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兄何故造反?》 第1章 前世今生 正统十四年,八月。 夜,京师。 从天空中划过一道闪亮的雷电,霎时间将整个京城照的亮堂堂的,“轰隆隆”的响声不绝于耳。 豆大的雨点密密地打在屋檐上,由珠成线,流向四面八方。 如今的时节,已经接近深秋了。 按理来说,秋雨绵绵,也该是淅淅沥沥的小雨。 但是这场雨,却仿佛是初夏时节的暴雨,来势凶猛而沉重。 浓重的乌云,将天穹压得低低的,如一团庞大的阴影般,笼罩着整个北京城,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轰隆的雷声响彻天际,直直地劈在郕王府的上空。 朱祁钰瞪大了眼睛,目光越过厚厚的帷幔,扑鼻而来的是一股苦涩的汤药味。 屋中未曾掌灯,只点了几根细细的蜡烛,光芒柔和而昏暗。 看样子,像是守夜的婢子们怕乌漆嘛黑的时候,不小心踢了东西而点的。 朱祁钰动了动手指,只觉浑身动弹不得,竟是一点力气都没有。 借着微弱的光芒,他费力的转了转眼珠子,想要打量清楚眼前的房间。 然而还没等他打量清楚,一阵剧烈的疼痛便猛然袭来,仿佛有人之手持一柄金瓜大锤,重重的在他头上来了一下。 朱祁钰只觉脑子里头混混沌沌的,身子也疲累不堪,只想继续昏睡过去。 窗外一道闪亮的雷电,透过窗户照亮了整个房间。 灵台中仅存的一点清明,让朱祁钰隐约觉得,自己该醒过来了。 于是他强撑着精神,伸手在身旁一扫。 “啪”的一声,榻边案几上的茶碗应声而落,响声清脆,落在地上碎成了几瓣。 响动声很快惊动了外头的人,两个侍女匆忙走进来,眼瞧着朱祁钰虚弱的样子,又惊又喜。 “王爷醒了!” 声音落下,安静的王府很快喧闹起来,无数的侍女仆婢涌了进来,房间内顿时灯火通明。 纷乱的人群当中,朱祁钰强打着精神,分辨出几个熟悉的身影。 兴安,成敬,汪氏,杭氏…… ………… 当朱祁钰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身边已经围满了人。 屋子里头依旧有些昏暗,但是却是掌了灯的。 光芒依旧柔和,但刚好是能看得清楚人,又不过分打扰人休息的程度。 他动弹了一下手臂,发觉身上渐渐有了力气,于是便撑起身子,扫了一眼屋中之人。 最近处是自己的大伴兴安,他身后是一个二十许的娇媚妇人,再往外头是一干侍女仆妇。 妇人穿着居家的青色袄裙,脸上不施粉黛,只一双眼睛红肿的很,显然近些日子时常哭泣。 朱祁钰愣了愣,便认出来…… 这是杭氏,他的继后,或者,现在该叫侧妃。 比自己熟悉的样子,要年轻一些。 外间灯火通明,很快便有一老者走了进来,将手搭在他的脉搏上号了一番。 这人他也认得,太医院的,名字叫什么记不大清了。 跟着老者进来的,还有一个同样二十许的端庄妇人。 和杭氏不同的是,这妇人穿着黛蓝色的鞠衣,外头衬着淡红色的大衫,未曾着冠,但是头上插着金簪,瞧着端庄大气,只是脸上神色疲惫的很,眉目间不时闪过一丝担忧。 这是汪氏,他原配结缡的妻子,郕王府的王妃。 打量完了,那老者也号完了脉,转过身拱了拱手道。 “王妃娘娘放心,这一夜最是凶险,王爷熬过了这一遭,便无大碍了,老臣已开好了方子,接下来只需好好看顾,慢慢调养即可。” 汪氏拧着的眉头总算是松了松,将人送出了屋门,才折返回来。 不过还未走到床前,眼泪便落了下来:“王爷总算醒了,祖宗保佑!” 朱祁钰昏过去的这些日子,汪氏是整个王府的主心骨,她这么一哭,周围的婢子也跟着抽泣起来,杭氏更是忍不住扑到床前痛哭。 嘈杂的哭声,昏暗的灯光,再加上无数散乱的记忆碎片,让朱祁钰再次感到头痛起来。 他分明记得,自己已经死了。 死于景泰八年。 那一天,被他囚禁在南宫的哥哥,带着军队冲进了他的寝宫,将他软禁起来。 他本就孱弱的身子遭此一劫,一病而亡。 不仅如此,他死后被夺去帝号,葬于西山,棺椁不入帝陵,神位不入太庙。 无祀,无奉,无祭! 他就像一个无处可去的孤魂野鬼,盘桓在这皇城当中。 看着自己的哥哥再坐帝位,倒行逆施,看着自己亲近的人,被杀,被囚,被流放。 看着自己的侄子登基,看着大明朝一代代的传承。 直到有一天,他看着神器崩灭,人君自缢,江山易手。 痛心,愤怒,但又无可奈何…… 但如今? 朱祁钰环顾四周,汪氏和杭氏还在啜泣,声音细微但他听得真真切切。 一张张熟悉的脸,或欣喜,或担忧地围绕在朱祁钰身旁,让他不禁有些恍惚。 他莫不成是做了一场大梦? “兴安……” 朱祁钰张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嘶哑,仿佛被钝刀子刮在石头上一样,很明显是有些日子没有说话了。 不过好在兴安自幼伴他长大,纵然声音微弱,也听得清楚,立刻回道。 “奴婢在。” “如今……是什么时候?外间可有何事发生?” 朱祁钰想问现在是什么年月,但是话到嘴边却觉不妥,于是改口含糊的问道。 兴安只当自家主子昏迷这些日子,想了解外间之事,倒是没有多想,张口答道。 “王爷,如今是寅时初刻,您昏迷了足有七日,不过所幸这些日子,京师当中还算太平,焦驸马和六部的老大人们操持着政务,有急需决断的事务便送往行在,其他不急的都压着,等皇上回京处置,前儿军报送来,说皇上已经启驾回銮,过些日子便到京师。” 焦驸马,行在,回京,军报…… 朱祁钰敏锐的捕捉到几个字眼,心中隐约有了几分猜测,口气都急促了几分,继续问道:“你方才说,我昏迷了七日,那今儿是什么日子了?军报可有说,皇上驻跸何处?” “回王爷,今儿个是八月十六,前番军报上说,圣驾驻跸于怀来城外土木堡。” 兴安话音落下,朱祁钰仿佛被人蒙头砸了一棍,眼中金星直冒。 这个日子,他永远也不会忘记。 正统十四年八月十六,军报到京,明军大败,数十万大军几乎全军覆没,正统皇帝被俘,随行勋戚大臣死伤殆尽。 史称,土木之变!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2章 梦兮真兮 窗外的暴雨哗啦啦地下着,看不到丝毫云散日出的迹象,但是天色却已是微微泛明。 朱祁钰愣怔间,外头响起一阵喧哗声。 听声音,像是大队人马在雨中狂奔。 不等他吩咐,一旁侍候的王府总管成敬就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成敬走进来,道。 “王爷,外头是焦驸马带着三大营的官军,说是承了宫中旨意,京师九门暂时戒严。” 虽然成敬刚出去没多大工夫,但是趁着这么一小会,朱祁钰已经安抚好汪氏和杭氏的情绪,让二人慢慢止住了哭泣。 尤其是汪氏,见朱祁钰慢慢有了精神,顿觉如释重负方才失态,此刻慢慢回过神来,也恢复了王妃娘娘的端庄。 闻言,汪氏皱了皱眉:“戒严了?” 如今圣上御驾亲征,名义上让他们王爷留守京师,但是实际上,他们王爷不过是个泥塑菩萨而已。 政务有六部的老大人们操持着,官军由驸马都尉焦敬统领,他们王爷病了这些日子,朝局事务是一点都没耽搁。 因而汪氏虽觉有事发生,但并未多想,吩咐道。 “想来是出了什么事情,叫府中护卫守好各处门禁。” “你且继续去打听着,若无大事,便拿了拜帖去顺天府,叫官军离的远些,王爷身子还未大好,受不得吵闹。” 成敬领了吩咐,正要退下,却见自家王爷挥了挥手,于是又折返回来候着。 朱祁钰瞧了一眼微微泛明的天色,开口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方才他醒了之后,汪氏虽心绪激动,但也没忘了指挥侍女仆妇将早就准备好的温补膳送上来。 他略略进了些,此刻精神好了不少,身上有了力气,声音也恢复了正常。 “寅时三刻。” 朱祁钰点了点头,吩咐道:“京城戒严并非小事,想必是有大变故发生,再有一刻钟,便是宫门大开,群臣入见之时,你且去宫城外候着,有什么消息,即刻来报。” 成敬拱手称是,便紧着带人出了府门。 折腾了半天,天色渐渐明了,雨势也渐渐小了下来。 待成敬出了门,汪氏将杭氏打发走,指挥着人一边伺候朱祁钰梳洗,一边开口道。 “王爷您身子刚好,何必这么紧着思虑这些事情?如今圣驾出京,那焦敬既说是承了宫中旨意,想来是太后娘娘的意思,她老人家惯不喜您插手政事,您这番举动,怕是又要招来训斥。” 和出身民间的杭氏不同,作为王府正妃的汪氏,出身簪缨世家。 虽无爵位,但其祖父汪泉乃世职的金吾左卫指挥使,正三品的勋戚武臣,算是武将中的大员序列了。 因而汪氏自幼便耳濡目染,对于朝中政事,也并非一无所知。 “皇兄不在京中,嘱我留守,自当尽心。”朱祁钰想了想,没说实话,只道:“京师戒严,定是发生了大变故,早些知晓,也好思量如何避祸。” 于是汪氏不再多言。 先皇在时,偏宠当今太后,也就是当时的孙贵妃,以致子嗣艰难,成活长大的皇子仅有两位,一位是当今圣上,另一位便是自家王爷。 当今圣上是先皇长子,其生母虽是继立之后,但是也是册宝金印俱全的正宫国母。 先皇在时,圣上便以嫡长子的身份正位东宫,待先皇薨逝,便顺理成章的继承大宝。 因而兄弟二人也不曾因皇位产生什么龌龊。 虽说太后娘娘不喜自家王爷,但王爷和今上的感情还是很不错的。 故而朱祁钰既如此说了,汪氏便不再劝,转而说起他昏迷的这些日子,府中的大小事务。 另一头,朱祁钰一边梳洗更衣,一边也梳理着自己混乱的思绪。 刚醒来时,他脑子混沌,各式各样的片段挤在脑中,乱糟糟的,不甚分明。 如今他脑子清醒了些,也渐渐捋出了不少东西。 前世,姑且如此称之。 前世的他,会在一个月后,登基为帝,然后在驭极七年之后,被他囚禁在南宫的哥哥推翻。 大明朝,也是从那个时候起,由盛转衰,在一百九十七年后,被逆贼覆灭。 这些场景,仿佛镌刻在他的脑子里一样,甚至连点点滴滴的细节,他都记得无比清楚。 但是他也清楚的记得,前世的他,这几年身子康健,不曾生过大病,更不曾有过昏迷数日的风寒之症。 望着镜子里过分年轻的脸,朱祁钰有些迷惑。 到底哪个才是真的? 又或许,所谓前世,只是一场大梦,是他病中神思不清时的狂想? 这一切太过匪夷所思,尽管那一幕幕场景,甚至是点点滴滴都历历在目,但是他依旧不敢相信,更不敢对汪氏说出来。 毕竟,若是他此刻说,一个月后他会成为皇帝,汪氏怕是当他疯了。 不管是他一场大梦,还是孤魂重生,再过片刻,便知分晓。 若一切并非他的梦境,那么现在军报应该已经到了宫中,想来,京城九门戒严,也和此事有关。 汪氏不知他心中所想,说了些府中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继续道。 “这几日王爷病的厉害,母妃甚是忧心,只是她老人家出宫不便,只能日日遣人来瞧,据说人都消瘦了许多。” “如今王爷醒了,妾身便紧着派了婢子进宫去报信,等过些日子,王爷的身子大好了,再进宫去给母妃请安。” 朱祁钰点了点头。 他的生母吴氏,如今封号贤妃,居于宫中。 先皇在时,偏宠当今太后孙氏,吴氏作为除了孙氏之外,唯一育有皇子的妃嫔,孙氏虽然谈不上嫉恨,但也没什么好脸色。 后来孙氏正位中宫,他们母子二人,更是只能相依为命,仰人鼻息。 先皇薨逝后,今上登基,他也出宫开府,名分各定。 母妃的日子这才算是好过了些,只是时常念叨着,和儿子隔着宫墙,不能时时见面。 于是他每次入宫探望,母妃都留他许久,直到宫门下钥才肯放人。 想来此次他大病昏迷,母妃自己一个人在宫里头,碍于规矩,连不出宫探望都不成,定然是急坏了。 这边说着,兴安带着成敬回来了。 “王爷,臣刚刚在宫门外,瞧见六部的几位老大人急匆匆的进了宫,说是太后召见。” “臣又寻了昨夜值守的侍卫打听了一番,说是昨夜丑时左右,有军报直送宫中,没过多久,慈宁宫的李公公就出了宫城,紧接着京城便戒严了。” 成敬年龄已近五旬,但是他和普通的内宦不同。 他是永乐二十二年的进士出身,后来受到汉王谋反株连,被判了腐刑,充入内宫听用。 待朱祁钰开府之后,他便被派到了郕王府,负责王府的大小事务。 因为之前曾做过官的缘故,成敬办起事来,比一般的内宦要有条理的多,这次打探消息便可见一斑。 若是兴安前去,大约只能回说,六部的几位老大人进了宫。 不过朱祁钰此刻倒也没空想这个,这些消息虽然不能说明具体的状况,但是至少可以说明一点,有大事发生,而且很可能和军报有关! 朱祁钰闭目思量了片刻,继续问:“可瞧见是哪几位老大人?” “吏部的尚书王老大人,礼部的尚书胡老大人,翰林学士陈老大人,还有兵部的于侍郎,驸马都尉焦大人,还有些臣不大熟悉,看着像是勋戚。” 果不其然,是出大事了! 大明建国不过几十年,太宗,宣宗皇帝都曾御驾亲征,所以留守监国的制度早已成熟。 天子亲征,以宗室皇亲留守。 一应政务,凡有紧关重事,遣人加急直送行在,常事奏本暂且收纳,待圣驾回京处置。 其他的一些日常事务,如各王府的进贺表笺,日常的祭祀事宜,非死罪的刑名核准,由监国处置。 今上出京之前,诏命郕王留守,驸马都尉焦敬辅之。 换而言之,在这套政务流程当中,是没有需要宫中太后插手的事务的。 何况这次,太后几乎召见了京中留守的所有大员。 再结合京中忽然无故戒严的事情,任谁都能猜出,是发生了大事了!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弄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是太后召见了这么多人,却独独没有召见他这个监国亲王,很明显是对他有所防备。 这个时候如若轻举妄动,很可能会招致不可控的后果。 要知道,尽管他是监国亲王,但是如今朝中大权,都在孙太后的手中,若是引起了她的警惕,定会再生波折。 朱祁钰思量了一番,最终将目光落在汪氏的身上道。 “王妃刚刚说,本王昏迷的这些时日,母妃甚是忧心,如今我身子已然大好了,成敬,你去递个帖子,本王要进宫给母妃请安。”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3章 入宫觐见 照理来说,朱祁钰刚刚醒过来,虽然精神头瞧着还不错,但是身子还虚着,不宜出门。 但是今时不同往常。 汪氏毕竟是王府正妃,就算再迟钝,此刻也看出来,朱祁钰是想借故进宫。 联想起刚刚成敬禀报的消息,汪氏心中颤了颤。 看来朝中必然发生了大变故,而且看自家王爷的神情,十有八九会波及到郕王府。 于是不再多言,赶忙下去准备车驾仪仗。 现在天气渐渐凉了下来,不论如何,王爷的身子还很虚,衣裘围炉得备上,若是再受了风,寒症复发可了不得…… 朱祁钰是临时出门,不讲太多的虚礼,不过半炷香的工夫,便已准备停当。 临出门时,他犹豫了片刻,没有带上成敬,反而带上了兴安。 前世的时候,不论是成敬还是兴安都是他的心腹。 兴安自不必说,自幼虽侍于他,最是忠心不过。 至于成敬,朱祁钰却有些拿不准。 因着他一直奉藩京师,故而郕王府未设长史。 作为王府的侍读,成敬算是王府官当中品级最高的。 自入府以来,成敬便一直辅佐汪氏打理着王府的大小事务,办事十分妥帖。 正是因此,前世的他,十分信重成敬。 登基之后,便将其提拔为内官监掌印太监,负责后宫的大小事务。 成敬也不负所托,让后宫当中一直平安无事,没让他操心过。 照理来说,他不该怀疑什么。 但是无论是大梦一场,还是前世重生。 七年天子的点点滴滴,早已经将他这个懦弱平庸的郕王,磨炼成了一个心思深沉的帝王。 回首过往,埋在他心中最深的那根刺。 不外乎是直接导致自己撒手人寰的南宫复辟。 他薨逝之后,浑浑噩噩的游荡在宫城当中。 虽然意外知晓了不知多少宫廷密辛,但是对于这件事情的内情,却依旧瞧的不甚分明。 一则,此事策划之时,他还在位,大多准备自然是在宫外。 宫内知晓内情的,除了直接参与的曹吉祥,恐怕就只有孙太后和自家那位皇上哥哥本人。 二则,虽然南宫复辟十分成功,但兄弟阋墙,皇位相争,本就不是什么光彩事。 便是知道几分内情的,也不敢多言一字。 因此即便是朱祁钰自己,至今也不知道,其中来龙去脉具体是什么。 但是话说回来。 这世上之事,只要做了,便会留下痕迹。 他登基之后,后宫诸事皆委于成敬之手。 宫中几处紧要地方,也都是成敬举荐之人担当。 这其中,就包括南宫复辟的主要参与者之一,曹吉祥! 前世,成敬是在五年之后病逝。 并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南宫复辟和他有所牵连。 但是经过了南宫复辟的朱祁钰,却不得不多想一层。 一则,成敬并非一直随侍着他,而是开府后宫中选用而来。 彼时先皇薨逝,今上幼弱,操持这些事务的自然是天子生母,孙太后。 孙太后对他这个庶子,虽不甚上心,但也始终算不上友善。 二则,成敬并非自幼净身入宫,入宫前便是进士出身。 这一点,本是朱祁钰看重他的原因。 但是此刻想来。 成敬自幼读书,深受儒家影响,行事谦逊自矜。 那曹吉祥却不通文墨,最喜逢迎之事。 按理来说,曹吉祥应是成敬最瞧不上的那类人。 可当初,却是成敬举荐的他。 这其中蹊跷之处,细细想来,定不简单。 只可惜,前世的朱祁钰,因着得位不正,一心将精力扑在国政之上,希望这样来取得朝野百姓的认可。 对于这些细枝末节的小事,却不甚在意。 现在想来,若是他当时多留心几分,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 相比之下,兴安虽然因为年轻,有些莽撞,但是胜在忠心可靠。 ………… 这次进宫,名义上还是去探望吴贤妃。 吴贤妃是朱祁钰的生母,原先居于永寿宫。 先皇薨逝之后,除了育有两位公主的废后胡氏,及各育有一名皇子的贵妃孙氏,贤妃吴氏,其他嫔妃尽皆殉葬。 今上继位之后,孙氏被尊为太后,居于慈宁宫,吴氏仍为贤妃,但迁居到了较为偏僻的景阳宫。 景阳宫位于宫城的东北角,和位于东南方的慈宁宫相隔甚远。 想来,是这孙太后也懒得多和吴氏打交道。 宫城共有四处大门,可供出入,分别是午门,东华门,神武门和西华门。 当然,这四处大门并非可以随意出入的。 午门又称五凤楼,位于正南方,乃是宫城正门,两侧有两个小门,分别称为左顺门,右顺门,是朝会之时,大臣入见奏事之用。 神武门位于正北方,接连后宫,用作宫中贵人召见命妇,贵女入宫之用,平时也作內监,工匠等人等出入。 剩下的两座大门,则是供大臣出入的。 一般来说,若是天子或太子日常召见大臣,也是从东华门或西华门出入。 朱祁钰虽是觐见贤妃,但是他是外臣,也需从东华门入。 郕王府距离宫城不算很远,马车走了大约半炷香的时间,便到了东华门。 他乘的是马车,此刻掀开帘子往外瞧,却见守卫的确森严了许多。 宫门处,从里到外,至少有十三四个侍卫值守着。 宫墙外头,几乎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 朱祁钰扫了一眼,还在里头见着了几个配着绣春刀的锦衣卫小校。 宫中不许驰马,不过作为皇帝唯一的弟弟,朱祁钰被赐有肩舆,只需到了宫城外,换乘便是。 他身子还虚着,便没有下车,只遣了兴安下去递牌子,传肩舆过来。 不过等了一会,肩舆没来,倒是来了个熟人。 “下官见过郕王爷,请王爷安。” 来人一身飞鱼服,腰挎绣春刀,身材高大,国字脸,脸色略带阴沉,带着假笑拱了拱手,算作行了个礼。 锦衣卫指挥使,马顺! 朱祁钰目光凛了凛,开口道:“有劳马指挥使,本王大病方愈,受不得风,便不回礼了。” “咳咳,前些日子,本王因伤寒在府中修养,叫宫中母妃甚是忧心,今儿刚好了些,便递了牌子,想进宫瞧瞧母妃,叫她老人家安心,不想竟惊动了马指挥使。” 现下天色已经蒙蒙亮起,雨也停的差不多了。 朱祁钰掀开帘子,刚说了两句话,被冷风一吹,不由得咳嗽起来。 不管他那是大梦一场,还是前世今生,总归有些事情是不会错的。 今上宠信王振,任由其在朝中大肆结党,纠结党羽。 王振自己,以司礼监掌印太监的身份,提督东厂,把持着司礼监和东厂两大要害。 作为天子亲军的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也是他的亲信。 马顺是被王振保举接掌的锦衣卫,平素依仗王振的权势,气焰也甚是嚣张,寻常人等皆不放在眼中。 如今圣驾亲征,宫中防务,便是由马顺和驸马都尉焦敬负责。 朱祁钰虽然瞧不上他,但是说话也还客气。 这马顺虽然平素目中无人,但是因着朱祁钰是今上亲弟,尚算客气几分。 不过今天却是一反常态,盯着朱祁钰,皮笑肉不笑的说。 “王爷说笑了,太医院那边刚刚回禀,说王爷至今晨方醒,身子尚需好好将养,怎么竟这般着急,要进宫去?” 朱祁钰神色略有些为难,犹豫了下,方道:“不瞒马指挥使,本王这些日子病得厉害,险些醒不过来,母妃性子温弱,心中焦急却不便出宫,遣人一日一问,为人子者,既已安好,自当请见,令母妃安心。” 略停了停,朱祁钰又问道:“我昏迷着这些时日,神思不清,诸般事宜一概不知,一醒过来,便见京城九门封闭,如今到了宫门口,又劳动马指挥使亲自过来,可是京中有何要事发生?或是皇兄大胜瓦剌,凯旋班师了?” 马顺听了他这番话,渐渐放下心来。 别的不说,吴贤妃只郕王这一个儿子,的确是当眼珠子疼的。 这几日郕王昏迷不醒,吴贤妃吃斋念佛,睡不安寝,差点便求到太后娘娘面前,要出宫去瞧儿子。 郕王平素也的确时常进宫请安,若无要事,常常在景阳宫一呆就是一天,孝顺的很。 马顺管着锦衣卫,探听消息本就是拿手的事儿,这些自然是一清二楚。 何况,事情本就如朱祁钰所说,他这几日的确一直都昏迷着,今晨方醒,想来也不可能提早知道什么消息,不然也不会问出这等话。 于是,马顺收起那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拱了拱手,道。 “郕王爷,您持着皇上赐的腰牌,按理来说,可以随时入宫觐见贤妃娘娘,可不巧的是,太后娘娘刚刚下了懿旨,进出宫禁的一应人等,都需严加盘查,宗室大臣若要觐见,需得太后懿旨。” “下官奉旨办事,还请郕王爷体谅,您且在宫门口稍后,下官这就前去禀报太后娘娘。” 说罢,便转身进了宫门,自去禀报去了。 不多时,马顺便带着人回来了,只这次不单他一个人,与他并肩而来的,还有一个身着蟒袍,头发花白的宦官。 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 如果说王振是内官中最有权势的一位,那么金英就是内官当中最具实权的一位。 除了王振这种极受皇帝宠信的宦官之外,正常来说,内官都是十分讲究资历的。 金英便是其中的佼佼者,他早在太宗年间便已入宫,服侍过三位先帝,至先皇时,便是内宦中举足轻重的人物,深受先皇信重。 王振虽是司礼监掌印太监,但他同时统领着东厂,平时笼络党羽,排除异己还来不及,实在没有那个耐心处理各种繁杂的政务。 是以除了王振觉得对自己有用的奏本之外,其他的大多数庶务,都是由金英来负责的。 如今王振随驾出京,司礼监便是金英做主。 金英平素便不苟言笑,这次也是一样,走到马车前,行了个礼,道。 “内臣金英见过郕王爷,传太后口谕,命郕王入本仁殿议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4章 初次交锋 金英办事妥帖,过来的时候直接传了肩舆。 朱祁钰从马车上下来,换了肩舆,一路往文华殿行去。 坐在肩舆上,朱祁钰裹着厚厚的披风,手里抱着暖炉,朝着一旁的金英问道。 “太后召见朝臣,为何不在慈宁宫?” 刚刚金英传话来,说太后摆驾本仁殿。 这个名字或许瞧着有些陌生,但是它还有另一个名字,叫文华殿。 当然,不是主殿。 本仁殿,是文华殿的东配殿。 众所周知,奉天殿作为宫城正殿,只做一般朝会之用。 位于奉天殿两侧的文华殿和武英殿,才是天子召见臣僚,商议政事所用的便殿。 如今天子不在京师,各处正殿皆不得启用,这很正常。 但是太后平素都居于慈宁宫中,日常召见大臣次数虽不多,但也并非没有,偏这次却启用了本仁殿,朱祁钰方有此一问。 当然,这话还有另一层意思,不必明说,但是朱祁钰相信,以金英的政治素养,是能听得明白的。 “回王爷,这个内臣不知,不过想来是和朝政有关。” 金英没有立刻回答,斟酌了片刻,方开口回道。 朱祁钰点了点头,不再多问。 金英的话,能点到此处,算是很给面子了。 大明的体制十分特殊。 简单来说,相互牵制,上下相抑。 虽然现在还没有以后几朝发展的那么完善,但是这一点是埋在根子里的,体现在方方面面。 落在这件事情当中,便是关于太后的权力限度问题,简单的用一句话来说,太后的权力来自于皇帝,但是同时又高于皇帝。 看起来很矛盾,但是却是后宫权力结构的精髓之处。 从法理上来讲,皇权至高无上,能代表皇权的只有皇帝一人,不论是官员,勋戚,后妃,权力都是由皇帝授予的,这其中就包括太后。 裁决政务属于天子之权,太后本身并不具备这项权力,她可以通过各种手段影响政务,譬如重用外戚,扶植宦官,甚至直接给皇帝传话,但是却不能直接插手决定政务。 这就是为什么,天子亲征,监国的是郕王而非太后的原因所在。 当然,特殊情况下,太后也可以直接插手朝政,譬如先太皇太后张氏一般,天子幼弱,秉先皇遗诏监国摄政。 这是唯一被朝廷认可的,太后直接插手政务的方式。 但是这种方式极为特殊。 从法理上来说,并非是太后拥有了皇权,而是前一代皇帝将皇权传承给了新一任的皇帝,但是新一任的皇帝没有行使权力的能力,所以暂时由太后保管一段时间。 这个道理,跟民间的父母,保管孩子的压岁钱,是一样的道理。 钱不是父母的,但是小孩不懂得怎么花钱,为了防止钱被祸祸完了。 所以父母作为监护人,暂时保管着。 当然,皇权跟压岁钱还是有差别的,一般来说,不会保管着保管着就没了。 所以按道理来说,如今天子正值壮年,孙太后断无任何可能明目张胆的直接诏命群臣,插手政务。 除非…… “王爷在此稍待,咱家进去通报圣母。” 东华门和文华殿不过几步路远,两句话的工夫,便到了殿门口,金英告了声罪,便进去禀报了。 不多时,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李永昌出来,道。 “太后口谕,宣郕王爷进殿。” 朱祁钰的身体还虚着,从肩舆上下来,冷风一吹,又是剧烈的咳嗽起来,一旁的兴安连忙搀着他,这才进了殿中。 本仁殿只是配殿,本就不大。 朱祁钰进去之时,已经坐了好几个人,皆是朝中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朱祁钰打眼一瞧。 除了成敬报给他的那些人之外,还有几个面孔。 分别是工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高谷,左都御史陈镒,翰林侍讲徐珵,以及六科的几位给事中。 同时,朱祁钰醒来之后,也头一次见到了,那个他不知该如何对待的人,于谦! 朱祁钰进殿之时,殿中十分安静,气氛颇有些低沉不已。 孙太后坐在上位,身旁是金英和马顺侍立着,二人皆是眼观鼻,鼻观心,脸色古井无波,不见丝毫情绪。 相较之下,孙太后的脸色略显憔悴,看得出是仔细掩饰过,但仍旧遮不住略显红肿的眼眶。 再往下看,几位大臣坐在下首,皆是眉头紧锁,神色郁郁。 直到见到朱祁钰进来,方才纷纷起身,拱手行礼。 朱祁钰点头回礼,随即上前,朝着孙太后一拜。 “臣郕王祁钰,参见太后娘娘。” “免礼,坐。” 在朝臣面前,孙太后一向是雍容大方,虽然此刻心情已经糟透了,但是还是挤出一丝笑意,摆了摆手,命内侍再抬上来一方软榻。 “皇帝出京前还说着,要哀家好好照料你们母子,可谁料你刚监国不久,便染了风寒,病势沉重,令哀家同你母妃,皆十分忧心。” “所幸今晨得了回报,说你大病方醒,但身子仍旧十分虚弱,哀家还盘算着这些日子送些温补药材,让你安居府中,好好将养身子,可谁料还未高兴半刻,便得了这等噩耗……” 孙太后说着说着,又忍不住抹起了眼泪,顿时让殿中略略活跃起来的气氛,顿时又沉寂下来。 朱祁钰心中叹了口气,当初孙太后能独得先皇恩宠多年,甚至让先皇为她而废立国母,果然不是寻常之人。 这一番话说的,既有嫡母对庶子的关切,又在大臣面前暗暗为自己辩解了一番,非是她孙太后刻意排斥宗室,而是朱祁钰大病刚醒,怕他受不得打击。 虽然见惯了勾心斗角,但是朱祁钰还是心里头有点恶心。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孙太后对他们母子,都算不得好,平素在后宫当中,连个好脸色都没有。 也只有在一众大臣面前,才会摆出这番圣母娘娘的样子。 从坐榻上再度起身,朱祁钰道:“臣偶感风寒,牵连圣母挂心,实乃臣之罪也,只是不知出了何事,竟让圣母用上噩耗二字,皇兄征战在外,此等凶险之词,不可轻出于口,伏惟圣母虑之。” 不就是扎刀子吗。 前世飘飘荡荡,在这紫禁城中,他见了不知道多少皮里阳秋,阴阳怪气,一开口就往心窝子里扎。 而且扎刀子就算了,他还扎的大义凛然,义正言辞,同样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来。 就连抹着眼泪的孙太后都顿了顿,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心窍,却难以发作。 军报今日寅时才送入宫城,乃是由兵部侍郎于谦亲自送达,理论上来说,不存在泄密的可能,更不可能被一个刚刚从病中醒来的郕王知晓。 所谓不知者不罪,她便是心中有气,也不能借此机会发作。 相反的,在众大臣眼中,郕王的这番话不仅不是阴阳怪气,反而是忧心皇兄,心存社稷之语。 可就是这样才越是让人心口发堵。 孙太后止住抽泣,仔细的打量了朱祁钰一番,见他脸色发白身体虚弱。 方才深秋,手里便捧上了暖炉,一番话说得又情真意切,心中不由得悠悠叹了一声。 大约是她突遭惊变,心中太过多疑了! 她执掌后宫多年,深知这对母子是什么性情,说白了,一个比一个懦弱,是断不敢有什么小心思的。 放下手里的帕子,孙太后一脸憔悴,似乎有些不忍开口,摆了摆手道:“还是叫于侍郎说!” 于谦领了旨意,站起身来,躬身一拜道:“遵圣母口谕,昨夜丑时三刻,臣在府中安歇,接兵部值守郎中传信,有怀来卫千户梁贵奉上谕入京,有紧急军情禀奏。” “臣不敢怠慢,即刻赶至兵部召见梁贵,其人声称,受陛下随侍锦衣卫校尉袁彬传话,圣驾于土木堡遭虏贼合击,大军几遭覆灭,勋戚大臣死伤殆尽,所幸祖宗保佑,圣驾安好,然已陷于虏贼之手。” “袁彬声称,受陛下口谕,命梁贵入京,取九龙蟒,龙叚匹及珍珠六托,金二百两,银四百两,赏赐虏酋也先,迎回圣驾。” “事关重大,臣不敢擅专,于是命兵部严锁大门,值守之人一律不得出入,臣携军报星夜叩阙入宫,入见圣母皇太后。” 于谦的话,说得不紧不慢,而且说得很详细,朱祁钰很快便在心中勾勒出了整件事情的大略过程。 一时之间,心中竟不知是何感受。 土木之变,梁贵入京,天子被俘…… 件件桩桩都证明了,他并非大梦一场,而是真真切切的重活一回。 但是如果有可能的话,他真希望一切都是他在做梦。 一人之生死,无关紧要,但是千万将士何辜? 愣了片刻,朱祁钰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此事太过耸人听闻,或许,是那梁贵谎报军情,何况皇兄身旁随驾大臣无数,近侍之臣本王大都认得,却从未听过有袁彬其人,或是这二人合伙,诓骗朝廷?” 一言既出,包括孙太后在内,一众大臣都抬起了头。 他们何尝不是和朱祁钰同样的想法,此事若是两个人谎言欺骗,该有多好? 于谦被众人注视,拧着眉毛重重地叹了口气,道。 “太后娘娘容禀,那袁彬虽非近侍之臣,但却的确在随驾出京的名单当中,兵部曾有军报,言本月初五,袁彬奉命出使敌营,被虏所扣。” “贼虏不识天颜,若圣驾真的陷于敌手,虏必召能辨之人,此非袁彬莫属。” 如果说这些都是旁证推测的话,那么于谦下一句话,则彻底击碎了所有人不切实际的幻想。 “截止臣入宫之前,镇守居庸关总兵官都指挥佥事孙斌来报,言我军于土木堡大败,死伤不计其数,圣驾失踪,生死不知,已遣官军四处搜寻,详细军报待统计完成后,再行禀奏。”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5章 当务之急 于谦的话,令殿中众臣都为之一默。 虽然在朱祁钰到之前,众人已经知晓了事情的大概,但是如今再听一遍,依旧触目惊心。 那可是整整五十万大军啊! 就算撇去征调的民夫徭役,后勤辎重人员,单纯能战的官军,也有近二十余万人。 那也先不过十万之众,大明动用了三倍于敌的大军,怎么就能败了呢? 而且不仅败了,就连御驾亲征的皇上,都被人掳走,这何止是丧师辱国。 数遍中华数千年的历史,也唯有靖康之时,出现过这等事情! 不过事已至此,即便是再心怀沉痛,也不得不提起心劲儿来面对。 于谦刚刚的话里头,还有一层意思。 如此伤亡惨重的大战,势必会惊动周边军镇前去查探,居庸关只是第一个。 接下来,宣府,大同,山西,紫荆等地的详细军报,必然会陆续到达京师。 这件事情,瞒是瞒不住的! 见无人说话,孙太后道:“诸位臣工,皆为国之肱骨,皇帝亲征之前,将国事朝政托付各位,如今出了这等大变故,哀家一介深宫妇人,已惊惶无措,尚赖各位大人谋划商议,眼下局面,当如何是好?” 略一停顿,见诸大臣仍旧沉吟,孙太后继续道:“局势危难若此,诸位不可惜身不言,此非朝会,若有想法,尽可言之,不拘对错,皆为国尽忠,若有不妥,哀家亦宥之不罪。” 太后的话都说到这儿了,再不说话就不合适了。 不过其实孙太后的顾虑实属多余,在场诸人,皆是六部重臣,最不济的也是天子近臣或守备京师之人。 眼下天子北狩,他们就是京城里高个子的人。 换句话说,天塌下来,就砸在他们头上,怎么可能会惜身不言? 实在是这消息太过惊人,让这帮老大人一时之间,都乱了方寸。 不过幸好,有朱祁钰进殿这么一闹腾,总算是给了他们一些接受的时间,这会心里头,也大略有了想法。 吏部尚书王直起身,奏道:“太后娘娘,此事详情尚不明了,然大略情况,已可见一斑,以臣之见,伤员抚恤,罪将定罪及其他诸事,可暂缓行。” “当务之急有三:其一,打探详细情况,诏命临近各卫所关隘守将,尽快呈上详细军报,就地收拢残军,随行勋戚大臣有幸免于难者,尽快护送回京,再行论处。” “其二,诏命各关隘守将,打探陛下陷落之地,伺机迎回,同时派遣使节,出使瓦剌,探明情况。” “其三,贼虏既获大胜,必挟胜而进,京师及边关诸镇防务,为重中之重,需重新商议,详细安排。” 和以后的几代不同,此时虽然已经有了内阁,但是只是以备咨询而已,人员,职务皆尚无定制。 尽管已经行票拟之事,但是这项权力还没有完全形成制度。 凭借着三杨的遗泽,内阁在朝中地位略有提升,但是依旧没有什么存在感,可算是有明一代,权势最低之时。 自太祖罢中书省之后,六部尚书便是前朝实权最重之人,吏部为六部之首,尚书被称为大冢宰,是如今当之无愧的百官之首。 因而王老大人一开口,就定下了今日议事的调子。 调子定好了,才好开始商议。 自然,王老大人提出的这三项当务之急,口气力度也是不一样的。 第一条最为简单易行,乃是应有之意,所以王老大人提出的是详细的办法,没什么可讨论的。 此事隶属兵部分管,此刻兵部事务皆由于谦做主,于是于侍郎起身道。 “大冢宰所言甚是,下官出宫之后,便即刻传令各边镇收拢残军,即刻呈上详细军报,并将幸免于难的勋戚大臣护送回京。” 接下来的第二条,就比较难办了。 王老大人说得十分委婉,但是其实意思很简单,商量怎么把皇帝救出来。 不过在场之人皆是老成谋国之辈,自然知道这件事情的难度。 若梁贵带来的军报属实,那么也先既然放一直扣押着的锦衣卫校尉袁彬来传话,就必然已经确认,自己到底抓住了什么人。 换位思考,若是自己这方抓住了敌军主帅,而且还是御驾亲征的天子,那必定是严密看守,置于中军之内,严密防守。 想要救人,肯定是难上加难! 沉默了一会,翰林院学士陈循上前道:“太后娘娘,臣以为皇上既然遣人传讯,不妨暂且准之,先太祖,太宗皇帝威震漠北,瓦剌对我大明尚有惧意,或可遣使携金银玉帛前往,迎回陛下。” 此话一出,再场大臣皆暗暗叹了口气。 这话说出来,怕是陈循自己都未必相信! 太祖,太宗威震漠北是不错,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仁宗,宣宗继位之后,皆将精力放在了内政之上。虽然依旧对北虏有余威震慑,但早在先皇之时,边境便常有边患,只是不严重而已。 至今上登基践祚之后,因天子幼弱,朝中大政以平缓为主,能不起边衅,便不起边衅,更是助长了虏贼的胆量。 何况二十余年的时间,大明已经换了三代天子,瓦剌,鞑靼等部自然也是如此。 旧一辈的,曾经见识过太宗军威的虏酋渐渐凋零,新一辈的虏酋,因大明一再忍让,更是肆意妄为。 若是如此简单便能迎回皇上,那也先又岂敢兴兵十万,擅起争端。 不过众臣也知道,这是眼下唯一成功率略大的法子,若是依靠边将寻机救驾,怕更是难以为之。 因此只好拱手附和。 “此乃老成之谋,准!” 孙太后点了点头,赞许的看了一眼陈循,心道果然是随侍之臣更加靠谱,想了想,又道。 “此事需得抓紧时间,昨夜军报到京,哀家与皇后在内库当中盘点了一番,已经按皇上之意,将金银蟒袍备好,诸位大人商议一番,尽快遣人送去便是。” 陈循身上虽然挂着户部右侍郎的衔,但是实际上却在翰林院办差,相较六部群臣,翰林院算是侍从之臣,更加依靠圣恩。 看太后如此神色,便知他说中了太后的心事,于是继续道:“太后所言甚是,此事耽搁不得,以臣之见,不若仍遣那梁贵回去,一来,他本职怀来卫千户,熟悉情形,二来,也更能取信与瓦剌。” 孙太后想了想,开口问道:“众臣意下如何?” 定了要遣使的大方向,那么送谁过去,反而没什么紧要,归正大概是去送些金银,传个话,不抱什么真能迎回皇帝的希望,所以众臣皆俯首称“善”。 于是这件事情也定了下来。 紧接着,驸马都尉焦敬起身,道:“太后娘娘,臣以为,当此危急之时,当不拘一格降人才,可命兵部张榜,京城内外,凡有退敌之策,迎回陛下之谋者,可破格征召,再行任用。” 这又是一条不咸不淡的建议。 说白了,赌运气! 京城内外,百姓虽多,但是若有这等智谋诡谲之士,早已被朝廷征召,何须等到现在? 要知道,皇上出征之前,便已经征召过不少能人异士,现在,怕是尸骨都凉在土木堡了。 所以说,这建议整个就是个废话。 殊不知焦敬也是叫苦不迭,作为勋戚武臣的一员,他深知勋戚如今的处境。 这次大军出征,皇上虽然是受王振的煽动,但是背后少不了有勋戚的推动。 这一点,无论是太后娘娘,还是殿中的诸位大人都心知肚明。 毕竟作为勋戚武臣,只有一直有仗打,才能保持自己的地位。 这二十多年以来,天下承平,武备废弛,再加上先太皇太后与三杨辅政,对勋戚一再打压。 好不容易才碰上这么一场大仗,可谁料,竟出了这等事情。 现在瓦剌大军压境,自不必说,待这场风波过去之后,想都不用想,那帮文臣肯定趁此机会,大肆攻讦勋戚。 这个时候,能在太后娘娘面前挣一分好感,日后处境便好一分。 可偏偏这次大战,一众勋戚都寄予厚望。 京城里能够叫得上名号的,基本上都随驾出征,就连勋戚里头的定海神针,先皇托孤的重臣,英国公他老人家都跟了过去。 若是胜了自然皆大欢喜,可如今这般情况,他区区一个驸马都尉,连爵位都没有,在这殿中,连插话的余地都没有。 是以哪怕知道说得是废话,他还是硬着头皮得说。 至少要表明态度,京城勋戚一脉,还是在想办法,救回皇帝,将功补过的。 这算是兵部的活儿,故而孙太后转向于谦,问道:“于侍郎意下如何?” 诚然,这个建议大概率没什么用,但是也挑不出错处来。 于谦没怎么犹豫,道:“臣以为可行。” 于是,第二件事也这么被暂时商定下来。 剩下的,就是最要紧,也最棘手的第三件事。 京城,该怎么办?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6章 徐珵其人 要说京师如今的局势,就不得不提大明朝前期的几次迁都之事。 大明立国之时,遵照开国太祖皇帝之意,定都南京。 南京位于江南膏腴之地,易守难攻,乃是都城的上佳之地。 至太宗皇帝靖难之后,他老人家乃是马上皇帝,性格刚毅勇猛,心怀雄图伟略。 加上靖难之事使太宗皇帝颇受非议,需以大功绩平息流言。 于是他老人家衡量再三,认为关外虏贼仍旧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决定亲征漠北,而南京距离边境太远,大军调动耗费过大,且不利于边境布防和出征后控制朝局。 再加上不满与金陵奢靡的风气,以及制衡太祖时代旧勋戚势力等等种种考虑,太宗皇帝最终决定,迁都北京。 至仁宗皇帝继位,漠北安宁,朝廷需要休养生息,北京作为都城,在经济上的不足就显现出来。 加上仁宗皇帝久居南京,因而屡次有意将都城迁回南京,甚至已经下诏以北京为陪都,重新修葺南京宫殿,做了许多迁都的准备。 只可惜仁宗皇帝天不假年,驭极不过一年,尚未来得及实施,便驾崩了。 至先皇之时,此事则陷入了僵持阶段。 一方面,仁宗皇帝为先皇亲父,又有遗诏命先皇还都南京,出于孝道,先皇不好违逆。 另一方面,先皇自幼长于太宗皇帝膝下,心中又有功业之念,于是更倾向于以北京为都。 于是终先皇一朝,此事便暂且搁置,北京名义上依旧是行在陪都,但是无论是宫城建设,防御,朝政处置,都全部转移到了北京,早已经成了实际上的国都。 直到今上继位,才正式下诏,确定了北京的都城地位。 然而此次亲征,北京作为都城,最大的弱点再次暴露出来。 那便是距离边境太近! 虽然如此便于调动大军,容易控制朝局,但是一旦事有危急,便是天大的事! 别的不说,要是如今都城南京,即便是从亲征的靡费上来说,六部的老大人们,也有充足的理由拦下皇帝,又岂会酿此大祸? 另一方面,从现实情况来说,都城北京,的确容易控制边境,但是相对的,敌人想要越过边境,直逼京城,也是容易的很。 便如现在,也先兵锋直逼宣府,距离北京不过数百里的距离。 只需越过长城,便可长驱直入,一路打到北京城下,若是京师也被攻陷,那大明朝必然会立刻烽烟四起,分崩离析,有社稷倾覆之危。 所以此刻,京师防务该如何整饬,实在是重中之重,相较之下,便是天子的安危,都要稍逊一筹。 说句大不敬的话,天子纵然葬身敌国,大明尚有后继之君,但是若是京师也被攻陷,国之不国,何来天子? 在场诸人,皆是心里门清儿,这件事情才是眼下最紧要,也最难办的,稍有不慎,他们便是让大明倾覆的罪人。 于是一时之间,殿中再度安静下来。 停了小半刻,孙太后忽然道:“哀家情知此事干系重大,我本为后宫妇人,勉力操持,皇帝出京前,命郕王留守京师,此时正是宗室大臣齐心协力,共抗危难之时,郕王何故一言不发?” 朱祁钰略愣了愣,前世的时候,孙太后可未曾对他发难,难不成因为他的重生,许多事情也发生了变化? 顾不得细想,朱祁钰开口道:“太后恕罪,此事的确太过重大,臣一时也无良策。” 在场诸大臣本以为郕王开口,能说两句有用的话,却不曾想,他这么老实。 也是,这位郕王爷素来低调,性格柔弱,不然的话,天子也不会放心留他在京城监国。 不过他们还没来得及多加感叹,便听朱祁钰再度开口:“不过本王既身负皇兄所托,值此危急之时,自当尽心。” “本王以为,此事最大的关键,在于我等是否能够保住京师,于侍郎,焦驸马,你二人一人提督京师防卫,一人暂时主事兵部,可否给本王透个底,我留守京师之官军,可战者有多少?” 话音落下,孙太后的目光拧了拧,看似不经意的将目光落在朱祁钰的身上,不知在想些什么,但是倒也未曾出言多说什么。 毕竟是她先开口问的。 而且按照道理来说,她本就是后宫妇人,不适合直接就朝政发表看法。 但朱祁钰却是皇帝出京前指定的监国亲王,虽然大多数时候什么也决定不了,可这种商议朝政的场合,理当由他来主持。 于谦被点了名,立刻出列,不过没有马上开口,而是仔细盘算了一番。 倒是驸马都尉焦敬没怎么犹豫,道:“我京营大军,本有官军二十余万,此次天子亲征,因其事急,多从京营抽调,如今城中三大营留守官军,约莫有七万之数,这其中尚包括匠户,后勤之众,若论可战者,应有五到六万。” 在场的气氛立刻低沉下来,虽然大家都知道,事情危急,但也没想到危急到了如此程度。 堂堂京城,竟然只有五六万人可供调动。 想那天子亲帅二十余万大军,倍于也先的兵力,尚且遭此惨败。 如今京中官军不足敌军的一半,这仗该怎么打? 这个时候,于谦也盘算好了兵员,开口道:“京营那边,大约有五到六万可战之兵,但除此之外,我京师九门巡防官军,应有七八千人,加上直隶留守官军,由南京而来的运粮官军,全部用于守备京师,可战之人,应能有十万之数。” 十万,这个数字勉强还算让人有那么一点安全感,至少和敌军大致相当了。 但是即便如此,殿中依旧愁绪一片。 毕竟二十多万大军都打败了,眼下就算有十万,真的够吗? 这个时候,翰林侍讲徐珵出列,道:“启禀圣母,王爷,臣冒死以闻,数日以来,我京师疾风骤雨,诸星不定,天象晦乱,历数不明,如今又有土木之事,足可见天命已去,臣冒死上言,此等危难之时,惟南迁可以纾难,伏请圣母三思。” 朱祁钰神色略略一沉,这个徐珵,可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重活一世,若说他最恨谁。 那自然是谋划并参与了南宫复辟的那几个,巧合的是,徐珵便是其中之一,只不过那个时候,他已经改名徐有贞。 此人乃宣德八年进士,多智谋好功名,但是却不得不说,是个实干家。 除了对经义儒文信手拈来,对于天文地理,兵法水利之事,也多有研究。 不过朱祁钰觉得他有意思,却不是指这个。 重活一世,还是有许多事情与记忆当中不同。 前世的时候,他没有这场大病,而是按照圣命正常监国。 虽然没什么实权,但是似土木军报这等大事,他却肯定是第一时间知晓的。 所以前一世,于谦得获军报的第一时间,是立刻找到了提督京师防卫的驸马都尉焦敬和他这个监国亲王郕王。 然后三人联袂入宫禀报,孙太后也不曾直接摆驾本仁殿召见大臣。 得获消息后,她一边准备财帛金银,另一边则是按照规矩,诏命郕王召集大臣商议策略,最终禀报给她。 但是这一世,因为他这么一病不起数日。 于谦不知他已经醒来的情况下,事急从权,直接入宫禀报,导致孙太后直接召见大臣,他又阴差阳错的进来插了一脚,便形成了现在的局面。 于是,这便形成了一个尴尬的问题,那就是这大殿之上,到底该谁做主? 王老大人提出的三项当务之急,第一项和第二项勉强算是和皇帝相关。 作为天子生母,而且事情又没有什么可争议的,孙太后自可一言而定。 但是这第三项,却是真真正正的涉及到了社稷江山。 和后宫,甚至和天子的安危都没什么太大关系,属于纯正的朝堂政务。 于是问题就来了。 按照规矩,肯定是受圣命监国的郕王主持此事更加名正言顺。 但是在场大臣都知道。 事实上,真正掌握京城实权的,是座上的太后娘娘。 这一点,单看军报入宫之后,太后娘娘能够即刻戒严九门便能知晓。 说白了,郕王有大义名分,太后却掌握着实权。 那么到底该奏事给谁,就成了一个大大的问题。 若是没有朱祁钰这么一病,那么理所当然和前世一样,孙太后压根不会出现在这个场合,应当由他来主持。 而若是没有朱祁钰这么急急忙忙的赶进宫来看贤妃娘娘,那群臣也不用犹豫,直接禀奏给能做主的太后便是。 可偏偏现在,二人都在,于是便形成了这种尴尬的局面。 刚刚孙太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又因着她是主动开口提问朱祁钰,所以只能任由朱祁钰掌握了话语权。 但是殿中的大臣们,个个心里门清儿。 所以不管是焦敬,还是于谦,话说得都是含糊其辞。 虽然在具体的情况上丝毫没有隐瞒,却没有说清到底是奏给谁的。 可是这徐珵一开口,就直言“启禀圣母,王爷……”,话说到最后,更是干脆丢掉了朱祁钰,说“……伏请圣母三思”。 虽然在这个关口,没人会追究这么一点小小的不妥当。 但是往往越是这样的细节,才更能显示出一个人真正的心性。 前世的时候,朱祁钰不曾有这样的机会,也没有这等眼光看人。 但是七年天子,百年的世事浮沉,却让他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只这一个细节,他便可以断定。 这个徐珵,心中并无礼法大义,只有利益功名。 对于他来说,名誉礼法,根本不值一提,他只看重实实在在的权力和好处! 不过他这话一出,其他人还未有反应,侍立一旁的司礼监秉笔太监金英立刻站了出来,声色俱厉道:“放肆!此等诛心之言,尔欲乱我祖宗朝纲乎?”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7章 南迁之议 朱祁钰眸光闪动,望着金英的目光带着几分赞许,同时又有几分复杂。 终究,还是有许多事情,依旧未变。 虽然场合不同,但是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场景却一般无二。 前世的时候,这徐珵也曾提出南迁之议,和如今一样,也是金英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的。 平心而论,徐珵这个时候提出南迁的想法,并非全无道理。 大明立国几十年,历代皇帝对于都城的位置,皆是摇摆不定。 虽然到了先皇和今上之时,无论是从名义上还是实权上,都彻底确定了北京的都城地位。 但是须知,今上下诏正式将北京作为都城,令南京为陪都,也不过是在正统六年,距离如今方才八年而已。 有几代先皇前前后后的折腾的先例在,徐珵有这样的想法,其实也很正常。 其次,便是如今的现实情况。 虽然刚刚于谦给所有人都打了一剂强心针,但是这份量到底有多重,还需斟酌。 毕竟二十多万的大军都败了,京城如今只有不到十万战力,实在不能算是十分乐观的局面。 当然,这是摆在明面上的理由。 朱祁钰试着把自己代入徐珵的视角来思考。 从前世的经历便可以看出。 此人好功名,胆气足,为了功名利禄不择手段。 试想一下,现在的局势是什么? 天子被俘,大军覆灭,京师防卫空虚,局势可谓危若累卵。 这个时候提出南迁,虽然可能被人诟病,但是同时也有可能成为拯救社稷于危难的功臣。 而且如今京中做主的是孙太后,顶天了再加一个郕王。 当今太后出身寒微,本是深宫妇人,受先皇宠爱才位居六宫之首。 但是论起胆魄,和出身尊贵的太宗皇后徐氏,仁宗皇后张氏都无法相比。 骤然遭此大难,虽然表面尚算镇定,但是心中必然惶惶不已。 至于郕王,一向是唯唯诺诺,在朝臣心中十分懦弱,如此局面,心中必然也惊惧不已。 南迁虽然看起来有点丢人,但是却不失为稳妥之法。 而且有历代先皇的先例在,也不算是特别丢面子。 至少在徐珵的角度看来,这个时候提出南迁,成功率很高。 一旦成功,他便是挽社稷于将倾的大功臣。 何况一开始,太后娘娘便说了,议事可以畅所欲言,说错了最多挨一顿骂。 换句话说,可以一搏! 成了便是平步青云。 错了,至少也不会因此而获罪。 但是无论如何也让他没有想到的是。 他意料当中,最会反对的于谦尚未开口。 作为内臣的金英便站了出来,且是如此疾言厉色。 按理来说,金英是宫中内臣,虽然以司礼监秉笔太监之名,可以插手政务。 但是他不应该和太后是一心的吗? 至于太后…… 徐珵偷偷的打量了一眼孙太后的神色,恰恰看到,她也带着几分不解,看了看金英。 于是稍稍放心下来。 看来他猜得没错,太后是心中有这个想法的。 但是同时,徐珵也感到无比的疑惑。 既然他都能猜得到太后的心思。 金英作为宫中内官,不可能不知道太后的想法,又何以如此激烈反对? 徐珵一时之间想不通透,又被金英的气势镇住,一时之间竟愣在了当场。 朱祁钰坐在一旁,将徐珵的诸般表现都收入眼中,大略也猜出了他心中想法。 应当说,徐珵的做法并算不得错。 有先例可循,有局势所迫,他又巧妙的托以天象,算是面子里子都算计到了。 但是…… 凡事最怕的就是这两个字。 朱祁钰不得不说。 现在的徐珵,还是太嫩了。 和以后策划夺门之变的徐有贞,根本不是一个段位的。 他毕竟才在翰林院观政不久,尚未真正参与过朝政。 所以理所当然的,他并不能真正的站在金英深涉朝政的大佬的角度看问题。 徐珵只以为自己将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却殊不知,自己这区区几句话,险些将殿中诸人都得罪遍了…… 随着金英的一声厉喝,大殿中的气氛也变得紧张而激烈起来。 首先站出来的,是礼部尚书胡濙,他也是资格极深的一位老大人,自建文年间便以入仕,深受太宗皇帝信重。 众所周知,最先开始提出定都北京的,就是太宗皇帝。 “此事断断不可,先太宗文皇帝陛下定都北京,我大明历代先皇陵寝宗庙皆在于此,足可见太宗陛下之心,便是希望后世子孙坚守于此,擅自迁都,岂非违背太宗陛下圣命?” 胡濙的话说得相对没有金英口气激烈,但是份量却不可同日而语。 且不说提出的理由,是违背太宗遗命,单是他老人家的身份地位,便不容轻忽。 虽然说如今百官之首,乃是吏部天官,大冢宰王直。 但是胡濙除了礼部尚书之外,还有一个极特殊的身份,那就是先皇遗命的五位辅政大臣之一。 虽然因着他老人家已是七十四岁高龄,这些年甚少插手朝事。 可随着三杨个个凋零,英国公生死不知。 如今还在朝的辅政大臣,竟只剩了他老人家一位。 他若不开口则罢了。 但凡开口,份量决不低于百官之首的吏部尚书王直。 这便是徐珵所犯的第一个错误! 徐珵立功心切,却未曾想到一件事情。 那就是,现在朝中健在的大佬们当中,多为太宗陛下和先皇一手提拔,皆是坚定的北京定都支持者。 别说现在只是孙太后心中,可能有那么点小苗头。 便是真正的天子想要推动此事,都未必容易。 虽说如今情况特殊,但迁都之事,牵扯到方方面面。 绝非孙太后或者是朱祁钰能够一言而定的事情。 第二个站出来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陈镒,这位老大人也是太宗旧臣。 虽然直到先皇之时才得重用,但是态度也十分鲜明。 “臣附议,此事需当慎重,京师乃天下根本,一举一动皆是大事,何况祖宗陵庙,宫阙,皆在京师,仓廪府库,文武百官,千万百姓亦在京师,不可轻言弃之。” 陈镒的话,算是相对从比较理智温和的角度出发。 更多的是在强调京师的重要性和迁都的难度。 毕竟自从太宗皇帝定都北京之后,虽然仁宗,宣宗时代朝廷大政反复,但是始终没有实际行动。 所以北京作为都城的建设一直在进行当中。 时至今日,北京已经从实际意义上成为了真正的都城。 想要迁都,谈何容易? 最后出来开口的,才是徐珵最开始觉得最应该反对南迁的,兵部侍郎于谦。 毕竟,作为兵部的官员,轻易不会开口言退。 何况于谦是那般刚硬的性子,先前盘点兵员时,于谦的态度便可见一斑。 于侍郎自然也没有辜负徐珵的期望,开口便道:“如今局势危急若此,如今之计,当速召天下兵马勤王,死守京师,此时言南迁者,当斩!” 一个“斩”字出口,顿时让大殿中,变得有些杀气腾腾。 虽然知道这不过是于谦在表明态度,朝廷也不可能因为这么一句话将他杀了,但是徐珵的额头上依旧忍不住冷汗津津。 因为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尽管不知道错在哪了,但是接连四人站出来,纷纷对南迁表示反对,他就算再愚钝,也知道自己已是众矢之的。 来不及多想,徐珵立刻跪地叩首,道。 “圣母恕罪,臣断断不敢有弃置宗庙陵寝之意,惟兵家有言,战者,未虑胜先虑败,臣惶惶之下,故有此言,望圣母念臣一片忠心为国,恕臣之罪。” 这个时候,翰林院学士陈循也出言道。 “于侍郎与众臣所言,皆为忠心体国之言,臣亦以为是,然我大明遭逢此劫,朝野势必动荡,百姓势必惊惧有疑,徐珵之言虽不妥当,却也是动荡之下,情有可原,尚请圣母与郕王宽宥之。” 毕竟同为翰林一脉,能搭把手就搭把手,陈循算是给递了个台阶。 涉及到政事讨论,孙太后不好轻易开口,何况她现在也还迷糊着。 不过有了陈循递过来的台阶,她也就顺着下了。 “诸位大臣不必如此,哀家之前有言,诸位可畅所欲言,尽皆宥之不罪,徐先生请起。” 应当说,孙太后的态度还是比较好的。 说起来,其实她老人家这个时候是有点郁闷的。 一来,的确是她让大家畅所欲言,结果徐珵这么一开口,便被众人针对,连“当斩”的话都说出来了,让她老人家面子上有点挂不住。 二来,她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徐珵提出南迁的建议,孙太后还是有那么一点心动的。 毕竟如今的局势,实在不容乐观。 孙太后久居深宫,对兵事并不了解,只觉得二十余万大军已败,如今手中不足十万战力,若要固守,的确也有几分心虚。 但是这么多人都一致反对,她也只能顺势而下。 孙太后怎么想的,徐珵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算是勉强躲过一劫。 起身老老实实的站回角落里,徐大人安慰着自己。 至少,太后还算是理解他的,也算没白冒险。 只是环顾四周,见诸位大臣皆对他嗤之以鼻,不由得生出一种欲哭无泪之感。 这朝局之事,也太难了! 稍有不慎,便不知道踩到了哪个坑里。 别的不说,就现在的事儿,他心里都还不知道哪做错了,怎么便糊里糊涂的变成了众矢之的? 不过议事还在继续。 孙太后清楚朝局的规矩,自然不会跟徐珵一样愣头青。 虽然有了几位大臣的话,此事已然算是定下了,但是毕竟如今朱祁钰还挂着一个监国的名分。 于是孙太后开口问道:“郕王以为如何?”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8章 亡国之君 朱祁钰坐在一旁,见孙太后的神色尚有几分犹豫,心中不由得一叹。 终究是久居深宫之辈。 虽然心思深沉,独宠六宫,但是毕竟没有真正参与过朝事,政治敏感度太低。 怪不得先皇去时,宁愿托孤于先太皇太后,也不曾让孙太后秉政。 他两世为人,自然能看得出。 孙太后心中还是有几分赞同南迁之议的。 只是她怎么不想想,她害怕,难道在场的一干坚定反对的大臣和金英,心中便真的毫无惧意吗? 这件事情既然所有人都反对,自然是有万万不能迁都的理由的! 不过虽然不喜欢这个女人,但是朱祁钰也知道。 这种危急时刻,家国大义重于私人恩怨。 于是斟酌了一番,开口道。 “臣以为,南迁之议不可行!” 这个表态很清晰,也符合朱祁钰一贯萧规曹随的风格。 在场众臣虽然对郕王这次的果断略有惊讶,却也放下心来。 不过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朱祁钰会就此住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却不急不缓的再度响起。 “圣母容禀,我大明立国数十年,近年来虽军备略有废弛,然可动用的官军不下百余万,仅京营守备,便有近三十万,虽遭此大败,大军倾覆,然所损者,多为京营将士,朝中可调动的屯军,镇守各地的官军皆毫发无损,虽伤筋动骨,但远远未至倾覆之祸。” 朱祁钰话说的很慢,但是口气却很坚定。 他心里十分清楚。 越是在这个时候,越是人心动荡之际,也就越要上下一心。 说到底,京中的大多实权,还掌握在孙太后的手中。 若是她一直心有切切,不能坚定的主战,那么势必会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他不能确定,前世会发生的事情,今生是否还会一样。 至少现在看来,因为他重活一世,有些事情已经发生了变化。 现在这种紧急关头,任何一点点意外,都有可能让最后的结果天差地别。 所以无论出于哪种考虑,朱祁钰都必须彻底的打消孙太后的顾虑。 朱祁钰的话也让于谦眼前一亮,忍不住开口道。 “郕王爷所言甚是。” “太后娘娘,我大明军队常设一百五十万,只是因分镇诸地,未及动员,然各地官军皆忠于大明,诏命若下,必效死力,我君臣上下同心,定能解京师之危。” 不过他这话,却是让翰林院学士陈循皱了皱眉,道。 “于侍郎所言,确有道理,但是需虑各地镇军不可轻易调动,否则民乱暴动之事,则无可防之。” “况麓川苗贼,西南土司,浙江叛乱,均需大军镇守,我大明可调动军力的具体数字,尚需斟酌。 “再则大军分镇各地,若调动至京师勤王,路途远近,辎重粮草,民夫徭役,大军操备,皆需考虑。” 于谦一时有些语塞,他刚刚的确有些着急,只想着该如何劝服太后,又听到郕王所言条理分明,没怎么考虑便开口了。 谁料,却让陈循抓住了话柄。 他是个实诚人,一般不会妄言。 让他现在信誓旦旦的说,一定能调动多少大军,他的确不敢。 这等大事,必须要确定大方向之后,再细细商讨不可,要说大话是万万不行的。 而陈循提的两点理由,也的确站得住脚。 京师的确是很危急。 但也不能因为京师危急,就放弃了其他地方。 瓦剌虽然是大明的心腹之患,却不是大明唯一的敌人。 近些年来,土司作乱,西南苗贼也不安分,浙江等地更是频频有叛乱发生。 哪些地方能抽调兵力,哪些地方不能抽调兵力,如果需要抽调的话,抽调多少兵力。 这些都是需要仔细斟酌,考虑到方方面面的。 所以一时之间,他倒也不敢乱开这个口。 朱祁钰在一旁瞧着,心中却有些啼笑皆非。 对于于谦的贸贸然插话,他其实有些意外。 说白了,于谦刚刚有些冲动了,说话之间,的确不太妥当。 而且刚刚的时候,他那般疾言厉色的呵斥了徐珵,虽然道理不错,但是口气却未免太过严厉。 陈循作为翰林院的当家人,徐珵被骂,他脸上也挂不住,肯定心里不快。 因而寻这么个机会,噎于谦两句,扳回一城,也是正常。 说来,他前世的时候,和于谦君臣奏对,皆是工整周到,倒是很少见有这样的场面。 不过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尽管对于谦的能力很认可,但是朱祁钰也不得不说,他这话插的不是时候。 陈循这么一反驳,孙太后原本略略镇定下来的神色,又多了几分担忧。 无奈之下,朱祁钰只得继续道。 “陈学士所言并非没有道理,但是无论如何,我各地官军并非完全不可调动。” “别的不说,南北直隶,京畿之地官军便常年备守,各地可抽调官军,亦根据路途远近,所镇之地情势各有不同,此事命兵部再议即可,终归不会无兵可调。” “是以,我京师守备,并非要与那也先战而胜之,而是以防守为要,依托各关隘城池据守,如此,我朝廷压力也可稍稍缓之。” “再则,也先劳师远征,后勤难以长久,其大军以骑兵为主,在关外地势有利,然若入关内,我大明处处关隘,必能大挫其锋芒,是故臣以为,太后不必过于忧虑。” 这个结论,听起来就让人安心的多。 至少孙太后听完之后,悬着的心放下了大半。 她心中有南迁之意,无非是看那也先势大,二十余万官军都大败,眼下京城只有不到十万官军,害怕守不住而已。 但是她却未想到,如今局势不同。 天子亲帅二十余万大军出征,为的是打胜仗。 但是他们虽然只有十万人,却只需保持不败,拖延时间即可。 她虽久居深宫,但是也知大明的家底儿还算厚,要说也先能够凭不到十万人,和整个大明的上百万官军抗衡,她是不信的。 大不了,暂且放弃些无关紧要的土司叛乱,多调些官军过来便是。 当然,这种话,她老人家是肯定不会说出来的。 朱祁钰眼看火候差不多了,便知道,该把大招放出来了。 前面这些话都是给孙太后增加信心,让她相信朝廷有能力守住京师的,但是并没有真正的打消她南迁的心思。 毕竟,再有把握的事情,都不妨碍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不是。 但是她终究是政治眼光不足,没想明白的是。 这条后路,是万万留不得的。 要知道,这满殿当中,最应该反对南迁的人,就是孙太后! 只可惜,她没有金英看得清楚,直到现在都没有明白过来。 这一点若不说清楚,恐怕孙太后心中始终难以下定决心,死守京师。 “臣情知此时此刻,我京师上下必人心惶惶,然方才诸位大人皆有言,京师重地,不可弃之,亦能守之。” “此全赖我朝廷上下,同仇敌忾之故,若南迁之议一起,京城内外难以同心竭力,百姓惶惶,各地官军亦必不效死力。” “到时,纵然我等有死守之心,亦恐有反复,若因上下各怀心思,致京城倘有不谐,则纵然南迁,亦必如两宋之事,惟圣母万虑之。” 朱祁钰说得比较委婉,但是其实意思就是说。 如果上下一心,死命固守,大概率是能守得住的。 但是如果人心不定,左右摇摆,那么说不准,就会出什么意外。 到时候靖康之事殷鉴在前,您老人家悠着点。 孙太后不是傻子,朱祁钰的话她当然听明白了。 正是明白过来,心中才耸然一惊,额头上冒出丝丝冷汗,将目光投向了最开始反对南迁的金英。 她此刻才明白,她刚刚险些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 金英见此情况,便明白太后已经想清楚了,低声道。 “太后娘娘,如今局面,已是危若累卵,皇爷已陷落虏贼之手,若京师再失守,则社稷倾颓之祸,必加于皇爷一身!” “南迁之事,断不可为!” 是了,这才是徐珵刚一提出,金英便如此激烈反对的原因所在。 也是进殿之后,大臣们一直想提,却不敢多说的话。 土木之变,究竟该如何定性! 诚然,大军倾覆,勋戚大臣死伤殆尽,甚至就连天子都被虏贼俘获,这等情况,已然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 但是,这也要分和什么情况来对比的。 若是和历任先皇屡屡出征,威震四方的功绩相对比,这等情况堪称奇耻大辱。 但是若是要亡国倾覆之祸比起来,这些都不算什么了。 京城守得住,土木之变就只是一场败仗而已! 哪怕这场败仗,大明付出的代价无比沉重,它也就是一场败仗而已。 但是若是京城失守,被迫南迁,那么必然会导致关内烽烟四起,有亡国之祸。 最好的情况,也是和南宋一般偏安一隅。 到时候在场的所有的每一个人。 有一个算一个,都将被史书落上罪臣之名。 首当其冲的,便是执意亲征,结果却大败未归的正统天子。 也是孙太后唯一的亲儿子,朱祁镇! 亡国之君的名头,谁能担得起?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9章 议立太子 孙太后坐在殿上,冷汗不住地从额头上渗出来,隐在袖袍之下的玉手,早已经攥出了一道深深的印痕。 金英的话,让她真正的意识到。 自己现在面临的,究竟是多么严重的局面。 亡国之君? 这四个字单单在心中一出现,便让她头晕目眩,几乎要瘫倒当场。 深深的提起一口气,勉强定住心神,孙太后开口道。 “此事不必再议,如于谦所言,此等危急时刻,谁敢再言南迁者,斩!” 因着此事太过严重,就连孙太后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她说这两句话的时候,声音都是颤抖着的。 朱祁钰松了口气。 他知道,孙太后已经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程度。 于是率先起身开口道。 “臣谨遵圣母之命,自今日起,敢言南迁者,斩!” 底下诸位大臣,也起身随声附和道。 “太后英明。” 当然,这些人当中,除了一个人。 那就是徐珵。 金英的低语他自然没有听到。 但是看到孙太后急转直下的态度。 再仔细品了品刚刚郕王一番话中隐含的意思。 徐珵的脑子里全都是两个字。 完了! 这下不仅将满朝文武都得罪了,就连宫中的太后娘娘,恐怕也不会对他有什么好感了。 毕竟,他险些便在无意间,为天子按上了一个谁也担不起的大罪。 一时之间,徐珵只觉得自己前途尽丧。 无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多嘴开口。 不过这个时候,殿中已经没有人在意徐珵的表现了。 因为孙太后的声音已然继续响起。 “我上下齐心,京城必可坚守。” “于侍郎,尔掌兵部诸事,今日出宫之后,便即刻盘点兵员,拿出个法子来,付于朝议。” 孙太后说的平常。 但是殿中的气氛却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因为,随着这句话,又一个现实的问题被翻到了台面上。 眼下这个局面,该谁做主? 前头已经说过。 如今京城当中,太后掌握了大部分的实权,可以调动京营及九门驻守官军。 但是实际上,受命监国的却是郕王。 刚刚,虽然有徐珵那么个摆不清位置的愣头青掀了个盖子。 但是因为朱祁钰退了一步。 他自己主动开口,向太后上奏,算是暂且掩盖住了这个矛盾。 可太后的这句话。 却将此事再度翻到了台面上。 毋庸置疑,孙太后的这番话是挑不出错来的,也的确是当下要办的。 但是须知。 于谦乃是六部重臣,正经的前朝大臣。 除非是涉及到皇家事务。 不然的话。 按照规矩,太后是不能直接向朝臣下诏的。 这种规矩和程序上的东西。 文臣远远比勋戚要看得更重。 往严重了说。 程序不对的旨意,便是乱命! 臣子完全可以拒接!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于谦的身上。 接,还是不接? 接了这道懿旨,便代表着默认了孙太后可以插手政务,有违礼法。 但是若是不接,又该如何拒绝? 刚刚他们这些朝臣一直嚷嚷着,让太后坚定信心,固守京师。 现在太后倒是顺了他们的意,但是他们却要在这等小事上纠缠不休? 朱祁钰在一旁看着,心中也大略猜出了孙太后的用意。 她老人家,虽然已经打消了南迁的打算。 但是还是想要把事情攥在自己的手里。 今上亲征也有些时日了。 孙太后在宫中,一直恪守本分。 什么事该插手,什么事不该插手,这中间的度拿捏的十分准确。 她不可能不清楚,自己的这道懿旨意味着什么。 相反的,她是在借此机会,试探朝臣的态度! 只可惜,她挑错了人…… 于谦上前一步,叩首拜道:“圣母容禀,先前皇上御驾亲征,曾命郕王监国,如今皇上不幸陷于虏贼之手,京中庶务不可久旷,臣冒死进谏,请圣母下旨,命郕王总摄大政,监理百官。” 朱祁钰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这就是于谦啊! 他才不会怕什么威胁和试探,他只会按照自己心中的信念做事。 孙太后的试探,若是换个人可能还会纠结一番。 但是到了于谦这,压根不用多想。 既然程序不对,那就让程序合法便是。 现在之所以出现这么尴尬的局面。 就是因为郕王有监国之名,无监国之权。 孙太后手握京中大权,但是却没有插手政务的名分。 毕竟,凡是太后干预政务,必须要有皇帝的授权。 现在的情况,皇帝陷于敌手,勉强可以比拟天子幼弱,无力处理政事。 但是同样,因为皇帝不在京城,孙太后也不可能获得皇帝的明诏授权。 便是有,这等危难时刻,朝臣也不可能接受女主临朝。 所以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郕王真正行使监国之权。 他是这么想的,于是便这么说了。 丝毫都不在乎说完之后,孙太后陡然一变的脸色。 孙太后的神色的确不算好看。 她心中已经有这个预料。 但是却没想到,于谦会这么直接的将她顶回来。 要知道,刚刚于谦的一番话,基本上算是打脸了。 压根没有理会她的懿旨,而是在自说自话。 换句话说,她的诏命被直接无视了! 没有驳回,但是同时也没有提起,直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简直比直接驳回她的懿旨,更让她难受。 一时之间,孙太后被气得胸前起伏,脸色都是一白。 看的朱祁钰心中不由得暗暗一乐。 数遍他前世今生,可是头一遭看见孙太后被气成这个样子。 虽然明知道不该幸灾乐祸,但是他的确忍不住。 不过话说回来。 这也能够看出,孙太后的政治定力不够。 这种事情,在朝堂之上,简直不要太常见! 且不说,这只是一道连口谕都算不上的懿旨。 便是真正的圣旨,在真正走完程序,下发到六科之前,大臣们都不会太过在意。 毕竟朝政是大家商量着办的,断没有君上一人,一言而决的道理。 何况,于谦眼下面对的,还不是正经的皇帝。 所以他拒绝起来,根本就是毫无负担。 孙太后扫视一周。 见没有任何一个朝臣出面,指责于谦不对,便知道自己刚刚的举动太冒失了。 按下心中怒意,孙太后感到一阵头疼。 就这么将摄政大权交给郕王吗? 她暗暗瞥了一眼坐在旁边椅子上,病恹恹的朱祁钰。 心中总觉得有几分不舒服。 尤其是,刚刚见到朱祁钰如此冷静而又条理分明的分析过眼下的局面之后。 孙太后更加生出了几分不安。 想了想,孙太后问道:“郕王,于谦进谏,要哀家将朝廷庶务托付于你,你怎么看?” 我坐着看…… 朱祁钰心中腹诽一句,却仍旧起身道:“圣母,此等大事,当诸臣于圣母斟酌而定,臣不敢多言。” 这个时候,他才不去出什么风头呢! 虽然前世今生的情况略略有所变化。 但是他相信,有了刚刚的那番话,在场的大臣们心里都该清楚,谁才能真正坐镇京师。 何况,在这些固守规矩的大臣们眼中,本就不可能允许一个没有皇帝诏命的太后直接插手朝政。 皮球被踢了回来,孙太后忍不住揉了揉额头。 她越发感觉这个郕王和以前不同。 这两句话看似平常,但是实际上,却暗含机锋。 朱祁钰看似什么都没说,但是却留了个话头。 他不说答应,也不说不答应,而是说,让她和诸大臣商量。 那么也就是说,她接下来,肯定要问在场群臣。 但是问他们? 瞧瞧于谦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孙太后不用想就知道他们要说什么。 短短的犹豫了一瞬。 孙太后还是决定,不去听那些她不想听的话,直接道。 “皇帝出京之前曾对哀家说过,待大胜回京之后,便择日册封储君。” “如今皇帝失陷于敌手,京中恐人心惶惶,朝廷亦不可一日无主。” “哀家之意,当命礼部择吉日,立长哥儿见深为太子,以安天下之心。” “皇帝回京之前,一应庶务,由郕王监国辅政,诸位意下如何?” 许是孙太后有些累了。 懒得再多打什么机锋,直接便将自己的意思说了出来。 前头的几句话,理所当然的被群臣直接忽略。 说什么皇帝出京前说过,不过是个由头而已,重点在后面两句话。 立太子,定储君,以安天下之心! 安什么心? 当然是皇帝万一回不来,朝臣们该如何站队,官军百姓该效忠于谁的心。 除此之外,另一句话也十分耐人寻味。 于谦进谏的时候,说的是“命郕王总摄大政”。 到了太后这,变成了“命郕王监国辅政”。 一个总摄,一个辅政。 这二者之间的区别可大了去了。 于谦的意思,是将京城大权,全部托付到郕王的手中,一切由郕王做主。 孙太后的意思,是要先立太子,然后将京城大权托付到太子手中,最后由郕王代行太子权柄。 看似没有什么区别,只是差了一道程序,到最后都是郕王来总政。 但是稍微有些政治敏感度的人都清楚,这二者可大大不同。 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名分。 如果是按照于谦的办法,那么京城大权本身就是在郕王手中。 除非皇帝回归,不然的话,没人能够从郕王手中夺权。 但是如果按孙太后的办法,那么就不一样了。 权力属于太子,郕王只是辅政。 那么就可以换人! 虽然皇室宗亲是最适合辅政的,但是勋戚大臣,文武百官,也都是可以辅政的。 如此一来,想要罢黜郕王的权柄,就容易的多。 在场大臣都是宦海沉浮多年之辈,但是也是头一次遇见这种情况。 虽然转念一想就明白了其中的差别,可到底该如何表态,却皆是犯了难……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0章 中庸之道 应当说,孙太后的意思已经表现的十分明显了。 这个时候立太子,就是为了保证皇位的传承。 换句话说,一旦皇帝有事,登基的必须是皇帝的儿子,这个即将被立为太子的小娃娃! 她虽然位居深宫之中,但是她不是傻子。 尽管入殿之后,没有人敢提起,甚至是不敢显露出一丝丝的意思。 但是仍然有一个,所有人都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那就是,皇帝万一回不来,该怎么办? 这不是杞人忧天,而是切切实实的威胁。 不管对外究竟是如何说法,陷落虏贼手中也好,北狩也罢。 在场的人心中都清楚。 事实就是,皇帝被俘了。 再说明白点。 一条小命攥在人家的手里。 虽然那也先只要稍有点脑子,就不敢对皇帝下手。 但是,万一呢? 皇帝孤身一人在敌营当中,万一有点什么意外。 再或者,也先挟持天子,一囚禁就囚禁个数年乃至十数年呢? 再退一步说。 万一他待价而沽,提出什么根本不可能接受的条件。 譬如称臣纳贡,放弃京师之类的。 该怎么办? 这些是最坏的情况,但是却没有人在这个时候敢开口说。 毕竟皇帝刚刚出事,详细的军报都还没有传来,如果堂而皇之的将这些话宣之于口,岂不是诅咒天子吗? 但是不说,不代表不会想。 作为最接近大明权力中心的一拨人,在场的诸大臣都心知肚明。 抱着最大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 那么,就牵扯到另一个关键的问题。 一旦他们担心的事情成真,那么接下来的皇位传承,该如何是好? 按理来说,皇帝有子,虽然只是个两岁的小娃娃,但是所谓传承有序,礼法大义在,不应当有什么犹豫。 但是礼法大义,终究要在能保住社稷江山的前提下,再去讲究。 若是社稷倾颓,江山不在,还讲什么规矩? 现在的情况下,国家需要一个能够担当重任,令朝臣百姓都能够信任的国之长君,不是一个还没断奶的小娃娃。 朝廷这十几年来,之所以军备废弛,弊病丛生,最大的原因就是天子幼弱,国无长君。 纵然是有三杨等一干大臣勉力维持。 但是,也仅仅只能是勉力维持而已。 如果继立之君,依旧是个两三岁的幼童,大明的未来前途堪忧。 但是这些话,是万万不能说出来的。 无论是从礼法的角度,还是从情理的角度,都不能说。 从前者来说,无论是立太子,还是皇位传承,都是有理可循,不容混淆的。 而从后者来说,如今掌握京中守备大权的,乃是太后娘娘。 若是提出此等诛心之言,怕不是立刻就会被绑了丢进诏狱。 国家大义,个人荣辱,就这么一下子摆在所有人的面前,容不得他们不得谨慎考虑。 末了,还是于谦最先开口:“臣以为不妥!” 于侍郎说话一向单刀直入,心中决断之后,便无犹豫,叩首道。 “圣母容禀,如今实乃社稷江山,风雨飘摇之际,我朝廷上下,若不能团结一心,令出一门,则神器分崩离析近在眼前。” “圣母欲立太子,本循礼法大义所在,然宫中皇子幼弱,此等局面,万难当天下万民之望。” “此刻若册太子,难免令人心浮动,上下揣测,臣冒死再谏圣母,请命郕王总摄大政,守卫京师,待风平浪静,天子回京,再行册立之事,方不负群臣百姓之心。” 于谦的话,虽然最后加了几分委婉,但是意思却依旧明明白白。 孙太后的脸色顿时一沉,凤眸中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冷淡道。 “于侍郎的意思,是指哀家任意弄权,置祖宗江山于不顾吗?” “臣不敢……” 于谦低了低头,开口说道。 “你还有何事不敢?” 任谁也没有想到,孙太后突然就拍了桌子,疾言厉喝道。 “自入殿以来,你事事处处直指哀家插手政务,字字句句口称江山大义。” “何为大义?” “尔等皆熟读圣贤经义,值此大难之际,尔等不思报国忠君,营救天子,先是为南迁之议争论不休,尔后又欲阻挠太子册立。” “这便是尔等口中的大义吗?” 孙太后突然之间就发了火,一干群臣只得跪下请罪。 驸马都尉焦敬道:“圣母万勿动怒,臣以为,此等时刻,正是正本清源之时,唯有册立太子,方能安天下万民之心。” 翰林学士陈循也说道:“臣亦以为,储君乃国本社稷之重,应当早立,圣母有言,天子早有立太子之意,我等身为人臣,自当体贴上意,循旨册封太子。” 这两人的话,算是让孙太后的脸色略略好看了几分。 焦敬自不必说,勋戚和皇家向来是一脉相承,他是肯定会站在孙太后这边的。 至于陈循,他是翰林院学士。 翰林院算是侍从之臣,一旦太子册立,那么东宫属官必然由翰林院选用,他自然也是赞成的。 不过孙太后也清楚,仅仅只有他们两个的意见,份量远远不足。 他俩加起来,也就勉勉强强能顶得上一个于谦的影响力。 这殿中说话真正有用的人,可一直都未开口。 “胡老尚书,尔为先皇托孤重臣,又是礼部尚书,礼法传承之事,正当礼部执掌,你来说,哀家说得可对?” 孙太后转过头,对着白发苍苍的胡濙问道。 说白了,在场的这一大群大臣当中,真正说话顶用的,也就那么两三个。 于谦虽然看似出挑,但是他不过就是个兵部侍郎而已,涉及兵部的事情,他能做得了主。 但是真正像册立太子这样的大事,还需要看七卿这样的大佬的态度。 说白了,在这殿中的人,吏部尚书王直,礼部尚书胡濙,左都御史陈镒。 他们的态度,才是至关重要的! 孙太后虽然久居深宫,但是到了六部七卿级别的人物,她还是略略了解一些的。 吏部尚书王直,外朝称之为大冢宰,位于百官之首。 但是他老人家已经七十岁了,早有隐退之心,平素向来明哲保身。 左都御史陈镒,风宪科道之首,外朝呼为总宪。 政绩扎实,从地方上一步步升上来的,朝局倾向不知,但是他和于谦两人私交甚笃。 礼部尚书胡濙,资历老年龄大,年纪比王直还要大上三岁,轻易不说话。 但是作为先皇托孤重臣,说话便份量极重。 三人当中,孙太后对胡濙的把握是最大的。 立太子之事虽然仓促,但是于礼法上毫无毛病。 作为礼部尚书,胡濙没有理由反对。 而且他是看着今上长大的,和宫中的关系相对好的多。 辅政多年,总有几分情谊在的。 因此,孙太后对胡濙的态度,还是抱有很大的期望的。 在她看来,胡濙若是同意了,陈镒就算是反对,那么王直大概率也会保持中立。 到时候她就算是蛮横一些,强行下诏,也有很大的把握能够成功。 只是让她有些失望的是,胡濙似乎也有些拿不定主意。 反倒是陈镒先开了口。 “臣以为圣母所言无错,储君乃国本,册立太子合乎礼法大义,值此风雨飘摇之际,更当尽快令储本正位。” 严格来说。 陈镒这个时候,是不应该说话的。 殿前奏对,即便不是面对君上,也自有定制。 孙太后问的是胡濙。 那么只有等胡濙说完,其他人才能开口。 所以陈镒刚一说话,孙太后便心中警惕起来,差点便开口斥责他殿前失仪。 不过听了他的内容,孙太后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难不成,是她错怪陈镒了? 但是紧接着,就听到陈镒接着说道。 “然圣母不可不虑,京城内外,需上下同心方能固守京师。” “如今储本幼弱,难当大任,京城庶务若以辅政之名,恐难上行下效。” “故臣请太后下诏,先命郕王监国摄政,总理庶务,尔后再立太子,以安天下之心。” 原来是打的这个主意。 孙太后拧了拧眉毛,想要开口反驳,但是还未说话,便听得胡濙开口道。 “圣母容禀,册立太子乃是大事,礼部需择吉日,行册立之礼,至少需要数日准备,而我大军军报,一二日内便会到京,故臣以为,当先命郕王总摄大政,再行东宫册立之事。” 胡濙说完,朝着王直的方向瞥了一眼。 于是王老大人也上前一步,淡淡地道。 “胡尚书所言,合乎礼法,又兼顾民心朝局,臣亦以为是,请圣母虑之。” 短短片刻,一直闭口不言的三位大佬都表明了态度,完全不是刚刚那副惜字如金的样子。 孙太后扫视一周,无奈的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她也知道,这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于是便道:“既然如此,便照诸位之意办!礼部先拟个奏本,将册立日子定下,朝廷诸般庶务,暂由郕王总理,哀家乏了,今日便到这。” 说完,孙太后起身,在内侍的搀扶下,便回了慈宁宫。 其他的各位老大人们,也纷纷起身,只是脸上却依旧是愁容不展。 太后这算是功成身退,回后宫安歇去了。 但是他们要面对的事情,可才刚刚开始…… 想想军报传开之后,朝野上下汹涌的舆情和朝议,老大人们纷纷感到一阵头疼,唉声叹气的走出了大殿。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1章 吴贤妃 大雨过后,天色依旧灰蒙蒙,云层看着虽然薄了些,但是依旧看不到遮蔽其后的朝阳。 不过经过这一番折腾,天色倒是大亮了。 朱祁钰目送着一干大臣们走出体仁殿,又在原地坐了小半刻,方才起身。 一旁侍候的兴安立马过来,将手里的毯子给朱祁钰披上,问道:“王爷,咱们回府还是?” 兴安只是历练不够,但是眼光还是够的。 自然晓得,自家王爷这么匆匆忙忙的进宫来,说是见吴贤妃,但是实际上,却是来打探消息的。 如今消息已打探好了,还是早些回府的好。 朱祁钰摆了摆手,道:“既来了,便去母妃的宫里头一趟,接下来这段日子,本王怕是有的要忙,有些话得跟母妃说一说。” 做戏得做全套。 尽管朱祁钰心里清楚,不管是在场的一干大臣,还是刚刚离开的孙太后,都不会相信他是单纯来宫里探望吴贤妃的。 但是若连面子功夫都不做,未免显得有些过分。 何况他也的确有些话,需要和吴贤妃好好说一说。 吴贤妃居住的景阳宫在宫城的东北角,距离文华殿有好一段距离,几乎要跨越小半个宫城,因此走的时候也长了些。 刚到宫门口,便见一个中年女官在门口候着。 那宫人身着青色织金袄裙,远远瞧着肩舆过来,便紧着两步上前道。 “奴婢青珠,见过王爷。” 这是吴贤妃身边的贴身女官,自幼看着朱祁钰长大的,很早的时候便跟在吴氏的左右。 印象中,哪怕是南宫复辟之后,吴贤妃被放逐宫中,青珠也一直陪伴身旁,不曾离去。 朱祁钰下了肩舆,站在景阳宫的门前,熟悉的宫门,熟悉的人,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涌上心头。 前世的时候,他虽然登上了皇位,但是吴氏的居处一直没有变动。 一来是孙太后尚在,慈宁宫腾不出来。 二来也是因为,吴氏的性子本就淡薄,在景阳宫住了这么多年,早就住惯了,懒得折腾。 因此这景阳宫,算是他除了寝宫之外,在后宫来的最多的地方了。 这大半天下来,他走马灯似的见了许多人,听了许多消息。 但是直到现在,看着青珠站在宫门口朝他躬身为礼,一幕幕熟悉的场景不由得浮现而出。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原来,他真的有重来一次的机会。 “咳咳……” 一股冷风吹来,惹得朱祁钰忍不住咳嗽起来,将他从出神中拉了回来。 “殿下大病方愈,便不自爱,这若是又受了风可怎么得了,兴安,你还在这愣什么神,还不赶紧扶王爷进去。” 另一头,青珠皱着眉头,已经絮絮叨叨的开始数落开了。 她很早的时候,就是吴贤妃的贴身女官,当初也曾教养过朱祁钰。 别人在朱祁钰的面前或许不敢多说,但是青珠数落起他来,可丝毫都不带嘴软的。 这番话听着絮叨,但是朱祁钰听着,心头却不由得涌起一阵暖意。 自醒过来之后,一直拧着的眉头也略略舒展开来,道:“青珠姑姑,母妃一向可好?” 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仿佛穿越了时间,落在朱祁钰的唇间,个中滋味,也唯有他能够明了。 前世的南宫复辟,所影响的人,何止是他一个? 所有和他亲近的人,吴贤妃,汪氏,杭氏,兴安,舒良,固安,成安,还有……于谦! 囚的囚,死的死,流放的流放,一个都没有被放过。 若不是碍于,吴贤妃是先皇妃嫔,且孤身一人无碍大局,恐怕她也难以活过那场劫难。 但即便如此,先是儿子死于非命,白发人送黑发人,然后又是夺去尊号,软禁宫中。 吴氏最后的那几年,也过得无比艰难。 这一句“母妃可好?” 在宫城游荡的这上百年,朱祁钰在喉中滚了无数遍,今天终于又说了出来。 不过青珠显然不可能知道他的这般心绪,只以为他是寻常问安的话,不由得继续絮絮叨叨的说。 “王爷还说呢,您自幼便身子弱,偏还出去乱跑,受了风寒不说,病势竟如此沉重。” “这些日子,娘娘日日都忧心着,眼看着这白头发都多了不少,刚接了王妃的信儿,说王爷今晨醒了,高兴了小半夜,刚刚还念叨着让奴婢出宫去瞧瞧王爷,可谁料您竟过来了。” 青珠边说着,便引了朱祁钰进去。 “娘娘身子还算康健,不过这几日天冷了,娘娘又日日忧心王爷,神思困倦,奴婢便提前让娘娘住到了暖阁里头。” 如今的景阳宫,和朱祁钰印象当中的,还是有几分差别的。 看起来朴素清减的多。 毕竟,前世的时候,纵然性子淡薄,但是作为皇帝的生母,不管是宫里的陈设,还是随侍的人数,都不会少了。 而现在的吴贤妃,不过是一个在后宫当中安稳度日的先皇妃嫔,虽然孙太后倒不至于刻意为难,但也着实算不上好。 偌大的景阳宫中,加上青珠,随侍的宫女内侍不过五六个,摆设也都寒酸的很。 刚走到暖阁门口,便看到吴氏在宫人的搀扶下走了出来。 “见过母妃。” 朱祁钰行了个礼,脸上也掩去了刚刚的复杂神色。 吴氏看起来有些憔悴,但是眉目间却泛着一股子高兴劲儿,拉着朱祁钰的手,二人在暖阁中坐下,不住地问道。 “身子怎么样了?芸娘刚刚遣人来报信,说你好了些,这便急着进宫来了,也不怕再受了风,兴安,你是怎么伺候的自家主子?” 芸娘是汪氏的闺名。 兴安侍立在一旁,低着头不说话。 贤妃娘娘就不是冲着他,而是冲着自家王爷去的。 母子俩的事儿,他还是不多嘴的好。 听着吴氏熟悉的唠叨,朱祁钰心中一暖,道。 “劳母妃挂念了,儿子一切都好,太医说了,接下来只需静养便是。” 母子俩一起坐着,说了些闲话。 这会吴氏还没用早膳,于是他二人坐着,青珠便带着一干仆婢退了下去,准备早膳。 吴氏见了儿子高兴,早膳也便多用了些。 待收拾了重新坐下,朱祁钰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母妃恕罪,今日儿子进宫,其实是有事而来。” 吴氏抿了口茶,也收敛了面容,道:“是皇上那边出事了,对吗?” 朱祁钰一惊:“母妃怎么知道?” “哀家在这宫中多年,别的没练出来,眼力还是有的。” 吴氏叹了口气,道。 “昨天夜里,有大臣深夜叩阙,今儿一大早,皇城四周遍布着禁军,哀家又不聋不瞎,这京城当中,能让太后如此举动的,自然是和皇上有关的,而且看这情形,十有八九是出事了。” 朱祁钰愣了愣,他倒是忘了。 母妃虽然性子淡薄,但是在这宫中沉浮多年。 而且护持着他这个除了皇上之外,唯一的皇子顺利长大成人。 又岂会是真的全无心计? 自然,这眼光也非寻常人可比的。 想了想,朱祁钰朝着兴安挥了挥手,后者顿时会意,退到暖阁外头守着去了。 “母妃猜得不错,昨日军报到京,大军在土木堡遭到伏击,勋戚大臣死伤超过九成,大军近乎全军覆没,最重要的是……” “皇上,被虏贼俘获了!” 此刻四下无人,朱祁钰也没必要藏着掖着,话说的十分直白。 “什么?!” 饶是已经心中有了准备,吴贤妃还是忍不住心中一颤,手上的杯子都险些打翻在地。 朱祁钰也知道,这等消息太过骇然。 因此他说完之后,便停住了话头,见此情况,伸手将母妃手里的杯子接过,安稳的放在桌子上。 停了半刻,吴贤妃总算是消化了这个消息,幽幽道。 “前儿军报一封一封的发回来,皇上任由王振妄为,弄出一件件荒唐至极的事来,哀家便有所预感。” “皇上长在深宫里头,只觉得大军出征,十拿九稳,可兵者凶器,你父皇动兵都慎之又慎,又何况皇上这么一个素不知兵的,由着王振妄为,迟早会酿出祸事。” 伸手揉了揉额头,吴贤妃叹了口气。 “只是没想到,竟至于此!” 不过毕竟不是自己的儿子,她老人家感怀了片刻,便醒过神来,盯着朱祁钰,问。 “这么说,刚刚青珠说,太后在本仁殿召见了一大批重臣,便是为了此事?你恐怕亦是为了此事而来!” 前一句话,吴贤妃尚有几分不确定,后一句话,用的便是陈述的口气了。 朱祁钰低头,说:“儿子惭愧,的确如此。” 吴贤妃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方道:“哀家不知道你是如何提前得知的消息,但是你如何便这般笃定,皇上回不来了呢?”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2章 老朱家的血脉 进殿以来,这已经是朱祁钰第二次额头上开始冒出冷汗了。 如果说方才吴贤妃道出皇帝出事的猜测,是因为封锁皇城动静太大。 那么现在,她笃定的这一句话,却不由得让朱祁钰心中大惊。 难不成母妃也是重生过来的? 定了定神,朱祁钰问道:“母妃何有此问?儿子方才只说了皇上被俘,并未说皇上一定回不来了啊……” 吴贤妃就这么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朱祁钰的声音也越来越低。 “儿子惭愧,只是不知,儿子是哪里出了差错?” 很显然,吴贤妃已经看穿了朱祁钰的想法,此刻再多加遮掩,也就没什么必要了。 何况,他重活一回,心中有无数可怀疑的人。 但是独独吴贤妃,是他唯一可以完全信任的人。 “知子莫若母,虽然这些年你并未日日在哀家身边,但是你的性子,哀家岂会不知?” 吴贤妃幽幽道。 “你是个慢性子,凡事都不会争先,但认定的事情,自会全力以赴。” “哀家不知你如何提前得了消息,但是若非你已起了心思,断不会在这个时候入宫。” 朱祁钰心头顿时警惕起来,倒不是对吴氏。 而是对他自己,朱祁钰细细的想了一番,自己入宫以来的所作所为。 的确,是有些过于张扬了。 并不符合他这些年来一贯低调的作风。 当然,他并不后悔。 前世的时候,他并没有生这场大病,但是孙太后依旧对他防备的很。 这次他若没有进宫。 那么想来,在本仁殿中,孙太后仍旧会坚持册立太子。 只不过不同的是,他想要监国摄政,是肯定没戏了。 孙太后完全可以用,郕王大病未愈,连府门都出不得的理由,来取消他的摄政大权。 若没有摄政大权的话,那一切才真正的会变得面目全非起来。 所以入宫是肯定要入宫的。 不过吴贤妃说的也没错,他此刻急急忙忙的入宫来,明眼人恐怕心中都会起疑。 哪怕并无证据,但是朝政之事,本就不需要什么证据。 只需要知道,最后得利的人是他这个郕王,便足以让很多人确信心中猜测了。 所幸今天来了吴贤妃这里,不然的话,若被有心人拿此事来做文章,也是个麻烦事。 朱祁钰心中转了几转,粗粗有了几个想法,便暂且搁下。 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这次来见吴贤妃,原本没有太多的想法。 只是想着接下来这些日子监国摄政,必要忙碌起来,所以来和她老人家交代一声。 顺便看看,能不能让她老人家帮忙关注些宫中的情形。 但是现在看来,母妃似乎也并非他印象当中,那个凡事只会退让,性格懦弱的母妃。 既然如此,那原先的想法便要变一变了。 朱祁钰整理了一下语言,坐直身子,脸上涌起几分认真,道。 “既然母妃发问,儿子便斗胆妄言。” “此事虽未有详细军报到京,但是既然连皇上都陷入贼手,想必大军已经损伤殆尽。” “那也先以十万之数,力败我二十余万大军,势必气焰大涨。” “反观我方,京师戍守官军如今剩余不过七八万,勉强守卫京师尚且困难,更无力反击。” “因此,断不可能以势相压,救回皇上。” “若强取不行,便只能议和。” “但是设身处地,若儿子是那也先,手中握有这么一张利器,必然会提出种种苛刻的条件。” “所以儿子大胆猜测,此次能守好京师便是万幸,想要救回皇上,实在是困难之极。” 听分析了这么一大通,吴贤妃也蹙起了眉头。 她认真的打量了一番自家儿子,便如刚刚朱祁钰打量她一般。 片刻之后,吴贤妃方才叹道。 “先前哀家只是疑心,但如此一番话,若非事前对朝局事务深有体悟,恐怕说不出来。” “这数年你不在哀家身边,哀家竟不知,你也生出了这等心思。” 朱祁钰低下头不说话。 前世的他,的确不曾对皇位有过任何的肖想。 只是命运无常,生生将他推上了那个位置。 但是如今…… 无论是为了大明朝的未来,还是为了他在意的那些人,他都不得不去想。 前世已经证明了,他即便什么都不做,也最终会被推上那个位置。 那么如今,他便只能提前争取。 这样才或许有那么一丝机会,能够改变自己的命运,也改变大明朝的命运。 只是这些话,他无法对吴贤妃说。 倒不是不相信她,而是这件事情太过匪夷所思,加上有些地方,前世和如今都略有不同,让他自己也不敢完全确定。 所以就让吴贤妃,将他当成一个野心家!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于是,朱祁钰缓缓抬起头,虽无言语,但是目光当中却带着无比坚定的光芒。 吴贤妃愣怔地望着自家儿子。 就在前一刻,她隐隐觉得朱祁钰身上发生了某种变化。 说不清道不明。 但是却多了几分磊落。 她不知道在这短短的片刻内,自己的儿子心中闪过了什么念头。 但是她清楚地明白。 自己拦不住他! 既然如此,那便做! 是非成败,他们母子二人生死共担便是。 只是在脸上,吴贤妃却不露分毫,幽幽道。 “罢了,你们老朱家的血脉里头,就藏着不甘人下的种子,随你便罢。” 朱祁钰暗暗松了口气,看来勉强算是蒙混过去了。 既已下定了决心,吴贤妃便认真思量起来,起身踱了两步,继续道。 “你既执意要如此,哀家也随的你。” “只是你若要窥探那个位子,第一要紧的,便是不能让皇上回到京师。” “你方才所说的理由,虽然成立,但是远远还不够。” “别忘了这京师当中,依旧是太后主掌大权,京营,禁军,锦衣卫,皆被太后一手掌握。” “而太后,必定是倾尽全力,要迎回皇上的。” “所以……” 朱祁钰已经数不清楚,这是第几次,他被母妃的表现而震撼了。 头一遭猜出皇上遇难,能解释成是封锁皇城动静太大。 紧接着猜中他的心思,也勉强能解释成,知子莫若母,加上他一时不慎,在吴贤妃面前露了口风。 但是这一番话说下来,逻辑严密,心思慎深。 绝非一个普通的深宫妇人应该有的表现。 自己这位母妃,到底有多少事情瞒着他…… 见朱祁钰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吴贤妃一阵好笑,道。 “往日里,你性子太过懦弱,不是做大事的料,这些话对你说了,只是徒增烦恼,可如今我既知你心有此意,自当全力而为。” 话虽如此,但这般对局势洞彻透析的眼光,让朱祁钰不由得想起了一些事情。 外间一直都有传言。 说吴氏并非是良家女子入宫,而是被汉王谋反株连的犯官之女,因被牵连,被充入后宫为奴。 后来机缘巧合,诞下皇子,方被晋封贤妃。 对于这种说法,他一直都嗤之以鼻。 虽然对于他的外祖家,吴氏提起甚少,但是宫中案卷记载,乃是选秀入的太孙府,这是有据可查的。 外头那些传言,朱祁钰一直以为,是孙氏为了打压他们母子,而造的流言。 但是如今仔细想来,却未必如此。 无论是前世今生,孙氏在后宫当中,都是占据上位,没有必要用这等见不得人,而且容易拆穿的手段。 更重要的是,虽然宫中有案卷。 但是自他有印象以来,吴氏便已在宫中,位居贤妃。 正常来说,到了妃位的的后宫嫔妃,家人都会受到恩荫。 虽然说位阶高低各有不同,但是总归是有的。 但是唯独他的母妃,家中没有任何恩荫。 若说是父兄皆早亡,也可追授,但是无论是前世今生,都没有! 而且每每提起娘家,母妃总是语焉不详,问的多了便十分感伤。 时间久了,朱祁钰便也不再提起。 如今想来,若非是有那么一段不堪的过往,母妃对于自己的娘家,岂会只字不提? 若非是经历过如此骤起骤落的大风大浪,又岂能在种种变故之中安之若素? 若非是……真的曾见识过腥风血雨,皇权之争,又岂会对局势看的如此通透? 一念至此,朱祁钰甚至怀疑,父皇当年和母妃的相识,真的是意外的巧合吗? 种种念头从心中滑过,越发让朱祁钰觉得,自己的母妃不简单。 不过一抬头,看见吴氏略带忧虑的目光。 朱祁钰心中不由得又是一笑。 自己还真是皇帝当久了,什么事都习惯多想。 不管母妃的出身到底是什么,他只需知道,吴氏是他的母亲。 前世今生,唯一的母亲。 他落魄时,将他安然护佑长大。 他风光时,默默在后宫为他感谢老天。 他懦弱不堪大用时,她便随他敛去锋芒,安稳度日。 他长剑出鞘,踏上一道凶险之路时,她也亦与他同进同退。 既然如此。 她是谁,她有什么样的过往。 又有什么打紧的? 他只需要知道,这是他的母妃,是他无论何时何地,永远可以托付身家性命的人! 这一路上,会有许多的凶险。 但,也会有许多,值得相信和守护的人,和事……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3章 慈宁宫的瓷器(上) 慈宁宫中。 孙太后刚在榻上坐稳,外头就进来一个二十余岁的秀丽女子。 这女子身着大红鞠衣,头戴四凤冠,外头罩着蓝色大衫,身前挂着珠玉霞帔,看起来贵气逼人。 只是眼睛却通红通红的,看得出,是刚刚哭过一场。 女子一路行来,慈宁宫中一干宫女内侍纷纷行礼,那女子却径直来到孙太后面前,行了个礼,道。 “母后,外间情形如何?” 孙太后皱了皱眉头,心头一阵不满,对着女子说道:“皇帝还没死呢,你就这么慌慌张张的,成什么样子!” 眼前的女子,便是如今的六宫之主,皇后钱氏。 哪怕是天家婆媳,也还是婆媳。 对于这个现任的六宫之主,孙太后本就不怎么瞧得上。 一来,是钱皇后成婚数年,肚子一点动静都没有。 二来,孙太后自己在宫中沉浮多年,靠的就是手段凌厉,能稳得住。 可偏偏,这钱氏的性子温弱,事事处处都没个六宫之主的做派。 要不是皇帝尚且宠着她,后宫里头那些妃嫔们早就翻了天去了。 是以平素的日子里,孙太后对她的态度就不算好。 如今,她自己刚刚在本仁殿受了一肚子气,口气自然就更加严厉。 钱氏自己呢,本就为夫君的安危担忧了一晚上。 听说太后和前朝大臣们商议完了,顾不得平素太后对她的态度,急急匆匆的就赶过来了。 结果刚说了一句话,就被这么斥骂。 心头不由得又是委屈,又是着急。 一边跪下请罪,另一边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 孙太后一阵头疼。 哭哭哭……就知道哭! 天晓得哪来那么多眼泪,也不晓得皇帝看上她什么。 平素什么事情都替她挡着,如今出了事情,除了哭什么也不会! 孙太后生着闷气,不说话。 钱氏就跪在一旁,低低的啜泣着。 眼瞧着着屋里头的气氛越来越尴尬,一旁侍奉的李永昌和金英两个人对视一眼。 最后,李永昌大着胆子上前道。 “太后娘娘您息怒,皇后娘娘也是忧心皇爷安危,才一时失仪,您别和皇后娘娘计较。” 说罢,抬眼看了看孙太后的神色,见她神色稍缓,李永昌赶忙给金英使了个眼色。 金英会意,也站出来说道。 “皇后娘娘放心,朝堂的老大人们,已经派了使节将皇爷要的东西送了过去,一时半刻的,皇爷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 “这个时候,正是需要您跟太后娘娘齐心协力,给皇上把宫里看好的时候,您可得提着点精气神,管好后宫,才是帮着皇爷。” 两个人两头劝着,殿内的气氛才勉强算是缓和下来。 钱氏渐渐止住了伤心。 孙太后虽然心中仍有不满,但也知道这个时候,不是和钱氏计较的时候,于是没好气的道。 “起来,知道你担心皇帝,可光担心有什么用。” “金英说得对,拿出你六宫之主的气度来,出了这慈宁宫的宫门,你得当皇帝依旧好好的一样,把六宫上下给哀家管好了,明白吗?” 钱皇后起身,委委屈屈的应了一声,想了想又道。 “母后,昨个儿匆忙,光备了金银蟒衣,今晨臣妾才想起来,天儿转凉了,皇上在那贼人手里,想来是定要受苦的,便紧着寻了些冬衣暖炉炭火之类的,母后叫使节给皇上捎去可好?” 孙太后点了点头,心头越发的不耐烦,本还想要再嘱托她一句,这些日子管理后宫该注意些什么。 但是见她一心都挂在被俘的皇帝身上,也懒得多说。 挥了挥手,道:“这些小事,你自办了便是,你且回去,有消息哀家会遣人知会你的。” 刚打发了钱氏,外头又有内侍来禀,道。 “太后娘娘,吴贤妃求见。” 吴氏? 孙太后想起今日在殿中,朱祁钰虽然看着虚弱,但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的气量。 再想想自己那个不顾劝阻,执意亲征,最后把自己祸祸得身陷敌手的儿子。 这等对比,简直让她郁闷的想要吐血。 不过人都来了,也不能不见。 压下心里的不舒服,孙太后摆了摆手。 “让她进来。” 吴氏的身子骨硬朗,即便如今已经是深秋时节,但她也是一身单衣,就带着一个贴身女官,便进了慈宁宫,一板一眼的跟孙太后行礼。 “见过太后娘娘。” “起来。” 心里憋着火,孙太后也懒得虚与委蛇,开口就道。 “你素日待在景阳宫中,不喜出门,今儿怎么得空,到哀家这来了?” 言下之意,老娘心情不好,没什么事就赶紧滚蛋。 吴氏倒是面色平和,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仿佛那火气不是冲她一样。 “不瞒太后娘娘说,臣妾是为钰哥儿来的。” “郕王?” 孙太后皱了皱眉头。 这个女人,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偏还这么一副菩萨样与世无争的样子,招人厌烦。 “郕王怎么了?” 吴氏起身,福了福道。 “前儿钰哥过来,说圣驾在土木堡遇袭,京师当中无人做主,太后娘娘有意让他来秉政,不知可有此事?” 这几句话,像一把刀子般,正正的扎在孙太后的心坎上。 什么叫圣驾遇袭,京师当中无人做主? 说得跟自家求着他郕王秉政不成? 要不是外朝的那群大臣一力坚持,他巴不得朱祁钰永远不要在她眼前晃悠。 “是又如何?” 心中怒火一阵阵的冲上头顶,孙太后的口气越发冷淡,带着淡淡的训斥之意道。 “此乃国政大事,你一个深宫妇人,难不成想要干政吗?” 面对孙太后的责难,吴氏依旧神情淡定,脸上笑意略略收起,道。 “太后娘娘误会了,按祖制,后宫惯例不得插手前朝政务,臣妾岂敢妄言。” 好,又是一刀。 一句“后宫惯例不得干政”。 作为刚刚主持了一场非正式朝会的孙太后,感觉自己受到了嘲讽。 但是话头是她自己挑起来的,又不好在这一点上责难什么。 孙太后只觉得一口老血梗在胸口,不上不下。 “只不过,如今皇上失陷敌手,钰哥身子又不好,您知道的,他刚刚大病一场,昏迷了几天几夜,这才刚好了些,秉政这么重的担子,万一将钰哥累病了,先皇一脉岂非岌岌可危?” 无视孙太后黑的像锅底一样的脸色,吴氏继续淡定开口。 “臣妾只这一个儿子,万不想让他有一点闪失,所以臣妾特来求您开恩,免了他这个差事,回府好好养着。国政大事,自有前朝的老大人和太后娘娘您操持着便是。” 孙太后死死地攥着手里的茶杯盖,身子都在微微颤抖着。 整个慈宁宫的气压简直低到了极点。 一旁侍奉的宫女内侍,个个都低下了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有心思灵巧的,更是悄没声息的离太后娘娘远了几步,同时为吴贤妃捏了把冷汗。 今儿太阳可真是打西边出来了,一向在宫中没什么存在感的吴贤妃,竟敢这么顶撞太后娘娘。 听听这说的都什么话? 什么叫“……臣妾只这一个儿子,万不想让他有一点闪失……” 合着太后娘娘不是只有一个儿子? 郕王是吴贤妃的眼珠子,那皇上也是太后娘娘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呀。 尤其是这个时候,皇上被虏贼挟持,别说闪失,是生是死都还不晓得呢。 这吴贤妃,怕不是来添堵的? 再说了,什么叫“……万一将钰哥累病了,先皇一脉岂非岌岌可危……” 先皇是只有皇上和郕王俩儿子不假。 可皇上只是被虏了,又不是死了,吴贤妃这话里话外的,太后娘娘不气得摔杯子才怪! 这帮宫人都能听得出来的意思,孙太后又岂会听不出来? 尤其是,吴氏说这番话的时候,脸上一如既往的毫无波澜,压根没有丝毫担心的样子。 看的孙太后越发觉得,这个女人面目可憎! 她算是看出来了! 这个女人,根本就是来嘲讽她的。 嘲讽她生了个不中用的儿子,一意孤行,肆意妄为,把自己的性命都快作没了。 嘲讽她苦心经营这么多年,最终还是要依靠她们母子俩。 嘲讽她打压她们母子这么久,最后还是要将摄政大权乖乖交出。 她还真是看走了眼。 这个女人哪是柔善可欺,分明是一朝得势,便来对她落井下石! 孙太后坐在榻上,脸色铁青。 她少年得志,宠冠六宫,这一辈子受尽了荣耀和羡慕。 如今,不过是自己儿子一时失手,被人所趁,便什么阿猫阿狗都跳出来了。 一个有名无权的闲散王爷,一个幽居后宫,碌碌无为的先皇后妃。 想看她的笑话? 做梦! 孙太后眉头紧紧的拧起,孙太后死死地盯着吴氏,眼看着就要发作。 然而一旁的金英率先一步站了出来,道。 “贤妃娘娘,太后娘娘方才已经说了,此乃国事,是太后娘娘和前朝众位老大人商议的结果,郕王爷身为皇亲宗室,正是为国尽忠之时,岂可惜身?” “娘娘若担心郕王爷的身子,太后娘娘自会派太医随侍在郕王爷身边,宫内一应珍贵药材,也随郕王爷取用便是。” 孙太后脸色阴沉,到了嘴边的话,又硬生生的憋了回去。 看了一眼金英,却见对方低垂着头,道。 “太后娘娘,今日在本仁殿议事了这么久,想来您也乏了,不如先让贤妃娘娘回去如何?” 孙太后的脸色一变再变,最终还是压下了心中的怒火,道。 “今日哀家乏了,贤妃你回去!” 吴氏倒是依旧一脸从容,仿佛没有察觉到刚刚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气息一般。 闻言,叹了口气,道。 “既然如此,那臣妾就不打扰太后娘娘了,最近京中事务繁多,娘娘可要仔细保重身子,您如今可是朝野上下的支撑,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说罢,起身便离去了。 吴氏刚走出慈宁宫的大门,便听得传来一阵“噼里啪啦”的清脆响声,不由得摇了摇头。 看来内库房的管事太监,怕是要为难了。 这么多贵重的瓷器摆件,内库房一时也不好凑出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4章 慈宁宫的瓷器(下) 慈宁宫。 吴氏离开之后,孙太后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 抄起身边的杯子瓷瓶,便是一阵乱砸。 边砸边骂。 “这个贱妇,是要反了天了,竟敢对哀家落井下石!” “她也不瞧瞧,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区区一个后宫罪奴,心怀叵测爬上了龙榻,多少年不敢大声说话,如今竟敢跑到哀家这抖威风?” “还敢让哀家保重身体?你那个病秧子儿子死了,哀家都不会死!” 骂上一句,便是一件瓷器被摔得粉碎。 看的一旁的李永昌眼皮直跳。 这汝窑的天青釉瓷盘,可是先皇赏的,平时可是太后的心尖子。 那个,粉彩青枝绕颈春瓶,是当年太后娘娘被册封为皇后时,压轴的宝贝。 还有那哥窑的茶具,景德镇的釉里红青花瓷杯,元代的霁蓝釉白龙纹梅瓶…… 一件件的砸,一句句的骂。 没人敢劝! 李永昌和金英都不敢,更别说其他普通的宫人了。 要说今儿可真是多事之秋。 先是传来了皇上被抓的消息,着急忙慌的去找朝臣商议对策,又被被前朝的老大人们明着顶撞了一番。 回到后宫,这还没歇半刻,先是被皇后娘娘气了一阵,随后又是吴贤妃这番直往心窝子戳的话。 这搁谁身上,都得怒火冲天。 何况太后娘娘这些年养尊处优,朝局平稳,后宫安宁,皇上也算孝顺,事事处处都顺着太后的意思。 她老人家何尝受过这样的气? 能忍到现在才爆发,金英都觉得,已经是太后娘娘多年修身养性的功劳了。 这个时候,太后正在气头上。 谁敢这个时候上去,那结果恐怕不比这地上摔得粉碎的瓷器要好。 不过眼瞧着太后娘娘骂的越来越离谱。 甚至涉及到了后宫当中的一些密辛。 金英也不由得眼皮直跳。 悄悄地给李永昌打了个眼色。 李永昌立刻会意,轻手轻脚的将外间侍奉的一干宫女内侍都打发出去,只留了些可靠的心腹。 足足过了半刻钟,孙太后这股子气才算是渐渐消了。 李永昌赶忙招呼着人,将满地的瓷器碎片都收拾了。 然后又给孙太后奉上了早已准备好的,静气凝神的茶水。 这才回到旁边,继续伺候着。 发火其实也是个体力活,尤其是今儿孙太后从大早上折腾到现在,被人气得不行,又是一顿乱砸。 此刻额头都冒出了细细的汗珠,抿了两口茶,孙太后开口叫道。 “金英,你刚刚为什么拦着哀家?” 想起吴氏刚刚那副嘴脸,孙太后的心里就一阵阵的怒火冲天。 方才她是真想开口,将那吴氏狠狠责罚一通,顺便免去了她儿子的监国之权。 她吴氏不是不想要吗? 自己还不想给呢! 要不是前朝的那些老大人们坚持,孙太后是真的不愿意让朱祁钰总摄大政。 她虽是民间出身,但也是读过书的。 知道这个时候,有些人代着代着,便会代进自己的口袋里! 可话归这么说。 孙太后在宫中沉浮这么多年,她最大的优点,就是会用人,能听话。 她自己心里头清楚,她久居深宫,对朝局政事不够熟悉。 尤其是在这个当口,贸然决断说不准就会酿成大祸。 所以哪怕是在本仁殿中,那些朝臣对她一再顶撞,她也忍了。 这个时候,朝政还需要依靠他们。 但是要说她最信任的人,其实还是金英。 朝臣毕竟是外臣。 他们考虑的东西,很多时候和孙太后是不一样的。 但是金英是内臣,天子家奴,心思肯定跟她是一头的。 而且作为司礼监秉笔太监,朝廷的大多数政务,都要经他之手。 因此,他对朝局政事的熟悉和敏锐,绝非自己能比的。 这个位置,孙太后摆得很正。 所以哪怕刚刚怒火滔天,她恨不得当场掐死吴氏那个贱人。 但是金英阻止她,孙太后还是忍了。 但是忍了之后,她需要一个解释! 金英想了想,决定还是用比较直接的方式来跟孙太后解释。 “娘娘息怒,万勿中了别人的奸计。” 听到奸计这个词,孙太后下意识的眯起了眼睛,脑子也瞬间冷静下来。 要知道,她虽然对前朝不熟,但是却在后宫沉浮多年。 先皇在时,光有名有姓的妃子就十几位,低位嫔御更是多了去了。 她执掌六宫这么些年,见惯了各种阴谋诡计,阴险伎俩。 所以提起这个词,她下意识就绷紧了弦,皱着眉头,孙太后开口。 “说清楚!” 不过口气,却是平和了许多。 金英这才松了口气,道:“启禀娘娘,臣在宫中多年,侍奉过不少主子,说句大话,先皇也是臣看着长大的,对于宫中贵人们的心性,敢说还是了解几分的。” “贤妃娘娘因着身份的缘故,在宫中行事一向低调,便是与人产生了冲突,也多是忍让,娘娘以为,她今日何以一反常态,言辞如此隐含敌意?” 孙太后不懂朝政,但是涉及到后宫争斗的领域,就是她擅长的了。 抛开心中的情绪,略一思量,孙太后就得出了结论。 “她就是想让哀家责罚她。” “说不准,还想借此机会,让哀家罢去郕王的监国身份。” 事实上,如果没有金英突然出言阻止。 孙太后险些便就这么做了。 此刻她冷静下来,也发现有些不对。 事出反常必有妖! 吴贤妃这个人,她早就知道不简单。 但是她的出身太过卑微,根本拿不上台面。 若非有皇子傍身,便是连封号也拿不着的命。 因着这一点,她不可能对后位有什么肖想,便是在宫中这么多年,也是谨小慎微,处处忍让。 但是孙氏自己执掌六宫,自然清楚。 这只是表象,许多时候,吴氏看似性子绵软,处处忍耐。 但凡在宫中,敢寻她麻烦的人,大多最后都自己吃了暗亏。 这份手段,也是孙氏一直没有对她放松警惕的原因。 不过她做事也极有分寸,不招惹她,她也不会主动惹事。 故而这么些年来,她们还算是和平共处。 但是今天,吴氏的反应,的确不似她平常的作态! 必然是有所图谋。 但是这么做,对她又有什么好处呢?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5章 金英谏言 孙太后一开始也觉得,是郕王得了总政大权,吴氏有些得意忘形。 可细细想来,这个女人的性子,断不会如此稳不住。 那么她的目的也就显而易见了。 她就是想要激怒自己! 而激怒了自己,最明显的后果,就是刚刚的两条。 吴氏说到底,不过是先皇遗妃而已,别人处置不得,孙太后却能处置。 纵然不能真的将她怎样,但是责罚一番,总还是可以的。 而且既然她开了口,孙太后也能顺理成章的罢去郕王的监国之权。 这一点,其实很容易推理出来。 “可是,为何呢?” 知道对方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孙太后也就冷静下来,沉吟道。 “总不会是真的,她怕郕王累病了,心疼儿子?” 对于这种说法,孙太后嗤之以鼻。 她压根就不信。 吴贤妃母子会对权位毫无心思,只不过因为可能性微乎其微,有点理智的人,都不会去做尝试而已。 如今这种局面,纵然不能真的得到什么。 但是总掌国政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的。 若是能够平安读过这场危难,郕王自己也是好处颇多。 所以,她为什么要往外推呢? “因为根本不可能推掉的。” 金英见孙太后明白过来,继续解释道。 也不怪孙太后想不明白,这件事情本身,就涉及到前朝后宫,复杂之极。 若非金英这样的特殊身份,既是内臣,又能接触朝政,怕是也不会在短短片刻间便明白过来的。 孙太后皱眉:“不可能推掉,又是什么意思?” 金英肃然道:“太后容禀,册立皇太子,下诏命郕王监国总政,这是您和六部的诸位老大人一同议定的,别说是吴贤妃,就算是您,现在若要反悔,恐怕朝臣那头,也是定然不肯认的。” “何况如今朝局动荡,必然是有人要出来做主的,按理来说,本该是太子做主最理所应当,但是哥儿们年纪都太小,掌不得事,而您身在后宫,有祖宗家法管束,所以此人只能是郕王,朝臣们也只会认郕王。” “今儿这桩事情,往大了说,也就是贤妃娘娘忧子心切,一时不慎出言不逊冒犯了您,往小了说,就是后宫妇人,头发长见识短。” “但是您若是计较起来,免了郕王爷的差事,定会被有心人拿出去做文章,说是此等危难时刻,还在争权夺利。” “关键是,这事情做到最后,也不过是让郕王爷延缓几日主持朝政,您平白落得个心胸狭隘的名声。” 孙太后想了想,果然是这个道理。 别的不说,今儿在本仁殿里头,那些老大人们都苦口婆心说了好几遍了,郕王才是最适合监国总政的。 想来外朝的那些其他大臣,也都是这个想法。 若是不准了他们,定然是要闹的。 尤其是现在还需册立皇太子。 孙太后相信,只要她敢撤了郕王的监国之权,礼科那立马就会把册立诏书截留。 到最后,她还是需要让步。 但是这么一折腾。 不仅她成了众矢之的,郕王还成了民心所向。 纵然以后出了什么差错,她也再难拿捏他半分。 这吴氏果然手段了得。 她这么一闹,自己甚至连责罚她,都不好责罚了! 毕竟,今天她刚刚在本仁殿反对郕王总政,如今刚回后宫,就责罚了郕王的母妃。 任谁看来,这都是公报私仇,挟私报复。 吴氏根本就不是来落井下石的。 相反的,她是来挑拨离间的。 孙太后可以想见。 在朝中的那些老大人们看来,后宫的这些事情,都是小事。 即便吴氏有些许言语不当,她作为太后,也不应该太过计较。 何况吴氏说的话,明面上也看不出什么毛病。 没哭没闹,就是提了一下而已。 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 反观孙太后这边,她只要对着母子二人有任何动作。 都会被朝臣解读为不愿放权,不顾大局。 如此一来,朝臣们面上不说什么,但是心里头肯定会有想法。 或许在平常的时候,外朝内宫泾渭分明。 朝臣们心里爱想什么想什么,孙太后尽可以不在意。 但是如今却不行。 如今朝局动荡,若是一旦皇帝有什么意外。 她还需要朝臣们站在她这一边,扶保正统。 所以至少在这一段时间里,朝臣们,她是不能得罪的。 “你说的这些,哀家都明白……” 孙太后叹了口气,想起吴氏离开时的那副嘴脸,气得心口都隐隐有些作痛,恨声道。 “但那吴氏如此猖狂,明里暗里的嘲讽哀家,这口气,哀家咽不下去!” 金英苦笑一声,想了想继续道。 “臣明白,但是娘娘,您更要明白,现在的局面只是暂时的。” “当务之急,是如何营救皇爷,守卫京师。” “一旦能够将皇爷救回,那不管是贤妃,还是郕王,都不足道哉。” “只要能够保住京师,那么社稷便在,太子正位,东宫有主,朝臣们也自会遵礼法大义而为。” 最后一句话,金英斟酌了半晌,才大着胆子说了出来。 毕竟,最后这种假设,是建立在救不回皇帝的情况下。 虽然很有可能成真,但是真要由他这种内臣说出来,还是犯忌讳的。 见孙太后依旧一脸不甘,金英心中挣扎了半天,继续道。 “若娘娘依旧心有不忿,臣有一言,或可行之。” 孙太后心中一喜,连忙道:“你说。” 金英俯下身子,在孙太后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孙太后听完之后,脸色一阵变换,似是有些拿不定主意。 过了半天,才伸手将李永昌唤过来,吩咐了几句。 然后在李永昌惊讶的目光当中,起身回了暖阁歇息。 另一边,金英也松了口气,没等李永昌开口问话,便抬腿出了慈宁宫。 只是站在宫门口,金英停下脚步。 抬眼朝着宫外郕王府的方向望了过去,目光当中藏着难以说明的复杂情绪。 谁也不知道,这个无论是在内宫还是在外朝,都举足轻重的内臣大珰。 他此刻的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6章 回忆(上) 朱祁钰从景阳宫中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接近中午了。 笼罩了京城好几天的乌云渐渐散开,露出一轮小小的暖阳。 虽然已近深秋,又是大雨过后。 阳光即便洒下来,也没有多少暖意。 但对于已经长久不见阳光的京城百姓来说,这已经是十分难得的了。 从宫中出来,卸了肩舆,换上自家的马车,兴安指挥着一干护卫,晃晃悠悠朝着郕王府走去。 马车里头,朱祁钰倚着软榻,心神这才放松下来。 先前刚进宫的时候,在本仁殿里头奏对,件件桩桩都是紧要之事。 他又生怕孙太后出什么幺蛾子,一直绷着心弦。 到了景阳宫,总算不用处处思量周全的防备着。 偏又发现了母妃的不简单。 二人在景阳宫中,谈了许多。 虽然不需时时斟酌语句,但是所谈之事,却需是十分耗费心神的。 何况朱祁钰害怕吴氏担心,在景阳宫中一直强打着精神,生怕被她看出来,更是双重疲累。 此刻坐在马车当中,骤然心神一送,便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倒头便睡了过去。 吓得兴安一阵焦急,生怕主子又寒症复发。 折腾了一阵,发现朱祁钰只是睡着了,这才放下心来。 ………… 驾车的是自家小厮,除了起步的时候有几分颠簸,路上都十分平稳。 没过多久,便到了郕王府。 刚出宫的时候,兴安便打发了随从回府报信。 因而到府门口的时候,府里头早已经收拾好了,等着王爷回府。 而且因着担心朱祁钰的身体,汪氏早早地就候在了门口。 待马车停稳,汪氏刚想上前,便见兴安抢先一步下了马车,挡在她的面前,低声道。 “见过王妃,奔波了一上午,王爷许是累了,刚刚在车里头睡着了。” 汪氏停下脚步,对着身边的侍女吩咐一声,让众人暂且不要喧哗。 自己则是小心的掀起帘子,将头探进去瞧了一眼。 只见马车当中,朱祁钰盖着毯子,睡得正熟,略显苍白的脸上尽是疲累之色,只觉得心疼不已。 悄悄放下帘子,汪氏想了想吩咐道。 “成敬,你带着府中护卫,围着马车绕一圈,再将王府周围的闲杂人等都驱赶出去,记着,不要闹出动静来,吵醒了王爷,唯你是问!” 成敬张了张口,想说什么。 但是看到王妃凌厉的神色,最终只点了点头,便领着人下去。 汪氏又转过身,道:“兴安,你去后院,让厨房将备好的午膳放在笼屉里温着,待王爷醒了,便尽快送上来。” 想了想,她又将领命欲下去的兴安唤了回来,嘱咐道。 “你去过厨房之后,再去一趟侧院,告诉杭氏,叫她照看好济哥儿和慧姐儿,两个孩子还小,容易哭闹,就先不要抱过来了,免得吵醒王爷。” 将一切安排好了,汪氏才放下心来,轻手轻脚的上了马车,守在朱祁钰的身边。 ………… 朱祁钰心中藏着事情,哪怕是身体疲累,也没睡多久。 不过半个时辰左右,便醒了过来。 刚睁开眼,看到的就是自家描红的马车顶。 王安不在身边,周围十分安静。 宽大的马车当中,汪氏伏在自己身旁的小案几上,竟也是睡着了。 这般静好的场景,让朱祁钰感到一阵恍惚。 他是有好久,都没有这样安心的睡过一觉了啊! 前世的时候,自从登基开始,他就一心要做出功绩来,将全副心思都扑在了国事上。 到了后几年,因为立太子的事情,又和大臣们闹得不可开交,后宫也是一团乱麻。 他虽贵为天子,但身边亲近的人一个个生出各种隔阂,猜忌。 几乎每一天,他都在怀疑和不安当中度过。 甚至当自己听说哥哥带人攻入寝宫的时候,一瞬间曾有过解脱的感觉。 但是,也仅仅是那么一瞬间而已。 被逼而死,以游魂之身,看着哥哥重登帝位,一个个的逼死他信任,亲近的每一个人。 看着哥哥因为两登帝位,刚愎自用,自私狭疑,将他和于谦苦苦经营的朝局闹得天翻地覆。 他又重新陷入痛苦和悔恨当中…… 是好久了呀…… 这般不必时时防备,可以安心睡去的时候,已经好久都没有过了。 神志缓缓清醒过来,朱祁钰不由得自嘲一笑。 重活一世,倒是多愁善感了许多。 小心的直起身子,朱祁钰掀起身旁的小帘子,朝外看去。 外头是郕王府的大门。 最近处,是兴安和成敬,还有汪氏的贴身侍女流環。 略远些,是侍奉着的侍女仆婢。 再远些,则是一干王府的护卫,四散在周围。 朱祁钰大略看了一下,王府周围竟一个来往的百姓都没有,心中不由得有些奇怪。 一招手,王安便靠了过来,站在马车外头将汪氏的嘱咐都说与他听了。 朱祁钰听完,放下帘子,目光又转回了汪氏身上。 和他刚醒来时的匆忙不一样。 此刻的汪氏身着蓝色鞠衣,外头罩着红色大衫,头上虽未着冠,但是发髻也梳的整整齐齐。 怎么说呢。 看着就是王府正妃的模样。 端庄大方,贞静娴雅,处变不惊,永远镇定自若。 和他印象当中的一模一样! 朱祁钰脑中浮现出无数前世的画面。 她似乎永远是那么周到,那么波澜不惊。 哪怕是废后的那一天,她也还是那么从容镇定。 相比之下,一心和朝臣们相争要废立太子,动辄暴怒的自己,反倒显得有些小家子气。 也正是因为如此,朱祁钰对他这个正妃,一向不甚亲近。 他心里知道,汪氏是世家女子,自幼便见识广博。 自幼耳濡目染的,也是如何做一个正室大妇。 但是这样的她,可以相敬如宾,却难以像平常夫妻一般亲近自然。 所以前世的时候,他总是偏爱杭氏的。 杭氏识情知趣,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又为他诞下了皇子。 他和杭氏在一起的时候,总是放松开心的。 再后来,后宫充裕。 有了唐氏,李氏,张氏…… 她们有的娇媚可人,有的温顺柔婉,有的媚态天成,个个绕着他身边打转。 于是对于汪氏,自己这个永远端庄周到的发妻。 他便更是不甚亲近了。 再后来……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7章 回忆(下) 直到那一日,自己踏进久违了坤宁宫。 他要废太子,易东宫! 彼时,他早已经不是那个龟缩在京城角落,懦弱无用的郕王。 而是登基数年,天下承平,朝臣拥戴的皇帝。 他自认自己为大明江山付出了无数的心血,说是挽救了整个大明也不为过。 这皇位由他来做,比自己那个刚愎自用的哥哥,要好得多。 所以这皇位,他要掌握在自己手里。 他要立自己的儿子为太子! 不仅仅是为了把皇位纳到自己这一脉。 更是为了向天下人宣告。 他,朱祁钰,才是皇室正统! 而更易太子,绕不过皇后这一关。 那个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能被理解的。 然而那一天。 他踏入坤宁宫。 这个永远端庄沉稳,波澜不惊的女子,第一次失态了! 那个场景,至今朱祁钰还记忆犹新。 他们吵了很久。 最后…… 她就这么站在自己的面前,铁青着脸色,伸手摘去了自己头顶的凤冠,盈盈拜倒在地。 “皇上若执意如此,便请先废弃臣妾皇后之位。” “臣妾执掌后宫一日,便不会允许皇上,做出这等令朝野社稷,动荡不安之举!” 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那也是唯一一次,自己见到她如此激动的模样。 再之后…… 没有人能真正拦住一个皇帝要做的事情! 他废了皇后,易了东宫。 不管是汪氏,还是朝中的群臣,都没能拦住他。 废后那一天,他躲在暗处。 看着她平静的接过旨意,将身上的凤冠霞帔一样样摘下,手中的金印金册一样样奉还。 她依旧是那个端庄贞静,雍容大方的样子。 只眼中有着化不开的忧愁。 那时的朱祁钰,看不懂,也不想看懂她眼中蕴含的愁绪。 但是这一刻。 他坐在马车当中,看着汪氏安静甜美的睡颜。 自己醒来之后的一幕幕场景,挨个滑过心头。 她慌乱的指挥着仆婢丫鬟,请太医,熬药膳。 她匆匆忙忙的走进来时,眉间的疲累和担忧。 她忙里忙外,操持府中大小事务,在自己昏迷的日子里,以一己之力撑起了整个王府。 还有她见到自己醒来的那一刻,眼中止不住的欣喜和泪水…… 朱祁钰在这个时候恍然有些明白。 前世他和汪氏做了十几年夫妻,但是他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她是一个合格的王妃,未来会是一个合格的皇后。 终其一生,她都是一个合格的妻子。 但他却从不是一个合格的夫君。 时至今日,有了前世的经历,有了游荡百年的阅历。 朱祁钰自然晓得。 有关礼法传承,东宫更易之事,对于群臣来说的冲击有多大。 他那一朝,无数朝臣上本反对,其中包括他一手提拔的信重之臣。 嘉靖朝的大礼议,持续了整整三年,无数朝臣前赴后继,悍不畏死。 万历朝的储本之争,更是接连僵持了十五年之久,最终也没有成功易储。 在前世的朱祁钰看来。 他为大明朝鞠躬尽瘁,听言纳谏,挽社稷于将倾。 更易太子,为自己这一脉的法统正名,应当应分。 是他应得的! 但是在群臣看来。 身为君上,虚心纳谏,励精图治,本就是应尽之责。 他本为宗室,危难之时承继大统。 白捡了一个皇位,还想占着不放。 不仅乱了礼法传承,更是忘恩负义之辈! 彼时天下承平日久,边境安宁。 故而对礼法传承的合理性,群臣简直死板到了极点。 就连他最信重的于谦,也没有站在他这一边。 朱祁钰如今想来。 可不就是应了汪氏的那句话。 “……擅易太子,无礼法可循,无道义可遵,必使朝野动荡,群臣离心……” 只可惜。 当年的他,太过固执! 汪氏的肺腑之言,被他当做了妒忌之心发作。 不仅未听进去,还执意废了她的后位。 结果,太子是更易了。 但他也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猜忌当中。 最后的南宫复辟。 若非他自己已经失了朝臣之心,他那早已退位的哥哥,又如何能那般容易就重新坐上了皇位…… 时至今日,朱祁钰回想起废后那日,汪氏眸光中的忧愁。 突然间明白。 她从来都没有担忧过自己的未来。 对她来说,自己是忙来忙去的郕王妃,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还是幽居冷宫的废妃,都不重要。 她忧心的是,自己的夫君。 她这个被得位不正的自卑冲昏头脑的夫君,执意妄为之后,将要面对的是什么? 她心中清楚,但是却无力阻止。 这才是最让她感到绝望和不甘的…… 朱祁钰醒过神来,却见汪氏不知何时已经醒了过来。 她刚睡醒,原本清亮的眸子带着一丝雾气。 因是趴着睡的,白皙的脸蛋上晕染着一抹粉红,原本梳的整整齐齐的发髻,也被压得有点变形。 看着呆呆望着她的朱祁钰,汪氏下意识的便问了出来。 “王爷,怎么了?” 说罢,打量了一番自己。 见自己的衣服都皱着,发髻上也有几缕碎发散下来,想来看起来样子甚是不庄重。 汪氏心中一沉,不由得感到有些委屈。 她这几日上上下下的操持着王府,昨夜更是在床前守了整整一夜都未曾合眼。 偏朱祁钰刚一醒来,便往宫里跑。 她不知道发生了何事,心中一直牵挂着。 待朱祁钰回来,还没问上一句,便见他在马车上睡着了。 她担忧着朱祁钰身子虚弱,不敢打扰。 想着守在一旁,让他一醒过来便能见到自己。 然而守着守着,她自己便没撑住,睡了过去。 如今刚一醒来,便见他如此打量着自己,目光十分奇怪。 汪氏只以为是朱祁钰觉得她行事孟浪,心中一时只觉得委屈极了。 但她自幼所受的教养,便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不当之举。 故而哪怕心里委屈,脸上还是尽量保持着平静,道。 “妾身失仪,请王爷责罚。” “方才兴安说,王妃遣府中护卫,将王府周围的行人都驱赶走了?” 朱祁钰没答话,掀起帘子,朝外头看了看,道。 “这般张扬行事,可非王妃素日的作风!” 郕王府距离皇城很近,但是也是周围行人通行的大街之一。 素日里,郕王府在京城当中的地位十分尴尬。 作为京城里头,唯一一个成年但是未曾就藩的亲王,朱祁钰既无实权,又无地位,还被人防着。 作为打理郕王府的王妃,汪氏行事也以低调为主。 今日这番作为,往轻了说,是蛮横无理,往重了说,便是欺压百姓。 汪氏当时只想着不打扰朱祁钰歇息。 后来再想起来,又不好撤回,紧接着便忍不住疲累睡着了。 此刻听朱祁钰提起。 下意识的觉得他是在责怪自己,心中委屈之意更盛,眼中都隐隐泛起水光。 然而面上却不露分毫,努力敛去眼中的水光,低下头,继续道。 “妾身任性妄为,给王爷添麻烦了,回去便闭门自省,再遣人去向被驱赶的百姓致歉,王爷您身子刚好,千万不要动气……” 话没说完,她便感觉到,自己头上多了一只略有些泛着凉意的手。 那手替她整了整歪了的金钗,又笼起耳边额前的碎发,最后落在她的肩上。 “本王不曾生气,只盼王妃,以后要多多任性才是!” 汪氏看着朱祁钰认真的目光,一脸莫名。 心中担忧着,王爷不会是烧傻了? 呆呆萌萌的样子,看得朱祁钰一阵大笑。 马车外头,兴安和成敬对视一眼,皆是看到对方眼中的迷惑。 王爷这是遇上了什么事,这么开心? 兴安伴着朱祁钰的时间更长些。 听着主子开怀的笑声,不知为何,他隐约觉得,主子似乎放下了什么心结……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8章 不会……吧? 郕王府的门口。 待下马车的时候,汪氏已然恢复了王妃娘娘的端庄威仪。 只不过熟悉她的人都能瞧得出来,娘娘眼角眉梢都流露着雀跃的神色。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往日里,王爷和娘娘虽然和和气气,但是总隔着些什么。 还从不曾看到娘娘这般舒展眉头的笑容。 今儿这是怎么了? 汪氏的贴身侍女流環眼尖,搀着自家主子下车的时候,正正瞧见她略显凌乱的金簪和发髻。 再看看汪氏褶皱着的衣衫,不由得惊讶地长大了小嘴。 不会……? 她刚才一直守在外边来着,没听见什么动静呀…… 说起来,这还是朱祁钰的锅。 汪氏刚刚只是太过疲累,没扛住困意,趴着小憩了一会。 就算是压着了发髻,也只是略略有些变形,几缕碎发散下来而已。 结果在马车里头,被他这么一整理。 不仅没有变好,反倒更显得凌乱起来。 偏马车里头也没有镜子,汪氏也瞧不见自己的样子。 再加上感觉到自家夫君突然的转变,一时之间脸红心跳,顾不得太多,慌忙着下了车。 此刻看到流環惊讶的目光,还有些摸不着头脑。 待得流環拿出随身的小镜子,让汪氏打眼一瞧。 她哪还不知道这些人在想什么? 当下脸色通红,也顾不上朱祁钰还没下车,匆匆忙忙的就跑进了府里。 于是当朱祁钰下车的时候,见到的便只有兴安和成敬。 兴安这小子还一副担忧的样子,说道。 “王爷,您大病方愈,还是得注意身子骨,马车里头,裹得再严实也透风,再凉了不好……”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 朱祁钰下了车,狠狠地在兴安后脑勺上敲了一巴掌。 这小子,胆子越发大了。 连自家主子都敢打趣! 倒是成敬,显得更加稳重,道。 “王爷,此处风大,还是尽早回府的好。” 朱祁钰点了点头,拥着一干仆妇护卫进了郕王府。 临进去的时候,还特意嘱咐成敬,将周围戒严的护卫都撤回来。 暖阁里头,已经摆上了炭火,暖呼呼的。 在一干侍女的侍候下,朱祁钰换下了板正的朝服大衫和靴子,换上舒适柔软的宽大锦袍和软云履,在厚厚的榻上坐下。 底下人紧着将备好的温补膳和茶水药汤都端上来。 朱祁钰进了些药膳,又喝了汤药。 奔波了大半天而显得有些苍白的脸色,才渐渐变得红润起来。 这个时候,汪氏也重新梳妆整齐,带着丫鬟进了暖阁。 除了她之外,杭氏也跟了过来。 至于王府的两个孩子,因着年纪太小,还是怕过了病气,让嬷嬷照料着,没抱过来。 杭氏是王府侧妃,又诞下了王府的庶长子。 平素朱祁钰是很宠着她的。 这番过来,虽然没哭,但是看着也甚是招人可怜的模样。 不过这个时候,朱祁钰没什么心思跟她多说话。 倒不是对她有什么看法。 只不过有了前世的经历,他心里头知道,杭氏只生了一副好皮相,遇上大事,便会惊慌失措。 眼下局面,一步都不可走错,他实在不想在杭氏这,多费什么心思。 略略安慰了她两句,朱祁钰便将杭氏打发回了侧院。 不过汪氏倒是留了下来。 手边搁着刚换上的手炉,朱祁钰闭着眼睛歇了片刻,精神头算是恢复了过来。 朝着身边的成敬问道:“本王在宫里的这大半天,外间可有什么事情发生?” 成敬显然是早已经打好了腹稿,立即说道。 “王爷进宫之时,正好是宫门大开,六部官员入班房值守之时。” “没过多久,朝臣们就发现,京城九门已然戒严。除此之外,兵部的官员发现,有官军持着于侍郎的手命,将兵部内外封锁,严禁出入。其他各部的郎官们也发现,大冢宰,总宪大人,还有其他朝廷重臣,一早也没往部里过来,而是被召进了宫。” “几条消息印证下来,外头各种传言都有,大多是猜测我大军在外出了变故的。” 朱祁钰叹了口气。 这是理所当然的。 九门戒严,封锁兵部,召见重臣。 这几条加在一起,动静实在太大,想瞒都不可能瞒得住的。 眼下的京城里头,顶顶重要的事情,就是天子亲征。 若非是大军出了意外,宫内宫外不可能这么紧张。 只是恐怕没有人能够想到,这次的败仗,损失超过所有人的想象…… 瞥了一眼略带好奇的成敬,朱祁钰幽幽地道。 “传言有哪些,本王不知道……” “不过想来,这一二日,便会有详细军报到京。我大明二十余万大军,在土木堡遭敌围杀,死伤惨重,皇上……被掳去了!” 兴安随着朱祁钰进了宫,这件事情自是早就知道了的。 但是成敬一直待在宫外,和其他大臣一样懵然不知。 骤然听闻这个消息,自然是难以置信,愣在了当场。 汪氏的反应也没好多少,手里的盏子都险些没有拿稳。 朱祁钰不管他们,继续说道。 “本王进宫之时,太后已召了一干大臣议事,最后定出了个章程……” “由本王暂理京中庶务,固守京师,同时,尽快册立太子。” 他说完,望着对面的汪氏和成敬。 只见二人的神色却不相同。 汪氏愣了片刻,眉间便缠上一丝忧虑,咬了咬下唇,显得有些欲言又止。 成敬脸色则有些复杂,看着像是有些担忧,又有些激动。 过了片刻,汪氏道。 “王爷既要参与朝事,必然损耗精力,妾身待会就进宫去,看能不能让母妃去跟太后娘娘说说,找两个太医守在王府里头,再寻些好药材回来,免得王爷刚好些的身子再病了。” 朱祁钰点了点头,倒是没有拒绝。 汪氏就是这个性子,分明是关心他的身体,但是说话起来,却少了几分委婉。 前世的时候,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两人说起话来,总是不够亲近。 只不过如今的朱祁钰,不是当年那个年轻气盛的朱祁钰。 心里头清楚她的好意,也便应了下来。 “倒不必这么着急,母妃那边,我今日刚去见过,你若有空,素日里也可多去母妃宫里走动。” 说起吴氏,朱祁钰心里一动。 他在景阳宫中,和吴氏谈了很多,也再一次深刻的明白了一点。 他这位母妃。 绝非简单的人物! 看似淡雅平和,但是实际上隐含锋刃。 汪氏和吴氏不同,她行事中正刚烈,但是少了几分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 让她多进宫跟吴氏亲近一番,说不准会有改善。 不过这件事情,他还得寻个机会跟母妃说一声。 汪氏不明所以,但是听得出来,朱祁钰对她的态度和以前不同,心中泛起淡淡的欣喜,乖乖的应了一声。 于是朱祁钰转过头,道。 “成敬,你接着说……”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第19章 太后懿旨(排行榜加更一) 成敬虽然还没从天子被俘的消息当中醒过神来。 但是朱祁钰开了口,他便紧着收了收纷乱的心思,继续道。 “外间议论纷纷,但是谁也没个准信,有些说是皇上大胜了,有些说是也先一路大胜,皇上打不过,说不准连京师都保不住了,总之,各种各样的都有。” “六部的郎官大人们,瞧着也是人心惶惶的,据说这大半日都没怎么处理事务。” “不过王爷您进宫没多久,六部的几位老大人就出了宫。” “紧接着便传出了消息,说是大军遭了偷袭,损失惨重,几位老大人正在紧急商讨对策,让大伙各守本位,不要胡乱揣测。” “有几位老大人在各部里头坐镇,流言渐渐倒是平息了,不过兵部那头,还是有不少官军值守着。” “臣见没什么大事情,便在宫门和六部外头,各留了些人守着,自己回来候着您回府。” 虽然心中依旧还震惊着,但是成敬早就打好了腹稿,说起来倒也还算有条理。 朱祁钰沉吟着。 这也是意料当中的事。 消息是肯定封锁不了的,但是该控制还是要控制的。 今天的这场非正式朝会,算是初步定下了固守京师的大方向。 接下来的这段时间,得先细细的定下驻防的方案,然后待详细的军报入京之后,再向群臣公布事情的始末。 换句话说,等上层的大佬们把态度和方案都统一了,才会向下传达。 时间还是太紧了啊…… 朱祁钰叹了口气,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忽然问道。 “如今什么时候了?” 成敬略愣了愣,还是答道:“回王爷,约莫应该快要未时了。” 那就是已过正午了。 朱祁钰又转头问兴安:“本王出宫的时候,是什么时辰?” 兴安回道:“应是午时初刻。” 这么说,从他出宫到现在,差不多一个时辰了。 如此算来,宫里此刻应该也有动静了…… 正这般想着,外头有仆婢进来,在成敬的耳边说了两句。 成敬听完,挥手让人下去,禀道:“王爷,宫里头来了人,是金英公公,说有太后懿旨,请王爷出去接旨。” 朱祁钰眸光一凛。 终于来了。 母妃的动作倒是不慢。 从榻上起身,朱祁钰道。 “你先去前厅候着,告诉金英,本王更衣后便过去。” 成敬自退下去前厅,朱祁钰则是起身更衣。 ………… 因是太后诏命,并非天子圣旨。 自也不必摆设香案,焚香沐浴这般繁文缛节。 朱祁钰换了外衫,来到前厅。 成敬正陪着金英说话。 见朱祁钰过来,连忙起身道。 “见过王爷。” 随着金英过来的,还有几个背着药箱的官员,有两个年纪不小,白发苍苍,剩下的看着也得有三十多岁。 也跟着金英一起,起身行礼。 朱祁钰扫了一眼,大约能认出两个,都是太医院的。 他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 “不必多礼,金公公此来,可是有懿旨要传?” “是……” 说罢,金英直起身子,从袖中拿出一份绢帛,展开道。 “太后懿旨,郕王祁钰接旨。” “臣接旨。” 朱祁钰拜倒在地,道。 “皇太后敕曰……” “前者虏贼犯我边境,皇帝亲帅六军出征,已有诏命,令郕王祁钰留守京师,监国理政。” “如今皇帝出征已有月余,尚未班师回朝,国家庶务不可久旷之,今特命尔郕王祁钰,暂且总摄百官,监理一应朝政国事。” “尔尚夙夜秪勤,以率中外,毋怠其政,毋忽其众,钦哉。” “臣郕王祁钰,谨奉太后懿旨。” 朱祁钰接过绢帛,展开一瞧。 只见其上盖着太后的宝印,心中略略放松下来。 虽然这诏书说是“暂且总摄百官,监理国政”,但是只要有了这道诏书,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金英在一旁候着,待朱祁钰收起懿旨,才开口道。 “郕王爷容禀,太后娘娘还有吩咐。” “这第一桩事,便是这些太医院的老大人们。” “太后娘娘念着王爷大病初愈,便要监国理政,怕您再有个闪失,特命了太医院的这二位太医,接下来这段日子,他们会住在郕王府,照料王爷。” 朱祁钰起身拱了拱手,道:“辛苦诸位了。” 那几个太医院的官员,起身忙回礼不迭。 随即,成敬便将这些人带下去,先行安顿去了。 待他们都离开了前厅,金英才继续说道。 “第二桩事,是为了方便王爷总政,太后娘娘已经命人将集义殿打扫了出来,日后一应政务,王爷可在集义殿处置。” 朱祁钰点了点头,示意他知道了。 这又是和前世不一样的地方。 前世的时候,一应政务是直接送到郕王府来的。 毕竟入宫处置政事,向来是皇帝和太子的特权。 这回孙太后倒是大方。 于是金英继续说道。 “最后一桩,便是您既要总政,身边想来少不了人,咱家不才,暂时掌着司礼监诸事,对朝政国事还算了解,太后娘娘有命,接下来这段日子,咱家会待在集义殿里,随侍王爷身旁,协助王爷处理一应政务。” 听了这话,朱祁钰抬头,饶有兴趣的望了金英一眼,开口道。 “这是太后娘娘的意思?” 这话听起来有些无理。 金英是堂堂的司礼监秉笔太监,内臣当中数得着的大珰,他亲来传旨,还能有假不成? 但是朱祁钰却面不改色的问了出来。 他相信,金英听得懂他在问什么。 按理来说。 他以宗室的身份监国理政,即便是手中有太后的诏命,也总是威望不足,金英作为内臣中的大珰,帮他撑场子是足够了的。 何况他一个“闲散王爷”,平素没怎么接触过国政大事,自然需要一个熟悉政务的内臣来协助。 合情合理,但是不合孙太后的风格。 她老人家连下个诏,都小气巴拉地非要加个“暂且”二字,会这么大方,让人来帮他撑场子? 金英倒是淡定,拱了拱手道。 “太后娘娘之意,本是要王爷将处置过后的一应政务,都送往慈宁宫!但臣以为不妥,一来娘娘如此劳心费神,二来也会招致外朝物议。” “于是臣向娘娘谏言,建议由臣随侍在王爷左右,一来合情合理,二来臣熟悉政务,跟随在王爷左右,每日自会挑拣重要的回禀太后,若有紧急事务,臣还可直接出手干预。”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