…… 原来这位梁捕快一定认为我不该帮助幕府将军“以下克上”,剥夺天皇的权威。 一定是这样,只有这样才能说得通! 呵呵,可是他并不了解,现在日本国内的权力人物并不是义辉将军,真正掌权并“以下克上”者乃是自命幕府相伴众的三好长庆。 是三好家在践踏幕府的尊严! 就在天草芥思绪起伏的时候,梁叛正坐在对面,看着这个日本和尚神情一再变化,一忽儿凝眉沉思,一忽儿咬牙切齿,不由得大感困惑。 这大脸和尚这会儿自己跟自己叫甚么劲呢? 可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对面这个日本和尚已经认定了自己是日本天皇的支持者——这不扯呢吗? 他不过是从各种电脑游戏和动画片上,对日本战国的历史有一些片段式的浅显了解,所以谈起日本的人物典故,才会有如此跳跃式和无章法的言辞。 其实就是想到甚么说甚么,根本谈不上任何言外之意和中心思想。 他见这大和尚有点发癔症的状态,连忙结束了自己的扯淡行为,对天草芥说道:“这个……大和尚,在下受张知县之托前来呢,是想暂时调停南京漕帮和你们的矛盾,调解费是一百两银子,半永久无售后,最终解释权归我所有,咱们明码标价童叟无欺,是……”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张“调解事务合同”,上面列明了此次调解的内容,以及“无售后、有偿维护”之类明目张胆规避责任的条款。 他在合同的收费清单上列明了调解费一百两,其他车马费、食宿费、招待费等一百两,一共二百两,按实结算,多不退少要补。 天草芥下意识地接过了“合同”,他此时脑中还是混混沌沌的,想到义辉将军还在京都饱受三好的压迫,便心急如焚,却苦于无法倾诉。 他想选择大明朝具有权力优势的内阁一派作为亲贡的对象,请这些有力人士帮助幕府。 可是这显然是无法实现的——那些人根本没有兴趣去管一个方外小国的闲事。 所以他只有转到这些人的对立面——湖溪书院,他想通过帮助那些所谓“变革家”的明国青年官吏们,掌握足够的权利,达成他们互利的同盟…… 他浑浑噩噩地接过笔,在对方的指挥下落笔签名,等他用工整的楷书写完“芥”字的最后一笔时,这才猛然觉醒。 “这是……”他放下笔,仔细看了看“合同”上的内容,才发现似乎是一个居间调停的契约,但是又不太像,因为这份契约的主体不是被调停的双方,而是自己这个单一一方与调停人。 而且契约上并没有中人作保,乍看上去似乎对自己颇为不利。 事实也是如此。 他一遍又一遍地浏览过“合同”上的条款,尽是一些让人似懂非懂的语句,总结一句话,大概就是自己要掏至少二百两银子,请眼前这位梁捕快帮他和南京漕帮调停…… 不过南京漕帮对天草芥和日本贡使团来说,的确是个极大的威胁,如果这梁捕快真的能替自己调停的话,那倒是个不错的选择。 可是梁捕快有甚么本事替他调停? 还有那些“无售后”、“调停服务完成后如关系再度破裂可提供有偿维护”之类的条款,他只能隐约猜想应该是一些补充收费的条款,毕竟其中有“有偿”两个字。 不够天草芥不在乎,这花不了多少钱。 至于最下面一行“最终解释权归梁叛所有”的小字,他干脆直接忽略了。 “那便有劳了。”天草芥将合同归还给梁叛,站起来郑重致谢。 “不必谢我,我们这是商业合作关系,你是甲方我是乙方,你照顾我生意,我应该谢你的。” 梁叛说着直接伸出手,三根手指搓了搓,表示要收钱。 天草芥这才会意,告了声罪,转身从身后的钱柜里捧出一只雕刻岁寒四友的红木小盒子。 他将盒子打开来放在长几上,只见其中端端正正码放着八个大元宝,取了四个出来,用红布包了,推到梁叛的面前。 梁叛毫不客气,抓起来在手上颠了颠,二百两银子斤两不差。 “好,受惠了!也多谢大和尚的好茶。”梁叛抱着银子拱拱手,站起身便走。 天草芥连忙又起身相送,他一直追到门后,终于忍不住道:“请慢。” “嗯?”梁叛停步回头,“大和尚还有何事?” 天草芥犹豫片刻,似乎在极力思索着措辞。 “大和尚有话不妨直说!”梁叛眼看时辰不早,再磨下去又要耽误饭点了。 “请问足下对鄙国……鄙国……”天草芥实在不知如何表达“天皇”二字了。 当年日本在第三代幕府将军足利义满当政之时,曾经受大明的建文帝封为“日本国王”,随后又受成祖赐“日本国王”金印一枚,明国在名义上是日本的宗主国。 所以站在大明的角度上,日本是臣子,如果以“皇”自居已是大逆不道,若更以“天皇”自称,那显然是不臣之心无复其右了! 所以日本的最高统治者只能自称为“王”,但是大明正式册封的日本国王是源氏足利将军,而不是天皇一脉。 那么称天皇为“日本国王”显然也不合适。 可是要称天皇为某家或者某氏的话,因为日本天皇相传为天照大神的后裔,所以根本没有姓氏…… 他这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措辞了。 “你想说天皇?”梁叛皱眉道,“你想问我对你们天皇有甚么看法?” 天草芥觉得这么说不太准确,他想问的是梁叛是否主张天皇为日本正朔而非幕府,但此时他也不知如何表达,只得点头。 但他同时也有点想不通,似乎这位明国的捕快,不仅对日本的国情相当熟稔,而且对“天皇”这个称呼并没有甚么忌讳。 梁叛想了想说:“嗯……你们现在的天皇是谁?后奈良?还是后正町?” 天草芥脑门上已经急出汗来了,他虽然推崇幕府,却不敢直呼天皇的名讳,只得说了一句:“是前者……” “哦,后奈良……他嘛……我不了解。”梁叛捏着下巴,“不过你们的德仁天皇倒是挺儒雅随和的一个人,年号起得也不错:令和——于时初春令月,气淑风和。嗯,现在就是初春令月,气候就很舒服,可以说十分应景了!” 他摇头晃脑地说完,便推开门走了出去,留下一脸错愕茫然的天草芥,独自在风中凌乱。 德仁天皇……那是谁? 年号令和……是哪一年?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十一章 黑猫精五连绝世 梁叛离了会同馆,在路上买了几块鸭油饼果腹,便去了骂驾桥吕书办家。 如同南京城里很多古怪的地名一样,骂驾桥这个名称的由来也有典故。 当然了,典故的主角依旧是生命历程过于精彩的洪武爷。 早在大明开国以前,钟山脚下曾有两座大湖,一个是钟山西的麓玄武湖,今天称为“后湖”,另一个是钟山南麓的燕雀湖,相对的称为“前湖”。 燕雀湖过去也是极大的一片湖水,可是大明开国前夕,为了营建皇宫为登基做准备,洪武爷便下令“移三山,填燕雀”,将偌大一个燕雀湖填塞大半。 因为工程极为浩大,虽然朝廷发动民工数十万,燕雀湖仍然填不胜填。 当时也不知朱老板从哪里听说江宁县有个老汉名叫田德满的,谐音恰为“填得满”,朱老板便下令将此人活生生填入湖中,以“借其音,讨其吉”。 后来大明立国,田德满的老母在桥上大骂洪武爷,这座桥由此便叫做“骂驾桥”。 骂驾桥西有个沽酒店,专卖宋代南京的一种名酒“绣春堂”,那店子开得很大,挂出来的帘旗子上写着三个大字:钓诗钩。 苏轼《洞庭春色》诗云:“应呼钓诗钩,亦号扫愁帚”,又《孟子·离娄下》有“禹恶旨酒而好善言”的句子,所以一见店铺门前挂着“钓诗钩”、“扫愁帚”或者“禹恶”的帘铭,必是酒铺无疑了。 吕书办家那座很标致的小院子,就在绣春堂沽酒店的后面。 梁叛站在绣春堂店的门口,鼻中闻到丝丝缕缕的酒香,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忍住进店沽一壶酒的冲动,摸了摸下巴往前走,忽然想到今晚该去花船上看看花娘了,那里酒和女人都有…… 吕致远的院子前年才修葺过,一人高平整的院墙,一圈灰色整齐的瓦头,新粉刷的墙壁,加上院内那棵据说有上百年岁数的老银杏,一切都是那样漂亮利落。 就像吕致远的人一样。 吕致远的院门外面站着两个聊着天的皂隶,从二月初九吕书办出事的那一天,就被张守拙派过来守着了。 “两位老哥,辛苦啊。”梁叛向那两个谈笑的皂隶打招呼。 那两人一见是他,便停止了闲谈,都拱手笑道:“哟,梁班头来查案啦,听说不久便要荣升,恭喜恭喜啊!” 其中一人还很利索地掏钥匙开了院门。 “扯呢,我们王班头老当益壮,少说还有二十年好干,哪里轮得到我。”梁叛笑了,向两人拱了拱手,道了声谢,便推门进了院里。 自从张守拙出了那张奇怪的差票,夺了王班头的调查权之后,梁叛要升捕班班头说法便流传开来。 梁叛没管这些,进门绕过一片竹篱围成的花圃,顺着幽曲的小路走到吕致远的书房。 他是来“借书”的。 因为吕致远没有成亲,更无子嗣,父母亲也都在几年前过世了,所以这座宅子暂时是无主之物。 不过县里已经联系了吕家在镇江府未出五服的亲戚,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来南京办过户的手续。 梁叛其实是很中意这套院子的。 加上现代人“有钱一定要买房”的奇怪癖好,他已经打算把赎花娘的议程往后推一推,兜里这二百几十两银子存着买房——如果吕家的亲戚不打算用这套院子的话,他倒想将这里盘下来。 哪怕价钱稍高一些也没关系。 吕书办的书房很僻静,之前王班头他们作为证物搜走的所有书本账册都已经回归原位,现在江宁县有资格查阅此处物证的,只有张守拙和梁叛。 梁叛推门而入,走到东墙的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却是《商君书》,翻开扉页,有两行小字:且夫有高人之行者,固见负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骜于民。 是吕致远的笔迹。 这是“更法篇”里的话,意思说人若有高明的行为和独到的见解,往往反遭世人的误会和排挤。 梁叛觉得这句话有点意思,便将《商君书》拿在了手中,打算拿回去细看。 随后又抽出一本,是《韩非子》,扉页上也有一句话:千丈之提(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就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出处。 他感觉这本也有意思,也拿在了手中。 随后拿了两本一本是《申子散辑》,一本是《管子辩要》。 梁叛将四本书拿在手上,正打算再找,忽然警醒过来,这四本书都可以算得上是法家著作,原来吕致远竟不是儒家门生,而是法家信徒? 他想了想,还是将四本书重新放回了书架中。 梁叛不想成为古代某一类思想的奴隶或者信徒,不管是儒释道法墨还是任何一种思想体系。 他本身有健全和独立的人格和世界观,他觉得眼下自己和这个国家需要的并不是宗教和哲学,也不是圣贤的大道理,那都是承平盛世用来粉饰太平的东西。 他需要“术”,不是技术,而是可以在这个时代尽情施展的能力;国家需要“法”,不是法家的治世之法,而是能够重新构筑起社会行为框架的律法! 可以施展的能力才有价值,能够强力约束行为的律法才能撑起一个越发松散颓唐的国家。 他重新找了一本当代文人写的游记随笔,作者是常州人,叫杜玉章。 梁叛随便翻了翻,见书中多是眼下南直隶及浙江一带的风土人物,还有一篇单写大明历代治下之社会风气的。 书名叫做《樵亭杂录》。 他觉得这本书就很好,可以帮助自己了解明代的历史,和如今外面的人文形态,可以立体地了解这个国家,和这个社会。 既然已经选好了书,他便不再多留,将《樵亭杂录》收进兜里,转身便出了书房。 下一步就是到白鹭洲玉浮观拜访陆玑了。 刚刚走到书房门外,却见院门开了半扇,一个脑袋从半开的门洞中探了进来,向院中四下张望着。 “老周!”梁叛叫了一声,那个张望的家伙正是县衙的门子老周。 老周有点近视,听到声音循声往来,还是看不真切,干脆跨进院子,皱着眉伸长脖子眯着眼用力盯了一眼,才舒展开眉头,急着招手喊道:“梁捕快!梁捕快!快去县衙,大老爷请你!” 梁叛一愣,不知道张守拙找自己做甚么,张大知县这会儿不是应该下衙休息了吗? 他不由加快了几分脚步,边走边对老周道:“老周,别着急,大老爷找我甚么事?” “边走边说!”老周急得上前扯住他的衣服,稍稍使了点力气往外拽,梁叛只得加快脚步跟着。 两人一直出门过了绣春堂店,老周才把手松开,急步走在前面说道:“今早大老爷坐堂审太平街死尸的案子,就是你昨天尸检的那两个,出事了!” 梁叛不解地问:“能出甚么事?诈尸了?” “不是不是。”老周连忙摆手,“我的爷,这时候就不说笑话啦!不是尸检的问题,大老爷当堂判了那里长宣告不实,造谣滋事。谁知刚刚宣判,还没具结成书,那里长便突然翻白眼死在公堂上了。” “嗯?”梁叛皱眉道,“有这种事!” “还不止!那里老人是鬼迷心窍了,里长都承认是骗了他,他还笃信不疑,见里长死了还硬说是黑猫精夺了里长的魂魄,白日杀人。当时大老爷为了澄清流言,特为在前堂开堂公审这件案子,谁知这里长一死,反而叫观堂的百姓都信了黑猫精的传言。现在江宁县几位士绅已经拥到堂上去了,逼着大老爷请出陆真人,否则不肯干休。” 梁叛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一个杀人案已经快演变成社会性恐慌事件了。 不过这张守拙也真是神了,居然猜得到自己在骂驾桥,还专门派老周来找。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穿街过巷,到了江宁县衙。 人还没走近,就已经听到前堂一阵喧嚣,突然一记清脆响亮的惊堂木,所有嘈杂的声音全部压了下去。 接着梁叛便听到张守拙愤怒的咆哮:“左右,给本县将这一干人等打出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十二章 茶馆说书金瓶梅 梁叛和老周站在县衙门口,看着一群几十个人惨叫着从衙门里抱头蹿出,后面跟着七八个挥舞着水火棍的凶恶皂隶。 那些被赶出来的人身上穿的非绸即缎,头上戴的有时兴的华阳巾、逍遥巾,也有纯阳巾、九华巾,都是文人头饰,显然不是普通的百姓。 梁叛认出好几个,居然是南城小市口的邹举人和江宁县几个有名有姓的绅士。 等把人全都赶出县衙之后,皂隶们立刻关合大门。 其中一个皂隶眼尖,看到了站在石狮子边上的梁叛和老周,便留了一条门缝,向他俩招手。正是昨天在下浮桥头见过的老赵。 梁叛连忙拉着老周从那条门缝里挤了进去,紧接着“哐”的一声,皂隶们将县衙大门关严下闩,整个世界都清净了。 梁叛向那个放他们进来的皂隶拱拱手:“老赵,甚么情况?” 老赵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指了指堂上黑着脸的张守拙,压低了嗓门道:“刚才那帮人看着像是有人特为纠集起来的,抓着黑猫精的由头故意来找茬闹事。大老爷正在气头上,签筒都砸了。” 梁叛打眼一扫,果然看到满地的判签。 张守拙两手撑着长案,皮肤本来就黑,此时脸色更加黑得要滴出水来。 旁边一个负责记录的书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两只手也不知往哪里放,一会儿摸摸脸,一会儿又挠挠大腿。 梁叛两边挥挥手,示意大家先散去,众人见有人出头,哪里还肯多待,全都蹑手蹑脚地从前后门溜了。 “张大人,你找我?”梁叛走到那书记的桌边,拿起桌上记录的堂审的录簿,把今天堂审的过程大致翻了一遍。 “你先看看。”张守拙吐出一口气,依旧阴沉着脸,缓缓做回椅子里。 录簿上记录了整个堂审的过程,大部分是对话形式,还有部分旁白表述。 他看到那个里长本已认罪,并且招认自己谣传黑猫精夺魂杀人乃是受人指使,还将那人形容相貌略作描述。 梁叛一看那里长所描述的人,是个尖嘴猴腮的外地人,说话口音像是关中一带的,这并不是他所一直猜测的张侉子。 他不禁有些失望。 但是里长随后便表现出怪异举动,在公堂上手舞足蹈,随即“面红、抽搐、僵直、昏死、气绝毙命”。 “那个里长看上去像是突发疾病,或者中毒。”梁叛对这方面知道不多,不敢妄下定论。 张守拙道:“已经从刑部请了人来看,说是中了莽草子的毒,这种莽草子外形与茴香类似,容易误食,一二个时辰才会毒发。” 梁叛看了下毒发的时间,距离上堂大约也就一个半时辰,应该是上堂之前便服了这种莽草子。 这里长一毒发,立刻便有人来闹事,显然还是早有预谋的。 目标就是张守拙和陆玑。 他大概知道张守拙找自己来所为何事了——去那里长家找莽草子。 “行罢,我派人到太平街去查一查,请大人出个差票,该抓人就直接抓人了。” 梁叛很随意地说。 其实这种事真不用他自己动手,毕竟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而且是只恨今天时光短。 张守拙听他主动接手,心里痛快了几分,当即叫了刑房的书办来开出差票,交给了梁叛。 梁叛拿了差票,拱了拱手便离开了县衙。 他没有去太平街,而是快步离开县府街,赶到了鞍鞯坊。 鞍鞯坊原先是做鞍鞯皮革买卖的专门区肆。 开国之初南京城中百工货物买卖都有个聚集所在,并将这些地方以所聚的商货为名,比如制作和买卖弓箭的在弓箭坊,铁匠铺铜匠铺开在铁作坊,制售鞋业和车轿的在轿夫营,木器在钞库街和木匠营等等。 不过到了现在很多坊市已经名存实亡了,大多数买卖都聚集到了三山街至斗门桥一带的果子行,或者大中桥、三牌楼等处的大集市。 鞍鞯坊至今也已大半荒废了,只有一个皮货作坊还在,剩下的都是些日用的吃食用品小店,最热闹的是一个叫做白山茶店的茶水铺子。 这茶水铺子之所以叫白山茶店,不是因为这里只卖一种白山茶,而是因为这店铺就在街市顶头,整整一面山墙全部漆成了白色,所以称为“白山”。 梁叛到了茶店外面,只见里面人头攒动,茶博士忙得脚后跟打屁股墩,一个讲大书的正坐在高脚椅上,手持一把折扇讲得口沫横飞。 这说书人讲的正是刚刚从苏州流行出来的《金瓶梅》。 不过因为大家都懂的原因,这《金瓶梅》刚刚传了大半年,官府已经有了禁书的念头,常州府的宜兴、无锡两县已经率先出了禁令,其他府县很快也会效仿。 所以茶店里讲这本书的时候,不说是《金瓶梅》,只说是《兰陵词话》。 那讲大书的正说到“林太太鸳帷再战,如意儿茎露独尝”这一段,听书的各个瞪大眼睛,一刻也不敢走神。 梁叛撇撇嘴,听那讲大书的捏着公鸭嗓子,在那效仿妇人颠鸾倒凤的迷乱叫声,便有几分作呕。 他连忙拉住一个呆站着忘了干活的茶店杂使,指了指店里一个低着头自顾自嗑瓜子喝茶的客人,说道:“老弟,帮我把那个人叫出来。” 那杂使应了一声,钻进人满为患的茶店里,将那个跟环境有点格格不入的家伙拽了出来。 “老八!”梁叛站在店门外,向那人招招手。 老八是个二十岁刚出头,深眼窝灰色瞳仁的年轻人,一看便不是纯种的汉人。 他确实不是汉人,而是洪武爷攻占南京城后,因为亲汉反蒙而留在南京的色目人的后代。 祖上姓雍,老八叫雍关。 雍关见到梁叛,先是一愣,随后笑道:“大哥,有差事派给我?” “嗯。”梁叛将他拉到僻静处,掏出差票来交给他,然后将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并将要做的事情吩咐给他,“就是这样,把你那个说书的朋友叫出来。” 老八点点头,走进茶店里。 进去之后没多久,那叫人面红耳赤的说书便断了,茶店里响起一阵乱糟糟的哄闹,都催着讲大书的继续讲。 可是那大书先生说甚么也不再讲了,对着店里的茶客连连拱手,说了几句“抱歉、明日再来”的话,然后就麻利地收起家什,跟着雍关走出来。 雍关把人带到,便向梁叛告别,自己办事去了。 “哈呀,五爷,我一听八哥儿说你找我,立马就撇了好买卖来会您了。怎么样,有甚么好效劳的,五爷尽管吩咐。”讲大书的翘起脚尖歪头行了一礼,派头倒是够了。 梁叛笑道:“不是我找你,是张大老爷找你。” 大书先生一听是大老爷的请,又是吃惊又是忐忑,忙问:“好事坏事?” “大老爷叫我来,肯定是好事。” “哦对对对!”大书先生在自己嘴巴上轻轻打了一下,赔笑道,“瞧我这张臭嘴,梁五爷来怎么会是坏事!” 梁叛今天事忙,没工夫跟他吹牛打屁,干脆直截了当说了来意:“张大老爷要召集县里所有的大书先生,有一出新书请你们讲一讲。” 一听公家要用自己的专长,大书先生脊背都挺直了几分,立刻拍胸脯保证:县大老爷的书,一定讲得精彩! “哎!不是大老爷的书,是江宁县衙的书!”梁叛很认真地纠正了他的用词。 “对对对。大老爷的书是私,江宁县衙的书是公,公私不能混淆!”大书先生连忙附和。 “行了,你知道就行,这部书的大意我告诉你,请你跟同行们一起润色润色,不管用甚么手法,总之要讲得精彩,要讲得叫人相信!” “请县大老爷和五爷放心,这都是我们吃饭的本事,一定办好。请您说个大概。” 于是梁叛花了半个时辰,将这部“新书”大概讲了一遍,其中关键之处还特别强调,此处应当怎样处理,此处需得引人愤怒,此处最好营造一派惊悚的气氛,这几个人名须得张冠李戴,又要叫人一猜便猜得出来…… 那大书先生一听故事便知是怎么回事,一定跟眼下到处乱传的“黑猫精夺魂杀人的事有关”,哪里还敢懈怠,仔仔细细听过,又在脑中将细节补充一遍,几个关键地方的处理也与梁叛反复沟通讨教了一番。 梁叛见他领悟得和快,便拍拍大书先生的肩膀,意味深长地道:“具体怎么讲,把你的同行都招来参详参详,今天明天两天,要讲遍江宁县城内所有茶馆,明天晚上到县衙来领赏……讲得好,不仅县衙有赏,以后你们还能继续在这里讲甚么‘金瓶梅’、‘银瓶梅’,讲得不好,惹得大老爷发起火来,你们这碗饭也不用在江宁县吃了,知道吗?” 大书先生顿时冷汗直下,再三打包票,一定讲好。 梁叛不轻不重地拍了拍大书先生的肩膀,转身便向避驾营自己家走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十三章 所谓“术” 梁叛讲给大书先生的故事,其实很简单,大致情节分为三段: 第一段是讲猫妖降世,也就是黑猫精来到世间,欲取江南锦绣之地的童男童女各百名,掳回东海妙屏峰,取童男女精气修行成仙。 但是猫妖降世不久,便被白鹭洲玉浮观的陆老神仙降服,于三山门内下浮桥边听从陆老神仙点化,自愿戴上刻有镇压符箓的法箍,散去一身道行,留在白鹭洲玉浮观,成为陆真人座下一只听经小兽。 第二段是讲有恶人听闻猫妖降世,便供奉猫妖石像,假借猫妖之名行诸端杀人放火的恶事,并散播“黑猫精夺魂杀人”的谣言,蛊惑人心。 第三段讲江宁知县张大老爷明察秋毫,几番周旋,终于抓住其中一人,乃是太平街里长,并从其家中搜出猫妖石像一具。该人于堂审之中,县官威严之下,惊恐胆裂而死。 但是城中尚有另一恶人在逃,始终擒拿不获,后来张大老爷前往鸡笼山城隍庙求教于城隍王,当夜城隍王将那人姓名肖像托梦给张大老爷,现发下海捕公文,擒拿人犯张侉子! 当然了,三段书讲完,一定还要对听众告诫,不可轻信谣言,否则中了奸人诡计。 而且故事中所有人名都是虚构的,却又是那种让人稍稍动脑一猜便能猜得到的。 比如江宁县张知县,便改成了宁江县章知县;玉浮观陆真人改成了浮云观鲁天师…… 三段书讲完当然还不足以让人相信,所以梁叛还有其他的安排。 他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一只木制的书箱,到了家里便将趴在桌上睡觉的黑猫给逮了起来,塞进了书箱之中。 然后用炭笔速写的技法一连画了十几张张侉子的肖像,全部卷了带回县衙。 梁叛的人物速写是专门练过的,是为了在卧底时代替相机,只要和犯罪分子见过一面,事后便可凭借记忆画出肖像,作为同事抓人的依据。 所以他画的张侉子虽然达不到照片的水准,但是至少也有九分相似,甚至在神态把握上要优于普通的数码照片。 申时初刻,江宁县三班衙役全数出动。 江宁县皂班:皂隶们分头带着十几张海捕文书贴遍江宁县。 江宁县捕班:所有快手、白役,由黎县尉亲自带队,全城搜捕张侉子。 至于杀人凶手和传播谣言者到底是不是张侉子,用梁叛的话说就是无所谓,既然昨天张侉子出现在了太平街,那他就有问题,只要抓到他,梁叛自有办法让他交代点甚么。 江宁县壮班:民壮及各房书吏上街出告示,通告太平街里长受人指使,散播谣言,现已认罪伏法,再有肆意传播不失消息者一经查实杖六十、流二百里。自首从宽,举报有奖。 申时二刻,鸡笼山,城隍庙,知县张守拙轻装简从,跪在城隍神像下虔诚祷祝,向城隍王诚心还愿。 申时四刻,铁作坊铜匠铺,梁叛带着黑猫找铜匠做了一个铜片项圈,还让人在项圈上刻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符文。 申时五刻,江宁县大大小小二十多个茶馆中,有数十位大书先生同时开讲一部新书——《猫妖记》。 申时六刻,太平街,雍关穿着一身公服,拿着县衙的差票,带人从太平街里长家里“搜出”一具黑猫石像,并在厨房装茴香的罐子里找到几枚莽草子。雍关当场下令抓捕里长家的厨子,带着那黑猫石像游街三遍,一并送回县衙听候发落。 申时七刻,下浮桥货栈,漕帮的冯二声称在玉浮观瞧见了一只黑猫,脖子上挂着带有镇压符箓的法箍,趴在三清祖师像前听道士念经,还频频点头。 申时末刻,三山门门洞,城门吏俞东来对着手中的海捕画像,对所有出城之人挨个比照检查——其实根本用不着画像,张侉子化成灰他也能认得出。 酉时初刻,梁叛用书箱背着黑猫,陆路转水路,水路转陆路,赶到了白鹭洲玉浮观,一根绳子把黑猫拴在了元始天尊的手腕上。 然后抹了一把满头的大汗,一屁股坐在蒲团上,长长吐出一口气。 直到这个时候,梁叛这才静下心来,刹那间四周除了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便只剩下一片寂静。 他用自己超前数百年的思维,用一个现代人司空见惯的舆论手段帮助了张守拙。 这就是他在这个时代可以尽情施展的能力,就是他所求的“术”。 梁叛伸手撑地面起身,站在三清神像前,他看着那只黑猫,黑猫也在看着他。 “小二黑,你说丁吉原会有甚么反应?” 黑猫幽深的眸子中闪过一丝轻蔑,似乎根本不想和人类这种低等物种探讨那些不着调的事情。 猫是一种很敏感的动物,但是此刻这只黑猫对自己的处境似乎并没有任何不适,就这么优哉游哉地卧在元始天尊的膝盖上,只时不时用爪子去挠脖子上的铜圈。 也就是那个所谓刻有“镇压符箓”的法箍。 玉浮观并不大,前后也就两进院子,前院三清殿附近,就只有一个又老又聋的火工道人,抱着扫帚在屋檐下打盹,任他在这道观里乱走,也不来管。 陆玑和他的小徒弟元圆都还没回来——今天是二月十二,又是朝天宫道录司点卯的日子。 梁叛向黑猫挥了挥手,便走出了三清殿,背着手走在很不平整的雨花石步廊中,有点硌脚。 这条雨花石步廊很长,一直绕过三清殿,从中间的月拱门穿到后院,最终不知通往哪里。 要造这么一条路,不知得花费多少雨花石了。 雨花石光滑圆润,色彩斑斓,虽然名为“石”,其实是一种天然玛瑙。 因为其名中有“雨花”两个字,许多人便以为是南城聚宝山雨花台所出,其实雨花石真正产自江北的六合、仪真一带。 梁叛沿着步廊一直走到通往后院的月拱门,便停步不前,又转身回头,从月拱门原路返回,一直走到三清殿前。 就在这时,玉浮观外终于响起了一轻一重两个脚步声。 梁叛以为是陆玑带着徒弟回来了,停步站在三清殿门口,转头看向大门外。 可是那朱漆斑驳的大门缓缓推开,却不见陆玑师徒。 门外站着一个身着鹅黄色袄裙,外罩浅青色比甲女子,手中牵着一个鼻涕晶莹的男童,正讶然看着梁叛。 “先生,我们好像见过这个人!”男童用力吸了吸鼻涕,指着梁叛大声道。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十四章 不该出现的人 女先生带着她的学生,站在玉浮观外。 玉浮观的大门颇有特点,门头上的四角飞檐向四方勾起,就是所谓的“勾心斗角”,远处看去便像是一顶灰色的大帽,师生两人就站在那大帽阴影的下面。 “你叫甚么名字?”小男孩用力吸了下鼻涕,大喇喇地问。 梁叛正要回答,那女先生已经向男孩呵斥道:“翊镌,不得无礼!” 女先生从衣袖中掏出一方水蓝色的丝帕,蹲下身为那男孩揩掉亮晶晶的鼻涕,然后转脸向梁叛点点头,略带歉意地笑笑。 梁叛想要回之一笑,女先生却已经站起身,牵着男孩的手走进了院中。 小男孩撇撇嘴,一脸极不情愿的样子,但是也不敢对那女先生稍加反抗,只得低着头默默跟着进来。 两人经过梁叛的身边,那小孩趁女先生不注意,突然回过头朝梁叛做了个鬼脸。 梁叛但闻空气中一丝幽幽的香气,随着女先生的脚步一飘而过,他也冲那小鬼吐了吐舌头。 男孩突然挣脱了女先生的手,跑回到梁叛身前,低声问:“快说,你叫甚么名字?” 梁叛坐在步廊边的美人靠上,见那女先生一脸无奈,便翘起二郎腿,有意拿这小孩打趣:“小盆友,你这样很不礼貌哦,要叫叔叔晓不晓得?” “住口。”那女先生突然转过身,冷冷看向梁叛,“你好大胆子!” 小男孩面露得色,一副“活该”的表情。 梁叛挠挠头,讪讪笑了两声,也不知如何答这句话。 可是女先生一脸严肃,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有甚么话也说不出口了。 他干脆向后一靠,双手抱着胸,假意转头去看院里的风景,心里闷闷在想:开玩笑,我大胆?你这小妞说起话来像是电视里随王伴驾微服私访的小太监…… 不过这话他嘴里并不敢说,讲句实在的,他有点怕那个女先生。 这时他听见那师生两个嘀嘀咕咕不知道说了些甚么,小男孩走了过来问道:“喂,我先生请问你,玉浮观的陆真人在不在啊?” 梁叛假装没听见,眼睛看向院中的一棵老树。 “先生,他不理人!”小男孩很快就向女先生告状。 女先生又低声和他说了两句,小男孩又走过来,叉着腰不耐烦地道:“喂,我先生请问你贵姓!” 梁叛眼角的余光瞥见女先生在后面气得跺了一下脚,想来这小孩又把她的意思给传错了——字句都没错,但是语气和称谓全错了。 他暗觉好笑,转过头故作惊诧地问那小孩:“你在跟我说话?” 小男孩还是叉着腰,气愤愤地道:“这里除了你就剩一个偷睡懒觉的老头,我不跟你说跟谁说!” 梁叛见把这小孩逗得够了,便打算实话实说。 谁知那女先生冷冷地说:“翊镌,不问了,我们便在殿外等罢!” 小男孩朝梁叛吐了吐舌头,小鼻头一皱,又屁颠屁颠地跑回了先生那里。 梁叛张口结舌,看向那个女先生。 女先生却不看他,也把目光转向院中别处。 梁叛有些尴尬地摸了摸脸,却摸到一手的胡茬子。 好在很快院外又有脚步声,打破了这院里的古怪气氛,算是把梁叛给救了。 三清殿外的三人同时回头,却见门外一个身披湖蓝锦袍的中年人,方脸长须,圆腰凸腹,背着手站在院门的“大帽子”下方,双眼冷冷地扫视着院中的一切。 小男孩看到那中年人,下意识地向女先生身后一缩,口中低低叫了一声:“先生……” 女先生拉着他走出步廊,向那中年施了一礼。 谁知那中年并不看他们,只把目光牢牢盯在三清殿内的三清神像之上。 梁叛一见此人,心中便没来由感到一阵发毛。 他可以很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此人,但是他有种感觉,他觉得这人自己一定认识! 隔了许久,那中年嘴角动了动,才将目光收回来,淡淡地道:“冉先生,这里不是耍子的地方,你把翊镌带来作甚?” 梁叛心想:原来那女先生姓冉。 不过听这男的说话的语气,他们之间似乎十分熟稔,名叫翊镌的小男孩约莫还是那中年男人的晚辈。 “听闻留都三山二水,便带翊镌看看白鹭洲。到了洲上见有道观一座,便进来瞧瞧。” 女先生语气清冷,解释也是平平淡淡,一切理所当然一般。 可梁叛却知道她在撒谎。 刚才这女先生带着小孩进来,不逛不看不进殿,却问陆真人在不在,显然是专门来找陆玑的! “瞧完便回罢!”那中年男人背着手大步跨进院中,再也没看那女先生一眼,便径直穿过前院,走进步廊当中。 然后他看了梁叛一眼。 确切的说,是用极为锐利的目光盯梁叛一眼。 梁叛身上没来由冒出一股寒意,他冷冷看着那中年,用自己的漠然回敬对方的无礼。 “你是谁?”中年男人突然问了一句。 他这句话没有用“喂”这种缺少尊重的称谓,也没有用小男孩那种不怎么礼貌的语气,可是他的声音中充满了居高临下的俯视意味。 他只是一种藐视。 “你又是谁?”梁叛毫不客气地还了回去。 但是他心里已经隐隐约约猜到一个答案,没有任何根据和理由,就是一种直觉。 是那种将心中某个素未谋面的形象,与真人重叠在一起的那种直觉。 这时门外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响,十多人同时向玉浮观这边走来。 一直躲在墙角打盹的火工道人居然一骨碌爬起来,长长伸了个懒腰,看也不看众人一眼,抱着怀中的扫帚,慢慢悠悠地沿着雨花石步廊,向后院走去。 梁叛下意识地伸手摸向腰间,腰刀没带,铁尺也没带。 这时几个人影快速从观外闯了进来,一看装束便知道,都是五城兵马指挥司的巡检弓兵。 那些弓兵大都是西城本地人,其中几个梁叛还有些面熟,应该是见过面的。 弓兵们哗啦啦停在中年男人的身后,都用警惕和威胁的目光盯着梁叛。 “你好像有点紧张。”中年男人隐藏在胡须中的嘴角,看着梁叛,勾起一抹冷笑,“我是丁吉原。”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十五章 我自温柔你自笑 梁叛双眼微微眯起,随即恢复了原先的神情。 看来自己猜得不错,直觉依旧很准。 眼前这人果然就是丁吉原,真正算是冤家路窄! “可曾见到陆真人?”丁吉原回头向那冉先生和小男孩道。 小男孩看了看冉先生,老老实实地摇摇头。 这小家伙平时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见了谁都敢搭两句讪,却似乎很怕丁吉原。 丁吉原又看看冉先生,也是询问的神情。 冉先生俏脸如霜微微泛红,既不回答也无任何表示,拉着小男孩便向观外走去。 “哼。”丁吉原背着手,不再多看,直接走进三清殿内。 梁叛的目光跟随着他的背影,只见丁吉原在蒲团之前站定,抬头向元始天尊的手腕上望去。 只见那手腕上系着一根布绳,布绳的另一段,挂着一个刻着古怪铭文的铜环。 铜环是空的,黑猫已经不见了。 梁叛略微松了一口气,转身便向观外走去。 他虽然尽量克制住自己的情绪,想要保持平常的步速,但是他也很清楚,自己现在的速度一定很快。 女先生和小男孩也在向外走,当他们看到梁叛脚步急促地走向门外时,都有点不解的神色。 梁叛即将走到“大帽”底下的时候,低头回看了一眼院中的水缸。 他从水面的倒影中隐约看到,那些弓兵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开始转身,顷刻散入了前院的四周,另有几人沿着步廊直接穿过月拱门,冲向了玉浮观的后院。 梁叛一出院门,便立刻拔脚奔跑,他要赶在陆玑回来之前截住对方! 丁吉原这个人,出手实在太不合常规了,梁叛以为自己的一番布置已经可以稳操胜券,他认为自己只要掌握了舆论导向,就能打破对方的所有手段,至不济也能将他暂时压制住。 可是刚才丁吉原就向他展示了甚么叫做“绝对的实力”。 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花巧都是无用功。 当他愿意玩一玩游戏的时候,只是因为他要享受游戏的乐趣。 可是当他享受不到乐趣的时候,他便会毫不犹豫地打破游戏的规则,用一种霸道的姿态摧毁这个游戏——他带了这么多弓兵,可不是来烧香拜神的! 梁叛很快跑到白鹭洲码头,却见江心一叶扁舟,正徐徐向这边飘来。 那舟头站着一个身材高大、风骨清朗的老道士,身后跟着个半大的小胖道童,不用问,一定是陆玑和徒弟元圆。 梁叛跑到码头上时,那舟子也堪堪停在了岸边。 他一跃而起,砰然落在船头上,那小船顿时颠簸起来。 小道童元圆人小腿软,一个踉跄,立刻大叫起来,抱住老道士的腿。 梁叛抓住船家的衣领,大喝道:“快回头,快回头!” 那船家狠狠拍掉他手,怒道:“动手怎的,打劫吗?” “叫你回头就回头!”梁叛见这船家脾气甚大,只得解释,“洲上去不得了,观里更去不得。” “如何去不得!莫非有千军万马埋伏?”船家也是个冲脾气,昂着脑袋喊,“莫说千军万马,便是妖魔鬼怪又怎的,这是陆真人的船!” 梁叛一听是陆玑的船,连忙转头,这才跟陆玑打了照面。 他长吁一口气,平复下心情,才对陆玑道:“望江楼,观音阁,隐入仙山不语说。” 陆玑清隽的面容微微一怔,接口道:“唯护国寺不负我,门前一缕暗香引来客。” 梁叛点了点头。 陆玑皱眉,向那舟子示意掉头。 那舟子这才将船撑离岸边。 这时梁叛已经隐约看到几个弓兵向码头这边赶来,他刚才一时情急,知道就算自己报上名号也未必能教陆玑听话,只得将吕致远《咏护国寺前一枝梅》中的句子念了出来。 好在陆玑随口便接住,显然也是熟读了吕书办的诗句的。 梁叛和陆玑并肩站着,元圆这孩子不过三四岁,穿了一身稍稍显大的灰布道袍,小脸圆滚滚的,满是稚气,正躲在师父身边偷偷看向这个新面孔的施主。 小舟在江面上几乎是横飘而过,很快便返回了岸上。 梁叛跳上岸,向陆玑一拱手道:“丁吉原带人在白鹭洲上,玉浮观回不得了,陆真人你自己保重!” 他还急着回去找张守拙,让他知县大老爷早做准备。 陆玑回过头,隔江深深望了一眼白鹭洲,这才转过来看着梁叛,微微一笑,说道:“梁捕快好机敏,贫道在此多谢。” 说着深深打了个稽首,那小道童元圆也跟着师父躬身稽首。 “言重了。”梁叛又拱了拱手,不再啰嗦,转身便向江东门奔去。 陆玑目送梁叛走远,便向舟子挥了挥手:“我们不必下船,直去燕子矶。” 那舟子弯腰答应,又撑船沿着江边,缓缓向燕子矶划去。 …… 却说梁叛这边走到三山门外,天色已经擦黑。 他远远看到几个守门的民壮正在换班,却不见俞东来的人影。 他加紧几步走到三山门中,拉住一名民壮问道:“兄弟,请问你们俞大人在哪?” 那民壮四下里看了看,没找到俞东来的人影,便摇头说不知。 这时一个有些年纪的民壮走过来,悄悄向梁叛打了个手势,转身便向城门洞的签押房里走。 梁叛随手在录簿上签了姓名,连忙跟了过去。 那民壮带着他一直走到背人处,转过身来才低声问:“你是梁捕快罢?俞老爷留下话来,说在河上等你,挂着一只紫色灯笼的船便是。” 梁叛向那老民壮道了谢,连忙沿着秦淮河一路找去。 路上看到漕帮的码头和货仓人头攒动,都在做最后的调运,过了这个点,把卸货的船打发走之后,三山门的水道便要关了。 梁叛没有惊动漕帮,今天下午虽然请冯二帮了忙,但是现在可不是道谢的时候。 况且他还要帮天草芥跟漕帮调停,到时候再谢不迟。 他过了下浮桥,沿着秦淮河一直走到徐家巷的中段,也没找到那个挂着紫色灯笼的花船。 就在他准备继续沿河找下去的时候,却见身前不远处,正停着一艘有些老旧的小船,一个船娘半蹲在船头,用一尊紫泥小炉煮饭。 那船娘见了梁叛,提着锅盖的手便久久不曾放下,呆呆地看着他。 梁叛也看着花娘,两人就这么对视许久。 梁叛见花娘几茎发丝散在额前,脸上未施粉黛,今天显然并没有接待甚么客人。 她是在等自己。 梁叛忽然咧开嘴,他由衷地笑了起来。 花娘捋了下鬓发,也柔柔地笑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十六章 风尘如烟 梁叛一下子便不再去想甚么紫色的灯笼,他轻轻跳上花娘的船,惹得花娘一声惊呼。 “险些打翻了粥……”花娘嘴里心疼那锅粥,手却去扶梁叛。 梁叛从她手里夺过锅盖,随手盖在冒着热气的砂锅上,拉着花娘便推门进了船舱。 因为岸边人来人往,所以花船上白天从不开窗的,船舱里便显得很暗。 花娘见他急吼吼的样子,又是娇羞又是诧异,忍不住问:“怎么?” 梁叛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身上掏出天草芥付给他的二百两银子,以及初十那天从富庄赌场赢来的几十两,全都塞到了花娘的手上。 “不到三百两,放在我身上又怕花销掉了,便存在你这里。”梁叛拉着花娘的手,犹豫半晌才问,“我想赎你,你肯不肯?” 花娘眸子当中光芒闪烁,手捧着梁叛的二百多两银子,她看着对方的眼睛,二人神意相交,心似也融化了。 她一个秦淮河上的船娘,做的是风月营生,此时却难得露出羞赧的神情,垂下瑧首,轻轻点了点。 梁叛心中快慰,仿佛一块石头落地,捏了捏她的手,说道:“那我今晚便去拿钱,你等我。” 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说出“你等我”这三个字的时候,其中的情感有时要远远超过“我爱你”、“我想你”。 因为“你等我”这三个字,是很少用来骗人的——它本身便是一种承诺。 花娘懂得这三个字,眼圈儿便红了。 梁叛摸摸她的脸,转身便向船舱外走去。 花娘连忙将银子收在贴身的妆奁盒中,跟着送了出去。 她站在船头,一直目送着他拾阶上岸,快步钻进了人群里,她第一次像一个站在家门口,送丈夫出门营生的女人。 梁叛沿着河岸走到牛市街的时候,终于看到了那艘画舫,挂着两个极显眼的紫色灯笼。 他在秦淮河上从没见过这艘船,应该是新近才开进来的。 那是一艘二层带小楼的画舫,不像花娘的小船,船舷可以贴在岸上。 不过这种画舫只要不是真正离岸开船,在岸边都有专门招待的侍应。 梁叛一站到岸边,刚表现出要上船的意思,一个侍应便快步凑了过来,先打了个躬,极热情地道:“相公是要上船耍子?” 梁叛看了那侍应一眼,有点面生,不像是在这一带常混的,便直截了当地道:“我找人,找俞二爷。” “喔,俞二爷在的!”侍应连忙点头,“不过还要请问阁下尊姓台甫,小的禀报之后才敢请相公上船,这是小船为照顾客人的规矩,恳请恕罪。” “嗯,这是你们做事讲究,不妨事。”梁叛点点头,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比较能接受规则,也愿意遵守规则,所以能够接纳这种上规矩的办事风格,“你就说是老五,他便晓得了。” “多谢担待!”那侍应又打了个躬身,转身把两只手筒在嘴边,向船上喊道:“有位五爷拜会蒋大娘的贵客,通传哦——” 这船所停之处接近闹市,为了保护客人的隐私,侍应们从来不把客人的姓名叫在嘴边,只说是哪一间房或者哪位堂客的上宾,船上的一听便晓得。 不一会船上便有回音:“高楼贵客一位请登船,搭跳板哦——” 两边侍应都拖长了声音,应了一句:“搭跳板——” 甲板上立刻有人推了一块跳板下来,搭在岸边,岸边的侍应便用脚尖踩着跳板的这头,防止跳板滑动,伸手请客人上船。 梁叛向那侍应点点头,踩着跳板三两步便跨上了画舫,立刻便有人出来迎他,一直将他带进舱内,一步不停直接上楼。 梁叛走上楼梯的时候,听到外面的侍应又喊了一句:“收跳板哦——” 他还没跨上二楼,便听上面有人咿咿呀呀在唱一首曲子,那声音低柔婉转,缠绵悠远,节奏十分舒缓,与现今流行的北曲有极大的不同,跟苏松一带的南曲相比虽然咬字上颇为相似,但是曲调仍有几分差别。 梁叛边走边听,从他在楼梯中段,一直转弯抹角到了那屋子门口,也只才悠悠转转唱了一句,而且几乎没有甚么伴奏。 听那词似乎是“采莲采莲芙蓉衣”,或是“彩莲彩莲芙蓉漪”,因为戏词的音调不同于日常说话,不晓得故事和前后文,有些词句是听不准的。 梁叛便问带路的侍应:“里面唱得甚么曲子?是南曲吗?” 那侍应始终低着头,闻言一边敲门一边答道:“是昆山梁少白的新作,并非北曲,也不全算南曲,是昆山腔。俞二公子是这面的行家,蒋大娘便请俞二公子和另两位朋友来听一听,说是打磨打磨调子。” 梁叛“哦”了一声,没想到俞东来还是个音乐家。 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也有幸听到昆腔在南北和调之初的最原始、最初成型的版本。 这时房门“吱呀”一声开了,只见里面是个颇为宽敞的小厅,厅中男男女女一共七个人,四女三男。 一个女的是刚刚过来开门的小大姐,十三四岁,是个服侍人的丫头。 另外两个女子一个是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穿一身紫红色的长衣,正坐在三个男子当中,专心听着曲子。 还有一个年轻女子约莫双十年华,容颜秀美,楚楚动人,坐在小厅的中间,唱曲的便是她。 年轻女子身后远远坐着一个瞎子,手中握着一根苏笛,是个伴奏的乐师。 至于坐在那半老徐娘两边的三个男客,其中一个梁叛认得,正是俞东来。 另一个年纪甚轻,至多不过二十五岁,此时是一脸迷醉之色,闭着眼摇头晃脑,嘴里还念念有词。 最后一位一身黑衣,在榻上坐得笔直,神情却没那么专注,转眼过来朝梁叛一看,又很快缩回了目光。 这两个人梁叛都不认识。 俞东来见到他,连忙站起来,挥挥手让那个开门的小大姐和带路的侍应退下,自己神情有些严肃地拉着梁叛,随手推开一间空屋的门,将他带进来,又轻轻将门关上。 小厅中的唱曲顿时像被这门切断了似的,声音变得若有若无,直至细不可闻。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十七章 给钱 “兄弟,有件事我本来打算请你到孙楚楼去细说的,不过我这位老朋友的面子推脱不开,只能请你到这里来会面。但此处人多耳杂,不是说话的所在,我便长话短说了。” 俞东来刻意压低嗓音,将他约梁叛来此的原因解释了一遍。 梁叛点点头,道:“俞二哥有甚么事便请直说,你我之间用不着多这几句话。” “嗯。”俞东来显出几分欣慰的神情,说,“有两个事,下午见你忙没来得及说,我有个朋友,就是小厅里穿黑衣的那个,他是南京锦衣卫的一名百户。我听他讲,那个张侉子似乎很有来头,可能是北京锦衣卫的,只不知是缇骑还是普通力士——这种家伙你能不招惹还是不要招惹的好。” 梁叛眉头深皱。 锦衣卫…… 无数令人闻风丧的的传说,那个既神秘又恐怖的机构,梁叛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跟锦衣卫扯上关系。 说实话他对这三个字还是有点发怵的。 梁叛摸了摸下巴,咂咂嘴,不由得感到一丝烦躁。 “还有一件事。”俞东来的脸色忽然变得阴云密布,满脸不忿地说,“今天下午你们县捉捕张侉子的海捕公文刚刚发下来,丁吉原便带了大队人马进城,直奔太平街去了!” 梁叛脸色也是一变,惊道:“他敢公然带通缉犯闯关?” “闯个屁!”俞东来道,“他带着人从石头门出去的,石头门在上元县的地界,海捕公文还没发到上元县的地面上!” 俞东来忧虑不平之意形于言色,他是真在为自己这个新朋友担忧。 他作为一个经年老吏磨炼出来的嗅觉,已经深知此事必不简单,而且一定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所以他不得不再次警告了梁叛。 梁叛当然明白俞东来的用意,一个虽然脾气相投,但是只见过数面的朋友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实属难得了。 于是梁叛点点头,也跟俞东来交了实底:“这件事我省得了,回头我找张守拙合计合计,如果他那里没有万全的打算,我便退出来了。” 俞东来听他居然直呼张知县的大名,而且口气之中似乎是一种跟张知县平等相交、来去自如的态度,不觉有些讶异,他问:“你怎么说退便能退?” 梁叛笑了笑,说道:“我不过是收钱办事,有甚么不能退的。了不起不干这劳什子捕快,也不是甚么大事。” “对对对!”俞东来拍手道,“就是这话,实话跟你说,哥哥家在溧水县也是有名的望族,你如想换个事做,溧水虽然比不得南京城,也有你的拳脚好打!” 这一点他倒不是吹牛,溧水县俞是大姓,粗分有“二俞”,是两祖两脉互不牵涉,细分便是“六俞”,是两祖六支,其中洪蓝埠那一支最大,俞东来家便是那一支的长房。 所以梁叛真要找个闲差干干,在他俞东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即便没有大富大贵,也有几分富足日子好过。 不过梁叛只是笑笑没有搭腔,他说的“退出来”和不干捕快的话虽是真的,但也并不代表他就要找个地方混饭吃。 南京城这么大,有的是他施展拳脚的地方,他有头脑有力气,还愁做不成事? 远的不说,就是天草芥那里,他至少还能再敲出几百两银子的利息来。 而且他肯这么想,其实还有一个原因在内——只要把花娘赎回去,也便算是成家了,一年六两银子的“工食”和极不稳定的灰色收入,无论如何养不起一个三五口人的家庭,他得早做打算了。 梁叛道:“俞二哥,承你的好意,这次也多谢你,我先告辞,你忙完了咱们再会一会。” 俞东来以为他说的“会一会”是见面说说到溧水发展的事情,便很痛快地答应下来:“好,到时候我给你信儿。” 梁叛点点头,跟俞东来拱手作别。 俞东来要送他,梁叛连说留步,两人便在刚才那个小厅门口分了手。 梁叛在下楼的时候,还听到俞东来的朋友,那名南京锦衣卫百户说:“改日咱们便到小西湖,叨扰徐相公的,快园里唱这曲,一定别有风情。” 那年轻男子道:“好,一定……” 梁叛脚步停了停,这才又继续下楼。 原来小厅中坐着的那个年轻男子,居然是张守拙的知交好友,那个曲艺精湛、未来的快园主人徐维。 他笑着摇摇头,心想这人际圈也太小了,随便在大街上拉两个人,总能拐弯抹角地扯上几分关系。 二十世纪初有个匈牙利作家弗里奇斯·卡林思,在一部短篇小说中就说过:“世界上的所有人,都可以通过至多5个中间人串连起来。” 现在想想这句话,虽然没有任何统计学的数据作为佐证,却真是有一定的道理。 后来有个美国社会心理学家也通过一个连锁信件实验证明了这一点,并据此提出“六度空间”的理论,将五个串联人这个数字确定在了6个。 再往后微软公司甚至通过大数据,将这个数字再次精确到了“6.6”。 梁叛想着这些闲的蛋疼的猜想和实验,心里不禁琢磨:我要跟皇帝老儿搭上线的话,不知道该通过哪六个人呢? 他头一个就把张守拙排除掉了,因为在他看来,当今皇帝可不是宋仁宗和乾隆那种好好先生,好像是出了名的心思深沉,张守拙这帮人早早晚晚要给皇帝弄死。 他心里胡思乱想着这些不着调的东西,人已经在一片“搭跳板”和“撤跳板”的喊声中上了岸。 其实此处距离江宁县衙所在的县府街已经很近了,走路也不过转眼的功夫。 梁叛今天忙前忙后,还跑了趟白鹭洲,微信步数少说也得两万朝上了,他忍着脚底板的酸痛,走到县府街,推门进了县衙的大门。 门子老周在门后打盹,几个书办皂隶也都在倒座房里打盹,所有人都是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 张守拙独自一人站在西侧院墙边,看向三山门城楼上的夕阳。 梁叛走了过去,站在张守拙的身边,伸出一只手,说道:“给钱!”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十八章 二百四十两 傍晚的县衙很安静,该下衙的都下衙了,留守的人都在歇脚打盹。 南京城承平日久,这帮衙役书吏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这般动过筋骨了。 张守拙并不矫情,直接问:“你要多少?” 梁叛掏出小本子,用炭笔列了个清单: 查吕致远案线索花红一百两 黑猫精案策划费一百两 黑猫精案花红一百两 黑猫精案各类道具十两 漕帮水费四十两 总计白银三百五十两。 “漕帮水费?” “水费就是舆论导向的宣传费,主要是劳务。”梁叛大言不惭地说。 “太多了。”张守拙想了想,“至多付给你二百两。” 梁叛翻了个白眼,掐着指节算算:给花娘赎身还差四十多两算五十两,吕致远骂驾桥那个院子盘下来少说也要六七十两先按七十两计,给雍关他们的使费二十两,请大书先生们喝茶十两,一共就是一百五十两。 他想着如果把花娘接回家,以后还要过生活,孩子上学娶媳妇买房都要花钱,少说得留百把两银子在手里,那就是…… “二百五……不,这个数不大好听,二百六十两!”梁叛伸出一个巴掌,随后就变成了“六”的手势,“不能再少了,丁吉原已经盯上我了,干完这一笔我得消停一阵子,不然小命不保。” 张守拙伸出两根手指:“二百二。”看到梁叛很不满的神情,他咬了咬牙道,“二百四。这里面县衙只能出二百两,多余的都是我私人开销——我很穷的!” 梁叛相信张守拙是真的穷,这位县大老爷是个清官,大明对官吏的赏俸又特别苛刻,所以清官总难免困窘。 “成交,给钱!”梁叛还是伸手。 张守拙皱眉半晌,终于点了点头,伸手招了个户房的书吏过来,吩咐:“到账上支二百两来。” “写甚么名目?”书吏问。 现在吕致远不在,江宁县的户房便无人管事,连张守拙要用钱也十分不便。 从前吕书办在时,张守拙要用些许银两,只要说一声便取了来,他若不说名目,吕致远从来不问,县里每日开销名目甚多,随便分摊几笔便将这笔账做掉了。 这倒不是吕致远失职,而是一县之中许多银钱支出没有合适的名目可做,比如捕役花红、雇佣外差、衙门之间人情往来,以及向民间租用民夫牲畜等等。 因为如今县里士绅名下诡户积累,不用服徭役的人口越来越多,每年县里修渠造坝、修路砌墙,已经找不到足够的民役,很多时候都是补补贴贴,官府花钱把人从田地里请出来做事。 这天底下只听说过百姓为皇家官府当差服役的,没听说过官府要花钱求人来充当民役,这还成甚么天下? 还比如,江宁县暗中丈量田亩,核对白册用出去的大量人手…… 所谓世路难行钱作马,不但老百姓是如此,官府也难以幸免。 吕致远对这些都很清楚,和张守拙也有足够的默契,更加知道张守拙并非中饱私囊之辈,所以钱归张守拙来花,一切账目都由吕致远来做。 现在张大知县面对着户房这位“一本正经”的书吏,心里便有一种难以名说的痛苦。 “你就写……”张守拙恨自己从前没有向吕致远请教过这方面的经验,此时张开嘴,却不知再说甚么了。 他并不懂做账。 梁叛忽然在旁问:“老陈,最近几日县衙的开销多不多?” “也多也不多……”陈书吏笑笑,“我才接手不过三日,许多账目尚未厘清,也不知这几日的支出算多还是算少。” 梁叛暗骂这老滑头,说了一大串等于没说,甚么事没做先把自己的责任摘个一干二净。 “那吕书办最近过手的有哪几项大笔的支出?” 陈书吏想了想说:“最近县学的林教谕请溧水县的名士马天申马先生著了一本《四书讲义》,连著书钱加刊印钱,是一笔大开支,总有七八百两的样子。” 这种事梁叛和张守拙一听便知,是那林教谕伙同溧水县的马天申搞了个“著书刊印”的名目,在里面伸手捞钱的。 都以为县学和府学的教书官们清苦,其实学子的钱最好挣不过。 大明朝虽然推八股,不叫人琢磨学问,但是推行教化的决心极大,对这些学府也颇为优容,一县之中县学每年的开支并不是个小数目。 这些教谕、训导从中自然也少不了几分好处。 梁叛闭嘴不再说话了,张守拙也不是笨蛋,自然晓得他的意思,当即对那书吏说道:“印书多花了二百两。” 那书吏遵命而去,反正这笔钱是县学的使费,又是吕书办的经手,干不干净都与他无关,当然乐得听命。 张守拙又叫来门子老周,让他到后衙去领四十两银子出来。 老周也自去了。 不多久,陈书吏取了二百两银子来,又拿账册请张守拙画押。 二百两银子没过张知县的手,便到了梁叛的口袋里,老周领来的那四十两银子,也稳稳当当被他收入囊中。 梁叛收了钱,心情大好,笑嘻嘻地向张守拙拱拱手:“多谢大老爷的赏,告辞。” “慢!”张守拙挥手让老周和陈书吏退下,叫住了梁叛。 “梁捕快,你难道从来便没有想过,我为甚么会单单选你?” 梁叛停住脚,没有回答。 他当然想过这个问题。 如果张守拙看中的是穿越前的他,那个破获过国际贩毒案、抓获数十名一级通缉犯的警界精英,那并没有甚么可意外的。 但是张守拙所认识的梁叛,是那个街头小混混般的二流捕快。 或许那个梁叛在城南这一片,可以用他的老道的江湖手腕和为人称道的行事做派,做成一个极吃得开、很有几分邪路子的好捕快。 但是那个梁叛的局限性也十分致命——他没有读过书,没有见识过南京城以外的世界,甚至没有接触过同在南京城里的那些上流人物、上流行事。 这注定了那个梁叛的的眼光和格局超不出下九流的范畴。 这一点不仅现在的他自己明白,张守拙他们也很明白。 而张守拙现在让梁叛做的事,显然早已过界太多了。 这是不合常理的!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三十九章 无知己可言说 “为甚么?” 梁叛问。 “这是吕子达的决定。”张守拙深吸一口气,缓缓地说,“你应该知道了,黎县尉其实一直是我们的人,我和他都认为,江宁县三班衙役当中你是最有能力的那个,却仍然不足以胜任此事。” 梁叛笑了笑:“看来你们的眼光并不怎么样。” “现在看来确乎如此。”张守拙也笑了,对于梁叛的调侃并不以为忤,“不过当时吕子达认定选你,他在我们当中虽然职分最低,却是真正拿主意的人,所以我只好找到你——其实除了你我们也别无选择。” 张守拙虽然说得很轻松,梁叛却有些紧张。 因为张守拙的话里,已经渐渐谈到了一些关于“他们”的信息——他们,据梁叛所知的人有:吕致远、张守拙、黎震、李裕、陆玑…… 至于天草芥,他不认为那个日本人属于“他们”的群体,顶多是临时合作的盟友。 张守拙还透露了一个信息:在“他们”这个群体中,果然是以吕致远这个小小的书办为中心,由几个六七品的小官在推动,在做一件足以惊世骇俗的事情。 “但是,有句话我不得不承认……”张守拙幽幽地说,“吕子达的眼光的确独到,你这几日的表现出乎我的预料。以你的聪明,做个每年六两银子工食的捕快,的确有些过于大材小用了。” 梁叛忍不住向后退了一步,有些警惕地看着张守拙。 他不希望张守拙再说出甚么让人很麻烦的话来。 张守拙见他如此反应,一面感叹其人是真的心思通透,自己想说甚么这人立刻便能猜到。 而且当即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张守拙有些失望地道:“梁叛,这天下之道,远超你的想象,江宁县在我大明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地方。以你的能力和智慧,有的是机会大展拳脚,何必终日为钱奔命?” 梁叛摇摇头:“我不需要想这些。我拿钱,办事,办完事收钱,就这么简单。只要你们出钱,我一样可以帮你们做事,但是如果你们要做的事与我的理念不合,我随时可以退出。为钱做事并不低贱,反而是最纯粹的!” 张守拙看着他,仿佛要将他看透,要看看他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他从没听过一个人能把“财迷”说得如此清新脱俗。 “我说的是真心话。”梁叛笑道,“你想让我和你们一起,为了某种崇高的理想,做一些有益于天下、足以青史留名的壮举,这看上去很诱人,但是你要知道,自古以来这种事都有一个极大的漏洞。” “甚么漏洞?”张守拙不解。 “现在你们的理想和信念都是纯粹的,但是当你们得到了本该用来实现理想的权利,你们是否还会如此纯粹,还能记得初心”梁叛收敛笑容,极认真地说,“当权利到手之后,大多数人的本能考虑,是如何保住这份权利,进而获得更多的权利,很少有人还能清醒得记得,自己千辛万苦得到这些权利是为了甚么,又该做些甚么!” 张守拙不禁沉默,他开始觉得这个没读过书的捕快说的似乎是对的,他不禁怀疑,如果自己也得到了权利,是否真的还能记得该做甚么? “而且,我不想站在任何一方,为任何一方的利益做事。人一旦站进了队伍,考虑的便不再是对错,而是价值。” 梁叛转过身,缓缓走进夜色之中。 张守拙耳边还响着他最后的几句话:我不想考虑价值,只认对错。我也不想接受某个集体的是非观,因为关于对错我有我自己的评判标准! ——你给钱,我认为是对的,就帮你做。 就像现在这样。 梁叛走出县衙,站在县府街上,却不知该向何处去了。 他本打算去花娘那里,但是此刻心中情绪激荡,只想找个至交好友痛饮几杯。 可是在眼前这个世界里,谁才是他的至交好友? 俞东来算吗? 稍差一些。 小铁他们算吗? 算的,但是他们听不懂自己想倾诉的那些话。 梁叛想来想去,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人是自己想要倾诉,又能听得懂自己倾诉的人,似乎只剩下一个——吕致远。 如果吕致远没有死,他很跟这个写出《秦淮子集》的人大醉一场。 然后他瞧见了一个人,冉先生。 就是那个身穿鹅黄色袄裙的女先生。 他看到冉先生走进县府街对面的一家书肆,与那店家问道:“请问,贵店有没有一部诗集子卖,叫做《秦淮子集》。” “没听说过啊,是近人的新诗吗?” “新也不新,便是对面衙门的吕书办作的。” “吕书办啊,啊哟,可惜了,没有这一本,也不曾听过吕书办会作诗的。” “哦……多谢店家。” 冉先生出了书肆,便低着头匆匆离开了县府街。 梁叛虽然有些奇怪,这位女先生竟然也知道吕致远的《秦淮子集》,但是他并不打算跑上前去自献殷勤,也没有当痴汉跟踪过去一探究竟的心思。 他缓缓在路上踱着步,回家,还是去花娘那里? 犹豫半晌,梁叛终于决定了,还是先找小铁他们,让他们终止一切任务,不用再蹲点驿站,更加不必调查张侉子了。 想停当之后,他便快步向牛市街走去,可是没走几步,忽然见到前方有个熟悉的身影正向自己走来。 那是小六子,原本憨气十足的脸上挂满了焦急和愤怒的神色。 他见到梁叛,急忙喊道:“老大,小铁出事了!” 梁叛一颗心猛然下沉,快步奔跑出了县府街,跟着六子向城西南拐角的窝棚区奔去。 小铁家住在城墙的西南拐角边上,那里有个极其糟乱的窝棚区。 梁叛带着六子一路赶到窝棚区的时候,已经看到被他派去调查张侉子的老狗,惶急地等在了路口。 看到老狗一身是血的模样,梁叛心里一片冰冷,急速奔跑的双腿顿时像是脱了力气,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 老狗连忙赶上来,照面便放声大哭,嘴里含含糊糊地不知道在说些甚么,翻来覆去就只听到骡子和小铁的名字。 梁叛咬紧牙关,用力扶起老狗,大声道:“骡子呢?小铁怎样了?” 他没有问老狗发生了甚么,老狗现在的状态甚么也说不清楚,所以他只问了两个最简单,也是最急迫的问题。 老狗跪在地上,抱住梁叛的大腿,满脸都是鼻涕眼泪:“小铁伤很重,躺在家里,骡子……骡子死了!尸首还在西城,被张侉子的人扣下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十章 怒发冲冠 住在四周的人都躲得远远的的, 小心翼翼地向这里张望。 这时六子终于赶了上来,一边帮着扶老狗,一边喘着气说明:“已经……找了大夫了,在……在里面救小铁!” 梁叛把老狗推给六子,自己快步走进窝棚区,推开小铁家的大门,就听里面小铁瞎眼的老娘也在那抽抽噎噎地哭泣。 他来不及去安慰老娘,径直闯进了屋子。 小铁因为有个老娘要养,所以家里的光景比梁叛还差得多。 四面土墙拼成的房子,很阴暗,只有一盏油灯挂在墙壁上,豆大的火苗根本照不亮多少地方。 尽管如此,小铁的板床边上还是围着好几个梁叛手下的白役,把仅有的一点光亮都给挡住了。 其中一个瘦高个带着几分哭腔,对一位长须的大夫恐吓道:“你给我好好治,我兄弟要是少了一根汗毛,老子要你赔命!” 那长须中年穿着一身破旧的灰色直身,闻言不悦地道:“你们几个木头桩子围在这里,老子怎么治?” “把脉啊!我们围在这里又不碍着你把脉!” “把个鸟,都是刀伤把它做甚么,失了这样多的血,这会儿肯定是浮大中空的芤脉之象。” 那高个子急道:“你晓得脉象,如何不治?” “这里黑黢黢的,老子连伤口都瞧不见,怎么治?要想保住他的小命,就都给老子滚,躲在门外等老子吩咐!” 高个子道:“不行,我们得看着你治……” “都杵在这里作甚么!”梁叛一声怒喝,打断了高个子的话,“高脚七,你去街坊借几盏油灯,剩下的人去打水、拿盐,都滚!” 站着的那几人全都打了个激灵,叫了声“老大”,就缩着肩膀纷纷低头鱼贯出了屋子。 那大夫捋了一把长须,撩起眼皮瞥了梁叛一眼,说道:“总算来了一个晓得事的,帮忙!” 说着从身边的医箱里取出一把剪刀,嗤啦一声剪开了小铁的衣服。 梁叛在旁边二话不说,伸手就把衣服一扯两半,小心翼翼地拖着小铁的脖子,替他将全身衣服都褪了下来。 “外面谁没事点个火盆进来!”梁叛一边扯裤子一边向外面吼道。 这屋里又潮又冷,小铁一身光着哪里受得住。 大夫又看了梁叛一眼,没多说话,只是从箱子里又扯出一团生布,塞到他的手上。 梁叛将那团生布扯开一尺来长,就伸到大夫面前,那大夫伸出剪刀就“咔”的一声剪断。 梁叛将剪下的那段生布撇在小铁腿上的一条伤口旁边,又扯了半尺多长,大夫又是一剪刀,这一条被梁叛盖在了小铁手臂的伤口上。 一连扯了六条,刚够四肢上的伤口,恰好门外油灯、水、盐和火盆都送了进来,梁叛把撒了半搓盐在水桶里,然后就用这水给小铁清洗伤口。 其他人端着油灯,在小铁的板床四周围了一圈。 这时候那大夫也没工夫管这个业务水平十分熟练的家伙,是不是自己同行了,他和梁叛都在极为仔细地处理伤口。 小铁身上大大小小刀伤一共十三处,最深的一刀直接砍进肉里一寸多,所幸都避开了要害。 梁叛一边包裹伤口,一边观察小铁的脸色。 小铁此刻面如金纸,已经没有半分血色,左脸颊上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从眉尖一直拉到下颌,惨白带血的皮肉翻卷开来,深可见骨。 平常那个乐观开朗的少年,如今却是眉头紧皱,满是痛苦之色,右边脸上的肌肉因为身体的剧痛而轻微地抽搐着。 梁叛越看越是心痛,泪水在眼眶中乱转,视线一阵清楚一阵模糊,双手几次因为颤抖而不得不暂时停止了动作。 等到小铁全身伤口包扎完,大夫也将脸上的那道伤用针线缝合过后,贴了特制的膏药,梁叛这才直起腰,问道:“大夫,我兄弟情形如何?” 那大夫终于伸手把脉,又掀起小铁的眼皮瞧了瞧,有些拿不准地道:“这小子壮得像头牛,不然早就挨不住了。现在就看造化罢……” “救活我这兄弟,这些钱都是你的!”梁叛从身上掏了两锭银子,一共一百两,塞到那大夫手上,然后一咬牙,转身走出了屋子。 “张侉子在哪!” 梁叛的一声怒吼,将蹲在门外自怨自艾的老狗吓了一个激灵。 “在……在同升客栈。” 六子已经将事情原委问了个大概,见他要单枪匹马去动手,连忙拦住道:“老大,张侉子那里人手不少。你还是先忍一忍,兄弟们从长计议!” 屋里高脚七那几个都冲了出来,嚷嚷着要一起去报仇。 梁叛紧紧咬着牙关,一双眼睛变得通红,沉声道:“你们别管,留下来好好照顾小铁和老娘!” 他用最快的速度奔回避驾营家里,换上捕快公服,带着铁尺、腕拷便一路向三山门而去。 小铁的惨状在他脑中不停地闪过,骡子沉默寡言的形象也不断地浮现在他眼前。 他虽然穿越过来不过两天时间,但是原来那个梁叛对小铁他们的感情,随着二十几年的记忆,真真实实地留在了他的心里。 梁叛不知道自己走的是哪条路,也根本不记得在路上遇到过甚么人,全凭本能往西城同升客栈而走。 他眼中全是怒火,心中的那团火也在熊熊燃烧着,左手紧紧攥着腰间的铁尺,突然听到耳边一声爆喝:“乱闯么,站着!” 梁叛脑中陡然清明起来,他看清了自己所在的地方——三山门的门洞。 几个应天府壮班的几个守门民壮散在两边,隐隐然将三山门的门洞挡了起来,虎视眈眈地看着这边。 一个班头模样的人拦在梁叛身前,刚才说话的就是这个家伙。 梁叛瞬间冷静下来,向那班头一拱手,带着几分歉意说道:“抱歉,刚才一时恍了神,不是有意冲撞关口。我是江宁县的捕快,我叫……” 他一边解释一边报了姓名户籍,谁知那班头一挥手道:“我晓得你,梁叛,南门西的梁五是不是?这样冒冒失失乱闯做甚么?就是天王老子过这关也要停下来登记造册,知道吗?” “知道知道。”梁叛压着心里的一股闷气,连忙拱手。 这时门洞后面的签押房里快步走出一个人来,挥挥手赶走了那几个民壮,一把将梁叛拉到僻静处,劈头盖脸就问:“兄弟,我正要找你,你这个时候出城做甚么?”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十一章 漕帮 说话的人一身浅青色直裰,黑瘦脸庞,正是不久前才在画舫上见过的俞东来,不知何时又从船上下来,回到此处办公了。 梁叛看向同升客栈的方向:“俞二哥,你不要多问,我去杀张侉子!” 俞东来大吃一惊,连忙打听缘由。 梁叛便将自己手下一死一伤的事情说了。 “你先听我说!”俞东来道,“我那个朋友,蒋大娘,那条画舫就是她的。其实我跟你说过这个女人。” “哦?”梁叛一想便明白了,“她就是你说的那个花魁?” “就是她,不过十几年前她是花魁,现在已是北教坊司的乐官了,听说南京这边教坊司乐官不足,便请调了她过来。”俞东来见梁叛有些急了,便长话短说,“是这样,她从京城来时,隐隐约约听到消息,说是南京城恐怕要出大乱了,不但北都察院来了大批人马,连锦衣卫都出动了上百人!” 梁叛一惊,锦衣卫出动上百人,可是现在浮出水面的只有张侉子一个,剩下的人现在在哪? “我就是这个意思。”俞东来道,“现在西城恐怕遍地都是锦衣卫,你现在出西城去杀张侉子,和送死有甚么区别!更别说其他地方明的暗的还有许多,恐怕你一出门便给已人盯上了。” 梁叛用力捏了捏腰间的铁尺,理智告诉他,俞东来说得对,只要他出了这三山门,恐怕便会立刻横死街头! 他也有无数种理由说服自己退回去,同时可以用“君子报仇十年未晚”这种话来为自己开脱。 但是他一想到骡子的尸体还在对方手上,他便无法接受任何退缩的理由…… 梁叛向俞东来看了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便义无反顾地走出三山门,向同升客栈的方向走去。 俞东来看着对方的背影,狠狠一咬牙,对那几个民壮说道:“好生守门,我有事要办。” 说完就反身回城,奔下浮桥码头而去。 夜色稀薄,天空中半轮圆月面朝西,下浮桥码头和仓库、货栈,此时都从白日的热闹喧嚣当中冷清下来。 下浮桥码头是漕帮的地盘,俞东来到这里,就是来找漕帮的。 如果再早二十年,南京城的地面上还能有那么四五个数得上名号的大帮派,那时俞东来还是个少年人,血气方刚之时也加入过少年打行,也拿刀带棍地在莫愁湖边、牛首山下跟人干过几场硬仗。 可是朝廷一纸喻令下来,裁撤漕军,由民间承运漕粮,不过七八年之间,运河两岸府州县的道上势力,就只有漕帮一家了。 西城出了命案,可是西城兵马指挥司到现在都毫无动静,俞东来现在已经闹不清丁吉原正在扮演着甚么角色,那么眼下地面上还能在西城插一插手的,恐怕只有漕帮了。 俞东来这个人虽然十分四海,但是跟江湖上的朋友打交道不多,漕帮里虽然有几个熟人,但是不晓得自己有没有那么大的面子,能够请漕帮伸这一把手。 可要救梁叛的命,只能走这条门道试一试! 下浮桥码头和三山门百步之遥,两边人抬头不见低头见,谁都认得俞东来这位“西门大官人”。 有几个收拾货架、推车的漕帮帮众,远远瞧见三山门的城门吏过来,便有人朝旁边的管事打暗号。 那管事的立刻便迎上前见礼:“俞二爷,今天吹甚么好风?码头上是腌臜地方,您老怎么纡尊降贵的来这里闲逛?” 俞东来心里又急又乱,哪里有功夫跟他耍嘴皮子,说道:“你们冯二爷在不在,我有事找他,快快快,劳驾劳驾劳驾……” 那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可这西门大官人管着三山门和西水关,就等于捏着他们漕帮的命脉,所以俞二爷的话他也不敢不听,只好一步三回头地到仓库那里找人去了。 俞东来站在码头上,越看那些往来匆忙的人们便越觉得烦躁,一双手搓了又搓,不停来回踱着步子,时不时伸长脖子向仓库那边张望。 他现在一怕冯二不在,二怕冯二不肯出手。 毕竟漕帮的耳目比他这个城门吏灵光得多,连丁吉原都没有管的事情,冯二更加不肯轻易去惹。 好在等了不多会儿,终于看到刚才那人领着冯二,从三山门大街对面朝码头过来。 俞东来主动迎了上去。 冯二也远远看到了俞东来,刚才听手下说了这位西门大官人找自己,好像还挺急的样子,心里就有些纳罕。 这俞二平时一向以半个老爷自居,鲜少主动和下九流的朋友打交道,这回是甚么明堂? 他一面暗暗嘀咕,一面扯出一副笑脸,大声招呼:“呵哟,俞二爷,今天吹得甚么风……” 这帮人连打招呼都是一模一样的口吻,俞东来忍不住腻歪,可是正事不能不办,连忙快走几步抓住冯二的手,急道:“招呼不忙打,冯老大,眼下人命关天,非要请漕帮出手调停不可!” 冯二一愣:“甚么人命关天?” 俞东来便三言两语,将事情说了,并希望漕帮派人到西城出面调停,最少保住梁叛的性命,后面要花钱要打点全归他姓俞的来办。 冯二没等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俞二爷,你刚才说是梁叛?江宁县的梁叛?” “对对对!”俞东来还特地强调,“他是我的好朋友,请冯老大一定看在我的面子上……” 这次冯二又没等他说完,便一挥手,向码头和仓库里叫道:“都他娘的放下手里的活,所有人,抄家伙,跟我走!” 冯二说着便扯了身上的绸面袍子,从手下那里接过一件黑色背甲套在身上,在码头上随手捡了一根搭船帮的粗铁钩,当先便走。 三山门大街两边的码头、货栈、仓库、店铺眨眼间人去屋空,最后一批驾着船、推着小车、扛着口袋等待卸货买货的的商贩们,全都傻了眼。 不久前才听说这件事,刚刚提着刀从鞍鞯坊赶过来的老八雍关,也傻了眼。 “嗯?”俞东来站在原地,脑袋有些懵,他原本只是想请冯二派两个够分量的小头目走一趟,场面上讲讲交情,尽量把人命给保下来。 可是他看着从码头和仓库、店面中不断涌出来的人流,各样身份各色衣衫,人人气势汹汹,个个持刀带锤的汇聚在三山门大街上,便向三山门冲去。 这显然不是谈判保人,是要打仗的架势啊! 俞东来一面怀疑自己的面子是不是太大了,一面加紧脚步跟了上去,很快就听见门洞里那几个民壮战战兢兢地拦人。 只听冯二冷冷地道:“画甚么押?你就写漕帮集体出城散步,具体是哪些人让应天府来问我!今天别说是你们几块料,就是天王老子拦着,老子也要出城!”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十二章 南北锦衣卫 梁叛还不知道三山门里发生的事情,当漕帮的人冲出三山门后,他已经站在了同升客栈的大门口。 客栈不大,大堂中只有四张桌子,十多个人。 张侉子坐在其中的一张桌子上。 他显然看见了梁叛,但是再看到梁叛身上的捕快装束时,一对藏着凶光的眼睛顿时眯了起来。 梁叛知道这家客栈和西城地面上的一个小帮派——洪江会有关系,但是坐在张侉子周围的那十几个人,不管从精气神还是装束上来看,都不像是那种小帮派的混混。 他扫视一圈,将那些人的样貌神情一个个收在眼底,那些人根本就不是甚么帮派中人,更不是成天在外乱跑的小混混,当然也不会是张侉子的手下。 其中有几个面皮白净,两眼望天,看上去倒像是官宦人家的纨绔子弟。 张侉子坐在那群人当中,脸上既有骄傲,又有拘谨。 梁叛计算过了自己与张侉子的距离,七点四到七点五米,以自己的爆发力大概能在一秒左右冲到张侉子的面前。 他缓缓从肩膀上取下一对腕拷,挂在大门边上,柜台后面的伙计见了立刻缩起脑袋,躲到了柜台下面。 张侉子缓缓站了起来,可就在他站到一半的时候,梁叛突然爆喝一声,抽出腰间的两把铁尺,整个人化作一道黑色的匹练,刹那间冲到了张侉子的眼前。 “咔嚓”一声令人胆颤的脆响,张侉子拔刀的手伸到半空,就被铁尺猛然砸在手腕上,硬生生砸断了腕骨。 捕快用的铁尺又叫“点穴尺”,并不是一根笔直的铁条,而是两侧护手有向上旁支,后来传入琉球、日本,尺身变窄变尖,又被称作“琉球三叉刺”、“浪人叉”、“笔架叉”。 忍者神龟中戴红眼罩的拉斐尔,用的就是这种兵器。 捕快用尺不过就是“砸”、“戳”、“挂”、“绞”、“叉”五种手法,其中挂、绞、叉都是用来夺人兵器或者擒拿犯人的技巧,而戳是反手技,只有砸是正手伤人的手段。 梁叛这一砸,又准又狠,刚好砸在张侉子手腕没有肌肉保护的位置,当场废了对方的右手。 四周的人没想到这捕快出手如此果断迅猛,等到反应过来之时张侉子已经拖着一只断臂惨叫着后退了。 众人惊叫四起,顿时响起一连串呛啷啷的拔刀声。 这个时候梁叛左手尺已经“咔”的一声打碎了张侉子的左腿膝盖。 惨叫声从张侉子的嘴里迸发出来,那十几人中为首的一个又惊又怒,抬脚将一张凳子勾过来,小腿一抖,就将那凳子踢向了梁叛。 梁叛左手尺向上一挂,转身右手尺反手一戳,登时将单着脚拼命后退的张侉子一根肋骨戳断。 这时四周的人已经哗啦啦围了过来,其中两人拔刀拦在张侉子身前,为首的那个当头便向梁叛劈下。 梁叛不知道这帮人的跟脚深浅,因此一闪身便让过了那刀,同时跳到了人群之外。 他从腰间掏出一枚捕快锡牌,冷冷地道:“我是江宁县捕快梁叛,在此捉拿杀害、打伤本县白役之凶手,你们是甚么人,想阻拦公差办案吗!” 梁叛不是冲动到没有头脑的人。 他来同升客栈的目的,一是抢回骡子的尸体,二是杀死张侉子为骡子和小铁报仇,所以穿了这身公服,就是要以捉捕凶手的名义将反抗拒捕的张侉子当众打死。 不过张侉子和其他人的反应出乎梁叛的预料。 那些人先是惊讶,随后都露出一种极为古怪的神色,甚至有几人已经下意识地收了刀。 那些人面面相觑,好像一时之间都有不知所措的样子。 为首的那人皱着眉道:“你就是梁叛?” 张侉子也嘶哑地喊:“你居然就是梁叛?” “我是,怎样?” 为首的那人又问:“之前那两个……那两个朋友是你的人?” “没错!” 梁叛嘴上说着,心里也是疑窦丛生。这些人的态度太奇怪了! 为首的那人的脸上已经从瞠目结舌,变成一种极为荒谬、苦涩的神情。 他举了一下手,立刻有两人快步奔到后堂,抬出一具尸首来。 那人示意将尸首放在梁叛身前,向梁叛拱了拱手,淡淡地道:“很抱歉,梁捕快,在下康端,这是一场误会……” 这人说的话梁叛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他低头看着骡子的尸身,已经被砍得不成模样,其中一刀从右眼砍到左边嘴角,将一张脸砍得面目全非。 他解下自己皂色公服上挂着的白布褡裢,蹲下身轻轻盖在骡子的脸上,接着双手猛然攥住铁尺。 那康端十分警觉,立刻让人护住张侉子,自己跨前一步,手握在刀柄上,声音又着急又强硬:“梁捕快,请你一定要三思!” 梁叛双手紧紧攥着铁尺,因为过于用力,指节都已经发白。 他缓缓站起来,一步步向张侉子所在的位置走去。 那康端左手按在刀柄上一连退了四步,退无可退之时,终于一咬牙,从身上取出一块象牙牌,上刻“南京锦衣卫左千户所百户康端”。 “我是南京锦衣卫左千户所百户康端,请你退后。张小旗对我们有重要作用,你不可以杀死他。” 南京锦衣卫? 不是北京锦衣卫吗? 梁叛心中剧震,无数的疑团充斥着他的大脑,可是表面上依旧杀意不止,假装没看见那块牌子,突然一矮身,同手左手尺向斜上方一挂,刚好“当”的一声卡住康端拔出一半的腰刀。 康端一惊,可是刀刃已经被对方的护手锁死,只能抬脚踢向梁叛的腹部。 梁叛猱身使了个巧劲,肩膀重重撞在了康端的胯部,将他整个撞得横飞处三尺,那一脚自然落空。 作为一个饱受现代小说电影荼毒的年轻人,对明代神秘的锦衣卫有一种本能上的忌惮,因此并不想伤了康端。 他左手铁尺向康端反手连戳三次,都是虚招,右手尺已经铛啷啷砸落了几柄腰刀,将挡在张侉子身前的几名锦衣卫全都打退到一边。 铁尺虽然没有刃口,却好在硬实沉重,天然是克制刀剑的钝兵器,这帮南京锦衣卫除了康端那几下还有几分架势,其他人手底下的都是轻飘飘的假花样。 康端见势情急,忍不住叫道:“梁叛,你知道这是甚么后果吗!” 张侉子也躺在地上,嘶声力竭地大喊:“梁……梁捕快,一切都是误会,大家自己人,自己……” 他的话突然就断在了嗓子眼里,就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扼住了喉咙,就连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梁叛一尺打断了张侉子的喉咙。 他双手双尺,看着张侉子直挺挺的尸体,心中升起一股难以宣泄的悲凉。 他缓缓转身,背起骡子满是血污的尸身,走出了同升客栈。 就在他跨出店门的那一刻,屋内突然传来康端的一声怒喝:“站住!”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十三章 火客栈 “怎样?”梁叛转回身,冷冷地道。 康端知道自己手下这帮人都是些甚么货色,全部加一块儿也休想拦住这个江宁县的小捕快。 何况他跟梁叛动手,只是为了保住张侉子,现在张侉子已经死了,双方也就没了继续冲突的必要。 就像张侉子临死前说的,他们始终是“自己人”。 因为这个梁叛,是吕致远挑选的人,而且就在今天不久前,已经被坐镇留都的那两位大佬认可了,康端现在没有权力动他。 康端对上梁叛足以杀人的眼神,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他强行稳定心神,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定一些:“你就算走得出这道门,也回不去南京城。现在西城处处都是北镇抚司的人,或许还有东厂缇骑……现在西城一动,则南京大动,你最好在此等一等。” “等甚么?”梁叛侧回身,看着康端。 “等我们的人!”康端咬着牙。 这句话刚说完,忽听外面脚步嘈杂,街面上蹄声隆隆,竟似有无数人马向同升客栈这边聚拢而来。 “这就是你们的人?”梁叛伸脚一勾,将客栈两扇大门关上,人已经退回了店里,却始终与康端等人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他不清楚外面是甚么明堂,不会轻易的出去送死。 康端脸色依然发白,他手下的几个锦衣卫也都慌了,其中一个颤声道:“康哥,这好像不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没马的……” 另一人也道:“对啊,我们几家都没马。康哥,你快想想办法!” 其他人全都紧张起来,个个捡起地上的刀,有人甚至问那柜台后面的店伙计:“喂,你们这里有没有后门?” 可是他朝柜台后面一看,空空如也,那店伙计早已溜之大吉了,哪里还有半个人影? 康端脸上阴晴不定,目光却看向了梁叛。 梁叛见他们这副熊样,大约便猜到了,这帮人都是些勋贵的“少爷兵”。 朱明皇家为了显示恩宠,便将这些勋贵后代或者有功子弟赏个锦衣卫的身份,“圈养”在南京锦衣卫里,到月领取俸禄,不必耕田纳粮,更不用上差服役,吃饭的本事早都已经生疏了。 南京锦衣卫如今已经不再是个军队卫所,而像个行政区划,南京锦衣卫人有数万,并不个个都是电视中那种穿飞鱼服、配绣春刀的高手。 至少眼前这帮人不是。 他们不过就是锦衣卫人当中的几个公子哥…… 锦衣卫人也不都是光吃饷银不用生产的军大爷,实际上这些人从开国之初的辉煌,到如今的处境,只比地方上的普通军户稍强。 因为军户人口越来越多,军屯田越来越少,再加上地方豪强土绅的兼并,军屯田根本不足以耕种自给。 所以军户之中越来越多逃离军籍,改作他业的,导致军户缺额虚籍情况愈发糟糕。 也就是所谓“田归豪右,军尽虚籍”。 所以这些少爷兵的生存处境,也不过就是和军户籍册一样,“虚好看”。 实际上这些军户中的高门子弟,日子过到这一代都已捉襟见肘。 梁叛想通这一点,这才明白张侉子和康端所谓的“自己人”是甚么意思了。 他们都是没落的军户世家,随着卫军日益疲敝,他们的日子也快过不下去了,所以,锦衣卫中也有人支持“改革”。 也就是支持吕致远和张守拙他们的主张。 这时外面的脚步声已经很近了,马蹄声都在店外停了下来,有人踩着军靴橐橐地向客栈大门走来。 梁叛掀起身边的一张桌子,便抵在了大门上。 那些锦衣卫这才醒悟过来,纷纷抱着桌椅板凳和门板来上板子顶门。 谁知外面的人根本没打算推门,一个脚步声停在门口,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外冷然道:“里面的人,给你们一盏茶的时间,速速自缚出来,否则放火烧店!” 远处便有人下令:“火箭点火。” 康端这时也慌了,忍不住问:“梁捕快,怎么办?外面应该是北镇抚司的。” 梁叛斜乜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地背着骡子的尸体,离开大堂,走向后院。 康端连忙向手下招招手,一齐跟了上去。 此时外面天已全黑,梁叛走进院中一看,才发现院墙外面也都是火把,照得墙上砖瓦忽明忽暗,看上去这次来的怎么也得有大几十号人。 他暗暗摇头,看来这一次难了。 “张侉子到底怎么回事?他不是丁吉原的人吗?”他趁此机会,转头问康端。 康端忍不住向大堂看了一眼,张侉子的尸体还在里面躺着。 他道:“张侉子不是丁吉原的人,他是北镇抚司的一个小旗,也是我们在北镇抚司的眼线。初九那日他是第一批到南京的北镇抚司锦衣卫,我们给了他五百两银子的兑票,让他留心北镇抚司的动作。” 梁叛眉毛一挑,原来张侉子那五百两银子的兑票是康端他们给的! 他之所以认为张侉子是丁吉原的人,就是因为那张兑票,那张兑票跟后来王班头来找自己时出的兑票一模一样。 连面额都是相同的。 “那么炮制黑猫精夺魂杀人案的并不是他咯?” “不是他,是北镇抚司的一个百户,叫袁朔望,是二月初九半夜第二批到南京的。张侉子一开始就住在同升客栈,袁朔望他们当夜也是住在这里,不过随后便一起搬去了城内太平街,在那租了一个老鳏夫的空屋。” 太平街老鳏夫…… 梁叛立刻想到太平街的那两具尸体,一个是守夜的更夫,一个是独居的老鳏。 “二月初十那天晚上,太平街莫名其妙死了一个更夫,和一个老鳏,就是他们干的咯?” 康端摇了摇头:“这我不清楚,我们的情报都是张侉子给的,而且我们和张侉子之间为了保险起见,联络并不多,所以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不会向我们报告。” 梁叛紧皱眉头,他见院外的火把已经开始移动起来,便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吕致远到底是谁杀的?” 康端也抬头看了眼院外的火光,犹豫片刻,开口正要说话,却听外面一声喝令:“放火!” 随即“崩——”的一声响,一张劲弩射出一支火箭,猩红的火光在夜空之中划过一道抛物线,“夺”的一声钉在了客栈东墙的窗格上。 紧接着是十几个酒坛在墙壁上砸碎的声音,紧接着轰然火气,客栈整面墙壁烧起冲天的火焰!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十四章 烈火之中夺一线 同升客栈顷刻间变成一座火楼,后院的几间房也没能幸免,转眼都陷入熊熊大火之中。 客栈的这条后院比较狭窄,两边烈火冲天,空气中热浪滚滚,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扭曲晃动起来。 院内众人被大火烤得浑身发烫,只得聚拢在院子中间,紧贴在一起,尽量远离两边着火的房屋。 院墙外面的两排火把一动不动,举火把的人丝毫没有因为逼人的热浪而后退半分,显然全都是训练有素之辈。 “怎么办?咳咳……咳咳……”一名锦衣卫被挤在最外围,被浓烟呛得睁不开眼,只能焦急地向康端问主意。 康端则看向梁叛,问道:“我们要不要自报身份,好教他们有所忌惮?” 梁叛只觉热浪扑面,吸进肺里的空气都是滚烫的。 他知道不能再等,否则只有死路一条:“废甚么话,你报了身份马上就会被人乱箭射死,冒充锦衣卫就是死罪!现在他们人手不足,就是防着我们强行突围才围而不攻,想要用大火耗死我们。” 康端这人不笨,听他这么一说也就明白过来,自己这些人只要跑掉一个,对外面的敌人都是极大的威胁——杀死锦衣卫的罪名,不是甚么人都能随随便便扛下来! “那怎么办?” “翻墙打,给我架梯子!” 康端一咬牙,挥手道:“架人梯!” 他手下两个锦衣卫立刻冲到围墙下面,双手互相搭住对方手腕,半蹲在地,架成一个人形踏板。 梁叛背着骡子的尸体,已经明显感到体力在高温中随着浑身的大汗一点一滴的流失。 他伸手背抹掉眼皮上的汗水,心中默默喊道:骡子,对不住你了! 他猛然向前冲,发力将骡子的尸体从院墙上扔出去,自己紧跟着便踩在人梯上,借着下面两人手臂上抬的力量,忽的越过院墙,手中双尺看准两支火把便砸了下去。 院外的人先看到一阵黑影从院中飞了出来,立刻高声预警,顿时有两根长矛斜刺过来,同时扎在骡子的尸体上。 紧接着院墙下光线一暗,两根火把被人打落,好几柄刀立刻向此处砍来。 梁叛打落火把之后,便立刻向后急退,身体紧贴在院墙上,刚好避开侧边砍来的刀锋。 此时康端也已越墙而出,梁叛双尺立刻左砸右挂,硬生生替康端打开一片落脚之地。 左近几个敌人见势不妙,立刻高声呼叫:“东墙有警!” 稍远处紧跟着便有人答应:“丙旗甲乙丙增援,丁戊己庚长矛守院墙,辛任癸弓箭守院墙。” “丁旗严守西墙!” “戊旗包抄!” 梁叛只管打人,耳中听着这些人的呼喝调度,还不觉得怎样,康端却是越听越是心惊,这都是当年新入锦衣卫时听惯了的演练称号。 他们锦衣卫中一个小旗为十一人,小旗官发号施令,手下十名力士便分别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代称。 而且周围这帮人手下武功个个不弱,康端只得一退再退,师父教的几招保命绝技已经倾囊而出,小腿和胯部依然被人极刁钻地砍中两刀,伤口处传来一阵火辣辣的剧痛。 梁叛为了给后面的人让出空间,所以远离院墙,因此腹背受敌,情况要比康端凶险得多,特别是那几支长矛,在黑夜之中犹如鬼魅,冷不丁便从人缝之中狠扎过来。 他越打越觉可怕,这帮人进退有据,法度严谨,虽然被他砸断两根手腕,却没能减轻丝毫压力——那两个家伙很快便用左手持刀继续厮杀! 他只能不断贴地翻滚,移动身位,突然间头顶一声惨叫,康端的一个手下刚从院墙上翻出来,便被人一记冷箭射中腿弯,呼的一声兜头栽了过来。 梁叛趁着这老哥掼在他和几名锦衣卫中间,替他暂时挡抓住两刀一矛的功夫,连忙向前一让,同时铁尺狠狠戳在一人的腰眼上,只听对方惨叫一声,蜷缩起身子退了出去。 他立刻挤进这人空出来的身位,手中铁尺左右乱打,砸落一刀一矛,四周的包围之势当即破了。 外围一个敌人“咦”了一声,用一口关中口音惊道:“这个人好厉害!” 另一人道:“丫决不是南卫的,戊旗先杀了他,南卫那几块料不足为虑。” “好!” 梁叛听到身后不远处有几个脚步声迅速向自己包抄过来,他猛然向前一窜,就在那些人出乎意料之时,已经一尺砸中了一个包抄敌人的脚背,同时拧身斜退,又躲过身后的两记长矛,反手戳瞎另一人的眼睛。 就在两人的惨叫声中,梁叛再次破了围攻,但是他不能立刻逃命离开,一是康端他们还被围在人堆里,二是对方有弓箭有马,自己孤身一人未必能够逃得了。 就在他心念电转,考虑如何营救康端的时候,眼角余光却看到东面三山门外大街上一片密密麻麻的火把,似乎有数百人浩浩荡荡朝这边来了。 他的心里顿时一片冰凉,要打退眼前这几十个人,已经几乎没有可能,如果再加上数百人,自己哪里还有活路? 正在他准备赌一把立刻逃走时,忽听一个敌人喊道:“东面有警!” “甚么人?” “不知!” “问一问丁指挥。” “他也不知,丁指挥已带人撤退了!” 一片沉默。 梁叛心中大怒,原来刚才丁吉原也在! 突然轰隆一声响,同升客栈的前楼带着一片火雨向西侧坍塌下去,守在那里的丁旗便有几人嚎叫起来。 三山门外大街上的人马也迅速逼近到了眼前。 黑夜下终于有个人说道:“甲旗殿后,各旗撤退。” 正打算再度围攻梁叛的人马立刻停止进攻,这些人来得坚决,去得也毫不拖泥带水,转眼间便如退潮一般,纷纷踩灭火把,次第隐入夜幕之中。 梁叛借着同升客栈的火光,在地上寻找骡子的尸体,却见就在自己不远处,骡子的右手已经砍断,断臂已不知被人踢到何处去了。 他怒从心起,捡起一杆长矛,助跑两步,用投标枪的手法向着那帮人退却的方向抛物线投掷过去。 那长矛呼的一声从自己耳边飞过,接着便听一声扎透皮肉的闷响,凄厉的惨叫之中夹杂着几声怒喝,对面回射过几箭来,却都被梁叛给避开了。 那些人不甘地咒骂几句,终究还是去得远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十五章 三山门内望君归 梁叛不知来的是哪方人马,所以不敢多耽,终于在不远处一条水沟里找到骡子的断臂之后,便背起骡子的尸体,急忙向外走去。 他现在没工夫去管那几个南京锦衣卫的死活,刚才一番乱战,谁也顾不到谁,也不知死了几个。 好在没走几步,便听到康端连咳带喘的声音:“咳咳……梁捕快,多谢你……咳咳……” 梁叛头也没回,快步往巷弄之中钻去。 谁知还没穿过一条巷子,大路方向便有个熟悉的声音在喊:“那边是谁,梁五爷在不在?” 梁叛一愣,转头却看见康端他们所在的地方人头涌动,一个大汉举着铁钩子,指着躺在地上的康端在问话。 原来是漕帮来了! 梁叛心中一热,连忙招呼:“冯二哥!” 冯二正指挥人四处寻找梁叛,一听这声音,顿时大喜过望,叫那些准备翻墙找人的都退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梁叛跟前,急切地问:“梁五爷,怎样,你伤没伤?” 梁叛看着四下里无数的漕帮帮众,都在向自己抱拳招呼,火把的光照之下,有人的脸上是佩服,有人是关切,有人则笑嘻嘻的像在接自家弟兄。 他感到喉咙发堵,从走进同升客栈以后第一次丢掉手里的铁尺,用力握了握冯二的手。 “冯二哥,漕帮的弟兄们救我一命,真正无以为报!” “这话过了,我讲过你的事就是漕帮的事,就算老头子和齐老大在这里也是一样的话说。” 冯二反握了一下他的手,随后招呼人抬一块门板过来,其余人打水救火。 这同升客栈虽不是漕帮的产业,但是见火不救不是英雄好汉的所为。 梁叛瞥眼看到还在墙根下的康端,便凑过去,在冯二耳边低声道:“请弟兄们帮一帮那边的几个朋友,他们是锦衣卫的。” “南京锦衣卫?” 梁叛点点头。 冯二这人是极通透的,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跟南京锦衣卫结交对漕帮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他连忙派人把康端他们抬出来,又砸穿院墙,把院子里面两个呛晕了的给抢到外面。 可惜北京锦衣卫下手太狠,康端的几个手下刚翻过院墙便没躲过长矛和弓箭,有两个当场死了,剩下的也都重伤。 到了这时候,附近的两个火甲队才“姗姗来迟”,可是同升客栈火势已经无法遏止,西面也有几户人家被殃及,跟着走了水。 不过只要有人在救,这火势便眼看着控制下去。 冯二见出来的人越来越多,漕帮如此聚集在此影响极坏,便同梁叛商量:“梁五爷,你看咱们是不是撤回去再从长计议?” “好。” 梁叛看了看四周端盆提桶的住户,有人已经向他们这边投来异样的眼神,也知道该把人群散了。 冯二伸两根手指在嘴边,打了两声呼哨,漕帮众人便丢下乱七八糟救火的家伙,开始缓缓退去。 这些人当中很多也都是漕军出身,虽然没有北京锦衣卫那般纪律森然,进退之间却也是有条不紊。 梁叛看了一眼被人抬着的康端,身上有几处小伤,此刻已经昏迷过去。 一众人浩浩荡荡从三山门外大街返回。 三山门内,漕帮老大齐四带着十几个劲装大汉站在一处,江宁知县张守拙带着黎县尉和一干衙役站在一处,俞东来带着三山门的几个民壮则堵在门洞里,谁也不肯再放出去。 张守拙和齐四这二位只要出了这道门,别管伤了哪一个,他俞东来都吃不了兜着走。 还有被拦下来的老八雍关,和追赶过来的小六子、老狗、高脚七等人又站在一处,只能在三山门内眼巴巴地往外看。 齐鹤轩一身素净的茧绸直裰,头戴书生方巾,颇有几分翩翩佳公子的模样。 他先向张守拙和黎县尉拱了拱手,又对俞东来点了点头,便背着手站在那里,静等冯二他们回来。 俞东来向齐鹤轩一拱手,又向张守拙施了下官礼,便垂手站在一旁。 张守拙则对两人都点了点头。 所有人的脸上都挂着几分担忧和严肃的神情,目光都看向火光烈烈的同升客栈。 不多时,只见一人骑着匹骡子哒哒哒哒地向城门奔来,俞东来一瞧,那骡子的耳朵上打着红花记号,是外城仝记大车店的骡子,约莫是漕帮的人经过大车店时顺手借出来的。 那漕帮帮众到了城门口,立刻从骡子上跳下来。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上前一步,齐四使了个颜色,身边一个劲装大汉立刻迎了上去,隔着俞东来等人沉声问道:“冯二弟呢,梁五爷救出来没有?” “救出来了救出来了,人都没事,冯二哥请老大到货栈里等一等,有几位朋友也在一起。” 齐四点点头,脸上露出笑容,向张守拙、俞东来和梁叛的一票白役都拱了拱手,笑道:“诸位少陪了。” 说完便带人回头,向河边的货栈走去。 张守拙也难得露出几分笑意,还向齐鹤轩还了礼,与黎县尉对视一眼,点点头,也带人回县衙去了。 俞东来见这两位尊神退去,终于长长松了一口气。 他看着漕帮齐老大和江宁张知县的背影,微微苦笑,摇着头想:“我这新交的兄弟好大的本事啊,连齐鹤轩和张守拙都这样关爱,亏老子还以为自己面子大……” 这时再拦着人不仅毫无必要,而且有些不近人情了,所以俞东来挥挥手,那几个民壮便撤了关防,雍关和小六子他们都感激地向俞东来拱拱手,一股脑冲出了三山门去。 …… 梁叛一睁眼,便瞧见了自家的屋顶。 接着他便感觉自己胸口闷闷的,有股压迫感,他低头望去,却见一只黑猫正趴在自己的胸前,呼呼大睡。 这家伙怎么又来了?它是怎么从白鹭洲渡江过来的? 梁叛实在有些无语,又重新倒回到枕头上,他立刻想起来,昨夜回到三山门时,自己似乎是因为杀脱了力,晕过去了。 他现在还能感到两只手臂又酸又痛,昨天那些北京锦衣卫下手是真重啊,他还记得有个使刀的家伙,一连跟自己对砸了三下,那柄刀都崩了口居然也没脱手。 不得不讲,康端那批南京锦衣卫的战斗力相比起来,简直像是过家家的三岁小孩! 他吃力地抬起手,把黑猫扒拉下去,然后撑着床缓缓坐了起来。 这时就听房门嘎吱一声被人推开,小六子站在门外,小心翼翼地问:“老大,你怎样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十六章 免费赊账 梁叛坐在床沿上,两眼有点发直。他摇摇头,双手十指用尽全力捏握,才颤颤巍巍地握了一个空拳。 小六子连忙走过来,抓住他一条手臂替他揉搓。 “小铁怎么样?”梁叛忍着手臂上传来的酸痛劲,嗓音沙哑地问。 “快天亮的时候迷迷糊糊醒过一回,华大夫说小命保住了。”六子虽然说着一件好事,可脸上却只有挤出来的一点勉强笑容。 梁叛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又问:“骡子的尸首呢?” “骡子的尸首已经送回家了,高脚七负责戴孝,向骡子的五服长辈们报丧。兄弟们凑了点银子替他订了口好棺材,约好了天禧寺的和尚来做法事,最早明日,最迟后天准到——这些是老狗料理的。” 梁叛点点头,觉得他们想得已算周到了,不必自己再过操心:“去打一碗水来,稍许撒点盐。” 他现在双臂甚至两肩都酸痛不已,剧烈运动以后严重脱力,喝点淡盐水多少缓解一些。 黑猫在床上伸了个懒腰,然后轻轻一纵,跳到梁叛的腿上,在他怀里嗅来嗅去,似乎是找到了某样东西,用那爪子在他胸口轻轻挠了两下,停了停,忽然“喵”的一声从半开的窗缝当中蹿了出去。 梁叛摸摸自己的胸口,那里除了一本吕致远的《秦淮子集》,就是几两散碎银子。 昨天在同升客栈一番乱战,把张守拙给的一百多两银子也丢了。 莫非这猫竟是个财迷,或是文痴? 梁叛笑笑,起身走到屋外,却见小六子拿着个空碗,还在水缸那里发呆。 他这才意识到小六子今天状态不对,心中便生出几分疑窦。 “六子,你怎了?”他走过去拍了一下小六子的背心。 小六子肩膀一缩,显然是被他惊到了,刚才也不知想甚么想得这样入神。 “没啥,嘿嘿……”小六子回过头来,抓了抓后脑勺,憨笑两声。 梁叛却皱起眉:“你不用跟我装这憨样,你每次装出这副样子,就是打算骗人了。说罢,到底出甚么事了,是不是小铁?” “不是。”小六子收起憨笑,垂头丧气地道,“大哥,本来老八不准我讲的,不过我想你迟早也会晓得,老实跟你说了罢,你听了一定要保重……” “保甚么重,少废话,快讲。” “喔……天快亮的时候,老八过来告诉我,河上花姐的船……昨天晚上着火了,花姐她……” 花姐就是花娘,“娘”这个字便是“小娘”之意,用在秦淮船娘身上,便是歌女、妓女的代称,所以小六子他们不敢叫“花娘”,只叫花姐。 梁叛浑身一颤,两眼呆呆地望着小六子。 “县衙的老周也来过了,让你好生休养,说黎县尉已经带人在查……” 小六子后面说了甚么,梁叛一个字也没有听见,他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蹒跚地走回屋里,重新倒在了床上。 他茫然地望着屋顶,眼前只是一遍遍闪过花娘的面容、身段、笑脸,以及那股子温柔体贴。 梁叛其实并没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感,但是他希望自己有,也觉得自己应该要有。 但他现在只有茫然。 如果一切顺利,今天他便该把花娘接回家来了,花娘便是他的女人、妻子、亲人,在这个破落的小院当中替他营务起大半边天。 在一年或者两年以后,他们或许还会有共同的孩子,然后走过几十年的岁月,有时争争吵吵,有时亲爱和睦,然后一起走向生命的终点…… 梁叛在对未来有限的几次仓促规划当中,都将花娘放在了自己往后平凡一生中的重要位置。 他忽然想明白了,当自己听到这个噩耗的时候,为甚么不是悲伤而是茫然,只因为花娘一走,他对未来的所有愿望和想象,便都落空了。 房门被小六子推开了,一碗淡盐水放在桌上,人又退了出去。 梁叛闭上眼,却想起自己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只躺了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连日积攒下来等着处理的事情便一桩桩一件件地从他脑中闪过。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一咬牙振作起精神,重新坐起来,喝干了一碗淡盐水,用两条酸透的胳膊找出衣服重新穿戴齐整。 他推开门,一边向外走,一边对小六子道:“走,跟我说说,我让小铁去盯着驿站,他怎么会被张侉子打伤的?” 小六子跟在他后面出了院门,顺手落了锁,两人一前一后向六角井走去。 “这件事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昨天中午小铁在驿站拿到一封写给吕书办的信,他便送去县衙给你,谁知你已去了鞍鞯坊白山茶店,他追到鞍鞯坊时又同你错过了,便一直到三山门出城,恰好在同升客栈外遇见老狗和骡子。 “老狗和骡子是一路跟着张侉子出城的,他们听你的话,必须两人一起行动,所以始终没办法分出人手来向你报信。恰好小铁来了,两人把事一说,因为老狗跑得快,小铁便让老狗给你送信,他和骡子继续盯着张侉子……” 梁叛听到这里大概便明白了,老狗一走,小铁和骡子便遭到张侉子的攻击,骡子被人杀死,小铁则身受重伤逃了出来,被老狗救回了家。 “差不多就是这样!”六子点头道。 “张侉子的那两下子我试过,有点东西,但也不可能打死骡子,还把小铁打成重伤,到底帮凶是谁?” “这我不晓得,老狗也没瞧见过程,恐怕只能问小铁自己了。” 这时两人已经走出了避驾营巷子,丫头的小吃摊还摆在巷子外的拐角处。 但是今天小老板娘显然不怎么高兴,一手支颐,露着一段雪白的粉颈,两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呆望着前方。 梁叛摸出几个铜子儿丢在那张唯一的桌子上,伸手从灶台抓了几块面饼子,同小六子分了,便向南门东走去。 谁知没走两步,却听身后一声娇呼:“梁捕快!” 梁叛停下脚步,愕然转回头,看着明显有些惊慌失措的丫头。 小老板娘抠了抠围裙,也不晓得该说些甚么,她方才只是下意识地喊住梁叛,哪里真有话说? 她想了想,忽然从灶上又抓了一块饼,小跑过来塞到梁叛手里,笑着说:“今天本姑娘高兴,赊你一块饼子好不好?” “到底还是赊……”小六子见着双马尾的小丫头前言不搭后语,便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不问便,问了就是赊——现在还钱罢!”丫头刚才还笑容满面的脸立刻阴云密布,将一只白嫩嫩的小手伸到了梁叛眼前。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十七章 改稻为桑 “喂,你这是强买强卖啊!”小六子气得跳脚。 梁叛却觉得十分有趣,原来不止自己一个人在这丫头身上吃瘪,小六子这么精乖的家伙,也讨不到便宜的。 他伸手摸出两个制钱,放在丫头的手上,笑道:“好,还你钱。” 丫头把钱一握,一双大眼睛笑成了两弯月牙儿:“那就再赊你一块——这次是真的哦。” 说完她果然又拿了一张饼,塞到了梁叛手中,自己拍拍手,便转回到灶边去了。 街对面一个卖甜糕的挑夫靠在一家人的院墙上,抱着双手看见这一幕,平静得好似一块青石板的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 他弯腰挑起扁担,摇摇晃晃地向西走去。 梁叛拿了饼,又分给小六子一块,他指了指南门东的方向,对小六子道:“我去木匠营的三江混堂,你替我跑个腿,到码头上找冯二,让他到三江混堂来,就说我请他泡澡。” 小六子答应一声,立刻便去了。 梁叛则一边吃饼一边向木匠营走去。 木匠营的混堂是南门东最老的一座,从前是给木匠营做活的匠人们预备的,所以池子最大,水最烫,价格也极公道,进门只要一个制钱,搓背捏脚另算。 苏州人有句俗语叫做“七塔八幢九馒头”,这个所谓的“馒头”,就是指混堂。 因为混堂下面是大石池子,上方则用砖头砌成圆穹状的顶,留个天窗透气透光,从外面看上去便同一只馒头相似。 梁叛走到三江混堂的时候,后炉的水刚刚烧热,正用轱辘车将炉中热水引入池中,又将池中凉水揽回炉里,两下一兑,冷热水在池子中混在一处,便成了沸汤。 梁叛走到香水门口,轻轻将那靠在门框上打盹的伙计敲了个板栗。 “哪个忘……”那伙计一下惊醒,破口大骂。 他骂到一半便瞧见笑嘻嘻站在门外的梁叛,瞬间变了个巴结的神色,给自己不痛不痒地抽了个嘴巴子,拱手笑道:“哎呦梁五爷,今天好照应啊,这样早便来光顾?” 梁叛抛了两枚制钱过去:“两个人,回头一个朋友也来,不准多收钱。” 小伙计连忙递上一枚竹筹子,笑道:“哪里敢!” 梁叛笑骂道:“滚罢,去看看蔡老推空不空,空的话叫他来替我捏捏肩膀。” 小伙计一弯腰,反正这时候不会再有人来,这里用不着他伺候,便出门去找专门推拿捏肩的蔡老推了。 梁叛拿着用朱红笔写着“一”字的竹筹子,进门便丢给里面的侍应,径直走到墙边,脱了衣裳挂在墙上,摘一条澡巾便跨进了滚烫的池子。 他连日来精神紧绷,此时一个人躺在这沸汤池子当中,给那热水一泡,好似个个毛孔都舒张开来,顿时通体舒泰、神经松弛。 他将澡巾拧干热水,朝脑门上一盖,后脑望池子边上一靠,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叛恍惚间感到一双有力而粗糙的手,正在自己半泡在水中的肩膀上揉捏,手法极其娴熟,一阵阵酸麻舒畅之感从肩膀上传来,忍不住便呻吟一声,仰起脖子长长吐了一口气。 “蔡老推,平日好请你不到,怎么今天没给大老爷们叫去捏背?”他笑着朝背后奚落一句。 “梁五爷说笑了,在下不姓蔡。” 梁叛一惊,连忙摘了脸上的浴巾,转头一瞧,却见是个穿着麻布短褂的大汉,露出两条坚实粗壮的手笔,正坐在池子边替自己捏肩,哪里是那个糟不溜丢的蔡老推? 他还注意到池子里又多出两个人来,身后也都有人替他们捏肩,也都是穿麻布短褂的大汉。 其中一个正是他让小六子去请的冯二,另一个将澡巾搭在脸上,却瞧不出面貌来。 “梁五爷当心,重手来了!” 背后那大汉话音刚落,梁叛便觉两个肩井穴骤然剧痛,他忍不住“嘶”的一声,咬着牙倒抽一口热气,随后便感到两肩整个酥酥麻麻,轻快多了。 这时冯二才向他拱拱手,隔着水面的雾气说道:“多谢梁五爷请我泡澡,没想到大家赤条条在这里见面,哈哈。” 梁叛连忙拱手还礼,同时用眼色向那个澡巾盖脸的人望去。 冯二向身后摆摆手,给他捏肩的大汉便缩回手端坐在那里。 冯二沿着池壁向梁叛边上挪了挪,低声道:“是齐老大。” “哦?”梁叛一惊,没想到齐鹤轩也来了,那么这几位捏肩的大汉不用讲,肯定是齐鹤轩自用的师傅了。 “早上你那小兄弟过去的时候,齐老大正好也在,一听你要请我泡澡,便说正好身上刺挠,也跟着来了。” 梁叛点头笑道:“没想到齐四哥肯下这样的小池子。” “唉,池子不在大,关键是水,要干净要滚烫,泡起来才舒服,这里的水就很好——梁五爷,你找我来,恐怕有事要谈?” “你不必叫我梁五爷,叫我老五好了。小弟这里的确有所讨教,就怕你事忙不便。” “不敢当!”冯二不肯听他的话叫“老五”,只说,“你老哥有话尽管讲,外面不会有人进来,隔壁烧火的都是漕帮自己人。齐老大泡澡就发困,打雷放炮也不醒的,也不必怕吵他。” 梁叛点点头,一面暗赞齐四和冯二想得周到,一面心里佩服漕帮的势力。 他斟酌了一会儿说道:“昨天那几个锦衣卫怎样了?” 冯二道:“九个人死了四个,有两个在院子里没出来的,就是被烟给呛了,屁事没有,其余几个伤得都不轻,有一个肺都被长矛扎透了,也不知道捱没捱过去。后来他们被一帮人接走了,我不认得,是齐老大亲自打的交道。” “嗯,那个叫康端的怎样?” “没事,这人命最大,中了七八刀都是皮外伤。” “你们能不能找到这个人,我有事要问他。” “没问题,我派人送个信过去,替你们约一约。” 冯二说着便打了个手势,给他捏肩的那个大汉便站起来,走了出去。 梁叛谢过冯二,继续说道:“还有两件事,一件是受人所托,替人跟老爷子讲个情;第二件跟漕帮有关,或许是个好机会,也或许是个坏消息,总之不论好坏漕帮都好早做打算。” “哦?”冯二一听这两件事,立刻从池子里坐直了,露出极注意的神情,说道:“请你老哥细讲讲。” 梁叛道:“第一件,是张守拙托我替倭国使臣调停,请老爷子暂时抬一抬贵手,近些天不要跟倭人作难。” “唔……这一件事齐老大跟我都做不了主,不过既然是你老哥和张大老爷的面子,我想老帮主那里肯不肯都要先给你一句交代的。” 乾照和尚和倭寇是死仇,梁叛本就做了老爷子拒绝的准备,有这一句话在这里已足够了。 “第二件,我要先请问,贵帮名下的田亩多不多?” 冯二一听他问到田地,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了,不过也没任何隐瞒,老实说道:“漕帮有些早年撤军时留下的军屯田,这些年陆陆续续又收了些,就我知道的,实际田亩和诡寄、挂单的相加起来,总也有六七万亩。” 梁叛这才知道,漕帮有这么多的田地,那么自己要说的这件事,可谓干系重大了! 他面色严肃,沉声说道:“朝廷要搞‘改稻为桑’,我猜北京都察院来南直隶的真正目的,并非查漕帮,而是为了推行‘改稻为桑’!”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十八章 更迭交替出新裁 关于改稻为桑的事情,梁叛当然是从吕致远的书信中瞧来的。 问题是在吕致远的书信当中,从来就没有将北京都察院和改稻为桑的事情联系在一起。 梁叛因为于高层政治没有任何认知,不明白各类人事之间的利害关系,自然也就想不出这两件事之间的关联。 他第一次看到“改稻为桑”四个字,是在一封两年前的书信当中。 那封书信上说的是崇佑三十年初朝中的一件八卦——当然,现在梁叛已经不再将这件事当成八卦来看了。 崇佑三十年九月曲周县李贼聚众起义,先后攻入山东巨野、河南太康等县,随后打进南直隶,围攻亳州,声势愈来愈大,以至于朝野震动。 因为当时淮河颍水之间年馑大荒,所以这场叛乱有大量从贼之众其实是淮颍之间的灾民,朝廷便想出一个“以抚代剿”的策略,打算安抚灾民,让叛军自行瓦解。 这个思路原本是极其对症的,既能宣扬皇帝爱民之举,又可减少杀伤冲突,但当时户部却极力反对,直言灾民贪得无厌,京畿各仓已尽数空虚,无力赈济满足。 对此都察院附议,认为户部说得有道理。 内阁一查京畿各个仓场,果然只够应付当年的支度,便开始彻查钱粮的去向。 这一查才知道,原来不是钱粮挥霍得多,而是每年进账太少。 大明朝至崇佑年收入一年减似一年,国库连年空虚,至此已有积重难返之势。 于是当年腊月,董阁老下令南京都察院会同户部、户科三司查勘后湖黄册、各处上报最新鱼鳞图册。 可是两个月后南京都察院纹丝未动,各处衙门除了南直隶苏州府以外,竟然无一送到图册。 董阁老在朝会上大发雷霆,派人备查各处租役,整理核对,发现崇佑三十年天下田土在册者竟然只有三百二十六万四千顷有奇。 这个数据与洪武初年的八百四十九万六千顷相比缺失大半,即便与弘治十五年的四百二十二万顷、正德十二年的四百一十四万顷相比,也相差近百万顷之多! 董阁老命各衙门一再核对,结果毫无改变。 就在这种关头,湖广督粮道极其“巧合”地给内阁上了一道奏疏,直言湖广额田原有二百二十万顷,今只存二十三万,十去其九,其中猾民铁脚诡寄、移丘换段,隐匿欺瞒之数不可胜数,请朝廷清丈彻查。 随同奏疏而来的,是从崇佑二十二年至崇佑二十六年之间所搜集的证据,也就是湖广部分州县的户房白册,其中有真实的人口田亩数量,以及各地豪族与贫民互相勾连隐瞒的情形。 从信里不难看出,吕致远、张守拙、李裕以及湖广的那位粮道,似乎都是董阁老的信徒,他们一力主张大刀阔斧地改革,重新丈量核对田亩,将那些隐田诡户掀个底朝天,重振大明的均田和租税! 但是奏疏送到北京的时候,董阁老已经重病无法理事,内阁暂时由次辅庞翀接管。 然后这位督粮道就被罢免了。 就像四年前替他搜集证据的湖广布政司照磨所照磨李裕一样。 但是为了解决国库空虚的问题,庞翀便打算效仿洪武年改稻为桑的故事,决定增加江南桑田和棉田的比例,以经济作物代替粮食作物,提高丝和棉的产量,增加收入。 庞翀所代表的保守派,显然是不愿意用清丈田亩这种激烈手段来动摇社会结构的。 然而这种政策再次遭到了户部的反对,这个担任大明朝大管家的部门,第二次驳了内阁的面子,理由只有一个:天下粮田已自不足,不事增益,奈何愈减? 都察院再次附议,再次认为户部说得有道理。 这是梁叛第一次见到“改稻为桑”四个字。 但是这四个字在整封信中太不起眼,既没有多次出现,也没有用双引号或着重号标记出来(当然明朝人还没有开始使用双引号),梁叛这个“明代政治文盲”自然不会注意到这个词。 但是他的记忆力极强,今天早上决定找冯二的时候,便又将所记的那些书信内容重新梳理了一遍, 想从当中找到一些跟漕帮有关的蛛丝马迹。 然后他便将最近关于北京都察院调查沿河各府漕帮的内容,与这个陈年旧事联系到了一起。 梁叛之所以能将它们联系起来,是因为他想起了去年六月一封信中的内容:北京都察院左都御史换人了。 原来的左都御史是个正德朝的老人,性情刚直,一向不偏不倚,也不买旁人的面子,内阁的前任首辅董阁老和现任理事的庞阁老都拿他没有一点办法。 但是去年五月,这位一向硬朗的老人因为老母过世回家丁忧,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是庞阁老的学生。 而那位强硬的户部尚书,则因为在正旦大朝会上公然顶撞皇帝,讥讽其“不问朝政,但事鬼神”,被皇帝罚禁足三个月…… 恰恰就在这三个月时间的中间点,二月十五,北京都察院到南直和浙江来查甚么漕帮。 当然,梁叛通过这些巧合将北京都察院与“改稻为桑”联系起来,依旧有些牵强。 但是别忘了,俞东来曾经对他说过,吕书办被刺的那一天,南京都察院照磨所照磨李裕,南京户科右给事中冉佐,南京户部照磨赵元夔,酉时三刻出三山门。 这三人组合,跟当年董阁老下令查后湖黄册的三司组合何其相似,事实上这三个衙门凑在一起,最可能干的事情,就是前往后湖黄册库查验黄册。 这是南京都察院超过北京都察院所独有的权利。 瞧啊,庞阁老得到了北京都察院,户部又被暂时禁足,无人再阻拦内阁推动改稻为桑;而卧病在家的董阁老用李裕拿下了南京都察院,得以彻查后湖黄册的错漏。 所以梁叛突然就想到一点:如果说吕致远他们打算从南直隶入手,暗中清丈田亩,而且已经核对过黄册,找到了其中的错漏所在,并且将计划进行到了很关键的一部——誊抄分发白册。 下一步当然就是按照分发下去的白册,根据黄册中的错漏部分,重新进行清丈核准,把所有隐藏起来的田亩公之于天下! 那么作为反对清丈田亩,反对破坏社会结构的保守派们,自然不能任由他们继续走到下一步去! 那就得阻止他们。 怎么阻止呢? 杀死吕致远,抢夺白册。 现在杀死吕致远成功了,抢夺白册失败了,他们就得对梁叛这个“白册持有者”进行打击。 比如杀死他手下的白役,比如烧了花娘的船。 然而这个江宁县的小捕快,骨头比他们想象得要硬得多。 这个时候就得拿出他们最后的对抗之策——以“改稻为桑”来对抗清丈田亩! 因为要施行改稻为桑,便要涉及到改种和买卖田亩,以及重新归类调整现有田亩的属性,这里面有许许多多的文章可以做。 我在你清丈田亩之前,把现有田地的性质和归属者全都打乱,你的白册便是废纸一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四十九章 一曲长干思故人 梁叛向冯二粗略解释了一遍何为“改稻为桑”,就是说稻田可能今年便不准种稻了,要改种桑树和棉花。 这么一来就有两个问题:不种稻了,粮食从哪来?种了桑树和棉花,产出来的生丝和棉花卖到何处去? 还有一个涉及到漕帮根本的问题,如果都不种稻了,那就没有漕粮,没有漕粮,漕帮以后运甚么? 漕帮莫非要改行了? 冯二沉吟起来,他的脑筋有限,对普通的弯弯绕还能想明白,可是这种弯得太狠,绕得太急的问题,他便有些吃不消了。 而且这不是他一个人所能拿定的事情。 于是他把澡巾在水里搓了一下,拧干了擦擦脸上蒸出来的油汗,撮着牙花子道:“嘶……看来这件事还得到一趟别院,齐老大都未必做得了主,说不得得轻老头子出山,把几个大帮召集起来一块儿想对策。张大老爷要替倭人调停的事,也得知会给老头子。” 梁叛点点头,他又强调一句:“这只是我的猜测,未必做得了准。” “不不不,我瞧这事八成是有准的!”冯二摇头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那些北京都察院的已经去过燕子矶了,真就查了甲字四号仓——当然了,现在那里甚么也没有。但是那些人查得很随意,像是在走过场似的,查完了也不肯吃请也不肯收钱,拍拍屁股就走了。今早齐老大便说,这些人到南京来,未必是真的来查甚么狗屁漕粮的,肯定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 “哦?齐老大也这样猜测?” “对,齐老大说,这种人越是有大事要办,越是不敢吃请收钱,酒色更加碰也不敢碰,怕的就是说出甚么酒话梦话大话,节外生枝。倘或只是查事儿抓人,你给一千他敢要一万!” 梁叛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心里愈发笃定了。 他在想着要不要通知张守拙,把这件事给他们提个醒…… 冯二或许是觉得这件事太过重大了,越想越着急,干脆把齐四给推醒了,起来擦身子。 刚从池子里出来,之前给冯二捏肩的大汉便走进来,拱手说道:“已经派人跟康家联络了,中午时应该有回信。” 这回冯二没说话,齐四坐在池子边,打了个哈欠,说道:“不要等甚么回信,看梁五哥何时方便,就跟他们约时辰好了。姓康的不能动,你便带梁五哥上门去一趟。” “是。”那大汉便转向梁叛,“请问梁五爷几时有空?” 梁叛也从池子里站起来,一边擦身子一边说:“晚饭过后罢。” 大汉道:“好的。” 齐四接口道:“你跑一趟罢,顺便叫外面递几道手巾把子进来。” “是嘞!”大汉一转身又走了出去,过不多时,外面立刻有人送了一篮子热腾腾拧干了的澡巾进来。 齐四伸手拿了一个,一边打开一边对梁叛笑道:“梁兄弟,自取自用。” 说完便擦起头脸来。 几人收拾停当之后,齐四和冯二告别先走。 梁叛留下来搓了个背才走,出门时瞧见那小伙计还畏畏缩缩地坐在门帘后面,一副想跟他打招呼,又有点不敢的样子。 梁叛一笑出门,站在大街上伸了个懒腰,只觉通体舒泰,甚至能清楚地感觉到麻布衣服在皮肤上的摩擦感。 他在心里思量了一下随后的事情,一是去看一眼小铁,二是料理骡子的身后事。 他从昨天一个身价数百两银子的有钱人,重新变回只剩几辆碎银子的穷光蛋,不光如此,原本打算给老八几十两银子的花红也没了着落,给骡子料理后事的钱也不知从哪里挣去。 他现在是人没了,钱没了,平静安定的生活也没了。 只增加了很多很难对付的敌人。 张侉子算一个,已经被他杀了。 昨晚那些北京锦衣卫的有一个算一个。 丁吉原算一个。 王班头算一个。 至于杀死花娘烧掉花船的,或许是以上的其中一个,或许另有其人,也算一个。 报仇嘛……先从王班头开始好了。 他不知道王班头在这一连串事件当中参与多深,不过这没关系,不知道可以“问”嘛。 梁叛想了想,决定先不去看小铁,因为他要去“看”王班头。 王班头很有钱,江宁县的快班班头,虽然比不上三山门城门吏的油水,但是只要心狠手辣脸皮厚,江宁县如此富庶,一年也有几百上千的银子好捞。 王班头这个人要说心狠手辣倒不怎么见得,唯有脸皮厚这一点是公认的。 这人虽然有钱,却不露富,只在南门外长干里置了一套两进的小院。 梁叛直接从聚宝门出了城,出城沿着护城河向西,走不多久便是长干里。 长干里这片地方很有历史,也很有故事。 公元前472年,越王勾践令范蠡在此地建立了一座城周长二里八十步的小城池,名叫越城,作为进攻楚国的据点。 这是中国历史上各代君王在南京主城区建立的第一座城池。 李白在旅及南京时,不仅留下了脍炙人口的《登金陵凤凰台》,还写过《长干行》二首。 其中一首写道: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后来所谓“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成语,便是由此而来。 在李白的眼中,这是一个单纯而又质朴的地方,这里的人们是纯情而深情的。 梁叛走在长干里的街道上,心中却是惨淡而悲凉的。 他看到前方一个小院的柴门打开,一个男人半边身子露在门外,看了梁叛一眼,便回到了院里。 门并没有关上。 梁叛走过去,推开那半掩的柴门,王班头就坐在院子当中的竹椅上,膝盖上一边一个,抱着两个总角的孩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光彩。 刚才探出身子来看的男人就站在王班头的侧边,五官跟王班头有六七分相似,就是王班头的独子。 梁叛认得这个男人,叫王敦,很老实的一个年轻人,好像比自己还要小两岁,面相却老气得多。 他向王敦点了点头。 王敦也点点头,神情有些紧张,也有些害怕。 王班头放下两个孙儿,拍拍衣服下摆站起来,看着梁叛惨笑一声,说道:“昨晚听说你的白役死了一个,跟你相好的那个船娘也死定了,北京锦衣卫六个小旗都没能留下你,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小梁,你真不简单啊!”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十章 谁人关中客 “我很简单。”梁叛摇头道,“带着弟兄们一日三餐,不至于太过寒碜;娶一个中意的婆娘,也不用太过漂亮。” 王班头沉默,他发现自己永远无法和手下这个小捕快聊上同一个频道。 但是他也永远无法反驳这个年纪与自己儿子相仿的年轻捕快。 想到自己的儿子,王班头向王敦使了个眼色。 王敦立刻从身上掏出两张钱店的兑票,嘴里说道:“小……小梁哥,给你。” 两张兑票,一张五百两。 梁叛拿在手里看看,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 他在王敦惊恐的目光当中,蹲下身抱住两个娃娃,将两张兑票一人一张,揣进了娃娃的衣兜里,然后将这两个娃娃推给了他们吓傻了的父亲。 “敦哥,我小梁又不是恶魔,你倒怕甚么?”梁叛朝脸色惨白的王敦笑了笑,故意奚落一句。 王敦紧紧搂住自己的两个孩子,脸上也挤出两分笑容来。 只是这笑容比哭相还要难看几分。 王班头却一点也笑不出来。 梁叛不肯收这笔钱,要么是嫌少,要么是打算拿走别的东西。 “王敦,把两个小把戏带进去,没你们事了。”王班头挥挥手。 王敦却站着不动,眨巴着眼睛看向梁叛。 “滚!”王班头大吼一声,王敦这才抱起两个孩子,一溜烟躲回了屋里。 梁叛双手抱胸,冷眼旁观。 王班头等到自家屋门关严了,这才颓然坐倒在竹椅中,长叹一声道:“你想要甚么?” 梁叛伸出三根手指:“我只要你回答我几个问题。” 王班头一愣:“你不杀我?” “你回答完我就走。” 王班头暗自松了口气,却又立刻警惕起来,万一这小梁要问的净是自己答不上来或是不能答的,那该如何是好? 可是梁叛不给他时间犹豫,还是那一套一句盯一句的路子,直接便问:“按理说你不该接触得到丁吉原这种人,你为甚么会替他做事?” 其实这个问题他早就奇怪了,以丁吉原的身份,怎么会直接跟王班头这种小脚色接触? 王班头一愣,连忙摇头:“我哪里攀得上丁指挥?我是替黎县尉做事,他才是丁指挥的人……” 他见梁叛眉头皱起来,连忙赌咒发誓:“我王某人若是讲假话,天打雷劈!” 虽然说建国以后发毒誓已经失效了,但是现在是在崇尚“举头三尺有神明”的大明朝,这种誓言还是颇有可信度的。 梁叛就更奇怪了。 虽然一开始他以为黎县尉是与张守拙对着干的,是江宁县里最大的“反派”,黎县尉的直接下属王班头不过是此人的跟班而已。 但是后来张守拙已经明确澄清过,黎县尉实际是张守拙一方的人,吕致远的那口木箱子还是黎县尉故意留下来给他的。 “真的是他!”王班头见梁叛仍是不信,连忙补充道,“那天你在县衙给太平街的两个死者验尸,出了个大风头,可是当天晚上黎县尉便带了个人来找我,派我去给太平街里长下莽草子毒。他说明天张大老爷要坐堂断案,这个里长留不得,而且要让他死在公堂上,好坐实黑猫精夺魂杀人的传言。” “你去了?” “没有!”王班头连忙摆手,“杀人的事我怎么肯干?是黎县尉带来的那个关中人,他见我不肯,便大骂我跟黎县尉,说我们这些留都人都是废物,还说他亲自去办……” “关中人?”梁叛打断他的话,“是甚么样的关中人?” 王班头道:“那人面相好认,是个尖嘴猴腮的,说一口关中话,他……” 王班头话未说完,突然院外某处传来一声机括弹射的声音,随后一串尖锐的异响,只见王班头脖子一歪,整个人砰然便栽倒在地。 梁叛在听到那声机括声响以后,便条件反射地向侧后方一让,哪知道那暗器并非向他发出,而是射向了说话的王班头。 线索又断了! 他愤怒地一挥拳,暗骂一声。 虽然得到了关于黎县尉和杀死太平街里长重要情报,但是烧掉花船的凶手依然没有头绪。 屋里的王敦听到外面有动静,连忙开门出来,却见自己父亲连同竹椅栽倒在地,不知生死。 他大叫一声扑了过去,伸手在王班头胸口摸了摸,哪里还有心跳? 这个老实人立刻泣不成声,指着梁叛颤声说:“小……小梁哥,你怎么下这样的手!” 梁叛懒得跟他啰嗦,走过来推开王敦,伸手在王班头颈侧的一个黑点上按了按,是个硬点。 杀死王班头的,又是那黑针! 梁叛快步跳上王家的院墙,向黑针射来的方向望去,却见长干里市井平静,哪里还有凶手的半点影子? 他回头看了茫然无措的王敦一眼,皱眉道:“你爹不是我杀的,进屋去关好门,照看好你家两个孩子,我马上让县衙调人过来。” 他说完便跃下墙头,快步向聚宝门奔去。 他得去见张守拙,他要提审老八昨天抓到的那个里长家的厨子,他要确定王班头说的那个尖嘴猴腮的关中人,到底是不是里长在供词中所说的那个,让他传播谣言的关中人! 梁叛还想起昨天晚上被围之时,也听过一个锦衣卫小旗用关中口音说话——当时他打出包围,便听一名小旗用关中赞说了一句:“这人好厉害……” 梁叛心里快速思索着,脚步却如飞一般奔跑在长干里的街道上。 他双眼四下寻找着可以代步的牲畜或者马车,以期尽快赶到县衙去见张守拙。 可是长干里连个大车店也没有,哪里来的脚力牲口? 可世事偏偏如此巧合,梁叛突然在前方一座茶棚外面,瞧见拴着一匹枣红色的高头大马,着实漂亮。 南京城里养马的大户极多,特别是锦衣卫和旗手卫那一片,自诩将门世家的大有人在,人人以拥有一匹宝马为傲。 梁叛抬眼向那茶棚里一扫,却见到两个“老熟人”——冉先生和名叫翊镌的小男孩。 现在那师生两个正坐在茶棚下的一张课桌边,与他们同桌的还有一个身穿三青色长衫,头戴逍遥巾的年轻书生。 整个茶棚下只有他们三位客人,那冉先生蹙着眉,略略偏过身体,似乎并不待见那位书生。 梁叛经过的时候,只听那书生在殷切规劝:“此等腌臜地方,有甚么好茶,小生请冉姑娘到楼外楼品一品松针雨花如何……” 这时那小男孩眼尖,突然从长凳上跳起来,指着外面的梁叛叫道:“喂,是你!哇,你跑得好快!哇,你上马也好快!哇,你……老师,他把李公子的马骑走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十一章 春雷起处又雨 还没等那“李公子”回过神来,梁叛早已一骑绝尘,消失在了长干里弯曲的街道尽头,只余下几声哒哒的马蹄回响。 梁叛到了聚宝门并不下马,直接掏出随身锡牌丢给城门吏,径直闯关而入。 他这是押一件信物在此,表示还会回来补签画押。 好在他是隔三差五便打聚宝门过的,聚宝门又是整个在江宁县的辖境之内,守城们的个个晓得他,哪里不行方便? 梁叛一人一马飞速越过镇淮桥,不到一炷香功夫,便到了县府街衙门口。 他飞身下马,把缰绳随手套在门外的拴马桩上,推开县衙的大门便走了进去。 今天在倒座房里值班的是兵房的岑书办。 江宁县没有兵员,南京城的弓兵们又各归五城的兵马指挥司管辖,所以兵房书办是个实实在在的闲差,也是穷差。 岑书办虽然在这位子上做了几十年,因为文章不得力,又没甚么政绩,因而始终没能更进一步,混出个官身来。 不过这老先生人是很慷慨的,没有衙门里那些积年老吏的油滑习气,梁叛向来也敬重此人,所以进了门便拱拱手说:“岑夫子,大老爷在不在?” 岑书办跟门房老周一样是个近视眼,虽然认得梁叛的声音,却还是下意识地眯起眼睛伸长了脖子来看他。 “哦,梁捕快,大老爷今早得了句容来的一封信,便立刻出门了,不知甚么时辰回来。” 梁叛皱眉道:“他去了哪里,有没有说过?” 岑书办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不曾留下话来。” “好嘞,多谢岑夫子。”梁叛心中火急火燎,胡乱拱了拱手,便又跑出门去,重新骑了那匹马,直奔小西湖。 现在他要找张守拙,已经有了固定的套路:县衙找不到便去小西湖,小西湖再找不到便去会同馆,会同馆找不到的话,恐怕就得去一趟都察院了。 因为他现在几乎摸清楚了张守拙匮乏单调到让人摇头的社交圈子。 果然,小西湖还是没有张守拙的影子,不过小西湖的徐公孙徐维认出了梁叛,问他是不是昨天在画舫上见过的俞东来的朋友。 梁叛便跟他闲扯了两句,顺便打听张守拙的下落。 谁知徐维也爱莫能助。 梁叛便立刻调转马头,奔向会同馆。 天草芥不在会同馆,张守拙自然也不会在此处逗留。 “操!”梁叛忍不住爆了一句粗口。 他骂的不是天草芥,也不是张守拙,而是骂南京都察院,因为他下一个要找的地方,就是南京都察院。 这一句骂看上去好没来由,其实是有原因的。 留都绝大部分的政务衙门都在老皇城承天门外御街两侧,出来会同馆沿着长安街走几步就能到。 偏偏都察院和刑部这两个脏怂衙门龟缩到了城北的太平门外、后湖边上! 哦对了,还有南京大理寺,这三个统称南京三法司的衙门,搞甚么标新立异,搞啥子特立独行! 梁叛一边在肚里暗骂,一边只得上马重新向后湖赶路。 而且这一来更加印证了他之前的想法:他娘的都察院衙门本来就在北门外后湖边上,你都察院照磨所照磨李裕二月初九那天,要随同户部和户科到后湖查验黄册,却要打城里兜一大圈,从三山门出城,再绕回到后湖去,说这里面没有猫腻,骗鬼呢? 老子现在怀疑你才是杀死吕致远的凶手! 梁叛气愤愤地想,一路疾驰,终于在太平门被拦了下来。 这回他享受不到聚宝门的特殊待遇了,只能下马老老实实签押,然后牵着马经过南京刑部,找到了南京都察院的门口。 “你找谁!”守门的侍卫十分警惕地拦住了面色不善的梁叛。 梁叛下意识地伸手一摸,却没摸到自己的锡牌,这才想起来之前已经丢在聚宝门了。 他只好忍气吞声地道:“在下姓梁,找照磨所李照磨,烦请通传。” 谁知那侍卫一挥手道:“李照磨不在。” 梁叛登时脑门冒火,可是那侍卫紧接着的一句话又把他的怒火全给扑灭了:“李照磨和江宁县的张知县刚刚才离开衙门,往板仓方向去了。” 梁叛只好咽下一口气,还谢了那侍卫小哥,再次骑马去往板仓。 板仓是南京城屯粮的所在,明初时此处皆是木板钉成的粮仓,所以取名叫板仓。 也就是后世南京市板仓街道和板仓村名称的由来。 梁叛在追出去将近一里路之后,才看到前方有一辆晃晃悠悠的小马车,他连忙催马上前,跟在车后面喊:“前面是不是李照磨的车?” 那小车慢慢停到路边,只见车帘一掀,从中探出一张黝黑严肃的脸来,正是张守拙。 梁叛立刻打马跟上去,落地站在马车后面。 赶车的约莫收到车里的吩咐,从车辕上取了脚凳过来,张守拙踩着脚凳下来,脸上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忧愁神色,他看了看梁叛,疑惑地问道:“你为何不在家修养,找李照磨还是找我?” “找你。”梁叛竖起三根手指,“第一,我要提审太平街里长的厨子;第二,王班头已经死了,是被黑针杀的;第三,黎县尉很可能是个双面谍子,可能下一个死的就是他。” 张守拙的眼睛越睁越大,最后把眉毛深深拧在一起,久久没能说出话来。 梁叛突然发现眼前的张知县,似乎在一瞬间变得像是一个年近花甲的老人,目光浑浊而黯淡,整个人微微佝偻在那里,显得毫无生气。 这还是那个官派十足、威严肃穆的张守拙吗? 梁叛似乎此刻才想起来,眼前的这位张大老爷,终究不过是一个背负着太多东西的江宁知县。 这时马车车帘掀开,又有一个人走下来。 那是一位三十岁出头的书生,方巾阔服,粉底皂靴,面容白净,一对狭长的眸子,目光十分深邃。 那人走到张守拙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才转过来看向梁叛:“梁捕快,久闻大名。” 梁叛行下属礼,答道:“李照磨,久仰。” 李裕又看了看身边的张守拙,他比谁都清楚,眼下的张藏锋就像一只抽掉了灵魂的躯壳,哪里还有甚么决断主张? 数年倾尽心血的努力,一夜之间付之流水,那种痛苦和愤懑的滋味,他早在湖广布政司的时候,就结结实实地尝过一遍。 三人站在道旁,任那微带湿气的料峭春风,将他们的面颊吹得麻木冰冷。 天空中毫无征兆地滚过一声沉闷的春雷,仿佛一股威势从钟山的另一边,顺着云层翻卷而来。 梁叛转头看向右侧黛青色的钟山,远远看去好似有一片蒙蒙雨雾,从山顶飘荡而起。 又要下雨了吗? 李裕和张守拙也望了过去。 张守拙喃喃地道:“神烈山下雨了,却如何浇得灭那一把火!”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十二章 吕子达总是对的 讲实话,梁叛并不喜欢神烈山这个名字。 二十二年前,崇佑皇帝在跟那些文人大官们的“大礼议”之争中打了胜仗,便把钟山改为了神烈山。 梁叛跟李裕、张守拙都不同,他是从小在南京城里长起来的,也是最后一代把这座葬着太祖爷和马皇后的老山称为“钟山”的留都人。 那些几岁十几岁的小家伙,还有外来的人们,都只把钟山叫做“神烈山”。 梁叛不知道张守拙说的“那一把火”是甚么火,这两天实在是起了太多次火…… 但是他从张守拙的语气中听得出来,张说的那一把火,可能比自己所了解的那些烧得都要惨,都要大。 张守拙忽然转过来,从兜里掏出一块玉色驳杂的牌子丢给梁叛,玉是老玉,看来是他私人的信物。 “这是我从小贴身带的玉佩,你拿去后衙找我的管家,便可取我印信,这二三日我都未必在留都,江宁县的事情你爱管便费心管一管,不爱管便教黎震他们去死好了!总之你一力自决罢……” 他神情晦暗已极,不愿多言,摆摆手便向马车走去。 走到一半又停了停,没有回头地说了一句:“那位花娘的事……请节哀。”说完便低头钻进了车里,再没出来。 梁叛手里捏着那块尚有体温的玉牌,看了看张守拙的背影,又同李裕对视一眼。 李裕嘴唇动了动,似有甚么话想说,但终究没有开口。 他跟着张守拙走到车门边,忽然又下定了决心似的,返回来低声道:“你若有事需要人手,或者处境危急之时,可以到小运河心腹桥,有人会主动找你。” 梁叛记下小运河心腹桥这个地点,想了想还是说道:“有件事本来与我无关,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我想不妨告诉你们,是真是假你们自己判断好了。” “哦?”李裕奇道:“甚么事?” “我看过吕书办的书信,有一个猜想——北京都察院这次……” 当李裕听到“北京都察院”这五个字的时候,瞳孔骤然缩了一下。 接着就听梁叛继续说:“这次来南直隶,恐怕真实目的是为了推行庞翀的‘改稻为桑’,当然了,改稻为桑不是目的,目的应该是通过这种政策,快速改变南直隶部分田亩的属性和归属,让你们的白册失效……” 梁叛本来是不大愿意对李裕讲这个的,因为他怕自己猜得不对,贸然说出口非但没能帮上忙,反而惹得方家耻笑——你一个县衙的小小捕快,居然自不量力去忖度天下事,岂不可笑? 但是当他麻着胆子说出来之后,看到李裕震惊的神情,便知道自己应该是猜对了,至少在方向上是靠谱的。 李裕脸色有点发白,他深深看了梁叛一眼,尽量用一种平常的语气说:“知道了。” 然后他向梁叛点点头,转身上了马车。 梁叛便牵马立在路边,目送着马车缓缓离去。 …… 李裕的马车极其朴素,内壁甚至连大漆也不曾刷上一道,好几处都被白蚁给蛀出了虫眼。 李裕和张守拙对坐在有些狭窄逼仄的马车中,两人相对沉默,气氛沉闷至极。 此刻就连外面传来的哒哒马蹄声,和马车左右的颠簸,对李裕烦躁憋闷的情绪来说,都算是一种安慰。 过了许久,张守拙直愣愣的眼珠才动了一下,忽然开口道:“为甚么把瘸子的位置告诉他?” 李裕暗暗松了一口气,反问一句:“你又为甚么把自己的贴身玉佩交给他?” 两人对视一眼,忽然都露出些许笑意。 不过张守拙脸上的笑意很快便消失了,他摇头道:“因为我相信他。” 李裕道:“我也信他。” 张守拙觉得李裕这话有点孩子气,像是在和自己斗嘴,他反驳道:“你凭甚么信他?你了解这个人?” 李裕眼中的笑意愈来愈浓,毫不示弱地问:“我不了解,莫非你了解?” “……” 张守拙无言以对。 吕子达死前,张守拙认为自己了解衙门里的每一位官吏、差役,包括黎县尉和梁叛。 但是吕子达死后,他开始不断地重新认识这位被吕子达看中的捕快,而且同梁叛越接触得多,他越觉得自己从未了解过这个家伙。 但他至少认为自己还是了解黎县尉的。 那个从书吏晋为官身,胆子虽小,却还算是有操守、知是非的同僚。 但是今天他知道自己又看错了。 这个黎震胆子好像一点也不小,操守一点也没有,是非更加一点不知道! 张守拙从未像今天这般怀疑过自己。 “我不了解你手下这位梁捕快,但是我相信吕子达,他总是对的。”李裕偏过头看着窗外,仿佛在自言自语,“就像那批白册,他早已说过句容县并非安全的誊抄所在,眼下也不是动手的时机,现在看来他还是对的。” 张守拙沉默不言,当时他是支持将白册送往句容誊抄的,也是支持趁着董阁老余威犹在、庞翀立足未稳之时立刻发动“南直隶大清丈”的。 他甚至信心满满地同天草芥商量了一个“祸水东引”的计划,打算让梁叛拖住对手两天,句容县那边的誊抄工作便可大致结束了。 梁叛真的拖了两天,而且比他和天草芥预计的要顽强得多,不仅毫发无伤,还打死了一个锦衣卫缇骑。 然而就像吕致远所说,句容并非安全的所在,他们很快绕过了江宁县和南京城,找到了那里…… “在句容誊抄的那批白册已经被人全部烧掉了,现在只剩下天草芥手中的那一部,看来是时候遣退倭国使团了。按照子达的计划,天草芥把白册带去日本誊抄,陆真人带黑猫进京入宫,朝中诸位各自努力,三年之后天时地利人和至少得其二,再行动手。如果三年之后时机不成,现有白册已经失去时效,那便再等六年——三年搜集新的白册,三年准备举事,这才是万全之法!” 大约是发觉自己有点“事后诸葛亮”的意思,李裕才住了口,不再往下说。 当然这绝不是李裕的事后诸葛亮,这种思想也并非他独有和首创。 而是在六年前他从湖广被罢黜,到了南京以后,吕致远和陆玑两人在三山护国寺那株梅花树下,就已说过这样的话。 当然,这话也得到了当时湖溪书院两位夫子的赞同。 其实那天在护国寺外,远不止他和吕致远、陆玑三人,张守拙和冉佐、赵元夔都在,还有许多湖溪书院一派的“革新派”文人和官吏。 那是“革新派”以诗会友的一次小聚会! 吕致远当时写下那首《咏护国寺前一枝梅》,其实并不是只赞扬李裕,而是写那许许多多不曾记录姓名的同道中人。 张守拙神色黯然,他也知道这句话已被老夫子们奉为了准绳,但是他们既然是革新派,他们既然是许许多多年轻而有抱负的大明官员组成的群体,他们自然就逃不了“激进”二字。 于是有很多人,包括他自己,在隐忍了多年以后,终于在白册完成之时,忍不住加速推动了“大清丈”计划的进程。 张守拙长叹一声:“明天我便写信给山长,向书院请罪。”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十三章 吕致远识人之谜 “多此一举!”李裕不以为然,“此事不是你一人的主张,你也做不了主,轮得到你请甚么罪?梁叛说得很对,现在最麻烦的是‘改稻为桑’,如果不能及时阻止,天草芥手中仅存的一部白册也没用了,吕子达和所有人几年来的心血全都白白浪费。” 张守拙稍稍释然了些,他黑着一张脸,点点头,无力地靠在车壁上。 李裕见他这副样子,只好再安慰一句:“不过也不必太担忧,庞翀不是傻子,也不是疯子,他当然知道改稻为桑这种事最多不过是饮鸩止渴。 “他当年提出改稻为桑,也是为了虚晃一枪,对付我们湖广的那一部白册,后来户部一反对,加上罗参政从督粮道上被贬的事情渐渐平息下去,庞翀便没再提过这一茬了。 “可见这一次也是故技重施,现在南直隶的白册已经毁了,只要我们做出一副全面退守的姿态,庞翀也不大会发疯拿整个南直隶来开玩笑的。” 张守拙默然不语,实在是现在形势看上去已经严峻之极,他不敢再有任何掉以轻心的想法。 “江宁县的事你也不必过于发愁,这些事怎么发生的,应天府其实心里明镜似的,所以他们对你是不援手、不责备,也不会催促你破案缉凶,我们最少还有十天半个月的功夫来跟他们周旋。” 张守拙缓缓说道:“这我晓得。陶知府这个老骑墙,生怕别人误会他偏向哪一边,所以干脆不闻不问,装成了聋子哑巴。” “你晓得就好……有一件事我始终想问。”或许是为了转移张守拙的注意力,李裕忽然问道,“你为甚么能确定,吕子达选的那个人就是梁叛?子达临走前并没有任何话交代啊。” “我不确定。”张守拙徐缓地说,“只是天草芥带话给我,子达临死前交代过,让梁叛查他的案子,还让我把他木箱子留给梁叛。但是我后来找瘸子确认过,瘸子说一定是梁叛,黑猫选了谁,谁就是子达的继任者。子达养的那只黑猫已经在梁叛家住了好几天了。” 李裕摇头叹道:“此等大事未必要信一只畜生吗?” 张守拙看了看他,摇头道:“我问过天草芥,大家都想不通。不过,他至少很能打,不是吗?” 李裕沉默了,这个世界根本就没有秘密,昨晚西城那件事,南京城里只要有耳朵的,都知道了江宁县姓梁的捕快很能打。 北京锦衣卫三个小旗的缇骑正面围攻他两炷香的功夫,一根毛没伤到人家不说,还反被打伤了好几个,其中一个甚至被铁尺戳瞎了一只眼。 这还不止,缇骑们撤退之后,这个姓梁的还捡了一支长矛,夜里盲投把其中一个给扎了个透,当场就死了。 那可是缇骑啊! 不是南京锦衣卫里那些遛狗斗鸡的银样镴枪头! 李裕搓搓脸:“嗯,他不光能打,脑筋也很不坏——他居然就能从吕子达那几封书信里,推测出北京都察院的真实意图……他真的没读过书?” 张守拙摇头道:“没有。我查过,他从小没进过学,南门左右几个先生也没人替他开过蒙,在子达出事之前,我甚至都不知道他认得几个字。不光是读书,都没人见他练过武!当然了,这人从小就在市井里混,南门西那一片的地痞几乎都被他打过,所以才能在县衙里干到现在。就算这姑且说得通,可他验尸画像总不能无师自通罢?总之这人一身本事仿佛天上掉下来的!” “而且是二月初九子达过世的那天晚上掉下来的!”张守拙补充道。 李裕有些无语:“那吕致远凭什么就觉得他可以?” “谁知道?” …… 梁叛从江宁县大牢里走出来的时候,在混堂里泡过以后有所减轻的肌肉酸痛,又有加重的趋势。 “嘶……”他活动了一下肩膀脖颈,身上的酸痛令他忍不住倒抽了几口冷气。 这是他第一次对人用刑,那个太平街里长的厨子已经被他打得不成人样了,但是神智依旧很清醒,还哭唧唧地招供了让他下草莽子的指使者。 还是那个尖嘴猴腮的关中人。 作为“赃款证物”,几个三年役从厨子家搜出来的二十两银子,已封存在了县衙的库房里。 梁叛手里拿着一张速写画像,是那个厨子描述出来的,梁叛另外画了一张也封存在卷宗里,便拿着手里的这一张,打算去小运河心腹桥。 小运河在南门东这一片,是一段连接护城河与秦淮河的小河,河上横跨有六座桥,其中一座便是李裕所说的心腹桥。 这座心腹桥原本叫做“星福桥”,因为这桥和连着桥的心腹桥巷子在木匠营和中营等几片区域的中心地带,如同人之心腹,于是渐渐便被人喊作“心腹桥”了。 梁叛站在大牢门外,刚要上马往心腹桥去,却见一个狱卒一个皂隶不约而同地向他走过来,他便暂时丢了手里的缰绳,等着那两人。 那狱卒先到,便同皂隶拱拱手,先说了话:“梁……梁捕快,那个厨子好像捱不住了,怎么办?” “扯呢。”梁叛嗤笑道,“我自己下的手我会不知?他那就是看着吓人,其实半点要害没伤到,你去告诉他死不了,叫他不要自己吓唬自己,另外请个跌打郎中来,半个月不到就能让他活蹦乱跳的。” 那狱卒将信将疑,但是梁叛这么说了,他也只能这么听着,当即转身到街上请大夫去了。 等那狱卒走了,皂隶才上前来,笑嘻嘻地叫了声“梁班头”,随即凑到近处,神神秘秘地道:“县衙那里有个姓李的监生,说他的马被‘强人’抢了去,要找张大老爷报官。还说如果江宁县找不回他的马,便要上书都察院,告咱们江宁县一状!” 这皂隶说着把两只眼睛向梁叛身后的那匹马上瞄了瞄,意思很明白:现在县衙是你老哥说了算,这件好事又是你老哥一手干的,该怎么办请你说句话罢…… 梁叛撇撇嘴,只好把缰绳递给那皂隶,说道:“你就说马已经替他找回来了,那个强……强人还在缉捕当中,请他滚罢!” “那他若硬要我们给个交代呢?”皂隶接过缰绳,有些犯愁地问。 “他算个吊毛,凭甚么给他交代?” “他自己吊毛也不算,但是他说他老子是应天府推官李梧……” “日鬼!”梁叛想了想,忽然将眼睛眯起来,他把手中那个尖嘴猴腮的画像塞到皂隶的手上,说道,“你把这个拿给他,就说是这个人抢的马。” 那皂隶打开画像看了看,挠挠头问:“然后呢?这小子肯定让我们抓人啊,我们上哪里抓去?” “跟他说人跑到上元县去了!” 梁叛说完便拍了拍皂隶的肩膀,便转身离开了大牢。 “栾大知县,对不住你了,我也不想把你拖下水的……”他在心里向上元知县道了声欠,嘴角却忍不住咧开来,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十四章 退步原来是向前 上元知县栾琦跟梁叛没甚么过节,梁叛也不会特为跟这个上上下下口碑都还不错的老好人过不去。 但是昨天晚上他亲身经历过被几十个锦衣卫缇骑围攻的场面,说明这次从北京来的锦衣卫人数总有数十以上。 而张守拙昨天白天便借着黑猫精杀人一案,把江宁县上上下下全都搜了个遍,并没有发现大批人马潜藏的痕迹。 南京城内所属江宁县的所有里长,也都向县衙汇报过最近各里来往生人的情况,同样不曾有为数众多的陌生人口与本里接触。 江宁县内所有客栈也都排查过一遍,结果是相同的。 可以说除了太平街曾经有张侉子和那个关中人落脚过以外,北京来的锦衣卫缇骑们并没有躲在江宁县内。 所以那些人的落脚点,只能是上元县。 梁叛便想着,既然那位小李公子抬出了应天府的推官李梧,那便请李大推官费费心,在上元县找一找抢马的强人好了。 他脚步轻快了一阵,却又渐渐沉重起来,花娘、骡子、小铁的事,就像几座大山,在他心头压着,让他喘不过气来。 这种感觉在临近心腹桥的时候,愈发浓重了。 梁叛站在坑洼不平的桥面上,看了眼脚下汩汩长流的河水,心中压抑难平,忍不住长长叹了一口气。 桥那头的水岸边有个荒废坍圮了大半的凉亭,几个闲汉就坐在那半边顶子不遮光的破凉亭里开了扑铺聚赌,玩得兴起,也没注意到自己。 梁叛的目光绕过凉亭,朝不远处望了一眼,那里有一家当阳客店,是个小门小脸的小店,只有四间房外加一个通铺。 听说这店开了有些年头了,在木匠营还很红火的时候,这店的生意也是顶不错的。 不过这些年毕竟随着木匠营的萧条而没落下来了。 黎县尉眼下就在这当阳客店里。 梁叛没有走进客店,而是迈步下桥,走进了对面一个小茶馆中。 那茶馆虽然不小,但也很老旧,同鞍鞯坊的白山茶店固然比不了,就与南门西六角井的两三个小茶店相比也不见得漂亮几分。 不过这茶馆里也有个讲大书的先生坐在上首,正口沫横飞,讲着一段时下文人新作的传奇故事。 梁叛站在茶馆门口,也没个伙计招呼,只好自己进了店,在整面被炉烟熏得漆黑的东墙跟下,找了个座位坐下,对面的当阳客店中立刻也走出一个人来,进店子坐在了他的对面。 是老八雍关。 “怎样?”梁叛掏了六个子儿,自己从炉子上拎了个小茶壶来,用滚烫的茶水涮了两个杯子,给老八和自己一人一个,都倒满了。 雍关点点头:“人在里面,老实得很。我照你教的,只跟他说王某人已经完了,下一个是谁你自己想想。这瘪三只想了一泡尿的功夫,就求着我救他一条狗命。” 梁叛喝了口茶,点头道:“不愧是经年老吏的出身,脑筋比王班头清爽多了。” 他说着从身上掏出四两银子,从桌子底下递给了老八,说道:“昨天让你办事,还欠着你的‘草青子(花红)’,只能先记着账,回头再给了。这是‘小老爷庙(县衙)’批的吃住使费,跟上一次的无关,一码归一码,别的不说,那位的吃住你照看好。” 说到“那位”的时候,梁叛把嘴朝对门一努。 雍关接过银子,点点头。 他跟梁叛是从小穿着开裆裤就在一起玩耍的,银子这东西早已不必计较,当然也用不着假客气。 “行,这里有我看着,你把小铁和骡子操心好,骡子那四炷香只能回头再给他上了。” 雍关说了这么一句,也低头喝茶。 这时那大书先生约莫是讲完了,开始拱手谢场,下面的茶客有叫好的,有掏钱的,梁叛也扔了几个制钱上去,跟着便同老八一起喝着茶发呆。 其实刚才那部书他是半个字也没听见,此时听老八提到小铁和骡子的事,更加一片愁绪。 骡子和小铁的仇不能不报,花娘的死也不能抛诸脑后,但是现在连是谁杀死了骡子都还弄不清楚,谁又烧了花娘的船更加茫然无绪。 但是骡子和花娘的事,显然是有人在给他某种“警告”,这种警告从王班头买通他不成的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骡子并不是第一个遇害的,避驾营那位悲惨而无辜的杨公孙才是! 按理说,自己是不是也应该给杨公孙讨一个公道呢? 答案当然是肯定的。 可他还要查下去吗? 再查下去,下一个遭殃的又会是谁?老八?小六子?老狗?高脚七?还是自己? 梁叛很矛盾。 “想甚么呢?” 老八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抬头望去,才发现老八那双灰色的瞳仁,正关切而疑惑地盯着自己。 梁叛叹了一口气,摇摇头。 他没说话,雍关也猜得到。 梁叛手下的几个白役当中,最机灵的是小六子,但是真正有脑筋又稳重的还要数老八。 “你想做甚么事就去做,不想做就不做,需要我们几个出力的就说一声,不必过于担心我们。” 老八语似宽慰,实际上是在表明一种绝对信任的态度。 “你怕不怕?”梁叛的目光穿过茶馆的大门,正好看到凉亭中那几个闲汉不知为了甚么争打起来,不过很快纷纷跳出了凉亭,围着凉亭四散开来。 因为那凉亭被他们撞断了一根柱子,正靠着剩余的三根斜挺在那里,那座破顶陷了两下停住了,好歹没有真的坍塌下来。 在雍关的位置上瞧不见这些,他摇摇头:“我不怕,你怕了?” 梁叛笑了笑,也不知是笑那几个倒霉的闲汉,还是在自嘲:“我的确有点怕。” “那也正常。”雍关点点头,“你是怕我们出事。不过有句话我要讲,事情呢不是说怕就不做,也并非不怕就一定要去做,就算要做也不必一定放在眼前当下去做,总要想一想自己的力量有多少。其实要我说,你昨晚单枪匹马去西城,就已经做得够了……” 梁叛沉默不语。 恰逢这时候大书先生歇过了嗓子,又开讲新一篇书:“手把青秧插野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诸位,先来这么一段定场诗。俗话说‘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就在太平府建阳卫,有个贩茶的商人姓钱……” 梁叛忽听到那句“退步原来是向前”,心中便好似漆黑的小屋中开了一扇窗似的,天光照进来,一切的踌躇都散去了。 是了,注定做不成的事,何不退一步再说?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十五章 誓把山川改颜色 有了这么一种“退一步”的觉悟,压在梁叛心里的几座大山不仅尽数消去,就连县衙里那些让他烦躁不已的狗屁倒灶的事情,也化作一阵清风,绕身而去了。 但这并不是说梁叛开始自暴自弃、破罐破摔了,相反,他不会忘记一分一毫的恩仇,只是暂且埋在心里,等到自己蓄力已满,重新发力的时候,这些事情还会成为他的武器,去痛击他的敌人! 就像在同升客栈那样。 梁叛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是他新画的一张那个关中人的肖像,递给老八:“你拿给黎震瞧瞧,不用说不用问,看看他甚么反应,然后等他主动要求见我或者张守拙,你就派个人来报信。” 雍关把那张纸收起来,点了点头。 两人在茶馆外分手,雍关自回对面的客店。 梁叛朝凉亭的方向看了看,聚赌的闲汉们已经散了去,那凉亭却还歪歪斜斜地挺立着,不知最终会倒在哪一场风雨之中。 他假作不经意地四下看看,但是这心腹桥附近房屋巷弄全都平常,根本看不出甚么端倪。 他想找找有没有吕致远手下活动的痕迹,但是很可惜,即便以他的眼光,也没找到任何可疑之处。 梁叛没有去惊动吕致远留下的人,因为他还是不想过多地扯进吕致远和张守拙他们的圈子当中。 但是他仍然让雍关和黎震躲在了心腹桥的客店里,为的就是有任何万一的情况,可以及时请吕致远的人出来援手帮忙…… 梁叛离开南门东到小铁家的时候,几个弟兄都各自忙碌去了,留守在此的只有高脚七一个。 他进门就看到小铁的老娘在厨房门口补衣裳,衣裳就是昨天小铁重伤以后穿回来的那件,不过为了给小铁治伤,衣裳已经被梁叛和华大夫给剪碎了。 老娘的眼睛瞎了好几年,哪里瞧得见,只能靠手摸着布片,将衣裳拼起来缝补。 可是老人手指颤颤巍巍的,左也戳不准右也绞不对,在那里急得打自己脑袋。 梁叛瞧见这一幕,不由得鼻子发酸,泪水便在眼眶里打转。 “老娘,你怎的自己缝衣裳。”他两步走过去,把针线和破衣服接过来,忍着眼泪说,“我来罢,你歇歇。” “是小五哉?”老娘松了手,任他把小铁的破衣服拿过去,高高抬起手来,似乎想摸摸梁叛的脑袋。 梁叛连忙低下头,把脑袋凑了过去。 谁知老娘摸了摸他的头,又重重在他肩膀上捶了两下,有点生气地说:“他们几个大大小小的,都听你话,你怎不管他们?都这样年纪了,还出去街巷里打架,成甚么样的出息?” 要照着平日里,梁叛早就几句好话把老娘哄住了,可此时哽咽在喉,除了不住的点头,哪里说得出话来? 老娘又道:“你也好教他们安分下来娶妻成家,小狗子和骡子已快三十了,再不学好哪里寻得着老婆?” 可怜老娘还不知道骡子已经死了…… 梁叛只觉心中泛起无穷无尽的愧疚,拼命忍着哭声,连点头也不会了。 好在这时高脚七端着一盆水从屋里走出来,梁叛立刻抹了抹眼泪,挥了挥手里的针线,用责备的眼神瞪了老七一眼。 高脚七朝自己手里的水盆一努嘴,大约意思是自己手里有事,没顾得上照看老娘。 梁叛强自收了眼泪,对高脚七说道:“老七,你看好老娘,不行就叫小六子一起来帮忙,怎么这一点事也做不好!” “唉。”高脚七委委屈屈地答应一声,在墙根下把水倒了,便拿着盆进了厨房。 梁叛瞧见那水里有血迹,估摸着高脚七刚才是替小铁擦身体的,回想到老七刚才那副委屈的样子,心里又觉得不忍。 他跟着进了厨房,把身上仅有的二两几钱碎银子都摸了出来,塞到高脚七的手里,低声道:“老七,这两天辛苦你了,想吃点甚么就到老杨店去买些。” “好嘞!”高脚七是个没气性的脾气,一拿到钱转眼就咧开嘴笑了。 梁叛拍了拍他的脑袋,便拿着破衣裳进屋去瞧小铁。 给小铁治伤的那位华大夫住所离此处不远,下午已经先行回去了。 梁叛看小铁虽然左半边脸都用生布包着,但是呼吸均匀,右边脸色也好了许多,便放心一半。 他坐在床边,将小铁那件衣裳用针线把破口胡乱绞了一遍,整件衣服最后已经歪七扭八得不成样子了,哪里还能再穿? 他干脆把衣服团成一团,就丢在了床脚边。 就在他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却听小铁嘴里梦呓一般地嘟囔着甚么,梁叛弯下腰,把耳朵凑到小铁的嘴唇边,就听他好像在说:“信……信……” 梁叛忽然想起来,今天早上小六子曾经跟他说过,小铁是从驿站拿了一封吕书办的信,从城里追到城西,这才被人打伤的。 他立刻明白了,小铁就是想告诉他这封信拿到了。 梁叛连忙握住小铁的手,低声道:“我知道了,你先休息。” 谁知小铁很痛苦地皱起眉,可是他一皱眉又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立刻痛得浑身微微抽搐了一下。 小铁勉力将右眼睁开一条缝,眼珠不断向枕头瞟去。 梁叛这才醒悟过来,伸手在枕头下一摸,果然摸到了一封信。 小铁这才闭上眼睛,重新舒展开眉头。 梁叛把信捏在手里,信封已经被血染红了大半。 拆开之后取了信,借着窗外的天光一行一行看过去,他的眉头却越皱越深,最后甚至忍不住站起来,紧紧捏着那封信,张着嘴久久不能言语。 那封信上的字迹娟秀柔美,但是信中内容却不啻晴天霹雳。 梁叛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影子,是吕致远。 吕致远背着双手,向他微微一笑,好像在说:“梁叛,我本愿,以此身为斫斧,欲斩荆棘开新途。只可惜有志者天妒,我未竟之事业交于君手,往后请君自勉了。” 他只觉一股悲壮慷慨之气,在胸中肆意奔腾,无处宣泄。 梁叛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沉沉地吐了出来,接着便迈步出了房门,在高脚七怪讶的目光当中,大步离开了小铁家,迅速走上了六角井街。 他一路脑中都是混混沌沌的,一时想到信中提及的,吕致远愈来愈重的疾病;一时想到写信之人殷切规劝吕致远中止那个“以身为饵,暗度陈仓”的计划;一时又想到写信人询问吕致远,他选中的那个“梁某人”,是否真能“以奇胜”…… 他终于知道了吕致远早已身患绝症;知道了吕致远早已料定张守拙等人此次必将失败,于是在临死前设下最后一计,把自己当成诱饵,把身边的所有人都变成了诱饵,然后成功将南直隶白册唯一的副本交给了天草芥;知道了吕致远还有一个三年以后的计划…… 他终于知道,吕致远其实是自杀! 二月初九的大雨之下,在吕致远身边,为他送别的人很多:天草芥、李裕、冉佐、赵元夔、陆玑、元圆,还有一个瘸子…… 送走了吕致远,这些人便将他的尸身弃置暴雨之中,然后忍着悲痛,各自去完成自己的使命。 梁叛只觉手中的那封信越来越沉重,他似乎感觉到吕致远就在自己身旁,跟着自己的脚步,或者说,在带着自己走这一程。 他有很多话想问,却知道无法得到回答。 他恨自己没能早一点来到这个世界,那样他就能和吕致远这样的人见一见,聊一聊。 他能真的和吕书办并肩走过一程,说说自己的想法,再听听对方的意见。 他走进避驾营,推开家门,取出《秦淮子集》翻到最后的空页,然后取了笔,写下两行新诗: 我以此身为斫斧,欲斩荆棘开新途。 或作星火点星河,誓把山川改颜色。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五十六章 拆迁 梁叛将那封信拿出来,夹在《秦淮子集》当中。 这封信同以往的那些情报信件不同,信中内容没有作任何加密处理,语气也在关心中透露着几分亲近。 就像多年的老友在絮絮长谈,说着一些不加防备的心事。 而且写信的是个女人,叫冉清。 信里好几次提及梁叛的名字,吕致远说他是“历数变革先贤,毁于立场者多矣。梁某机敏而有全格,所以可独论是非而不为立场左右”。 正是这句“可独论是非而不为立场左右”叩中了梁叛的心扉,因为这跟那天他与张守拙说的话如出一辙。 至于吕致远为甚么选中梁叛,信中也有答案:“欲涤荡腐朽之制,不可用腐朽之人,特立独行之辈可以带来新风气”。 在吕书办的心中,张守拙他们即便还有一腔热情,即便还有革新之志,却仍然是腐朽制度的框架下诞生出来的腐朽之人。 他认为这些人是无法最终打破“框架”的,是“不可大用”的,事实仿佛恰恰证明了这一点。 梁叛忽然有种感觉,吕书办的眼睛仿佛超越了时空,从一开始看见的就是自己穿越后的样子…… 他让自己倒在床上,眼望着屋顶,心中却有一团火在烧。 他决定了,找个机会,就去心腹桥,去见吕致远的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叛听到外面有人压着嗓门在说些甚么,只听到一些“这间”、“一户人”、“避驾营”之类的话。 跟着便有几人七嘴八舌地接口,最少有四五个人,举在自家门外絮絮叨叨地谈着甚么。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人向北去了,渐渐连声音也不再听见。 梁叛躺在床上撇了撇嘴,心想:未必真要在避驾营搞拆迁? 也是,这种棚户区早就该拆了,大家一人领一笔拆迁款,告别棚户区,住进三室一厅的精装修公寓楼,多爽啊! 老子举双手双脚赞成拆迁! 就在他做白日梦的时候,忽听隔壁的老郑在那叫唤:“梁小哥,梁小哥,阿在家啊?” 梁叛从床上爬起来,推门走到院子里,就见老郑两只手费劲地扒在墙头上,露出个圆滚滚的脑袋来,正憋着劲吃力的朝自己这边张望。 “郑老板,没有出去发财?” 梁叛朝自己这位老邻居随便拱了拱手。 说起来两家人做邻居也有十好几年了,但是老郑是在外面跑买卖贩布匹的,常年都不在家,所以屋里只有他媳妇带着一双儿女,加一个照应内外的老妈子过活。 郑家媳妇是个守本分的女人,男人不在家,轻易便不露面,出门采买在家应门都是那老妈子。 所以两家人虽然比邻为伴久了,走动却不多,只有年节上互相拜个门,邻里之间说两句吉祥话。 “发甚么财,世道不太平,哪里发得成财?”老郑抱怨了一句,“你倒不知?倭寇快打到岸上来了,听说浙江和福建的官军今年粮饷也不必领,你猜甚么缘由?” 梁叛笑着摇摇头。 “吃他娘的败仗也吃饱了,费得着领粮饷么?” 梁叛笑了,看来老郑对官军的怨念还挺深,便顺着话题问下去:“怎么,世道真坏成这样,连买卖也做不成了?” “从南到北一路都不太平,哪个还能做得成买卖?发财总要天下太平,才好大家发财的。” 梁叛是真没想到,一个跑买卖的布匹贩子,也有这样高明的见解! 他点头道:“你说得不错,天下安定,老百姓的腰杆就直了,做事情也有底气。” “是是是。”老郑连连点头,他头一回发现,自家隔壁这个小老弟,居然是个聊得上话的,早知是这样,哪里还用得着犯愁没人扯淡喝酒? 未必天天在家对着那黄脸婆,鼻子不是鼻子眉毛不是眉毛的? 老郑本来是有正事要说的,可是这么一来二去地拉扯起来,居然就把要说的事给忘了。 他干脆从墙上滑下来,开门便出了自家院子。 梁叛不等他敲门,也走过去把自己的大门打开了。 老郑囫囵露了全身,进门就抱拳拱手,同时扯起嗓子,朝隔壁自家喊:“老蠢婆,不要躲在那里吃闲饭!给我去街上打二斤酒,切斤把熟肉来,还有下酒的小菜置办二三样,送到隔壁梁小哥这里来!” 老郑家那个伺候的老妈子听了,连忙走出来,站在巷子里,也不敢进这边门,也不动弹,只眼巴巴望着郑老板,意思是想讨买酒肉的钱。 老郑怒道:“你杵在这里作甚,去六角井随便个店子里赊一些,说我姓郑的名字,哪个不赊?只你这份蠢笨小器,便该我家发不成大财!” 那老妈子一声不吭,气鼓鼓地甩膀子走了。 老郑也威风得够了,掉过脸来笑呵呵地对梁叛道:“梁小哥,走,进屋聊。俗话讲‘远亲不如近邻’,我两家过去来往得少,今天借你地方,我出酒菜,邻里之间也要走动走动。” 梁叛点点头,把人领进屋里。 老郑进门便四下张望了一下,知道梁叛的境况似乎并不怎么样,比他在福建看过的那些豪役匪吏差得远了。 一想起福建地方那些酷吏的盘剥手段,老郑觉得这是个很应景的谈资,等会不妨从这里聊起。 梁叛跟老郑恰好相反,他是知道老郑有话要说的,不然也不至于刚才扒在墙头上,把脸都给憋红了。 他是习惯讲话抓住重点的人,一跑偏就难受,可是现在老郑的重点显然已经转换过好几个了,他想提醒一句,又觉得邻居之间的老爷们难得坐一起喝口酒,不如就先喝着再说。 至于话最后说到哪,天南海北的管他呢。 于是这俩一个中年危机老男人,一个命运坎坷小年轻,真的就吃吃聊聊,从下午吃到傍晚,从傍晚吃到一更天,隔壁院里的郑家媳妇都贴在院墙后面,扯着嗓子咳嗽好几声了,老郑全装作没听见。 到最后梁叛实在也吃酒吃得不耐烦了,终于拉着老郑问:“郑老板,你下午扒墙头上,是有话要说?” 此刻的老郑已经开始两眼发指了,闻言嘟嘟囔囔结巴了半天,才问了一句:“你……你刚才说啥?” 梁叛只好重复一遍。 老郑夹起一颗花生米,悬在空中呆了半晌,才丢下筷子一拍大腿,极夸张地连连挥手,结结巴巴地说:“我想跟你说……咱们这一片,这一片恐怕要拆掉啦。这两天老有那个……有房经纪在避驾营转悠,你信哥的,一定有人要在咱们这里置产业,有人,不是大富,就是大贵!” 老郑咪了一口酒,接着说道:“不出三天!”他伸出两根手指晃了晃,“不出三天,房经纪十成十上门,我们几家在正当中……正当中,一定咬紧牙关,多要一两是一两,知道不?” 原来就是这事…… 梁叛笑着点了点头,答应下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