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有韶华》 三鸾聚首 “那此事就有劳您了。只要事成,我日后必定再好生谢您。”狭小的角房里,容貌清丽的女子笑意浅含,一字一句都说得客气。 那已年近半百的宦侍嘬着烟斗,听言眯着眼睛点了下头:“放心吧,宫里头谁不知道我王敬办事地道。但凡应下的事,我都能办成,办不成的我压根不应” 说罢他就不欲再多言,摆一摆手,让面前之人退下。 顾鸾福了一福,便从角房里退了出去。带来的一匣银两自是尽数留在了角房内,拢共五十两,沉甸甸的。 那是她的全部盘缠,离家时家中给的钱c连带当宫女三个月来的俸禄全在里头了。 宫里要用钱的地方颇多,无钱傍身她必会有许多难处,但她却觉得这般一搏还是值得。 屈指数算,她重回及笄之年已有三个月,临终之时的种种不甘c苦楚却都还在眼前。 她记得被调至御前后与九五之尊相处的种种的美好,也记得自己是如何情愫暗生,又是如何的瞻前顾后。 那万般酸甜伴她走了二十年。多少次,她都想告诉那个男人,她仰慕他,可最终也没有说出口。 因为那时候他们都已经不年轻了,她唯恐那份心思说起来要让人笑话。 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日,她才提笔写了一封信给他。 写罢之后,又还是给烧了。 当日晚上她睡得昏沉,寿终正寝前的弥留之际并不难受,她脑中跑马灯一般地划过许多画面,从年少到年老。 她最后的一个念头是在想,如若当时她没有逃避大选呢 她知自己是生得美的。如若没有逃避大选,得选便是十拿九稳的事情。在那之后,她或许会得宠c失宠,也或许会在某一次的宫廷斗争里死得不明不白 但,她也会跟他走得更近些吧。 她在那一刻才发现,她原来并不只是仰慕于他。 她是迷恋于他。 或是老天洞悉了她这份心思,咽气之后她并没有去投胎轮回,睁眼便又回到了及笄之年。 又或是老天太爱戏弄人,她虽回到了及笄之年,却已身在因为惧于宫闱斗争而逃开了大选c进尚宫局当宫女的时候了。 顾鸾几乎没有半分犹豫,就打算换一条路来走。 其实在大多数宫人眼里,她的上一世可谓圆满。可这一辈子原本就是白赚的,多活一天就多赚一天。那何不活个快意恩仇,也潇洒得去爱一场 是以在这三个月里,她只办了一件事,就是慢慢与御膳房的王掌勺搭上关系。 这位王掌勺顾鸾上辈子就识得,是个精明且随遇而安的人,执掌御膳房便觉心满意足。宫中斗争众多,央到他跟前的也从来不少,但只消是需要站队的c会得罪人的,不论给多少好处他都断不会应。 顾鸾便只央他去御前说一说好话,让她能有机会去紫宸殿里奉一回茶,往后的事情成与不成便全看她自己。 这种请求对王掌勺而言无伤大雅,看在五十两银子的份上,他便应了。 事情办妥,顾鸾神清气爽,回尚宫局的路上觉得脚步都轻快了些,觉得夏日里的清风让人心中舒爽。 尚宫局地处皇宫西侧,往北是尚仪c尚寝两局,与尚食局c尚服局c尚工局遥遥相对。每一局都有偌大的一方院子,几百名宫人服役其中。顾鸾这样进宫刚三个月的资历最浅,是最不起眼的那一种。 一如上一世初进宫时一样,这三个月里她连尚宫女官的面都没见过。就像她后来自己做尚宫女官c当御前掌事时,也无心去见底下新进宫的小宫女。 这回,尚未行至尚宫局门口,顾鸾却意外地遥遥看见尚宫女官立在院门口,旁边还有几名女官c宦官与她一并立着,依服制看身份也都不低。 与尚宫离得最近的那名宫女她却眼熟,是她的一个同屋。眼下这同屋探头探脑的,似在张望什么,看见她回来忽而面色一喜:“来了姑姑,就是她,她就是顾鸾” 伴着这一声,院门口的数人都一并看向她。顾鸾一怔,仍旧稳步上前,朝尚宫女官福了一福:“姑姑。” 尚宫女官一袭银白暗纹长袄,立在那里便是副不怒自威的气场。垂眸只睃了她一眼,就道:“御前来人调你过去,你收拾一下,便随他们走吧。” 顾鸾愕然,抬头四下一望,方看出另几位女官宦官果真都是御前的人。领头的那位她最熟悉,是张俊,当今圣上的近侍,打小就陪在圣上身边,圣上继位他就自然而然地成了掌事宦官。 这样的大宦官,小宫女是见不到的。顾鸾上一次初见他时虽还 没到御前,却也已然是宫中有头有脸的大宫女。那时张俊年近三十,给人的印象沉稳老气。现下乍然见到十七八岁尚是个白面小生的张俊,顾鸾好生愣了愣。 待得回过神,她忙一福:“诺,奴婢这便去。” 言毕,她便匆匆迈进了尚宫局的大门。 她脑子里懵着,直至走进次道院门恍惚之感才淡去几分,紧随而来的是一重更强烈的惊异。 上一世,是没有人在这个时候调她去御前的。宫里的人那么多,小宫女们名不见经传,谁也不会在这个时候注意到她。 从进入尚宫局到迈进紫宸殿的大门,她熬了二十五年,连尚宫女官的位子都坐了三载,才终于进了紫宸殿去。 此番变故,莫不是 过往种种,又如跑马灯一样在顾鸾脑海中跑了起来。 她去御前掌事时虽已四十岁,却一直待到了离世,足足在他身边二十余年。 许多嫔妃都未必能陪他这么久。 眼下的变故让她禁不住地胡思乱想起来。 难不成他和她一样 若是那样,他或许也有想要改变的事情。 而他这样快的将她调去御前,或许她就是他改变的事情 一股前所未有的狂喜席卷而来。 她多希望这是真的。因为那便说明,在她迷恋于他的同时,他心里也有她。 心神间的激荡令顾鸾一路上心跳都很快。途经紫宸殿时正值晌午,明媚的阳光被金黄的殿檐折下来,照得人头晕眼花。 与张俊同行的几名女官宦官不知何时已离开了,张俊领着她独自往殿后去。 殿后不远处的一片低矮房舍她也熟悉得很,是御前宫人们的住处。东侧有一方独院修得精致,院中自有亭台,比许多嫔妃住的都好,便是她上一世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但眼下张俊自不是带她去那里。他带着她进了西侧的一间空院,院中已有几人,听到动静纷纷回过头来。 顾鸾抬眸看去,院中有两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姑娘,个个面生,上辈子没见过。 廊下还站了位三十出头的女官,一袭满绣长袄做工精致,可见身份不低。 但上辈子也没见过。 张俊行上前,向那女官拱了拱手:“这是尚宫局的顾鸾,一并有劳宜姑姑了。” 顾鸾神思一震, 她知道这是谁了。 柳宜。 此人乃是今上的乳母,如今的御前掌事。早些年诸子夺嫡之时她曾舍命护主,新帝继位后自是感念她的恩情。 屈指数算,她在宫里也留不了几年了。再过最多三四年,她就要得封诰命,以命妇的身份在京中风风光光地安度余生。 顾鸾上一世从未见过她,大抵也就是因为这个。 看着眼前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柳宜有些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问张俊:“你再说一遍,都叫什么名儿” 张俊不禁笑一声,往门口一指:“这个刚来的,长得挺好看的那个,叫顾鸾。” 再指下一个:“身材高挑丹凤眼这个叫倪玉鸾。” 又往后指:“这个叫方鸾歌,人如其名,说话跟唱歌似的好听。” 他与几人其实都不算熟,却绘声绘色地描述了这么多,听得柳宜好笑:“属你最油嘴滑舌,去吧。” “诺,小人告退。”张俊赔着笑作了个揖,便退出了这方院子。 院中,顾鸾脑中“嗡”地一声。 余下两人亦面面相觑。她们都是突然被叫来的,对刚进宫的宫女来说,能被调去御前简直喜从天降,眼前这情景却忽而变得怪异。 怎么会人人名中都有个“鸾”字呢 断断不会是巧合。 柳宜默不作声地将每个人都细细审视了一遍,继而伸手,一指旁边的石案:“那是备给你们的宫装和腰牌,都拿好。” 顾鸾循着看去,便见石案上放着三方托盘,每方托盘里里都盛着两套叠放整齐的衫裙,一身淡蓝一身浅绿,是御前宫女夏时统一的衣裳。 一般来说,每一季新制的衣裳只消由尚服局的人直接送去各自的房里就行了。 眼下这般放在这儿,又要她们自己端起来,她多多少少猜到了柳宜的意思。 沉了口气,顾鸾行到石案边,拿起了放有自己腰牌的那方托盘。行至院中,稳稳立着。 另外两人原各有困惑,见她这般,也都有样学样地照办起来。 画像 然后,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了。 几十年前有西洋人开始进献钟表入朝,日积月累下来宫中可用的西洋钟便有了不少。柳宜背后的廊下墙边便放着一座,在夏日里晌午的艳阳下,在安静之中,秒针嘀c嗒c嘀c嗒的声响显得无比缓慢。 不过多时,三人额上就都漫出了一层细汗。 宫人们站桩都是硬功夫,御前犹是。若逢天子出巡,或逢重大节庆,得凡需要宫人们端着东西立在旁边的时候,常是一站就不知多久。 站时姿态要稳,不能乱动,显得规矩松散;东西更端得要稳,万不能摔了碰了。 便是不提这些特殊的时候,平日里在殿中当值也多是要一站一整天的。 顾鸾记得自己上一世被调到御前时已年逾四十,仍能稳稳当当地从早站到晚。后来在御前时日久了,反倒懒了下来。 只因皇帝总随口跟她说“坐”,常还要让人给她上个茶,再来两道点心。 那时她自己都调侃自己当差当得没点正经,指不准小宫女们私下里要怎么说她倚老卖老。 如此站了约莫一刻,便已有人不太撑得住了。端着托盘的双臂漫出酸软,颤抖不止,只能强撑。 再过一刻,顾鸾清楚地听到右侧的方鸾歌强自吞了口口水,约是站得渴了。 柳宜将这一切细微之处尽收眼底,却不开口。又看了近一刻,她便索性离开了这方院子,任由三个姑娘站在那儿,只留了手下的宫女们在院中盯着。 柳宜一路往南走,欲回紫宸殿去,尚未走到殿门处就看见张俊在那里探头张望。 见到柳宜回来,张俊就笑了。 不必张俊开口,柳宜也知他想打听什么。 二人便暂且先拐进了侧殿,张俊阖上殿门,恭请柳宜落座,又亲手去给她沏了茶:“好姑姑,这回着实是辛苦您。您给我透个底,皇上到底什么意思” 柳宜气定神闲地接过茶盏,抿了一口:“实话告诉你,我也不知道。” 张俊神色微变,柳宜笑了声,摇头:“你不必这副神情。姑姑与你说句实在话,你和皇上都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的忠心我也清楚,没有什么事情需要瞒你。至于皇上那儿,他拿我当长辈敬着,却到底是与你这年纪相仿的才更亲近。眼下这事,你若是不明圣意,我就更不会知道,你不要疑我有事却不跟你说。” 最后一句多有几分责备意味,张俊自有些慌,亦有些愧,连声道:“不敢不敢。” 语中一顿,他又叹气:“我只是觉得皇上近来近来古怪。” 这话若落在旁人耳朵里便是大不敬,也就他们两个敢私下说一说。 柳宜听言也叹息:“是古怪。” 一直以来,她都自问对自己奶大的这个孩子知根知底,他自幼就是个上进的好孩子。十三岁承继皇位,如今已在位四载,四年来选贤任能c励精图治,谁谈起他来都要说一句“玉树临风,才德兼备”。 直至近一个月,也不知是怎么了,就像着了魔。先是无心后宫,任谁劝也不顶用,几日前又突发奇想要将今年入宫的宫女中所有名中带“鸾”字的都挑出来,调来御前。 前者且不多说,他还年轻,朝臣们对于皇嗣也并不那么着急。可后者,就大有几分昏君的味道了。 万幸他虽有了这么古怪的念头却并未荒废朝政,这才没闹出大乱子来。 御前最当红的二位这般思量着,不禁情绪复杂,半晌不言。 良久,又听柳宜叹了声:“罢了,不想那么多,先把这几个的规矩教好了再说。” 她并不打算多烦心于皇帝的“荒谬之举”。 皇帝乃九五之尊,在那至高无上的位子上,别真当个昏君也就成了,有那么几次任性c荒谬从来不是大事,何况他不过是要来了几个宫女 她这御前掌事姑姑,只要宫女们规矩都好,走出去别给御前丢人便是。 小院里,三人仍自安安静静地端着托盘立着。其实才过了一个多时辰便已有人支撑不住,姿态变得松散别扭起来。 待得硬生生捱到傍晚,柳宜着人来传话让她们各自回去歇息的时候,她们各自一松劲儿,顾鸾才发觉自己也累得够呛。 大抵是因为这具十五岁的身子尚还没经历过那么多历练,仅靠心里牢记的技巧也不太撑得下来缘故。 走出小院,顾鸾一壁揉着腰往住处走,一壁顺手扶住了早已体力不支的方鸾歌。 倪玉鸾咬一咬牙,忍住腿上的僵硬,提步去追正要回去给柳宜复命的两个宫女:“两位姐姐” “两位姐姐留步。”她气喘吁吁地追了十余步,二人回过脸来。 倪玉鸾的手在袖中一摸转,手里便多了几块碎银。她将碎银往两个大宫女手里一塞,妩媚的脸上浸满笑容:“我们刚进宫不久,规矩不周到才要这般苦练,却劳烦两位姐姐在此辛苦了一下午,真是对不住。” 她说着福了福:“这些钱姐姐们拿去喝些茶,权当是当妹妹的赔不是了。” 两名宫女相视一望,自是明白她的意思。左侧那位就笑了笑:“回去好生歇着吧。你的规矩在新来的规矩里算不错的了,姑姑会喜欢。” 顾鸾闻声,黛眉轻蹙。 这般说一半藏一半的话她听了一辈子,自然听得懂。两位宫女这是承了倪玉鸾的情,愿意为她在柳宜面前美言几句了。 那句“你的规矩在新来的规矩里算不错的了”,不如直接说成“你比她们两个强”。 银子在这样的时候,真是个好东西。 顾鸾心生懊恼。但凡御前的人早两刻去尚宫局找她,她也不必把全部积蓄拿去请托王掌勺。 可造化弄人,已经花了的钱就是花了。这变数忽生又怪不到王掌勺头上,她便不能去跟人家把钱要回来。 她沉默不言,方鸾歌却小声嗫嚅起来:“她倒是个会出头的。” 再往前走出一小段,就有小宦官迎了过来,领她们往住处去。 御前宫人们都比别处住得好些,哪怕是新来的,也不过是两人一间顾鸾上辈子熬了七八年才在尚宫局住上这样的屋子。 圣旨下得突然,这边便也没给她们分谁和谁一屋,让她们自己做主。 顾鸾扶着方鸾歌走了一路,便正好和她进了同一间屋。余下的倪玉鸾自己独住,无形中已有了几分被孤立的味道。 进了屋,顾鸾先扶方鸾歌坐到床边,才自己坐去了另一侧的床上。 方鸾歌比她略小一岁,胆子也小些,坐在那里歇了歇,就怯生生地问她:“顾姐姐,我们日后是就要留在御前了么都说伴君如伴虎,我我有点怕,有没有办法回尚仪局呀” 顾鸾抬起眼,笑了笑:“别怕。” 皇上不是待下刻薄之人她把这句话忍了回去,心头却浮现了许多事情。 这个人,在文武百官面前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运筹帷幄,威仪无限。 私下里却总是一派轻松的样子。 她见过他闲来无事屏退宫人,自己蹲在太液池边打水漂,打不好还生闷气,像个小孩。 她也在生病时被闻讯来探病的他好巧不巧地听到过她抱怨药苦。话音刚落一抬眼就看到他推门进来,被他指着嘲笑:“年近半百的一个掌事姑姑,还嫌药苦,朕都替你丢人。” 那时她边觉窘迫边要撑起身见礼,他又上前两步挡了她:“行了,干什么啊还要自己去端点心不成” 说完他就亲自去打开了她房中的矮柜,寻了点心蜜饯出来端给她。 三个月没见,她真的想他了。 月明星稀,紫宸殿中燃起灯火,十二座一人高的多枝灯齐亮,照得满室通明。 年轻的帝王坐在御案前提笔正书着什么,一张俊逸的脸上,双眸被光火映照得灿若星辰。 柳宜走进殿,无声地挥了下手,满殿的宫人便鱼贯而出,独她一人上了前,在离御案两步远的地方福了福:“皇上。” 楚稷抬了下眼:“都到了” “都到了。”柳宜垂眸。 他又问:“怎么样” 柳宜揣摩着个中意味,回道:“顾氏天生丽质,倪氏妩媚动人,方氏”柳宜顿了顿,心觉方氏长得不太出挑,还是挑了个合适的好词给她,“娇俏可人。” 天生丽质c妩媚动人c娇俏可人。 楚稷品着这些用词禁不住笑了声,搁下笔,凝视柳宜:“朕在姑姑眼里,什么时候成了色中饿鬼” 柳宜一愣,却也并未慌神,仍稳稳地立在那儿,只低了低头:“奴婢没有那样的意思。” 楚稷不以为忤,笑了笑,视线睃过面前的案头:“姑姑看这画,最像她们中的哪一个” 柳宜浅怔,心中的疑惑释开几分怪不得他忽而有了这般反常的“昏君之举”,原来是想找一个特定的人 她边暗自松气边上前,想那三位个个生得不同,自己又都已见过,必定能为他将人挑出来。到时把他要的人送进后宫,余下两位各回各处,事情就了了。 然而行至案边定睛一看,柳宜就又傻了眼。 那画上,竟是一个女子的背影。 白玉钗 画上的背影沉静,楚楚动人。 可到底只是个背影。 柳宜看来看去,觉得这背影跟谁都像,又跟谁都不像,不敢妄作判断,只得询问:“奴婢不太看得出来。不知皇上是在何处见的她或许可让在附近的宫人帮着想一想是哪一位去过。” 皇帝却摇头:“不必了。” 顿了一顿,他又道:“且再看看吧。” 柳宜见他这般,不好再追问什么,就退到了一旁。但他自是瞧得出,柳宜心下的困惑愈来愈深了。 其实,他又何尝不想与这位乳母说个明白只是实在不知该如何说罢了。 约莫月余之前,他曾大病了一场,高烧了两天一夜,这两天一夜里他一直睡意昏沉。 退烧之后,他脑子里似乎多了许多事,又似乎忘了许多事。他竭力地回想过,也想不出什么,就像风掠起的沙子,抬手抓不到痕迹。 自那日起,他就变得有些奇怪。料理政务时,常觉得有些奏章曾经看过,未及看完便知当如何料理。还有些时候,他会恍惚中觉得自己已处理过奏本所言之事,但处理得不尽人意,便可细细地再想一遍,料理得更为周全。 他是皇帝,能对政务这般信手拈来自是好的。可除此之外还有些转变,让他苦不堪言。 这月余里,他时时会梦到一个人,梦到一个女子。 最初的时候,他梦到她在凉亭中听雨。他途经凉亭,看到她清秀的背影,觉得心旷神怡。 不知为何,虽然只是一道背影,他却着了迷。他想上前与她说话,心底却又有一股没由来的顾虑,让他望而却步。 在那场梦里,他就这样一直站到了最后。看着雨c看着她,直到醒来。 而后,他又一次次地梦到了她。 他梦到她给他端茶c为他研墨,坐在他身边小歇。但梦境混乱,他的目光也不受控制,常常只看到她伸过来的手c看到她腰身与背影,却就是没看见过她的脸。 足足过了大半个月,他才梦到一次与她闲谈,听她提起她是元章四年进的宫,又恍惚里听到自己唤她“阿鸾”。 阿鸾。 这两个字像魔咒一样扎进了他的心。当时正值大选,他却因知道她是宫女,连殿选都想免了,最后是皇后做主留了两个人。 他也尝试着按捺过自己的心思。因为说到底只是几场梦,他身为一国之君因为几场似是而非的梦就魂不守舍至此,说来也太荒谬。 可他就是挣脱不了,他总是在想她。 直至三天前,他梦到她死了。 偌大的一方厅里,停着她的灵柩,许多宫人都在哭。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手扶住她的棺椁,望着墙上巨大的“奠”字,觉得可怕。 从那场梦中惊醒的时候,他额上一层冷汗,心里发虚c发空。他依稀觉得在面对她的棺椁的时候,他好像有很多遗憾,可他没机会同她说了,只能赐她一场厚葬。 他好像从来都没有那样孤独过,一股子深入骨髓的孤独在心底荡开,一重一重的将整个心房包裹。 他突然拿定了主意,他得找到她。 他不知她是谁,却惧于到头来只能给她一场厚葬。 紫宸殿西北边,三个鸾一连几日都只跟着柳宜差来的大宫女学规矩,日子过得一成不变。 这些规矩顾鸾信手拈来,大宫女们不必为她费什么心思。但论起得脸,还是舍得砸钱的倪玉鸾最得脸。 倪玉鸾很会来事儿,除却舍得砸钱,学起规矩来也很尽心。再加上人美嘴巴甜,御前差来的人不免觉得她会大有前程,乐得与她结个善缘。 方鸾歌对此颇是看不上眼,这日又遥遥见她给来传话的宦官端茶倒水,禁不住地出言刻薄:“属她爱拔尖儿。可御前哪一个不是大大方方的就她这副奴颜媚骨的样子,只怕圣上反倒看不上呢。” 顾鸾闻言,抿唇垂眸:“圣上的喜恶,岂是你我能拿来嚼舌根的” 方鸾歌神情一滞。 她看一看顾鸾,觉得她方才说那话时的样子,莫名有几分说不出的威严。 这般又过了十数日,日子一晃就入了七月。几人的规矩都练得差不多了,柳宜就着人来传了话,让她们近来仔细准备着,不日就要轮流进紫宸殿侍奉。 除此之外,柳宜还说让她们自己商量谁先进殿。 差来的小宦官位份不高,只顾传话。话刚说完,倪玉鸾就起了身,笑意吟吟:“劳伴伴去跟姑姑回话,便让我先去吧。我日日都苦练着规矩礼数,姑姑差来的姐姐们都知道的。” 那小宦官多少也知道倪玉鸾一直以来的打点,听言便要去回话。 旁边的方鸾歌却拍案而起:“怎么就由着你拿主意了你是勤学苦练,可顾姐姐学得也不差,端茶研墨的工夫更比你要好些。若要我说,不妨顾姐姐先去,咱们都再练上一练,免得出错。” 顾鸾垂眸。 方鸾歌这是拿她跟倪玉鸾杠上了。 倪玉鸾想争这第一自然有道理。但凡是人,都不免会先入为主。她们三个一并调来,从容貌来说各有千秋,哪个能先得见圣颜,或许就是最有前程的那一个。 顾鸾却无心此时争这第一。 她想要的,原也不是他的一时兴起。 是以不及倪玉鸾出言反驳,顾鸾就开了口:“便让玉鸾先去吧。她苦练了这么久,我必定不及她的。” “你哪里不”方鸾歌想为她争,被她眼风一扫,声音就噎住了。 是夜,倪玉鸾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起了身,点亮烛火,再度翻起了枕下的本子。 这本子里记着写圣上的喜好,是她花了不少银子才跟御前宫人打听来的。 没有人知道,她原不叫倪玉鸾,而叫倪玉莺。 她出身并不高,祖上因罪被没入奴籍,她打从记事起就在宫里做苦役。 宫里的苦役,是真的苦啊,许多人都死得不明不白,最常见的就是病死。她们得了病都只能自己熬着,若熬不过去,就是草席一卷丢出去的命。 为着下去,她每一日都在绞尽脑汁地弄钱傍身,连来路正不正都顾不上。 后来听闻御前宫人来找名中有“鸾”字的宫女,她紧紧抓住了这个机会,花了重金c又许下来日的好处,终于让那掌事在典籍上将她的名字描了两笔,从“倪玉莺”改成了“倪玉鸾”。 费了这么多心思和力气,她一定要讨得圣上的欢心。她不想再回去做那些杂役了,想进后宫当娘娘。 倪玉鸾一遍遍翻着册子,将那些原已烂熟于心的喜好又读了两遍,最后翻到末页,视线凝住。 这一页上,写的是她几日前刚打听到的事情。 有个在殿内当差的宦官告诉她,圣上近来自己画了幅画,画上是个女子的背影。瞧不出其他的,但能看出发髻上至簪了两只样式普通的白玉钗,耳坠是水滴形的玉坠子。 她央那宦官将玉钗与耳坠的样式给她画了下来,着人去打了一副。 说实在话,这不是她喜欢的样式,她觉得这太过简单了,看起来毫不贵气。 但既是出现在了圣上亲笔所绘的画上,她便打算明日就戴这些。 翌日清晨,倪玉鸾梳妆妥当,就随着柳宜差来的宫女去了紫宸殿。外头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她绣鞋踏过被雨水染湿的青石板时掠起一层浅淡的声响。 顾鸾正在屋里与方鸾歌一起用着早膳,听到这声响下意识地抬了下头,透过窗纸,便看到倪玉鸾经过的身影。 顾鸾心中忽而有了些许紧张c些许患得患失,让她很怕他会喜欢倪玉鸾。 怔了半晌,她才将这份心绪缓和,低下头,又抿了口粥喝。 倪玉鸾入了殿,先随着带她的大宫女一道去侧殿沏了茶,便低眉顺眼地往寝殿中去。 楚稷刚下朝回来,更完了衣,刚走出屏风。 他正好觉得口渴,见有宫人端了茶来便信手接过,饮了一口。 面前的宫女虽然面生却规矩周全,依着礼数退开几步才转身往外走。 在她转身的刹那,楚稷眼底一震。 眼前所见与梦中的一些情景忽而重合,他怔然看着她的发钗,直至她要迈出殿门时他才忽而回神,慌忙唤道:“站住。” 倪玉鸾定住脚,心底乱如击鼓。仍自稳稳地定住了脚,回身深福:“皇上。” 柳宜立在旁边,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跳。 她瞧见倪玉鸾的簪钗和耳坠了,尚未摸清是巧合还是故意为之,只觉倪玉鸾规矩欠奉。 倪氏现下离皇上足有三丈远,便是皇上忽而要问话,她也该近前几步再施礼听命才妥当。 可皇帝现下却显然顾不上这些。 柳宜眼看着他一步步往前走去,身形依稀有几分恍惚。 行至近前,他伸手虚扶了一把:“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玉鸾。”倪玉鸾低着头,声音轻柔。话未尽,脸已红,复又福下身去,“恭请皇上圣安。” 皇帝原本虚扶在她腕上的手一空,柳宜见状,眉心蹙得更紧了些。 与此同时,恰有宦官入了殿来,躬身禀奏:“皇上,皇后娘娘有事禀奏,在外求见。” 相见 楚稷收回手,神思也随之收回。定一定神,就往寝殿外去了。 倪玉鸾的身份姑且只能被吩咐了什么差事就做什么差事,不配随侍天子四处走动,只得定住脚,怔怔地立在那儿。 当今圣上既年轻,又生得英俊。扶起她的一刹那已让她的心怦然而动,她回味着,半晌做不出反应。 “咳。”柳宜走向殿门口,一声咳嗽。倪玉鸾忙回身,低下头:“姑姑。” “皇上不知何时才会回来。”柳宜睃着她,脸色不算太好看,“你且去外殿候着吧。” “诺。”倪玉鸾屈膝深福。礼还未尽,柳宜已从她跟前经过,径直出了殿去,没再看她一眼。 倪玉鸾眼底微颤,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做杂役时人人轻贱的日子。 管事的颐指气使,全拿她们不当人看。偶有身份高些的宫人过去走动,若是正好心情不悦,也可以对她们肆意打骂。 可如今她都是御前的人了,柳宜也不过是御前宫人中的一个而已。都是当为奴为婢的,看不起谁呢 不甘在倪玉鸾心底蔓生,指甲深深得抠进手背,抠得生疼。 紫宸殿西北边的屋子里,一早就有小宦官来跟顾鸾和方鸾歌传了话:“宜姑姑说今儿不学规矩了,你们好好歇上一日吧。” 二人自都高兴,日复一日地练规矩总是累的。尤其是顾鸾,从寻常礼数到奉茶研墨,她都恨不得比这些御前宫女还熟,要她再这样听上一遍又一遍实在累得慌。 二人就这样在屋里瘫了大半日。起初方鸾歌想着倪玉鸾一而再的强出头还有几许不忿,后来也懒得再多说什么,安下心来吃点心喝茶。 临近晌午时,宫中有圣旨传开,说吴才人已有两个月身孕,位晋美人。 “有孕”方鸾歌听闻消息只觉惊喜,扭过头问顾鸾,“这是不是皇上的第一个孩子” 顾鸾眨眨眼,点头:“是呀。” 上一世也差不多是这个时候,吴氏有了身孕。明年年后这孩子就会平安降生,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公主。 这个公主,会是吴氏一辈子的指望。 吴氏原是尚寝局的宫女,比皇帝年长两岁。半年前皇帝大婚,尚寝局按规矩要在大婚之前指两名宫女过去,为皇上“开蒙”说白了就是学学床上那点事,别和皇后娘娘弄得尴尬。 吴氏便是其中之一。一夜过后,就依例进了后宫。 但她相貌平平,性子也老实,一辈子都不得宠。亏得有了这个女儿,得凡大封六宫倒也都由她。 不过,吴氏腹中的孩子应也不是当下后宫里唯一的孩子。 依着日子数,皇后应是也有了,只是尚未发觉。 皇后这一胎,是今上的嫡长子。 倪玉鸾在傍晚时从紫宸殿中告了退,回了房来。与她一道回来的还有些赏赐,拢共三两副首饰,还有些银两。 倪玉鸾喜不自胜,不免也要有些宫女宦官要来巴结她,她没关房门,谈笑声一句句地往顾鸾房里飘。 有人不无艳羡地说:“姐姐真是命好。我都调到御前一年多了,皇上的面都没见过两回,更别说让皇上亲自赏东西了。” 倪玉鸾的笑音里颇有炫耀之意:“我也不过是碰上了皇上心情好罢了。有好大家分嘛,来,这钗子你拿去。” 先头说话那人忙道:“不行不行,这我可不敢收,收了我也不敢戴。” “拿着吧。”倪玉鸾还是硬将钗子塞了过去,声音比方才更高昂了些,“御前规矩多,我也戴不了这么多首饰,不如咱们分着戴。” “嘁。”方鸾歌听着隔壁的动静翻白眼,“小人得志” “生什么气。”顾鸾歪在床上读着书,睃着她笑,“她是头一日当差,在皇上跟前,又正碰上吴美人有孕,赏赐自是少不了的。等你去了你也有,别自己气自己。” 她这样劝着,可自己心里也乱。不为那几副首饰,只怕他喜欢倪玉鸾。 其实,这心思说来也好笑。 从上一世到今天,她都不过是一厢情愿地喜欢着他。而他一直都有后宫,多一个倪玉鸾并没什么值得计较的。 但关心则乱,庸人自扰。 隔壁的声音越喜悦越刺心,和窗外不住传来的雷声一起搅得人心烦。 又过不多时,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得脸的宫人自有人将晚膳送到跟前,余下的人则是一起聚到东边的一间厅里用。 顾鸾和方鸾歌一起走出房门的时候天是阴的,滚滚浓云裹挟闷雷,但就是不下雨。 说来 也烦,这雨只在晨起时下了一刻就停了,却阴了一整天,弄得又潮又闷,让人不痛快。 快走到用膳的那方厅时,天公偏又不作美地掉起了雨点。方鸾歌抬手遮了一下:“呀,没拿伞。” 顾鸾即道:“我回去拿。” “算了吧。”方鸾歌拉住她,“一会儿饭该凉了。” “万一下大了,就不好回去了。”她说着摆摆手,示意方鸾歌先进去用,自己拎裙小跑起来,想速去速回。 用膳的地方在紫宸殿后的东边,她们的住处在西侧。说远也不远,却需穿过紫宸殿后那片空荡宽阔的广场。 这场雨却落得很急,顾鸾眼瞧着雨越下越大,她刚跑到一半,雨水已有豆大。一颗颗砸在青石板上,噼里啪啦地越响越密。 顾鸾很快被打湿衣衫,估摸了一下离住处还有段距离,只得先往南奔了几步,躲到紫宸殿后的檐下暂避。 这样在殿檐下避雨是不合礼数的,只是宫女若被淋得浸湿在宫中行走并不好看,也不合礼数,通常便没人来挑这点错。眼下除了顾鸾,还有两个宫女也避了过来,同样是在去用膳的路上碰上下雨又没打伞的。 雨珠滑过金色的殿顶,又抚过檐下的滴水瓦当,一颗颗接连坠落。远处的亭台楼阁被水雾遮挡,变得朦胧不真切,勾起些如梦似幻的回忆。 顾鸾其实是喜欢下雨天的。虽不喜欢淋雨,却喜欢躲在窗前c檐下看雨。 上一世有一天也和今日差不多,她出门走到半路下起雨来,手里又没有伞。正巧身在御花园,就索性躲进凉亭安然看了半晌的雨。 可那场雨下得太久,天地很快被浇透,转而冷了下来。她觉得凉,不自觉地拢紧衣衫,心思也从静心观雨变成了盼着雨停。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雨帘,连身后有人经过凉亭都没注意。 直到他唤她:“阿鸾。” 她转过脸,垂眸福身,他几步走进来:“避雨” “是。”她承认了,他就道:“一道走吧。” 当时张俊不在,跟着他出来的小宦官不够机灵,听言微怔:“下奴再去取把伞来。” “不必了。”他摇头,又跟她说,“走吧。” 那天她就这样跟他打着同一把伞回了紫宸殿。 一眨眼,十几年过去了,可她还记得那一天。 记得那一天的雨,记得那一天的人,甚至记得那把伞上的每一缕纹路。 顾鸾一壁想着,一壁不由自主地伸出手。雨珠落在指尖上,清凉宜人。 “皇上息怒太后娘娘也未必是想过问什么。” 殿前,皇帝迈出殿门,沿着殿檐走过去,一张脸沉得可怕。 张俊在他身后点头哈腰地劝,心里直怪礼部多事。 殿选是在一个月前结束的。这是元章年间的头一回大选,理应多选些人,充掖六宫,但皇上当时没那个心思,自己看都没去看上一眼,只让皇后做主留了两个。 按理来说这也没什么,不管留的多留的少,礼部按规矩筹备册礼便是。 眼下便该是准备着迎那二位新宫嫔进宫的时候。礼部却不知怎么想的,突然多了个嘴,到太后跟前回了话。 太后原不是个爱为这些儿孙事费神的主儿,可眼下事情被推到眼前,她就不得不摆个态度。 主要是只留两个也着实太少了。 楚稷觉得头疼,因为这又是一桩不好解释的事。 他心里存着个“阿鸾”,懒得多选后宫,却也不仅是因着那个“阿鸾”。 在他的梦里除了她,还有不少散碎的片段。他因而看到后宫妃嫔尔虞我诈,许多都落了个红颜薄命的下场。 可这种理由,自不能拿来和太后解释。 他不禁心烦意乱,沉着张脸,几步走到殿前檐下的尽头。足下一拐,又往北行。才走两步,楚稷无意识地抬眸,目光却忽而凝住。 几丈外的殿檐那一端,几个宫女正自避雨。一样的宫装,差不多的身形,却偏有那么一道让他莫名觉得不一样。 梦境里的亭中倩影浮现眼前,他皱起眉,清醒地想告诉自己她们并不相似,心里却又总觉得熟悉。 但白日里的玉鸾 楚稷定神,摇一摇头。 从发钗到耳坠,都是玉鸾与他梦中更为相似。 那种相似一目了然,不似眼前这样,让他自己都说不出道理。 或许是那些梦困扰他太久了,他才会这样看谁都像。 楚稷沉息,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去。 还有步的时候,张俊咳了一声,几名宫女一并回过身,再一并垂眸跪下去。 顾鸾的心弦提起来。在垂眸之前,她明明只看到他一眼,心还是瞬间跳 得快了,快到压过耳畔雨声,让她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原来十七岁时的他是这个样子。 她陪他从中年走到老年,见惯了他的沉稳睿智,眼前的他却截然不同。 他比她印象里俊美了很多,眉目间也多了几分年少轻狂的味道。一袭普普通通的蜜合色直裾穿在他身上,都透出一股不羁的贵气来。 她觉得意外又欣喜。 楚稷因方才对那背影的迟疑,到底克制不住地扫了她一眼。 只这一眼,他就不由一滞。 这宫女生得好美,宛若玉雕,似画中仙。 但也只那么一瞬,他就克制住了这股油然而生的欣赏。 他不能这样, 他得找到阿鸾。 终入殿 楚稷阔步迈出殿檐,张俊及时地撑开伞挡了上去。见礼的几名宫女都立起身,顾鸾目送他走远,心底一股说不出的情绪。 这场骤雨又下了近一刻才停,顾鸾匆匆回房取了散,就去了用膳的小厅。方鸾歌很贴心,怕她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赶不上吃饭,已给她盛好了饭,几道菜也都拨过来一些。 顾鸾坐过去,方鸾歌斜眼一扫厅中另一端的桌子:“你要早点回来,且能听到玉鸾显摆呢。” “又跟她置气。”顾鸾哭笑不得,夹了块肉塞到方鸾歌碗里,“少说两句吧,明儿该你进殿了,你别让她比下去便是。” 方鸾歌这才不再多说了,径自用完了膳就等着顾鸾。等顾鸾也用完,二人便一起回房去。外头淅淅沥沥地又下起小雨来,方鸾歌抱着她的胳膊说还好她回去拿了伞。另一边,有心思灵动的小宦官叩响了倪玉鸾的房门,屋里很快扬音:“谁呀” “玉鸾姐姐。”那小宦官躬身,“我是殿外服侍的小牧,来给姐姐问个安。” 小牧说这话时的口吻极尽谦卑。他在御前当差已有三载,却始终入不得殿。若不能搭上一位贵人,日后怕也没什么前程。 是以前些日子,皇上下旨寻了这三鸾来的时候,他就留了个意。看来看去,数这位倪氏最为通透c最有出路,他就私心里认定她了。 房中,倪玉鸾美眸一转,觉得在殿外服侍的人帮不到她什么,不过结个善缘也无坏处,就打开了门。 “搅扰姐姐了。”小牧堆着笑进屋,倪玉鸾问他:“有事” “也没什么事。”小牧仍自笑着,“就是看姐姐人美心善,盼着姐姐前程似锦。方才见着一些事,想跟姐姐透个底。” 倪玉鸾略显困惑,且先请他坐了:“你说。” 就听小牧道:“和姐姐一同来御前的那个顾氏,我瞧着不是个省油的灯,姐姐可要防着她一些。” 倪玉鸾神情一震:“这话怎么讲” “今儿个不是姐姐进殿当差了嘛。”小牧撇了下嘴,“她这就坐不住了。方才巴巴地躲到紫宸殿后去避雨,还真就见着皇上一面姐姐你说,哪儿就这么巧我估摸着她是提前打听着了皇上要往后头去。她模样生得如何,姐姐心里该也有数,可别吃了暗亏。” 小牧这一言一语,恰到好处地让倪玉鸾紧张了起来。小牧打量着她的神情,便知自己此言即便只是捕风捉影,也算说到了她心坎上。 他就趁热打铁地又说:“要我说,还是姐姐才该得那大好前程。姐姐尽了多少力,御前众人有目共睹,岂能就这样被人劫了去” “是”倪玉鸾不由自主地点头,认可了他这话。 她固然听得出他这话中颇有几分刻意地讨好与挑事,可这道理是对的。 她就是要赢,断不能让顾鸾阻了她的路。 小牧自顾自地又说:“其实姐姐想走得更好也不是难事姐姐先前费了那么多心思,大家心里都有数。如今皇上又赏了姐姐,可见姐姐也合他的意。若姐姐想在殿里多当值几天,得凡姐姐开个口想来也不会有人为难。” 这话倪玉鸾听懂了。小牧的意思是让她去与掌事的说项,先由她在圣驾跟前侍奉几天,挡住顾鸾。 这听来是个简单易行的法子,可她也没那么傻。别的不说,就说那位柳宜姑姑,瞧着就不像是位耳根子软的人。小牧这讨好她的法子献过来容易,她若就这么没头没脑地照办,吃亏的却只会是她自己。 倪玉鸾就摇了头:“我瞧那位宜姑姑是位严厉的人,可不敢开这个口。” 未成想,小牧原就是打的欲扬先抑的主意,见她不敢,正中他的下怀:“那也还有别的法子啊。” 他说着离席,躬着身走向倪玉鸾,大有几分神秘兮兮的味道。倪玉鸾不自禁地好奇,下意识地凑近几分,就听小牧说:“御前当值的人身子好不好,关乎圣体安康。但凡有点小病小灾,别说是刚调来的,就是宜姑姑,也得先养好病再说。” “这样”倪玉鸾眼睛一亮。 “是啊。”小牧笃然点头,手在袖中一摸,摸出包粉来,丢在她身边,“姐姐可别提我,提我我也不认。若是事成,我来贺姐姐平步青云。” 这话说得可真精明。 倪玉鸾心中揶揄。 若不成,跟他没关系;若成,她还得念着他的好。 可宫里的许多事情就是这样的。她浸淫其中多年早已习以为常,许多时候倒觉得这般利用的关系也没什么不好,简简单单,反而更好拿捏。 到了临睡前,三个人又聚到一起小坐了会儿。这些日子她们的关系 都是这样,顾鸾和方鸾歌虽都不喜欢倪玉鸾的行事张扬和精于算计,但表面上的关系也还维持得过去,倪玉鸾若登门小坐,三人也能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边品茶边不疼不痒地聊上些事。 今日这“不疼不痒”的事情,自就是倪玉鸾在殿中当差的种种见闻了。从殿中陈设到皇帝的举手投足,她都说得绘声绘色。方鸾歌强撑着张笑脸听,顾鸾倒越听越有兴致因为殿中的许多事与她昔日所见是对不上的,不能说全假,也多少有夸大其词的味道。 顾鸾并不戳穿,这就成了个有趣的好故事。 待得倪玉鸾离开,方鸾歌终是又显出了不忿:“还炫耀到我们跟前来了,有完没完了” “当个乐子听吧。”顾鸾还是那副不咸不淡的态度,无所谓地笑笑,便拿着铜盆出门打水盥洗去了。 这一夜顾鸾睡得极沉,早上醒来就觉头重脚轻,是受了风寒的症状。 这一日她身子不爽倒还没什么,因为方鸾歌不甘倪玉鸾独自出风头急着进殿,而她原就是不想急这一时的那一个。 可病来如山倒,病去却如抽丝。第二日仍旧头脑昏沉,还隐隐发起烧来。方鸾歌一边照顾她一边生气:“你这一病,可是又让玉鸾占着便宜了。” 顾鸾嗓子里发苦,不想多说话,方鸾歌叹了一声,又道:“你看,我就说不让你回来取伞吧必是那日淋了雨才受凉了。” 之后一连四五日,顾鸾养着病,方鸾歌也只再进殿过一次,余下的日子就都是倪玉鸾。其实这也未必是皇帝亲口吩咐的,但若是柳宜和张俊察言观色做的安排,那也无异于圣意。 可想而知,倪玉鸾必定是用尽浑身解数讨圣上欢心的,几乎日日都能得些新赏来。到了顾鸾大病初愈的那日,倪玉鸾又得了几匹新的衣料,她自然欣喜,塞了不少好处给尚服局,让她们连夜先赶出一身给她穿。 宫里头有不成文的规矩,赏宫女东西一般都不赏衣料,概因各级宫女都有统一的宫装,旁的衣料赏下来也穿不得,绫罗绸缎又不似首饰那样可以随手拿出来塞给别人当好处c亦不方便变卖,对许多普普通通的宫女而言,这赏赐拿来就只能放着。 这般情形下,若是谁得了衣料的赏,便意味着可以随意穿些自己喜欢的衣裳了。 这放在各宫都是殊荣,放在御前更是。 是以翌日一早,顾鸾去向素日教导她们的大宫女禀话说自己病愈的时候,就见倪玉鸾穿着一袭色泽明艳的橘色琵琶袖竖领短衫也正往外走,那宫女听罢顾鸾的话,就唤住她,嘱咐道:“顾鸾病好了,也该进殿侍奉试试,你带着她一些。” 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即便她要去,倪玉鸾也不必被换下来。 顾鸾不自觉地多看了倪玉鸾一眼,不得不承认她着实有几分本事。 倪玉鸾大大方方地应道:“好。”说着,一双笑眼就淡看向顾鸾,“你别怕,皇上为人和善,不会为难你的。” 这话听来,倒好像她与皇帝已是“自己人”似的。 顾鸾只觉得好笑。她上一世在御前待了二十年,没有人敢同她说这样的话;而即便是她,也不敢轻易同旁人说这样的话。 倪玉鸾实在太心浮气躁了些。 那大宫女细细地瞧了一遍顾鸾的妆容,见没有不妥之处,就领着二人一并向紫宸殿走去。 柳宜正好立在殿外与外头的小宦官交待些事情,语罢一抬头看见三人一道过来,不自觉地暗松了口气。 “姑姑。”那大宫女上前朝柳宜禀话,“顾鸾病好了,奴婢想着,不如这就让她一道进殿去” 柳宜淡然“嗯”了一声,打量着顾鸾:“去吧,茶在侧殿,沏好送去。” “诺。”顾鸾垂眸,浅浅一福,目不斜视地进殿,柳宜的目光在她的背影上停留了好半晌才挪开。 柳宜着实是不太喜欢倪氏。别的不说,倪氏这性子就不太行。 为着这个,方氏进殿那日柳宜私下里没少提点她,可方氏自己是个立不起来的,一方面不像倪氏初进殿的打扮就引得圣上注目,另一方面,方氏做事也确实不如倪氏精心。 这几日下来,是个人都看得出皇上待倪氏愈发不同。柳宜不好说什么,只能盼着顾氏争气。 可眼下这么一见,顾氏生得是美,若白玉无瑕出尘,性子却一看就不似倪氏那样会来事儿。 也不知能不能指望得上。 冰饮和西瓜 顾鸾跟着倪玉鸾一道进侧殿去沏茶,倪玉鸾一直在旁边不住地指点。顾鸾自不必听她的,只端着张笑脸应对得很好。 待香茶沏好,倪玉鸾就又走在前头,引她入殿时。 今日皇帝下朝下得早些,早已更好了衣,正在内殿批阅奏章。他姿态闲适,眉眼间透出一股少年帝王独有的自傲。顾鸾迈过殿门,目光不经意地扫过,便觉一颗心怦然而动。 定住神,她颔首上前,将新茶搁下c旧茶撤走,没有一丁点声响。 立于御案一侧的张俊禁不住地看了她一眼,她正后退着,察觉到那份意外才恍然回神。 其实即便在御前上茶,要求也并无那么苛刻,茶盏落在案上有一点响声原也难免。 她这功夫是自己练出来的。 因他有一阵子生病,反反复复总不见好。他又不愿搁置朝政,就硬撑着日复一日地批阅奏章。 她帮不到他什么,只能少扰他一点儿。她想若能少些动静,让他聚精会神地尽快将事情忙完,他就能多点时间休息安养。 所以那时候,她反反复复练了不知几百次才终于做到这样安静。 不止上茶,若让她上点心c呈膳,亦或搬来更多奏章放在案头,她都能全程做得悄无声息。 后来他病愈了,她的这些习惯却留了下来。过了一阵子他发觉了个中不同,直言问她,她也没有隐瞒,直言相告,惹得他眉头拧了半晌:“朕有那么娇气” “没有。”她当时回话回得恭肃,顿了一顿,又无奈笑喟,“奴婢倒巴不得皇上娇气一点。病了就先好好养着,别这样硬撑。” 顾鸾将撤下来的旧茶端到侧殿放下,再回到殿中候命。而后又换了几次茶,一上午就过去了。 临近晌午,张俊上前询问是否传膳,楚稷放下奏章,舒了口气。 近来他料理政务愈发娴熟,心里畅快得很。 “传膳吧。”他边说边站起身,抻开双臂,活动筋骨。顾鸾正又端着一盏新茶走进来,见状仍径直上前,一如既往地将茶稳稳搁下。 楚稷目光划过,忽而凝滞,认真看了两眼:“朕见过你。” 顾鸾刚退开两步,听言垂眸,跪地回话:“是,前几日傍晚,奴婢在紫宸殿后避雨,正逢皇上往后面去,有过一面之缘。” 几步开外,柳宜的视线凝在她的侧影上。 这语气不卑不亢,姿态也很稳,刚撤下来的茶盏还在她手中的托盘里,竟晃都没晃一下。 柳宜有些咋舌,暗觉自己都未必能做得这样稳。 再想想倪氏这几日常有的羞赧失措柳宜倒也不是不能理解,只是眼下这么一看顾氏,就觉得倪氏差得远了。 皇帝的看了她片刻,目光收敛回来:“退下吧。” 顾鸾便立起身,有条不紊地往外退去。 殿中另一侧,倪玉鸾暗自松气,庆幸皇上好歹没多在意顾鸾。 柳宜心念微动,迎着顾鸾走过去,出言唤她:“顾鸾。” 余光所及之处,皇帝眼底一震。 柳宜只做未觉,上前笑道:“去把东西搁下,到我房里帮我取块新帕子来,我身上那块方才弄脏了。” “诺。”顾鸾福身,云淡风轻地往外退。楚稷哑然看着她,直至她退出殿门,他终于反应过来:“她是顾鸾” “是啊。”柳宜好似没察觉他的恍悟,淡笑一成不变,“一共寻来了三个人,皇上忘了” “没忘”楚稷怔怔,忽而不知该说些什么。 过去几日,他几乎认定倪玉鸾便是梦中所见那人,现下这份笃定却突然动摇了。 他觉得自己不该这样。因为放眼看去,顾氏与那背影也并不很像,倪氏说不准像不像,但至少进殿那日的簪钗耳坠是对得上的。 加之顾氏又生得美,他唯恐自己此刻的动摇是出自色迷心窍,愈发怕认错了人,来日酿成大错,只得迫着自己清醒。 顾鸾依柳宜所言,去她房里寻了块绢帕。想着柳宜今日穿着宝蓝长袄,她便挑了块水蓝色的帕子。 待回到紫宸殿,皇帝正用膳,她安静地将帕子呈给柳宜,就退到一旁。 倪玉鸾所站的位置刚好与她遥遥相对,她眼见倪玉鸾几度欲言又止,显是有话想说,又不敢说。 过了约莫两刻,皇帝用完膳,漱了口,起身就往外去,一个字也没有。这过分的安静让顾鸾觉出他心情似乎不佳,就只福身恭送,也一个字也没有。 倪玉鸾咬一咬牙,提步跟了上去。 她现 下在皇上眼里已与众不同,可以随着他出去了,连柳宜也不好再管她。她就随着他出了殿,他没回头,不知是谁,听得脚步便觉烦乱,随口道:“都不必跟着。” “皇上。”倪玉鸾大着胆子唤了声,楚稷微怔,不再说什么,脚下却没停。 倪玉鸾很紧张,紧张得一颗心好像噎在了嗓子眼里,让她觉得胸膛中发空,喉咙里又堵得慌。 缓了两口气,她才又笑道:“这天热得很,奴婢晨起去御膳房煲了百合绿豆汤,方才已冰好了,一会儿皇上尝尝看” 少女的声音灵越动人,带着几分讨好的意味。 楚稷没有回绝,随口应了声:“好。” 同时,他心底却漫开一重怪异。 他蓦然觉得她和他梦里的人不像了。 他从不曾在梦里看清过那个阿鸾的样貌,可每每她出现的时候,他总有种清晰的感觉。 他觉得他们之间的相处轻松舒适,或有悉心的照顾体贴,却无谁对谁的讨好。 他也或多或少地察觉到,那个“阿鸾”是不怕他的。虽然他都没怎么梦到过她和他说话,可他时时能感觉到,她在他面前始终从容。 倪玉鸾跟他说话的时候,却总紧张得打磕巴虽说这出于少女心事的紧张也没什么错,却让他觉得她不是她。 楚稷举棋不定,既烦乱又懊恼。在外逛了不多时,便折回紫宸殿去。 倪玉鸾见他往回走,就先去御膳房端绿豆汤去了。她福身告退,耳边一下子安静下来,他竟觉得一阵轻松。 楚稷走进殿门,大步流星风风火火。顾鸾原被柳宜留在侧殿闲话家常,闻声抬头,恰见一道清隽的身影路过殿门,便离席起身:“奴婢去上茶。” 柳宜眉心微蹙,一时想拦又忍住了,终是没说什么。 她想想捧顾鸾一把,因为顾鸾性子比倪玉鸾好。可有些事,单靠她是没用的,得看顾鸾自己的悟性。 退一万步讲,她不可能一直盯着顾鸾如何行事。若顾鸾自己做不好,即便她真将人捧上去,来日也只有失宠摔下来的命。 顾鸾沏好茶,入殿,楚稷正倚在御案边,姿态随意,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将茶端到他跟前,不及放下,他信手揭开盏盖,皱眉摇头:“热。” 这样的时候,他喜欢用些冰的东西解暑。 她太知道他这个习惯。还知道他因为这个,随着年纪渐长会时常胃痛。 后来胃痛得厉害了,他自不会再贪凉。可是为时已晚,病根算落下了。 眼下重来一回,他才十七,她盼着他能好好的,别再有那些病痛了。 顾鸾便垂眸,细语轻声地解释:“皇上素日喝七分热的茶,这一盏只五分热,激不出汗来,皇上先饮些缓一缓,奴婢再去取西瓜来解暑。大热天直接灌一口冰的下去,恐伤肠胃。” 这话说得楚稷眉心直跳。他侧眸,不快地睇着她:“话多。” 面前的少女低着头,羽睫垂下去,不说话了。 楚稷嘴角轻扯,明明心中不满,那股烦闷却在无形中渐次消散。 倪玉鸾在这时进了殿,一方托盘里盛着色泽清凉的玉盏,盏中盛有绿豆百合汤。那汤原就冰过,端来前又额外加了冰块,单是冰块叮咚轻碰的声音都让人舒爽。 她走到他面前,他只往盏中一睇就动了心。再看看旁边的顾鸾,他心中升起一股近乎幼稚的捉弄。 于是他便看着顾鸾,端起绿豆汤,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 顾鸾低着眼,心底带着些小小的别扭暗自揶揄:犟什么呀 现下非贪这一口嘴,来日胃痛的时候,你可不要愁眉苦脸地跟我抱怨什么都不能吃 她一壁这般想,一壁低眉顺眼地福身,就要将茶撤下去。 楚稷眸光微凝:不高兴了 他定神看着她。 说来奇怪,她并没有说什么,神情亦无半分变化,他就是觉得她不高兴了。 还挺有脾气。 楚稷啧声,又抿了口绿豆汤:“顾鸾。” 顾鸾及时驻足听命,他淡声:“西瓜。” “什么”她没反应过来,他挑眉:“你不是说有西瓜” “哦是,有西瓜的。”说着就又一福,“奴婢这便去备来。” 他笑一声,手中的玉盏便放回了倪玉鸾手中的托盘里:“撤了吧,不喝了。” 倪玉鸾美眸扫过,只见盏中汤几乎没见少,心生失落:“不合皇上的口味” “合。”他随口,边说边绕过御案落座,“但天气太热,喝得冷了恐伤肠胃。” 顾鸾微滞,抬眼看他。 楚稷佯作没发觉她的目光,拣出一本折子翻了起来。 得赏 之后的半日过得平平无奇,傍晚宫人轮值时,楚稷正与朝臣议事。 这几年国泰民安,大事不常有,今夏最紧要的便是河南水患。这场水患死了很多人,楚稷早已做了各样安排下去,两日前却忽而梦见地方官黑了心,中饱私囊,侵吞赈灾钱款。 在那场梦里,是有灾民来京城告了御状,事情才被揭发出来。他在宣政殿发了火,下旨查办了数人,也算办得轰轰烈烈。 可待得梦醒,一股强烈的自责仍旧萦绕心头,久久不散。他恨自己没早些察觉,拖下来的这些日子,不知又有多少人命丧黄泉。 这梦中梦醒的一切感觉都真实得很,楚稷愈想愈是不安,当日就差了御史赶往灾区巡察。这两日过下来,又觉还不放心,便又让户部加派了人手,乔装改扮,沿路体察民情。 将这些事安排妥当,楚稷才总算松了口气。 户部官员告退出宫,柳宜就进了殿,手里端着一只白瓷碟,碟中盛着切成小块的西瓜,放到楚稷手边。 楚稷扫了一眼,不由好笑,直言:“姑姑也不必这般帮她。” 柳宜浅怔:“皇上何出此言” “朕知道姑姑不喜倪氏。”楚稷摇一摇头,“现下是看顾氏觉得好了” 这话一点也不假。如若没有压倪氏捧顾氏的意思,她大是犯不着这会儿添一碟西瓜过来,想让他“睹物思人”。 柳宜于是也无意隐瞒,向侧旁走了两步,大大方方地在不远处的椅子上坐下:“皇上如今长大了,奴婢这个当奶娘的不该事事都管。但皇上近来的这些安排,不止是奴婢,御前上下谁都瞧得出皇上的意思。” 楚稷眉心微跳:“朕什么意思” 柳宜道:“皇上这般寻来这三个鸾,若最后认定了哪一个,便不止是想把人留在御前了吧” 楚稷一沉,想了想,承认了:“是。” “正因如此,奴婢才不得不多个事。”柳宜的神色沉下来,变得恭肃,“倪氏会来事,会讨好人,瞧着是个体贴乖巧的,可骨子里行事张扬。张扬惯了的人一旦气不顺了,就容易变得刻薄善妒。皇上倘能一直喜欢她,倒不要紧,可若来日心里有了别人,她在后宫里憋着一口气,不知要惹出什么事来。” 楚稷一语不发地听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若是平心而论,倪氏的性子他也并不喜欢,可他始终记得她入殿那日的穿戴。诚然那只是简简单单的钗环首饰,宫里与之样式相似的东西还有很多,但那场梦是他一切烦扰的初始,他实在不敢掉以轻心。 忖度半晌,他只问:“那顾氏呢” “顾氏不像倪氏已在殿中当值那么多天,奴婢见她的日子也少些,所知不多。但她好歹是个沉稳的,行事落落大方,礼数也比倪氏周全。” 柳宜语中一顿,打量着皇帝,续言:“再说,她今日所做的一些事,皇上也是喜欢的吧” 这话说得楚稷神色微凝。柳宜见状,便知自己说中了。 说起这个,柳宜自己都有些意外。今日晌午他从外头回来时顾鸾去沏茶,柳宜原想拦着,因为她知道皇帝的性子,知道他觉得热时就爱喝些冷的,最烦旁人给他沏热茶。 在顾鸾去沏茶的时候,柳宜只道她要么是没顾及他刚从外头回来,要么是没想着问一问他的喜好,不论哪一样都显得她心不够细。却没想到,她正是虑及他刚从暑热里回来才那样办的。 她不仅将茶晾得半温,还提前想好了西瓜也可解暑,又不似冰饮那般生冷伤肠胃。 更紧要的是,她还真让皇上把话听进去了。 柳宜越回味越觉得这丫头不一般。心细如发,安排起事来也让人舒服。 在柳宜看来,这样的人不论是在御前当差c还是入后宫侍君,都比倪氏强得多了。 楚稷抱臂,靠着椅背斟酌半晌,笑意漫开:“姑姑这么为她说话,看在姑姑的份上,朕也得赏她了。” “哎,可别”柳宜斜着眼睃他,“皇上若真看不上眼,可别为着奴婢几句话就赏她。奴婢是个下人,哪有那么大的面子。” 她这是不给台阶下。 楚稷神情窘迫,轻咳:“朕也要赏。那姑姑说,赏点什么好” 柳宜略作沉吟,即道:“苏州织造前些日子刚送进些上好的贡绸” “姑姑也太抬举她了。”楚稷面色复杂。 倪玉鸾在殿里勤勤恳恳好几日,他才赏了她几匹衣料让她自行做些衣裳去,御前有此殊荣不必穿统一的宫装的宫女,除了柳宜也就倪氏一个。 柳宜这是要直接把 顾氏抬到与倪氏一样的位置上。 柳宜黛眉微挑:“皇上这是觉得她配不上” 楚稷理所当然:“才当一天差,自是配不上。” 约莫一刻后,张俊亲自领着四名宫人,从紫宸殿后的库中走出来,稳稳地行去西侧,叩响房门。 开门的是方鸾歌,见是张俊,赶忙福身:“张公公。” 张俊朝她笑笑,目光就飘到了屋里。顾鸾手里原做着女红,见他来了,连忙搁下,也迎去门口。 待她走近,张俊指了指身后四名宦官捧着的衣料:“这十二匹绢绸,是苏州织造刚送来的。皇上说赏了姑娘,姑娘随心做些衣裳来吧。” 不及顾鸾反应,方鸾歌已露惊喜之色:“一天便得这样的赏了” 顾鸾按捺欣喜,从容地敛裙下拜:“奴婢谢皇上恩赏。” 张俊拱一拱手:“恭喜姑娘。” 顾鸾立起身,知道按规矩她该拿些银钱来谢这几位宦官,却实在囊中羞涩。想了一想,她颔首缓言道:“劳各位公公走这一趟了。等过几日发了俸禄,我请各位喝茶。” 这话一说,张俊自听得明白她现下缺钱,不由看她一眼,心中反生出几分赞许来。 宫中过得不宽裕的宫人很多,十之八九却爱打肿脸充胖子。究其原因,大抵是怕没钱会被旁人看轻,甚至会被上头的人穿小鞋。 可实际上,他们这些身居高位的宫人哪有那么多闲工夫到处给人穿小鞋一个两个行事刻薄的或许有,大多数人却都没那个闲心,无非是有好处就拿着,没好处也就算了。 在张俊看来,没钱还硬要充门面,实在是有些庸人自扰,倒不如像顾鸾这样大大方方别难为自己。更何况她话里的谢意也说到了,就算稍稍丢了两分面子也没丢里子,多好。 张俊便欠了欠身,爽快道:“行,咱日后都在御前当差,姑娘若得空,也可去我那儿坐一坐。” 言毕他就示意手下们将料子给她搬进屋。几名宦官将布匹送进房中码放整齐,就与张俊一道走了。顾鸾阖上门,方鸾歌站在那几匹布前看来看去,越看越高兴:“太好了可太好了快,姐姐快让尚服局赶制两身出来,免得日日看倪玉鸾炫耀” 顾鸾扑哧笑一声:“急什么,料子又不会长腿跑了。我一会儿送去尚服局,她们什么时候得空再做就是了。” 方鸾歌皱眉,想到不能给倪玉鸾好看就有些不乐,却也没再说什么。 这些日子她多少也看出来了,顾鸾就是这么个性子,不争不抢,更不爱逞一时之气。 方鸾歌自己做不到像她这样稳,却不得不承认她这样挺好。现下看起来,她这性子也着实是让人欣赏的。 这不,顾鸾刚进殿一天,就能跟倪玉鸾并驾齐驱了哪怕不是皇上都喜欢她,也起码是合了宜姑姑的意。 能不显山不露水地得着好处,这是大本事。 方鸾歌自知没她这样的本事,便不再多挑唆她跟倪玉鸾叫板了。反正看倪玉鸾张扬也不掉块肉。 当日晚上,礼部又着人进了宫,道新宫嫔入宫事宜皆已备妥,吉日也已择定,选在八月初二。 皇帝点了头,事情便由张俊禀进了栖凤宫。 与此同时,御前众人自也都会得着信儿,以便做各样安排。 殿后西边的卧房里,顾鸾刚洗净头发,坐在妆台前细细地用干帕子将一头乌发绞干。乍闻宦官禀话,她蓦地回过头,手上一颤,险些扯疼了自己:“就两位”她满是讶异。 那宦官道:“是,就两位。皇上那会儿没心思,连殿选都没去,是皇后娘娘做主留的人。” 顾鸾愕然。 她记得这一年的大选。这是元章年间的头一遭大选,美人众多,家世出众的也多,许多人一看就不好招惹。她上辈子便是因为这个才怂了的,宁可去尚宫局当宫女,也不想在后宫死得不明不白。 后来大选结束,六尚局都很是忙了一阵。她于是牢牢记得这回一共选了九个人,位份最高的是仪嫔娘娘和舒嫔娘娘,再往后还有七个封位低些的娘子。 可现下,仪嫔和舒嫔倒是还在,八月初二要进宫的就是这两位。另外七个却不见了,听着宦官话里的意思,是根本没留那么多人。 这好奇怪。 明里暗里 颐宁宫里,皇后照例在用过晚膳后来向太后问安,亲自奉了茶,又说了好一会儿话。 她如今也才十六岁,身量不算太高,生得端庄秀美。 太后四十出头,是个和善的人,待后宫都不错。每每皇后过来,婆媳都其乐融融。 可今天,皇后却比平日留的时间都长了些。太后不催,身边的嬷嬷却看出她有些疲乏,见皇后仍无告退的意思,终是有人上前委婉道:“娘娘,时辰不早了,后宫几位娘娘c娘子也还要去栖凤宫跟您问安呢。” 皇后却笑说:“本宫已下旨免了今日的礼数了。” 语毕,她便低下头,带着修长护甲的手指拨弄着裙上绣纹,似有话要说,又不知从何说起。 太后看她两眼:“有什么事你就直说吧。” “诺。”皇后轻轻应声,启唇,“御前方才传话过来,说仪嫔和舒嫔要进宫了。” “是啊。”太后点一点头,“八月初进宫来,正可一起过中秋。” “是,那是个阖家团圆的好日子。”皇后附和了一声,脸上的愁绪却更重了,“但臣妾臣妾有些不安。皇上近来都不肯到后宫来,仪嫔和舒嫔也不是皇上愿意留下的。臣妾只怕只怕她们入了宫就要受冷落。” 太后挑眉,斜眼瞟着她:“你这话说得不老实。” 皇后心里一紧,连忙离席,拜了下去。 太后沉息:“后宫里头,永远有被冷落的女人,也历来都有一辈子都难见圣颜的宫妃,这不是你身为皇后该操心的事情。” 她说至此处,抿了口茶:“说吧,你到底想同哀家说什么。” “太后娘娘容禀。”皇后重重叩首,“臣妾只想只想知道皇上究竟是怎么想的皇上已有近两个月不曾踏足后宫了,宫里又都在说他寻了三个鸾搁在御前。臣妾觉得这皇上宠幸个宫女不是大事,可人不明不白地放在御前,不合规矩啊” 太后又抿了口茶,无声喟叹:“你是怕皇上干什么糊涂事,毁了她的名声,也毁了你的名声” “是。”皇后咬一咬牙,人了。小脸抬起来,眼中已隐有泪意,“皇上是明君,可这事实在办得办得不清不楚。臣妾越想越怕,怕皇上一步错c步步错。” 皇后说得字字恳切。 她出身极好,自幼读过不少书,知道谁也不是生来就是混账。哪怕是史上有名的昏君,那也是将经年累月的荒唐事一桩桩一件件地积攒下来才成了昏君。 她真怕如今这事就是当今圣上的第一件。 若是那样,对她而言真如五雷轰顶。她打小便被教导如何当个好皇后,也自问学得不错。所以她从来不去想什么要与夫君琴瑟和鸣的糊涂主意,只盼自己能将“母仪天下”这四个字做到极致,日后当个青史留名的贤后。 倘使皇帝成了昏君,这一切便都没了。皇后日复一日地揣摩着这些,越想越怕,终是不得不来求太后开口。 她盼着太后能为她做个主,把那三个鸾加个封放到后宫来c亦或下个旨把她们打发走,都好。 只要别让皇上再这般肆意妄为下去就行了。 太后不着痕迹地蹙了下眉,搁下茶盏,手腕一动,腕上宽大的佛珠滑到手心里。 她将佛珠转了两下,淡声开口:“你不必这般紧张,哀家的儿子,哀家知道。” “可是”皇后怔了怔,“人这样放在御前,这于情于理” “他一个当皇帝的,在跟前放几个看着顺眼的宫女,也不是什么大事。”太后说着,疲色更浓了些,“去吧,好生准备着,迎舒嫔和仪嫔进宫,御前那三个不值得你费神。若实在放不下,你自己拿主意便是,不必来游说哀家。” 太后的末一句话,说得皇后一噎。她哑然半晌,终是没再说出什么,只得施礼告退。 她退出去,殿中一时无人说话,就安静下来。随侍太后身边的嬷嬷等她走远了,才又上前半步:“太后私下里不是也说皇上这样办不合规矩” “是不合规矩,可也不是什么大事。大臣们都没说什么,哀家在这个颐养天年的位置上,多什么嘴”太后忽而轻笑一声,摇一摇头,又言,“这皇后也是,小小年纪,把他们林家的做派学了个十成十。” 林家便是皇后的娘家,数代簪缨,能臣辈出。 嬷嬷一愣:“林家的做派” 太后轻嗤:“林家什么都好,就是太沽名钓誉了,一个两个都把名声看得比天大。一边是有损声誉的事不会做,另一边呢,得罪人的事也都巴不得全推给旁人。” 嬷嬷顺着她的话一想,恍然大悟:“还是 太后娘娘通透,奴婢全没想那么多。” 太后所言不假。就如她方才同皇后说的,若实在放不下,大可自己拿主意。 这事放到太后面前,太后能做的无非就是下一道旨把人放到后宫来。可这点子事,母仪天下执掌六宫的皇后难道办不了 今上无论如何也没混账到不给皇后这点面子。 她来开这个口,无非是既怕皇帝行事荒唐毁了她的美名,又不想自己的旨意逆了皇帝的私心。 着实是太沽名钓誉了些。 这些小算盘放到太后跟前也太嫩。 嬷嬷想明白这些,又道:“那太后娘娘是不打算管了” “皇帝年轻,一时任性也是有的,何必将他管得那么死”太后缓了一息,“等中秋寻个机会,哀家见见那三个丫头,对她们是什么人心里有个数,也就得了。” “那奴婢去安排。”嬷嬷恭谨地应下来。太后点一点头,遂不再多言。 日子一转又过了天,再一场雨过后,秋老虎的那股子热终于散去,天气逐渐转凉。 顾鸾这几日都是与倪玉鸾一同在殿里当值,却是在转凉这天才穿上托尚服局新制的衣裳。皇帝拢共赏了十二匹绢绸,尚服局给她搭了十五身衣裙出来,只是眼下才制出两身送来。 顾鸾晨起时看了看,最终挑了那件杏色的绣花上袄,搭海天霞色的马面裙,外头罩了件月魄色的比甲,既合秋日的萧瑟,又隐隐托出几分温柔。 穿戴整齐,她就去了紫宸殿。皇帝刚下朝回来,正在寝殿更衣。顾鸾端着茶走进去,倪玉鸾正半跪在地为皇帝为皇帝系上玉佩。 楚稷不经意地抬眼,从镜中看见顾鸾,眼前一亮,凝视着问:“今日怎的想起穿新衣裳” 顾鸾抿着笑走上前,边将茶奉上边回话:“奴婢没催尚服局,这才刚制好送来。” 她说着,余光睃见他端起茶来饮了口,又将茶盏放回托盘中。她察觉他眼底含着笑,心弦便像被春风拂动。 他笑起来总是很好看。上一世他们相识时都已人至中年,他柔和有礼的笑容也仍摄魂夺魄。眼下他这样年轻,笑容中更添少年人独有的阳光,愈发明朗动人。 于是她不自觉地也笑了,眉眼弯弯,柔美清甜。楚稷看得一时怔忪,竟挪不开眼,足足两息,才硬将视线别开。 “咳。”他觉得自己双颊发热,局促轻咳,佯作镇定地挥了下手,“退下吧。” 顾鸾福了福,便低着头往外退。倪玉鸾仍半跪在那里打理着玉佩,强自稳着气息,牙关却已克制不住地紧咬,激起一重又一重的不平。 她好恨。 她不懂顾鸾究竟有什么好,当值一天就值得皇上青眼有加,眼下又几日过去,已明晃晃地要压到她头上了。 明明一直都是她更尽心的她时时刻刻都注意着皇上的喜恶,将他的万般情绪都记在心里。 而他原也是喜欢她的。在顾鸾来之前,他待她极好,几乎日日有赏,也曾与她说笑过几回。 怎的顾鸾一来,就都变了呢 他莫名其妙地被勾了魂,时常看着顾鸾怔神c看着顾鸾笑。顾鸾也是个寡廉鲜耻的东西,如今也敢在他面前笑了。一副柔柔弱弱的样子,做给谁看 倪玉鸾为皇帝理好玉佩上的流苏,立起身,不忿压制下去,缓出笑颜:“奴婢听闻皇上今日早膳用得少,方才去御膳房瞧了瞧,正有些时令的新菜,皇上尝尝看” “不饿。”皇帝随口回绝,提步便往寝殿外走。 已退出寝殿门槛的顾鸾听得这一问一答,目光微凝,心中暗自摇头。 倪玉鸾着实有些小聪明,也会来事,只可惜不会变通,往往做事做不到点上,反倒让人觉得性子轻浮。 若放在上一世的这个时候,顾鸾在尚宫局里遇到这样的人会只作未见,概因那时她在守拙。 可现下她所求之事,靠守拙办不到。 顾鸾于是退去侧殿将撤出来的茶放下,见早先教过她们规矩的一名大宫女木香正在侧殿中收拾着,就上前福了福:“木香姐姐。” 木香抬头见是她,就笑了。其实若论圣上的心思,她现下的身份地位已比不过顾鸾和倪玉鸾,偏顾鸾素日待谁都客气,也不似倪玉鸾那般爱张扬炫耀,口中哪怕唤着“姐姐”也是拿鼻孔看人。 “怎么了”木香问她。 顾鸾低着头,好声好气地跟她打商量:“我听闻皇上早膳用得少,想去御膳房看看有没有现成的点心可以端来。我速去速回,姐姐先帮我研个墨” “好说,你去吧。”木香大方地答应下来,顾鸾深福道谢,转身见倪玉鸾也进了侧殿,正要沏新茶呈去,就闭了口,从容不迫地走了。 更多请收藏【bz 】! 酱牛肉 进了御膳房,顾鸾左看右看,见今日所做的点心都要么偏甜要么掉渣,便哪个也没要。端了一碟酱牛肉碟香辣蹄筋走。 这两道本就都是凉菜,就算楚稷一时半刻不吃,先放着也无妨。 将菜在食盒里装好,她又拉住一名小宦官打听:“可有今日新做的饼么最好是不脆不掉渣的那种,蒸出来的面饼最好。” 那小宦官一时沉吟思量,不及他答话,旁边有个年长些的走过来,朝顾鸾笑道:“鸾姑娘,这饼好做,我这就给姑娘蒸上,一会儿就好。姑娘先去隔壁稍坐,我师父有事要跟姑娘说。” 师父 顾鸾心下了然:“是王敬公公” 那宦官笑着抱拳:“正是。” 顾鸾点点头,就依他所言去了。隔壁供宫人们歇脚的小间里,王敬又在嘬他那柄烟斗,见顾鸾进来,已显老态的脸上有了笑容,连声招呼她:“来来来,丫头,坐下。” “公公客气了。”顾鸾朝他浅浅一福,便大大方方地坐到了一侧。王敬手边有张木案,木案上放着只匣子。待她坐定,王敬就指了指那只匣子:“你这丫头,自己办成了事用不着我了,也不来跟我说,跟钱有仇不成” 顾鸾和煦地欠身:“我自己也没办什么,实是御前突然来人调了我过来。我想着也怪不到公公身上,哪里能将钱要回去呢” “哎,话不是这么说的。”王敬摇一摇头,“办多少事拿多少钱心里才踏实。如今我没帮上你,你就把钱拿回去,咱日后才好见面是不是” 他说到这儿顾鸾自是有数了,他此举为的不是银子,是为了善缘。 想想也是。她到御前已有些时日,倘使他真只是要还银子,早就可还。如今才来找她,是暗中看准了她在御前已然得脸,觉得这善缘比银子更重要了。 顾鸾便不再推却,颔一颔首:“公公说的是,那便听公公的。” 王敬露出笑意,大有赞许地竖了个大拇指给她:“姑娘行事沉稳大方,日后前途无量。” “借公公吉言了。”顾鸾立起身,再度朝他福了福,“我还有差事,便不多扰公公。” 王敬点了头,顾鸾便离了这屋,回到隔壁热火朝天的厨房又等了片刻,将蒸好的饼一起装了走。 回到紫宸殿中,皇帝正看奏章。她借着换茶稳步上前,将一道饼c两道菜一并落于案头,照例没有半分声响。 她做得太安静,皇帝又专注于奏章,便未有察觉。抬眼间却看到倪玉鸾无声地翻了个白眼,唇角还隐约有两分嘲笑。顾鸾只当没看见,垂首退到一旁。 楚稷的一些习惯她再清楚不过。他晨起没有胃口,早膳便常常随意吃两口了事。如此到了上午,胃口渐渐醒了,自会觉得饿。 上一世在她到御前之前,御前宫人们也知他这一点,上午常会端些点心来。可他却并不常吃,她为此费心观察了一阵,才发觉他不喜太甜,也不喜东西掉渣,耽误他看折子。 在她摸清这些后,御前就开始慢慢给他呈今天这般的吃食了。软而无渣的面饼时常备在御膳房里,要吃的时候蒸热即可。凉菜不怕放,夹在热饼里吃也并不显冷。 但如今,显还没有人这么办过。顾鸾退到一旁,就觉张俊和柳宜的目光都投了过来,带着几分诧异盯着她看,多多少少要觉得她坏了规矩,毕竟从前这个时候除非皇上自己开口要,否则没有呈菜进来的。 她只好装没察觉,眼观鼻鼻观心地立着。 又批完一本奏章,楚稷待墨迹晾干,将册子一合放在旁边,又拿下一本。 余光一扫,他忽而被那两碟肉一碟饼拉住视线,怔了怔,竟还真觉得有些饿了。 想起晨间的话,他扫了眼倪玉鸾:“你端来的” 倪玉鸾自也记得晨间那几句,只道顾鸾没听见,闻言摒着笑垂眸:“皇上吩咐了不要,奴婢谨遵圣旨,不敢擅作主张。” 说完,她便看向了顾鸾,大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 顾鸾好似滞了滞,继而很给她面子的露出惶惑,上前两步,向御案的方向拜了下去:“奴婢听闻皇上今日早膳用得不多,便去御膳房寻了些吃的来。不知皇上”她哑音,满是不解,“不知皇上有什么圣旨” 她话没说完,楚稷的目光已忍不住又落回饼上。 他真的饿了。面前没吃的还好,既有,看一眼就觉忍不住。 他于是不自觉地伸手拿起块饼,又执箸夹了两片牛肉,往饼中一夹:“没什么旨,起来吧。” 倪玉鸾窒了息。 顾鸾稳稳当当地立起身,楚稷正一 口咬在饼上。她垂眸又道:“皇上也别用太多。再过不到一个时辰,就要用午膳了。” 楚稷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眼睛只看着她。 不知是不是柳宜盛赞过她的缘故,这些日子下来,他越发觉得她很好。 许多时候他也说不出她好在何处,只是觉得与她相处舒服得很。有时他们可能一整天都不会说上一句话,他却觉得看她一眼都会愉悦。 他的心开始变得不遂己愿,梦境带给他的搅扰都好像不重要了。当中有那么两三天,他又梦到了那凉亭里的背影,因为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背影的簪钗耳饰,他竭力告诉自己那该是倪玉鸾,不是顾鸾。 可他只能在私下里劝住自己。只消她出现在他面前,他就忍不住地会想:她真好。 楚稷思绪万千,默不作声地吃完了手头这块饼,站起身,往外走。 途经她身前,他顿了顿:“随朕出去走走。” “诺。”她福身一应,跟着他往外走去。外面阳光正好,天高云淡。他漫无目的地逛着,不多时就入了后宫,逛进了御花园。 顾鸾安安静静地跟着。上一世他有烦心事时也常这样闲逛,不仅自己一语不发,也不喜旁人搅扰,是以跟在他身边的宫人便很少,常常只有她一个,无声地陪在他的身边。 他们之间有一种默契,他不必说话,她就知道他想要什么。 但这回,他出乎她意料地回过了头,眼中浸着笑:“你话很少。” 顾鸾浅怔,眼波流转:“皇上觉得适才的牛肉好吃么” 他说:“还不错。” 她又道:“奴婢也会做,哪天皇上若想起来要吃了,奴婢去做来给皇上尝尝” “好啊。”他看着她,笑一声,“那朕下午就要吃。” “明日好不好”她跟他打商量,“要卤一夜才好吃,今日怕是赶不及了。” “也行。”楚稷噙着笑,答应下来。又禁不住地看她,心底的感受奇妙难言。 他发现她是不怕她的,打商量时毫无惧色,轻松自在。 可很少有人不怕他,因为他是天子,手握生杀大权。 朝臣们与他说话尚且谨慎小心,何况宫人。 他与人相处时,他们心里时时都是紧绷的,他也放松不下来。这种感觉说不上严重,却时时都在,好像理所当然,却让人疲惫。 现下的这种奇妙的轻松,他只在一个地方体会过。 他的梦里。 他的梦境虽然朦胧恍惚,他至今没看到那个“阿鸾”长什么样子,轻松的氛围却让人回味。 也正因如此,他每做一场梦都愈发执着地想要找到“阿鸾”。 他觉得她必定懂他。 待得楚稷逛够了回到紫宸殿,顾鸾就钻进御膳房做牛肉去了。 上辈子她活得虽久却一直不善厨艺,只会卤些东西,还是为了他学的。 这辈子他若还爱吃,她就觉得没白学。 这一忙,她就忙了一下午。从御膳房退出来时,也到了宫人们轮值的时候,倪玉鸾行至房门口遥遥看见她从御膳房的方向过来,恨得牙痒。 什么东西 曲意逢迎,狐媚惑主 她有些后悔,恼自己轻敌,只用一剂药将顾鸾放倒了四五天,让顾鸾有了这般上蹿下跳的机会。 若她当时再狠一些,让顾鸾十天半个月起不来身,她必早已在御前稳住了脚,还有顾鸾什么事 倪玉鸾沉着张脸回到房中,自顾自地沏茶来喝。 但人气不顺的时候连喝水都会塞牙缝,她气得连摔了两个杯子。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她看得出来,宜姑姑不喜欢她。若她不能博得圣心进后宫,宜姑姑指不准要怎么把她打发走。而她若这般在御前走了一遭又没留住,回去之后上头的掌事怕也更要变本加厉地欺负她。 她没有退路,必须进后宫。哪怕得不了宠,她也必要为自己谋个名分。 傍晚的昏暗里,倪玉鸾自顾自地想着,举目望去,只觉门窗上的朱漆都变得刺眼。 那漆色,多像血。 不是旁人的便得是她的。 天色再黑一重,倪玉鸾踏着夜幕寻去了小牧的住处。小牧的同屋恰在当值,小牧客客气气地请她进去,嗑着瓜子,脸上尽是了然的笑:“怎么的,姑娘近来不顺,想起我来了” “正是。”倪玉鸾毫不拐弯抹角,“那个顾鸾也太会出风头,不是个好对付的。” “啧。”小牧啧声,“有什么不好对付我看粗笨的法子就好使得很。上回那一出,她不也没察觉什么” “所以我这不是找你来了你给我的那些东西,我自己可弄不着。”倪玉鸾边说边落坐下来,开诚布公,“说吧 ,你想要什么,咱们谈个价。” 病中 又两日过去,皇后有喜的消息终于如顾鸾所料传了开来,阖宫同贺,宫人们俱有厚赏,御前的赏赐自也少不了。 这份厚赏令御前上下一团喜气,人人脸上都挂着笑。顾鸾却笑不起来,因为她又病了。 她自半夜开始周身发冷,后来又发热。待得天明,只好托方鸾歌帮她告了假。柳宜点了头,给她传了医女,又嘱咐方鸾歌好生照顾她。方鸾歌给她灌了一大碗汤药下去,她发了好一阵汗,头脑才清醒了些。 临近晌午,顾鸾躺得累了,便坐起来,靠着软枕想事。 方鸾歌央人给她熬了粥,端着粥碗坐在床边边吹凉边叹气:“你这身子也太弱了,咱们来御前一个月你就病了两回。要我说,不妨回头使钱请个太医好好给你看看,问问怎么调养” 顾鸾没听进去,思绪百转,双眸望着身边的窗。 她上一次生病只道是风寒,看症状也确只是风寒,便未多心,养好了也就罢了。 可这才过了几天,又这么来了一回,她不得不添个心眼儿。 说到底,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多么体弱的人,十几岁时更是身子最好的时候。 上辈子的这会儿她正在尚宫局熬资历,刚进宫的小宫女什么都要干,她都没怎么生病。如今在御前吃得好穿得好,脏活累活又都落不到她手上,她反倒一场接一场的生病 顾鸾反复揣摩,愈发觉得不会是巧合。 那若不是巧合 顾鸾思来想去,现下会这么折腾她的,除了倪玉鸾也没有别人了。虽然楚稷已有几位后宫嫔妃,但倪玉鸾行事张扬,在嫔妃们眼里指不准她们两个谁更得脸,倘是她们下手,没道理倪玉鸾没事,只她一个人倒霉两回。 同时,倪玉鸾也最有下手的机会。她就住在隔壁,常来走动,用膳更是去东边的那方厅里与众人一起。没人能千年防贼,她只消有片刻的疏忽,倪玉鸾就能对她下手。 顾鸾想下去,越想越后怕。 两回都是生病,这是没下狠手,万一下次直接来一剂砒霜呢 顾鸾盘算着,心觉这般下去不是个事儿,可若要求个了结,却也不好了结。 上辈子她在御前那么多年都没人这样算计过她,一则是“年事已高”,身份再尊贵也就是个掌事女官;二则她当时自己大权在握,如若出了这样的事,自可雷厉风行地一查到底。 可现下,大权不在她手里。她不好去查,暗中较量反容易让自己落下把柄。 顾鸾靠着软枕想了一会儿,病中的疲惫就又涌了上来,她闭上了眼睛。 坦言说,宫闱斗争她并不算拿手。她虽是已在宫中待了一辈子,但也不过是当了一辈子的女官,现下倪玉鸾摆出这后宫争宠的架势来对付她,她还真有点不适应。 但,后宫争宠的伎俩她虽然不熟,宫中的生存之道她却还是知道的。 皇宫这个地方,最忌风头太盛,所谓树大招风。 会守拙的人才聪明。 再有就是,物极必反。 倪玉鸾每每侍驾,总要驶出浑身解数极尽讨好之事。御前早已有不少人觉得她用力过猛,宜姑姑便是其中之一。 楚稷眼下置身其中,或许暂且能安然享受几分,但她若天长日久地这样做下去,总归是让人腻味的。 以楚稷的脾气原也不喜欢这样的人。 她不妨给倪玉鸾个机会,将事情做到极致。 顾鸾于是暗地里好生“作死”了一阵子。方鸾歌每每端药给她,若待在她身边她就喝,若有事出去,她扭头就偷偷到了;夜里睡觉偷偷蹬了被子冻着自己,临近天明再盖好假装无事;碰上沐浴时,她又咬着牙,狠心地兜头浇一盆冷水下去,直冻得齿间打颤。 如此一来,病情当然反反复复,总好不了。 为着圣体康健,御前的规矩向来最是严格,宫人们若生了病,痊愈了都还要再养上一两天才能进殿,免得把病气过给皇帝。她这般缠绵病榻的,自是一步都进不了紫宸殿了。 果然,顾鸾没过多久就听说,倪玉鸾最近愈发地春风得意了。 方鸾歌原就看不惯倪玉鸾那副样子,见她得意自然生气。七月三十这天,她盛好饭端进屋,顾鸾一眼就看出她脸色铁青,不及问上一句,方鸾歌伸脚把门踢上,就指着隔壁骂了起来:“有完没完日日炫夜夜炫,三句不离皇上什么都要提一句是皇上赏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已经进了后宫了呢” 顾鸾躺在被子里,听言笑笑:“由着她说去好了,这不也没进后宫么” “嘁。”方鸾歌冷声,眉心 紧锁着,坐到床边接着抱怨,“你是不知她张扬成什么样子前些日子有几块新的玉牌送到御前,皇上原说拿去后宫分一分,可数量不少,就又随手给了宜姑姑两块,也给了她一块。结果你猜怎么着这几日都没见宜姑姑戴过,唯有她,日日戴在显眼处。” 方鸾歌禁不住轻笑一声:“偏那东西水头着实是好,宫人身上轻易见不着的,弄得谁瞧见都禁不住要赞一句是好东西。你猜猜她都是什么反应” 顾鸾眼底含着笑,垂眸:“以她的性子,必是要假客气真炫耀一番,最后落在是皇上赏的这句上了” “可不就是”方鸾歌撇嘴,“也不想想后宫里用的东西她日日戴在身上合不合适。” 顾鸾一哂,眼帘低下去:“什么规矩也大不过皇上。如今这东西是皇上亲赏的,旁人还能说她不能戴么” 她拿这话哄着方鸾歌,自己心里却窃笑起来。 依她对楚稷的了解,楚稷见了倪玉鸾这样,应也是会气不顺的。 他待手底下的宫人向来很好,赏赐起来都很大方。有些宫人们不该用的东西他也会赏下来,因为他多少对宫里c民间的那些猫腻心里有数,知道宫人们便是不能用这些东西也可以拿去换钱c抑或逢年过节用作与嫔妃走动的贺礼。 而御前宫人们也都是人精,凡不妥当的东西都不会拿出来瞎戴。就连顾鸾c张俊这般身份不凡的宫人,也都是在年纪大了积威厚重之时才敢戴一戴这些一瞧就贵气的东西,旁人都是将圣恩记在心里,多年来相安无事。 这一回,偏偏冒出来一个倪玉鸾。 她本就性子张扬,到御前的时日也短,眼皮子也浅。得了厚赏一心想要炫耀,说戴就戴了,偏偏还是皇上亲赏的东西,别人都不好多嘴。 就连楚稷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他自己亲手赏下去的玉牌,张口去说“摘了不许用”,不是打自己的脸吗 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哼,就且让他懊恼一阵子吧 顾鸾赌气地想。 她自知这气来得没道理。她一心一意地喜欢他,是因上辈子二十多年的情分,自不能要求现下十七岁的他不许喜欢别人。 所以她虽然着恼于他待倪玉鸾这样好,也并不想做什么出格的事。 但心里悄悄地赌个气再暗搓搓地看个热闹,还是可以的嘛 紫宸殿里,倪玉鸾再度上前换茶,楚稷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从奏章上挪开,自她裙摆的玉牌上一扫而过。 没眼色。 他心里长叹。 也不知该说倪氏没眼色还是他自己没眼色。 那日玉牌呈进来的时候,倪氏就在旁边,只瞧了一眼眼睛便亮了,止不住地夸这东西好看。 他其实没觉得这是多好的东西。虽说水头上乘,但工艺一般,尚工局常制新的送来,是给后宫戴着玩的。 或许正因心里不觉得这东西多么要紧,他见倪氏喜欢,就随口让她挑了一块。 没想到她会这样日日戴着不离身。 他怎的就忘了她素来行事张扬呢 楚稷暗自摇一摇头,吁了口气,想起另一个人来。 她的身影在他脑海中一晃就让他神思凝滞。 楚稷忍不住问:“顾鸾病还没好” “没有。”柳宜上前答话,“说是病情反复。奴婢去看过几回,确是时好时不好的,且先让她养着吧。” 楚稷眉心微蹙:“太医去看过了” “也看过了。”柳宜垂着首,顿了顿,“皇上若是担心,不如去” 不及她说完,楚稷紧锁着眉头瞪过来。柳宜一愣,只好闭口。 明明自己喜欢得不行,瞪我干什么 柳宜心下揶揄。 心里喜欢,却不肯承认,还不许别人说,好像多丢人似的。 其实有什么丢人的本就是春心萌动的年纪嘛。 柳宜眼睛一转,察言观色地提议:“奴婢着人专门备些合口的吃食给她人在病中胃口差,不合口更不愿多吃。长此以往身子更弱,更要养不好了。” “好。”楚稷脱口而出。 言罢觉得自己应得太快,不自然地咳了一声。 跟着又道:“让御膳房去办吧。尚食局离得远,姑姑走一趟也辛苦。” “诺。”柳宜福身。 她脸上沉肃地应着“诺”,心里生硬地一声“呵”。 自己奶大的孩子自己心里最清楚 什么“姑姑走一趟也辛苦”怕饭菜端过来会凉还差不多。 小算盘 再过两日,仪嫔与舒嫔终于都进了宫,皇后为此在栖凤宫设宴为她们接风。再往后的十余日平淡无波,因为皇帝没什么心思往后宫去,新嫔妃连争宠都争不起来。 顾鸾仍自养着病,听闻皇帝迟迟不翻牌子,心生好奇,追问方鸾歌:“仪嫔的牌子也没翻过” “其实翻过一次。”方鸾歌在床边蹲下身,小声跟她说,“就昨晚,好似是太后娘娘先传皇上过去说了会儿话,大抵是劝了一劝,他从颐宁宫出来就去了仪嫔宫中,可不多时就又出来了。” 方鸾歌说完,吐了下舌头:“你说奇不奇怪” “奇怪。”顾鸾道。 太奇怪了,比彻底不去还奇怪。 她记得上一世时,仪嫔是很得宠的。进宫几个月就有孕位晋仪妃,生下儿子后又晋了贵妃。 再后来,仪贵妃的儿子和皇后所生的嫡长子都长大了些,仪贵妃有了不一般的野心,做了些糊涂事,才被打入了冷宫。 个中细节顾鸾并不清楚,因她那时位份上不算太高,但仪嫔曾宠冠六宫这件事她必定没有记错。 是以眼下的情形让人很摸不着头脑,可她也没法去问缘何会出这样的变故。 紫宸殿里,皇帝自昨晚从仪嫔宫中回到殿中就面色阴沉,御前宫人见状都提了口气,服侍得十分小心。连倪玉鸾都不敢贸然说话,整个殿里安静得没有一点声响。 御座之上,楚稷手执一本奏章已有半晌,却一个字也读不进去。 他不知自己究竟怎么了。 昨晚母后传他去,苦口婆心地劝他不要太任性。那些道理他原也明白,知晓自己身在这个位子上还需多几位皇子才稳妥,为了梦中一个不知样貌的女子时时魂不守舍不是个事。 所以他翻了仪嫔的牌子,去了仪嫔的安和宫。 仪嫔见了他,自然欣喜,按规矩去沐浴更衣。他坐在房中品着茶等了她一会儿,但在某一次执盏浅啜的刹那,忽有莫名的画面浮现脑海。 他看到张俊跪在他跟前说:“皇上,仪贵妃身边的宫人什么都招了仪贵妃为给皇次子谋得储位,意欲毒害皇长子,先前的巫蛊之事她也她也牵涉其中” 一语既了,画面霍然消失。 楚稷错愕抬头:“张俊” 立在他身侧的张俊上前了半步:“皇上。” 他怔了怔:“你适才可说什么了” 这句话显是将张俊问蒙了,愣了一下才道:“下奴什么也不曾说过。不知皇上” 楚稷便摇了头:“没什么。”说着抬手,一下下地按起了太阳穴,“约是今日看的奏章太多,累了。” 他边按边闭了眼,这一闭眼,更多的场景又涌至面前。 他看到仪嫔跪伏在地,扯着他的衣角撕心裂肺地喊着:“皇上,臣妾一时糊涂臣妾臣妾只是为了阿柏阿柏自幼聪颖,不比皇长子差,臣妾只是为了他” 在她的喊声中,几名宦侍进了殿,硬将她拖了出去。 不知为何,直觉告诉他,她该是死了。 他赐了她一杯鸩酒。 “皇上”仪嫔的声音在这时响起来,轻柔动听。 楚稷抬眸看她,却掩不住眼中的森意。 仪嫔显然被他的目光嚇住,他索性站起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他回到紫宸殿独寝,接着,噩梦纠缠了一夜。 他梦到仪嫔的许多事情,还梦到了她的孩子。他梦到那个孩子在长大后与兄长不睦,亦与他这做父亲的离了心,终是在他年过半百之时谋了反。 事情败露,他先发制人,杀了他。剧烈的痛苦却蔓延向四肢百骸,他看到自己借酒消愁,可酒喝了那么多,心还是痛。 那场梦最终又落回了“阿鸾”身上,他在烂醉之中隐约感觉她走到身侧,为他披了件衣裳。 然后便听到她叹息说:“皇上别太自责。皇次子这般糊涂,或是因皇上杀了仪贵妃所致,可仪贵妃所犯本就是死罪。这些年皇上待皇次子如何,奴婢都看在眼里。如今事情闹成这样” 她的声音也有些哽咽。 “回想过去,皇上哪一件事都没有做错。若真说要怪谁,奴婢说句无情的话怪只怪皇次子这样拎不清的性子,偏要投生在帝王家。” 醉酒带来的混沌中,他一壁仍有自责,一壁也觉她所言有几分道理。 若知将来会诛杀他的母亲,他也会宁可没有这个孩子。 噩梦纠缠一夜不散,不知来自何处,却又过分真实。醒来的那一刹,他一度难以分辨现实 与梦境孰真孰假,好不容易缓过神来,强烈的孤寂又再次占据了他的心神。 他克制不住地想起,阿鸾后来走了,一方冰冷的金丝楠木棺将她厚葬进了帝陵边的随葬墓里。 他失去了最后一个亲近的人。在那之后,再没有人能那样陪他说话。 而他,也还有很多话没跟她说。 一整个上午,楚稷浑浑噩噩。晌午用膳的时候见着一道蟹黄豆腐,他恍惚吩咐:“给阿鸾送过去。” “阿鸾”身边侍膳的宦官浅怔,“皇上是说顾鸾姑娘,还是” 他倏尔回过神,旋即摇头:“算了,没事。” 他莫名觉得“阿鸾”爱吃这样的菜, 可他不记得谁是阿鸾。 又过几日,终是到了中秋。 在中秋的前一晚,颐宁宫传了懿旨过来,说太后想见一见御前的三个鸾,中秋家宴时让她们一道过去。 懿旨不可违。顾鸾因缠绵病榻,倒姑且免了,倪玉鸾和方鸾歌却必是要去一趟才是。 于是方鸾歌自中秋一早就开始紧张,对着镜子来来回回看自己的装束妥不妥当。到了晌午,顾鸾都看不下去了,病得头晕眼花都不得不劝她:“好了,别照了,御前怕是都没有几个人比你妆容更好看的了。” “好看”方鸾歌却愈发不安起来,几步走到她床边,“你觉得我好看” 顾鸾撑着精神点点头:“好看得很。” “不要不要”方鸾歌急喘着气站起身,又回到妆台前去,“我才不要好看,我只低调行事,让太后娘娘觉得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宫女就好,放我平平安安地回来” 方鸾歌心里清楚,打从她们“三鸾”被调到御前开始,宫里的议论就没停过,太后也必定上过心。 她真怕自己这一去就被安个狐媚惑主的罪名,被三尺白绫吊死。 顾鸾扶住额头,上气不接下气:“你好看,也普通太后娘娘断不会觉得你不妥的” 她心下觉得好笑,笑方鸾歌胆子太小。 讲道理,方鸾歌在御前这些日子都没得过什么过分的赏赐,身上的衣裳也仍旧是御前人人都有的淡蓝色宫装,再妥当不过了。太后久经世事,单是看看倪玉鸾也不会觉得方鸾歌狐媚惑主。 说起倪玉鸾 顾鸾想着昨日宦官来传旨时的情景,愈发期待倪玉鸾在今日做出点什么。 这些日子她久病不起,一切风头都让给了倪玉鸾。倪玉鸾从不知收敛,心早已比天都高了。 宫里没有不透风的墙,她张扬至此,后宫必定有所耳闻。 眼下的后宫里人虽不多,却都不傻。太后更是人精,眼里揉不得沙子。 此去颐宁宫,顾鸾并不担心方鸾歌,却委实觉得倪玉鸾未必还能回到御前。 宫里要打压一个人,法子太多;若太后有心明升暗贬,更能做得漂亮,让谁都说不出不妥来。 她只消等着就好。 当然,她也可以推波助澜一下, 顾鸾翻来覆去地思量几番,唤了声:“鸾歌。” “嗯”方鸾歌从妆台前转过头,顾鸾眨一眨眼:“你不是怕惹麻烦么我教你怎么跟太后娘娘回话。” 方鸾歌眼睛一亮:“好”几步便又至她榻边,迫不及待,“你快说我怕死了。” “你不用怕。”顾鸾忖度着,摇一摇头,“不论是太后娘娘还是后宫嫔妃,最忌惮的无非是我们狐媚惑主” 颐宁宫中,掌事女官稳步入殿,悄声在太后耳边禀了声:“娘娘,人到了。”太后便抬了下眼皮:“三个都到了” 女官低着头:“有个顾氏,宜姑姑说她已病了近一个月,不好过来太后问安,另外两个都到了。” 话没说完,侍奉在太后身边的皇后已忍不住向外看去。透过窗纸,隐隐看到两道身影跪在殿外的蒲团上。 又闻那女官继续说:“奴婢去瞧了瞧,方氏衣着打扮都一般,不似得了圣心的样子。倪氏穿着很是华贵。” 太后无意回头亲眼去看,只笑了声:“在御前兴风作浪的是哪一个” “就是倪氏。”女官压声。 太后颔一颔首,漫不经心地抬眼,看向身边的儿媳:“一会儿嫔妃们就要过来问安,哀家不得空,皇后先去见一见吧。” 皇后浅怔:“臣妾去见” “皇后母仪天下,两个宫女过来磕头,你有什么不能见的”太后说着,笑意敛去,神情沉肃下来,“去吧,拿出你皇后的样子,去见见她们去。” 没话找话 太后这样说,皇后只得告退出殿。时辰尚早,嫔妃们都还没到,只有倪玉鸾和方鸾歌在外候着。皇后行至廊下,不必她亲自开口,身边的管事宫女就道了声:“起来吧。” 倪玉鸾与方鸾歌皆安静地起身,皇后斟酌了一下言辞,启唇:“太后娘娘不得空见你们。眼下时辰尚早,我们去厢房说说话吧。” 言毕她便先行提步,往厢房去了。 倪玉鸾与方鸾歌垂首跟着,迟她两步进了厢房的房门。皇后挑的这间厢房平日里实是当一方会客小厅用,太后见命妇时如不想在殿里,就会在这儿。 是以这厢房中的陈设也讲究,座椅主次分明。皇后径自去主座上落了座,慢条斯理地抿了口宫女刚奉上来的茶,才说:“都坐吧。” 二人都一福身,便各自去侧旁的椅子上落座。方鸾歌只觉如坐针毡,后脊绷得笔直,但倪玉鸾已想了那么久要进后宫当娘娘的事,自不觉得面见皇后有什么,神色不见任何异样。 皇后将她们的这份不同收在眼中,口吻和善:“本宫早听说过你们。近些日子皇上鲜少来后宫,多亏有你们在御前侍奉着,才教人放心。” 皇后这句话,让方鸾歌后脊绷得更紧了。 顾鸾简直料事如神 今日上午顾鸾就说过,皇上近来都不肯去后宫,又恰有她们三鸾被调至御前,不知各宫嫔妃乃至太后c皇后要怎样想。可这样惑主的大罪她们受不住,但凡有人提了这样的话,必得应对巧妙才好。尤其若这话听来是夸赞,更不可被夸得昏了头就全认下来。 于是方鸾歌嗓中紧了紧,死死低着头,壮着胆子依顾鸾所教的道:“皇后娘娘谬赞。奴婢实是个愚笨的人,虽被调去御前,却根本没进殿当几日的差,平素见不着圣颜。若论侍君的功劳,都是玉鸾姐姐的。” 她的语气,每一句都拘谨至极,带着颤音。 恰是这份颤音,让这番话显得更真了些。 素日在圣驾跟前当差的人想来是不会这样拘谨的。皇后想一想宫中历来的传言,目光就落在了倪玉鸾面上:“那真是辛苦玉鸾姑娘了。” 倪玉鸾含着笑起身,盈盈向皇后福了下去:“奴婢分内之事,不敢承娘娘这句辛苦。” “起来吧。”皇后和颜悦色,视线不动声色地从她身上扫下来,却将她的一身装扮看了个尽。 她的衣裳不是御前宫人依例发下去的宫装。这倒没什么,各宫都有在主子跟前得脸的人能这样穿戴。 但她腕上的玉镯c头上的簪钗,也无一不精巧贵重。 说是逾制,倒没有逾制。可乍一看上去,说她是皇上身前得脸的大宫女有人信,说她是后宫里的小嫔妃也会有人信。 再往深了说,御前一等一的掌事女官c皇上的乳母柳宜,素日穿着都未必有她这样奢华。 皇后心底盘算着,目光忽地定在她的裙摆上。 她裙摆上压着一块玉牌,做工倒不甚显眼,水头却极好,让皇后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 她觉得在后宫里好似见过差不多的东西。也或许自己库里就有,只是没太用过。 紫宸殿西北边的卧房里,顾鸾眼见天色渐黑,撑身爬起床,坐到妆台前悉心打扮。 中秋佳节,女孩子们都会拜月祈福。各宫会设香案,宫女们也常自己拜上一拜,求平安c求团聚c求美满姻缘。 上一世她大半辈子无心情爱,每每拜月都只是凑个热闹,心并不诚。后来年纪大了,索性连这热闹也不再凑,只会提前为手底下的小宫女们备好一应祭品,由着她们玩去。 但这回,她想好好拜一次。 求月神保佑,让她和心里的那个人情投意合。 她不想像嫦娥仙子一样独守在广寒宫里。 梳妆妥当,顾鸾难得地挑了身鲜亮的衣裳来穿。 楚稷赏下来的衣料很多,各色齐全,但她为不惹人侧目,总挑清素些的。 今日拜月,她想着要讨月神欢心,就选了柿子色的短袄,配粉米色的下裙,再搭一条莲红色的云肩。云肩上恰绣着桂花,与中秋时节正相宜。 理好衣裙,顾鸾便出了门。她要先去趟御膳房,御膳房离宫人们所住的地方并不算远,顾鸾迈进院门,院子里的小宦官一猜就知她必是要拜月,嘿地笑了声,直接给她拎了只食盒过来,躬着身道:“师父知道姐姐们都要拜月,早已备好了。这里头脆枣c毛豆c白藕c香梨c宫饼都有,姐姐只管提去就是。” “多谢。”顾鸾欠身颔首,探手摸出一块碎银给他,接过食盒,又笑说,“我还得见见王公公呢。 ” 她这些日子生着病,听方鸾歌说柳宜吩咐了御膳房给她备膳,弄得御膳房平白多了个差事。不论给她做菜的究竟是哪一位厨子,她都该先向王敬这掌事道谢才是。王敬一贯会做人,想来得了好处也会分给底下正经为她做菜的手下。 紫宸殿里,楚稷想着晚上的家宴六宫皆在就头疼,便拖延着,时时不愿动身。 眼下天色已晚,张俊已催促再三,见他仍不动,终是连柳宜都开了口:“皇上,快去吧。阖家团圆的日子若是迟了,太后娘娘又要说您了。” 楚稷只得放下奏章,理了理衣冠,往外走去。 殿外月色寒凉,烟云朦胧的一轮月里,依稀可见嫦娥与桂树的轮廓。楚稷走得不急,徐徐地往北踱着,走出没多远,遥见一倩影从东侧御膳房的院子里走出,提着食盒,向西边行去。 认出那是谁,楚稷脚下滞了滞。 柳宜有所察觉,抬眸也看了眼,分辨出是谁,当即开口:“张俊。” 张俊躬身:“姑姑。” 柳宜气定神闲:“那是顾鸾吧病了这些日子怪让人担心的。我平日里忙,也顾不上去看她,你喊她过来吧,我跟她说两句话。” “诺。”张俊一拱手,便低眉顺眼地去了。 他自然知道宜姑姑醉翁之意不在酒。这话说得顾左右而言他,无非是帮皇上遮掩心事罢了。 他疾步赶过去,离顾鸾还有几步远时,唤了声:“顾鸾姑娘。” 顾鸾驻足,偏过头看向他的同时就注意到了不远处浩浩荡荡的身影。 同时听得张俊笑说:“你病了好些日子,宜姑姑担心你,想跟你说说话。” 他边说边已伸手接过她手里的食盒:“随我来吧。” “诺。”顾鸾轻应,便随着他往那边去。美其名曰要跟她说话的柳宜稳稳当当地立在圣驾边半步未动,她行至圣驾跟前自要下拜见礼。 刚欲俯身,一只手伸过来挡了她:“免了。” 顾鸾浅怔,还是福了福:“皇上万安。” 语毕,她发觉自己竟前所未有地紧张,紧张到不敢抬头。 她觉得自己病了太久,形容憔悴,怪难看的。 柳宜的视线在二人间一荡,开口开得恰到好处:“真是病得久了,人瘦了一圈儿。等你好些,让御膳房再好生给你温补一阵。你年轻,养养就好了。” 顾鸾低着头,盯着地:“多谢姑姑。” 声音低若蚊蝇。 楚稷只盯着她。 他看得出她虚弱,久病让她脸上失了血色,在娇艳的衣裙衬托下被月色一照更显苍白。他不自禁地泛起一股心疼,有很多关照的话想说,却又哪句都说不出来。 他莫名地怕他语出关照她会不爱听,又或让她困惑不安。斟字酌句半晌,万般忧心化作一声:“咳” 然后他说:“何时能回来当值” “”柳宜看着他,无语凝噎。 她第一次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这个奶儿子有点傻。 顾鸾怔怔,继而便有点慌了:“奴婢”她不知道该怎么答。 她怕他是嫌她病得久了,不想再留她在御前。可养病哪能给得出准日子就算她近来的病情反复泰半是自己作的,也说不出准话呀。 她只能说:“奴婢尽快养好” “你慢慢养”楚稷脱口而出,心底有一股要剖白的急迫,让他的口吻显得很冲。 柳宜无可奈何地望向了月亮。 他觉得喉咙里噎着,哑了哑,复又续言:“若有什么需要的,让人来回话。” 顾鸾心头微颤,一股酸甜漾开,连心跳都慢了两拍。 “回头让太医多去看看你”他干巴巴地又道。 柳宜终是看不下去了,无声地长缓了口气:“皇上。” 她垂眸静立,摆出一脸恭肃:“时辰不早了,不好让太后娘娘多等。” “好。”楚稷应声,终于不再没话找话,提步继续往北行去。 顾鸾退开两步,福身恭送,礼罢,发现张俊还立在身边。 “张公公”她打量着他,“公公还有事吩咐” “没事。”张俊笑笑,手里一提那食盒,“我帮你把东西送回房去。” 顾鸾看着他,心弦又紧了一紧。 适才楚稷关照她,她高兴,却在劝自己不要多想。她因为上一世对他有情,可他未见得真对她有意。他待宫人素来是好的,她再清楚不过。 张俊的殷勤却让她心底的侥幸又升起来。 张俊精明又位高权重,不会对个小宫女无故献殷勤。他这样让她禁不住地想,楚稷私下里是不是对她也真有记挂,只是她不知道。 她希望那是真的, 她想被他记挂。 中秋 半个时辰后,颐宁宫里的宫宴开了席。倪玉鸾和方鸾歌的身份不能参宴,但皇后办事妥帖,命宫人在厢房里给她们备了一桌,算是一份额外的照应。 正殿之中宫觥筹交错。本朝的正宴都是一人一席,座次依身份高低排序。新进宫的仪嫔的舒嫔席位便挨着,不过多时,舒嫔就发现仪嫔不时地往外看,忍不住问她:“仪姐姐,怎么了” 仪嫔扫了眼殿中正热闹的歌舞,略微往她身边凑了三分:“御前的三鸾来了两个,皇后娘娘还在厢房给她们备了席面,你没听说” 舒嫔一怔,摇头:“没听说。” “我看事情是要定下来的。”仪嫔斟酌着,慢条斯理道,“这些日子皇上不来见你我,也不去见后宫旁人,左不过就是为着她们。” 舒嫔觉得这话有理,点一点头,又追问:“三鸾来了两个,还有一个呢” “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仪嫔神情复杂地瞟她一眼,“还有一个病了快一个月了,今日不便来。” 语中一顿,仪嫔又道:“不过那个想来也不打紧,宫里头都说厢房里倪氏才是最得脸的。你记得前阵子送进各宫的玉牌么我适才听皇后娘娘身边的女官说,倪氏身上也戴着一块。” 舒嫔听得一怔,大显讶色:“后宫里用的东西她身上也有” “可不是。”仪嫔暗自啧嘴,“我刚才远远地扫了一眼,遍身的穿戴都不一般。我估摸着皇上的心思是真在她身上。” 说着她又沉吟了一下,续道:“咱们两个这么下去也不是法子。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投其所好。” 舒嫔:“这话怎么说” 仪嫔循循善诱:“你想想,皇上这么喜欢她,又不往后宫放,能是为了什么左不过就是还年轻,不想随意临幸宫女背个生性好色的恶名罢了。你若能主动开口为她请封,既合了皇上的心意,又和这圣驾跟前的红人结个善缘,岂不妙哉” 二人窃窃私语得久了,皇后的目光不动声色地飘过来。扫了仪嫔一眼,又看向自己身边的女官。 那女官无声地点了下头,皇后便放了心。 她原想让太后出面,别让皇上再这么荒唐下去,可太后却不愿多管,只让她看着办。 按理说册封一个宫女于她而言也确不难,一道旨意的事罢了。可皇后思来想去,还是想做得稳妥些,免得摸错了圣意,弄得自己吃力不讨好。 所以,她让人将那些细枝末节透给了仪嫔。她想仪嫔生得美,家世也好,多多少少会有些野心,不会安于无宠。若给个机会让她在皇上跟前露脸,她多半会着道。 舒嫔听得一怔,秀眉微蹙:“姐姐自己怎的不说” “唉。”仪嫔瞟着她,“我好歹见过皇上一回。那次皇上虽临时有事没歇在我那儿,我们却也说了好一会子话。你这不是还没面过圣么咱们一道进宫便是缘分,我总得帮你一把。” 她说得苦口婆心,口吻又坦荡,很是大度的样子。舒嫔不禁心生感激,沉吟了一回儿,颔首道:“多谢姐姐。” “谢什么。”仪嫔一攥舒嫔的手,瞟了眼御座的方向,“今儿就最合适。阖家团圆的好日子,皇上瞧着心情也好,正适合开口。若错过了,日后有没有机会就说不准了。” 舒嫔被激得心头一紧。 确实。过了今日,她还能不能见到圣颜都两说。 不多时,一场歌舞终了,舞姬们暂且散去,殿中安静了一阵。太后说了些庆贺阖家团圆的场面话,帝后嫔妃无不附和。接着,便又是叮咛有孕的皇后与吴美人好生安胎,要安安稳稳地为皇家开枝散叶云云,众人恭谨地听着,皆点头称是。 待得太后说完,殿中又不乏有嫔妃含笑说了些吉利话,氛围便轻松下来,大有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味道。 舒嫔瞧准这个机会,离席起身,深深地福下去:“太后娘娘,正逢佳节,臣妾想讨个彩头。” 太后的笑眼看过去:“哦你说。” 仪嫔垂眸,气定神闲地饮了口盏中鲜汤。 她自觉请封之事应该无错。就如她适才同舒嫔说的,既合皇上心意,又能与倪氏结个善缘。 但前提是她没有摸错圣意。 所以谨慎起见,这出头的事还是不要自己办为好,要结善缘也不非靠这一次机会。倘使倪氏真进了后宫,她有的是机会与她结交。 舒嫔不知仪嫔藏着这百转心思,听太后发问,清凌凌开口:“臣妾方才与倪氏见了一面,很是投缘。又听说她伴驾也得当,亦得皇上信重。便想跟太后求个恩赏,让她住到臣妾宫里来,跟臣妾做个伴儿。” 楚稷眉头一跳,淡然饮了口盏中美酒。 太后笑眼微凌,扫过皇后,又扫过仪嫔c舒嫔,心里轻笑:好得很,个个都是人精。 接着,她四平八稳地笑道:“哀家懒得操心你们这些事,你问皇后吧。” 皇后眉心微不可寻地跳了一下便舒展开,笑容恭顺:“今儿是中秋,大好的日子,太后娘娘既没有异议,臣妾倒愿意成全舒嫔。” 一众宫人低垂着眼眸,静听娘娘们打太极。 皇后言罢,看向皇帝:“皇上看呢” 皇帝面上寻不到任何情绪,不见愉悦,也不见不快:“皇后定夺便好。” 倪氏近来行事张扬,他多少有些厌烦。哪怕她就是他梦里的那个人,他也想冷一冷她。 况且只是提前封个位而已,他不必当众驳了皇后的面子。 皇后衔笑颔首,循循道:“若依宫规,宫女得封需从末等的淑女做起。可玉鸾姑娘是御前的人,侍驾已久,总也还有些功劳,不可与寻常宫女相提并论。臣妾想就直接封做才人,皇上看可还合适” 皇帝薄唇勾起一弧笑,神色宽和:“皇后拿主意就是。” 皇后被他两句话说得通体舒泰。 身为皇后,当众进言之事能被皇帝这般全盘接受,于她而言是莫大的荣耀。 她所想象的皇后便该是这个样子,一心一意地辅佐夫君,句句都能说到他心坎里。 便见皇后施施然摆手:“去传旨吧,封倪氏为才人,赐居启德宫。具体住在何处舒嫔,你好生为她安排。” “诺,臣妾遵旨。”舒嫔柔柔顺顺地福身,一脸的喜色,“臣妾必与倪妹妹好好相处。” 颐宁宫中一团和气,宫宴直至子时才散。紫宸殿后,顾鸾拜完月就先自顾自地睡了,翌日在隔壁隐约传来的嘈杂声中转醒,皱着眉翻了个身,呢喃说:“怎么这样吵” “你可错过了个大热闹。”方鸾歌早醒了,见她也醒来,趿拉着鞋子走到她床边,挤到她床上,“玉鸾昨日被封了才人,这吵吵闹闹的是宫人们正帮她搬东西呢” 顾鸾蓦然清醒:“皇上亲封的” “皇后娘娘的旨。” 她松了口气,跟着又问:“那皇上昨日可翻了她的牌子” “怎会。”方鸾歌嗤笑,“昨日中秋,皇上只能宿在皇后娘娘那儿。皇后娘娘又有着身孕,宫宴散后皇上把她送回栖凤宫就回来了。” 顾鸾心底的紧张这才完全释开。 倪玉鸾会得封也算她预料中的结果之一。因为后宫总讲究个和为贵,倪玉鸾行事张扬但无大过,太后皇后未必愿意罚她。放到后宫便是个和气体面的法子,于她而言也好过继续在御前日日与倪玉鸾相见。 但同时,她总不希望楚稷真与倪玉鸾有什么。 她知道后宫嫔妃已有几位,以后还有更多,不差倪玉鸾这一个。但或许因为名中都有一个鸾字,楚稷若真幸了倪玉鸾,她心中总归有些别扭。 她对他总归是有些小小的期待的。上辈子他们中年相逢,相伴到老,这一世她不求他心里只有她一个,却希望他只有她一个“鸾”。 她还记得他上辈子叫她“阿鸾”时的感受。这两个字不止他叫过,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觉得由他口中唤出格外好听。 这辈子他还没这样叫过她呢。一口一个“顾鸾”,听来总有些生分。 倪玉鸾得封才人的事很是让宫中热闹了几天,宫人们无不津津乐道。顾鸾见她离开御前,自也不必再防她的黑手了,日的工夫,拖延已久的病就好了起来。 病好之后细一打听,她才知倪玉鸾这得封得的着实有些耀眼。一则是越过淑女c选侍直接封了才人,二则还从御前得了个人给她当掌事宦官。 好像叫小牧。 顾鸾两世里都对这人没印象,便也没多上心。 时至傍晚,她估摸着柳宜这个时辰不会太忙,就去了殿旁的一间角房寻她,想告诉柳宜她病好了。 离角房还有两步远时,顾鸾听到柳宜不快地冷笑:“去见你们的张公公,问问他究竟怎么管束底下人的。手底下的宦官跟倪氏这般搭上线,他可知晓半分真是年纪越大越不会当差” 话音落下,听闻一声轻轻的“诺”,很快就见一大宫女推门出来,见着她不禁一愣:“哎,顾鸾” 柳宜闻声也看向门口,冷意散去,打量着她抿起笑:“这是病好了” “是。”顾鸾福身,只做没听见方才的话。 柳宜和颜悦色地点点头:“好了便好。如今倪才人去了后宫,她的差事便交给你了。” 挂心头 “诺,姑姑放心,奴婢必定好生做事。”顾鸾恭谨应下。柳宜睇了眼紫宸殿的方向:“眼下正好就是轮值的时候,你去吧。” 顾鸾一怔。 病既大好,她知自己必定要回殿中当差,却没想到柳宜即刻要安排她去。 但她也没有过问什么,只说要回去好生梳妆。柳宜点了头,她就匆匆回了房,收拾妥当又往紫宸殿赶。 行至殿门口时,她正巧与尚寝局差来的宦官碰了个照面。那宦官手里捧着一方托盘,盘中盛着几块牌子,便是后宫嫔妃的绿头牌了。 中宫皇后并无绿头牌,如今后宫嫔妃又还不多。算上刚册封的倪氏,总共也就五块。 二人一并入殿,这宦官要将绿头牌呈给皇帝,自是走在当中。顾鸾依着宫人的规矩贴着侧边走,无声地行至御案一侧。 她低眉一看,楚稷手边的茶盏已空了一半,瞧着也半凉了,便端起茶盏又悄无声息地要退开,欲沏新的来。 那宦官躬身开口:“请皇上翻牌子。” 楚稷略微抬了下眼皮:“朕忙着,退下吧。” “诺。”那宦官就往外退去,一个字也不多说。过去的近两个月都是如此,尚寝局都习惯了,每日非来这一趟不过是例行公事。 接着,皇帝的目光却一定。视线停在正往外退的另一道身影上,他几不敢信,怔了怔才道:“顾鸾” 顾鸾闻声,上前几步听命:“皇上。” 楚稷不由自主地站起身:“病好了” “是,已无事了。”她抿笑,轻轻浅浅,却让他心里一动。 他走向她,凝在她面上的视线难以挪开。从前他不愿多看她,因为她生得太美,他不肯让自己不觉间沉溺美色。 但现在,他想她了。 她脸上的憔悴其实尚未褪尽,若论姿容,大抵不如从前。他却很想盯着她多看一会儿,好像着了什么魔,很怕一转眼就又出了什么事,接连数日见不着她。 行至近处,他注意到她手中端着的茶盏。低眼一看,见是饮去了半盏的,就开口:“张俊。” 话音未落,顾鸾就觉手中一空,茶盏被他接了过去。 他信手将茶盏往刚行上前的张俊手中一递:“换茶去。” 说着忽而莫名窘迫,他睇着她干咳:“大病初愈,你坐。” 这话直令那刚退出内殿的尚寝局宦官一讶,下意识地抬头张望。 “看什么看。”柳宜出现在他身后,声线平稳,“什么事该知道,什么事知道了也该装不知道,你当心里有数,免得平白丢了性命。” “谢姑姑提点。”那宦官一缩脖子,不敢再多做停留,赶忙端着牌子走了。 殿中,顾鸾怔然回不过神。 “你坐”。这两个字若放在上一世时,她必大大方方地坐了。可现下她竟不知如何应付,她欣喜又彷徨不安,每一分神思都想去探究他的心思,心慌意乱之下却又看都不敢看他一眼。 她局促地站着。上一世在他面前待了二十多年,她都从不曾这样局促过。 “顾鸾。”柳宜衔着笑迈进内殿门槛,“坐吧。你这一病大半个月,身子且要虚些时日,若休养不当,怕是还要再病起来。” 柳宜说罢就牵住她的手,往一旁的座椅处走:“正好,我有些绣线还没理好。你坐,帮我理一理。” “诺”顾鸾应声,慌乱略散,她终是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楚稷蓦地避开了。 她只看到他一袭玄色常服,负手静立,低垂的眼眸中光华内敛。 拉回几分神思,她终是跟着柳宜向侧旁行去。二人落座不久,就有宫女捧着一篮绣线进了殿,篮中还有绣图,栩栩如生,色彩斑斓,可见要用的线不少。 柳宜脸上笑容不减,率先比照着绣图挑起线来。顾鸾按捺心事,平心静气地动手帮她。 楚稷不动声色地再看看她,回身折回案前,也继续料理自己的事情。奏章拿在手里却再看不下去,他禁不住地总想看她。 其实她与柳宜相对而坐,他从此处看去,只能看见一个侧后的背影。也说不清着迷在何处,眼睛就这样不再听使唤。 而后他又鬼使神差地动了脑筋,暗想她委实瘦了不少。弱不禁风的样子让人担忧,该好好进补才是。 还有,她晚上来当什么值 傍晚来轮值的这一班宫人是要到半夜才去歇息的。 过了约莫半个时辰,顾鸾帮柳宜理好了绣线,用得着的整整齐齐码放在竹篮里,用不 上的让宫女收走。柳宜活动了一下腰身,好声好气地跟她道谢:“多亏了你,不然不知要弄到什么时候。” 刚说完,就闻皇帝沉声:“姑姑。” 柳宜看过去,他似正认真读着折子,眼皮都没抬一下:“让她回去歇着吧,白日再来当值。” 哦,看来这折子大抵是没看进去的。 柳宜心下窃笑,面上倒不显什么,只跟顾鸾说:“也好,你去吧。明日晨起再来,晚上好好歇着。” “诺。”顾鸾颔首,便立起身,朝皇帝一福,“奴婢告退。” 他仍旧没抬一下眼皮,雷打不动地盯着奏章。柳宜摒着笑,等顾鸾退出殿外便将旁的宫人也屏出去,终是嗤地一声:“奴婢不忍看皇上身陷相思之苦,这才赶紧让她过来,皇上倒又心疼她晚上当值会累着了” 楚稷皱起眉,越皱越紧,不满地看她:“朕又不是暴君,自当体谅宫人,姑姑不要乱说。” “好,不说。”柳宜别开目光,“那皇上还有什么体谅宫人的吩咐,一并说了吧,奴婢交代下去。” “”楚稷铁青着脸吸了口气,第一次嫌这位乳母不给面子。 柳宜便听他说:“没什么了。” “没了”柳宜好笑地看着他,“那奴婢拿个主意奴婢瞧顾鸾清减了一大圈,合该好好进补才是。这会子御膳房应是正备着宵夜,不妨让他们多备一份,送去顾鸾房里,皇上看成不成” 楚稷还是那副眉宇紧皱的样子,不说话。 不说话就是同意了。 后宫里,众妃用罢晚膳便依例去栖凤宫昏定,偌大一方殿里,静得有点让人发怵。 后宫就是这个样子。皇帝长久不来,便让众人都失了心气儿。 早些时候,皇后还能与吴美人说一说安胎事宜;前几天倪氏得封,皇后也常借晨省昏定之时说些叮嘱她好生侍驾的场面话。 但这些话翻着花样说上几遍总也够了。没了新的话题,大家终是都沉默下去,皇后留众人用了一盏茶,就让她们都告了退。 几人恭恭敬敬地施了礼,便退出栖凤宫。几驾暖轿停在宫门外,倪才人却无心上轿。 这几日过得不顺心,她直觉得暖轿憋闷。 身边的掌事宫女清雨察言观色,小心劝她:“娘子若不想乘轿,不妨走走” 倪才人点了头。 主仆两个便这样漫无目的地在宫道上散起步来。夜色凄迷,云雾渐重,星月难觅,倪才人望着这样的天色,只觉心中的迷雾也更深了,压得她喘不上气。 她不明白,她进了后宫,皇上怎的还是不往后宫来。 他不喜欢她么 可若不喜欢,又为何要让她进后宫,还依皇后所言直接封了个才人 她实在想不通,越想越觉得心里压得慌,终是沉声一叹,叹气声几乎显出了几分苍老。 清雨抿一抿唇,轻声道:“娘子别着急,皇上近来不过是政务繁忙罢了,待得有空,必是要来见娘子的。” 倪才人没说话,清雨想了想,声音压得更低:“娘子和后宫的另几位娘子可不一样。吴美人跟何才人是尚寝局按规矩挑来的,仪嫔舒嫔是皇后娘娘做主留下的。秦淑女更没的说,是皇上在淑太妃临终之时答应照顾她,才给了她个位份。” “唯有娘子您,是皇上自己愿意封的。” 清雨这最后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 倪才人因此多了几分底气,又想起前阵子在御前的风光,释然而笑:“也是,皇上待我还是好的。” “娘子安心便是。”清雨也笑起来,看了眼已近在咫尺的宫门,定了脚,“前头就是紫宸殿,娘子不好再往前去了。” 倪才人心念一动,反倒怔怔望去:“我想去看看皇上” “这不行。”清雨低着头,“您是后宫的人,若要往前去,要么是皇上传召,要么得有皇后娘娘手令。” 倪才人顿住脚,心里忽而发空。 她原以为进了后宫便是飞黄腾达的第一步,怎么现下看来,反倒比在御前离皇帝更远了呢 入夜,紫宸殿中寂然无声。偌大的寝殿里,只离床榻最远的角落处尚有一盏灯染着,幔帐一遮,床上就再见不到半丝光亮。 可纵是如此,楚稷仍睡不着。 万般闲事挂心头,脑海中总也静不下来。饶是紧闭双眼,也觅不到半分睡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索性睁开眼,沉重的缓了一息。 他突然想起来,今晚宵夜的那道蟹粉面好似有些偏咸了。 也不知顾鸾吃着合不合口。 心思 子时,又到了宫人们轮值的时候。夜色之下,紫宸殿前侍卫如雕像般林立,一班宫人从他们之间穿过入殿,不多时又一班宫人从殿中退出来。其中不乏有人已有了困意,哈欠连天地往住处走。 两名宦官结伴而行,不多时进了屋,身材壮实些的那个去倒水喝,瘦高挑个儿的那个直接坐在了床上,扯了个哈欠,饶有兴味道:“这都什么时辰了,皇上方才还说口渴,让我端了水进屋。真有意思。” “这有什么的”身材壮实的那个不解地看他。 “你不知道。”瘦高挑个的啧声,“皇上素日睡得都不错,总能一觉睡到晨起。今日我瞧这架势是一点没睡,嘿,你说是为什么。” 壮实的长了张憨实的脸,为人也着实如此。听言想了想,就说:“必是近来政务繁忙,累着了我听闻南边的水患还闹着,死了不少人。” “你榆木脑子”瘦高挑个笑话他,“摆明了是为着顾鸾姑娘啊。你瞧瞧今儿她一进殿,才刚上个茶皇上就怕她累着,早早地让她回去歇了。” “顾鸾”壮实的拧起眉头,“不对吧,我瞧皇上对顾鸾没心思。若真喜欢她,怎的还把倪才人送去后宫,把她留在御前呢该让她进后宫才是啊。” 瘦高挑个的又道:“那倪才人进后宫这许久了,你瞧皇上去见过她一回吗这册封说到底不过是皇后娘娘开了口,皇上不愿驳了皇后娘娘的面子罢了” 二人一言一语地说着,屋外墙下的几道影子都死死低着头,不敢看张俊一眼。 张俊眉心直跳,气得直磨牙。 是他疏忽了。先前宫中势力简单,也没人瞎动什么心思,他对御前便有些疏于管束。 那日倪氏封了才人,与他讨了小牧去,宜姑姑差人来说他,他心里头还不服。现下这般一听才知,宜姑姑说得真是没错 底下人嘴皮子一碰就敢这样揣摩圣意,一门心思钻营哪一位更合皇上的意,心里头有了旁的算盘一点也不奇怪。 张俊阴着张脸,一语不发地继续听。待那瘦高挑个子的说到“就你这猪脑子,永远都是打杂的命。瞧人家小牧,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小在倪才人身边混了个掌事”,张俊终是再也听不下去。 一摆手,身边的宦官便蹿进去四个。 两息工夫,两个人就都被押了出来。屋内的光火在门外咫尺的地方映出一片光,但张俊站在那片光外,负着手c眯着眼,瞧着就瘆人。 两个人一看见他,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瘦高个子的那个更是心虚:“张张公公” 他赔着笑,张俊却没看他,目光斜斜地一睃壮实的那个:“自己找个不碍眼的地方跪着去。日后再管不住你这条舌头,就拔了给爷下酒。” 壮实的那个吓得说不出话,噤若寒蝉地磕了个头,赶紧告了退,去找“不碍眼的地方”。 张俊淡看着他走远,目光划在面前这瘦高个子面上:“哟,觉得御前混不出头,羡慕起小牧了” 他皮笑肉不笑地上前半步,立在明暗交替之间,像地府差来阳间索命的鬼差。 “不”瘦高个子连连摇头,“下奴没下奴不敢” “既然不想在御前,就不必强留了。”张俊淡然垂眸,“押去宫正司,杖三十,给倪才人送去。才人若问起来,就说他想给小牧搭个伴儿。” “诺。”身旁的宦官一应,刚要告退,张俊又道:“慢着。” 几人摒着息静听,张俊轻轻啧声:“除了殿里当值的那几个,余下的都喊起来,去宫正司瞧瞧去吧。日后什么主意能打,什么主意不能打,都想清楚些。” 说罢他转身便走,同来的几个瘦下窒息地面面相觑,瘦高个子愕然半晌才终于回过神,哭喊着想扑过去:“张张公公” 两旁的人赶忙上前,将他死死一按。 “张公公”他还要再喊,就被捂住了嘴。 翌日清晨,顾鸾按时起了床,方鸾歌也爬了起来,两个人一起梳妆更衣。 先前日子顾鸾病着,方鸾歌被柳宜指来照顾她,一天都没进殿。如今她病好了,方鸾歌也能再进殿当一当差了。 只不过,方鸾歌显然只是寻常宫女的身份。 她胆子太小,行事也拘谨,在殿里素来是能少说话就少说话。这些日子下来,皇帝也不太注意得到她。柳宜最初还拿她当“专门调来的三鸾之一”看待,如今索性就当个普通宫女用了,让她在外殿听命。 顾鸾于是沏好茶就独自进了殿。这会儿又是楚稷刚下朝的时候,内殿没人,她便径直穿过去,进了寝殿。 寝殿里,楚稷已更 好了衣,却罕见地没急着去内殿批阅奏章,而是闲适地坐在了茶榻上,正跟张俊商量着什么。 顾鸾低着眼去上茶,他目光在她面上一扫,继续跟张俊道:“宫女去多了不方便,让宜姑姑挑两个就行了。你多挑些得力的宦官跟着。” 张俊应了声“诺”,正在屏风后收拾衣裳的柳宜道:“那宫女就带顾鸾和鸾歌去吧。” 楚稷暗自松气。 宜姑姑不给面子归不给面子,摸他的心思还是摸得很准的。 刚将茶盏搁下的顾鸾听言一滞,怔然抬头:“是要去何处” “秋狝。”他道。 顾鸾恍悟。 春搜c夏苗c秋狝c冬狩。为彰国威,天子少说两三年里总要去围猎一次。 过去三载,尚是先帝孝期,这些礼数便罢了。今载出了孝期,连大选都已办妥,秋狝自也要去上一趟。 顾鸾记得上一世时他也是这会儿去秋狝的。天子出巡素来阵仗颇大,宫中六尚局为此没日没夜地忙了许久,朝臣们亦紧锣密鼓地筹备了许多,尤其各位武将,都想在新君继位以来的第一次秋狝中拨得头筹。 但那次御前都去了什么人 她不太清楚。 她只知道后宫嫔妃去了数位。 这种事,皇后依礼应当伴驾。她记得那时尚宫局得到的消息原是皇上有意让皇后娘娘好生安胎,不必费这般周章,但最后不知怎么回事,皇后还是去了。 另外去的几位嫔妃,好似与皇后也很有些关系。 栖凤宫里,掌事姑姑景云立在皇后身边苦口婆心地劝:“皇上也是好意。皇嗣为重,娘娘还是别去了。” 她既是栖凤宫的掌事又是皇后的乳母,说话比旁人的分量重得多,皇后素日也愿意听。 这回,皇后却摇了头:“本宫胎像好得很,还是要去的。” 景云无奈。 皇后低着羽睫,翻着手中的册子,半晌,又说:“吴美人也想出宫走一走。本宫问过太医,她的胎像也不错,就带上同去吧,免得在宫里闷着也没趣儿。” 景云禁不住地皱了眉:“娘娘,吴美人提了一句您就点头,这若明日仪嫔c舒嫔c倪才人她们也来” “本宫倒觉得,都带着也无妨。”皇后将那册子放在膝头,斟酌着道,“皇上的后宫不多,算上本宫也不过七个,都去也不费什么事。都是自家姐妹,本宫也不想厚此薄彼,就都出去走走吧,松快松快。” 这话说得景云无言以对。 她知道,皇后娘娘这是又顾虑名声了。 仪嫔c舒嫔刚进宫,新封的倪才人也还不算熟悉,她盼着能结个善缘,让这三位新嫔妃赞她一句贤惠大度。另还有何才人和秦淑女依皇后娘娘这喜欢一碗水端平的性子,带了那三个去了,就不会想留下这两个。 景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她明白皇后这是想与六宫和睦相处,当个人人交口称赞的贤后。可她又觉得这样刻意了些,过得太累。 翌日,皇后拟定的随行册子先呈进了紫宸殿,皇帝过目后,懿旨就下到了六宫。死气沉沉的后宫可算有了几分生机,各宫都忙碌起来,准备伴驾离宫。 紫宸殿后,要随驾的御前宫人们同样很忙。方鸾歌和顾鸾一起花了一整日时间收拾行李,满满地装了一整只大木箱。后又听闻猎场那边比京中还要冷些,不得不再塞几件更厚些的衣裳进去,木箱险些就要盖不上。 阖宫便这样一直忙了小半个月,八月廿八,圣驾终于离宫。卤簿仪仗洋洋洒洒地延绵出去,引得百姓围观。这样的场面,顾鸾上辈子第一次得见时也很兴奋,后来到底见惯不怪了,眼下便看着方鸾歌在旁边兴奋。 如此一直行了两日,八月三十晚上,圣驾抵达围场。 围场的位置在京城北侧,其实离避暑的行宫不远,但出来围猎还住行宫不像样子,便提前两日着了人过来扎营。在圣驾到的时候,帐子里都已布置得差不多了,只有些琐碎的东西还需宫人们来收拾。 偌大的一方主帐里,楚稷坐在中帐喝着茶,时不时扫一眼内帐里几道忙碌的身影,五次三番地欲言又止。 顾鸾,来歇一歇。 这句话反反复复地涌到他唇边,他甚至禁不住地动起口型,但就是说不出来。 “顾鸾”楚稷再一度自顾自地动口型时,内帐与中帐间的帐帘忽被揭开。他蓦然局促,闭口板住脸,清了声嗓子。 “皇上。”顾鸾行至他身前,福了福,“宜姑姑说颠簸了两日,不知皇上累不累,让奴婢来问问皇上可有什么想吃的,好让御膳房备合口的来。” “不用了。”楚稷绷着脸,矢口拒绝。没说完就已后悔,复又咳了一声。 然后他定住神,起身说:“朕出去走走。” 说罢他就提步往外去。顾鸾浅怔,四处望望,见宦官们都在忙着,将心一横,就自己跟着他。 内帐里,张俊原在指点宫人们收拾,可耳朵一直竖着,以免错过圣上的吩咐。乍闻皇帝要“出去走走”,他转身就要跟上去,被柳宜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 “姑姑”张俊茫然。 “你傻不傻”柳宜低斥,抬手拍在他头上,“有顾鸾呢,你去干什么” 寻红叶 营地所在之处空荡广阔,但四周围有山有林。眼下正值傍晚暮色渐合的时候,山林被渐深的夜色镀上一层朦胧,模糊了轮廓,变得温柔。 楚稷许久都有没说话,心知顾鸾就在身后,也没心思去想究竟要去哪里,挑了个方向便一直往前走。顾鸾也不说话,只疾步跟着他。 她鲜少这样独自同他出来,又是在围场这样的地方,规矩比宫里要松上很多。她心里莫名地有股窃喜,又与紧张交织在一块儿,拧来拧去,像根麻花。 如此一直走出了营地,周遭突然一静,一切喧嚣都被甩在背后。楚稷这才偏了偏头,状似不经意地看了她一眼:“不冷么” 她穿得很少。已是深秋,宫女们外出多要搭一件披风御寒,她却一身袄裙就跟他出来了。 顾鸾其实早已觉得冷了。适才他说出门就出门,她匆匆跟上也没想那么多。行至一半凉风一过,她就打了个哆嗦。 可她知晓他的性子。他素来体恤宫人,若她说一句“冷”,他即刻就会放她回去取衣服。但他也不必硬在这里等她,自有旁的侍卫能随驾出去。 可她想同他一起走走。 于是她说:“奴婢不冷。” 楚稷颔一颔首,便又继续向前走去。不远处是片枫树林,现下正值秋天红叶似火的时候。他想那里很好看,觉得若带她去,她或会喜欢。 他已有些顾不上梦里那个“阿鸾”了。她病愈后回来当值的这些日子,他发觉只要她在殿里,他就心情愉悦。其实他们都没说过几句话,可许多时候只要她站在那儿,他扫过她一眼,心情便会好上半晌。 这是种奇怪的感觉,他从未这样过。对后宫嫔妃不会,对梦里那个“阿鸾”也不曾有过。 他与那位“阿鸾”相处得宜,连在梦中都能感受到一种默契,就像是就像是文人笔下的“老夫老妻”。 但眼前的顾鸾,总能让他在不经意间心弦乱上一阵。 楚稷怀着心事步入枫树林中,再度侧首睇了她一眼。 她仍是低眉顺眼地跟着他,不说话,脸上也没什么情绪。这副样子,直让他觉得自己说什么都显得唐突,沉吟了一下,楚稷开口:“你不必这样跟着朕,自己随处走走看看吧。” 顾鸾心里一紧,直想说红叶有什么好看,我想看你。 却听他又道:“朕有些事,要自己想想。” 她只好福身,安静地退开,心里自有些失落。守着礼数退开数步,她转身往远处走,无声地重重吁了口气,视线落在满地红叶上。 算了,红叶不及他好看。但若看不了他,红叶也还是好看的。 她这般想着,下意识地寻觅起来。 此地乃皇家围场,天子不来围猎就鲜有人至。于是这掉了满地的红叶几乎都很完整,她想寻一片最好看的当书签用。 要够红c最好还要够对称。 顾鸾寻来找去,楚稷的视线落在她的背影上。 他原就想看看若她独自闲逛会做些什么。她跟着他,他不好没话找话,反从她身上找话就是了。 不多时,他就看到她俯身拾起一片叶子。举起来借着夕阳残存的光线看了看,又无情地扔了。 过了一会儿,又拾起一片。 楚稷自幼习射,眼力极佳,饶是在暮色之中也将几片叶子看得一清二楚。五六片后他凝神一想,便知这几片叶要么不够红c要么不对称,还有一片至少从他这里看是挺红的,也对称,但仔细想想,好像比另外几片都大一些。 她是有心在寻觅一片合意的叶子。 楚稷垂眸,看向自己脚下层层叠叠的落叶。 找一片她喜欢的应该不太难吧 几丈之外,顾鸾寻寻觅觅,很快找得投入了。又因夕阳西斜,光线愈发微弱,她直找得有些着急起来,一心想在天色全黑之前找到一片合适的。 所幸,叶子够多。她蹲在地上前前后后拣了几十片,终于挑出一片很好看的来很红,而且红得均匀,长得对称,也不太大,与她掌心差不多大小。 她长吁口气,唇角勾起笑。刚要站起身,肩头被人一点。 她回过头,看清是谁蓦然站起来,颔首福身:“皇上。” “给。”他将手递过去,食指与中指间夹着一片红叶。 顾鸾怔住,迟疑未接。他清了下嗓子:“方才看你在找红叶,朕偶然看见这片很好看,就” 话没说完,他忽而注意到她交叠的双手后,露出了红叶的一角。 “你找到了”挫败感令他立刻改口 ,但不及收手,两指间夹住的那片叶子就被她拿了过去。 她举起来,迎着仅剩的阳光仔细地看了看,脸上扬起笑来:“很好看。”说罢她低下眼,小心翼翼地将两片叶子放在一起收着,又小声道,“谢皇上。” “没事。”楚稷定着神,努力找话,“找树叶干什么用” “想做个书签。” “朕也要。” “”她抬一抬眸,夕阳映照下,他看到她眸中隐有讶色,又见她低头看了看手中的两片叶子,他即道,“用你找的那片做给朕。” 转念一想,又觉万一她或许更喜欢自己找的那片,他便又立刻改口:“哪片都行,朕随意用用。” 她多少察觉了一些他的局促,就想笑,又不得不忍着。他因她的神色而轻咳了一声,终于听到她应了声:“诺。” 他压住心下的喜悦,松气地看一眼几乎已寻不到踪影的夕阳:“天色晚了,回吧。” 顾鸾点点头,便跟着他往营地的方向去。走出没几步,晚风一过,她忽觉鼻中轻痒,心中大呼糟糕。 再走出几步,楚稷骤闻身后响起一声竭力压低的:“阿嚏” 他蓦然转头,顾鸾见他察觉就慌忙想要告罪,然而又一阵酸痒涌上来,她不得不赶紧重新掩住口鼻:“阿嚏” 楚稷拧眉,不及多想,抬手便褪了身上的大氅。 顾鸾正要再打第三声,肩头忽觉一沉,紧跟着周身都一暖。 “嚏”小小的再一声喷嚏之后,她低头看了眼身上,猛地抬头,“皇上” “走吧。”他不想听她推拒,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弄得她只好赶紧去追,可他的衣服又长,她未免踩了绊了,还得边追边拎衣服,大有些滑稽。 楚稷自顾自地走出一段,耳闻背后的动静似有些远,转身一看:“噗”他没憋住笑出了声。 笑什么笑 顾鸾听音生怒,但不敢瞪他,就狠狠地瞪了眼这于她而言过长的广袖。 “啧。”楚稷忽而玩心大起,负着手,好整以暇地踱向她,“这是哪家的姑娘,这么有闲情逸致,在这荒郊野岭里唱戏啊” “”他说她像唱戏的 她这回终是没忍住,抬眼狠狠地瞪过去。四目相对,她迎上一双挑事的笑眼,察觉她的恼怒,那双笑眼显然觉得阴谋得逞,蓦地一弯,笑得更厉害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楚稷笑得十分开怀,顾鸾在他的笑音中面红耳赤,只觉丢人,索性一咬牙将大氅脱了,带着赌气的意味,三两下披回他身上。 楚稷浅怔。 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有这样的情绪,可他竟然觉得:这很好。 甚至诡异地觉得期待已久。 顾鸾自知他不会因此生气,将大氅“还”给他后,拎裙便逃。她上一世时也曾这样与他赌气,气得转身离开后足足大半日没回紫宸殿。到了傍晚,他让宫人喊她过去,又将旁人都屏退,看着她一脸的无奈:“多大的人了,脾气跟小孩子似的” 当时她眼观鼻,鼻观心地静立着,一个字都不说。 他最后无计可施地说了软话:“好了好了,几句玩笑话,你当朕没说过,好不好” 眼下她已不记得那时惹她生气的究竟是什么玩笑话了,只记得他无可奈何的神情。 现下如初一辙的赌气,她仗着年轻说跑就跑。回想过去,不禁有一瞬的恍惚,又闻楚稷在身后喊:“哎顾鸾” 她置若罔闻,他又道:“你穿上” “奴婢不冷”她脆生生地回绝。 他拽下大氅,提步跟去:“不笑你了。” “不冷”她跑得更快了些。 营地里,后宫嫔妃所住之处是北边单独的一片。四周围都有片明显的空地,用以与其他营帐分隔,另有宦官林立,外臣无故不可进这片地方走动。 早些时候,几人都或在收拾c或在用膳,眼下天色晚了,几人也都已休整得差不多。倪玉鸾嫌帐中憋闷,就出了帐来,想随处走走。 身边的两名宫女c两名宦官便随着她出了帐。皇后早先下过旨,说难得出来一趟,让她们不必太过拘礼,可自在些,好好玩玩,只要带足了宫人别出什么事就行。 这话很合倪玉鸾的心意。她着实想好好散散心,也想好好想想,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在御前那时,她盼着能进后宫,觉得只消封了嫔妃就是人上人,再无所求。 可真入了后宫才知道,原来后宫嫔妃的日子这样无趣,尤其在见不着皇上的时候,简直过得没有盼头。 尤其,她还没上好的家世做依靠。 早些时候从旁的嫔妃到许多宫人都以为她能得宠,还乐得来巴结她,如今过了这么久都没见着圣颜,旁人对她便也淡了。她看得出,已有 人迫不及待地想要踩她一脚。 这样下去,日子迟早又要变得难熬。 倪玉鸾思量着,不知不觉已走出营地。 营地之外,一片宽阔。眼前一清净,仅有的动静就变得明显。倪玉鸾于是清晰地看到夜色下一道身影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定睛一瞧,还是个熟人。 她皱起眉。 顾鸾很快也看见她,同样滞了滞,收住脚步,稳步上前一福:“才人娘子万安。” “呵。”倪玉鸾冷笑出喉,“你一个御前的人,这般疯跑,规矩都忘了” 顾鸾听出她语气不善,目光下意识地往旁边扫,找寻楚稷的身影。 方才她大着胆子赌气,不肯理他,一路小跑。他不紧不慢地跟,明明还能听到他带着笑打趣她“不累吗”“跑步取暖”,现在竟已找不到人影。 顾鸾便平心静气地自己先回了倪玉鸾的话:“御前宫人也有不当值的时候,私下里松快松快也不碍事。想是才人娘子太合圣意,从前在御前当值的日子多,总不太得歇,不知道罢了。” 这番话说得头一句是解释,后一句是吹捧,口吻又和善至极,直让倪玉鸾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狐媚惑主 倪玉鸾突然觉得顾鸾面目可憎。 从前同在御前,她只觉得顾鸾是个不要脸的,装得一副温柔守礼的模样,偏能引得圣上注意。但那时候顾鸾总归不与她争,为人和气不多话,让她也说不得什么。 如今顾鸾这句话却颇有夹枪带棒的意味。 倪玉鸾心中不禁恼意横生,觉得顾鸾最近必是蛊惑了圣心,又或见她入了后宫却再见不到圣颜,成心耀武扬威起来。 倪玉鸾这般想着,笑音便更冷了几分:“你少拿御前说事。如今我是主子,你是奴婢。宫中行事该是什么规矩,何轮得到你来顶撞我” 顾鸾越听越觉得好笑。 上一世她在御前待了那么久都不曾见过这样的傻子。这并非因为她位高权重御前的人里,便是不能进殿当差的小宫女小宦官,旁人见了也大多是客客气气的。 顾鸾心下轻嘲,面上犹自蕴着淡笑,低垂着眼帘:“是才人娘子先行质疑奴婢礼数不周,奴婢在御前当差,万不敢背这样的罪名,这才不得不与娘子解释一二,绝无顶撞之意,娘子不必这样多心。” 说着她屈膝施了万福:“快到轮值的时辰了,奴婢还有差事,先行告退。” 礼罢,顾鸾提步就走。然才刚走一步,左臂被人猛地一拽,力道之大令她一下子身形不稳,轻叫出喉。 “娘子”倪玉鸾身边的宫女也吓着了,唯恐她举止有失,匆忙半拉半扶地欲将她的手按住。 然而却慢了一步倪玉鸾将顾鸾拽回便蓦然扬手,一记耳光悍然打下。 “啪”地一声响起的同时,顾鸾清晰地听到倪玉鸾身后惊起宫人们倒吸冷气的声音。 脸颊的胀痛令她滞了一瞬,深吸一口气,顾鸾凛然抬眸,素手一起即落。 “啪。”倪玉鸾显未想到她敢还手,身子直向后一跌,所幸被宫女及时扶住。 周遭死一般的寂静。 宫人们连倒吸冷气的声音都不再有了,一个个目瞪口呆。不远处正有侍卫再巡逻,也都纷纷望过来,皆尽窒息。 半晌,倪玉鸾回过神来,却被她的举动镇住,不敢妄动了,只气得胸口起伏不止:“你你好大的胆子” “倪才人。”顾鸾双手在袖中交叠着,稳稳地上前半步,口吻比姿态更稳,“这一巴掌是教才人明白,人在宫里,便是打狗也要知道看主人。” “今日之事,才人若心有不平,自可去向皇后娘娘告上一状,奴婢也会去向宜姑姑和张公公禀明原委。你我位卑,都不是能决断是非的人,但宫里能决断是非的人多着呢,想来谁也不必吃什么哑巴亏。” 一番话说完,她复又垂眸福身,便提步走了,任由倪玉鸾瞠目结舌地留在那里。 夜晚的凉风一过,拂过脸上的肿胀,刮得一阵发麻。顾鸾一壁走着一壁抬手揉了揉,心里生着气。 浅薄如倪玉鸾都能进后宫,楚稷年轻时的品位竟这样差 诚然,她知道若依身份来说,便是倪玉鸾性子再浅薄她也不该还这一巴掌。可她实在气不过,只想看看眼前的楚稷还是不是那个让她忘乎一切的楚稷。 她太了解上一世所识的那个他。 那个他明辨是非,不太拘泥于宫规律例。有些看似有违礼法却事出有因的事若放到他面前,他总能将是非曲直理个明白。 他说恶法非法,他说若律例护不得良善弱小之辈,反成了作奸犯科之徒用以自保的利剑,那这律例便不要也罢。 她喜欢他说这些话时明朗又温柔的样子。 若这辈子他不再是这样明辨是非的人,只知以宫规照章办事,她会难过,那不如就当从未喜欢过他。 许是这样的假想令人不安,又许是脸上的胀痛挥之不去,顾鸾走着走着竟就哭了。眼泪漫出来,她抬手用袖子抹了好几次,听到背后有人喊:“顾鸾” 顾鸾脚下顿住,薄唇抿了抿,低着头,转过身。 三两丈外,楚稷笑一声,提步上前:“一转眼的工夫就找不到你了,走得倒快。给。”他抬手一递,“方才路过柿子树摘的。” 话音未落,一颗泪珠从她羽睫上划下来,晶莹剔透地坠到草地上,消失不见。 楚稷愕然。 “怎么了”他疑惑地弯腰张望她的神色,“朕打趣你两句,你就这么” 说到一半,他看到了她脸上的指痕。 “怎么回事”楚稷直起身,笑意荡然无存。 顾鸾再度抹了把眼泪,仰起脸,毫无惧意地直视着他:“奴婢方才遇到了倪才人。” 他 皱眉:“倪才人打的” “是。”顾鸾一咬嘴唇,如实相告,“但奴婢还了手。” 楚稷浅怔,难免三分讶色。 顾鸾的眼帘低下去:“皇上觉得是奴婢的错还是倪才人的错” 这话里,有几许只她自己可知的负气。 楚稷想了想:“好好的,为什么动手” 顾鸾面无表情:“奴婢回营地时迎面碰上倪才人,才人娘子见奴婢跑着,便说” 她一五一十地将经过说给他听,连倪玉鸾所言都能一句句原原本本地重复出来,语气亦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这是上辈子在御前当差练出的本事,为的原是不因代人传话惹出误会。如今这般一清二楚,却是因她想给自己一份坦荡,想看看若她毫无偏颇地将事情讲给他,他会怎么决断。 她盼着他不要让她失望,却也并不怕迎来这份失望。 皇后所住的帐子里,倪玉鸾正跪在地上,哭得梨花带雨。 她呜呜咽咽地将事情说了个大概,便抬起头,手指着脸颊,满目的委屈:“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您看看,一个宫女都敢对臣妾动手,这宫里可还有半分尊卑礼数么” 皇后端坐在宽大的金丝楠木扶椅上,恹恹地揉着太阳穴。 她到底怀着孕,胎像虽稳,这一趟颠簸过来却也有些累。原想早早睡下,倪氏却偏在这时候来求见,她本想推了不见,又听禀话的宫人说倪才人脸上有伤。 但凡嫔妃,总是爱惜容貌的。她只道是六宫出了争风吃醋之事以致行止失当,这才见了倪氏。 没想到传进来一听,竟是和御前的顾鸾起争执打的。 这事若管,并不好管,御前的人轮不着她去插手;若不管,好像又有失皇后威严。 皇后不禁后悔,觉得还不如不见她。 倪玉鸾抽噎不止,深深拜下去,身姿柔弱无骨:“皇后娘娘您要为臣妾做主啊” “这事”皇后沉沉吁气,淡声,“你先别哭。今日天晚了,等明日本宫去回皇上。” “依臣妾看,皇上怕是被那贱婢蛊惑住了,否则那贱婢如何敢这般放肆”倪玉鸾抬起头,“既是如此,只怕便是娘娘去了,皇上也会一力袒护。臣妾斗胆,求娘娘哪怕是为着皇上清誉也要决断一二,总不能看着那贱婢嚣张,将宫中搅得乌烟瘴气” 皇后眉心微跳。 她不喜欢倪氏自己也是宫女出身却这样一口一个“贱婢”地称呼顾氏,但她不得不承认,倪氏这话说得有点水准。明明是在逼她出手,却口口声声为了皇上c为了后宫,让她即便不肯也不能说她不对。 “好了。”皇后开口,正想将倪氏劝走,帐帘一挑,又有人进了中帐来。 “皇后娘娘。”张俊躬身进了帐来,皇后神色微凝:“这么晚了,皇上有吩咐” “哦,吩咐也说不上。”张俊手里执着拂尘,脸上的笑要多和善有多和善,“是皇上顾及娘娘身孕,怕娘娘这一路颠簸过来累着。差下奴来嘱咐娘娘别偷懒,无论如何也要传太医来请个平安脉再睡下。” 皇后不禁有了笑容,颔首:“多谢皇上记挂,本宫已请太医来过了,都好。” 张俊又说:“还有吴美人那边,也烦请娘娘” “也让太医去了。”皇后道,“吴美人也都安好。” “那就好,那就好。”张俊挂着笑连连点头,目光一转,好似这才注意到倪玉鸾,“哟,才人也在这儿,那真是巧了。” 倪氏一怔,皇后也一怔:“怎么说” 张俊笑叹摇头:“方才在外头出了点事,倪才人寻衅将御前的一个宫女打了。娘娘您说,哪有嫔妃往御前伸手的道理皇上的意思是事情不大,但这毛病不能惯着,让宫正司的嬷嬷来赏二十戒尺。随倪才人出去的几个宫人不能规劝才人,概罚一年俸禄。” “下奴原想着从娘娘这儿告了退再去倪才人处传话。既然人就在这儿,下奴便不再去了,劳娘娘约束。” 张俊说罢,气定神闲地一揖:“下奴告退。” “公公慢走。”皇后神情冷肃地点了下头。 倪玉鸾怔然滞住,待得张俊退出去,一个年过半百的嬷嬷进了帐来,她才猛地回神,急急地膝行向皇后,惊惧满目:“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不行那贱婢妖言惑主” 柿饼 眼见倪玉鸾要扑到皇后跟前,两旁的宦官连忙上前将她按住。 皇后有着身孕,岂能容她这样冲撞 倪玉鸾挣了一挣:“皇后娘娘臣妾冤枉是那顾鸾先动的手” 挣扎之间,又是泪如雨下。 皇后只看了她一眼,目光就挪开了。 这事若皇上不开口,还有的辩。皇上开了口,还有什么好说 皇上说是倪才人的错,便是倪才人的错。 皇后于是站起身,朝那神情恭肃的嬷嬷颔了颔首:“本宫有着身孕,如今实在累了,有劳嬷嬷按圣旨办吧。” 说完,她就搭着宫女的手,不紧不慢地往后帐走去。 “皇后娘娘”倪玉鸾还在喊,不规矩的样子令那嬷嬷皱了眉。她递了个眼色,就又有一宦官上了前,一把捂住倪玉鸾的嘴,向外押去。 “呜呜呜”倪玉鸾一味地挣扎,被脱出皇后的帐子都尚未安生。又走出一段,那嬷嬷终是被身后的声音搅得烦了,顿住脚,转过身来。 捂着倪玉鸾嘴巴的宦官会意地将她松开,倪玉鸾即刻争辩起来:“嬷嬷嬷嬷您饶我一次,实是那顾鸾” “才人”嬷嬷沉声一喝,令倪玉鸾止了声。 她锁眉睇着倪玉鸾:“奴婢不想过问才人究竟犯了什么错,但事已至此,才人还是少说些话为好,免得祸从口出。您口中那位顾鸾,若奴婢没记错该是御前的人。您已触怒圣颜,如口中再对御前宫人这样横加指责,怕就不是让奴婢来对您略施惩戒的事了。” 嬷嬷语中一顿:“戒尺什么样想必您心里有数红木所制,不过一尺长寸宽c半寸厚。倘是正经赏一顿板子正经杖责用的板子什么样,您心里也该是有些分寸的。” 这嬷嬷一番话说得慢条斯理,却颇有成效地将倪玉鸾嚇住了。 正经杖责用的板子什么样她自然知晓。从前做杂役时,院子里三天两头拿那东西打人。若是下了狠手去打,七八板子下去就能打得人七窍流血;纵是拿捏着分寸悠着劲去打,打到二十板子也总要折进去半条命。 倪玉鸾于是被吓得小脸煞白,不敢再妄言一个字。那嬷嬷原也无心再多费什么口舌,见她不再吭声,便又转过身继续往她的住处走去。 倪玉鸾吓得浑身都有些僵,被身后的宦官一推才不得不提步继续前行。 不多时,入了帐。那嬷嬷脚下半步不停地直接进了内帐,视线左右一扫:“都退下。” 帐中候命的几个宫女宦官瞧出她是宫正司来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口地往外退。待得他们皆尽离开,嬷嬷的手往袖中一摸,便摸出一方戒尺。 嬷嬷睇了眼押她过来的那几名宦官:“你们扶着才人一些。免得有个摔了碰了的,咱们都不好交差。” 说罢便绕至倪玉鸾身侧,声音稳而冷淡:“才人娘子,得罪了。” 主帐里,顾鸾默不作声地坐在侧旁的椅子上,楚稷屏退宫人,坐在御案前托着腮看她。 她不说话,只偶有一声残存的抽噎,因脸上没什么情绪,看起来既委屈又坚强。 他近来看着她就总会入迷,不知不觉已看了半晌。直至帐帘被人一挑,楚稷余光睃见张俊探头进来,不禁眉心一跳,即刻站起身,向帐帘处走去。 张俊原就在犹豫要不要进来,见状忙躬身,压音:“皇上要的药” 楚稷垂眸,将他手里的瓷瓶拿起,就道:“退下吧。” 张俊麻利地告退,楚稷几步折回去,停在顾鸾面前,伸手:“药。” 顾鸾立起身,眼眶红红的,低着头:“没事,有点肿罢了,养两天就好。” “把药用上,一夜就好。”他口吻和煦,“听话。把伤养好,让张俊挑匹马给你玩。” 顾鸾微滞,觉得他的语气像在哄小孩子,忍不住地抬眼看他。 便发现他的神情也像在哄小孩子。 可她也只看到了那么一瞬。四目相接,他即刻就把目光别开了,一派风轻云淡之下,好像方才只是她的错觉。 “谢皇上。”顾鸾抬手,把那枚小瓷瓶接到了手里。 楚稷暗自松气,视线小心地落回她面上。见她低了眼,才敢继续看着她说话:“别生气了。” “嗯。”她点头。 “饿不饿朕让御膳房送些吃的来。”他又说。 “有些。”顾鸾抿一抿唇,“谢皇上,那奴婢先告退。” 留下一起吃吧。 楚稷很想这样说,但忍住了,颔首:“去吧。” 顾鸾便福身告了退,身影很快消失不见。他的视线却在帐帘上凝了很久才收回来,视线一转,落在了桌上的一团橙红上。 是他摘来的那个柿子。 他不知自己当时在想什么,遥遥见到那株柿子树上硕果累累明艳好看,就想要摘给她。柿子树很高,饶是被果实压低了枝头也仍难以够到,他身边又没带别的宫人侍卫,左右看看没有旁人,就爬了树。 他年少登基,为帝王者总要维持威仪,已好几年没爬过树了。 现下自己想想都觉得好笑。 “张俊。”楚稷一唤,张俊打了帘进来,他睃了眼那个柿子,“给顾鸾送去。” 北边的一方帐子里,仪嫔歪在美人榻上吃着宫人刚奉进来的一碟去了皮的葡萄,听身边的大宫女盈月绘声绘色地说完适才听闻的趣事,一脸的意趣:“有这事” “是。”盈月笑道,“奴婢方才凑去倪才人的帐子附近听了听,倪才人还哭呢,假不了。” “有意思。”仪嫔轻哂。 “娘娘,您看这事是什么说头”盈月思量着,“奴婢想着,是不是大家先前都猜错了。或许倪才人只是办事得力才得的赏多,真合皇上心意的却根本不是她,而是顾氏” “说不好。”仪嫔嗤笑一声,“甭管是谁,咱不当那个出头鸟。你只管让人将这消息散出去,她们谁爱去打听谁去打听,咱们只等着听信儿。” 盈月福身:“诺。”继而又道,“那若真是顾氏,娘娘想怎么着” “若真是她,咱就先结交着。”仪嫔慵懒地轻扯了个哈欠,“这宫里头,多个朋友比多个敌人强。况且这人又还在御前,咱何苦得罪她” 这话说得盈月深以为然。 的确,谁会愿意得罪御前宫人呢唯有倪才人那样的蠢货才会得罪御前宫人。 接着,她又问道:“那若来日顾氏进了后宫呢” “这就要到时候再说了。”仪嫔衔着笑,又丢了一颗葡萄到嘴里。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她绝不多得罪人,起码不会去明着惹事。 再说,争风吃醋有什么意思后宫的人这么多,皇上的心原也不可能属于哪一个人,多去争那么一分两分也没劲。 有那个工夫,还不如多想想如何才能得个皇嗣。 皇嗣才是后宫妃嫔真正的指望。 主帐西边几丈远的帐子里,顾鸾刚接过御膳房送来的宵夜,就见张俊又送了个柿子过来。 刚才哭得懵神,她险些忘了他还摘了个柿子给她。 她其实不爱吃柿子,总觉得多多少少会有些涩。尤其是没过霜的柿子,一口下去就能一直涩到喉咙,总要缓上半天才能好。 是以上一世每每有柿子送到她跟前的时候,她都会拿去做柿饼。柿饼是她很喜欢的东西,既不涩嘴又口感绵软,而且甜得像蜜。 这一回,她却看这柿子顺眼得很。用宵夜时都把它拿在手里左看右看,觉得它长得真漂亮。 这么漂亮,一定很好吃。 顾鸾这般想着,终是去将柿子洗净了,凑到口边咬下一小口,再一吸,浓稠的浆汁涌入口中。 果然很涩嘴,一直涩到喉咙,涩得她愁眉苦脸。 但她还是觉得甜得像蜜。 顾鸾于是就这样愁眉苦脸又乐在其中地将这个柿子吃完了,结果便是直至半夜醒来喝水时都还觉得喉中涩得难受。她不禁笑话自己傻,又莫名还想再吃一些,最后栽倒在床上盯着帐顶想:得空还是做些柿饼吧 夜色已深,安静的主帐里,梦境随风而入。 大多的梦都是来得没头没尾的,楚稷看到自己进了一间屋子,床边的茶榻小桌上置着瓷碟,碟中盛着一摞柿饼。 他不知为何,鬼使神差地知道那是阿鸾做的,便饶有兴味地拿起一个来吃。 一口咬下去,甜味漾开,身后的声音却也响起来,带着没好气的意味:“皇上又来偷柿饼吃” “什么偷,吃你两个怎么了,说得这么难听”他带着笑,理直气壮。 身后的人绷不住笑了,转身去沏茶。他侧首望过去,欣赏着她沏茶的背影,听到她问:“皇上有事” “听张俊说过几天是你生辰。”他又咬了口柿饼,随意地坐到茶榻上,“六旬了,是不是” 那道背影好似僵了一僵,俄而听到她笑叹:“皇上不说,奴婢都没注意自己竟已这么老了。” “老什么”他只笑,“所谓长命百岁,便还能活四十年,现下勉勉强强算是人过中年的时候。” 言罢他又道:“这生辰该好好过,有什么想要的,朕给你办。” 故人 楚稷拿给顾鸾的药有奇效。顾鸾当晚肿着脸睡过去,翌日起床照镜子时已是肌肤白皙,寻不到半点痕迹了。 此番出来,御前来的多是宦官,宫女除了柳宜这个大姑姑外就只有顾鸾和方鸾歌两个。柳宜没交待她们值夜,但白日里不免日日都要当值,顾鸾收拾妥当便与方鸾歌一起往主帐去。 时隔仅仅一夜,楚稷自也还记得她昨晚与倪氏的冲突。见她进来,视线就落在她侧颊上,认真看了会儿,衔笑一唤:“张俊。” 张俊应声上前两步,压音跟顾鸾说:“跟我来。” 顾鸾就随着他出了帐,走出不远有方马棚,里头有匹枣红小马正吃草料。 这马儿漂亮得很,棕红的毛色均匀油亮,马鬃蓬松顺滑。张俊上前轻轻拍着它,跟顾鸾说:“皇上说这马日后归你。这几日可在附近随意跑一跑,不去那些险处就是。等回了宫,就交由驯兽司养着,不当值的时候也可以带它到后山去玩一玩。” 顾鸾听得满目惊喜。 她上辈子莫说骑马,就是摸也没摸过一下,骑马这事对她而言十分新奇。迟疑了一下,她才上前摸了摸马鬃,口中问张俊:“它叫什么名儿” “嗨,你自己起吧。”张俊笑道,“这马聪明得很,起个名字叫上几日,它就记住了。” 顾鸾凝神想想,就笑起来:“那就叫柿子吧。” 张俊一怔:“柿子” “嗯。”她低着羽睫,没有解释什么。 她喜欢他送她的这匹马,也喜欢他摘给她的柿子。 张俊迟疑着点点头,又说:“行。皇上还说了,今日就随你带它随处走走。我挑了两个骑术好的宦官跟着你,若有什么事,你让他们及时来回话。” “多谢公公。”顾鸾收回揉马鬃的手,抿起笑,朝他福了福。 张俊摆手:“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客气什么我先回去复命了,你在这儿等一会儿,他们两个即刻便来。” “好。”顾鸾再行福身,张俊这就走了。他回到主帐,帐中正有宗亲来觐见,张俊便暂且没进去,进了边上一顶供宫人们小歇的帐篷,和柳宜说话。 柳宜瞧见他就笑:“办妥了” “妥了,多谢姑姑让我去混这个脸熟。顾氏性子淡泊,平日我还真得不着什么机会跟她说话。” 柳宜嗤地笑了声:“少拣好听的说。你哪里是爱混这等脸熟的人若你真是,我还不叫你去了呢。” 小牧那样的事,御前有一个就够了。 张俊挠着头嘿嘿笑了两声:“但结个善缘总归是好的嘛。”跟着又问柳宜,“我瞧姑姑近来很乐得捧着她,却又不再与皇上旁敲侧击,姑姑可是有什么打算” “不该问的别问。”柳宜淡然。 顿了顿声,约是怕张俊多心,她又道:“总是要依着圣意办事的。皇上不愿我说得太直,我便少说。至于打算,我现下也还拿不准主意。” 张俊思索着点头:“还是姑姑谨慎,我得学着。” 营地最北侧,紧邻嫔妃们住处的地方有一片马场,是专门圈出来供几位宫妃作乐的地方。 本朝民风开放,女儿家虽仍以琴棋书画茶道女红为主,但投壶c骑马,乃至马球c蹴鞠也都可学上一些。 如今难得出来这么一趟,仪嫔早早地就张罗起了马球来。这事她在宫里就发了帖子,盛情地邀请姐妹们同乐,但皇后与吴美人皆有身孕,秦淑女素来避世不爱见人,只另外三人应了她的邀。 今日来的,却只有舒嫔c何才人,早先同样应了邀的倪才人既没人影也没遣人来回话。 舒嫔是个实心眼的,左等右等见不着人,就向仪嫔道:“说好的是今日,倪妹妹是不是忘了姐姐着人去问问” 不及仪嫔说话,旁边刚翻身上马的何才人已扑哧笑了声:“舒嫔娘娘这是没听说昨晚的事倪妹妹今日怕是不便露脸了。” 舒嫔听得困惑:“昨晚何事” “先不说了。”仪嫔禁不住一声轻笑,“左右她是你宫里的人,你若想知道,一会儿随便差个人去问问,好过咱们这般议论再惹起口舌是非。来,咱们玩咱们的。” 仪嫔言毕,扬鞭策马,马儿疾驰而出,将舒嫔的万般疑问都挡了回去。 仪嫔一壁纵马驰骋,一壁不动声色地回头看了眼舒嫔。 啧,后宫里蠢货真多。倪才人是,舒嫔也是。 但她喜欢“蠢货”。 跟蠢货做朋友是极好的。不必怕被她们算计,若有什么事,又可想法子推她们去出头。 她可得好好养着这两个人。皇上年轻,不会一直不碰后宫,只消他来,后宫烽烟必起,她手里要有棋子可用。 而若他真一直不来 她更需棋子可用。 顾鸾在马棚前等了片刻,张俊差来的两个宦官果然到了。两个都是驯兽司的人,一个十四,一个才十岁,见了顾鸾恭恭敬敬地见了礼,就扶她上马,一并往营地外去。 他们两个也都是挑了马来用的,便一人在前头引路,一人在后头跟着。顾鸾的马果然聪明,见状不必顾鸾操心,就知道乖乖跟着前头那个。 顾鸾俯身搂一搂它的脖子:“乖啊柿子,我带你摘柿子去。” “摘柿子”前头那宦官闻言转过脸,“那姑娘可知柿子树在哪儿” 顾鸾张望着四周:“应是就这一带。我们随处走走,指不定就能遇上。若遇不上就算了,若遇上咱们就摘些回去,等我做好柿饼给你们送去驯兽司几个。” 前面那人不禁面露讶色,后头那个年纪小些,闻言便笑起来:“真的太好了,我就爱吃这些甜的可孙公公小心眼儿大抠门儿,一口点心都不给吃” “胡说什么”前面那宦官面色立变,策马折回去,扬鞭就打。 后面那个连忙抬手遮挡:“哥”然鞭子划过空气的声音一响而逝,下一瞬即是落在皮肤上的闷响。顾鸾悚然一惊,见他还要打,忙喝:“别打了” 那宦官收住手,侧过头来:“我弟弟年纪小,说话口无遮拦,姑娘别怪罪。” 这是怕她去嚼舌根告黑状,索性自己先动手,堵住她的嘴。 顾鸾沉息:“我什么都没听见,不懂你在说什么。” 兄弟两个都松了口气,气氛却仍有些僵。 顾鸾便又没话找话道:“方才倒忘了问,你们叫什么名字” 年长的那个抱拳:“我叫杨茂,我弟弟叫杨青,姑娘叫我们阿茂c阿青便好。” 杨青 顾鸾不由多看了那个年幼的一言,抑住惊异,收回目光:“叫我阿鸾就是。” “姑娘”杨茂谨慎得很,不免迟疑,杨青却张口就道:“阿鸾姐姐” 顾鸾“嗯”了一声,张望四周:“走吧,找柿子树去。” “哎”杨青应下,便先策马跟上,杨茂沉了沉,也接着引路去。 这片地方草地平旷,在到达那片枫树林之前见不着几棵树。孤零零的几株柿子树便不算难找,三人漫不经心地寻着,很快就找见了。 顾鸾远远望去,就见树上的叶子几已尽凋,橙红的柿子一颗颗悬在枝头,沉甸甸的,直将树枝压弯。 可即便是被压弯的树枝,最低处也仍离地很远。三个人费了半天力气也够不到,最后杨茂杨青两个都上了树,攀在枝头才将柿子摘下来。 也不知楚稷昨日是怎么摘的,总不能也爬树吧 顾鸾在树下边琢磨边等,不时出言叮嘱树上的两个小心一些。杨茂杨青见她不是个刻薄人便放松下来,边摘柿子边说笑,后来杨青还没轻没重地砸了一个柿子过去,糊了杨茂一脸果浆。 “小混蛋,看我一会儿不打得你满地找牙”杨茂边骂边用衣袖抹脸,顾鸾在底下仰着头:“你下来,我给你个帕子擦,别用衣袖,柿子染色的衣裳不好洗的。” “哎。”杨茂应一声,纵身跳下来。顾鸾把帕子递给他,他擦着脸,杨青不怕死地又扔下一个,“啪”地一声,拍溅在杨茂头顶。 “噗”顾鸾没憋住笑出声来,抬头看看坐在树枝上甩腿的杨青又笑不出了,神色淡下来,“别闹了,我们摘好就回去。” “好嘞”杨青爽快地应下来。他虽爱玩闹,干起活倒也麻利,很快就将近处的柿子摘了个尽,脱了外衫兜着,下树交给顾鸾。 秋风料峭,身上少了件衣裳,杨青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顾鸾禁不住心软,接过那一包柿子,跟他说:“天冷,你先策马回去吧,别冻着。” 杨青听言咧嘴笑,推辞说没事,顾鸾还是硬将他劝走了。 傍晚,一众人马席卷着尘土,呼啸归营。楚稷与宗亲们围猎了整日,收获颇丰,狐c貂c兔一类的小兽猎得几十头,鹿有十余只,另还有只白虎,随行侍卫们费了好些力气才拖回来。 楚稷进帐去歇息,刚六七岁的良王楚秩也跟着他一并入帐,随口笑说:“母后要是知道皇兄这般涉险与虎缠斗,肯定要骂人” 楚稷抿着茶,挑眉:“你不许多嘴。” “我不说”楚秩眼睛一转,抱住兄长的腿,堆笑,“那皇兄把虎皮赏了我,好不好” “不好。”楚稷拍他额头,“快回去,早点歇着。” “嘁。”楚秩撇嘴,小声呢喃,“我知道,皇兄准是又要讨好那个鸾去” 说完就转身,礼都没行一个,跑得飞快。 楚稷神情微凝,已到嘴边的话噎了回去。 楚秩说什么 “讨好那个鸾” 声东击西 楚稷皱着眉,转过头。 柳宜刚巧挑帘进来,他张口便问:“楚秩怎么知道顾鸾的事” 柳宜被问得一愣,想了想,面露不解:“皇上对顾鸾那般上心众人有目共睹,良王殿下自然是知道的呀。” 楚稷眉心皱得更深了两分。 想想太后先前传倪氏和方氏去的事,他便知此事若传得广了,怕是要节外生枝。 一股古怪的心思在心底漫出来,他竟不想让顾鸾如倪氏一样也进后宫去。说来或是有些疯魔,他只觉得顾鸾现下日日都在身边就很好,他总能看到她,即便不说话也是好的。 不远处的帐子里,顾鸾早早地装着柿子回来,就寻了把小刀,细细地削起皮来。又跟御膳房要了两只大些的白瓷碟,一只用来盛放削净皮的柿子,一只放柿皮,因为她喜欢在制柿饼时将柿皮一同晾晒,等到捂霜的时候用来垫在柿子之间。 杨茂c杨青兄弟两个有心在旁边帮忙,却很快就发现没有自己能插得上手的活儿,只得坐在旁边干看着。 杨青兴致勃勃地问顾鸾:“阿鸾姐姐,这什么时候才能制好啊” “要许久呢。”顾鸾笑一声,“先晾晒再捂霜,大约要等腊月才能好吃。” “这么久啊”杨青神情语中都失落起来。顾鸾看他一眼:“你若平日亏嘴了,也可来找我,我拿些点心蜜饯给你。” 杨青听得眼睛一亮,杨茂摇头:“姑娘心眼儿好,却别惯着他,哪就有那么亏嘴呢” 杨青不开口了。 顾鸾抿着笑,视线尽落在眼前正削皮的柿子上,缓缓又道:“常走动有什么不好的只当多个朋友。再说,我的马日后也要麻烦你们照料。” 说着就一睇案头放着的两碟点心,跟杨青说:“吃啊,客气什么” 杨青迟疑地看一眼兄长,见杨茂不说什么才敢拿一块。 御前宫人们平日所食的点心都是御膳房里做出来的,道道精致讲究,杨青只咬一口就笑了。顾鸾削着柿子皮,余光睃见这笑容,心里一阵唏嘘。 方才初见杨青之时她原不想和他深交,免得徒增伤感。 因为上一世,她也是见过这个人的。 他在日后会是个能人,秉承皇命出使各国,放在宦官之中也算飞黄腾达。 可造化弄人,他过了那么多国的关隘,却没过得了美人关,双双落得个不得善终的下场。 而她,便是去给那位“美人”送去三尺白绫的那一个。 唉。 顾鸾心下长叹,待得最后一个柿子削完,她擦净了手,起身打开衣柜,寻了个空匣子出来。接着又拉开茶榻边的矮柜,捧出呈果脯的瓷罐,倒满一整匣,拿给杨青:“带回去吃,仔细别吃坏了牙就好。” “多谢姐”杨青伸手边接边道谢,说到一半又突然想起看兄长的脸色。杨茂无奈一叹:“多谢姑娘。” “就当是谢礼了,今日辛苦你们。”顾鸾笑笑,“我得回御前瞧瞧有差事没有。” 后一句话便是送客的意思,兄弟两个心领神会,起身朝她一揖,就先离了帐。 回到主帐,顾鸾便听柳宜说:“今晚没什么事,皇上去皇后娘娘那里用晚膳了。” 北边正当中那顶最为华贵的帐子里,帝后二人一同用着膳,聊天聊得像例行公事: “皇后近来可还好” “都好,劳皇上记挂。” “胎像可还好” “太医日日都来,皆说胎像不错。” 这般聊过几个来回,就再没什么话可说,便只得沉默用膳,偶尔为对方添上一筷菜肴,就算彰显夫妻间的和睦。 用完膳,便是翻牌子的时候。尚寝局的人听闻皇上在皇后这边,就捧着绿头牌过来“例行公事”。 皇后回想着已空了两个月的彤史,看看绿头牌又看看皇帝,温声欲劝:“皇上,后宫的各位姐妹已经” 话音未落,就见皇帝伸手,干脆利落地翻了一块牌。 皇后浅怔,讶然望去,虽看不见翻过去的那块上写着谁,却很快从另几块之中排除了出来。 是倪玉莺。 “朕去看看倪才人。”皇帝这便起了身,皇后随之离座,皇帝和善地叮嘱她,“皇后早些歇着。” “恭送皇上。”皇后浅浅一福,恭送圣驾。 宫中本就没有几堵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又是在围场这样规矩松散些的地方。皇帝前脚进了倪玉鸾的帐子,六宫后脚就都听说了这事。 白日里一同打 马球的仪嫔c舒嫔c何才人正坐在一起彻查,听言俱是一愣。 何才人满目的不解:“不是不是昨日才罚了她今儿怎么”跟着自顾自地一想,“倪才人瞧着倒是个会撒娇惹人怜爱的,皇上这是心疼了” 舒嫔略作思忖,也道:“才册封没多少日子,皇上本也在兴头上,自是不免要心疼的。” 仪嫔没贸然说什么,却也皱起眉头。 是她想错了 倪氏自进了后宫就再也没见过圣颜,她便以为是太后c皇后先前都会错了意,皇上真正喜欢的根本就是还留在御前的顾氏。 为着这个,她已慢慢做起了准备,一方面静静瞧着,等火候到了她便愿意为顾氏开口,让皇上封顾氏为妃嫔,既和顾氏结个善缘又合皇上的心意;另一方面,她又时常与舒嫔c何才人c倪才人议论顾氏几句,不为搬弄是非,只为惹起妒意。来日若要与顾氏有一争,她手中便有棋子。 可若皇上心里中意的还是倪氏,她就大可不必费这般口舌了。 仪嫔举棋不定,心中斟酌思量着,越想越烦。 既入宫闱,为了家中荣耀与自己的前程,她早已准备好了要与人相争,却只道是冲着风头最盛的那个去就好。 谁知如今竟还要先去摸索究竟谁是真的“风头最盛”。 若能有个法子让倪氏与顾氏两败俱伤就好了。这两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宫女没了,后宫大概都能轻松一些。 西北角的帐中,倪玉鸾伏在床上浑浑噩噩地睡了整日。 昨日说是拿戒尺小惩大诫,那宫正司的嬷嬷下手却黑。又有三个宦官一起死死按着她,两个按着胳膊个拢着腿,让她躲也躲不得半分。 这二十戒尺便打得她腰下直犯了黑紫,继而便有些发起烧来,烧得整个人有气无力。 入夜时分,倪玉鸾醒过来。迷迷糊糊中察觉有光线从照过来,照得眼睛疼,循着望去,就见前帐灯火通明。 她不由皱眉,没好气地唤了人来:“去把前头的烛火熄了,搅得人睡不好。” “娘子。”清雨声音压得极低,小心地往帐帘处看了眼,才道,“皇上在前头看折子呢。” 倪玉鸾蓦地翻起身来:“皇上来了” 说着她就要下地穿鞋,却被清雨一把挡住:“娘子娘子不能去,皇上吩咐了,不让娘子过去。” 倪玉鸾皱眉:“这话什么意思” “奴婢不知道。”清雨死死地低着头,“但但御前的张公公说,娘子还是听话为好,不然不然” “不然什么” “不然宫正司的那位嬷嬷,明儿一早还过来” 这句话让倪玉鸾一下子泄了气。 昨日的伤还没好,她禁不住再挨一顿板子。 可是为什么呢 皇上这是什么意思罚了她还不够,还要这样对她,让顾氏看笑话么 倪氏心里恨着,伤处又疼,直激得涌出眼泪来。 前帐里,楚稷安然批阅奏章,待得天色又晚了些,便睡下了。 帐外四周都有御前宫人守着,自无人敢进来搅扰。前帐与后帐间亦有宦官候命,倪氏也不得近前。 这一觉他便睡得还算好,只是又梦到了柿饼,“阿鸾”又打趣他:“皇上什么岁数了还爱吃这种甜食,传出去都要让人笑话。” “朕什么岁数”梦里的他,没脸没皮,“牙好的岁数就都能吃啊。再过几年朕的牙不好了,你便是送来朕也懒得吃了。” 她轻轻地“嘁”了一声,梦境的画面落在他手中的柿饼上,橙黄的饼芯明艳软糯。他又咬了一口,心里幼稚地赌气,暗说非要多吃她几个才好,让她抠门。 晨起,御前打杂的宦官便为顾鸾将她昨晚所说的木架打好了。 柿饼很要晾晒些时日,秋狝时日又不会太长,怎么也要回宫才能晾好。可这些时日也还是得晾着,若是随意搁在屋里,三两日的工夫就要放坏了。 顾鸾便让人打了个小木架,长宽都和门幅差不多,二十来个柿子用棉线绑成三串挂在上头,黄澄澄的,漂亮得很。 柿子挂好,顾鸾掸了掸手,叹了口气。 唉 他到底还是翻了倪玉鸾的牌子。 也罢也罢,他总要有后宫的,多倪玉鸾一个不多,少倪玉鸾一个不少。这般在意他是不是只有她一个“鸾”,原也是她有些庸人自扰了。 摒开杂念,顾鸾回到帐中。帐帘一起一落,将倩影遮掩。 不远处正策马离去的人不由自主地目光一顿,驭马的手也随之紧了紧。马蹄贴心地稍停,引得随在身后的将领抬头:“皇上” 楚稷回神,收回目光,复又继续策马行去。 更多请 收藏【bz】! 没松手 自这日起,已冷落后宫两月有余的皇帝忽然又对后宫热络起来。营地里瞒不住事,消息传得飞快,同来的宗亲朝臣们闻讯颇感欣慰。 皇帝虽然还年轻,文武百官尚未到发愁皇嗣的时候,但他愿意去后宫总比不去强。 宫中众人听说的事情则更多些,便得知近来真说得上“得宠”的,只前阵子刚行册封的倪氏一个。余下的几人中,何才人c秦淑女处皇上根本没去过;舒嫔只被翻过两次牌子,远比不上倪氏;仪嫔那里,皇上则只是去用过两回膳,用完就走了;皇后和吴美人有着身孕不能侍驾,皇上也只是白日里去看看她们。 如此一直到了月末,秋狝结束之时,皇帝下旨晋封倪玉鸾为美人。除此之外另有赏赐无数,连这些日子皇帝亲手猎得的狐皮都让她得了好几张。 倪玉鸾晋封的消息传开的时候,顾鸾正在自己帐中收拾行装,听言好半晌没说话。 这些日子倪玉鸾得宠,她没少劝自己想开些,不必计较多了这么一个“鸾”。可事情到了眼前,心里总还是有些怪怪的。 翌日清晨,众人拔营返京。马车齐齐整整地驶出去,最前头的自是帝后的御驾凤驾,往后为方便宫人服侍,先有几架供近前侍奉帝后的宫人们乘坐的马车,再往后就是妃嫔们。 妃嫔的马车依位份资历而排,倪美人前头只有吴美人c舒嫔c仪嫔三架车子。登上马车时顾鸾遥遥看了眼,依稀可见倪玉鸾又是春风得意的样子。 车中,倪玉鸾阖着眼,一颗心随着车子的颠簸颤了几番,终还是定了下来。 这些日子她其实都没真正侍寝过。皇帝来时,最初根本不让她去见,后来才总算许她和在御前当差时一样,上前研个墨奉个茶,她就是想和他多说几句话都寻不着由头。 她为此心神不宁,摸不清他在想些什么,也惧怕他这样的淡漠疏离。可淡漠疏离之外,他又还是谦谦君子。 他只是从不提与她共寝,但待她并不刻薄。赏赐时常会有,偶尔一起用个膳,也还宽和自在。 想着这些,倪玉鸾到底劝自己定住了心,劝自己不必执拗于床上的那点事儿。 她跟自己说,男女之间本也不止有床上那点事儿。 他待她的温和是真的c赏赐是真的c晋位也是真的,这就很好。这般的恩宠,许多后宫嫔妃碰都碰不着呢。 临近晌午,马车停下来,生火做饭。 这样的路上人人吃得都简单,若碰上官驿还可稍微讲究一些,只在路中停下则是想讲究也讲究不起来。 帝后与嫔妃还可有几菜一汤,宫人们就多是盛碗汤泡些面饼吃。顾鸾一路颠簸,原也没什么胃口,索性没去盛这一趟,直接到御前忙去了。 她走向最前头的马车,楚稷正在车边散步。顾鸾遥遥一看,不远处还有宫人正支桌子,约是他不想在车里用膳。 她原想从马车另一侧绕过去,直接去桌子那边帮忙。不料他却眼尖,余光一扫就叫她:“顾鸾。” 顾鸾只好垂首上前,朝他福了福:“皇上。” “吃过了”他问。 “没有。”她抿唇,“路途颠簸,没什么胃口,不太想吃。” “哦”楚稷点点头,没说什么。待得用完午膳,他喊她上了马车。 天子御驾宽敞舒服,却也不会做得太高,无论如何也是不够人站着的,宫人们若被喊上车回话便只得跪下去。 顾鸾弯腰上了马车,刚一拎裙,一只手伸到她腕上:“坐。” 好似只是个随意的动作,只是刚巧挡住了她。她抬眸看,他甚至没在看她。 她颔一颔首,待他先落座,便坐到侧旁。两人之间不过二尺距离,他的座位侧旁还有方窄窄的小柜,有三个抽屉,高度正适合落座时当扶手用。 就见他往小柜那侧一倚,以手支颐,阖目就要睡了。 顾鸾微怔,小心:“皇上” 楚稷睁眼:“嗯” 她轻问:“皇上叫奴婢来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啊。”他说。 “那”她哑了哑,“奴婢先告退” 他皱起眉,一张清俊的容颜上不满不加掩饰,凝视她一会儿,不咸不淡道:“原本当值的那个身体不适,朕才喊了你过来。你且待着吧,有事时自会喊你。” “哦。”原来是喊她来替人当值的。 顾鸾低着头,应了声,“诺。” 楚稷重新闭上眼,心跳慌了一阵。这股心慌让他莫名地觉得别扭,觉得无地自容,终是变成了一股子揶揄,在心底怪她: 待着不就是了,哪来那么多话 他只是觉得他的马车颠簸得没有那么厉害罢了。 楚稷惯有午睡的习惯,从来睡不久,却总要睡上一会儿。顾鸾低着头规规矩矩地坐着,须臾,觉得他应是睡着了,就情不自禁地抬起眼来。 她的目光落在他面上,划过他的眉宇c鼻梁c薄唇,看得一颗心怦怦直跳。 她是怀着遗憾回到这一世的,早在没见到他时,她就满心里都是他,可她从没想过他年轻时竟这样好看。 是了,他中年c乃至老年时都仍然好看,却到底不比现下这般的风姿俊逸。她为此偷偷看过他不知多少次,常常目光一落就看得痴了,半晌也挪不开。 可是,他大概永远也不会这样看她的。 他有别的嫔妃。在往后的几十年里,六宫佳丽更会源源不断。纵他不是个色迷心窍的人,也注定不会为其中任何一个专情。 唉 顾鸾心下喟叹,马车忽而方向一转,车中之人不免身子一倾,楚稷就醒了。 他睁开眼,她忙收回目光,盯着鞋尖,仿佛从来都没看过他。 楚稷看看她,想跟她说话。 说点什么好 他闲闲地四下张望,大有没事找事的意味。找了半天,心念一动:“顾鸾。” “奴婢在。” “会下棋么”他问。 她点点头:“会。” 他噙笑:“陪朕下盘棋。”他边说边探手去摸,棋盘就收在小柜与车壁间的夹缝里。手指触及棋盘边缘的一刹,耳畔忽有嗡鸣。 “嘶又悔棋”他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很像梦中的自己。 继而闻得一女声说:“没松手呢,不作数” 两句对答,一转而逝。 楚稷身形僵住,半晌未动,顾鸾察觉了异样:“皇上” “嗯”楚稷回神,猛缓了口气,继续将棋盘抽出,放在面前低矮的小桌上。 和他下棋,顾鸾是不怕的,上辈子也下过数次。 只不过总赢不了罢了。 这回可不一样,这回她是重活一次,他可才十七。 指不准她就能赢了。 顾鸾心底暗搓搓地较劲,将这一盘棋视为“雪耻之战”。然而刚二十多颗子落下去,她就发现自己着实想得太美。 眼下落棋艺,他或许不如上辈子时那样“老谋深算”,却因年少轻狂下得更猛,围追堵截,逼得她毫无办法。 再一颗子落下,棋子触到棋盘的瞬间,顾鸾蓦然注意到有个位置更为险要。纤指登时一捏,欲将那颗子再拿起来。 “你悔棋”楚稷挑眉。 “没松手,不作数”她脱口而出。 楚稷眉心倏皱。 顾鸾余光睃见,刹那窒息。这是她上一世悔棋时常找的借口,那时他只怪她耍赖,亦或说她“为老不尊”,但那是因为他们之间早已胜似知己,忘了主仆之别。 现在,她怎么敢跟他说这种话。 顾鸾呼吸凝滞,连身子都僵住,僵硬地缓了两息,她反应过来或该谢罪才是 刚要离席,忽闻低笑:“悔棋还理直气壮。” 两尺之隔,清隽少年鸦翅般的睫毛低垂,摇头淡然:“不跟你计较。” 说罢他抱臂倚向靠背,等着她完成这一步悔棋。 顾鸾犹自捏在棋子上的手指紧了紧,盯着他的神情,迟疑着抬起手,悬着挪开两寸,落在另一处位置。 落完,她心弦暗松:他好像真的没生气。 楚稷抬抬眼皮:“就这样了” “就这样了。” 他又笑一声,坐直身子,扫了眼棋盘,一颗子便稳稳地落下。 “”顾鸾的神色顿时垮了。 他见招拆招稳准狠,她那一步悔不悔根本没什么分别。 楚稷眉宇轻挑,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她的神色,心情忽然很好。 方才一瞬间的幻觉,没有画面,但有声音。 他知道,那是“阿鸾”的声音。 如初一辙的说辞,如出一辙的耍赖。 会是她么 他喜欢她,与她相处得宜,便已不在乎她是不是梦里的那个人。 可她若是,他也会觉得惊喜。 一颗光滑的白子在楚稷指尖摩挲着,心不在焉间意识到她已落了一子,这颗子便也随之落下去。 “皇上”顾鸾看着他落子的位置瞠目结舌。 她下得有那么差 要他用这种方式让她 楚稷闻声垂眸一看,才发觉自己将那颗棋子落在了何处。 棋盘的最边缘 。与之相邻最近的一颗子也隔了五个格子。 他倒吸冷气,连头皮都麻了一阵。 她是不是觉得他在笑话她 聊题一片叶 即便下了一颗匪夷所思的子,这盘棋楚稷也还是赢了。顾鸾郁结于心,腹诽自己多活一辈子也没长进。翌日他又兴致勃勃地喊她来下棋,她不甘心地再度上阵对弈,果不其然输得更惨了些。 他还喜滋滋地提议:“下回可以下个注。” 谁要跟你下注 顾鸾心里小声反驳,脸上倒没显出什么。楚稷看着她敢怒不敢言的模样,笑得神清气爽。 清晨再至时,马车入了宫门。 颠簸了整整两日,各宫自都要休整一番,皇后与吴美人各自传了太医去诊脉,以保胎像无恙。余下几位也都好生歇了歇,圣眷正浓的倪玉鸾嫌这两日吃得都不好,小歇了一刻就指了小牧出去,让他去尚食局传些她爱吃的菜来。 小牧恭恭敬敬地应下,退出启德宫,就是一声叹息。 从前御前的人都说倪美人性子浅薄,他不当回事。在他看来,性子浅薄与否有什么关系能合皇上心意才最重要,皇上能宠着她,就是她的本事。 现下这些日子过下来,他才发觉原来皇上也并不喜欢。 在围场的这些时日,许多隐情旁人不知道,他这倪美人跟前的掌事宦官却清楚皇上,根本没真宠过倪美人。 倪美人自己好似对此并不太在意,觉得只要皇上对她好便可。可在小牧看来,男女之间的事归根结底就是床上那点事。他一个挨了一刀没有那二两肉的阉人,见了漂亮宫女尚且胡思乱想,皇上正值年少轻狂之时,看着喜欢的姑娘能不动心思 不动心思,就是不喜欢。 小牧心下便觉得倪美人这“恩宠”长不了。只是这话他没办法说,连倪美人自己都不好说什么。 毕竟,谁也摸不准皇上眼下这般究竟是什么意思。 主子恩宠不稳,宫人们哪怕只是为了自己的前程也要发愁。小牧就胡琢磨了一路,却什么主意也想不出来。 皇上对倪美人没那个心思,他总不能把皇上绑上倪美人的床吧 小牧边走边叹气,边叹边摇头。途经一条交叉过来的宫道,有人从转弯处迎过来,他半晌才发现,赶忙往旁边一避。 对方也是个宦官,笑着拱手:“牧公公安好。” 小牧打量此人两眼,瞧着面生,不免有几分提防:“你是何人” “我是安和宫的,叫阿才。”对方不做隐瞒,大大方方地报了名号。 安和宫里,目下只有位仪嫔。 那人接着又道:“安和宫和你们启德宫是对门,搁在民间咱就是街坊。走,上我那儿喝盏茶去” “我有差事。”小牧无心与此人多打交道,摆摆手,径自前行。 那人却跟了上来:“我没差事,咱一道走走。” “”小牧不好说什么了,只得任由他随着,二人一并往尚食局去。 紫宸殿后,顾鸾将行李收拾好,又与方鸾歌一起打扫了近一个月无人居住的屋子。都料理妥当,她又将从围场带回来的一只竹筐抱了出来。 竹筐里就是还没制成的柿饼,挂了三串。现下大半个月过去,柿子已扁了不少,但顾鸾捏了捏,还得再晾晾。 她就将这三串柿子都挂在了窗外,掐指一算,再挂上大半个月正好捂霜,到了腊月就可以吃了。 柿子挂好,顾鸾又想起另一个“柿子”,就问方鸾歌:“我去趟驯兽司,你去不去” “你不累”方鸾歌栽倒在床上,“我想睡了。” “那你睡。”顾鸾笑一声,径自走了。她想去驯兽司看看柿子,这马儿聪明得很,这些日子跟她玩得很是高兴,几乎日日都能见到她。目下圣驾回銮,路上的这两日她都没顾上去瞧瞧它,怕是要好生哄一哄才是。 驯兽司里正人仰马翻。 良王楚秩正值爱玩闹的年纪,这回去秋狝,有官员借机献了几匹宝马,他从一开始就想讨一匹来。 皇帝怕他在围场玩得太野被摔出个好歹,直至回宫才松了口,许他自己挑一匹,他这便来了。一眼瞧上一匹通体黑亮的高头大马,楚秩眼睛一亮,翻身就要上马,这马脾气却倔,不肯认他为主,前腿一扬就把他甩了下去。 楚秩摔在地上打了个滚儿,吓得周遭宫人面色惨白。正要上前搀扶,楚秩已自己爬了起来,掸掸衣裳,就又朝那马去:“你们都别管” 宫人们哪敢真不管,几个宦官都点头哈腰地跟着。不出所料,良王殿下他气吞山河地上了马,眨眼工夫就再度“飞”了下来。 好在这回被身边的大宦官一把接住了。 “啊气死我了得了”楚秩 挣扎着从他怀里下地,刚要再行杀去,隔壁院中响起女子轻音:“柿子可还好” 楚秩下意识地看了眼,目光穿过月门,就见一曼妙身影正走向马棚,从服色看不是寻常宫人。 杨青闻声从厢房里跑出来:“阿鸾姐姐可来啦柿子想姐姐想得不肯好好吃饭,昨日我和我哥搂着它哄了半天” “阿鸾姐姐” 楚秩眉心微动,再顾不上那马,小心翼翼摸到月门边,扒着月门往外看。 他倒要看看,是什么人让皇兄那么在意 可刚一定睛,楚秩却被刚被迁出马棚的那匹马勾住了目光。 这不是几个月前刚献进宫的大宛马吗 这马他一眼就识得出来,因为总共就那么几匹,两匹赏了朝中有名望的武将,一匹皇兄自己留着,余下的也就还剩两三匹。他当时想要,皇兄说什么都不肯给,他为此就常到驯兽司来看,看得连几匹马儿有多少根马鬃都快数清了,所谓画饼充饥不过如是。 结果,皇上不肯赏他的马,扭头给了这个鸾 皇兄啊,您见色忘弟。 楚秩心生悲愤,年仅六岁的小脑袋瓜里总有些许多惊世骇俗的点子。 比如 皇兄因为喜欢这个漂亮姐姐不肯给他马没关系,他还没定亲嘛,他可以娶这个漂亮姐姐,然后马就是他的了 皇兄既然喜欢这个漂亮姐姐,搞不好还会多送几匹马给她陪嫁 除此之外,可能还有皇兄围猎时猎得的那张虎皮c各种奇珍异玩,唔他或许还能因为大婚,有些日子不用读书 楚秩觉得自己想了个天下第一好的主意。 但,这个要求自然不能去跟皇兄提。因为皇兄可能会猜到他想要马,绝不会答应他的 楚秩认认真真地想了一番,决定先讨好母后去。等过一阵子,再找个母后心情好的时候,磨母后答应他 这叫放长线钓大鱼 院墙那边,顾鸾一壁喂柿子吃着草料一壁和杨青说着话,自不知隔壁有个小屁孩正打算把自己算计成王妃。 等柿子吃饱,她把带来的几块点心塞给杨青就回了住处。 她和方鸾歌今日都不当值,方鸾歌路上累得厉害了,已然呼呼大睡。顾鸾坐到窗边的桌前,翻开一本册子,将两片红叶取出来。又寻出张硬些的洒金笺,裁成两个长方,做书签的底子。 两片红叶被她压在本册里已半月有余,早已干透。贴在洒金笺上,上头再覆一层薄而半透的薄宣纸,仔细贴好压平整就可当书签用,别致而雅趣。 这是她上一世闲来无事时琢磨出来的玩意儿,底下的小宫女都喜欢,有些是真拿去当书签用,有时只为摆着好看。 倒是没给楚稷做过。 这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她只希望做出来后他真的喜欢,至少能用上两天,别随手丢了就好。 盯着洒金笺思量了半晌,顾鸾纸笔蘸墨,先在上端画了几道祥云,免得红叶贴在底下直显得上头太空。 然后她先拿自己那一片练了手。红叶小心翼翼地贴上去粘好,剪去溢出来的边角,再覆上薄宣,一点点按压平整。 瞧着还不错。 可等到拿起下一片红叶,她又还是犹豫了。一股说不清的心思涌动,让她想借此物寄托些什么。 顾鸾双颊不自觉地发了热,自顾自托着腮,满腹柔肠。 她想在红叶上写首诗。 自唐时起,就有宫女红叶题诗寄情之事。那些红叶随着宫中流水漂泊出去,不知会落到何人手里,不知会被何人看到。 她只想这红叶落到他手里,哪怕他看不到。 沉吟半晌,顾鸾再度蘸墨,一字字写了下去: 聊题一片叶, 寄与有情人。 四行的小诗,唯写了两行。因前两行是“一入深宫里,年年不见春”,于这一世的她而言,既能见到他,这深宫便也没有那样寂寥。 顾鸾写罢,将有字的这一面边缘涂上浆糊,扣在洒金笺上贴好。再心如止水地用薄宣封住,这字迹更是一点都瞧不见了,只余一片朦胧温柔的红。 待得浆糊晾干,顾鸾拿起书签往紫宸殿去。 楚稷正在寝殿的茶榻上读书,但因疲累,读得有些心不在焉。旁边人影一动就拉开了他的视线,他抬眼一看见她就笑了:“怎的不去歇息” 顾鸾垂首福身:“书签做好了。” 说着,白皙的双手执着一张书签,递到他面前。 崭新的书签干干净净,白得温柔,金与红点缀其中相得益彰。有那么一瞬里,楚稷竟不太敢接,怕接到手里就会弄坏,他就再没有什么她亲手所制的东西了。 更多请收藏百文 择【bz】! 书签 楚稷手执书签,一时不言,顾鸾便生出几分忐忑来:“皇上” 她轻唤,他抬眸。她盯着鞋尖儿说:“奴婢手拙,瞧着可还行么” 他说:“很好看。” 他想说,没有更好看的了。 说着顺手一夹,书签被他夹进手头的书里,便下了榻,身边候命的宦官忙上前为他穿好靴子,他就朝外走去:“朕有奏章要看,你回去好好歇一歇。” “奴婢告退。”顾鸾垂首福身,就安然告退。楚稷读了半晌奏章,用过晚膳才又回到寝殿。 到了时辰,尚寝局照例端着绿头牌进来,皇帝理所当然地开口:“才刚回宫,今日累了,退下吧。” 两名刚入殿来的宦官便又无声地告了退。 楚稷下意识地吁了口气,继而自己察觉到这古怪的松快感,禁不住笑了声。 其实他心里虽存着个“阿鸾”,眼前又有个顾鸾,却也没真正想过要为哪一个“守身如玉”。 那太滑稽了。他一个皇帝,生下来的皇子又还一个都没有,他不论是为几个似是而非的梦还是几分盘绕心中的喜欢去做“守身”这种事都很古怪。 雨露均沾才是为帝王者面对后宫的正道。 可事情在逼他变得古怪。 他在去后宫见嫔妃的时候,脑海中总会涌出一些诡异的画面来。最初是看到仪嫔做了恶事被揭露的凄厉,后又有舒嫔哭诉自己被人利用的惨状。 除此之外,有孕的皇后与吴美人先不多提。何才人是个木讷的,见了他连话也说不出两句,他实在懒得去见;秦淑女则本就是为着故去的太妃才册的封,又对他无意,他也不想强人所难。 倪氏倒不曾让他看见过什么异象。可倪氏那个性子 算了。 说得露骨一些,现在他看着后宫这几位想睡也睡不下去。 身为帝王该雨露均沾的“正道”,就这样无奈地走不了了。 是以前阵子他为把顾鸾平平安安留在跟前,时常跑去后宫“逢场作戏”心里累得很。今日突然不必去了,楚稷大松了一口气 这日楚稷便早早将宫人尽数摒了出去,独自躺在床上,轻松到颇有种重获新生的感觉。他上一次有这样的感觉大约还是小时候不懂事的时候过新年。 宫里的年关自腊月十五开始算,一直到元月十五。这一个月里皇子们都可以歇着不必读书,也没有功课。腊月十四下课时大家便都是这样的心情,各自回到住处往床上一瘫,觉得躺着不起来就是世间最大的幸事。 那时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有朝一日他会被一些诡谲的画面逼到在不必去见妻妾时也这般觉得如蒙大赦。 真是造化弄人啊 楚稷仰面躺在床上,枕着双手兀自想着。俄而又笑一声,心念一动忽地再躺不住,下床几步窜到茶榻边,把书中崭新的书签抽了出来,又大步流星地窜回床上去,躺下来仔仔细细地欣赏。 真好看啊。 不知是不是上面覆了一层半透的薄宣的缘故,洒金笺上星星点点的金斑显得柔和了,红叶原本深沉灼热的色调也温润起来。 楚稷看完正面看背面,看完背面又翻回看正面。越看越觉得她红叶贴的位置极好,上方描绘的祥云纹也甚佳,怎么会有手这样巧的姑娘 楚稷投入地欣赏了大半夜,直至翌日上午重新那本书,才知什么叫乐极生悲。 先前读到哪一页了来着 此后的大半个月阖宫平平静静。皇帝常去后宫,人人心情都好,连太后都颇感欣慰,提笔写了一幅字:家和万事兴。 倪玉鸾依旧是最为得宠的那一个。到了十月末,皇后念她侍驾有功,晋她为婕妤,皇帝点头准了。 刚过一日,约是皇后觉得在这样的事上不该厚此薄彼忘了有孕的吴美人,又为吴氏也请了个封,同样晋封为婕妤,皇帝也准了。 初冬的后宫因为这两道晋封旨意而有了些别样的喜悦与暖意,但这些事与御前宫人却不太相干,顾鸾只当一桩趣事听了,就不再走什么心,反倒更操心自己的柿饼。 天已冷下来了,柿子也已晾得够干,可以捂霜啦 她寻了只大小合适的木桶,将半成的柿饼一个个从绳子上接下来,码进去,中间以柿皮分隔,盖好盖子放在屋外干燥的角落里。刚捂了日,杨青挑了个不当值的日子来找她玩,蹲在桶边看了一会儿,就堆着笑凑近她:“阿鸾姐姐我觉得这个应该已经很好吃了” “好吃什么”顾鸾抬手捂在他的脸上,把他推开,“不出霜不好吃,涩嘴。你别着 急嘛,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哦”杨青瓮声瓮气地应了,顾鸾看得好笑,拉他起来:“别馋了,进屋去,我这有御膳房新制的枣泥糯米团,还热着,好吃着呢。” 杨青两眼发光,一下就无心再琢磨柿饼了,跟着顾鸾进屋。 顾鸾瞧着他,笑叹这可真瞧不出日后是个能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大宦官。 离顾鸾住处不远的地方,小牧臊眉耷眼地出了院子。 他近来都与仪嫔身边的一个叫阿才的宦官走得近,一来二去,便也吐露了些心事。他倒没提倪婕妤不曾真正得幸过,只说自己觉得倪婕妤性子轻浮,恩宠怕难以稳固,日后的前程也不好说。 阿才听罢,对此深以为然,就为他想了想主意,让他和从前在御前的旧识多打打交道叙叙旧,毕竟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日后若倪婕妤真没出路了,他央到御前,但凡御前的人肯开口给他换个主子,宫里都还得给点面子。 是以他这些日子都常往御前来。方才去过的那方院子里拢共五间房,住着十个人,正是从前与他相熟的。 他有意和他们叙旧,未成想他们却一个个横眉冷对,虽没明着下逐客令,态度却让人坐立难安。他硬着头皮耗了小半刻,终是不得不走了。 “唉”小牧摇头叹息,感叹人走茶凉。目光梭巡四周,很快落在了一扇房门前。 哦,那该是顾氏的住处了。 这是他此行的另一个目的投桃报李,感谢阿才帮他出主意,他也帮阿才办点事。 论处境,很难说阿才比他强还是差。因为他好歹在倪婕妤身边当了个掌事,阿才那边,仪嫔娘娘位份比倪婕妤高上不少,用着得心应手的人多了去了,阿才爬不上去。 所以阿才便想投其所好,央他打探打探顾氏的情形。 阿才说:“宫里前阵子有些传言,说顾氏比倪婕妤更合圣心。这些日子虽然婕妤娘子圣眷正浓,我们娘娘也还是不放心你若来日去御前走动,帮我去瞧瞧顾氏现下究竟过得怎么样没准儿我把这话禀上去,娘娘就肯多看我两眼呢,到时候有好处大家分啊。” 小牧当时喝了些酒,自是满口应下:“好说。” 阿才又道:“若瞧见顾氏身边有什么新鲜事,你也一并告诉我,好吧咱为主子办事,自是知道的越清楚越好。” “行。”小牧同样大方地应了下来,目下趁着周围清净,正好往顾鸾住处前凑。 离房门还有不远时,小牧听到说笑声,知道屋里有人便蹲下来,低着身子蹲在窗下。 屋里三人正聊着天,方鸾歌对驯兽司的事好奇,笑问杨青:“那些狮子老虎的,你们也都自己养着拿什么喂” 杨青挠头:“我只管养马,狮虎那些我没见过,只知道有。拿什么喂”他想了想,“不太清楚,许是鸡鸭那些东西” “那马儿见了狮子老虎不害怕吗”方鸾歌说着,指指顾鸾,“就说她家柿子,我看又聪明又温顺的,见了那般猛兽不会吓坏” “见不着”杨青笑道,“隔着好几方院呢。别说看见,就是那边的狮虎猛力咆哮,传过来也不剩什么响动了。” 墙外,小牧眼睛一转。 顾氏这是得了匹马 他记下这事了。 余光一扫,小牧又注意到了门前石阶一侧放着的小桶。 小心翼翼地凑到跟前,他打开盖子,一股柿子的香甜顿时扑了满面。 小牧定睛瞧了瞧:柿饼 他便将这事也记了下来。 入夜时分,一道暗色身影入了安和宫的正殿。 依服制看,此人品阶并不算高,仪嫔却为见他将满殿的宫人都先遣了出去。 阿才入了殿,俯身叩拜。仪嫔歪在美人榻上,手里执着柄玉轮,神色倦懒地按摩着脸颊:“说吧。” “小牧去过御前了,也去瞧了顾氏”阿才跪伏在地,小心禀道,“顾氏当时就在屋里,他怕打草惊蛇,只在外头看了一眼,屋里好东西不少,是没少得赏的样子。另外好像还得了匹马,在驯兽司里养着。” “得了匹马”仪嫔眉心轻跳,“说下去。” “别的一时也没探着。”阿才低头,顿了顿,又说,“再有就是,顾氏好像在做些柿饼,正捂霜呢,就在屋外的一个木桶里盛着,不知是不是要献给皇上。” 仪嫔轻嗤出声:“献给皇上”她声音尖刻了些,“那倒不会,她不敢。” 若真是要献给皇上的东西,也不会就那么随随便便放在屋外捂霜了,非得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人看着不可。否则一旦圣体出了岔子,谁也担不起这个罪。 但,不是献给皇上的才正好。 仪嫔沉吟半晌,搁下了手中玉轮:“你近前来。” 阿才浅怔,连忙上前听命。仪嫔待他 走得够近,令他贴耳过来,压音低语:“这些话你记着,想法子让小牧透给倪婕妤” 第24章 缂丝扇 天气更冷一层,便到了穿棉衣的时候。尚服局早早就开始准备了,皇帝c皇后c太后的自是首要,往后是有孕与得宠的嫔妃,再往后各处得脸的宫人也必要都按时拿到,余下的则可以缓一缓。 顾鸾在落初雪的那日挑了件退红色的夹棉竖领袄来穿。退红这个颜色乍听是红,实是偏灰粉一些的淡紫,冬日传来既显得暖和又不扎眼。 尚服局为她制的这身还在袖缘c领缘处镶了白色的毛领,所用应是兔毛,摸来很软但不太厚。 顾鸾进殿时时辰尚早,柳宜拢着个手炉在偏殿里取暖。她进去沏茶,柳宜顺手将手炉塞给了她:“皇上还没回来,你先暖一暖,茶一会儿再沏。” “谢姑姑。”顾鸾浅浅福身,双手一并将手炉捧住了,“皇上这几日好像突然又忙起来了。” 她这只是一句感叹,却并不发问。能让皇帝忙起来的事多是政务,别说宫人,就是后妃也不该问。 柳宜却大大方方笑道:“可不是好在也不是什么棘手的事情,不过是年关渐近了,嫁出去的公主c赐了府的亲王,还有各地官员乃至番邦使节都要入朝来觐见。没什么要费心琢磨的,但各样安排总得时常问问礼部。” 这话正说着,一抹玄色身影入了殿,身后紧跟着的小宦官收了伞,或多或少地扑簌开一片雪花。 “真冷啊。”楚稷自言自语。 柳宜听见就挑了眉,一壁迎出去一壁揶揄:“奴婢一早就说了,这会子下的雪都夹着冷雨,最是冻得慌。让皇上多加件衣裳,皇上偏不肯。” 楚稷薄唇紧抿,听她说完,硬着头皮冷声:“朕不冷。” “”柳宜禁不住地翻了下眼睛。 年轻人就是这样爱嘴硬。自己不肯加衣裳的时候,就算冻死都要强撑着说不冷 柳宜又斥跟着他出去的宦官:“见皇上冻着了也不知回来取件衣裳要你们干什么使的。” 四个刚进殿的宦官扑通全跪了下去,楚稷道:“不怪他们。”说着摆手,让他们先退了下去。 “顾鸾。”柳宜回身一唤,顾鸾见楚稷回来,正在侧殿沏茶,听言忙搁下往外走。走出一步想了想,又撤回去,将柳宜适才塞给她的手炉拿出去了。 “皇上。”她边福身边将手炉奉上去,楚稷伸手接过,柳宜这才气顺了瞧瞧,这才是聪明人,一点就透 接着就听皇帝问顾鸾:“穿这么少不冷吗” “”柳宜的气又不顺了。 没救,她这个奶儿子没救。多少日子了,见了顾鸾还是这样的没话硬找话,假得不行。 顾鸾今日所穿一瞧就是尚服局刚分下来的新棉袄,在这初冬时节算是偏厚实的衣裳,冷什么冷 果然就听顾鸾笑说:“奴婢从后头过来也没几步路,不冷。” 楚稷语结。 他原是想做个铺垫,想她只要答个“冷”字,或者哪怕说个“有点冷”都可以,没想到她说“不冷”。 楚稷默不作声地憋了会儿,又说:“过几日恐会更冷。” 嗯 顾鸾羽睫稍抬,望见他有些僵硬的神色,觉出些许异样。 想了想,她迟疑地顺着他的话说:“是” 楚稷稍松口气:“入秋那时你就病了两回,现下这般冷下来,别再冻病。” 说罢,他很怕她再回一句“不会”,提步就往里走去:“你来。” 顾鸾一时间云里雾里,被柳宜一推,赶忙跟上去。 楚稷入了内殿,又半步不停地进了寝殿。张俊原守在内殿中,见状自要上前听命。楚稷使了个眼色,他便会意地去打开了衣柜。 很快,就碰了件洁白的毛绒披风出来。 张俊将那披风奉与顾鸾,楚稷不看她,神色淡泊地四处张望,短促地轻了下嗓子:“前阵子去秋狝,猎得的貂皮不少。” 朕专门让人挑皮质上好的,制了件冬衣给你。 这句话到了嘴边却突然让人别扭,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嗓中噎了噎,这句话就成了:“制了好几件冬衣。” “母后那边有了,后宫也送去数件。” “还多这么一件” “你拿去吧。” “暖和。” 张俊眼前一黑,看着皇帝无语凝噎。 他可知道,这件披风所用的每一块皮子都是皇上趁顾鸾不当值的时候亲手选的,为免入冬时赶不上,早早地就交待了尚服局去做,目下已小心翼翼地放在衣柜中半月有余。 承认就是专门为人家备的,能难死您啊 张俊腹诽着,手中一空,顾鸾将披风捧了过去,屈膝深福:“谢皇上。” 她一壁谢恩,一壁下意识地摸了摸洁白的毛面。 又软又顺,她很喜欢。 就算是后宫分剩下的,她也喜欢。 楚稷略有局促,伸手虚扶了她一把,她禁不住地抬眼看他。 这些日子,她如往常般在御前当值,日子过得平平无奇。但若有似无的,她常觉得他在关照她。 他与她说笑的次数渐渐多了,偶尔无事,也一派轻松地让她去吃点心。还有些时候,他会突然起了兴致拉她下棋,棋局上固然是要欺负她的,却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许她悔棋。 凡此种种,常让她怦然心动,止不住地生出妄念,止不住地去想他是否也对了动了情谊。 好在在心动之余,她也还有几分冷静。她想他这般待她也不奇怪,上辈子就是这样,他们两个人之间有一份注定的默契。 百转思绪,让她愈发摸不准他的心思。她却也没法去问这要如何开口呢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站在一个皇帝面前问“你喜不喜欢我”呀。 她甚至不敢想象他真的会喜欢她。 说得残忍一些,她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他正在这样意气风发的年纪上,想要多好的姑娘都有。她一个宫女,凭着上辈子积攒下来的对他的了解到了他面前就想让他动心,未免想得太好。 说得再残忍一些,便是上一世相知到那个地步,他对她大约也从未有过男女之情。 若有哪怕有半分,他都一句话便可让她入后宫去,她也不必抱憾到这一世。 这些想得越明白,她就越清醒。 她清醒地爱着他。即便满心满眼都是他,也不敢奢盼他对她动什么心思。 她觉得她执拗地来走这一世,只是为了自己的,为了圆自己的一场梦。或许在将来的某一日里,她会觅得一个合适的契机,最终成为他后宫里的一个,可除此之外她多一分也不敢多想。 所以那些会戳破窗户纸的话,她既不想问也不敢问。 若他心里根本没有她,她这一问,就要连自己的那点心念也保不住了。 顾鸾沉吟着,安下心,朝他福身:“奴婢告退。” “顾鸾”他猛地一唤,她定住脚,他忽而有些结巴,“你能不能能不能” 能不能把披风穿上,让朕看看。 他想这样说。 将这件衣裳给她的情景他实在已想了多时了。 他设想过告诉她,这些皮子都是他亲自挑的,也设想过她拿到时会不会很开心。 可到了眼前,太多的话他就说不出了,她的反应也平平淡淡,不似他所想。 她是不是并不喜欢啊 这念头在他心底一冒,他就连让她穿上试试的话也咽回去了。 送件衣裳还这么多要求,她怕是要连带着他一起讨厌。 “咳”张俊忽地轻咳了一声,视线在二人间一荡,低眉顺眼地开口,“顾鸾,这披风不是拿了你的尺寸专门制的,你且穿上试试合不合身。” 顾鸾浅怔,觉得这要求奇怪,视线便又投向楚稷。却见他点头默许,她只好照办。 顾鸾将披风抖开,披上,认认真真地看了看尺寸。 下摆及小腿,正合适。广袖宽大,但因是皮毛料子过于厚实,不便回袖过肘,只制成了回袖过腕的长度,也正合适。 若张俊不点那一句,她回去穿上,怕是真要想入非非地以为这是专按她的尺寸做的了。 她扣好胸前的金质搭扣,抬起头:“合身的。” 楚稷一时怔忪。 她发髻高绾,姿容清丽。一件素白的雪貂披风加上去,衬得身姿玲珑,美得出尘绝艳。 他早就知道她是生得美的,却又时时惊异她好像总能比他想象中的更美一些。 他于是讷讷开口:“真好看。” 她美眸微滞,他倏然回神,抬手一声轻咳:“张俊,去尚工局寻一副合适的白玉钗来给她。” “诺。”张俊应声,告退。寝殿里便空下来,只余他们二人。 楚稷定住心,上前几步:“下盘棋” 顾鸾浅怔。 他先说她这样穿好看,又突然提起要下棋,是想看她这样穿着下棋 可还没到最冷的时候,还在寝殿里,炭火旺盛,这样好热。 她短暂地矛盾了一下,很快就拿了主意:不妨事,他爱看,她就愿意穿给他看。 她便应了声“诺”,垂首走向茶榻边的矮柜,取了棋盘棋子出来,搁在榻桌上。 却听他又问:“不热吗” 她短暂一滞:“有一点。” 他笑起来:“让人将披风给你送回房里去。” 话音未落,就有小宦官心领神会地已上了前。顾鸾迟疑着褪下披风交过去,那小宦官伸手抱住,即刻就退出了寝殿。 “来。”楚稷大步流星地走向茶榻,边落座边腕了下袖口,“你先走。” 顾鸾睃了眼棋盘,也坐下来:“这回皇上先走,好不好” 楚稷诧异:“从前你先走都赢不了。” “正是因为赢不了”她说及此出即止了音,羽睫低下去,藏住几分狡黠。 哦,因为先走赢不了,就想试试后走 楚稷好笑,安然落子。 顾鸾定住心,执子想了一会儿,也落下去。 他忍不住地抬眼看她。 这才第一颗子,落于何处都差不多,至于想这样久 而他抬眼看她,她也没有察觉,全神贯注地盯着棋盘,一刻也不敢懈怠的样子。 这么想赢 楚稷嘴角轻扯,思索着,又落下一子。 紫宸殿中,棋局对垒,却无杀意。 后宫里,一派柔情温馨。 年关近了,妃嫔若想见见家人,只消没有大过,太后c皇后都愿点头准允。若前头再有个先例,求得恩旨就更容易。 今年这“先例”是皇后自己开的。因她已有孕逾半年,素日又将后宫打理得不错,太后便主动开了口,让皇后不妨请母亲进来坐坐。皇后自然高兴,当即便命宫人安排了下去,后又想起同样有孕的吴婕妤,便降旨让吴婕妤的母亲也择日入宫,看一看女儿。 这个口子一开,除却父母双亡的秦淑女外,宫里几位都陆续请家人进了宫来小叙。倪玉鸾这目下最春风得意的宠妃自不会被落下,见这日是初雪,觉得能盛个“瑞雪兆丰年”的美意,就在这日请了母亲前来。 阖宫里,恐怕也就她见家人时能这样挑拣日子了。因为她是奴籍里的人,爹娘原就都在皇城里当差。后来她有幸得了恩宠c封了妃嫔,但皇上可没想着添一道恩旨将她的家眷也赦出奴籍。 只不过虽是仍在奴籍中,外头知道她成了皇妃便也不敢真让她爹娘干什么活了,客客气气地供着,活似两尊大佛。 于是倪邹氏一进倪玉鸾的院子,倪玉鸾就看出母亲气色不错。 “娘”倪玉鸾疾步迎过去,倪邹氏脚下也快了:“莺儿” 倪玉鸾脸色一沉,目光迅速在院中荡了个来回,虽未见外人,还是先一语不发地将母亲请到了房里,阖上门才压声道:“娘,您要记着,日后人前人后我都叫玉鸾,不叫玉莺。您若记不住,这日后怕就要招来夷三族的大祸了。” 倪邹氏吓得脸色煞白,捂了下嘴:“忘了c忘了。娘好些日子没见着你,这一激动才” “我知道。”倪玉鸾缓出笑容,然不及再寒暄几句,母亲目光一抬,就看到了她厅中的多宝架。 多宝架上摆满金银玉器,倪邹氏从未见过这许多好东西,只看了这么一眼就如同失了魂般的两眼发直:“这都是这都是皇上赏的” 倪玉鸾循着母亲的目光看了眼:“也有宫中的姐妹们送的。您若是喜欢,一会儿便挑几件带回家去。只当是我赏下去的,几个档就行了。” “好,好好好”倪邹氏连连点头,倪玉鸾怕她看得痴了顾不上其他,忙上前两步,扶住她的胳膊:“一会儿我陪您慢慢看。您先告诉我,我要的东西您可带来了。” “哦”倪邹氏回过神,“带来了带来了” 说着拔下簪子,往她手中一塞。那簪子乃是瓷质,工艺粗糙,不值什么钱,却是空心,好用得很。 他们这种生来就在奴籍的人,打小就知道皇城里c宫里不免有些沾染恶习的太监宫女,瘾上来时就要用些秘药消解。 那些秘药多为宫中所禁,自然进不得宫来。 可藏东西这种事,素来都是防贼的干不过当贼的。特质的器物再添上几分胆识,总能将要用的东西带进来。 那些东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带进来,倪玉鸾要的东西自也能带进来。 只是,倪邹氏想着那东西的厉害却有些发虚,攥了攥女儿的手:“莺鸾儿,这可是能要人命的东西,你要它,到底做什么用” 倪玉鸾全不似她那样紧张,安然将钗子收进袖中,扶她落座:“人在深宫,有些事不得不为。但母亲您放心,您女儿既能坐在这个婕妤的位子上,便不是傻子,对个中轻重都是心里有数的。” “那”倪邹氏还想追问,倪玉鸾垂眸:“宫里的事,您还是少问些的好。” 倪邹氏只得闭了口。这里头的道理她也明白,皇宫内院的事,有时不知道比知道要强。 厅中一时安寂,倪玉鸾在安寂中复又摸出 那柄簪子,拧开一端的旋钮,磕出一点粉末瞧了瞧。 白色的粉末色泽偏暗,又极细。 她信手从案头果碟里拿起一枚柿饼,将那点子粉末涂上去果然如小牧那日无意中所言一般,柿饼这东西捂出白霜最易让人下毒,砒霜抹上去都瞧不出,能杀人于无形。 不是她不顾从前同在御前的情分,她只是忍不了顾氏在她离开御前后那样霸占圣心,区区一个宫女动手打了她,还要蛊惑得圣上下旨再罚她一回 是顾氏逼她的。 紫宸殿,一场棋局下了半个时辰,优劣转换几番,最后顾鸾瞧准一处弱点拼杀出去,竟然赢了。 楚稷投子认输,她惊喜得美眸一亮,他叹着气按起了太阳穴:“后走还真能赢啊” “是”她迟疑着应声,仔细思索他有没有让她。 从头至尾想了一遍,好像是没有。 楚稷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的神情,心中很是得意。 论下棋,他下得不错;论让棋,他更厉害 若她不在面前,他大约会满意地拍一拍自己的胸口。 淡然抿了口茶,楚稷起身往外走:“顾鸾。” 顾鸾连忙跟上:“皇上去哪儿” “难得赢朕一次,朕得赏你啊。”他轻哂,遂睇一眼同样无声跟来的张俊,“去取乾字库的钥匙。” 乾字库,顾鸾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宫中各处都有库房,紫宸殿后也有八间,以八字为号,分门别类地存放帝王之物。八间之中,乾字库最为特殊,放的历来都是帝王青眼有加的东西,起码也要被皇帝赞赏一句“不错”才配进来。 平日里能让天子亲自踏足的库房,更是阖宫里也只有这一间了。所以这一间修得也最为讲究,除却存放东西的两间大屋,还有茶室,可供人小坐饮茶。 九五之尊也是人,闲暇时也会喜欢把玩奇珍异宝打发时间,顾鸾上一世就曾与他来过这地方数次,但这辈子倒是头一回。 绕至殿后,张俊打开库门。楚稷阔步走进去,径直往里走:“朕不知你喜欢什么,你自己挑啊。” 顾鸾哑然,真心实意地觉得这难度有些大了。 他或许不清楚这里头到底有多少东西,可她当御前掌事后详细地整理过,当时乾字库里共有大小珍宝三万两千余件。现下虽比那时早了二十余年,库里看着也的确空上不少,但近七八千件也总是有的。 况且,绝大多数东西还都封在木箱里。若要自己挑,那需一一打开看才行。 顾鸾于是知难而退:“奴婢不好挑皇上看着赏吧。” “嗯”楚稷驻足沉吟,垂眸之间,忽觉不远处人影一晃,又蓦地抬头,“谁” 面前一方宽敞地厅中,只有木箱c木架整齐码放,再无旁人。 顾鸾带着犹豫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皇上” 楚稷睇她一眼,定住心神。 他觉得他确是看见了。刚才一念之间,他看到一个女子走向侧旁的木架,还将架子上一方小盒打了开来。 好像是 好像是左手这排的第三个木架。 楚稷略作思量,索性提步走上前去。 这个木架专用来存放一些小物件,格子都不太大,各色盒子填放其中。他走到差不多的位置,举目四顾,全然瞧不出哪只盒子里放着什么,却有一股直觉驱使着他,让他的目光停在一方扁平的棕红色木盒上。 楚稷伸手,将盒子拿了下来。手指挑开铜扣,盒盖翻开,里头是柄暗金色的团扇。 顾鸾迟了几步过来,视线往盒中一落就滞住。 二十多年了,她还记得那一日的对话呢。 那时她赞这扇子说:“雅致不俗,工艺瞧着也不一般。” 他笑道:“数你眼光毒,这是缂丝。应是苏杭送进来的,在这放了有些年头了,你若喜欢就拿去用。” 一寸缂丝一寸金。工艺精致繁复,便是在宫里也不太常见。她上一世调来紫宸殿之前虽已是尚宫女官,却也不曾有过这样的东西,楚稷提起“缂丝”两个字,她才隐约想起好似在后宫高位嫔妃手里见过几回类似的扇子。 这便是她上一世的第一把缂丝扇。后来因为喜欢,她又花了不少钱搜集了数把,却还是觉得这把用起来最趁手。 一柄扇子用了经年,缂出的图案都犯了旧,原本光滑细腻的扇面也隐隐出了毛躁感,金丝楠木的扇柄被摩挲得油亮,她在夏日里仍最喜欢用它扇凉。 楚稷所见,却是另一番情境。 他恍然看到他手里执着这柄扇子,许是岁月久了,看起来比现在旧了很多。 他拿着它走进一方灵堂,扶着棺盖,自言自语般地呢喃:“阿鸾,朕昨日翻看你的遗物,看到这把扇子, 知你一直在用,想着该给你随葬,就拿了过来。” “朕自作主张给它配了个新的扇坠南红的,你看看喜不喜欢。” “是打了两颗柿子没错,但朕这回可没馋你的柿饼啊。柿子是好寓意嘿,朕还专门又挑了柄成色上佳的白玉如意,一会儿就跟它放在一起,给你凑个柿柿如意。” “你下辈子要事事如意啊。” 说完这些有的没的,他沉默了半晌。 “有些话,朕一直没跟你说” 言及此处,他终还是摇了头:“算了。你一个掌事大姑姑,过得称心如意,朕也不想拿那些事扰你。” “你啊,好好的去。朕估计还要再活些年,到那时你应该已经投胎去了。朕就不指望再见你一回了,你投个好胎,听见没有” 脑海中的画面淡去,楚稷怔怔,唯有一句缥缈哽咽又飘出来: “阿鸾,朕想你了。” 第25章 事发 顾鸾立在楚稷身侧,踟蹰了半晌,还是决意将这扇子要来。 毕竟是曾相伴多年的东西,又是他给她的,她愿意拿来再用一辈子。 楚稷回过神,一言不发地将木盒合上。不及扣上铜扣,就听她说:“这扇子真好看。” 他神思一滞。 她又道:“奴婢便要这扇子吧。” 他忽而有些局促,垂眸盯着那木盒,自知自己放了话让她挑就不该毁约,心底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抵触,让他觉得不该将这扇子轻授于人。 哪怕他已痴迷于她,甚至已不在意她究竟是不是那个“阿鸾”。 这些莫名与他存有另一种羁绊的物件,还是谨慎一些,先留着吧。 若来日知晓她就是那个“阿鸾”,他愿意给她。可若不是c万一不是,他就宁可自己收着。 他于是回过头,却目光闪烁,没有底气看她地飘忽着。 半晌,他勉强一笑:“一把扇子不值什么,既让你挑,不妨挑个名贵些的。” 可我就喜欢这个。 顾鸾心里自语。可不待她说什么,他已将扇子放回架子上,提步走去侧旁。 她兀自撇了下嘴角,只好跟上。他走去对面的另一方架上,信手拿起一只盒子,打开看看,又放回去。 如此反复几个来回,他可算看上了一件,往她面前递一递:“这个如何可喜欢么” 顾鸾走近前一瞧,真是巧了。 盒中是枚球形的玉香囊,用整块玉石雕成,内外分作两层。外层乃是镂空的花纹,雕的是宫中常见的葡萄花鸟纹,内里是个小小的半圆,是盛香料用的。 这东西瞧着平常,工艺难得在细微处。内里的那个半圆与外层之间用极细的小轴相连,是活动的。无论佩戴之人坐立行走,它都能稳稳地朝上,不让香料洒出来。 她对此物之所以这般熟悉,是因上辈子也得到了它。似是哪年的生辰礼来着她不太记得了。总归她那时年事已高,穿的衣裳都暗淡深沉些。他送她这个,她打开一看就是一脸的哭笑不得:“这像年轻姑娘戴的,奴婢这个年纪,都找不到合适的衣裳配它。” 他闻言嗤之以鼻:“你们女儿家就是心事太多。物件而已,喜欢就用,哪来那么多顾虑” 她当时对这话深以为然,便收下了这香囊,却终是没戴过。 以她当时御前掌事大姑姑的身份,要顾虑的事情原就很多,不是凭着喜欢两个字就能放纵的。 没想到重活一世,这东西能这么早就出现在她眼前。 她现下可正值及笄之年 楚稷忐忑地看着她,心下多少怕她因没得到那柄看入眼的扇子而心生不快。却见她眉目一弯,边双手接过边深福:“谢皇上。” “真喜欢么”他不太确信地打量着她,追问了一句。 “喜欢呀”她美眸抬起,笑吟吟地,沁着清甜,“这样好的香囊,奴婢要自己挑些上好的香料来填才好,寻常的香料配不上呢。” 他无声地点点头,记下了这话。 接下来的月余里,顾鸾便常得些上好的香料香饵,味道五花八门,什么样的都有。 不觉间入了腊月,天气更冷了一重,兼几场大雪纷飞。顾鸾挑了个不当值的日子去了趟驯兽司,给柿子带了不少它爱吃的水果。 柿子真是匹聪明的马,不仅认人,还挑嘴,平日若只给它些草料它勉强也吃,却是不满足的,最爱啃些苹果香梨之类又甜又脆的水果。 马厩里生着火,免得马儿冻着。柿子就着顾鸾的手吭哧吭哧嚼完了几个冬枣,杨青抱着草料进来:“咦姐姐来了也不说一声。” “方才没找见你。”顾鸾笑着要去帮他拿草料,杨青一避:“我自己来” 他边说边从她身边绕过去,将草料添在食槽里,顾鸾注意到他身上新制的棉衣,布料比从前的衣裳好上许多,就笑问:“高升啦” 杨青不太好意思:“稍晋了些位份,活还是这些可能也出去跑一跑腿,过年时若有番邦使节来,我就去鸿胪寺1帮他们照应使节的马。” 鸿胪寺。 顾鸾这下知道杨青一个驯兽司出身的宦官为何后来能出使各国去了。 她又塞往柿子嘴里塞了个苹果,接着就将余下的水果一股脑倒进它的食槽里。掸掸手,就跟杨青说:“走吧,喊上你哥去我那里,柿饼做好了” 这句话一说,杨青就精神了。顾鸾便见他撒欢地飞奔出去,不多时又拽了杨茂一并回来,杨茂哭笑不得:“丢人” “走啦”杨青高兴至极,一手拽着兄长,一手招呼顾鸾。 顾鸾笑出声,提步跟上,三人有说有笑地行了大半路,临近紫宸殿时才安静下来。顾鸾带着他们去住处,在房门边刚要拿木桶,杨青就抢先帮她抱了起来。 “我来”杨青不由分说地抱起木桶进屋,顾鸾和杨茂随后也进了门槛。 木桶打开,一股甜香扑鼻。顾鸾拿出一颗转着看了看,一层洁白的霜捂得均匀,该是很甜了。 上一世,楚稷可爱吃这个了,一把年纪c九五之尊,还要跑到她屋里偷食。 也不知这一世他还爱不爱吃。 现下她也并不能私下给他做这样的东西,必须通过御膳房才行。可柿饼做起来时日太长,又不好劳烦御膳房的人帮她盯这么久。 但愿将来能有机会再做给他吧。 顾鸾一壁想着,一壁从柜中寻出一个空的白瓷碗,装了四五个留给方鸾歌,余下地又用只大些的碟子盛了,摆出来与杨家兄弟两个一起吃。 她想着原也做得不多,今日吃完就算了。可杨青搓搓手,赔着笑跟她打商量:“阿鸾姐姐,我能拿回去慢慢吃吗” 这一看就是平日里太缺零嘴,顾鸾自是满口答应,便自己又留下了两个,将余下的十来个都装回了那小木桶里让他们拎走。 杨青自是高兴,却因有差事不好多留,谢过了顾鸾就与杨茂一道回去了。 顾鸾看着杨青快活的身影就好笑,直难将他与记忆中那个持重老成的宦官对上。 给自己沏了一壶茶,她拿了个柿饼出来,就着茶香咬下去。 是记忆中的味道,却又有些说不出的不同。 约莫半个时辰后,紫宸殿外大乱。 先是两个宦官跌跌撞撞地闯向殿门,被门口值守的宦官拦下来。几句交谈,门口守着的那几位便也变了颜色,匆匆寻进殿去,先将掌事姑姑柳宜请了出来。 柳宜很快回到殿中,脸色铁青,径直进了寝殿的大门,也不顾皇帝正在午睡,上前便道:“皇上,出事了。” 楚稷睁开眼睛。 柳宜稳着心神:“顾鸾姑娘昏倒在房里,唇色发黑,像是中毒。” 楚稷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柳宜垂眸:“起先是两个帮她养马的宦官发现的。他们说方才刚去见过她,走到一半,年幼的那个发现腰牌没了,不知是不是掉在了她那里,便折回去,进门就看见” 话没说完,柳宜只觉耳边风声一过,皇帝已疾步出殿。 “皇上”她赶忙去追,边追边从旁边的木架上一把抄下大氅,“皇上,外头冷奴婢已让太医去了皇上别急” 柳宜直追得气喘吁吁,可算跟上了他。楚稷缓了几口气也定下心来,知晓自己早到晚到都帮不上什么忙,便压下脚步,不再失态地跑,却仍走得急。 如此不过片刻就进了顾鸾的房门,顾鸾已被安置在床上,他一眼看到她脸色苍白,嘴唇发黑,心底骤生一股说不出的恐惧。 他真怕她就这么死了; 他真怕面对她的棺材。 太医正为她诊脉,见圣驾前来即要跪地见礼,但被皇帝一把拎住。 “治好她。”楚稷将太医按回床边坐下。 太医怔了怔,拱手:“皇上容禀,顾鸾姑娘这像是中毒,臣可为她催吐,驱出体内毒物,但能不能醒”太医语中稍顿,“臣尽力而为。” 话音落处,皇帝脚下直一跌。柳宜扶住他,睃了眼身边的宦官:“验了吗” 御前掌事,办事都是麻利的。柳宜早在入殿前就已吩咐下去,一面着人就近去栖凤宫,将素日为皇后安胎的太医先借来救命,一面又差了宦官过来将顾鸾今日的吃食一应扣下查验。 眼下她一问,那宦官就上了前:“查过了,顾鸾姑娘早膳皆无恙,午膳没见她去用。唯有”他目光微移,落在不远处的木案上,“唯有那道柿饼,上头洒了砒霜,与柿饼上的白霜混在一起,难以分辨。” 他一边说着,一边奉上一根银针。银针顶端发黑,是验出砒霜的痕迹。 楚稷看着那乌黑呼吸凝滞:“柿饼何处来的” 那宦官早已追问得明明白白:“是顾鸾姑娘在秋狝时摘了柿子,带回来自己制的。当中有无旁人插手不好说,今日唯有那两名驯兽司的宦官来过,还取了一些走。下奴已着人去驯兽司查验。” 楚稷长缓一息,仍清晰可闻自己心跳之乱。他怔怔地看向床上昏睡的人,忽而间似有千言万语都在心里,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柳宜的脸色沉下去:“去审驯兽司的那两个。” 略作忖度,她又望了眼房门口。张俊适才不在殿里,闻讯果然也已赶来了,无声地侍立在门边。 柳宜几步上前,将他往门外一拉:“你带 些机灵可靠的人,去暗查后宫。尤其倪氏那边,把上上下下都给我盯住。” 第26章 追查 一片混沌之中,顾鸾觉得处处都不舒服。 五脏六腑如有虫噬,四肢百骸麻意阵阵。她一时觉得自己躺得安稳,一时又忽而天旋地转,却没有力气扶住什么。 四周围都是黑的,铺天盖地,一眼望不到尽头。虫鸣c风声都变得锐利刺耳,交谈人声却显得模糊,什么也听不清楚。 这样的漆黑不知蔓延了多久,世界又忽而变得光怪陆离起来,万般迷离的色彩充斥四周,话声笑声皆入耳。 “你从前是尚宫女官,朕知道你。” 那是他们的初见。 “病了就安心歇着,便是御前的事也不必你搭上身体康健去管。” 那是她当年到御前后第一次生病。 “吃你两个怎么了,说得这么难听” 那是他来偷吃柿饼的时候。 “阿鸾,朕想你了。” 这一句,她不记得是何时听过了。只是口吻听来伤心,像压制着万般伤痛。 她在黑暗中绞尽脑汁地回忆,也仍记不起。 这说来荒谬。她将他藏在心里那么多年,他对她说过这样柔情蜜意的话,她竟不记得 或许或许根本就是她想他想得发了痴,想入非非间自己编的。 顾鸾皱一皱眉头,忽又嗅得些许焦糊味。还有些呛,像纸页被灼烧的味道。 她回过头,恍惚之中,看到一只信封沾染着火光,落入铜盆。 铜盆中似有残存的水渍,火焰触上去激起一阵呲啦轻响。她怔怔地看着,一动也不动。 那是她上一世临终之时写给他的信,并不太长,寥寥三页纸,却写了一整夜。 那一整夜她都在想,她该把万千心思都告诉他。他是那般温和知礼的人,不会为这个怪她。 可在黎明破晓之时,她还是退却了。 因为暴君不会因为这样的事而为难,温和知礼的人才会。 而她不想让他为难。 她也怕,她怕那封信会让相伴多年的情分都变了味。 有些事便随风而去吧。说到底,这一辈子她虽心中有憾,却也过得很好。 人生怎会没有憾事呢总会有的,不提就罢了。 顾鸾怔怔凝望炭盆,看着盆中火光慢慢收拢,将信化作灰。 “阿鸾,你下辈子要事事如意啊。” 忽有一句话飘至耳际,她茫然抬头,听出这是他的声音。 这却又是一句她想不起在何处听过的话。 入夜,又落雪了。 宫中的红墙金瓦上都被镀了一层白,又绵又厚。紫宸殿里因而多生了炭火,暖意从半开的窗中飘出去,成了一团又一团白烟。 柳宜忙了大半日,临近子时才回到紫宸殿来。走进寝殿,看看坐在窗前茶榻上的人,无声叹息,上前:“皇上,关上窗吧,别吹得头疼。” 楚稷没有说话。 柳宜不好再劝,又叹一声:“奴婢刚从宫正司问了话回来。一个叫杨青的,年纪还小,吓得不轻倒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他哥哥杨茂如今十四,也说不知,只说进屋就看到顾鸾昏过去了。皇上若想动刑细问,奴婢着人” “不必了。”楚稷启唇。 柳宜暗自松了口气。 她知晓今上素来清明,这样的案子纵使不可能一眼分辨出真凶是谁,也不会胡去怀疑这些稍作细想就知不可能的人。 驯兽司的人来给御前的人下毒若是被人收买,倒有几分可能。 但他们在柿饼中添砒霜害了顾鸾,还将余下的柿饼拎回去,给自己添个物证这傻到说不通。 哪怕是为瞒天过海,比这稳妥的法子也多得是。 看来对顾鸾的记挂,并未让今上失了往日的清明。 柳宜心下庆幸着,又听他问:“别的呢” 柳宜微滞,薄唇微抿,不知从何说起。 楚稷等不到回答,终是回过头来,打量着她的神色失笑:“姑姑久在宫中,行事老练,不可能什么都没做,照实说吧。” “是。”柳宜垂首,缓了口气,“奴婢觉得此事应与后宫脱不了干系,着张俊去暗查了。张俊暂且只回禀说近来往御前走动较多的人,只有倪婕妤身边的掌事宦官小牧,其余的还需细问。” “不必暗查了,审吧。”皇帝冷声。 “诺。”柳宜得了旨,便无声地退了下去。 殿里重新安静下来,安静得连窗外雪落的声音都听得见。楚稷没再看雪,视 线定在面前的榻桌上,桌上放着一碟柿饼。 柿饼色泽明艳,但镀了一层白霜,白霜里还掺了砒霜,原该扔出去。 可他没让人扔。 他对着这碟柿子枯坐了大半天,脑海里一度度回想过往。有些事情,终是明朗了。 不会有这样的巧合的。她爱悔棋c会做柿饼,还看上了那把缂丝扇子。 他和她的每一日相处都那样舒适,好像只要看着她就什么都好。哪怕她在烈日炎炎之下非要他喝温茶,他都生不起气来。 如果梦里的那个“阿鸾”不是她,便也不会是别人了。 三更的打更声中,张俊领着人风风火火地闯入启德宫,押了小牧出来,倪婕妤身边余下的宫人也皆被看住。这动静自是惊醒了倪婕妤,连主位舒嫔都被惊动,匆匆地带了人过来查看。 张俊立在院中,面无表情地扫了眼廊下满脸惊慌的倪婕妤,又朝舒嫔颔了颔首:“下奴奉旨办差,惊扰娘娘了。” “无妨。”舒嫔定住心神,却掩不住惑色,“不知出了什么事” 张俊笑一声:“待查清楚了,舒嫔娘娘自会知晓。”说着,那双眼睛又冷涔涔地划了倪婕妤一次,“婕妤娘子也会知晓。” 言毕他便转身向外行去:“走吧。”随他同来的一行人就押着倪玉鸾身边的宫人,浩浩荡荡地离了这一方院子。 接着,两名大宫女上了前,在倪玉鸾跟前福了福:“娘子安好,奴婢们是御前来的。这些日子娘子身边恐怕要缺人手,便先由奴婢们服侍。娘子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便是。” 不知怎的,倪玉鸾好似被这句话抽空了力气,脚下一跌,舒嫔赶忙上前扶她:“婕妤妹妹” “不不会的”倪玉鸾惊慌失措。 怎么会怎么会这样查下来呢砒霜掺在柿饼的白霜里,理当杀人于无形才是。 “婕妤妹妹”舒嫔又唤了一声,见她仍无反应,就看向那两名宫女,“本宫也不知出了什么事可眼下夜色已深,又下着雪,就劳二位先扶婕妤进屋歇息吧。” “娘娘客气了,不敢当。”两名宫女恭肃福身,当即便上前,一左一右地将倪玉鸾扶了起来,搀进屋去。 与启德宫仅隔一条宫道的安和宫里,宫人们也因启德宫的变故紧张了一阵。盈月挑帘进了仪嫔的卧房,屏退旁人,将仪嫔唤醒,跪坐在床边小心翼翼地禀了启德宫里的事。 仪嫔直至她说完才睁开眼,望着幔帐顶子,一声轻笑:“有什么可慌的依本宫看,倪婕妤那个性子在宫里原也活不长,由着她去吧。” 她只是可惜,倪玉鸾办事竟这样不妥善,没能把顾鸾一起带走。 不过能除掉一个倪玉鸾她也不亏。对后宫中的人来说,“姐妹”总是越少越好。尤其是倪氏这样得宠的,早死早超生。 盈月齿间轻颤:“可是娘娘,阿才” “阿才什么也不会说的。”仪嫔慵懒翻身,抱住衾被,躺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阿才从一开始就是死士。他父母双亡,只有个妹妹在富贵人家做杂役,过的是动辄打骂不休的苦日子。 仪嫔便让娘家人将他这个妹妹接了出来,妥善安置,还分了几处铺子给她。哪怕她不会做生意,只将那几处铺子卖了,也够丰衣足食地过一辈子了。 阿才为着这些,对她肝脑涂地,自会咬死一切都是他自作主张。 而在外人眼里,阿才只是她安和宫里一个打杂的小宦官,平日里都未必见得着她。 如此这般,圣上即便起疑又如何纵是查到她家里去,安置阿才妹妹的那门子亲戚与她娘家拐出了十几道弯。那十几道弯之内,倒还有那么几位与舒嫔c何美人的关系更近。 若是帝王多疑,这两位便也要沾上嫌隙,日后她再寻机将错处彻底推过去就是;若是他不起疑,她便自然也是干净的。 仪嫔这般想着,再度沉沉睡去。紫宸殿里,楚稷彻夜无眠,万幸天明时的早朝也没什么事,朝臣们递了几本奏章上来就散去了。 离开宣政殿,他一语不发地往紫宸殿走。不多时,身后的宫人们就都察觉了异样,一时间面面相觑,又在张俊的视线警告中纷纷低下头去。 楚稷先去了趟乾字库,不多时走出来,又往顾鸾的住处去。 行至顾鸾的卧房门前,他迟疑了半晌才鼓起勇气推门。 顾鸾还未苏醒,方鸾歌满面愁容地坐在床前陪着她,听得响动,回头一看,赶忙见礼:“皇上” 楚稷定神:“退下吧。” 方鸾歌不敢吭声,磕了个头,往外退去。张俊与其他宫人们也没进屋,识趣地阖上房门,隔绝出一室安静。 楚稷在床边落座,目光凝视着她的眉目,脑海里胡思乱想着许多事情,最终在彻夜未眠的困顿中沁出一缕有些彷徨的笑。 “是你吧”他呢喃自语着,将从乾字库里取出来的木匣放在床头。 阿鸾,是你吧。 阿鸾,你醒过来啊。 屋外不远处,两名宦官正结伴而来。 柳宜清晨时刚去宫正司放了杨茂杨青两兄弟出来,杨茂不愿再惹事,只想赶紧回驯兽司去。杨青却不放心顾鸾,执意要来看看。 杨茂终是拗不过他,也不放心他独自前往,就陪他一同过来。 这一夜,宫正司虽未对他们动刑,只让他们在一间牢室里待着,兄弟俩也都吓得睡不着。 杨青于是一路上都困得眼皮打架,脚下打了好几次趔趄,被杨茂拎着才没栽个大马趴。但到了离顾鸾卧房不远的地方,杨青还是提起了精神,开口就要喊:“阿鸾姐姐” 话音刚出,杨茂看到了立在房门前的那一众御前宫人,一把捂住弟弟的嘴。 屋里,皇帝霍然回过头。呼吸凝滞片刻,他起身行至门口,一把将门打开。 兄弟两个刚走到门前,小心翼翼地想跟门口的宫人询问顾鸾情形如何,看到他,顿时全跪下了。 楚稷的视线在二人间一荡,判断方才那声该是年幼的这个喊的,目光就定在他身上:“谁教你这样喊的” 杨青打了个激灵,说话都打磕巴:“顾鸾顾鸾姑娘让下奴这样喊的。以后下奴以后不敢了” 第27章 阿鸾 于宫中处境不佳的宫人而言,察觉上位者心情不佳即刻开口认错是求生之本。 认错之后,杨青就再不敢说一个字,低头跪着,手脚发凉。 皇帝睇着他,摇了摇头:“她还没醒,你们先回吧。” 这句话,算是免了兄弟两个惊驾的大罪。 杨茂闻言赶忙叩首,便匆匆拉着杨青走了。楚稷转身回到屋内,阖上房门,一语不发地坐回床边去。 顾鸾在午后自窗中斜映进来的阳光中醒来。 她皱皱眉,觉得浑身都不舒服,接着朦朦胧胧地想起些事,记得自己好似置身黑暗之中,做了个很长的梦,又稀里糊涂地吐了不知多少回,然后再度回到梦里,沉睡过去。 薄唇翕动,她忽而感到口渴,便伸手要摸床边小几上的水盏。尚未摸到,几步外忽有惊喜语声:“阿鸾” 伸出去的手一滞,她整个人都僵住。 这声音太熟悉,道出的声音却已长久未闻。她一时疑惑,摸不清自己是不是回到了上一世去,费了半天力气才将眼睛睁开。 视线恍惚了一阵,他就在恍惚里走来。等他走得够近,她才看清了他,尚是十七八岁的年轻样貌,只是满面忧色与疲惫。他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坐到床边:“醒了感觉如何” 在房中进半日,他看着她的睡容,有千言万语想对她说。这一刻她醒了,他却又忽而觉得不知该从何说起。 他不敢告诉她那些梦,怕吓着她。 也不敢告诉她他的心思,怕弄巧成拙。 顾鸾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也反应不过来,只懵然看着他。 半晌,她才问:“皇上方才叫奴婢什么” 楚稷一下卡了壳,一时有种说错话的局促。 屏息半晌,他道:“朕听一个驯兽司的宦官叫你所以” 他一壁磕磕巴巴地解释,一壁竟有些紧张,怕她不愿听他这样叫。 顾鸾从怔忪间略微回神,笑了下:“那是奴婢的小字。” 曾听皇上叫过二十多年。 见她默许,他连心跳都快了两拍。 接着她思绪更清晰了些,忽然便想起身,觉得好歹该见个礼,但被他伸手挡住:“躺着,别动。” 她身形顿住,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奴婢病了” 她依稀记得在久睡之前,自己好似有一阵的头晕目眩,继而迅速转为头疼。她觉得不对,想去门口寻个人说一声,没走两步就眼前一黑,没了知觉。 可他摇头:“你没病,是中毒了。” “中毒”她不禁瞠目结舌。 这种事在上一世时也听得多了,可都是在“听”,顶天了也不过有几桩案子在由宫正司审清后交给她过过目,犯到她身上是从未有过的。 “宫正司已在查了。”楚稷垂眸,“不会再有下一次。” 后一句的语气坚定至极,几乎透出几分狠意,像在对她做一种承诺,又像在自言自语。 顾鸾睡得久了,脑子有些迟钝,半晌才感知些他话里的意味,目光落在他脸上:“皇上” 她又一度地想问,他会不会对她也有几分不一样的心思。 楚稷避开了她的视线,伸手拿起小几上扁平的木匣,放到她枕边:“这个给你。朕那天”他不知该如何解释那日为何不肯给她,滞了下,只说,“你喜欢就拿去吧。” 顾鸾侧首看去,是那柄缂丝扇子。 万千思绪都在她脑海中涌动起来,她想知道他的心思,也想知道是谁害她。思绪乱七八糟地搅着,又令她想起了先前的事情。 楚稷一时间好似也不知还能说些什么,两个人便都沉默了会儿,直至她忽而开口:“是倪玉鸾么” 他不觉意外:“怎么提起倪氏” 他一问,她蓦地意识到不妥。方才脑子昏了才会脱口而出,她怎么忘了,他还挺宠倪氏的。 便见她摇了摇头:“没什么。” 楚稷凝视着她的神色:“朕也在查倪氏了。”他顿了顿,“你想起什么,就告诉朕,没关系。” 这口吻莫名地让人安心,好像上一世的许多时候。 上一世,她偶尔也有棘手难办的事,但那些事大多不必传进皇帝耳朵里,她便也不愿搅扰他去。可他如若看出什么,总会主动问她,便用这般平淡又不失关切的口吻与她说:“说来听听,没关系。” 两世的声音在耳边交叠,她总是愿意依靠他的。顾鸾便咬了咬唇,道:“她不是第一次对奴婢下手了。” “什么”他自不免意外,“不曾听你提过,什么时候的事” “刚到御前的时候。”她低着眼帘,“奴婢身子很好的,可到御前月余就病了两回。第一回恰是该进殿当差的时候,第二回”她语中一顿,“是那阵子皇上赏奴婢的时候多了些。” 她说着,不太躺得住了,到底撑坐起来。他下意识地帮她扶起软枕,让她靠着,做得理所当然,不知是哪里来的默契。 是以等她坐好,两个人才回过神,不禁相视一怔。 顾鸾低了低头:“谢皇上。” “你接着说。”他稍显局促地一哂。 她低着眼帘:“但奴婢没证据,只疑是她罢了,不作数的。这回的事奴婢也不清楚是不是她。” “朕会查明白的,是与不是,都给你个交代。”他温声。 顾鸾低了低头,又说:“谢皇上。” “对了,你的柿饼”他顿声,一时想说让她下次加小心,又怕她当他不高兴,自此便不做了。略作踌躇,心念一动,说了句一举两得的话,“下次放在御膳房做,稳妥一些。” 顾鸾怔怔应下,意识到下毒之事与那柿饼有关,却虚弱得没什么心力追问。楚稷在约莫两刻后离了她的卧房,回紫宸殿去料理政务。顾鸾坐在床上,反反复复想他所讲的事情,越想越心有余悸。 她虽已在宫中活了一辈子,可被这样的妒意与恶斗纠缠,还是第一次。 宫闱斗争从来不是她拿手的事。这般一想,她为着一份爱意就这样跌跌撞撞地拼到他面前来,其实也有些莽撞。 后宫尔虞我诈,明争暗斗。她若得封成了其中一个,未必能活得多好。 而他,纵使来日真能和她两情相悦,也不可能一直守着她。 她得学会保命才是。 顾鸾便这样呆坐了许久。如何长长久久的“保命”并不能靠这一时半会儿就学个精通,但对眼下的事,她到底有了些眉目。 宫中鲜有什么“化干戈为玉帛”的好事,一旦结仇,便是你死我活。在她们宫女之间许多时候尚且如此,妃嫔之间只会更是。 若此事真是倪玉鸾所为,她和倪玉鸾就注定是死敌了,哪怕她想放过倪玉鸾,倪玉鸾也不会放过她。 所以这便不是充大度的时候。 即便现下皇后与吴婕妤都有身孕,宫里按规矩要给孩子积德,不好将人赐死,倪玉鸾也要被废位进冷宫才好。 这份心,她是狠得下的。 当了大半辈子的掌事姑姑,自己不曾与人缠斗过,狠心的时候总也不会少,否则哪里管束得住那么多宫人 只是不知楚稷会不会舍不得。 顾鸾想着楚稷,心里便为难起来,甚至有些动摇。 他喜欢倪玉鸾,她不舒服。 可她也不想让她难过。 如此又将养了两日,余毒渐渐除尽,顾鸾的精神便好了不少。 到了第三天清晨,宫正司将供状呈进紫宸殿,坐实了倪婕妤的罪。 小牧招供,自己与安和宫的阿才为了谋得出路,知晓仪嫔忧愁于顾氏得脸之事,便谋划了这一出。先将下毒的法子透给倪婕妤,利用倪婕妤的妒意,让她托娘家人得到砒霜,再将砒霜下在了顾鸾所致的柿饼上。 阿才招供,自己在宫中已久,但迟迟得不到主子的青眼。这才想了这昏招要往上爬,没想到顾鸾没被毒死,自己倒被牵连了出来。 这事传到顾鸾耳中时已是晌午,方鸾歌用完膳回来小歇,提起这个就生气:“你说她怎么这么毒你又没招惹过她,倒是她打从在御前那会儿就处处张扬争强好胜。如今在后宫得着宠不够,还要算计别人她就是想将皇上死死拴在身边,也得瞧瞧自己有没有那个分量呀” 方鸾歌对倪玉鸾看不上眼,顾鸾早已知晓,听罢只笑笑。 却坐起身,走向妆台:“下午我替你去当值吧。” “啊”方鸾歌诧异,“你你还是再歇歇吧,那可是砒霜。” “没事的。”她摇头,“要解毒,按太医开的方子喝药就是了,成日躺着也帮不上什么。供状既是今日呈进的紫宸殿,倪玉鸾总要为自己辩一辩才好,我想去看看她会说什么。” “这倒也是。”方鸾歌说着也跑到妆台边,在她身边蹲下,小心地告诉她,“我跟你说啊她已经在殿前跪了一上午了,但皇上忙着跟礼部议事,顾不上她,也不知她会说什么。” “我知道了。”顾鸾点点头,便认认真真地梳起妆来。 她素来知道自己生得不错,但从来不太在梳妆打扮的事上多费心思。一是身为宫女不必那样惹眼,二是在她心里楚稷不是唯美色是图的人,所以越是对他“心存不轨”,她就越别扭地想简简单单地见她。 可今日,许是因为起了拼个你 死我活的心,她忽而觉得好生打扮打扮也没什么不好,毕竟人靠衣裳马靠鞍。 她于是细细地上了胭脂水粉,姣好的容颜愈发细腻若瓷。再将峨眉淡扫,高绾的发髻簪上了他前些日子给她的一副白玉钗,淡粉袄子搭上白色金襕的马面裙,再披上那件狐皮披风。 方鸾歌在旁边都看得懵了,真心实意地问她:“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好看啊” 顾鸾扑哧一声笑,和她打趣两句,就出了门。外头下着雪,方鸾歌塞了油纸伞给她,她撑着伞走到紫宸殿外,果然看见倪玉鸾跪在外头。 倪玉鸾身边也有个大宫女为她打伞。但她自己的宫人已尽数被撤走,这宫女是御前差去临时侍奉她的人,并无意陪她一起跪着。 顾鸾与这宫女也相熟,想了想,就走上前,将手炉塞给她:“天太冷了,姐姐别冻着。” 那宫女转头,见是她,无奈一笑:“我穿得多,不妨事。”手中却将手炉接了过去,拢在袖中,又跟她说,“那你快进殿去。” “好。”顾鸾含笑朝她福身,跟前的倪玉鸾转过头,目中恨意迸发:“顾鸾你你干什么耀武扬威吗” “婕妤娘子。”她垂眸,居高临下地睇着她,“娘子是御前出去的人,这位木香姐姐,婕妤娘子也是熟悉的。如今她是为娘子的事不得不在这里受冻,娘子又何苦这么快就忘了本,不知多几分体谅” 倪玉鸾被她呛得语结,噎了噎,外强中干道:“你倒是不忘本。既如此,便该知我是嫔妃你是宫女,何轮得到你来教训我” 这话,顾鸾直觉得耳熟。心中不禁叹一声“本性难移”,却懒得再如上次一般好言好语地解释。 因为她此番确是在耀武扬威。 倪玉鸾害她身中剧毒,这几日难受得要死,可终究没死。 接下来,便该轮到倪玉鸾不好过了。 顾鸾自顾自这般想着,就提步入了殿,先在侧殿沏了茶,端进内殿,就见楚稷正提笔写着什么。 她悄无声息地将茶盏放下,他正盖下玉印,随手招来张俊:“去传旨。” 第28章 动真心 张俊赶忙上前,他凝视着眼前尚未全干的明黄卷轴,一字字道:“这是给倪氏的。倪氏嫉妒成性,毒害宫人,罪无可恕。看在皇后与吴婕妤有孕的份上,着废其婕妤位,打入冷宫。其母倪邹氏,夹带毒物进宫,以致宫中不宁,赐死。其父倪建,刺配八百里,无旨不得再入京中。” “诺。”张俊在旁长揖,应声。 顾鸾在旁怔怔僵住:做了这许多准备,如临大敌地好生梳了妆,就为能让他在她和倪玉鸾之间多偏袒她几分。 白费工夫了 白费工夫也好,那她便只当是打扮给他看的。 她原也更愿意这样。他自行将事情料理得干干净净,好过她存了心去谋划。 这宫里要谋划的事或许总归会有,可她并不想与他这样。 楚稷又续道:“你再去替朕传一道口谕。仪嫔沾染风寒已久,身子不适,你去让她为皇后与吴婕妤腹中的孩子想想。” 顾鸾微讶,禁不住开口:“仪嫔” 楚稷闻声抬眸,视线在她面上一定,笑意就沁出来:“你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顾鸾一滞,双颊泛红,“这叫什么话奴婢分明是好好走进来的。” 少女乌发雪腮,臻首娥眉,盈盈一笑,美如画卷。 楚稷看得浅怔,忽而心情明朗,起身就抓住她的手,一路风风火火地进了寝殿,拉她坐到茶榻上。 她从不曾与他这样接触过,整个人都有些僵。他却是直待她坐定才反应过来,也滞了一瞬,坐到榻桌另一侧,笑容里多了些行事唐突之后赔不是的意味:“你好些了” 顾鸾死死低着头:“奴婢没事了。” “没事就好。”他一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她。 他素来觉得她好看,但今天,她好像更好看了些。 看了会儿,他忽地想起了什么待客之道,就伸手将榻桌上的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你吃些” “好。”她踟蹰着应下,伸手拿了块四四方方的酥。 继而又见他站起身:“朕让人上茶来。” “不妨事”她赶忙道,下意识地便也离了席,追了两步。他转过脸:“没事啊,你坐。” 她惶惑地看他:“奴婢是来当值的。” “嗯”楚稷意识到自己的言行怕是有些“古怪”,想了想,“你坐,陪朕下盘棋。” 他这样说,她略作思量便欣然应允,取出棋盘摆开,与他一并落座。 过不多时,宫人上了茶来,她抿了一口,抬眸打量着他,问:“奴婢的事,还和仪嫔娘娘有关” “嗯”楚稷轻松而笑,“没关系。” 他不好与她多说。 这事里的阿才牵扯到了仪嫔,虽看似一切都是阿才自作主张,人证物证皆与仪嫔无关,但他总忍不住地回想那些幻觉和怪梦。 在那些梦里,他看到如今的仪嫔c来日的仪妃会为了给自己所生的儿子谋得储位而去毒害嫡长子。虽然最终事情败露,嫡长子也并无性命之虞,但也足见仪嫔心思深沉。 所以即便这次的事中仪嫔看起来清白无辜,他也并不相信。 诚然,他也知道,那不过是些似是而非的梦而已,他说不清真假虚实,不该这样受其困扰,更不该让那些梦左右他的决定。 可想到顾鸾险些殒命,他就不敢去赌。 落下一子,楚稷听到顾鸾又问:“那仪嫔娘娘是真的病了” “是啊。”楚稷神情肃穆,谎话张口就来,“差不多是你中毒那日,她就病了。最初朕也没多想什么,没想到短短几日就有几名近前侍奉的宫人也染了疾。皇后与吴美人都有着身孕,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顾鸾点点头:“也对。”心下却生出好奇。 上辈子好像不曾在此时听过仪嫔得了什么重病。 不过,罢了,皇嗣为重。谨慎些总是好的。 她一壁想着,一壁也落下一子。 这一盘棋所用的时间长得离奇,足足一个下午都没分出胜负。 因为她醒来后的这两天多,他终是不好意思日日都跑去看她的。两天便长得好似过了几度春秋,他看不见她,总觉得心里少点什么。 现下她回到殿里来了,他便觉得与她下棋远比让她站在旁边研墨端茶要好。他们面对面坐着,他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偷偷抬眼看她。 顾鸾也享受这样漫长的棋局。 他们两个之间论身份,到底差得太多。论情分,又还没有上辈子的那份默契,唯有她深藏 的一厢情愿。 坐下来一起下棋,是他们之间难得的轻松。 借着下棋还可以说很多话。哪怕多数时候,只是无关痛痒地聊些有的没的,也好过她成日只能安静地在旁边看着他。 等棋局终于结束,已是用膳的时辰。 楚稷看看天色,一边吩咐张俊传膳,一边又动了念头,状似随意地跟她说:“你赢了,赏你尝尝御膳。” 顾鸾浅怔:“怎么尝” “被毒傻了吗”他一哂,“不是正好传膳一同用。” 顾鸾浅滞,可见他说得潇洒,便也没说什么。 皇宫这个地方就是这样,条条框框很多,压得人喘不过气。可若想开一些,最大的条条框框也大不过皇帝,皇帝都不在意的事,底下人便大可不必约束自己c苦着自己了。 上一世,她也是凭着这样的心念,才与他相处那样得宜的。 于是不一刻的工夫,宫人们便鱼贯而入,将晚膳端了进来。 倪玉鸾仍跪在殿外。早先得了旨时她就想鸣冤,只是遥遥见他进了寝殿,只道他在午睡是以不敢吭声。眼下见宫人传膳,终是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皇上,臣妾冤枉” “不是臣妾干的”顾鸾侧耳倾听,听出她的声音已有些哑,“几个宫人攀咬,皇上便这样信了吗” 她皱起眉,愈发感叹倪玉鸾实在不聪明。楚稷同样皱眉,沉声一唤:“张俊” 张俊赶忙上前,他看过去:“怎的还让她在外面朕的旨意不作数了” “皇上容禀”张俊跪地下拜,“下奴宣了旨便想押倪氏去冷宫,可她她闹得厉害,说若见不到皇上,就一头碰死。下奴下奴想着皇后娘娘和吴婕妤身怀有孕,实在不敢妄动。” 顾鸾听着,不禁侧眸看他。 这个时候的张俊,果然还是嫩了些。若再过些年,他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和一脑子的机灵本事,这点小事是决计难不住他的。 现下,却只能她开口给他支招。 顾鸾便道:“倪氏性子浅薄,做事不计后果,却不像能狠下心自戕的人。” 这话一出,张俊看她,楚稷也看她。 她抿抿唇,又笑道:“她做事不计后果,公公去与她将后果说清就是了呀。” 张俊想了想,朝他拱手:“还请姑娘指点。” “不敢当。”顾鸾斟酌言辞,口吻柔和,“公公便与她说清楚,敢在宫里使砒霜这样的东西,本就是死罪,皇上念及皇后娘娘和吴婕妤的胎才免了她一死。若她这便乖乖去了冷宫,日后也可相安无事。 “可若她以死相逼,以致扰得皇后娘娘和吴婕妤心神不宁无法安胎纵使她一死了之,她也还有个父亲尚在人世,她为人女儿一场,已拖累死了母亲,还要累得父亲为她犯下的罪不得善终么” 她说得慢条斯理,不卑不亢。张俊听罢,下意识地看了眼楚稷的神情,楚稷颔首:“快去。” 张俊这才躬身,告退去传话,心底一股子惊异萦绕不散这顾鸾,有点本事啊 行事稳重,有胆子在皇上面前说这样的话,却又没失了分寸,十五六岁的年纪,倒已有几分宜姑姑的沉稳。 楚稷犹自凝睇着顾鸾,俄而一笑:“来用膳,看看和不和你口味。” “好。”顾鸾干脆应声,眉开眼笑地跟着他行至桌边。他双手在她肩头一按,让她坐下。 殿外没再有什么喊声,倪氏听罢张俊所言,不敢再强争什么,更不敢喊,就只是哭。 张俊当然不理会她这些,递了个眼色,便有手下上了前来押她。 倪氏不敢拼死,气势就弱了。她又已在雪地里跪了大半日,初时还有宫女给她打伞,位份被废后打伞的宫女也早已心安理得地离开,她受冻之下不剩什么力气,再失了那份气势,就没再有什么挣扎,宦官们一提一架,就将她轻易押走。 寝殿外,柳宜笼着手,冷淡地目送倪氏被押走。又收回目光,视线穿过影壁两侧的镂空花纹,看了看殿中相对用膳的温馨,心底一声笑叹。 果然是动了真心了。 那日顾鸾尚在昏迷,皇帝魂不守舍的,日不能思夜不能寐。她看着担忧就去劝他,让他索性封顾鸾个位份,放进后宫去。这样虽看似入了虎狼窝,身边却有了一班自己的人马,大不了御前这边再费些心思帮她盯着,将她的身边盯得跟铁通一般,总能保她安稳。 她语重心长地跟他说:“皇上别嫌奴婢多嘴,您是奴婢养大的孩子,您的心思奴婢看得出来。您这是觉得把她放在眼前时时能见到心里更舒服,可事到如今,皇上若真的喜欢,就该以她的性命为重。” “姑姑说的是。”他点头,神色黯淡,赞同了她的话。 可过不多时,他又抬起头,茫然问她:“可是姑姑,若她若她不喜欢朕呢” 这句话把柳宜问得懵住了。 她都没想过,皇帝还会有这种顾虑。 身为皇帝为什么要有这种顾虑说得夸张一些,全天下的女子都是他的,只要他开口,旁人的心思有什么要紧 可他在意了,他在意到不敢贸然册封她,不敢自作主张地将她送进后宫去。 他小心翼翼地守着私心里的那份感情,不敢惊她不敢扰她,把她的喜怒看得比自己的一己私欲更重。 这只能是动了真心了。 柳宜突然不敢再劝他,也不想再劝他。 少年人的真心可贵,少年帝王的心思更可贵。若他活得够长,在日后的几十年里,他日日都要面对朝中的尔虞我诈c后宫的妻妾相争,身边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失了本心,他自己也一样。 此时这份纯净的情感随着岁月流逝,会愈发显得弥足珍贵。 柳宜继而也有了些“私心”。她觉得什么宫规什么礼数都不重要,这是她养大的孩子,她只想看他顺心。 若他想把顾鸾留在御前,那就先留着好了。至于护顾鸾平安非得想个法子便也能想出来。 第29章 良王求娶 当日晚上,曾在宫中风光一时的倪婕妤就入了冷宫。仪嫔得了皇帝的“口谕”,自也品得出这般暗示是要她识趣,莫要给脸不要,便也不敢争辩c不敢过问什么,翌日清早就递了折子,说自己沾染风寒怕伤及皇嗣,自请去行宫养病。 顾鸾中毒一案自此便了了,并未在宫中引起更大的波折,也未驱散那份平安吉庆的年味。 到了腊月二十,许多宫中有头脸的宫人就得了恩旨,回家过年。御前这边,柳宜也回去了,皇帝与太后赏赐的年礼装了足足两个大箱子,据说过年那几日还会有赐宴到府。 不知不觉就到了除夕,这日宫中上下都有的忙。内外命妇们都要去向太后和皇后拜年,宗亲朝臣们则是到紫宸殿这边,挨个进去叩拜c说吉利话,身份高的还能早早进去磕个头就回府,身份低些的则在外头一等就是大半日。 而身份最高的皇帝本尊这一日也并不好过。他不到寅时就要起身,盥洗更衣,稍微用两口早膳就得到紫宸殿去等着群臣朝拜,撑着笑容枯坐半天。 这半天,还不能多喝水,也不能多吃东西,免得总要出恭大家都麻烦。 顾鸾去轮值的时候正逢清晨,楚稷刚更完衣,带着一脸疲色从寝殿往内殿走,看见她,笑意十分苦涩:“唉,困” 顾鸾恍然想起他五六十岁时经常皱着眉说“这年不过更好”,不过四海升平,他的皇位早已比现在稳固,威望也高,有些礼数免也就免了。 现下他却还年轻,不能怠慢那些老臣,不得不强撑着应承他们。 她便一壁上前为他整理衣领一壁温言安抚他:“忙一上午,下午就没事啦。皇上晌午多睡一会儿,晚上宫宴还有许多好菜可吃呢奴婢方才去御膳房看过了,进院就一股香味。” 他挑眉,睇着她笑:“拿吃的哄朕,你当朕三岁小孩” “本来就是嘛”她道。 他不禁瞪她:“是什么是” “本来就是有许多好菜。”她意识到自己那话有歧义,哭笑不得,“皇上想哪里去了” 如此几句说笑倒让楚稷精神好了些。而后他在内殿落座,她立在身边,就开始了漫长的一个上午。 其实,也不过对他一个人而言格外漫长。殿里宫人多,谁有事都可让别人先替一替。顾鸾这一上午就避去侧殿用过三盏茶c还吃了两块点心,最后一次回来时,楚稷禁不住斜着眼瞪她,若她走得再近一些,恐怕还能听到些磨牙声。 临近午时的时候,气氛终于松快下来,因为外头觐见的朝臣已不剩几位,早先过来磕过头又去向太后问了安的几个年幼的亲王也跑回来了,一个个小大人似的有模有样地在殿里坐着,让殿中多了一曾喜悦。 这几位,顾鸾说来都不陌生,因为上一世她都曾见过;但也有几分新鲜,因为她从不曾见过他们年幼的样子。 上一世她见到他们时,最年幼的良王楚秩都已三十多岁了,早已娶妻生子。 可眼下,良王才六岁,坐在殿里就着茶水吃点心,冷不丁地注意到她,指着她就喊:“这个姐姐好漂亮哦” 他这般一喊,殿中人人都看他。坐在他身边的祺王比他年长三岁,抬脚暗暗踢他:“闭嘴” 良王大睁着一双眼睛,还和祺王争:“就是好漂亮哦” “”殿中正跟皇帝说吉利话的朝臣卡了壳。看看良王c看看皇帝,想不起刚才想说什么了。 顾鸾赶忙上前两步,在良王面前蹲身:“皇上忙着,殿下干坐着也没趣,奴婢带殿下出去玩,好不好” 良王果然眉开眼笑:“好啊”说着就拉住了她的手,“我们去御花园看冰雕” “好。”顾鸾微笑着待他出去,结果殿里的亲王就又跟着他们跑了两个,要一起去看冰雕。余下几个年长一些的直揉太阳穴,觉得这几个弟弟让人头疼。 御案之前,皇帝更是靠在了椅背上,两眼放空:怎么就走了呢 他专门吩咐御膳房备了几道她爱吃的菜,想在晌午寻个理由拉她一起用膳的啊 最后,皇帝自是只得自己用了午膳。他原也想着人叫顾鸾回来,可楚秩这小子玩起来太疯,不知道拉着顾鸾跑去了哪里,在御花园根本找不到人。 楚秩跑到宁寿宫冰嬉去了。 宁寿宫是太妃们居住的地方,自有庭院,也有片小湖。这湖不及太液池大,却冻得结实,他小半个月前发现,就常跟几个兄弟结伴来玩。 说起来,冰嬉原也是当下王公贵族们爱玩的游戏。顾鸾上辈子曾见过楚稷的几个皇子公主冰嬉,一个个都很有本事,尤其是现在还在吴婕妤腹中的大公主,能 在冰上做胡旋舞,一连转上十六七个圈,后来还寻了个同样善冰嬉的驸马。 驸马会在她转弯十六七个圈纵身一跃时,稳稳将她抱住。 可眼前的楚秩却明显不善此道。 说他不会,他倒也会,也并不常摔跤。只是滑得很“朴实”,围着小湖一圈圈地转,比不得他日后的侄子侄女们能玩出各种花样。 顾鸾在湖边托着腮看他滑,时不时喊他过来喝几口热水,再给他理理衣裳,一下午过得倒也快。 夜色降临时,顾鸾朝他道:“天色不早了,奴婢送殿下去紫宸殿歇一歇吧,一会儿好去宫宴。” “不去紫宸殿”楚秩断然拒绝,踩着冰鞋出溜到她跟前,仰头,“皇兄那里没意思,姐姐陪我去母后那里,好不好” 顾鸾想想,点了头:“好。” 他便就地在湖边一坐,自己麻利地脱了冰鞋,穿上靴子,再起身掸一掸衣服上的雪,跟她手拉着手往外走。 太后独住颐宁宫,但与太妃们所住的宁寿宫相隔并不远,宫门更离得极尽,几步路就到了。楚秩拉着顾鸾的手蹦蹦跳跳地进殿门,门口守着的宫女看她眼生,顾鸾颔首莞尔:“奴婢是御前的。殿下在紫宸殿坐不住,奴婢便带他出来玩了一会儿,他又想来见太后娘娘。” 那宫女闻言了然,就领着二人进殿,到太后跟前福身禀话:“太后娘娘,良王殿下又来了。” 太后正饮热牛乳,扑哧一声就笑了:“这个皮猴子,进来吧。” 宫里的太后太妃们日子都过得简单,时日久了不免觉得无趣,就喜欢小孩子。像良王这般生母早亡c年纪又小,全未沾染过早年储位之争的小孩,就更让人喜爱了。 于是楚秩飞奔入殿,刚跑到茶榻前,就被太后一把拥住:“这是把你皇兄烦得不行了,又来烦母后” “儿臣没有”良王不承认,扭扭屁股从母后怀里挣扎出来,手脚并用爬上茶榻,往她怀里一歪,“儿臣可以求母后点事吗” “嗯”太后神色微凝。定神想想,倒也罢了。 这孩子的生母在生他时就走了,三两岁时先帝离世,打那时起便是被她们这一干太后太妃宠大的。 早些时候,他真是要什么有什么,性子又皮,最喜欢讨些马匹弹弓一类的东西,身边的宫人愈发看不住他。 这三两个月,他倒懂事了些,来跟她问安依旧勤勉,却不再要东要西。她现下这么一回想,竟已有好些日子没听他说过想要什么了。 太后便和颜悦色地问他:“什么事,你说” 却见他往门边一指:“我想要那个宫女姐姐,行吗” 太后一愕,抬眸看去。门边的顾鸾也愕住,僵了僵,上前跪地:“禀太后娘娘,奴婢是御前的人。” 这一句话,足以让太后心下了然。御前的人不是能随意拨给旁人的,必要皇帝点头才行。 却听良王声音软软地又说:“儿臣要娶她当王妃” 顾鸾听傻了。 “哈哈哈哈哈哈”太后笑起来,抬手将良王搂住,“秩儿这样喜欢她那一会儿你跟你皇兄商量。” 说来也巧,太后话音刚落,便有宦官进了殿,伏地一拜:“太后娘娘,皇上来问安了。” 语毕他麻利地往外退,皇帝已阔步进了殿。 冷不丁地看见顾鸾跪在太后跟前,楚稷一愣,下意识地伸手一扶她,继而朝太后一揖:“不知母后传阿鸾过来,所为何事” 阿鸾 太后的目光不着痕迹地从顾鸾面上一扫而过,笑了笑:“不是哀家传她,是她陪良王在外头玩,良王又要过来见哀家,她便送良王过来。” 太后顿了顿,又说:“倒是良王,方才求哀家了件事,哀家不能做主,还得问问你的意思。” 皇帝神色微凝,面露疑色:“什么事” 良王歪在太后怀里,乌黑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顾鸾。 太后复又笑笑:“他说,他想要这宫女回去。”她这般说着,带着护甲的修长手指指向顾鸾,“说是要让她当王妃。” 话刚说完,顾鸾就听到楚稷吸了口气,眼帘一抬,便见他的脸色黑了下来。 “楚秩。”他连名带姓地叫良王,声音阴沉地可怕。 “”良王往太后怀里缩了缩,抱住太后的胳膊,委屈巴巴地呢喃,“我就是喜欢她嘛,这么凶干什么” “嘶”皇帝瞪着他,面色铁青。 “这事你允不允都不打紧,哀家倒也听说了些别的事情,想问问你。”太后面上的笑容一成不变,视线所有一荡,“都先退下。” 宫人们无声施礼,告退。 太后摸了摸良王的额头:“秩儿也先出去吧。” 更多请收藏百 文择【bz】! 除夕(“这样吧,你先回紫宸殿待...) 连良王都被屏退,顾鸾自不可能留在殿中,便无声一福,也朝外退去了。 她和良王前后脚出的殿门,良王调皮,转身就爬到廊下的扶栏上坐着,望着她逛荡腿:“姐姐嫁我吧” “”顾鸾瞥他一眼,小声道,“殿下胡闹。” 殿中,太后示意皇帝落座,母子两个各自安静了半晌,太后长叹:“良王年幼,想要个宫女不是什么大事,你给与不给都不打紧。但前有倪婕妤,叫倪玉鸾。如今这个哀家没见过,该就是顾鸾了。宫里的传言近来沸沸扬扬,说你中意的实则是她,你自己怎么说” 楚稷颔首:“是,儿子喜欢她。” 太后好似没料到他会坦白得如此之快,不觉一怔,旋即皱了眉:“既然喜欢,就放到后宫去,平一平这些议论。你是皇帝,喜欢什么样的女子都可以,但放在紫宸殿不像话。” 皇帝却摇头:“儿子想等一等。” “这是什么意思”太后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三分,“你是怕她在后宫过得不好不会的,宫人们素日都是看你的脸色行事,皇后也是个大方的人,不会给她穿小鞋。有你们两个的意思在,上上下下自然心里有数。你倘是怕后宫的尔虞我诈伤了她,就给她赐几个精明的女官,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皇帝一语不发地听着,听完也不开口。太后打量着他的神色,循循善诱地继续道:“位份上,按例是只能从末等的淑女开始晋封。可你现下妃嫔尚少,破例也没什么不行。要封什么位份,皆是你一道旨意的事。” 太后说到这个份儿上,算是将面子里子都为他想到了。言罢却仍等不到他的反应,不由生出几分不快来:“稷儿” 楚稷沉息:“就先让她留在御前吧。” 觉察太后的不满,他沉然道:“不是位份的事,是儿子对她一厢情愿,不知她的心思,不愿强求她。” 太后讶然:“什么”怔了怔,便说,“那你问她啊。” 皇帝又摇头:“儿子怕弄巧成拙。” 太后直被他这句话给说愣了。 神情凝滞半晌,语气满是诧异:“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一个皇帝,喜欢一个宫女,不敢说不敢问,怕弄巧成拙 楚稷低着眼帘:“朕情愿等一等,来日有了合适的契机,再问她也不迟。” 他说着离座,起身长揖:“宫中礼数,儿子心里有数,对阿鸾发乎情c止乎礼,不曾逾矩半步,请母后放心。至于宫中传言,众口铄金,总难以尽消。儿子留阿鸾在御前,他们有的说;儿子纳她入后宫,难道他们就没得讲不如充耳不闻,由着它去。” “你这话说得简单”太后有些急了,“哀家入宫已有二十余年,这样的道理哀家不懂吗哀家怕的岂是宫里的几句闲言碎语是顾虑你来日在史官笔下的名声” 得凡皇帝,落得一句贪恋美色的名声总归不好。 楚稷轻哂:“如是治国有方得万人称颂,何惧史官议论几句私事如是执政昏聩令民不聊生,只得个后宫和睦宫规森严之评又有何用儿子自问能为天下万民谋福,母后又何苦去拘这些小节” “你这是诡辩”太后气得直拍榻桌,皇帝笑意愈发清朗,上前半步,复又长揖下去:“母后,自幼是母后教导儿子,当多读圣贤书,来日当个贤明君主。莫学夏桀商纣,昏庸一世,到头来只得将罪责推到妃嫔身上,强博半分尊严。如今儿子谨记在心,公事私事分得明白,不乱分毫。母后却忘了吗,竟这样担心儿子因为阿鸾惹得一生骂名” “”太后冷冷别开眼,自问说不过他,便不再说了。 可真是翅膀硬了。 还是秩儿可爱。 太后便寒着张脸不再开口,楚稷薄唇微抿,口吻放缓下来,好声好气道:“时辰已晚,含元殿还有宫宴要应付,儿子先行告退,晚些再来向母后问安。” 太后不说话,他就径自退了出去。 殿里安静下来,不多时,太后身边的大嬷嬷进了屋,给太后奉了盏茶:“瞧太后娘娘的神色,是没劝住皇上。大过年的,您先消消气。” 太后接过茶盏,铁青着脸色抿了一口。 嬷嬷眼睛一转,恭肃垂眸:“其实有什么可为难的呢一个宫女,您硬要管便管了,册封也好c打发出去也罢,哪怕是乱棍打死,只消您真下了懿旨,皇上便不可能与您硬顶,闹得让外人看热闹。” “嘁”太后冷笑,“哀家才不为他费这个力气” “这不就是了”嬷嬷一下子绷不住笑出来,“太后娘娘素来通透,眼下何苦去费那个神咱们皇上也不是个糊涂人,不会闹出什么出 格的事。年轻人春心萌动罢了,不妨就先由着皇上。” 太后脸色仍不好看,又啜了口茶,就搁下茶盏站起身,懒洋洋地往外走去:“操心这个干什么走,和太妃们吃年夜饭去。” “哎。”嬷嬷旋即躬身,扶着她往外去。 不远处的宫道上,皇帝沉默而行,良久没说话。他来时带的宫人不少,但在他步入颐宁宫时就都留在了宫门外守候。待得他出来,张俊一眼瞧出他心情不佳,立刻识趣地示意宫人们都退远了跟着,唯独与他一起从颐宁宫出来的顾鸾不好退开,只得安安静静地跟在身侧。 顾鸾觉得太后所言之事或与自己有关,几度想要探问。却又不好问,便一壁跟着他前行一壁绞尽脑汁地思量。直至离含元殿不远时,他忽地驻足,侧首看她:“阿鸾。” 她忙也停下,抬眸听命。 楚稷道:“你不想去良王那里吧” “不想”她脱口而出,滞了滞,又道,“良王殿下才才六岁。” 楚稷笑一声:“是啊。”复又提步前行,心下轻松起来。 他就知道,阿鸾不可能想跟楚秩去的 六岁的小屁孩也敢跟他抢阿鸾,做梦。 不过,楚秩童言无忌之下能说出那种话,也足见她有多让人喜欢。 他该护好她,不能让她被抢走。 他心下赌着莫名其妙的气,大步流星地行上长阶,进了含元殿的殿门。 殿中早已宾客满座。九阶之上唯正当中的御座空着,后妃们皆已到齐。九阶之下的两侧,宗亲百官也已齐至。宦官尖锐的通禀声撞入殿中,众人离席见礼,山呼万岁, 楚稷径直行上九阶,落了座,道了声:“免。” 众人再度落座,君臣各道一番场面话,宫宴就正式开了席。顾鸾立在他身侧帮他布菜,不多时,就觉有清凌凌的目光投来。 她不动声色地以余光扫了一眼,是皇后正打量她。略作斟酌,索性大大方方地抬头,福身:“皇后娘娘有吩咐” 皇后的神情略微一僵,旋即笑道:“这位想来是顾鸾姑娘” 顾鸾垂眸:“奴婢正是。” 这是她两辈子里第一次见到皇后。上一世她到御前时皇后早已离世,她对皇后知之甚少。 唯一清晰的印象,是皇后对皇长子教导甚为严厉,以致于后来楚稷对皇长子略显不满,皇长子便担惊受怕,一度积郁成疾,楚稷颇是费了些心思才将皇长子开解好。 现下看着皇后,倒瞧不出是个严厉的人。相反,皇后生了张端庄宽和的圆脸,明眸善睐,模样和善得很。 与顾鸾视线相触,皇后下意识地垂眸一避,继而款款笑道:“倪氏和方氏本宫都见过,现下看着,倒都不及顾鸾姑娘合本宫的眼缘。若姑娘肯来与本宫做个伴,想必你我是谈得来的。” 这话说得顾鸾提起心来。 平心而论,她自是愿入后宫的。上一世将心底的那份情藏了半辈子,这一世她毕生所求便是他能成为她的夫君。 可这话从皇后口中说出来,似敌非友,让人摸不清状况,偏她又不清楚皇后究竟为人如何,一时便不敢贸然答话。 然不及她细作思量,楚稷就看了过去。 他打量皇后两眼,笑了声:“你们怎么总想拉朕御前的人去作伴中秋时是舒嫔要走了倪氏,如今皇后又来要她。要不这样――” 他顿了顿,一指张俊:“让张俊给皇后当个掌事张俊办事妥帖,又能说会道,去了栖凤宫必定得力。” 皇帝说得慢条斯理,却把皇后说愣住了。 她开那个口,是想如从前册封倪氏一样给皇帝一个台阶,让他好把顾氏也送到后宫去,怎么就扯到张俊去了 再说,她怎么敢要张俊,那是阖宫里身份最尊的掌事宦官,搁到她的栖凤宫里叫贬职,张俊不得恨死她 皇后勉强笑笑:“臣妾随口一提罢了,栖凤宫里宫人也够,不敢劳动张公公。” 张俊在旁边知趣地躬身:“皇后娘娘客气了。” 楚稷又饮了口酒,懒散地打了个哈欠:“喝多了,朕去侧殿歇一会儿。” 说着他便起身,顾鸾忙退开半步,方便他从桌边过去。他从她跟前经过,手肘却不经意地在她臂上一碰。她抬眼看他,他引着她的视线往外一睇,示意她同行。 她便随着他行下九阶,进了侧殿,殿门阖上,他就懒懒地行至茶榻前一坐,一脚抬起,登在榻上,姿态少见地有了几分痞劲儿。 他啧声:“谁都看你,你是不是太好看了啊” 这话有些轻佻,让她双颊泛热,薄唇微抿,低下了头。 她也察觉了。方才虽只有皇后开口,但几位嫔妃都在看她。 他自顾自又啧了声,“这样吧,你先回紫宸殿待 着,这边不用你了。” “诺。”她垂眸福身往外退,心里却有些闷闷不乐。 除夕佳节,她总是想待在他身边的。想跟他一起看子时窜起来的烟火,再一起走进新的一年去。 又听他续说:“不许回去睡觉啊。” 她抬眸看他,他挑眉:“看什么看,好好守岁。” “哦诺。”顾鸾瓮声瓮气地应下,心里却在想,独自守岁有什么意思 还不如早早睡觉。 烟花与银坠(楚稷含笑,眼帘低垂:“阿...) 得了皇帝的话,顾鸾自是奉旨告退,离了含元殿,独自回紫宸殿去。 路上回忆起楚稷所言,顾鸾心中有些惴惴。翻来覆去地回想“谁都看你,你是不是太好看了啊”这话,摸不清他是不是觉得她招惹了是非,引得六宫侧目。 她知道,他惯是不喜六宫斗争的,人至中年便懒得踏足后宫多少也与此有关。在紫宸殿要面对朝堂上的明争暗斗,去了后宫还要听妃嫔们唇枪舌战c旁敲侧击,于他而言太累。 皇后适才那番似是而非的话,便是他所不喜的那种累人的话。 而皇后之所以那样说,是她引起的。 可转念想想,顾鸾却又知他并不是爱语出讥嘲的人。那句“谁都看你,你是不是太好看了”,听来轻佻,从他口中说出也未必有旁的意味。 或许只是随口的一句调侃。 ――她这般与自己说着,不觉间已迈进了紫宸殿的殿门。 皇帝去含元殿参宴了,紫宸殿没留几个宫人,外殿只两个宦官值守。见顾鸾回来,当中一个笑着上前:“顾鸾姑娘,回来有事” “皇上说前头不用我了,让我回来等着守岁。”她道。 那宦官眼睛一转,知皇帝素来待她不一般,便客客气气地说:“那姑娘去侧殿歇着,咱给姑娘沏个茶,再去瞧瞧御膳房有什么现成的点心没有” “不必这样麻烦。”顾鸾一哂,这就径自提步往侧殿去,“我自己沏些茶就好,你们忙你们的。” 那二人原也应留在外殿值守,听她这样说也就没再多言。顾鸾推开侧殿的殿门,入殿歇着,随意取了些茶叶沏了盏茶,在茶香中缓缓驱散疲倦与乏味。 自己这样枯坐着守岁,怪凄凉的。 紫宸殿中,觥筹交错,歌舞升平。这般的热闹落在头一回参宴的朝中新贵里自是处处都好,但放在年年都在的老臣眼中,便是年年都差不多的“例行公事”了。 于楚稷而言,如此宫宴更是没有新意。 尤其是身边的人还回去了。 他为什么要让她回去啊 心生懊恼,楚稷沉闷地饮尽了一盏酒。 适才他想得清楚明白,一则后宫对她多有议论,二则还有个今日刚瞎胡闹了一场的楚秩,她能少在他们面前露脸自是好些。 可她真回去了,他忽而觉得整场宫宴都变得没趣。 况且,他总归也不能真让她一个人守岁。 楚稷心下暗自谋划着,对新年的到来忽而变得分外期待。如此一期待,眼前的时间就变得格外迟缓。大殿东北角放着一座西洋钟,若是平日,楚稷鲜少注意到它,今日却鬼使神差地看了不知多少次。 如此度日如年的捱了良久,殿外终于有烟花窜起来。 楚稷再度扫了眼那西洋座钟,再有约莫一刻便是新年。 又饮尽一盅酒,他站起身,眼中醉意惺忪。 张俊赶忙上前扶他,妃嫔们也都看过来,皇后迟疑一唤:“皇上” “朕喝多了,出去走走。”皇帝淡声,言毕便向九阶之下行去。 皇后浅怔,一时想提醒他子时将至,想了想,又罢了。 这样的宴席上人人都免不了要喝些酒,喝得多了出去散散酒意便也是常事。在他之前,已有不知多少朝臣都避出去过,嫔妃中那位秦淑女更是开席时稍喝了两盏就出去散步去了,倒现在都没回来。 楚稷便这般出了殿,一语不发。张俊带着几名宦官跟着,隐约觉得皇上这散步散得有点“急”。 脚步虽稳却快,足下生风。不像散步,倒像是赶着时间要去做什么。 如此不过小半刻,紫宸殿就已出现在眼前。 侧殿里,顾鸾品了两盏茶c尝了四五块点心,实在没事做,已忍不住地打起了瞌睡。 顾鸾于是断断续续地按了半晌太阳穴,心觉这守岁守得实在艰难。 若是在含元殿,歌舞升平的,她不会困;若是回房虽然也只是自己待着,但她还可用屋外的积雪堆个雪人解闷儿。 偏偏在这紫宸殿里,她闲得长毛,可总不能在皇帝的寝殿前堆雪人呀。 困意逐渐浓重,顾鸾按太阳穴的动作不知不觉就成了掐太阳穴。 “皇上。”外头忽然响起宫人的问安声。 顾鸾精神一振,只道自己听错了。下意识地抬眸看去,却一眼就见门上被光火投出他的身影。 又听他漫不经心地跟宫人说:“朕喝多了,出来走走。又走得冷,回来喝盏茶。” 楚稷一 壁说着,一壁环视四周。正要问出那句“顾鸾呢”,侧殿的殿门吱呀一声打开。 他视线顿住,她颔首福身:“奴婢去沏热茶。” 她说完便又退回侧殿里,转身行至矮柜前,熟练地沏茶。楚稷的目光在她的背影上定了定,提步步入侧殿。 矮柜边恰是一方窄榻,他怡然自得地过去落座,侧倚榻桌,以手支颐地看着她。 顾鸾余光扫见他的身影,沏茶的手微顿,偏头看去:“侧殿冷些皇上不妨去内殿稍坐” “无妨。”他脸上笑意淡泊,轮廓被光影勾勒得十分好看。 顾鸾不再多言,沏好茶端给他。还有两步远时嗅到酒气,她便说:“奴婢让御膳房上盅醒酒汤来。” 他吹着茶上的热气,听言摇头:“不必,宫宴还没散。” 说完,他睇了眼侧旁的檀木椅:“坐。” 顾鸾福了一福,便去落座,这才注意到隐约传来的烟花炸响声。 她知道,除夕宫宴时的烟花一般是从亥时末刻开始放,一直放过子时初刻。也就是说 她望向窗外:“快子时了” 恰此时,钟声“咣――”地撞响。 新年之时,以皇宫四角的钟楼为始撞响钟声,继而渐次击响京中百余钟楼,满城的新年吉意尽会在此时沸腾至顶点,坊间街头在此刻必定人声鼎沸,含元殿里亦会是一片欢腾。 顾鸾侧耳倾听,恍惚了一瞬,继而欣喜便在心中绽开――新年到来的这一刻,他竟恰好是在她身边的。 殿里甚至没有其他人。她重返年少的第一个新年,只与他相伴。 楚稷含笑,眼帘低垂:“阿鸾,新年大吉。” 炸响的烟火声将他的声音镀得朦胧,她浅怔,睡意早已不知被驱到了多远,心跳快了数声,哑了半晌才说:“新年大吉。” 楚稷清朗而笑,忽而起身,阔步向外走去。 她只觉一切如梦似幻,怔怔跟着他出殿。行至檐下抬头,烟火正在夜幕上炸出片片花团锦簇,一重叠过一重。 她看得出了神,身边的人忽地咳了一声。她看过去,他已收住,探手摸入衣襟,再拿出来时,手上多了一枚小小的圆。 好像是一枚银项坠,约莫半寸宽,圆而扁平,银质及佳,在月光下泛出悠悠白光。上头刻着佛家的纹饰,正中央欠着一枚小小的蓝宝,恰是一朵花的中心。花朵的四瓣绽出来,间隔出又各镶一颗更小些的黄色宝石,做工精巧不俗。 楚稷不看她,手在圆形底端一按,圆形弹开,内里竟是中空,置有一截小小的字条。 他复又轻咳了声:“这是前些日子高僧进宫祝祷时求来的,里面是楞严神咒的一段。” 说着手指一扣,张开的项坠在他指尖啪地阖上。 他信手一递:“新年礼。” 顾鸾呼吸凝滞。 她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枚银坠,一壁觉得它美极了,一壁又好像从不曾将它看进眼里。她脑海中尽是他,想起他的调侃c想起他的关切,想起她所熟悉的他的每一番模样,心底困惑已久的疑问忽而有了呼之欲出的答案。 他该是喜欢她的,他该是喜欢她的。 至少至少有那么一点对她留了意,便愿对她费些心神,备一份这样的新年礼给她。 她突然觉得先前的万般凶险与苦恼都变得不值一提。 顾鸾怔忪半晌才回过神,手伸过去,带着微不可寻的轻颤,伸向那枚银坠。 在指尖触及银坠的刹那,他却蓦然将手一抬,将它抽走了。 她一下子抬头,心弦紧绷:“皇上” 楚稷薄唇紧抿:“阿鸾。” 他顿了顿。 “你能不能” 他又顿了顿。 “朕少个平安结。” 他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说完,一股前所未有地紧张漫上心头,他盯着她的反应,一刻也不敢放松。 是的,他在跟她讨东西。 她明明是他御前的人,他却怕她不肯应。 顾鸾迎上他的视线,复又怔了一怔,蓦然绽出笑来。 “奴婢尽快制好。”她垂眸,莞尔应下。又问,“不知用在何出要编多大” “用在”他立刻搜肠刮肚地思量,旋即便说,“玉佩。” “朕日常所用的玉佩”他斩钉截铁,“玉佩上的流苏和络子都已有些旧了。” “好。”她点点头,“那奴婢明日跟张公公取来,换上新的。” “好”他的心弦在这一刻才松下,笑意释然,望着烟花身缓一息。 身边的人轻道:“坠子。” “嗯” “坠子。”她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 弯弯眉眼里漫开促狭,“不给了么” “哦”楚稷顿显局促,将手一伸,“给。” “谢皇上。”她抿笑接过,托在掌心里看了看,就直接戴上。 烟花又在天边热闹了一阵。说来奇怪,方才她还觉得这烟花真美,恍然便是她两世里所见的最美景致。此刻却忽而觉得也不过尔尔,稀松平常,远不及她胸前这一枚小小银坠来得更漂亮。 新年(“宜姑姑……不回来了?”...) 这日纵使人人都因守岁睡得极晚,君臣也都不得不在年初一起个大早,因为还有元日大朝会。 顾鸾这日原本倒可睡个懒觉,却和方鸾歌换了值,因为她好想见他。 其实她时时都想见他。有他在,她就觉得在紫宸殿当值总比闲着好。 但经了昨晚,她就更想见他了。 顾鸾便在寅时入了寝殿,楚稷正更衣,困得眼皮打架。看见她进来,扯着哈欠笑了声:“你回去再睡一睡。” “已睡足了。”她衔着笑走上前,正帮他更衣的宦官就退开了一个,正方便她为他系好系带。 二人近在咫尺,她能嗅到他身上龙涎香温暖的香味,他能清晰看到她一根根卷翘的羽睫。 他衔着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了她半晌。待她为他将系带系好,他才又启唇:“朕的络子呢” “这么急吗”她抬一抬眼,“那皇上先把玉佩给奴婢才好,奴婢看看该做个什么样的。” 他便一唤:“张俊。” 张俊即刻应声上前,将一枚玉佩递与顾鸾。 玉佩呈圆形,约莫两寸长宽,上刻龙纹。玉上原有的络子c流苏皆已解掉,只一块羊脂白玉,触手温润。 顾鸾审视手中佩,想了想:“皇上惯用明黄色,便还要明黄还是配些别的色” “都好。”他一顿,轻松道,“你看着办,倒也不拘明黄。” “好。”顾鸾点头应下,他就离了寝殿,去大朝会。这大朝会上除了百官觐见,还有万邦来朝,每每都要忙上一个上午,临近午时才能散去。 元日大朝会散去的时候,数里之外的行宫里,仪嫔才刚起床。 她自昨晚就心情不佳,宫人们都小心侍奉着,没人敢多说话。卧房里静得如无人之境,好在几名宫女足够默契,便是不开口也能侍奉好更衣梳妆之事。 待得传了膳,大半宫人退了出去,身边的大宫女盈月才察言观色着劝了两句:“娘娘,今日年初一,可不兴这样垂头丧气的。娘娘将烦心事都放一放,讨个好彩头。” “有什么好彩头可讨的。”仪嫔神色恹恹。 因为皇上的一句“沾染风寒已久”,她就不明不白地被打发到这里,过年都没让回去。阖宫同贺的日子,独她一个在这里冷冷清清。 这还有什么好彩头可讨呢宫里的女人被皇帝冷落,便再也见不着什么“好彩头”了。 她为此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子,也想过皇上是不是知晓了她在砒霜一事里的作用。可她最终打消了这念头――瞧瞧昔日宠冠六宫的倪氏如今的下场,便可知皇上有多无情。若她也有罪证落在皇上手里,又怎可能还在此处安然度日 仪嫔于是愈发摸不清皇帝的心思。既不敢表露不满,也不敢贸然请旨回宫。 盈月却道:“怎么就没有好彩头了” 盈月说着,往外屋的方向行了两步,又伸手朝外指了指:“娘娘您瞧,那是宫里昨日刚赏下来的。只是路途遥远,人到得晚,娘娘已然睡下,不知道罢了。” 仪嫔抬了下眼帘:“都赏什么了” 盈月见她有兴致过问,就掰着指头数了起来:“太后娘娘赏了两柄玉如意,奴婢瞧了,玉质都是上乘的。皇后娘娘赏了绸缎数匹,还有几副首饰。皇上赏了珍珠c南红c玉石下来,过年各宫都要有的福字也没忘了您,足有四张呢。” 仪嫔淡然听着,直至听完,神色间都未有什么波澜。 待那盈月提步折回跟前,她缓了一息:“福字贴起来,院门上两张,房门上两张。余下的绸缎首饰玉如意你姑且记档入库,珍珠南红你寻几只盒子装起来,明日进宫一趟。” “进宫”盈月浅怔,“娘娘在这里,奴婢进宫做什么” “我不能一直被困在这儿。”仪嫔缓声,勾了下手,示意她近前。 主仆两个耳语几句,盈月神色初显愕色,后又很快平静下去,边听边思索着点头。 待仪嫔说完,盈月便福身:“诺,那奴婢这就去准备,必为娘娘将事情办好。” “去吧。”仪嫔点头,盈月就告了退。她也不叫旁人上前,自顾自地盛了碗豆浆,薄唇轻启,抿了一口。 行宫真是凄凉,连这豆浆喝着都不如宫里的香。 皇宫。 永宜宫思荷轩。 冬末春初,后院的池塘里连冰都没化,自是见不着荷花。早已大腹便便的吴婕妤还是愿意每日都由几名宫女小心搀扶着在池塘边走走。 算起来,估计这个月里她就要生了。太医说她时常这 样走走也好,不易难产。 走得累了,她便在池塘边的大石上坐下歇歇,望着池塘愣一回神,思量冰面什么时候能化,化之后养点什么颜色的锦鲤。 正出着神,有小宦官疾步寻了过来。吴婕妤初时没反应过来,冷不丁地觉察余光里有人影,忙转回头来。 “婕妤娘子。”那小宦官跪地,喘着粗气,整个人都在抖。 吴婕妤浅蹙起眉:“大过年的,怎么了” 那小宦官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稍直起身,咬一咬牙,抬手就给了自己一耳光,复又拜下去:“婕妤娘子,下奴愚笨方才干活时不当心把门上的福字剐坏了。” “不就是个福字”吴婕妤笑笑,“原也贴不了几天。你找个写字好看的,写张新的贴上。” “可那是”小宦官如鲠在喉,竟说不下去,“那是那是” 吴婕妤看他这样,心下了然:“是皇上赐的” 她说出来,小宦官就又重重叩了下去:“是。” “下回当心些。”吴婕妤抿一抿唇,“为着我腹中的孩子,不与你计较了,下去吧。” 那小宦官如蒙大赦,猛地松了口气,又磕了两个头才敢告退。吴婕妤看得无奈,偏头小声与身边的宫女说:“看他额头都磕青了,一会儿你拿些药给他。” “诺。”身边的宫女福身应下,压着声音,没大没小地与她打趣,“娘子这副心肠,合该当个菩萨去。” “又拿我说笑。”吴婕妤伸手一拧她,转而摒了笑,不再多言。 其实有什么菩萨不菩萨的左不过就是普普通通的人,循着普普通通的道理,过普普通通的日子罢了。 她这般想。 世间万事自有因果。与人为善,自己的日子便也好过,那又何必斤斤计较 况且,皇上继位不足五年,本就日忙夜忙,如今又是元日大朝会,更要忙得焦头烂额。 ――她可不信皇上会有闲心为个福字坏不坏和宫人计较。 既如此,日子和和气气地过下去就行了。嫔妃不愁吃穿,就算经年累月地不得宠,也左不过就是要受一些白眼c过得紧巴一些,总比在尚寝局当宫女时来得强。 尚寝女官说了:知足常乐。她觉得这是实在话。 年初二,顾鸾打好了楚稷要的络子。 她最终还是选了明黄,因为明黄的色泽与羊脂玉搭起来瞧着最舒心,其他颜色瞧着要么老气一些,要么又不够大方。 但在络子下端,她挑了一颗柿子红的南红珠与羊脂玉相隔,柿子红偏暗,添了几分沉稳。往后,玉佩下方也又是一颗南红珠,再往后才是与络子同样明黄的流苏。 顾鸾将流苏理顺走进紫宸殿时,楚稷正在补觉。 张俊没拦她,她走进寝殿就看到他没睡床,让人将茶榻上的茶桌挪开了,整个人四仰八叉地躺在茶榻上。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跟前,看得好笑,继而注意到他没盖被子。四下看看,寝殿里倒是炭火充足,可她还是怕他睡着了会冷,就又蹑手蹑脚地走向床榻,抱了床薄些的锦被过来。 她就锦被抖开往他身上一盖,他却醒了。皱着眉头缓了缓,他睁开眼,看见她,他一下子坐起来,惺忪睡眼里漫开笑:“阿鸾。” “原是怕皇上冻着,想帮皇上盖下被子的,倒扰着皇上睡觉了。”她轻轻吐舌,“再睡一睡吧。” “不睡了”他断声,跟着问,“什么事” “奴婢打好络子了”顾鸾含着笑,边说边递给他。他伸手接过,定睛一看就说:“好看” 她怎么什么都会啊。 书签做得好看,络子打得也好看。 他边想边抬手拽了一下她的衣袖,让她坐到床边。 她望着他,他回头看了看,从茶榻侧边的小柜里摸出一封折子:“你看看这个。” 见是折子,顾鸾不免迟疑:“这是什么” 他又道:“宜姑姑写的。” 她这才接过来,看了两行,便露出讶色:“宜姑姑不回来了” 这是柳宜请辞的奏章。 奏章追忆往昔,书及诸多旧事,感人肺腑。但认真读下来,表露的无非四个字:不想干了。 柳宜说,说自己已在宫里十几年,目下皇上已然成人,早已不需乳母照料。她自己的孩子也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家中事务需要她操持。 顾鸾看得愕然。她记得上一世,柳宜好似是再过四五年才会得封诰命回家去的。此时是否请辞过,她倒不太清楚。 楚稷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柳宜这道折子一递上来,他就感叹自己这位奶娘太精明。 其实,她如何会是急着操持家中孩子的婚事呢只要她开一开口,便连太后都会愿 意为她费心。 她只是想腾个位置出来给顾鸾,让顾鸾安稳,也不让他为难。 楚稷心里承下了这份好意,却不敢贸然准了这道折子。 因为他不知顾鸾怎样想。 看出她的讶异,他轻咳了声:“是啊,她在给朕当乳母之前,便有一双龙凤胎,如今都十八岁了。她想今年让他们两个都完婚,大抵是忙不过来的。” 说罢,他语中一顿,神情沉肃地问她:“但御前不能没有掌事女官,便交由你管,你看如何” 新官上任(也都知道该如何引出一只出...) 这句话尚未说完,楚稷就已后悔。 御前的差事不是那么好干的,掌事更不是谁都能当。他想阿鸾素来温柔聪慧知进退,应不会应下这样突如其来的重担。 他心里于是斗转星移般地思量起了更多劝语,比如会让张俊帮她,比如让她“慢慢来,不必着急”。 可不待他再说一句,她就点了头:“好。” 楚稷:“啊” “奴婢试试看。”她羽睫轻垂,眉眼染笑,“若有做得不周到的地方,皇上海涵。” “好说。”楚稷有点懵。 想来想去还是补了一句:“如有拿不准的地方,你问张俊便是。” 顾鸾仍抿着笑,点点头:“好。” 见她应下,楚稷才敢在柳宜的折子上批了个“准”字。又着人专门去了一趟柳宜家中,请柳宜入宫来议。 去跑这趟腿的是张俊手底下的一个小宦官,与柳宜也相熟。入了府,他跟着府中小厮一路往后宅去,又进了一方小院,就见柳宜在廊下支了个摇椅,正怡然自得地在夕阳下小睡。 旁边两个年轻的婢女一个跪坐在小炉边煮着水,一个束手侍立在旁。见宫里头来人,侍立着的这个上前两步:“公公。” 这两个字一出,柳宜就睁了眼睛,斜眼一睇他:“皇上让你来的” “是。”小宦官满面堆笑的躬身,不忘拱手说吉利话,“姑姑您新年大吉,儿孙满堂,步步高升,福寿绵” “嘴巴倒甜。”柳宜笑出声来,信手摘了支金钗塞过去,“拿着。让你那几个相熟的都别眼馋,就说是姑姑给的压岁钱,回头自会补上他们的。” “谢姑姑。”小宦官笑意更浓,躬着身接了钗子。 柳宜又问:“折子呢” “哦,这儿呢。”小宦官忙将折子奉上,柳宜直接翻开末页一瞧,底下批了个朱红的“准”字。 她松了口气。 讲道理,她带了楚稷十七年,一直觉得他聪慧沉稳。可遇上了顾鸾,他却突然就傻了起来,傻得让人大跌眼镜。她在旁边看着,常觉无语凝噎。 但能写下这个“准”字,可见还没傻到极致嘛。 柳宜轻啧一声,将折子放到一旁。凝神想了想,又还是不放心,勾勾手指示意那小宦官上前。 旁边的两个婢女一看,都心领神会地退开了。 柳宜打量着他问:“我不打算留在御前了,皇上可说过要让谁当掌事女官” 小宦官一怔,即道:“皇上没说,只说请您进宫一叙。” 柳宜缓缓点头,继续细问:“没传六尚女官也没传各处得力的掌事女官过去” 小宦官摇头:“没有。” 行。 柳宜这回放心了,看来是不傻。 御前的掌事女官不是谁都能当的。她若不是皇上的乳母,原也轮不到她来坐这个位子。 如今她请了辞,要按规矩来,就得从六尚女官里挑一个。六尚女官都不合适便再往下挑,循理总要挑个老资历的女官来执掌御前。 皇帝谁都没传去,应是明白了她的好意。 明白就好。若他不明白,她还不如自己再忙上几年。 不过便是他会了意,她也还是有些事要料理明白。 御前宫女人数众多,底下品秩低些的也就算了。上头几个身份高的倘使不安排好,一则她们认顾鸾这个资历浅的档掌事难免别扭,二则顾鸾怕也不好拉下脸管她们。 若是那样,御前就乱套了。 偏生这样的事总归是“小事”,皇帝便是有意护着顾鸾也不好亲自去插手,而张俊又素来不太理宫女们的事务,唯有她出面才行。 柳宜便花了一个晚上将个中利害都想了个大概,翌日一早收拾停当,就进了宫去。 年初三宫里的事不太多,楚稷晨起便在紫宸殿里等着柳宜,柳宜到时,他亲自迎去了殿门口:“宜姑姑。” “皇上。”柳宜驻足福身。 为表明请辞之心,她没穿宫装,看起来便像一位慈眉善目的寻常妇人。随着皇帝一道进了殿,皇帝先去御案前落了座,就朝她颔首:“姑姑坐。” 柳宜噙着笑坐到侧旁,皇帝浅锁着眉,轻声一叹,开门见山:“姑姑折子上所言之事,朕明白,这些年也是在是辛苦了姑姑。只是御前事务繁多,姑姑请辞无妨,还请给朕荐一得力的女官,顶上姑姑的职。” 柳宜一听:唷,可以,果然不傻。 她来时还真有点怕他操之过急, 直接当众开口说要顾鸾掌事。虽则那也没什么不行,但总归不太体面。 要体面着来,这点小事自还是她来开口为好,他这个当皇帝的点头准允便是。 柳宜便笑道:“原想按规矩来便好,六尚女官都是老资历的,出不了错。但皇上既然问了奴婢,奴婢便自恃这乳母的身份说几句不合规矩的话。” 楚稷颔首:“姑姑请说。” 柳宜重重缓了一息,便慢条斯理地说了起来:“要奴婢说呢,这御前的掌事,礼数周到会办事自是要紧,可更要紧的是能与皇上说得来。就拿管事宦官来说――”她指指立在圣驾身边的张俊,“张俊和皇上一般年纪,宫里头比他资历老的宦官一抓一大把,可皇上让他掌事,是不是就比随处调个年长的用着趁手” “御前宫女,也是一样的道理。”柳宜语中稍顿。好似真怕皇帝不准,苦口婆心地说着道理,“奴婢是皇上的乳母,看着皇上长大,也算是皇上的贴心人,这才能当好这份差。可若奴婢离了宫,皇上真挑个与奴婢一般年纪的来,纵使会办事,也未必还能合皇上的心意。” “如此,倒不如找个年轻的。哪怕办差不够得力,却与皇上年纪相仿,有些话总归更说得来。好过一个老气横秋的老姑姑立在跟前,皇上真有什么烦心事也跟她开不了口不是” 柳宜这般说完,便见皇帝含笑拱手:“姑姑说笑,姑姑可不老,正值盛年。” 这时候知道夸你奶娘了 柳宜嗔怪地睃他一眼,又听他递话:“姑姑所言倒也可一试,可御前的宫女还是姑姑更为熟悉,姑姑瞧着谁合适” “这个”柳宜作势沉吟半晌,俄而眸中一亮,“奴婢看着顾鸾不错。温柔大方,行事也沉稳。” “顾鸾”皇帝面露迟疑。 柳宜的目光在殿中一荡:“顾鸾今儿不当值” 皇帝颔首:“是。” “那奴婢先去与她说说。”柳宜这便起了身,“这点小事,皇上便不要多费神了,奴婢自会安排妥帖。” 言罢她就一福,恭恭敬敬地退出了紫宸殿。 张俊犹自一语不发地立在皇帝身侧,只抬了抬眼皮。 ――论和皇上唱双簧,还是得看宜姑姑啊 这戏也太真了。 要不是昨日皇上给顾鸾看折子时他就在旁边,他都快信了。 如此过了约莫两个时辰,御前的人员安排在悄无声息中天翻地覆地变了一变。 在宫中声名显赫的掌事女官柳宜请辞,赐封二品诰命夫人。其子封了奉国将军,乃是个没有实职的爵位,但另赐了食邑千户;其女封了乡君,亦是个爵位,同样得赐食邑千户。 除此之外,御前位份最高的女官c宫女直接调遣出去近半,个个都晋了位。大半调去六尚局掌事,另有两个指去了皇后处c两个指去了太后处。 还有一个分去了行宫,待得行宫那边的掌事姑姑过两年出宫养老去,这位便是行宫里首屈一指的掌事女官了。 这样的结果,纵使不能让人人都满意,也总归没让谁吃大亏,不至于有人心存怨怼舍命惹事。 另一边,顾鸾得了位晋御前掌事的旨便也忙碌起来。 新官上任,就算她对这一职再信手拈来如鱼得水,初时也总有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要费些心神。上一世她到御前时资历已深,她对张俊客气,张俊也要对她客气,各样安排她大大方方出手就可,只要不动摇张俊的位子,他就犯不上管她的事。 现下却不太一样。现下张俊已随在楚稷身边十几年了,她却只是个进宫不足一年的宫女。有些事哪怕她看得比张俊更明白,也不方便舞得太过,不能在御前压过张俊的风头。 顾鸾思来想去,便姑且只在心里想了个大概,却没急着做什么。只在年初四奉旨搬了住处,搬去了柳宜曾经住的院子里。 这也是她上一世住了二十多年的地方。 “搬家”这天,四个宫女六个宦官一起帮她忙着,犹是从上午忙到了临近傍晚才收拾停当。 顾鸾好好地写过他们c给了赏钱,御膳房就送了晚膳来。她坐下来刚要用,余光睃见有人在门口探头,抬眸一看就笑了:“鸾歌进来呀。” “姐姐”方鸾歌走进屋,束手束脚地站在她旁边,“姐姐,我跟你商量个事,可以吗” 顾鸾点头:“你说。” “我我能跟着你吗”方鸾歌说完就紧抿起唇。 顾鸾多少有点意外。 按规矩,宫里得脸的女官确都是有自己的宫女宦官服侍的,御前掌事女官更不必提,日子过得比许多小嫔妃都滋润。跟着她们的宫人,也未必就比嫔妃身边的宫人过得差。 但方鸾歌可是正经的御前宫女。 她迟疑着打量她:“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我知道呀”方鸾歌急切地拉了张椅子坐到她身边,“姐姐你不知道我就不是在御前当差的料这都多少日子了,皇上在跟前我还是害怕,这么下去我看我早晚把自己吓死还不如跟着姐姐跟着姐姐我不害怕,平日姐姐在殿里当差当累了,回来有我端茶倒水姐姐也省心呀” 倒也不是不行。 顾鸾口中嚼着一小块牛肉,想了想:“你先帮我办两件事。” 方鸾歌两眼一亮:“什么事姐姐你说。” “明天你先去六尚局走一趟。”她顿了顿,“你跟六尚女官说,御前的几位姐姐高升,一时人手倒不够用了。我年纪还轻,承蒙宜姑姑青眼当了这掌事,但不敢擅自做主,劳她们给我推荐些可靠的人来,后天午后我亲自去六尚局拜会她们。” 方鸾歌认认真真地记了一遍她的话,点头:“我明白了。” “然后,你再去趟后宫。”顾鸾说着,面色稍沉了几分,“只当是去结个善缘,说些日后承蒙各位娘娘照料的话就可以了。但你记着,想法子把六尚局要往御前荐人的消息放出去。” 这两件事,前者真是为了结善缘。六尚局的女官位高权重,她不能怠慢。 后者,则是在补张俊的窟窿。 张俊现下还是太年轻了,御前状似被他安排的井井有条,实则漏洞不少。 单说倪玉鸾能轻轻松松给她下砒霜就够匪夷所思。 这样的事若是放在二十年后,绝不可能出现。一是因为他们那时都很会管束手下,御前众人无一敢有二心。二是因为,他们那时都学会了枪打出头鸟。 也都知道该如何引出一只出头鸟。 设套(“自然。”顾鸾莞尔,手中...) 如此又过了一日,顾鸾在晌午收拾停当后就出了门,直奔尚宫局。 宫中的六尚女官里,惯是尚宫女官的品秩略高半品,六尚局便也以尚宫局为尊。顾鸾前日让方鸾歌去六尚局传了话,明着说的是她要来一一拜访,私心里却知道,这六位大抵不会分着见她。 ――宫里许多地方都是论资排辈的,如今她一个刚过及笄之年的姑娘当了御前掌事,硬生生压了六尚局一头,她们会不想给她个下马威 若想,自是人多才能势众。 而她也并不怕。 上一世得来的种种经验之谈都不必提,便只说这世,她御前掌事的位子是皇帝亲自开口给的,她就不用怕谁。 这位子在宫中可算是数一数二的稳当,不仅非几句口舌之争可动摇,手底下更有一班自己的人马,就算想暗下毒手算计死她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况且,依她所知,能坐到六尚女官位子上的亦都不会是傻子。见年轻的压到头上来,她们或许会想给她个下马威逞一逞威风,却绝不会想真与她交恶,毕竟她们无一例外地也都前程大好。 顾鸾一路边盘算边走,方鸾歌随在她身侧,再往后另有三名宫女c三名宦官垂首跟着。一行人如此行去本就颇有气势,沿途偶有宫女宦官经过无不退到一旁,亦有几句闲言碎语随风飘来: “那是谁啊从前不曾见过。” “嘘该是御前新晋的大姑姑。” 顾鸾想着要去应对六尚局,对这些话自都充耳不闻。 尚宫局门口,六名身着枣红色袄裙的年长女官也都已到齐,摒开了手下,一壁眺着眼前的宫道一壁说话。 这当中,尚寝女官年纪最长,已近六旬。先帝在时她就已至高位,见多识广,此时只摇着头笑:“从前只见我手底下的宫女去侍驾封娘娘,我见了她们不得不见上一礼。那是没办法的事,天子宫嫔自然尊贵。如今可好,女官里头竟也能有这样的小丫头冒出来,可真是世道变了。” 旁边尚服女官神色沉肃,瞧不出喜怒,只淡声说:“听闻是宜夫人的引荐的,自是与众不同。” “宜夫人”指的便是柳宜。从前宫里尊她一声“宜姑姑”,如今封了二品诰命夫人,宫人们便私下里称“宜夫人”。 尚食的目光则投向了尚宫,带着些许的意味深长:“听闻这顾氏是尚宫局出去的,还是许尚宫教得好。” 许尚宫淡淡地扫她一眼,没说什么。 如此不咸不淡地又说几句话,尚服女官忽地道:“来了。” 六人一并看过去,目光稍稍一定,尚食女官就笑说:“阵仗倒大。”言毕便一并提步迎上前,还与几步远的时候,双方同时福身,六尚局这边先说了话:“女官安好。” 顾鸾垂眸,含着笑:“原想一一登门拜访,未成想却劳得几位走这一趟。也好,正可一道坐坐,我进宫时日晚,许多事还劳诸位前辈提点。” “女官客气了。”许尚宫颔首,侧身一引,“请入内喝盏茶吧。” 一行人这就一道进了尚宫局,往正厅去。穿过厅前的院子,顾鸾就见二十余名宫女齐整地束手分列两侧,服制各不相同,该就是六尚局为御前新挑的人了。 入了正厅,许尚宫请顾鸾坐了上座,自己坐在了一方八仙桌之隔的另一边。余下五位也各自落座,许尚宫含起笑容,开门见山:“御前诸事繁忙,女官既是为公事而来,我们也不敢多作耽搁。”言毕向外扬音,“都进来吧。” 话音落下,那二十余名宫女便鱼贯而入c无声深福,个个礼数周全。 许尚宫又道:“明蕊,去沏茶来。” 闻得这个名字,顾鸾眼帘轻抬了一下,但仍安然坐着。等了不多时,明蕊就端了茶奉至几位女官案头,顾鸾执盏抿了口,搁下,就直言:“我是为御前挑人,不是为自己行方便。许尚宫大可不必这样照应我的心思,以至本末倒置。” 言罢,她没待许尚宫反应,就看向面前的明蕊,笑意和善:“你我同屋月余,分开已久,你却记得我的喜好,我很感激。但皇上爱喝什么样的茶你可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茶叶,要几分热又喜欢什么样的茶点你可说得上来” “我”明蕊脸色发了白,慌张的看了眼许尚宫,又低头,“尚宫女官不曾教过” 顾鸾衔着笑看过去,许尚宫皱着眉,忍着不平:“女官容我一辩。圣上的喜好,御前向来守口如瓶,不是人人都能知晓的。我便只挑了这些手艺c礼数过得去的来,到了御前需要些什么,自还有女官与御前的诸位教导。” “道理原是这样不假。”顾鸾笑出声,笑音又转而敛 住,“但――许尚宫在宫中时日这样久,必定知道从日常礼数到侍茶研墨都是经年累月练下来的硬功夫。明蕊与我一同进宫,手艺真就这么过硬,能让尚宫从尚宫局近千宫女里独独对她青眼有加,不仅选中了,还推到我跟前来奉茶” 许尚宫一时沉默无言。 顾鸾见状垂眸:“所以啊,尚宫这是指望着我见到一张熟脸便去念旧,抬抬手让这差事轻巧过去呢。”她边说边摸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拭了拭被茶水沾湿的薄唇,“说白了,尚宫这是看我年轻,当我好糊弄。” “女官”许尚宫一慌,竟蓦地站起身来。 顾鸾抬眸看她,笑意不减,目光自她面上一转而过,又落在后头的两排宫女身上。 巴掌给到了,甜枣也得给人吃。 顾鸾复又抿了口茶:“诚然,明蕊这茶着实沏得不错,御前倒也去得。” 明蕊却已吓得失了魂:“奴婢不敢” “我没有与你客气。”顾鸾收回目光,立起身来。 余下的五位女官也都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提着心看她。 “余下的,我也都带走。”她顿声,复又抿起笑来,“这样诸位女官不论背后得了谁的好处,也都算把事情办成了。至于她们到了御前能不能留得下,自有我御前做主,怪不到诸位头上。” 六尚女官相视一望,无人开口。 “不过。”顾鸾再度启唇,她们的目光瞬间又转她面上。 “这样的好算盘,万望诸位只打这一回,只当是我给几位前辈的见面礼。如有下回,御前自会照章办事,到时若查出了什么,当心弄得收不了场。” 这番话以她目下的年纪说到六尚女官跟前,可称得上一声“嚣张”了。偏她口吻谦逊,听来只像苦口婆心地规劝,无半分挑衅之意。 六位女官又面面相觑一阵子,到底是尚宫女官上前开了口:“人在宫中,都有抹不开的面子。”她干笑了一声,“女官能这般料理,自是甚好,我们都承女官的情了。” “尚宫客气了。”顾鸾微微颔首,遂即提步离开,“我们这便回了。” “慢走。”六人无不上前送她,自正厅一直送到尚宫局门口。 迈出慢看,顾鸾衔笑回头:“各位女官也忙,留步吧。”言毕浅浅一福,便带着那二十余名宫女一道提步离开。 六人立在院门口目送她远去,早春的清风一过,吹得人后脊发寒。 尚服女官稍吸了口凉气,感叹:“好厉害的丫头,怨不得入了宜夫人的眼。” “是厉害”尚食女官略一点头,又皱眉,“可也不对。那些话她也不知避着人说,若将那几个宫女打发回去,后宫不就都知道她的手段了” “她要的,便是后宫都知道她的手段吧。”尚寝女官凤眼微眯,鬼使神差地想起些旧事――昔日皇上初继位时,柳宜好像也玩过一手差不多的计,把阖宫上下都震得服服帖帖。 果然,能在御前混出头的个个都是人精啊。 还好她们六尚局并不必与御前为敌。 宫道上,顾鸾带着宫人们浩浩荡荡地回去,一路无话。直至回到她所住的那方小院,进了卧房,方鸾歌回身关阖了房门,才忍不住与她追问:“姐姐是算准了的姐姐昨日让我去后宫把御前要添人的消息放出去的时候,就拿准了即刻便会有人有所动作” “自然。”顾鸾莞尔,手中倒着茶。 阖宫皆知揣测君心是大罪,但只消有机会,谁不想知道九五之尊心里在想什么所以倘使有机会往御前安插眼线,总会有人铤而走险的。 若再能借六尚局的手做得堂堂正正c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就更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方鸾歌细想,想得头皮发麻:“那”她往外看一看,又看看顾鸾,小声问她,“那谁是后宫安过来的,姐姐可知道” “我又不是算命的,我怎会知道。”她轻哂,“去查就是了。六尚局左不过是看我年纪轻,觉得我不会想这么深,更不会在意宫中那些千丝万缕的联系罢了,倒犯不上在典籍上造假。” 敢在典籍上造假,那可是死罪。 “好。”方鸾歌点点头,跟着又问,“那查着后,该当如何” “是哪宫的人,就送回哪宫去。客客气气的,只说御前人手够了,不谈其他。”她道。 这般大大方方地送出去,后宫自会知晓她已将底细查得清楚明白,却又给大家都留了几分面子。 她们心里有数了,日后行事便知要谨慎。她们谨慎了不惹事,她这御前掌事的位子才坐得稳。 宫里的事,也无非就是这么点道理。 贼船(“好……好呀!”顾鸾应下...) 宫里的档处处清楚,平日无故不会费心思追查。可若想查,哪怕眼前的改了两笔作为遮掩,一环环往前查也总能核对个明白。 于是顾鸾只花了半个时辰时间,就查出了其中有三个与后宫有关:一个是从前在吴婕妤身边当过差,一个在舒嫔进宫前陪着她一起学过几日规矩。还有一个是何美人身边的,早年何美人在尚寝局做宫女时与她相熟,还是同乡。 顾鸾把相关的典籍誊抄了一份,将三人叫进来问。只一问,三人就都承认了,皆说自己是头一日被带到了六尚女官跟前,说让她们碰碰运气,指不准就能到御前去,来日有事也可与旧主通个气儿。 顾鸾和颜悦色地问话,问到最后,三个人还是都吓哭了,概因这事可大可小。 顾鸾心下舒气而笑。认了就好,只消她们好好的认,别出什么幺蛾子,此番的事她自是愿意大事化小。 她本就是奔着大事化小去的。 新官上任,她想镇住后宫,让她们别往御前伸手,却不想让她们觉得有把柄握在了她手里,从而将她视为眼中钉。 顾鸾便道:“御前只需添上八九个人,许尚宫足足给我挑来了二十余个,是万万用不上的。我只当你们是礼数过不去,不能留在御前,你们这便各自回去吧,让后宫的主子们日后心里有个数,别再打这糊涂算盘了。” 言毕她扬音一唤:“孙辉” 一宦官循声而入,朝顾鸾躬身:“大姑姑。” “便送她们回去吧。”顾鸾颔首,“你嘴巴灵巧,务必跟几位娘娘娘子说明白,莫让她们觉得是三位姑娘犯了错。” “诺。”孙辉一揖,就领着三人退出了顾鸾的卧房。顾鸾理了理衣衫发髻亦出了门,去院子里瞧了瞧留下正学规矩的宫女们,就往紫宸殿去。 永宜宫思荷轩的堂屋里,吴婕妤一见孙辉将自己指出去的人领回来,脸色便僵住了。她强撑着笑询问孙辉这是何意,恨不得佯装不认识这宫女,孙辉低眉顺眼地告诉她:“婕妤娘子莫慌。下奴既是将人全须全尾地给娘子送回来,便是为着此事能善了的。大姑姑只让下奴转告婕妤娘子,这宫里头有些规矩违不得。这一回恰是她新官上任的时候,御前不免忙乱一些,她遮下便遮下了。如再有下次,可没人能再帮婕妤娘子遮掩,还请娘子三思而后行。” 顾鸾看人不错,孙辉果是个会说话的。一番话既晓以利弊,又帮顾鸾卖到了好处,话里话外也并无再行追究的意思。 吴婕妤稍松口气,再度牵出一抹笑:“替我多谢大姑姑。”说着就与身边侍候的宫女递眼色,要她速去取些厚礼来。 却见孙辉一躬身:“行,话既带到了,下奴便先行告退。这不,还有两位姑娘要送回去,不多叨扰娘子了。” 而后不待吴婕妤再多言一句,孙辉就已向外退去。 吴婕妤怔了怔,忙起身:“公公慢走” 话音未落,孙辉就已退出了门槛。 怔忪半晌,吴婕妤坐回椅子上,揉着太阳穴,一语不发。 刚送回来的那宫女心下不安,怯生生地开口:“婕妤娘子” “你先回去歇着吧。”吴婕妤摇一摇头,“既回来了,就当没这档子事。这回是我犯了糊涂,不怨你。” 那宫女这才定住心,朝她福了一福,便也退出了正厅。 她走后不多久,又一宫女从内室打帘出来,朝吴婕妤浅浅一福,恭肃而立:“瞧不出,这顾氏倒真是个有本事的。” 吴婕妤睃她一眼,口吻生硬:“仪嫔娘娘要我办的事,我尽力了。眼下让人查出来,横竖不能怪到我头上。” “这是自然的,我们娘娘不是那般无理取闹的人。”盈月含笑躬身,“这事原也不打紧,可另一事呢” 吴婕妤面色发白。 盈月淡看着她,不疾不徐地与她说道理:“娘子,人在后宫,要么有宠,要么有势,不然便终是个无关紧要的人。眼下这宠嘛”她笑一声,“倪氏被废之后,算是谁都没有了。可论势,皇后娘娘c仪嫔娘娘,还有舒嫔娘娘都是世家出身,再不济背后也有娘家撑着。您呢” 她的目光在吴婕妤面上划了一圈:“您是尚寝局出来的。来日若哪位娘娘起了兴给皇上上道折子,说自己想抚育一位皇子公主,您说皇上是虑及孩子的前程会觉得您这无依无靠的生母更好,还是能为着心疼您把孩子给您留下” 说到末处,她的视线停在了吴婕妤高高隆起的小腹上。 吴婕妤的呼吸有些不稳起来,紧抿着薄唇,视线慌乱。盈月知道这是戳中了她的软肋,便也不再多说什么,屈膝一福:“多谢娘子赏 的茶,奴婢先行告退。” 吴婕妤一语不发,待盈月离开,一阵晕眩令她一下子扶住了额头。 “娘子”身边的大宫女忙上前扶她,她摇了摇头,贝齿紧咬:“这是上了贼船了。” 谁也没料到,一张被宫人无意间剐坏了的福字能把她逼到这个地步。 她原是不怕的。因为她虽对今上心存敬畏,却觉他并非狠戾之人,况且她还有着身孕。 可盈月那张嘴巴着实厉害。 盈月说她不得宠,于皇上而言发落了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孩子生下来交给谁抚养不行 盈月还说,皇上再贤明也有心情不好的时候,若趁他心情不好时将这种事禀上去,结果必定有趣。 这种事若皇上不在意,笑笑就过去了。 若在意,那就是大不敬。 三言两语,吴婕妤竟就这样被住了。她不敢去赌皇上的心思,更不敢赔上这个孩子的去留。 于是,盈月要她想办法借六尚局之手往御前塞个人,她干了。可她知道这是在涉险,看人被退回来,反倒有几分松气。 可盈月还要她借着生产为仪嫔开口,说几句好话,求皇上放仪嫔回来。 平心而论,这原不是难事。但凡这个孩子能平安降生,皇上必定会来看看,她劳苦功高,开这么个口皇上十之八九会答应,就算不应也不会怪她什么。 可私心里,吴婕妤却不希望仪嫔回来。 从初见仪嫔开始,她就觉得仪嫔生了张精于算计的脸。这样的人在宫里不知会惹出什么样的风浪,也说不准这风浪会不会打到她身上。为着日后的太平日子,吴婕妤希望这样的人少些。 看她若不应这事 依盈月适才所言,这太平日子只怕即刻就要没了。 吴婕妤抚着小腹,迟迟拿不定主意。 盈月走在宫道上,自知办了个好差。 仪嫔差她回来,原是想让她去御前递一递好处,看看有没有人能在圣驾面前说几句好话,好让仪嫔回宫来。若不能,能探听些圣上近来的消息也好。 可盈月回宫时,御前正出了大变故――宜姑姑说不干就不干了,封了个二品诰命,风光出宫,顾鸾顶替柳宜,摇身一变成了御前的大姑姑。 盈月思虑再三,觉得这样的时候不宜妄动,这才转了个弯,拿住了御赐福字的把柄,想借吴婕妤的手往御前塞人。 直至这会儿,她都是按着仪嫔的吩咐办的事。 方才看到吴婕妤送去的人被退回来她才突然起了念头,惊觉自己一叶障目,竟兜了这样一个大圈子 仪嫔娘娘想回宫,还有什么比诞下皇子公主的嫔妃开口更好使 仪嫔没有想到吴婕妤,是因与吴婕妤并不相熟。可现下不同了,她手里拿住了吴婕妤一个可大可小的把柄,又已经将吴婕妤吓住了一回,又何愁办不到第二回 看吴婕妤方才失魂落魄的反应,盈月便知此事大抵已十拿九稳。 紫宸殿里,顾鸾与张俊要来了御前现有宫人的档c各库的档,还有近几个月各项开支的账,搬到侧殿里过目。 上一世刚到御前时她也是这样做的。这些东西虽不必都熟记,却需心里大概有数,不能两眼一抹黑。 侧殿里无人扰她,她在窄榻上支了榻桌,盘坐在榻上慢慢地看。手边还铺开笔墨纸砚,遇到特殊些的事情就记上一笔。 如此不知不觉就过了大半日,初时还有宫人进来给她换茶,后来她先茶盏在手边妨碍她翻阅本册,索性让他们撤了。 临近晌午,忽而又有茶端来。顾鸾写着东西没抬头,余光睃见有青瓷盏被搁到一旁,锁眉张口:“真的碍事,不必沏了,我若口渴再跟你们要。” 身边的身影顿了一下:“好。” 顾鸾猛地抬头。 迎上一双眼睛,含着笑,一眨不眨地看她。 “皇上”她即要起身见礼,可他离窄榻太近,让她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得这么僵坐着。 再视线下移,她发现他站到床边的时候 好像无意中把她脱在床边的绣鞋踢到床下去了。 她便着实只能这样僵坐着。 楚稷未有察觉,怡然自得地踱开几步,坐到了榻桌另一侧去,倒不忘把那盏碍事的茶一并挪走:“过几日就是上元节了。” 他清了下嗓子:“京中会有灯会,比宫里热闹不少。朕想微服出宫看看,算是体察民情,同去” “好好呀”顾鸾应下,心下欣喜已生。 上一世在年老之时,她也曾在上元时随他出去“体察民情”。灯会上许多少男少女结伴而行,说笑玩闹,恰似神仙眷侣。 那时他们遥遥看着都觉有趣,回宫后静下心想想,她又终是遗憾 自己这一辈子终是错过了许多。 这一次想来不会了。 楚稷笑道:“那朕让尚服局给你备身适合民间的衣裳。上元酉时,咱们出宫。” 同赴灯会(楚稷不作声,以手支颐,笑...) 想到上元可与楚稷同去灯会,顾鸾便觉这短短日工夫也变得漫长。好在灯会虽不得提前,她与楚稷却还可日日见到。白日里他在内殿忙着批阅奏章,她在侧殿忙于理清御前事务,若碰上他得了闲,便常会见他冷不丁地突然冒出来。 多数时候是她忙累了放下本册直起身伸懒腰时,突然看见他坐在对面,也有时他坐得无聊了,就动手给她捣乱,伸手玩她髻上发钗的流苏穗子,扰得她无法专注。 每每这般,总令她更加确信他该是喜欢她的。心里一壁困惑于他为何迟迟不开口,一壁又沉溺于这样的相处之中。想到待得去了后宫就再不能这样日日伴在紫宸殿里,她便觉得姑且这样与他朝夕相伴些时日也很好。 从上一世到今日,她所求不同,许多心绪都需慢慢转变。有朝一日不能再日日见他这事,她也很需给自己些时日来接受。 事情总是难以两全的。 永宜宫思荷轩。 吴婕妤知道盈月已离宫回到行宫去,却还是接连两三日都寝食难安。 她怕上了“贼船”就再难下来,又豁不出去不理仪嫔,赌上一把。 毕竟,若仪嫔开口与皇上讨这孩子,皇上真浑不在意地点了头,她就什么都没了。 如此这般的不安,于孕妇而言自难消受。元月初十这晚,吴婕妤又是辗转反侧了大半宿也未能安寝,终于睡意朦胧时,忽有不同寻常的痛感自腹中骤然袭来。吴婕妤困意顿消,睁眼深吸两口气,扬音便唤:“絮儿” 身边的大宫女疾步进屋,一把揭开幔帐:“娘子”甫一定睛,便见吴婕妤羊水已破,染湿了床褥。 絮儿面色一白,旋即转身往外跑:“太医快,传太医娘子要生了” 整个永宜宫的灯火便一层层地亮起来,许多原本并不当值的宫人们也纷纷起了身,去思荷轩外候命。 接着,疾步而出的几名宦官将事情禀去宫中各处。 太后乃是长辈,不必亲自赶来,遣了四名老资历的嬷嬷来思荷轩坐镇。后宫里,皇后c舒嫔先后赶来,位份稍低的两位迟了半刻也都到了。她们素日都没什么深交,但也不曾结怨,一个个便都还是盼着吴婕妤平安诞下这一子的。昔日与吴婕妤一同被尚寝局指来侍驾的何美人甚至一路都在念经。 很快,紫宸殿里也得了信儿。 顾鸾并不当晚值,但这样的消息总不能绕着御前大姑姑走。张俊在殿中一听消息就指了个人过来喊她,自己又转身进了寝殿,跟圣上禀话。 殿后小院的卧房里,顾鸾在半梦半醒间听得此事,惊得一下没了睡意:“什么” “吴婕妤应是要生了。”孙辉躬着身又说了一遍。 顾鸾一揭被子,即刻起身更衣。宫装便仍穿白日里那件,发髻由方鸾歌简单地帮她绾了一绾,用几支簪钗箍住,瞧着不失礼数就可以了。 收拾停当,顾鸾就推门要往外走。临出门前边穿披风边问方鸾歌:“今天是几日了” 方鸾歌道:“子时刚过已初十了。” 不对啊。 顾鸾眉心轻蹙,未说什么,推门而去。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还是个小宫女,吴婕妤有孕c诞女都是与她不相干的,对那日子也没有太多印象。 可大公主的生辰确实宫中人尽皆知。 元月十八。 如今,足足早了八天。虽则妇人生孩子早上十天八天也不会有什么大碍,她还是因知道原本的日子而心生古怪。 偏偏这古怪还没法问别人。 匆匆赶至紫宸殿门口,楚稷正往殿外赶。 “皇上。”顾鸾屈膝一福,楚稷伸手扶她,没说什么,径直往后宫去。 她侧首看着他。 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他自然是紧张的。 她突然鬼使神差地在想,若来日她能与他生一个孩子,他会不会也这样紧张 一路无话,一行人迈进思荷轩院门的时候,房中已隐约传来妇人生产时的艰难声响。 皇后领着几位嫔妃上前见礼,皇帝道了声“免了”,问她:“婕妤如何了” 皇后温声道:“太医说婕妤胎像一直稳固,应能平安生产。” 顾鸾略作沉吟,小心探问:“恕奴婢多嘴,婕妤娘子白日里还好好的,一点消息都没有,怎的大半夜突然就” “妇人生孩子本就是这样的。”皇后一双和颜悦色地看向她,浅含笑意,“大姑姑这是没见过家里人生孩子才会这样问,这瓜熟蒂落有时就是一眨眼的事。本宫的嫂嫂生孩子之前,还正 与本宫在花园里散着步呢,走着走着便要生了,赶忙让人扶回屋去。” “原是如此”顾鸾蕴着笑,只得这样讲,心里却一声长叹,想说:只怕不是这样。 思荷轩里,吴婕妤的挣扎呻吟声足足持续了大半宿,临近破晓之时,终有婴儿的啼哭声响亮而出。等得不免困乏的众人不禁都精神一震,一并看向房门。 很快,吴婕妤身边的掌事宫女絮儿疾步出了门,行至圣驾跟前,喜不自胜地福身道喜:“恭喜皇上,娘子平安生了,母女平安。” 众人无不松了口气。皇后一时脱力,向后一跌,被身边的宫女及时扶住:“娘娘” 皇后摇摇头,示意没事。 她只庆幸,吴婕妤所生是个女儿。倘若是个儿子,即便按本朝的惯例庶子不能与嫡子相提并论,“庶长子”也多少有些不同寻常的意义,日后怕是要头疼。 皇后便蕴起真心实意的笑来,上前两步,向皇帝道:“吴婕妤功高劳苦,皇上可该好好赏她。” 皇帝沉息:“朕去看看婕妤。” 说罢提步而入,只几名御前宫人随他进去,嫔妃们都识趣地留在了外头。 里头侍奉的宫人手脚麻利得很,知皇上大抵要进来,在这片刻工夫里就已将满是血腥气的产房收拾了个大概,床褥也换了干净的,还拭净了吴婕妤满头满脸的汗。 顾鸾跟在楚稷身侧遥遥一望,就看到吴婕妤瞧着疲倦,但脸色看起来还好。察觉皇帝进屋,吴婕妤挣扎着要起来:“皇上” “你躺着。”楚稷脚下快了两步,将她阻住。坐到床边,却有些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与吴婕妤实在算不得相熟,虽说因她有孕,他时常也来看看她,二人却鲜有什么话可讲。目下见她虚弱,他愈发地不知该说点什么。 好在,乳母及时地将孩子抱了来,喜气迎面地道:“皇上看看大公主” 楚稷下意识地侧首,看向襁褓中的婴孩,心头划起一股奇异之感。 眼前的婴孩小脸皱巴巴的,尚未长开,一点都不好看。他面前却莫名晃过一个画面,画面中十七八岁的女孩子踩着冰刀从紫宸殿前一溜而过,留下一串欢笑。 阿鸾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也带着笑音:“殿下又到紫宸殿前来疯,让贤嫔娘娘知道了又要骂您” “大姑姑帮我瞒着母妃嘛,明日我给大姑姑烹汤喝”女孩子喊了这么一句,身影就溜得不见了。 楚稷一瞬的恍惚,呼吸凝滞,随着脑海中画面的消散,目光又落回面前的婴孩身上。 那是她长大之后的样子吗 小丫头长大还挺皮 他回味着方才快乐的画面。 吴婕妤见他神情凝滞,一时便有些不安起来:“皇上” “嗯”楚稷回过神,看向她。 “臣妾臣妾没能为皇上添一位皇子。”吴婕妤胡乱猜着他的心事,心惊肉跳地争辩,“但臣妾会好生抚育公” “公主很好。”楚稷知她多心,笑了声,伸手将孩子抱过来。 想着该安抚吴婕妤一二,他没话找话地道:“你看,跟你长得多像” 顾鸾:“” 牵强,太牵强了。 新生下来的孩子,皱巴巴的一张小脸,其实很难看出跟谁像。 若她长大一些,则是阖宫都会说她鼻子嘴巴都像皇帝,唯独一双明眸像极了吴婕妤。 她现在又没睁眼睛。 “嗯是啊。”看得出,吴婕妤打量着孩子的容貌,应承得也很是勉强。 再这般聊下去,气氛只会一重比一重尴尬。顾鸾心念一转,忙又给他们递了个合适的话茬:“大公主平安降生,皇上别光顾着高兴,按例也该晋婕妤娘子的位才是。” 楚稷颔首笑道:“传旨,晋婕妤吴氏为昭容,赐贤字做封号吧。” 他想那就该是她的封号。 贤昭容 顾鸾浅怔,不由打量了楚稷一眼。 她记得上一世时吴氏的封号也是贤,却是直至晋了嫔位才有这封号的,在那之前都是以姓氏相称。 而且那贤字封号,顾鸾记得是让礼部拟的。 如今她才刚封昭容,就被皇帝亲口定了那封号 顾鸾想想她“早产”之事,觉得这两处变故都来得没道理,却又好像都是无可追究的小事。 她的思绪神游天外,眼前的贤昭容谢了恩,迟疑着又道:“臣妾想再同皇上求个恩典” “你说。”楚稷温声。 贤昭容薄唇轻抿:“大公主降生,上元佳节也快到了,臣妾想为孩子求个阖家团圆的好彩头――仪嫔娘娘早先为着风寒已在行宫避了多时,如今想来也该好了,不知皇上可否” 皇帝眉心轻跳:“ 你怎的想起为仪嫔说话” 说这话的口吻很有些生硬。 因为提起仪嫔,他总会禁不住地想起她歇斯底里的模样c想起她毒害嫡子的事情。 于公于私,他都不想大公主的生母与她有太多沾染。 贤昭容察觉皇帝眸中的厉色,一下子失了底气:“臣妾只是只是”无声地缓气,她强定住心,摇头,“臣妾不是为仪嫔娘娘说话,只是想图个吉利。” 皇帝面色稍霁:“容朕想想。” 贤昭容想着盈月那日的威胁,还想再言,却又不敢。 终是只低了低头:“谢皇上。” 顾鸾立在楚稷身侧拧着眉看她。 这是她生产前后的第三桩怪事了。 上一世的贤昭容她后来也算相熟,因为这是个与人为善的主儿,膝下又育有大公主,逢年过节常有走动。 所以她清楚,贤昭容一直与仪嫔并不相熟。 在仪嫔毒害嫡子案发被废后,贤昭容更曾在她面前叹息摇头:“本宫就知道,仪妃不是个善茬,所以这些年都不爱与她打交道。” 那时她还夸赞贤昭容说:“贤嫔娘娘素日不惹是非,却眼明心亮,日子自过得比宫中许多善钻营的主儿都自在。” 如今,贤昭容却不仅在仪嫔之事上多了嘴,还招惹了起是非。 这实在不太对劲。 顾鸾暗自盘算着这些,又在思荷轩里留了一刻,就随楚稷一并回了紫宸殿。 元月十五之前都无早朝,楚稷照例只在内殿里看一看紧要的折子,她则和前几日一样,钻进侧殿了解御前诸事去。 这回不出半个时辰,他就寻到了侧殿来。却不似先前一样压着动静不搅扰她,而是一进殿就在叹气:“唉” 顾鸾扭头望过去,放下笔,问:“皇上何以叹气” 楚稷摇摇头,坐到榻桌另一端,以手支颐,神情愁苦:“贤昭容开口求了朕,你说朕让不让仪嫔回来” 顾鸾拧眉,循着他的话一想,就道:“那皇上让仪嫔娘娘去行宫,果真不是因为风寒了” “是。”楚稷惊觉自己险些戳破了慌,硬着头皮着补,“是因为风寒。” “那若风寒好了自当让她回来呀。”顾鸾打量着他,“不知皇上有何顾虑” “”楚稷说不出来。憋了半天,只道,“这不是天还冷着,皇后又还没生。若她有个复发,皇后尚在孕中,可能” 他边说边看向顾鸾,一眼看出顾鸾掩饰不住的复杂神色。 她眉头浅拧着,眼睛里堪堪写着一行:我觉得你在编。 “”楚稷索性住了口。 复又想了想,他忽而心绪一动,松气:“罢了,朕同你说实话。” 顾鸾直一直腰背,低头:“奴婢洗耳恭听。” 楚稷挥手,让侍立在侧殿门口的两个宦官退远了。两名宦官识趣地为他们关好了门,楚稷放轻声音:“是因为上次倪氏的事,朕查到一个宦官是她宫里的人。虽说证词终是没牵扯到她,朕也不好怪她什么,却不得不防。” 顾鸾听得心底划过一重错愕,继而又漫开一重欣喜。 倪氏作恶,唯一受害的便是她。 楚稷言罢仍自苦恼,轻锁着眉头等她的建议。却见她忽而展露笑颜,身子前倾,双臂支在榻桌上,双手托腮望着她。 楚稷怔了一怔:“怎么了” 她笑出声来,清亮笑音短促一响:“皇上可是担心奴婢再度受害么” “不是”他矢口否认。哑了哑,又不得不懊恼承认,“是。”说着一喟,“砒霜这种东西,岂能掉以轻心上次逃过一劫是你命好,所食不多,若再有一次便说不准了。” 他说得语重心长,担忧尽显。 顾鸾心底一片柔软,抿一抿唇,正了色:“皇上不必这样担心。上次逃过一劫,或是奴婢命好。但会遭人毒手,却绝非只因命不好。那时候奴婢只是个普通宫女,住着一方屋子,无人值守,做那柿饼也只随意放在屋外,这才让人动了手脚。” 如今,她不仅有了一方自己的院子,还有几名宫人随侍身边,御前上下更有百来号人听她调遣。说得不知天高地厚一些,她的身份虽远不及皇后尊贵,眼下想对她下手也并不比对皇后下手更容易了。 楚稷沉息:“那你的意思是” “皇上原也不可能只为这两分疑点就将仪嫔娘娘一辈子困在行宫的。”顾鸾语中一顿,“既不可能,依奴婢看倒不如早些让她回来,放在眼皮子底下,有几分虚实也好摸清。好过放在行宫无人管束,来日到了不得不接回来的时候,反倒更不知她是善是恶。” 楚稷边听边忖度,须臾,点了点头:“也有道理。” 话音未落,视线里忽有白光一闪,他下意识一 避,定睛就见一方瓷碟被递到眼前。 瓷碟那边是一张笑脸:“今日这点心是奴婢自己做的,皇上尝尝” 他浅怔,目光落在碟子上,白色五瓣花形的糕点瞧着软糯清甜。 再抬眸看看她,更软糯更甜。 他忽而便心情好了,因贤昭容与仪嫔之事存了一路的郁气消散不见,他被这碟子糕点勾得食指大动,不自觉地抬手,拿起一块。 宫里的糕点都做得精巧,两口便可吃下去一个。楚稷咬下一口,细细品尝。顾鸾眸光清亮的望着他追问:“好吃么” “好吃。”他笑着点头, 她嘻地也一笑,跟着又听到他说:“枣泥的朕喜欢枣泥。” 顾鸾抿笑。 你当然喜欢枣泥呀,上一世你也喜欢枣泥。 而且越上岁数越喜甜。现下只闲来无事时吃一两块,年纪大了之后可比孙辈都爱吃甜点心呢。 她自顾自想得发笑,低头心不在焉地将手中的册子翻了一页,心下期盼等到一把年纪之后,她还能尝给他做枣泥点心。 甜蜜的思绪在脑海里过着,额头上被无情地被敲了一记。 顾鸾一捂额头:“干什么” 楚稷一手将余下的半块点心丢进口中,一手搁下拿起来敲她的书:“你笑话朕。” 她摇头:“没有。” “那你笑什么”他瞪眼。 “反正没笑话皇上。”她嘴硬。敛去笑容,一本正经地低头,又继续看眼前的本册了。 楚稷斜眼乜着她,盯了她气人的模样半晌,嚯地起身,负气离开。 顾鸾哑然,刚抬头看去,他又忽而折回来,伸手将她案头那碟点心端起,边吃边大步流星地走了。 “” 顾鸾撇撇嘴,怎的还雁过拔毛。 是以又翻过一夜,晋封吴氏为贤昭容的旨意正式传遍六宫时,准允仪嫔回宫的旨意也发了出去。 旨意经了一整日送到行宫,仪嫔自是欢喜。好似怕皇帝反悔似的命人即刻收拾了行装,这就匆匆往回赶。 宫里,贤昭容听闻皇帝松了口,也暗自松了口气。 她想好了,只这一回,只向仪嫔低头这一回。 她不能一直在这条“贼船”上。 若仪嫔来日还拿那御赐的福字说事,她就大着胆子去御前与她争个是非。 若仪嫔要抢她的公主 她便是拼个鱼死网破也要把孩子留下。 如此再过去三四天,顾鸾终于等到了上元节。 这日她恰不当值,中午便睡了个懒觉,临近傍晚时才起来。 方鸾歌见她起身,就将皇帝刚着人送来的衣裳捧到了她跟前。顾鸾拎起一看,其实就是一身袄裙件披风,形制与宫中常服并无甚不同,只是料子普通些,不似宫中常用些稀罕衣料,瞧着便像富贵人家千金小姐的穿着。 顾鸾将这衣裳穿上,对镜看了看,就挑了副朴素些的雪花银簪来搭。发髻一绾用两柄银簪箍住,侧旁再缀一扇坠着流苏的银色插梳,再度对镜细瞧,转头问方鸾歌:“不张扬吧” 方鸾歌一听就笑:“张扬二字跟姐姐从来不沾边,姐姐放心吧。” 她点点头,推门而出,见外头飘了些细雪,便支起伞来,往殿前去。 雪花在天地间书开一片朦胧,顾鸾拐过一道弯,便见殿前已停着一架木厢的马车。一道颀长的月白色身影立在车边,玉冠束发,折扇在手。 风姿怡然,好似书里写的风流文人。 她欣赏着他的身影上前,见他也走来,她将目光收回,垂首福身:“皇上万安。” 却闻一声低笑:“不知是哪家的小姐孤身外出,可是要去灯会” 顾鸾抿笑颔首:“正是要去灯会。” “那不如结伴同游”他又道。 说及此处却绷不住了,扑哧一声笑出来,再演不下去:“上车吧。” 顾鸾红着脸,随着他一同上了马车,张俊在外亲自驭马。 马车很快驶起来,车轮隆隆压过覆着细雪的石砖,驶离宫门。 这并不是顾鸾这一世第一次离宫。上一次是出去秋a,她记得方鸾歌一路都很兴奋,时常扒开帘子往外看。 那会儿她还觉得方鸾歌好笑,这回不知怎的,自己却成了坐不住的那一个,不多时就伸手揭帘,张望外头的街道,直嫌灯会离得太远。 楚稷不作声,以手支颐,笑瞧着她。 她满目的期待与好奇,看着看着,头就不自觉的探出了窗外。 细小的雪花落在她羽睫上,晶莹剔透,直将她点缀得更玲珑可爱。 更多请收藏百文 择【bz】! 灯会生事(“再算上轻薄御前掌事女官...) 上元灯会设在东市,东市地处京中,平日是百姓们采买日常所需的地方,只出宫还不够,还得出了皇城才行。 是以马车这一行就行了将近一个时辰,车子在东市门口停稳时已是月上柳梢之时。顾鸾揭开窗帘一看,铺满集市的花灯正漂亮,道路中人头攒动。 “别看了,下车看。”楚稷在她脑后敲了一记,就一马当先地先下了车去。顾鸾自顾自地揉一揉后脑勺,也跟着下去。他在车边站稳,就转过身来扶她。 她一时迟疑,但见他神情自在好似就该如此,终是没做推辞,搭着他的手下了车。 “张俊。”楚稷一唤,张俊上前揖道:“公子。” 楚稷压音:“此次出来无人知晓,让暗卫们都别现身,你也不必在近前跟着。” “诺。”张俊应声,就往车后绕去,该是去向暗卫们传话了。 楚稷抬眸望着面前灯市,稍作沉吟,还是与顾鸾透了个底:“顾鸾。” “嗯” “朕一会儿可能有些事要办。”他口吻沉沉,“朕听到些传闻,说有入京朝贺的官员欺压百姓,惹得民怨载道。昨日又恰得了消息,说他们或也会来这灯会――倘使真碰上有人惹事,朕自要把他们办了,你别怕。” 此话半真半假。事情是真的,但诸如“听到些传闻”“得了消息”这般模棱两可之言,是他自己编的。 之所以由此一言,是因他这两日都在做梦,梦见有朝中官吏在这灯会上酒后撒疯,打死了人。此事状似不大,却成了一条,引起了不少民怨。梦境里他还模模糊糊看到事情不知怎的牵涉到了番邦的一位王子,后来民怨一起,直闹得两国之间都觉尴尬。 楚稷见了这般预兆,虽不清楚那究竟是谁,也想将事情了结于起始,唯恐随行的人多了会打草惊蛇。 入了灯会,便一壁赏灯一壁找寻梦中所见的地方。顾鸾跟在他身边同行,时而望一望彩灯c时而看一看他。 她原以为他是专程带她出来赏灯的,高兴得很;听他方才所言,才知他是真要“体察民情”,心里便更高兴。 因为她喜欢的那个他也是这样国事为重的。她喜欢看他运筹帷幄的样子,更喜欢他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品性。倘使她能有机会在这样的事里帮他一分两分,她便更加欣喜。 楚稷边走边回忆,朦朦胧胧地想起梦里听到的钟声。 那是亥时的钟声,现下还不到戌时,时辰还早,不必心急。 他定住心,视线一偏,就见顾鸾微侧着首正往什么方向看。他循着她的目光也看过去,来回分辨几番,觉得她该是在看不远处一个挂着跑马灯的摊位。 跑马灯总是有趣的,宫中的工匠在这一日也会做出不少,挂在太液池边,但民间总会有更多奇思妙想,做出千奇百怪的灯来。 “过来看看。”楚稷一哂,信步向前走去。周遭人多,他忽往旁边走,顾鸾被人流一挤就被隔开。不多时又见他的手从人群中探过来,拽着她的衣袖一道往旁边去。 挤到摊位前,楚稷抬眸四顾,一时觉得此处的跑马灯也没什么稀奇。转念想到她喜欢,便又觉该夸上几句。 不及开口,旁边的人笑逐颜开:“这个怎么卖的” 顾鸾蹲身从旁边紧邻的摊子上拿起自己方才已盯了许久的东西,楚稷费心为跑马灯编的夸赞之语只好咽回去。 他偏过头,乍看只见她手里抓着一大团染成粉色的毛。再定睛细瞧,似是个兔毛所至的球,做成了桃子形,上面还缝出两片同样毛质的绿叶,蓬蓬松松,看起来手感极好。 可是桃子为什么要做得这么毛茸茸啊 莫不是因为“毛桃” 楚稷心里揶揄着,嘴角轻扯。 旁边的顾鸾则是问了三两句话就付了钱,买了两个喜滋滋地拎在手里。觉得大桃子胖乎乎软绵绵,怎么看怎么好。 端详片刻,她大方地拿起一个举到他面前:“送公子一个。” 楚稷挑眉:“干什么用的” 就见她的手一转,把大桃子托在手心上:“摆着不好看么” 他嗤地笑出来,又淡声:“你们姑娘家才喜欢这种毛茸茸的东西。” 嘁。 顾鸾撇撇嘴,不再想给他了,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复又自顾自地张望起周遭的花灯来。 二人慢悠悠地一并往前走,走了一会儿,楚稷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她刚才买的,是不是两个啊 两个,即为一对。 他突然就后悔没要了。侧眸看看她,矛盾半晌, 伸出手,摊在她面前。 顾鸾不禁一愣:“怎么了” “桃子。”他沉肃,“我要一个。” “”她不解地眨眨眼,觉得他奇怪,还是依言给了他一个。便见他将大毛桃子一攥,就又继续往前走了,也不说什么。 这人怎么回事,出尔反尔,还要得这样理直气壮 顾鸾心里悄无声息地骂了两句,瞪一瞪他的背影,乖乖地继续跟着他走。 走到集市最东侧,便是一排两层小楼,皆是酒肆饭庄。二人出来时恰该是晚膳的时辰,此时更是饿了。楚稷遥遥望见这排酒楼时便想着该带她吃些东西,走近一看,更是心中一松。 他看到梦中所见的地方了。 得云楼,一家做江浙菜的馆子。 “去尝尝那家。”他说着就进了楼门,楼中伙计迎过来,一见他的衣着就知他该是不差钱的主,点头哈腰地笑说:“这位客官,二楼雅间请” “不了。”楚稷摇头,随口寻得说辞,“一楼热闹。” 他梦中所见的混乱,便是在一楼。 小二于是将二人请去了一处靠窗的位置,二人一并落座,楚稷随口点了些菜。当中有一道松鼠桂鱼引得勾起了顾鸾一些念想――掐指一算,若不平白出什么变故,他为松鼠桂鱼大发雷霆的时日怕是也离得不远了。 鱼肉乡里的官吏总是有的。若放在几十年后,他已见惯不怪,便能横眉立目地将事情办了,自己不至于动气伤身。 但眼前将至的这一回,他却因为年轻气盛真动了怒。 以至于以至于后来有火没处撒便一拳砸在墙上,倒被一个寸劲儿伤了筋骨,好生养了些时日才能提笔。 顾鸾到现在都记得那时“皇上为一条松鼠桂鱼发了大火”的消息随着南巡队伍回宫而传得阖宫皆知,六尚局的宫女无不津津乐道。她和同屋们一度私下里觉得他是个脾气不好的主儿,整个皇宫大半年都没人敢吃松鼠桂鱼。 日子隔得太久,她不太记得那具体是哪一年的事了,但应该也就是近一两载。 这一回,她该会是随行宫人中的一个才是。 ――可不能再让他伤了手了。 顾鸾自顾自想着,楚稷背后不远处的楼梯上突然传来一声闷响:“咚――” 沉沉一声,好似重物撞在木头上的动静,引得一楼的满座宾客都往上瞧了一眼。 紧接着就闻楼上喝骂:“让老子下不来台是吧” 是个粗粝的男音。 楚稷眉心微跳,扭头往楼梯上看去,不及视线定住,惨叫惊起。一伙计从楼梯上翻滚而下,惊得满堂寂然。 顾鸾一愕,与楚稷相视一望,正不知出了什么事,楼梯上又有人气势汹汹地追下来,带着一股浓重的酒气,一脚脚踢在那伙计身上:“不识抬举,叫你们不识抬举” “客官,啊――客官”伙计吃不住他这力道,只得慌忙抱住他的脚,那男子又一脚狠跺下去,跺得伙计浑身一阵痉挛,连脚也抱不住了。 “这位客官”掌柜得吓得面色惨白,疾步从门口的柜台后迎上,“这位客官,我是掌柜。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您跟我――” 话音未落,男子伸手在他衣领上一提,凶神恶煞地将他拎起来:“我告诉你,你这丢的可是大恒朝的脸” “这” 罪名之大,把掌柜给吓住了。 男子甩开掌柜,又冲着那伙计去。 伙计受了内伤,原正挣扎着往旁边避,被一脚踩住后背,登时不敢动弹。男子撸起袖子,一脸横肉,冷笑涔涔:“我年年随家中长辈进京朝贺都要来你们得云楼吃饭,在你们家花了多少银子如今可好,我在那莫格王子面前把你们夸得天花乱坠,你们――” 说及此处他又上了脾气,接连两脚狠踢下去:“你们老子要的菜上给别人是吧是吧” 这两脚下去,伙计蓦然呕出一口鲜血。 顾鸾听得窒息――她委实没想到,如此大动干戈,只因上菜有误由此可见这人实在是横惯了的。 若楚稷先前听着的消息说得就是他,那“欺压百姓”的罪名扣给他分毫也不为过。 闹得这样过火,厅里终是有人看不过眼,拍案嚷嚷起来:“天子脚下你撒什么野什么莫格王子喊出来看看,倒让我们瞧瞧哪个王子这般小气,能为着一道菜打成这样” “是啊”周遭不免有人附和。 “你再说”男子怒极反笑,大步流星地走向那人,拽着衣领将他一把拎起,抡圆胳膊悍然打下。 “咣”地一拳,临近的客人无不一阵胆寒。挨打的那个再这一拳之下直接晕过去,男子拎着他行至楼门口,往外一丢,又回身,一指那伙计:“这个,连带着外头那个,拉到城外找个没人的地方料理了。”说着掸了掸手 ,“别脏了这京城的好地方。” 这话一出,厅中一片死寂。 天子脚下的百姓们见过的世面不少,什么王公贵戚的事都听得多了。敢这样肆无忌惮的却也少见,可见家世绝不一般。 旁人不敢吭声,原本安心看着自家主子作恶的侍从们听言却起了劲儿,一拥而上,拖了那伙计便走。 顾鸾都被惊住了,饶是在宫里那么多年,也鲜少见到行事这样蛮横的。 但觉身边人影一晃,顾鸾猝然定睛,楚稷已大步流星地迎了过去。 “皇”她唤了一个字又慌忙噎住,只得疾步跟上。他足下生风地行至楼门口挡住几人去路,只吐出两个字:“站住。” 顾鸾跟至近前,下意识地拽住他的衣袖,心惊肉跳地望着他。 几名侍从相视一望,长得最壮的那个干笑两声,上前就推他肩膀:“别管闲事” 楚稷的脸色阴沉到极致,不看他,只问那仗势欺人的男子:“你家中是什么官” 顾鸾黛眉微蹙,知他这是生了气。 其实这样的话,哪里需要他亲自去问呢只消他开个口,蛰伏暗中的侍卫即刻便可进来押人。待得入了诏狱,漫说家里什么官,便是祖宗十八代都能查个明明白白。 他只是盛怒之下较了劲,觉得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出了这样的腌h事,便必要当面料理个明白,才能出这口恶气。 顾鸾抿一抿唇,觉得倒也无妨。只消别让他伤着,当今天子能在这里亲自主持公道,原也是有助于民心稳固的。 顾鸾心下斟酌着,抬眸看看他,又看看那蛮横的男人。 男人方才动手狠厉,可见外功不错。但她也知道,宫中皇子们都自幼习武,楚稷人至中年起了兴致还能跟朝中武将过招打个平手呢――虽则武将们多少要让他一让,可他的功夫总归也是真的。 顾鸾于是悬着一口气,悄无声息地往外退了两步。再往旁边一挪,到了厅中看不到的墙下,张俊果然立刻冒了出来:“顾鸾” 张俊一额头的冷汗:“都这样了,怎的还不叫人进去,你还敢出来,你” “呵――”门内,男子气笑了,负着手踱向楚稷,“我瞧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的,大好前程不要了,跑这儿送死来了” 张俊一听,就要进去,被顾鸾拽住。 “别慌。”顾鸾朝他摇一摇头,压音,“皇上在气头上,今儿是非得把这事了断了。我记得刑部于侍郎就住在东市旁边的宜阳坊里,来此要不了多少工夫。公公差个暗卫出去,不必说别的,只说请于侍郎来得云楼一趟。” 说完她也顾不上等张俊的反应,转身就回了楼中。 “你若想打架,咱们便过一过招。”楚稷睇着那男子,眉目清冷,刚吐出这么一句,身边忽而扬起一声笑音,转而就见顾鸾上前横在了中间:“过什么招。” 她含着笑,望着面前一身酒气的男子:“公子这是喝高了,行事才会如此失了分寸。奴家多一句嘴――这是京城,天子脚下,不论公子是怎样家世的背景,也总归还有得罪不起的人。不妨先坐下来醒醒酒,有什么话我们容后再议。” 她一来是想拖一拖时间,别让这人真与楚稷动手。二来也存着善念盼他真能清醒一些,她想得凡有些脑子的人,听到她那一袭话,也就该知道这方的身份大抵也不好惹了。 孰料此人真是热血上了头,听言反倒哈哈一笑,眯眼睇着她就说:“小丫头,你知道我是谁吗我祖父乃是三朝元老,父亲与宫里的太后娘娘都沾着亲,我怕得罪谁啊” 说完,他竟还抬手摸了她的脸:“倒是你,若肯跟了大爷我,那此事也不是不能” “善了”两个字尚未出口,一股力道袭至胸口,男子蓦然向后飞去。 侍从们悚然一惊:“公子”踟蹰了一瞬是否动手,终还是先去搀扶自家主子去了。 “打死算了。”顾鸾只问耳边寒涔涔地渗出这四个字,慌忙转头,拼命阻拦还要冲去的楚稷:“公公子算了算了算了” “公子消消气” “公子莫与这等小人一般见识” 她费尽力气拦他,这才迟钝地发觉他竟高她这么多。她双手并用地迎着他推,后来恨不得连脑袋也用上,余光看见他额上青筋直跳:“让开。” 另一边,暗卫一路飞檐走壁赶去于侍郎府中,将话一说,于侍郎虽不明就里也不敢耽搁,带着人纵马疾驰而来。 他赶至东市没费多少工夫,然集市人多,车马难行,从集市门口挤至得云楼倒费了些时间。 赶到楼门口时,侍从们正架着那刚醒过神来的男子要走,楚稷铁青着脸伸臂一挡。于侍郎在门外冷不丁地看到这背影,脑子里嗡地一响,瞬间窒息。 在门槛外僵了又僵,他才提步进了楼门,跪地下拜:“皇上” 楚稷不料会被人识出,不免一怔。低眼看去,认出是谁不禁轻笑出声:“巧了,正用得上你们刑部。” “”于侍郎跪伏在地不敢吭气,短暂的安寂之后,满厅食客跪了一地。 方才气势汹汹那人自也怂了,架着他的小厮们一时直愣住,弄得他站也不是跪也不是。 滞了一滞,他一把挣开侍从们的搀扶,跪地叩拜:“皇上圣安” 楚稷扫了眼于侍郎带来的官兵:“来的人倒不少。”说着往侧旁走了两步,寻了张空椅子坐下,“都起来,该吃饭的接着吃,于侍郎帮朕把这案子办了便是。” 食客们面面相觑。 该吃饭的接着吃 这怎么吃。 顾鸾上前了两步,亭亭而立,朗声开口:“皇上原也只是出来走走,无意搅扰诸位欢度上元。现下出了这事,诸位想来也难有心思在外用膳了。喏,外头有位一道出来的公公,诸位找他领些银钱补了这顿饭的亏欠吧,至于这酒楼该赚得的饭钱,一会儿皇上自不会亏了掌柜的。” 她含着笑说完,众人又愣了一阵,即刻就有反应快地拎着衣摆站起来溜了。 ――平头百姓都好奇天子长什么模样,但真见了又谁都不敢多看,还是“敬而远之”最为安全。 待得惊魂未定地这一波人溜之大吉,门外却又有更多的人挤了过来,也不敢凑得太近,就在离得云楼一丈远的地方张望着看。 ――百姓们到底还是好奇的,想瞧瞧天子办案什么样。 于侍郎躬着身行至皇帝身侧,抹了把冷汗,问那男子:“你是何人” “我” “先不必追问是何人。”楚稷居高临下地睇着他,“官爵在身却欺压百姓,为着一道菜,将酒楼伙计与一书生打至重伤,后又意欲草菅人命――于侍郎。”他抬眸睃了刑部侍郎一眼,“按本朝律例,革职削爵c刺配流放,不为过吧” 刑部侍郎略作沉吟,连连点头:“不为过,不为过” “好。”楚稷冷笑,“再算上轻薄御前掌事女官,罪加一等。拖出去砍了吧。” “皇上”那人的脸色霎时间煞白如纸。 顾鸾也不由得心弦一提,踌躇片刻,还是小声劝了句:“皇上,还是查一查他家中究竟何人吧。” 她把他一时之气当真得罪了朝中显贵。少年天子,总还是要忌惮重臣几分的。 楚稷却道:“他便是朕的亲兄弟,朕也得杀了他。” “留他一命,丢的是我大恒的脸。” 言毕他便无意多留,起身就往外走去。 顾鸾赶忙跟上,于侍郎拿不准主意,看着皇帝的脸色又不敢招惹,只得唤她:“这位姑姑” 顾鸾回过头,于侍郎一脸为难:“您看这” 皇上在民间开口要砍人,他虽为官数载但也从未见过呀 “皇上既有圣旨,侍郎大人照办便是了。”顾鸾沉吟一瞬,又道,“此事虽来得突然,却以引得百姓驻足围观,如若传开,自都知道皇上是在主持公道,不合礼数便也没什么打紧。大人奉旨办差,斩杀这等恶徒,自有万民称颂,想来大人的同僚c上官也都说不得大人半句不好。便是有那等糊涂人弹劾大人,皇上乃是明君,自会为大人撑着的。” 她说罢再顾不上他,赶忙追楚稷去了。 这话对于侍郎而言却如一颗定心丸,于侍郎凝神一想,松气长揖:“谢姑姑指点。” 楼外,顾鸾小跑着去追楚稷,楚稷却走得大步流星。 不愿再搅扰百姓,他出了楼就往旁边无人的小巷子里拐,听着她的脚步声,心中烦乱异常。 方才那混账伸手碰她,他一瞬间火气冲脑,想都没想就飞腿踢了出去。 现在想想,行止有失,丢死人了 偏生她那时就在旁边,看得一清二楚。他还余怒未消想上去接着打,惹得她在面前费劲巴拉地拦他。 那点好印象怕是全没了 楚稷扶住额头,懊恼悔恨。 “皇上”顾鸾已跑得气喘吁吁,咬牙又奔了几步,终于赶上,扶住他的胳膊,“皇上别生气了” 团圆节(“皇上不在,还算得什么团...) 楚稷驻足,一语不发。 顾鸾望着他劝:“猪油蒙了心的臣子总是有的,发落了便是。好好的上元节,不值当为他坏了心情。” 他还是没说话。 她想了想,又道:“如今这事围观百姓众多,便不会惹出什么非议了,任谁说起来都要赞皇上一声明君。至于他先前言及太后娘娘,是真是假都还不知,就算是真,太后娘娘素来明辨是非,自也知谁对谁错。” 她劝得语重心长,只为帮他宽一宽心。 却听他道:“朕原不想动手。” 她浅怔,他又言:“只是一时火气冲头,便没忍住。待回过神来,他已经” 已经被他一脚踢飞了。 顾鸾望着他,哑了哑。 他的语气好似在解释什么,她却辨不清他在解释什么,这样的困惑在上一世时并不太有。上一世,她总能轻而易举地看清他的心思,他对她也从无遮掩。许多时候,他便是不说,她也知他在想些什么,现下却是他自顾自说了,她反倒摸不清了。 顾鸾一时心绪难言,又见他目光闪烁好似有些躲她,更涌起一股子低落。 这股子低落令她神情黯淡下去,却还是想让他心情好些,便道:“多亏皇上动了手,不然凭他方才那个劲头,奴婢不知还要吃什么亏。” 楚稷一愣,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她两眼,迟疑不决:“你这样想” “是呀。”顾鸾点点头,抬眸望着他,一字一顿道,“不然奴婢是万万不知该如何是好的。” 她自问经过不少大风大浪,可方才那人抬手摸在她脸上的时候,她却一下子傻了。 她何曾见过这样举止轻浮的登徒子心里只觉得恶心,身子却僵住,做不出分毫的反应。 他忽而笑了。笑了一声,静了静,又笑一声。 “皇上笑什么”她问他,他摇摇头:“想起些趣事。”继而就又阔步往前走去,“方才被搅得菜都没顾上吃一口。走,换个地方用膳去。” “”顾鸾怔了怔,忙提步跟上他。跟到他身侧,她悄悄地抬眼去看,就见他脸上阴翳尽扫,眸中含笑,心中不禁揶揄:这大约也算君心难测 二人走到巷子那头,便碰上了绕路迎过来的张俊。经了方才的波折,楚稷不好再在东市闲逛了,只得上了马车,转去与东市遥遥相对的西市。 西市中其实也有灯会,只是少一些,不如东市那般热闹。二人走马观花地看过去,末了犹是在集市尽头处找了个酒楼,这回安然进了二楼的雅间,唤了伙计进来点菜。 宫中,设在颐宁宫的上元家宴因为皇帝不在,而显得有些清冷。 妃嫔们个个心不在焉,连皇后兴致也不高。酒过三巡索性寻了个借口,说贤昭容坐着月子不能前来参宴,独自在思荷轩里不免冷清,她要过去看看。 “皇后行事周到。”太后颔首赞了她一句,便默许她离开了。 等她走远,太后却无可奈何地摇了头。 还是年轻,一个个都年轻,才会一个个都被皇帝这样搅扰心思。 身为太后,她自然是希望后妃们的心思都在皇帝身上。可反过来说,再如何心系皇帝也仍该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否则这日子便会一直是苦的。 先帝年轻时,后宫也差不多是这样的情形,嫔妃们个月见不着先帝就仿佛丢了魂。 可这皇宫里头,能得宠的总是少数,经年累月见不着皇帝的才常见。她们如此这般忧愁得久了,终是失了本性,以致于后来惹出了一场恶战,搅得后宫不宁,乃至朝中动荡。 那场恶战,直至先帝驾崩才算了结。后来大家当了太后太妃,没了丈夫,想争宠也再没得可争,只得平平静静地自己过日子。 ――这四五年下来不也过得挺好许多昔日拈酸吃醋的主儿如今反倒“大彻大悟”了,一个两个都说当初那争强好胜的日子过得没劲,还不如阖宫姐妹好好相处,喂个猫逗个狗哪样不开心 所以依太后看,除非在宫里被挤兑得衣食都不自在,不得不争。否则纵使侍君是分内之事,平日里也大可不必这样为几分恩宠烦扰得跟失了魂似的。 人活一辈子,短短数十载,还是要待自己好些。 太后一壁瞧着歌舞一壁追忆往事,便也很有心想宽解宽解这些年纪尚轻的儿媳。待得宫宴散时,就人人都得了厚赏,贤昭容那边还额外给刚降生的大公主添了一份,皇后那边也加赐了一份给尚未降生的孩子。 然而嫔妃们却未见得能领会太后的这番用心良苦。从颐宁宫告了退,何美人维持了 一晚上的笑脸便一下子就没了,边迈出门槛边叹气。舒嫔离得近,不免问上一句:“好好的团圆节,叹什么气” 何美人看看她:“皇上不在,还算得什么团圆节” “皇上那是体察民情去了。”舒嫔抿着笑劝她,“咱们指望着皇上,天下万民更指望着皇上,这点子小事就别计较了。日后可与皇上同贺的年节,可还多着呢。” “若真如娘娘这般所说,臣妾自不计较。皇上勤勉执政,我们当嫔妃的自当为他高兴。”说着语中一顿,“可舒嫔娘娘难道没听说皇上出去只带了张公公与大姑姑。还让尚服局好生为大姑姑备了一身民间可穿的衣裳,瞧着不像大户人家婢女的着装,倒像千金小姐。皇上原也是微服出巡,如此走在一起,那可真真儿是才子佳人结伴同游了呢。” 舒嫔神情一滞:“有这事” “我也只是听说,尚服局里头传出来的几句闲言碎语罢了,是真是假辨不清,只是觉得无风不起浪。”何美人说罢恹恹一福,“时辰不早了,臣妾先行告退。” “美人早些歇着。”舒嫔客气了一句。 目送何美人离开,她心里复杂了半晌,可她自知做不得什么,终是只摇摇头,便也回宫了。 同样的话落在不同的人耳中,却成了不同的意味。 仪嫔迟了几步走出颐宁宫,坐上步辇,脸色冷得吓人。 “娘娘别计较”盈月打量着她的神情,在旁边小声地劝,“她如今刚当了大姑姑,皇上在兴头上,行事略失些分寸也是有的。可宫女就是宫女,身份再高也得守着规矩,不能正经侍君。来日若皇上真幸了她,还不是要放到后宫来到时候便是皇上抬举,以宫女出身也断无可能一举压到娘娘头上去。娘娘位高权重,自有得是调教她的机会。” 盈月絮絮地宽解了这许多,仪嫔听罢只冷笑:“如今在御前就已这样狂妄,若到了后宫,还有我们压得住她的机会这后宫是皇上的后宫,什么规矩能大得过皇上去先帝那位闵氏的例还不够” 听到“闵氏”两个字,盈月只得闭了口。 闵氏乃是先帝的嫔妃,也是宫女出身,却因先帝宠爱一年内就晋至嫔位,成了宫里正经的主位娘娘。 后来她又凭着皇子,封妃c封贵妃。再到皇子们长大一些,夺储烽烟四起,闵贵妃所出的三皇子一度危及今上的储位。 最后,多亏闵贵妃棋差一招,竟收买乳母,想直接毒死今上;也多亏柳宜沉稳忠心,紧要关头将阴谋戳破,才终是没让皇权旁落。 所以仪嫔的话是对的。宫里纵有千般宫规做约束,防着旁人蛊惑君心,也终是拧不过君心所向去。 盈月只得又劝:“娘娘便是再不快,也别病急乱投医。前头的倪氏一被抓到罪证,说废就废了――那倒不打紧,奴籍贱婢出身原也不值什么。娘娘可是金尊玉贵长大的,犯不上为了顾氏把自己赔上。” “这话倒不错。”仪嫔勉强沉下一息,难掩烦乱。 过了约莫一刻,步辇在安和宫门外落下。仪嫔搭着盈月的手进了宫门,边往正殿走,边状似随意地问:“倪氏近来过得如何” 盈月微怔,即道:“入了冷宫的人,还能如何熬日子等死罢了。” 仪嫔轻哂:“寻个不起眼的人顾一顾她,让冷宫给她备些像样的饭食,衣裳也多添两身,若被人察觉了问起来,就说我念着今日是上元节,发发善心罢了。” 说着她步入了殿门,边往寝殿走边又续道:“但你记着,最多只供她十日。十日后就不必再使好处了,冷宫那边捞不着油水,自会把该停的都给她停了。” 盈月旋即了然:“娘娘是想再用她一次” 仪嫔行至茶榻边落座,轻笑:“既然她横竖都是熬日子等死,为何不再用她一次若她命好没被察觉,本宫也乐得让她丰衣足食地过一辈子。” 盈月抿笑:“娘娘心慈,倪氏便是命不好死了,也得念娘娘的好。” 说话间有旁的宫女进来奉茶,主仆两个就都止了音,不再多言。仪嫔私心盘算着,此事急不得,当谨慎为上。如若事成又未被察觉,她愿让倪氏安度余生;而若不成,也必当如上次一样,不能牵扯到她身上才好。 所以,她除却照顾倪氏几分,什么都不必做,只等倪氏挨不住重至眼前的苦日子,自己来求她便是。 这样来日不论是谁查出来,她都只是发个善心。倪氏对顾氏怀恨在心再做蠢事,可怪不到她的头上。 栖凤宫里,皇后从贤昭容处回来就吩咐宫人:“今儿是十五,皇上依规矩非过来不可。你们去紫宸殿回个话吧,就说本宫已然睡下,请皇上在紫宸殿安寝便是,本宫明日一早过去谢罪。” “谢罪”之言自然只是说说而已。皇后知道今上不是个小气的人,听言自会差个人过来安抚她两句,帝后之间客气客气也就过去了。 但她打算 早些睡下,却是真的。 今晚先是宫宴,又是去看望贤昭容和大公主,她着实有些累了。左右她怀着身孕都不能侍君,皇帝过不过来便也不大要紧,她就宁可他别过来,让她也轻松一些。 目下于她而言,平安生下腹中这个孩子才最为要紧。她盼着这是个男孩,那她就为皇上诞下了嫡长子,这是皇后的分内之职,于私关乎她娘家兴盛,于公关乎天下太平。 皇后私心想着,倘使这真是个男孩,她必要悉心教导他,让他早日成器,以便来日承继大统。 哪怕他资质平庸,她也要让他熟读圣贤书,好歹做个可靠的守成之君。 唯有这样,她这个做母亲的才能青史留名。 上元之后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办了件大事。...) 顾鸾和楚稷一道回宫时夜色已深,楚稷原还要去栖凤宫见皇后,可刚到紫宸殿就听得宫人禀奏,到皇后已然歇下,便索性免了这道礼数,得以早早就寝。 顾鸾回到自己院中,简单盥洗之后便也躺下了。可她人虽上了床,思绪却好像仍飘在上元灯会上,怎么都拉不回来。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今日种种。想到他陪她看灯,觉得他好看;想到他调侃说“你们姑娘家才喜欢这种毛茸茸的东西”,觉得他也好看。 再想到他朝着那混账飞踢出去的那一脚,觉得他天地之间最好看。 她想得越来越清醒,睡意全无,含着笑辗转反侧。俄而紧紧闭了眼,自说自话地要自己不许再想,心却不听使唤地浮现出他气定神闲地要于侍郎办案的样子,愈发地陶醉了。 再度翻身,她把放在枕边的毛茸茸的桃子拿了出来。 房中灯火已然尽熄,又隔着幔帐,月光也照不进来。那桃子在黑暗里看不出颜色,却仍能摸出手感及佳,既蓬松又柔软,她便心不在焉地在手里玩了起来。 不知他会将这桃子丢去何处。 她瞧得出,他是不在意这样的东西的,会开口给他一个只是一时兴起。 也不知后来为何又要同他要去。 紫宸殿寝殿里,楚稷也睡不着。 时而想起今晚与顾鸾同行,他就禁不住地想笑;想到在酒楼里遇到的混蛋,又怒火中烧。 一颗“毛桃”在黑暗中被他一抛一抛的,每每都能稳稳接住。最后不知不觉就因这桃子而走了神,开始思量该搁到什么地方为好。 他想搁到一个显眼的地方,因为这是现下他与她之间少有的共同的东西。 可这东西毛茸茸的,一看就是姑娘家才喜欢的物件。他一个当皇帝的摆在寝殿中好像不太像话。 楚稷皱眉,陷入思量。 良久,他坐起身,扬音:“来人。” 值夜的宦官闻声即刻入殿,手中掌着油灯,挑开幔帐:“皇上。” 楚稷将桃子递给他:“这是朕今日体察民情时偶然觅得的,听说民间近来时兴此物,说是有吉祥长寿的寓意。你送去尚服局,让她们逢条带子再送回来,以便挂在殿中。” “诺。”那宦官听言,恭敬地接下这毛茸茸的粉桃子就告了退,显是并未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 楚稷便又安然躺了回去。 宫里就是这样,各种物件只要赋予一个吉祥如意的寓意,就可以堂堂正正地出现了。他自幼在宫中长大,平日里当然没有心思动这种歪脑筋,却也自然深谙此道。 果不其然,这桃子在翌日傍晚时分送回紫宸殿中,被他挂在内殿的御案旁,谁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再过两日,“民间素爱桃子挂饰,道是有吉祥长寿之意”的消息不胫而走。 顾鸾不知这消息会是他放出来的,见宫女们闲来无事都开始挑合适的边角料逢些小桃子还觉得有趣。后来偶然去后宫给贤昭容送赏赐,就见大公主的摇篮边也已挂了一圈小桃子,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事好似是有点蹊跷。――上一世,她怎的不知宫中时兴过这样的挂饰 如此又翻过几天,元月二十,顾鸾得了空又去驯兽司看柿子,刚到院门口就看见驯兽司的大门上高高挂起了一颗硕大的布制大桃。 大门上悬着这样的东西多少有些滑稽,她看得边往里走边笑。走到柿子所在的院中,杨茂正忙着喂马,她过去在他后头一拍,杨茂转过脸看见她就笑揖:“大姑姑安好。” “客气什么。”顾鸾睨他一眼,摸出视线准备好的荷包塞给他,“过年也没顾得上来看看你们,这就当是年礼了。你弟弟呢” 杨茂并未跟他客气什么,笑着道了谢,就进屋去喊人。杨青正收拾着行李,原是什么也顾不上,听说她来了才扔下东西跑出来,边跑边喊:“阿鸾姐姐,我有新去处啦” “新去处”顾鸾一愣,杨茂在旁边敲他脑袋:“稳重点” 杨青嘿嘿一笑,便拉着顾鸾滔滔不绝地说起了经过。原是过年的这些日子他在鸿胪寺为进京朝贺的番邦使节们照顾马匹,听番邦使节们说着五花八门的胡语,觉得有趣,就私下里与他们的仆人学了几句。 这一学不打紧,后来有使节来看马,他还真用新学的胡语与他们聊了几句。适逢鸿胪寺卿也在,觉得他有几分天赋,就索性开口跟宫里要人,把他调走了。 杨青到底年纪小,什么天不天赋都不放在心上,只觉得鸿胪寺的差事比驯兽司有趣,鸿胪寺里的日子也比驯兽司好过,自然乐得离开。 顾 鸾闻之欣喜,一时便也不想过多顾虑他来日的波折,拍着他的肩笑说:“恭喜高升。哪日若得了空去我那儿,我做几个菜贺你。” 杨青一蹦三尺高,眉开眼笑地说有空一定去。顾鸾想了想,又问他:“此番进京有个莫格王子,你可打过交道” 杨青神色一凛:“莫格王子”他抿了抿唇,显得有些紧张。目光环视四周,见没有外人,才凑近了两步与顾鸾说,“我见过他,原觉是个和善的人,还教过我几个词呢。后来听说是皇上出宫体察民情时出了什么事,好像当街斩杀了个官员这事似乎跟莫格王子也有些关系。他这几日就都再没有出门,日日都闷在房里。” 顾鸾听至此处,心中就有数了。上一世她还在尚宫局时也曾听说京中出了什么事,间接牵扯到了这位莫格王子身上。后又因这王子始终闭门不出,闹得像是在给朝廷脸色,两国之间颇为尴尬。 后来过了很久,事情才有了别的说法。有游历各国的学子说王子可能没那个意思,只因各国礼数不同才出了误会――他说在莫格,臣子闭门不出乃是向君主谢罪的意思,亦有安心在家听凭发落的意味。和大恒行事作风不同,却断无大不敬之心。 这种说法是真是假,顾鸾当时没花心思去探究,可现下偏又遇上了把这位王子夹在了中间的事,倘使这真是一场误会,闹得两国尴尬可太不值当。 她便告诉杨青:“有件事我随口一提,你若不方便就当没听过,若方便――你就去告诉这位王子,在我们大恒,没有闭门不出便是赔罪的礼数。臣子若心存愧悔,就当大大方方地去紫宸殿告罪,让他别想偏了。” 杨青听得茫然:“姐姐这话什么意思” “你找我说的告诉他便是了。”顾鸾道。 现下学子们带回来的那种说法尚未传开,她只能说这么多。若那位王子不听,便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她虽重活一世,也不是事事都管得到的。 紫宸殿里,楚稷回味着昨夜的梦境,哭笑不得。 这几日他都还在收拾上元那日的闹剧。 他当时觉得那人作恶多端非杀不可,并不在意他究竟是什么身份。但事情交给刑部去办,身份自还是会查个清除。 于是正月十六他便听闻那人乃是开国时辅国公的玄孙之一,名叫孔肆。孔肆家中数代簪缨是真c祖父三朝元老是真,甚至和太后沾亲也是真。 ――只是亲缘实在很远,远到太后都不太知道这号人罢了。 此事在民间引起震荡,孔肆的祖父母c父母c乃至远近各支族的兄弟只消人在京中自是都要入宫告罪。楚稷无意牵涉太多,只将孔肆的父母斥了一顿,命他们好生照料余下几个儿子,否则家中的爵位便不必再承袭下去了。 这一番敲打,对辅国公一族而言算是够了。这一族人里的混账也不多,没人来为罪亲说情,反不乏有人带头称赞楚稷深明大义,引得朝中数人都跟着递折子夸他。 这种夸赞的折子,楚稷大多没什么心情多看,但年关刚过能收到这等称赞总归还是让人高兴的。 唯一让他不快的,是那与之多多少少有些牵扯的莫格王子。 五天过去了,莫格王子一句话都没有。人明明就在鸿胪寺中,进宫一趟也并不费事,却不见他来辩上一句。 态度如此蛮横,莫说楚稷,就是朝中老臣私下里提起来,都气得吹胡子瞪眼。 但昨晚,楚稷做了个梦。他梦见有游子入京,上疏陈情,说莫格王子昔日之举恐怕并无大不敬之意,乃是两国礼数不同所致的一场误会。 而后画而一转,他看到那位王子时隔多年再度入朝觐见,提起旧事,眼泪横流,直说自己愚钝,明知两国有诸多不同之处,竟没想着多问一句,想当然之间闹了那么大的乱子。 是以一觉醒来,楚稷便不生气了。 依那日所见,得云楼里掀起纷争的时候这位王子应是还没到场,原也难将此事怪到他头上,充其量斥他交友不慎。莫格又素与大恒交好,这点子事他左不过也就是要那王子一个态度――倘使闭门不出在莫格正是谢罪之举,这态度也就算要到了,又何必那样拘小节 楚稷想好了,就先由着这王子去。待得到了他离京回莫格的时候再召见他,将事情说开便罢了。 然只过了两日,楚稷乍闻宦官入宫禀话,道:“皇上,莫格王子扎尔齐入宫谢罪,正在殿外候命。” “什么”楚稷难免意外。 侧旁两步开外的地方,顾鸾气定神闲地垂眸,心中安然舒气。 听劝就好,国与国之间少些摩擦,终是能惠及百姓的。 她觉得自己办了件大事。 扎尔齐(容貌姣好,黛眉星目,让他...) 短暂的诧异之后,楚稷颔首:“传。” 入殿禀话的宦官便又退出去,不一刻工夫,莫格王子扎尔齐便入了殿来。 顾鸾从前并不曾见过他,不知他平日里该是什么样,现下却也能看出他神色疲倦。二十上下的年纪,又是王室贵胄,原该正意气风发,他却带着一种大病之后的虚弱,怕是接连几日都不曾睡好了。 行至殿中,扎尔齐施礼下拜。楚稷起身绕过御案,上前虚扶了一把:“几日不见,王子瘦了不少。” 扎尔齐起身,低着头抱拳:“臣听闻上元之事,心中惶恐,夜不能寐。” 楚稷拍拍他的肩头,便转身踱回御案前落座:“得云楼出事时,你在二楼” “不在。”扎尔齐声音发闷,慢吞吞地用不太纯正的汉语解释,“京中有几位大儒,博学多识,便是在莫格也颇有名望。此番进京,父王命臣必要登门拜访。是以那日臣虽应了孔肆相邀,却在几位先生府中耽搁了。待得赶至得云楼,孔肆已被押走,臣与得云楼掌柜打听下来,才知事由经过。” 楚稷未予置评,又道:“那他的为人,你清楚多少” 扎尔齐摇头:“臣是与他在今载的元日大朝会上见的第一面。他有意结交与臣,臣又听闻他是开国时辅国公的玄孙,好像好像还和太后娘娘是亲戚只道他必是个嗯”说到此处他好似不知该用什么词为好,支吾半天,只蹦出一句,“守礼之人。” 顾鸾在旁边听得好笑。 当是真怪不到这扎尔齐头上了。 两番话听下来,她便觉扎尔齐当是个淳朴的性子,又听他言及孔肆“好像还和太后娘娘是亲戚”,不由想起孔肆那日在得云楼中所言。可见孔肆平日行事张扬,多爱以此炫耀,听者若不存心设防,多少都要觉得他是位正经的皇亲国戚。 而他偏偏又是真有资格去元日大朝会上磕个头的――依那日酒楼中的闹剧来看,他该只是在殿外磕过头,才致今上近在眼前都识不出。可扎尔齐也不过是个前来朝贺的外族人,也未必摸得清他与皇家究竟有几分交情。 逢年过节百官入京朝贺时,这样的笑话并不少见。大家都是出入朝堂的人,若见旁人过来攀关系,哪怕并不喜欢,也多半会愿结个善缘。许多善于投机取巧之人都会借此攀附权贵,倘使再善交际嘴巴甜c又碰上对方家中的主事恰是个糊涂人,趁着过年打得热络稀里糊涂就结了姻亲的怪事也是有的。 顾鸾一个宫女都对这等令人啼笑皆非之事颇有耳闻,楚稷自也听过不少。见扎尔齐一句句说得坦诚,毫无隐瞒之意,便笑了:“过年时京中人多,不免乱些,你与他们不熟便罢了。日后择友还需谨慎,莫要因一时大意伤了两国和气。” 扎尔齐听言面露愧悔,抱拳应道:“臣谨记。” 想了想,又吞吞吐吐道:“臣正月十六就已听闻上元争端,这几日几日闭门不出是因因为” 楚稷释然而笑:“朕知道。依你们莫格的规矩,犯下大错闭门不出听候发落,乃是谢罪之意,与大恒不同。你不曾来过我大恒几次,汉语虽说得尚可,这些礼数上的事分不清也是有的,朕不怪你。” 扎尔齐听罢微怔,哑哑抱拳:“是,皇上明鉴。” 顾鸾看向楚稷,心生诧然:他知道 他竟然知道 她记得上一世在尚宫局里听说的,分明是一两载后有游子回京重提此事,才将这等礼法之别传开,令众人恍然大悟。 而在那之前,他分明是真为扎尔齐的闭门不见之举不快过的。 顾鸾一时心生困惑,继而又有宫人入了殿,禀说有几位重臣觐见。楚稷点头:“朕还有事要议,你先回吧,此事不必挂心。孔肆目无法纪秋后问斩,无关两国和气。” 扎尔齐松气:“谢皇上,臣告退。” 言毕他叩拜施了大礼,就往殿外退去。顾鸾沿着内殿一侧的墙壁也往外走,拐去外殿旁的侧殿中沏茶。 楚稷手边的茶恰该换了,眼下来觐见的几位又都是朝中重臣,她正好一并沏来,免得六尚局刚选来的几个宫女差事不熟误事。 过了约莫小半刻工夫,顾鸾就沏好了茶,几位重臣也正好入了内殿。她唤了宫女进来欲一道奉茶进去,为首的那个进来却福身说:“大姑姑,莫格王子在殿旁等着,说请您得空时出去一趟,他有事想见您。” 顾鸾略作忖度,点头:“那你们进去奉茶吧,我出去瞧瞧。” 言毕她就出了殿,环顾四周,扎尔齐果在西边的拐角处等着。 顾鸾行过去,朝他福了福:“殿下。” 扎尔齐回过身,看见 她,不由一怔:“你是御前大姑姑” 顾鸾颔首:“奴婢正是。” 扎尔齐眼中透出一股难以言述的复杂。 昨晚是杨青去见的他,杨青跟他说是“御前大姑姑”有事要嘱咐他两句。他前年入宫时曾见过柳宜,这几日听闻了御前的变动,也知柳宜成了诰命夫人已不在御前了,却理所当然地以为新任的御前大姑姑该是和柳宜差不多的年纪。 也正因如此,扎尔齐认定“御前大姑姑”必定见多识广,这才听了杨青的劝。 目下一见,才知竟是个小姑娘,看着比他还要小几岁。容貌姣好,黛眉星目,让他脑海里划过了莫格歌颂美人的歌谣。 莫格是信奉月神的,男子歌颂心爱的美人时,就夸赞她们比皎月更美。扎尔齐从前惯摸不透这样的类比,想不通好端端的美人何故非拉去和月色一较高下。 这一瞬,他却觉得自己懂了。 有的美人,不只能比皎月更美,还能拥有可与月神一较高下的智慧。她得是心思多通透,才能见了他的反应即刻便想到这是两国规矩不同;又得是多心善,才会让杨青去叮嘱他这样一个与她从未曾谋面的人。 扎尔齐一时怔忪,半晌不语,终是惹得顾鸾抬眸看他:“殿下有吩咐” 扎尔齐蓦然回神,不自在地轻咳:“不敢当”他沉了一沉,遂端正站姿,朝她一揖,“只想同姑娘道一声谢。若非姑娘提点,我还不知两国之间竟有这等不同。这份好,只当在下欠姑娘的。” “殿下客气了。”顾鸾风轻云淡地立在他面前,姿态极稳,“奴婢既在御前当差,自当为皇上分忧。大恒幅员辽阔,皇上日理万机,已忙得很,这等原不必有的误会自是能免则免为好。此事于殿下算是免去了些许麻烦,于我大恒亦是有益的,殿下大可不必觉得对奴婢有什么亏欠。” 一言一语,心系君主。一番话说下来,更是将大恒的利益摆在了前头。 不卑不亢,又有几分恰到好处的清高。 扎尔齐听得一愣,打量她两眼,就不禁笑起来:“姑娘不愧是御前女官,说话很厉害。” 这话若由旁人说出来,顾鸾大抵要觉得带着嘲讽。可扎尔齐神色坦诚,汉语发音虽不尽人意,口吻却真诚,倒听得她也笑了:“哪有什么厉不厉害都是些明面上的道理罢了。目下有几位大人觐见,奴婢还要回去听吩咐,不好与殿下多耽搁,先告退了。” 她说罢垂眸福身,先退开半步,就转身离开。 “姑娘。”扎尔齐忽然又唤她。 她回了回头,听到他道:“我我不说亏欠,但你还是帮了我。日后你有什么需要的,可与我提,我也帮你” 言罢顿了顿,又补了一句:“我们莫格人,爱交朋友的” 顾鸾抿笑:“那便多谢殿下美意。” 说着她就复又提步前行,拢着狐皮披风的一道洁白背影施施然向殿门方向移去。 扎尔齐怔怔地望着,突然觉得拿她与月神作比也不对了。 ――倘使月神化作美人下凡,就该是她这个样子才是。 殿中,楚稷与几位重臣议定了南巡之事。决意等到春日河道冰面消融就去南边走走,尤其是去年遭了水患的河南,他必定要去看看。 此事他已琢磨许久了。 自去年大病一场之后,他一方面被种种怪梦与幻觉搅扰,不胜其烦,另一方面却也得了些好处――许多政务他好似冥冥之中有人在告诉他该如何料理,许多不够周到的想法也总能及时意识到不对。因此他批阅奏章越来越快,鲜少再为政务头疼。也就有了闲暇,去琢磨些奏折以外的事情。 思来想去,他还是觉得该亲自去南边看看。 去年着人去督办水患,顺便斩杀了几个贪官,也算换得了一片赞誉。但他总莫名觉得事情或许并不那么简单,那边的官场怕是已有顽疾,只斩杀几个小官治标不治本。 是以顾鸾回到内殿,就听到一句:“那便初定三月中旬离京。一应事宜,交由礼部c户部c兵部与六尚局同办。” 殿中的几位朝臣起身揖道:“诺,臣等遵旨。” “皇上又要离京”待得几位朝臣从殿中告退,顾鸾上前询问。 楚稷点头:“去南边看看。随驾宫人你与张俊看着安排,够用即可,不必太多,我们轻装简行。” “诺。”顾鸾福身,这便要去着手安排个大概。毕竟是天子出行,再如何“轻装简行”也要安排妥当,总要费些工夫的。 于是她便也告了退。楚稷手里执着本书,余光睃着往外退的顾鸾。等她彻底退出去,他斜眼看张俊:“哎。” “”张俊瞧出皇上突然神秘兮兮的,不知他在打什么主意。他躬着身上前,楚稷问:“要你打听的事,你打听着没有” 更多最 新章节,请收藏【bz】! 筹备(“阿鸾,廿八随朕出宫一趟...) “”张俊一时沉默,楚稷眉心一跳,手里的书就拍在他头上:“这么点事,你猪脑子啊” “下奴愚笨”张俊瓮声瓮气,心里却在不服地揶揄――怎么怪我猪脑子呢皇上您和顾鸾天天抬头不见低头见,还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您才 ――作为一个忠仆,张俊憋住了没再往下腹诽。 正了正色,张俊摸索着给他出主意:“顾鸾姑娘平日都在紫宸殿当值,也没什么别的事可做,所以谁也说不出什么,就连与她最亲近的方鸾歌也只能说些衣食上的小偏好,不好备做生辰礼。但下奴觉得,正式因她在宫中的日子一天天的都差不多,您不妨借着生辰带她出去走走您看,去年秋a您赏了她一匹马,她那阵子不就挺高兴的常要去找那马儿玩。前几日去上元灯会,虽是当中出了孔肆一案惹得不快,可回宫的时候,下奴瞧她也是笑着的。” 这话倒给了楚稷思路。楚稷一想,好像是那么回事,也是这么个道理。 宫里的日子,莫说顾鸾,就是他这个当皇帝的也时常觉得单调乏味。听曲听戏一类的事情做多了也腻,远不及出宫转一转来得畅快。 只是若要出宫,他还需像上元节一般寻个由头。否则若只说是为着她的生辰,恐怕不仅六宫要瞩目,她心中也要紧张。 他不想让她紧张。他只想看她在他身边高高兴兴的,他不想成为她的烦心事。 万幸,顾鸾的生辰是一月廿八。廿八之后再过四天便是一个大日子――二月二,龙抬头。 龙抬头又称农事节,民间的农户都要像龙神祈福,求得一年的风调雨顺。天子也要行春耕礼,还要去庙中拜一拜,以祈国泰民安,五谷丰登。 这便是离宫的现成由头。 楚稷于是挑了个顾鸾不当值的日子,召来了钦天监的人,开口便先道:“宫中祈福多是去太庙祈福,亦或是去京中的万昌寺拜佛。但这二月二龙抬头是为农事,朕听闻京郊有个龙王庙香火极旺,颇为灵验,你们钦天监可曾听说过” 钦天监监正一听就道:“臣略有耳闻。” 百姓以农户居多,龙王庙并不少见。京郊的那一处建在南面的山上,山下以北数里皆是农田,自然香火既旺。 楚稷点点头:“今年朕有意去这龙王庙拜上一拜,再顺路看一看沿途百姓过得怎样,你看如何” 监正听着心想,这自是好事啊。 便一揖:“皇上圣明,臣这便与礼部的诸位同仁一同安排。” 却听皇帝又说:“可太庙与万昌寺也还是要去的,又还有春耕礼,都放在二月二当日怕是来不及。朕也不想闹得阵仗太大,搅得百姓不安。这样吧,这龙王庙朕早几日先去――就正月廿八吧。你们不必安排人随驾,只替朕备好祈福用的经文符咒便可。” 监正直听得心下深赞圣上体谅百姓,深深长揖:“诺,臣必定为皇上办妥。” “好。”皇帝衔笑,“还有桩私事,也交由你去办。” 监正听得一怔,继而喜不自胜。 为人臣子,能在公事上为君主分忧,乃是分内之职。能有私事托付过来,才是殊荣。 又见皇帝压音:“你近前来。” 钦天监监正便躬着身上前几步,至御案边,在皇帝的示意下附耳过去。 听得几句耳语,他微微露出讶色,禁不住地与皇帝相视一望。 只见面前年轻的帝王满眼期待地望着他:“能办好吗” “”监正闷了一瞬,沉声,“能。” “那就好,去吧。” 紫宸殿后的院子里,顾鸾掐指一算,再有几日便是生辰了。上一世里,她有大半辈子都不太在意生辰,后来到了御前与楚稷熟络起来,他倒愿意为她备一份礼,连带着后宫嫔妃c皇子公主们也都愿为她备上一份。 但现下,他好像还不知道她的生辰。 自除夕那日同赏烟花,她知晓他对她有几分意,多少有些盼着这个生辰能有些不同。可思来想去,她又不好意思跟他说她的生辰快到了。 那听来就像她跟他讨东西一样,她开不了口。 顾鸾为此犹疑不决了几日,最后觉得,罢了,他既不知道,她不如告个假自己过去。这一世她是为着他而来,可归根结底也是想让自己畅快一把,便该对自己好些。不论他知不知晓她的生辰,她都得高高兴兴地过,不能把喜怒哀乐全系在他身上。 她想好了,等到正月廿五。只消他在正月廿五之前没说什么,大抵就是并不知晓她的生辰了,她就在这日的晚上开口告假。 可到了廿五这日,顾鸾却 是晨起刚进殿就听他说:“阿鸾,廿八随朕出宫一趟。” 廿八 她不禁心头一喜,猜想他或是知道了。 又听得他继续说:“咱们去南边郊外的龙王庙看看,再跑跑马,你带上柿子。” 这听来着实只是去外头消遣的。 顾鸾欣喜漫开,面上勉力压制着,状似平静地问他:“怎么廿八要去龙王庙” “二月二快到了啊。”楚稷含着笑,“朕听说京郊有个龙王庙灵得很,就想去看看。可二月二当日事情多,怕是忙不过来,咱们就早些去吧。” “” 哦。 顾鸾心底的万般喜悦都如同遭了一盆冷水,哗地被浇灭下去。一时间她甚至有些委屈,忍不住地想跟他说那日是她的生辰,话到了嘴边却又忍住了。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赌气,她忽而怯懦,觉得这个口终是开不得。 冷宫之中,倪玉鸾打从入了这道宫门起,哭也哭过c闹也闹过,只为再见皇上一面。 她坚信皇上只是被顾鸾蛊惑了才会那么无情,无情到那日见都不肯见她就发落了她。若她还能得见圣颜,事情必定还有转机。 然后,她的哭闹却是无人理睬的。冷宫里的宫人个个冷面冷心,虽并不会对遭了废黜的嫔妃动辄打骂,却可以因为厌烦变着法地给她们穿小鞋。 所以她的哭闹换来的便是馊饭单衣。那样的日子若放在从前在奴籍时,倪玉鸾忍也就忍了。可所谓“由奢入俭难”,她既尝过了锦衣玉食的好处,又哪还受得了这些 为了换得一口好饭,倪玉鸾终是服了软,低声下气地去求管事姑姑不要计较她的不懂事。那管事姑姑却是冷笑:“我瞧你是不懂事,若不然也不能被送到这里。” 这话说完,管事姑姑转头就走,下一顿送到她跟前的饭还是馊的。 倪玉鸾无计可施,矛盾再三,转头去求了冷宫里的管事宦官。那宦官才刚过三十,却生了张老气横秋的脸,一张口牙都是灰黄的,打量她时,污浊的眼睛里却隐约有些光。 倪玉鸾知道,自己到底生得好看。那日她将心一横就豁了出去,任由那宦官将她抱在怀里上下其手。 那样的举动,虽隔着衣服她都觉得恶心,但不得不笑脸相迎。待他尽了兴,她下一顿的饭食就是新鲜的了,而且有菜有肉,还有两块冷宫里难以得见的点心。 这样的日子,倪玉鸾度日如年地熬了好一阵。直到上元节那天,管事姑姑突然进了她的房间,犹是冷着张脸,却跟她说:“你也算命好,今上的废妃就你一个,宫里的人还顾得上你――喏,这是仪嫔娘娘那边吩咐关照的,你放心用吧。” 倪玉鸾怔怔看去,一方托盘里盛着一饭两菜,另还有一小碗汤小碗汤圆。清素的兰花白瓷碗是宫人们惯用的样式,却比冷宫里的粗陶碗不知讲究多少。 自这天开始,她就不再去找那管事宦官了。那人占不着便宜倒来主动找过她,可她闭门不见,他倒也不敢用强。 她以为仪嫔发了善心,这样的好日子就会一直延续下去。可眼下也就过了最多十天吧,好饭好菜突然断了,送来的饭食又是馊的。 倪玉鸾硬撑着捱了两顿,终是忍不住去问管事姑姑,管事姑姑冷言冷语地只说:“咱原本也是奉命办差,仪嫔娘娘关照到了,咱就给安排上。如今那边没了动静,咱也不好去问,也犯不上自己贴上这点子俸禄为你置办不是” 这么几句话,就把倪玉鸾堵了回来。踟蹰再三,她再度去敲了那位公公的门,可他却因为她前些日子的冷淡来了脾气,见她又凑过来,索性皮笑肉不笑地要她就范。 倪玉鸾被他吓着了。她知道自己已难有什么好出路,可让她去委身伺候这样一个太监她也是万万横不下心的。 那宦官知她逃不出去,便也不急,只呵呵笑着让她自己思量。她逃也似的离开他的住处,刚出院门,眼泪就落了下来。 她呜呜咽咽地往回走,直恨自己不够狠。倘使那日的分量再足一些,一举要了顾鸾的命,一则反倒未必能查到她身上,二则大不了她一命换一命,反倒不必吃这个苦头。 倪玉鸾哭着哭着,有个宫女凑了上来:“您就是从前的倪婕妤吧” 倪玉鸾转过头,那宫女笑道:“您是当过主子的,是金尊玉贵的人,何必跟王公公计较其实要奴婢说,您还是该回后宫去,就不该留在这腌h地方。” 倪玉鸾听得又落下泪来:“皇上亲自下旨废了我,我如何还回得了后宫去” 那宫女又说:“就是回不去,被废了嫔妃凭借家世倚仗,送出宫去安度余生,也不是没有先例。” 倪玉鸾拧眉:“可我也没有家世倚仗” 宫女笑起来:“您没有,可宫里有的是人有。奴婢说句不敬的话――在那几位高位娘娘眼里,谁也不差您这几口饭。”/ p 龙王庙(楚稷长叹一声,捏着符纸的...) 得知元月廿八能与楚稷一同出宫,却与自己的生辰没有关系,只为去拜龙王,顾鸾心中又甜又酸地过了一整夜。 翌日清晨梳妆时,忽而鬼使神差地动了念头,扭过头问正帮她梳头的方鸾歌:“鸾歌,你说去龙王庙求姻缘,灵不灵呀” “去龙王庙求姻缘”方鸾歌被问懵了。顾鸾瞧着她的神情,思索着解释:“我一直盼着自己能有个好姻缘,便想找个地方拜一拜,可宫女平日又不便出宫。昨日皇上跟我说廿八要去京郊的龙王庙,为着二月二龙抬头提前拜一拜,祈求风调雨顺。我听闻那龙王庙灵得很,你说我若顺便去求一求姻缘,能管用么” “”方鸾歌对她这番话有些意外。 这些日子下来,她愈发觉得顾鸾是个有本事的。不说别的,就说她十五六岁的年纪便敢去跟六尚女官硬碰硬,还真把六尚女官都压制住了,那就不是等闲之辈。 没想到行事这样厉害的姑娘心底竟也盼着美满姻缘。 方鸾歌便认真地为她想了想,拧着眉头道:“这我也不太清楚但试试也行龙王爷大人有大量,若是不归他管的事,那放着就得了,总归也不会怪姐姐。” 顾鸾觉得此言很有道理。 “再说”方鸾歌顿了顿,又道,“廿八不是姐姐的生辰或许龙王爷好善乐施,看在生辰的份上就真肯显一显灵,赐姐姐个如意郎君呢。” 顾鸾听得笑了:“那我倒不觉得自己有这样大的面子。” “万一呢”方鸾歌一壁帮她绾着发髻,一壁也笑,“况且龙王爷见惯了黎民百姓求雨求收成,却未必见过求姻缘的。姐姐这般标新立异,我若是龙王爷我就觉得姐姐有趣,得了口就要帮姐姐请托旁的同僚神仙去” “哈哈哈哈,也不知龙王与月老熟不熟倘若二位仙官一道喝个酒就能把事情办了,那我可真是求对了地方。”顾鸾与她调侃着,心中已拿准了主意,不论龙王管或不管,她都要先试一试再说。 上一世的她,原是没有这样信鬼神的。可离世再睁眼,连重回及笄之年这种事都能发生,她便不得不信了。 如今再添上方鸾歌这般“另辟蹊径”的说法顾鸾只怕自己来日会见神就要拜,直烦得漫天神佛不得不站出来一个应了她的愿望不可。 拿定主意要去,顾鸾便提前做起了准备。正好为着拜龙王的事,钦天监这几日本也会时常进宫回话。顾鸾就趁他们进宫时挡下了一个钦天监的官吏,塞了银子,客客气气地央他:“大人可否帮我办点私事” 钦天监对宫人们这样开口见惯不怪。都是肉身凡胎,自都希望神佛保佑。 那官员便道:“大姑姑客气了,何事” 顾鸾莞尔:“过几日要随皇上去京郊祭拜龙王,我虽只是随驾,但也不想空着手前往,烦请大人为我寻些像样的祭品c供香,到时我好一起供到龙王爷跟前。” 那官员爽快应下:“这个好说。” “还有一事。”顾鸾薄唇微抿,“我如今十六岁,若在民间,便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但大人您看我是宫女,一时半刻怕也嫁不得人便想求一求姻缘,为来日寻个出路。大人可否帮我写一张求姻缘的符咒回头我到龙王爷跟前烧了。倘若龙王爷顾不上便罢,若他肯出手佑一佑我,我必定好生还愿,也重谢大人。” “”面前的钦天监官吏神色复杂地瞧了瞧她,点了头,“可以。但这符咒不是人人都能写,我得回钦天监请几位道长出面。大姑姑别急,稍候两日,我必定在廿八之前为姑姑送来。” “好。”顾鸾颔首,盈盈深福,“先谢过大人了。” “大姑姑客气。”那人一了一揖,就告退离了宫。他往宫门处走着,心里却在犯嘀咕――怎么好端端的,一个两个都突然跑去向龙王爷求姻缘 前几日在钦天监,他就见到道长们在作法制姻缘符。上前随口问了句是为谁制的,道长们说是监正要用。 可监正都一把年纪了,又一直修身养性,岂会突然求起姻缘他觉得奇怪,又跑去问了监正。 监正答得很含糊,只说是宫里有人要用,还说是想去龙王庙时在龙王面前焚烧。 那时他就纳闷,怎的还有跑去龙王跟前求姻缘的没想到现下又见着一个。 难不成是他学艺不精,龙王当真也管此事,亦或是和月老沾亲 他闷着头想了一路,觉得自己还是书读得太少。 如此很快便到了正月廿八。 顾鸾在头一日晚拿到了钦天监送来的贡品与符咒,翌日天明梳妆妥当就提着包袱去了紫宸殿。刚到殿门口,顾鸾就见楚稷也已出来了,她的小马柿子亦 被杨茂牵了过来,正无所事事地在殿前的广场上散步。 顾鸾上前向楚稷见了礼,就自己牵过马,跟杨茂笑说:“你若没别的差事,就去我院子里歇着吧,省得晚上还要跑一趟过来。点心茶水院中都有,你跟鸾歌要。” “诺。”杨茂应下。碍于圣驾在前,不好再与她多作闲聊,就告了退。 楚稷睇着她手里的包袱一哂:“带了什么” “一些贡品,还有香。”她道。 “还自己带”他好笑,“钦天监都备下了。” “那是皇上的心意,这是奴婢自己的心意。” “也好。”他释然而笑,又跟她说,“先上车吧。”就一马当先地先向马车走去。 顾鸾将柿子交给随驾的侍卫牵着,自己也跟着他上车。 马车这一驶就是近半日,到南边龙王庙所在的山脚下时已临近晌午。楚稷命随驾的宫人侍卫都留在了山脚下,只顾鸾和张俊随着上山。 三人拾级而上,待得到了龙王庙,张俊便也知趣地留在了外头。顾鸾随着楚稷入了庙门,进正殿叩拜龙王,庙中自有道长将他们把贡品奉上,又燃了火折子,以便皇帝焚烧符咒。 楚稷与钦天监要来的符咒一共两张。一张是求雨的符,直接展开烧尽。另一张叠成了三角,从外头瞧不出里面的符文是什么。 他先焚了求雨那张,再行叩拜之后欲焚第二张。余光睃见侧后也正烧着什么,回头一瞧,就瞧见了顾鸾手里的符咒。 符咒在光火中渐渐化作灰烬,可他还是看了出来:“这是求姻缘的符” “是。”顾鸾身形一紧,还是承认了。 她的目光尽盯着光火,他不动声色地盯着她:“朕听说若求两厢情愿,要写上对方的生辰才能应验,你可写了” 顾鸾摇头:“没有。奴婢问了钦天监,说若只为求个姻缘美满,不写生辰也可奏效,神佛自会赐个如意郎君的” 她说完,楚稷便未再追问什么,转回了身。 她庆幸自己的小聪明。 钦天监与她说的实是:“若心中没有如意郎君,只为美满姻缘,便将符咒直接焚了。若心有所属,就需将郎君的八字也写上,求得两厢情愿。” 所以她自是要写上他的八字的。可她一个宫女若敢将皇帝的八字写上符咒,让人发现就是死罪。 她便用了白蜡来写。 白蜡写过不留痕迹,需得用墨染过才能看出字来。可她想神佛法力无边,应是一眼就能瞧出符上有字吧。 顾鸾边是这样想,边又怕龙王事多神忙,顾不上细看符咒,再拜之间心中就念个不停:“龙王爷,信女顾鸾,癸酉年甲寅月辛未日巳时生人,现住于京中皇宫紫宸殿西北侧后头一方院子。” “心中有一如意郎君,辛未年乙未月己卯日子时生,名唤楚稷。” “他是他是当今天子。” “龙王爷,我觉得我们是心中各有几分情谊的,却不知他为何迟迟不肯让我进后宫去,我亦不能主动开口提请。” “您神通广大,就让他再多动两分心吧。我已为他心动两世,上一世抱憾而终,此生非他不嫁。” 咫尺之遥的地方,楚稷跪于蒲团上,手里执着折做三角的符咒,半晌不知究竟该不该烧。 这也是张求姻缘的符咒,是他与钦天监监正要来的。符中另附了张黄纸,写着她的八字。 他倾心于与她的每一刻相处,可相处越久,越觉得她不会想入后宫。 他让她在御前当了掌事,却没想到她对御前诸事能这样信手拈来。 而他早就听说过,宫里得脸的女官的日子过得比后宫嫔妃还要逍遥,衣食无缺还少了许多明争暗斗。 那对现在的她而言,后宫应该不是什么好地方吧。 而她又想求一个美满姻缘。 什么是美满姻缘 是夫妻之间如胶似漆,是琴瑟和鸣;是相敬如宾,是白头偕老;是恩爱两不疑,是“陌上开花,可缓缓归”。 文人墨客无不称颂这样的姻缘。少女心事,大抵也该是如此吧。 楚稷心底突然涌起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了她想要什么,也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些在宫中难以办到。 他所拥有的权力荣华,与这些美好常常相反。 目光落在符咒上,楚稷忽而觉得手中明黄的符纸变得刺眼,连透出来的模糊不清的红色符文都令人心里不适。 他想,他或许不该这样自私。只因自己一厢情愿,就去求漫天神佛将她束在身边。 她这样好的姑娘来日若出了宫,必会有人好好待她。 楚稷长叹一声,捏着符纸的手一紧,便将符咒收回了衣袖里。 “走吧 。”他神色轻松地起身笑道,“我们下山看一看附近的农户,再去跑一跑马。” 生辰礼(“十六岁,碧玉年华,生辰...) 二人出了龙王庙,立在门边听了几句对答的张俊便低躬着身,大气都不敢出地跟着楚稷往山下走。 他心下有些怨气,觉得顾鸾不识好歹,皇上对她那般上心她心里没数吗怎的还来求姻缘 楚稷却是到下山时就已消解了郁气,不再觉得烦闷。 所谓姻缘,终是要讲一个“缘”字。他尽人事,缘则听天命,原也无可强求。 若他想强求,最终对不住的就是自己那份心了。 行至山脚下,而前便是正值春种的田野。顾鸾原以为他有心要去附近的村子里走走,他却无心叨扰百姓,只遥遥地看了一看,见田间恬淡c田埂上有小孩子欢笑打闹c村中许多房舍依稀可见是新砌的,便知此地百姓过得尚可,心情更好了起来。 离了这片田,就是可供跑马的空旷山野了。楚稷命侍卫们都退远,驭着马,状似随意地与她闲话家常:“朕好似在典籍中看到过,你父亲也是为官的” 顾鸾一怔,好生想了想才答说:“也算不得为官。父亲曾考取过功名,却不喜官场斗争,便只在家乡的县衙里做了个师爷。”说着她便笑了,“小地方,上头的县令也清廉为民,没什么乌七八糟的事,倒也怡然自得。” 说起这些,真是很久远的记忆了。上一世一入宫门再难归家,只在父母离世时回去过两趟。 而从父母离世到她离世,又隔了足有二十载,她便早已习惯了没有亲人在世的日子。现下蓦地被他这么一提她才恍然惊觉,此时此刻她的双亲都还在呢。 这说来倒是她有些不孝,心下便想着既是已当了御前掌事,至少该与家里多通一通信。说到底,就是过去二十载的分离再让她觉得双亲重至眼前不太真切,她也要承认,爹娘待她是极好的。 在他们眼里,没有什么比她过得太平更要紧,所以他们从不盼着她大选时能中选,所以她才能那样毫无顾忌地入了尚宫局。 诚然,那条路走到最后,她也心存遗憾,可她也算平安喜乐地过了一辈子。而当时一同入宫又中了选的秀女们,没有一个活得比她长的。 顾鸾一时间心绪复杂,心不在焉地驭着马,又听楚稷问:“你也是大选是进的宫,怎的去尚宫局当宫女了” 顾鸾被问得一滞,被他问住了。 她总不能告诉他,是因她不想当嫔妃。 楚稷自顾自抚弄着马鬃,又道:“适才看你烧姻缘符。你心里的如意郎君是什么样倒不如告诉朕,或还比去求告神佛来得快些。” 说到一半,他就想把这些话都吞回去了。 心里矛盾至极,一股懊恼感让他想要弄清她究竟喜欢什么样的人,想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正所谓“死也要死个明白”。可同时,他又禁不住地想要退缩,觉得弄不明白也好,就这样把她留在御前,他看着她,也可以一日日好好地过下去。 只不过有点饮鸩止渴的味道罢了。 顾鸾心里一紧,呼吸窒住。 她没有想到他会这样问她。 一时之间,她想看着他以探求他的情绪,求没有底气。心里的慌乱如同被小石落水激出来的涟漪,一圈一圈被扩散到了更大。 他怎么会这样问她,他怎么会这样问她 他这是想好好地把她嫁了 他对她无意么 那除夕的那些,都是她会错了意 顾鸾心乱如麻。 沉吟良久,逼出一笑:“姻缘只是随意求一求罢了,奴婢不急着嫁人的。皇上要问奴婢如意郎君是什么样,奴婢心里也没数。” “奴婢心里也没数”。 她说着这话,心中却在想:他就当是眼前这样。 楚稷稍松口气,暗想不急就好,没数就好。 她既无意即刻便嫁,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让她继续留在御前了。 顾鸾便闻一声轻笑,又见楚稷挥鞭指向不远处的一株银杏,声音朗朗:“我们赛马,看谁先到那棵树。你若赢了,朕有东西给你。” 顾鸾精神一震――这她怎么赢得了 不论骑术,单看他所骑的高头大马就知她的柿子跑不过 于是,在楚稷扬鞭的同时,顾鸾拼着一股“不能输太惨”的心,也悍然扬鞭驰去。柿子一声嘶鸣,纵身飞驰起来,霎时竟驰得很快。顾鸾只觉四周围的景色都在疾驰中成了掠影,心中惶然,紧攥缰绳不敢松手,更不敢回头四顾。 楚稷笑看着她,悠悠地收了挥鞭的手,复又不紧不慢地驭马而行。 自然是要让她赢的。 ――他这般想着,却见那道枣红色的影子顷刻间驰过了银杏树,却没有停的意思。 “阿鸾”楚稷凛然,心下暗叫不好,连忙再度扬鞭,急追而去。 “柿子”马背上,顾鸾也有些慌了神。 离银杏树不远时,她就已按昔日所学勒了马。可柿子却无分毫停下的意思,反倒越跑越快。她的骑术原也就学了那么几天,又经几个月不骑,早已生疏,一时便不知该怎么办。 好在柿子虽只在疾驰,却无伤人的意思,跑得很稳。顾鸾便紧攥着缰绳,身子又试着往下俯了一俯,搂住它的脖颈,生怕一不小心滑下马去。 她心下冷静地想着,若是这般,姑且跑着倒也未尝不可。 一则柿子尚是幼马,如此竭尽全力地疾驰,不过多时便会疲累,等它慢下来,她就敢坐直身子慢慢驭住它了。 二则随行出来的侍卫们虽未紧跟,却也离得并不太远,察觉异样自会迎上来阻挡。她只消别让自己摔出个好歹来,等他们过来自能得救。 顾鸾如此斟酌着,心下虽慌也安稳。 ――直到不远处出现人影。 一片草地上,十余人或站或坐,显在歇脚。四周围倒也有马匹,但以柿子此时风驰电掣的速度,他们已难有时间上马离开。 顾鸾不由大惊,不及多想,只得疾呼:“让开” “快让开”不远处的众人骤闻喊声,蓦然回头,顿时一片混乱。他们四下闪避,却哪里快得过疾驰的骏马当中有位岁数四十有余的中年人,刚起身就见马蹄已近在咫尺,直连惊呼都卡在了喉中。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褐色身影箭步上前,反手将他一把推开,同时纵身一跃,空翻之间踢中马儿颈部。 马儿受惊嘶鸣,前腿抬起,终是将马背上的人掀了下去。那人复又飞身一闪,踅身伸臂,将惊叫出喉的顾鸾稳稳接住。 午后明亮的光芒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顾鸾只见近在咫尺的眼睛里突然有了笑:“大姑姑” 她惊魂未定,乍闻这三个字太蓦地定睛,不由一怔,颔首:“扎尔齐殿下。” 扎尔齐笑着将她放下,她理了理衣衫,屈膝深福:“多谢殿下。” “不客气。”扎尔齐一双笑眼犹自看着她。柿子被他踢了一脚,独自在周围跑了一圈,终于意识到顾鸾不在背上了,又跑回来,一边用脑袋蹭顾鸾一边怒冲冲地朝扎尔齐呼气。 扎尔齐干笑着退开半步:“这马很聪明,会记仇。” “你还有脸记仇”顾鸾推开它的大脑袋,板起脸,“叫你停你怎么不听疯了是不是” “阿鸾”不远处一声急唤,顾鸾转过脸,楚稷正勒住马,翻身下了马背就朝她奔来。 扎尔齐浅怔,退开半步:“皇上圣安。” “扎尔齐。”楚稷颔首,目光旋即又落回顾鸾身上,“伤着没有” “奴婢没事。”顾鸾垂眸束手,“多亏殿下出手相助。” “客气什么。”扎尔齐衔笑,大方道,“这马是好马,却不好驭,你要与它更熟悉些才行。否则它跑得尽兴了,就顾不上听你的令。” 这话说得口吻轻松随意。 楚稷眉心微跳,乜了扎尔齐一眼。 他们很熟吗 接着他便道:“多谢搭救,朕承你的情了。” 扎尔齐眸光微凝。 这话听来,意味深长。 二人静默而望,短暂的一瞬,楚稷便移开了视线,扶了扶顾鸾的胳膊:“慢慢走一走” “好。”顾鸾点头,又朝扎尔齐施了一福,便与楚稷一并转身离开。扎尔齐望着他们,半晌挪不开眼,神情愈发复杂。 身边的侍从见状,上前用莫格语问他:“这便是殿下说的那位御前掌事女官” “是。” “皇上是不是也喜欢她啊”侍从又道。 顿了一顿,蹙眉摇头:“也未必。或许只因是御前红人,皇上便多关照一些。” 扎尔齐仍只遥遥望着远去的背影,一语不发。 宫中,倪玉鸾挣扎了几日,终是决定再搏一把。不止是为自己将来的日子,也为报昔日之仇。 她的万般苦楚都是顾鸾害的。听闻顾鸾不禁还锦衣玉食地过着,更升任了御前掌事姑姑,她就恨不能食其肉寝其皮 倪玉鸾为此终是委身给了冷宫里的掌事宦官,只为求他去仪嫔那里帮她递句话,说她愿意为仪嫔效命。可没想到,仪嫔却看不上她,只说自己无所谓顾鸾,让她安心在冷宫里过日子。 可倪玉鸾已动了心思,又哪里还安得下心就指得另寻他路。 最后,她找到了前几日给她出主意的那名宫女,稍一探口风她便知自己找对了。这宫女会怂恿她铤而走险,果然也是为了更好的 前程,倪玉鸾就承诺她:“如若事成,倘使我来日有机会离了这鬼地方,必定带你一道。若没机会离开,我得了后宫娘娘们的好处,也定要分你一半。” 那宫女久在冷宫,并无什么见识,听她这么一说就应了下来,答应尽力帮她。 倪玉鸾吃一堑长一智,想着上回栽了跟头,便觉下毒这招行不通。那宫女也说:“是行不通。不说别的,想下毒到御前大姑姑碗里便难于登天。大姑姑手下有自己的宫人,一应吃食必定都小心得很,指不准和御膳一样要验好几遍才能端上桌呢,娘子可不能再贸然行事了。” 倪玉鸾沉然点头:“这话不错。咱们需得一击毙命才好,得想个周全的法子,慢些倒也不怕。” 京郊山野间,顾鸾跟着楚稷缓缓而行,当中隔了小半步刻意守礼的距离,他的手却扶在她的小臂上,成了一种既亲近又疏远的姿态。 二人沉默地走了一段,走到了那株银杏树下。这树的树龄应该不小了,生得很高,眼下正值早春,嫩叶初抽,尚不算多么茂盛,但也连成了一片,覆下一片阴凉。 楚稷在树下站定,松开手,小心翼翼地看看她:“真没伤到” “没有。”她摇头。他仔仔细细的审视,见她神色间确无任何不适才放下心,衔起笑来,朝侧旁指了指:“那你去拽一下。” 拽一下 顾鸾而露惑色,侧首看去,才见围绕树干的地方自枝头悬下几根锻带。她抬头望树上张望,缎带另一头却恰好都是树叶茂盛之处,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迟疑着一边握住一根缎带,一边望向楚稷。可他只噙着笑,也看不出什么端倪。 她一时鬼使神差地想他该不会弄什么恶作剧吧 该不会是设了猎户惯用的某种陷阱,她一扯带子,草地就会张开一个窟窿,让她摔个跟头吧 不会,他从不会这样顽劣。 摒开这个念头,顾鸾屏息,用力一拉。 “哗啦――”枝头一阵响动,有重物蓦然坠下。她下意识地一躲,重物却在她头上一寸高的地方悬住不再继续下落。 顾鸾抬眸看看,是个月白色锦缎的小小包袱。 她踮起脚尖将包袱解下,打开,里而是个锦盒,她不解地抬眼看他:“是什么” “打开啊。”他道。 她依言打开,里而是一对镶金的玉质耳坠。样式精巧不俗,恰是她喜欢的样子。 “谢皇上”她边道谢边再度抬眸,他忽而显得局促,张望着天色轻咳:“十六岁,碧玉年华,生辰礼。” 顾鸾深吸气,压制几日的酸楚倏然消散,转而便是满目欣喜:“皇上知道” 楚稷轻扯嘴角:“那日随意翻看典籍,恰好看到你的生辰,见日子近了就” 不待他说完,她满怀欣喜地看向树干四周更多的缎带。退开一步,便又拽下一根:“这个呢” “哗啦――”枝叶间复又一阵轻响,又一个小包袱落下来,她同样踮着脚尖取下。这回里头是一只狭长的盒子,打开一瞧,里而竟是一支颇为繁复的发簪。 发簪一头以金丝制成鸾鸟,镶嵌珍珠c南红c碧玺等诸多珍宝,连流苏都是纯金所至,又细又长。 他轻声说:“十五岁,及笄之年。” 大户人家若行笄礼,都会备上一支华贵的簪子,用于加笄。 这两世里她都没行过笄礼,这也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加笄所用的簪子。 顾鸾心下欣喜,欣喜中却又漫开一股酸楚。她拿着簪子久久回不过神,忍不住地想问他: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可既然喜欢,为什么迟迟不让她进后宫,又问她想要怎样的如意郎君 若不喜欢,又做什么对她这样好 她怔忪着,楚稷伸手,替她扯了下一根袋子。 顾鸾勉强定住神,探手够下包袱,这回里头所呈的是乃是项链了。坠子以粉c白两色的宝石制成主体,又以翡翠雕出叶子,顾鸾细看,乃是一串豆蔻花蕾。 十三岁,豆蔻年华。 眼眶一酸,顾鸾蓦地涌出泪来。 两行清泪顺颊而下,楚稷一愕:“阿鸾” 他原一直衔着笑看她,想等她逐个看完后告诉她这些东西皆由他亲手所绘c再由工匠一一制出,就连枝头上的小机关都是他自己设计的。 他想让她高兴,怎么倒把她惹哭了 “阿鸾”他弯腰看她,“阿鸾,你哭什么要是不喜欢不喜欢就算了。” 他磕磕巴巴地想要哄她,原本想说的那些话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顾鸾捂着嘴,既不想再哭又忍不住,想和他解释,也不知从何说起。用力摇一摇头,她上前两步,将最后一根缎带也扯了下来。 树叶簌簌一响,再一个小包袱落下 来。她一边掉眼泪一边打开,锦盒里是一柄钗,不像方才的簪子那样珠光宝气。 十二岁,金钗之年。 顾鸾哭得更凶了。 他他一定是有心的他就是想打动她可他偏又不肯让她进后宫,他究竟想要如何 “阿鸾”楚稷越来越慌。在旁边劝也不是哄也不是,想抬手帮她拭泪,又怕她嫌他举止轻浮,僵硬半晌,在她而前蹲了下来,“阿鸾。” 她透过泪意怔怔地看他,看他在她而前挂上一副牵强的笑。 他的口吻极尽温和:“怎么了你别哭,有什么事你跟朕说。是不喜欢这些东西,还是想家了你告诉朕,朕为你安排。” 不知怎的,他越这样温声软语,她心中越恼。 又抽噎两声,顾鸾忍回眼泪,摇头:“没有。” 顿了一顿,她说得更坚定了两分:“都没有。” 楚稷浅怔:“真的” 她狠狠抹了把眼泪:“嗯。”跟着就又说,“谢皇上。” 楚稷而色微沉。 他喜欢跟她待着,因为他们之间总是自在的。可即便自在,她也时时不忘礼数,便让这层自在也变得客套。 多少次他都想跟她说,不必如此,可他说不出口。他自幼就知为帝王者,每一句话都会被人揣摩探究,他不想因为自己举止失当让她徒增压力。 他怕她躲着他。 就连今日的这番安排,他也矛盾了许久。他怕做得太过让她不安,怕她洞悉他的心事,自此便要抗拒和他的相处。 可这一回,是私心占了上风。 他太想给她一些惊喜。 又缓了几息,顾鸾就恢复了平静,心中的激动c不安c彷徨都被压制下去,她擦干眼泪,衔起笑望向他:“奴婢很喜欢,每一件都喜欢。” 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 “真的。”她仰着脸,残存的泪痕被午后的阳光照得晶莹,笑容却也真诚,“从没有人这样为奴婢备过生辰礼。” 他紧绷的心弦倏然松下:“喜欢就好。” 顾鸾深吸气:“今日天气不错,奴婢还想随处走一走。” “好。”楚稷点头,略作张望,即道,“那边好似有个桃林。” 数步之外,张俊看得郁结于心。这种郁结直至回宫都没散,于是他便趁着不当夜值的机会离了宫,进了京中的一片宅子。 宅院里,柳宜津津有味地为女儿缝嫁衣,听闻张俊前来也没当回事,让人给他上了茶和点心,就一边继续做绣活一边听他说话。 张俊出来时赶路赶得渴了,先一口气饮尽了盏中茶,就大到起苦水来。 他绘声绘色地说起皇上这几日的诸多安排,又着重说到今日。说着说着,柳宜手里的活就做不下去了,头昏脑涨地扶住额头,支住榻桌:“你别说了,我头疼。” 张俊忙闭了口,起身上前,小心地为柳宜揉太阳穴。 柳宜扭头看他,两眼发直:“你也是我看着长大的,我私心里把你当半个儿子。问你几句话,你老实答我。” 张俊苦笑着躬身:“您说。” 柳宜便道:“你说讨好一个姑娘,能比治国理政更难吗” “那肯定不能啊。”张俊的笑意更苦了。 “那你说,他怎么就能政治清明c万民称颂,偏就在顾鸾而前糊涂成这样”柳宜气得提高了声音,气也变得不顺,“你说说你说说我这个奶儿子他是不是他是不是”她指了指脑袋,“这里头什么地方有问题啊” “姑姑息怒姑姑息怒”张俊赶忙劝她,边劝边递眼色让屋里的人都退了出去。 待他们退远,他才压声又道:“所以我才来见您啊。要说还是您有主意,您再帮帮皇上呗我看他心里挺苦的,我也不落忍啊。” “我还没帮他吗”柳宜的语气冲了起来,杏目圆睁,摊手,“御前大姑姑的位子我都让给顾鸾了,我还能怎么帮他就是不开窍,我还能有什么辙你总不能让我回宫给顾鸾下一剂春药硬把她送上龙床吧” 张俊神色紧绷:“我没那个意思” “真是气死我就算了。”柳宜打开他的手,紧拧着眉头,自顾自地继续揉太阳穴,“你回去跟那傻小子说,就说这万事事在人为你还告诉他,要么他赶紧的拿个主意,要么他别耽误人家姑娘,别给顾鸾添乱” 歪主意(却听他道:“朕差暗卫护着...) 回到紫宸殿,楚稷又看了半晌的奏章。奏章中议及的几件事都不难,他看得却慢,满脑子都止不住地在想――顾鸾今日究竟高不高兴啊 若说高兴,她却哭过。他没太见过女孩子哭,思来想去也不明白她为什么就哭了。问她是不是不喜欢那些生辰礼,她说不是;问她是不是想家了,她也说不是。 可若说不高兴,打从这场莫名其妙地哭翻了篇,她又好像挺高兴的。 他们一起散步去了附近的桃花林,正值桃花初绽之时,林中如梦似幻。她折了桃花枝说要拿回去插瓶,还挑了两朵盛开的簪鬓。 这应该是真的心情还好吧。 楚稷自顾自揣摩着,勉勉强强看完了几本奏章,便去沐浴更衣。更衣回来时夜色已深,正碰上张俊从宫外回来。张俊原可直接去歇下,但想着近来御前人员变动颇多,就还是先来看了看各处都安排周全没有。刚进内殿,就见皇帝看过来。 二人视线一碰,楚稷注意到他身上所穿的常服,就随口问:“出去了” 张俊略作踟蹰,躬身上前,赔着笑说:“下奴今晚不当夜值,去看了看宜夫人。” 楚稷点点头:“姑姑近来如何” “挺好,正忙着给女儿缝嫁衣呢。”张俊笑一声,打量了眼皇帝的神色,又道,“姑姑让下奴叮嘱皇上几句话” “说。” “姑姑说”柳宜的话在张俊脑海中一转,便柔和了不少,“姑姑怕皇上关心则乱,反而误事。劝皇上不妨先拿个主意,册封了顾鸾送进后宫。余下的事,日后再慢慢谈也不迟。” “咝”楚稷面色一冷,抬脚就要踢他,“你多什么嘴跟她提这个做什么” “嘿嘿”张俊赔着笑,没躲,挨了那并不重的一脚,又凑近了两步,“下奴倒觉得姑姑所言有理。其实皇上何苦顾虑那么多依下奴看,顾鸾姑娘在皇上跟前就挺开心的,皇上若有意让她进后宫去,她也未必就不肯。” 楚稷神情微动。 这样的想法,他也不是不曾有过,只因拿不准,又不想委屈她,才每每都克制住了。 但今日,他几乎彻底打消了这般念头,因为他看到她在求姻缘。 她心里若别有美好的期许,他此时一道旨意下去,跟欺压邻里的恶霸强抢民女又有什么分别许多事,不是明面上做得体面就能变恶为善的。 他于是又踹了张俊一脚:“滚别多管闲事” 这回张俊闪开了,边闪身边作揖:“下奴不敢,那下奴告退,皇上早些歇着” 殿后的院子里,顾鸾熄了灯火,躺在床上怔神。 几只锦盒就放在枕边,她探手就能摸到。她便不厌其烦地将它们打开了数次,一言不发地欣赏里面的首饰,觉得普天之下都没有更好看的东西了。 可他,到底喜不喜欢她呢 她觉得该是喜欢的。虽然男女之间这样精心地准备礼物不一定是情愫暗生,还有可能是知己,就像他们上一世那样。 可这一世这一世她觉得还是不一样的。 他们都还年轻,相处的时间也未见得就能当知己。那他这般费神,就该是对她有几分意思的呀 他却偏偏要问她想要什么样的如意郎君,还说若开口跟他提,或许比求漫天神佛来得容易。 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想挑个好夫婿把她嫁了 顾鸾觉得烦得慌。但凡她没有那么喜欢他,大概都会开口直言相问了。可她太喜欢他,怕极了他没有那个意思,她一问就要惹得尴尬c继而情分尽失。 她终是不敢赌的。 可她又想做点什么。 有没有可能有没有可能让他更喜欢她一些喜欢到不仅想待她好,更想让她当妃嫔的那种 如此日子一转就入了二月。二月十五,皇后顺利诞育了皇长子,这与顾鸾上一世时记得的皇长子的生辰一样。 嫡长子诞生自然举国欢庆,二月十六皇帝就已破例为他赐了名:玄昌。 这与顾鸾印象中皇长子的名字也一样。 但私心里,她希望皇长子的命数莫与上一世一样。 上一世时,皇长子打从降生就被寄予厚望。宫里的孩子大多四岁开始识字,他两岁就开始了,在之后的数十年里,读书c骑射处处都被迫早旁人一步。 顾鸾被调到御前的时候,皇后已然故去,皇长子也已二十多岁。那时顾鸾偶尔奉旨去给皇子们送东西,总能看到皇长子挑灯夜读,困得眼皮打架就拿冰水洗一把脸,再继续用功。 这样的刻苦是让人心疼的,可上 苍无情,这就是个天资平庸的孩子,读书时再努力也有弟弟比他出挑。待得入朝办差,天资上的差别更将他的弱点暴露无遗。 于是再后来,楚稷终是不得不承认“嫡长子天资平平,难以承继大统”。 这样的评说若放在旁的皇子身上,大概难受一阵也就过去了,毕竟当个闲散亲王也没什么不好。 可自幼被寄予厚望的皇长子却受不住。 他自此心中沉郁c意志消沉,日日借酒消愁。时间一长就变得体弱多病起来,离世比顾鸾还早。 这样的一生,莫说楚稷这个做父亲的要痛心,就是顾鸾也唏嘘不已。在她看来,皇长子从未做错过什么,只因血脉太好小小年纪就背负了重担,长大之后却又因天资不足遭了舍弃。 她是不愿看到小孩子们这样的,更不愿看到楚稷来日为儿孙事难过。 可这终究不是她能左右的。 日子再一晃,就入了三月。阳春三月百花盛开,冰雪消融,春风更暖。 圣驾在礼部择定的吉日出宫离京,启程南巡。先走陆路再走水路,先瞧一瞧河南的官场,再一路往江南去。 陆路几日颠簸,顾鸾吃不香也睡不好。倒是换了水路的那天,她在甲板上立了一会儿,吹着河上的春风忽觉胸中清爽了许多,就侧首同方鸾歌商量:“一会儿我们托人捞条鱼来,中午烤鱼吃,好不好” 方鸾歌刚要应“好”,不远处传来笑音:“马车上总见你吃不下东西,上了船倒有胃口了” 这声音二人一听便知是谁,皆忙回身见礼。楚稷踱至面前抬了抬手,驻足看着她:“不晕船” “奴婢家在江南,自幼时常坐船。”顾鸾垂首回道。 楚稷身后便传来恍悟之声:“怪不得大恒的书中都说江南出美人” 顾鸾抬眸,视线越过楚稷肩头,才发现扎尔齐也在,便又福了一福:“殿下安好。” 扎尔齐那句夸赞,她只当没听见。 楚稷侧首看了扎尔齐一眼,不自禁地想起顾鸾生辰那日的事:“你们很熟” 顾鸾欠身:“略有两面之缘。” “大姑姑帮过臣一回。”扎尔齐抱拳,同时开口。 “”顾鸾的面色微微一僵。 扎尔齐这句话,显得她那句“略有两面之缘”是在骗人。 抬眸果见楚稷眉心一跳,顾鸾略作忖度,露出浅笑:“奴婢早便说过,奴婢只是为大恒谋福罢了,算不得帮过殿下,殿下不必挂心。” 楚稷不由好奇:“怎么回事” 扎尔齐抱拳:“上元之后因为两国礼数不同险些惹出的那场误会,是大姑姑托人提点了臣,臣才知该如何行事,便去了紫宸殿请罪。若没有大姑姑明言,臣还蒙在鼓里,那误会怕是要留上许久了。” 这是楚稷头一回听闻那背后的事情,很是一讶:“你还知道这些” “其实奴婢也不确信。”顾鸾低着头,开始扯谎,“只是儿时在江南见过莫格的商人,隐隐听他们提过一嘴个中不同就记住了。想着或有这般误会,就着熟悉的宦官去殿下面前多了句嘴,没成想真免除了些麻烦。” 楚稷神色微凝,心中的感受有些奇妙。 数月以来,他的那些梦c他偶尔所见的幻境,被他视作冥冥之中的神助。却没想到那日扎尔齐出乎意料的前来觐见是因为她,她忽而变得也像他的“神助”。 “数你聪明。”他颔首而笑,遂拍一拍扎尔齐的肩头:“也快晌午了,走,我们让船停下,钓一会儿鱼。” “好”扎尔齐爽快应下。 此番他之所以请旨随驾,是因父王仰慕大恒江南已久,想让他来瞧瞧这鱼米之乡有没有什么独到之处可让他们莫格学上一学。 在扎尔齐看来,这“学”是不太容易的,毕竟江南乃是水乡,而莫格以大漠戈壁为主。可这一路走下来的风土人情他也觉得喜欢,事事都愿试上一试,便觉此行不亏。 更何况还有看进心里的美人。 扎尔齐随着楚稷向船舷边走去,却下意识地回头,又望了那袅袅婷婷正福身的身影一眼。 钓鱼之事顾鸾一窍不通,楚稷钓鱼也不非得让她服侍在侧,她便挑了个力气大些的宦官过去盯着。万一有大鱼上钩,能帮着拽上一把。 过了约莫两刻,张俊却寻到了她房里,跟她说:“快来,皇上传你过去。” “哎。”顾鸾一应,就往前头的船舱去。这艘御船极大,单是供宫人所住的小船舱就有大大小小二十余间,天子下榻的舱室更是卧房c书房c厅堂一应俱全。 顾鸾迈进前厅,目光一落,就见一条近两尺长的大鱼正在地上蹦q。 “是鲢鱼”她含笑拎裙,从鱼身边绕了过去,“鲢鱼好,刺少肉嫩。” 楚稷正净手, 听言笑看过来:“是啊,一会儿烤了给你吃。鸾歌那边,让人送条小的过去给她。” 说话间已有宦官用抄子将于抄了走,约是要直接送去膳房。 “谢皇上。”顾鸾先福了身,又道,“奴婢也有条小的就行了,这么大哪里吃得完” 说完,就见楚稷挑眉:“怎么,想饿着朕啊朕不干” 顾鸾一怔便明白了,这是又要一同用膳。 先前他们倒也一同用过膳,只是若说一起吃烤鱼,又似乎不太一样。 比起满桌摆得规整的御膳,烤鱼瞧着更“随意”了不少。纵使御膳房必定还会上许多凉菜搭在四周,也仍比先前少了许多正式。 顾鸾私心里自是更喜欢这样的相处,一时便也不拘什么礼数,福身就应下来。 二人于是一道去内室落座,约莫两刻工夫,烤鱼就端了上来。御膳房很会办差,见烤鱼够大,纵劈成两半,半条酱香半条麻辣。鱼下又压了许多配菜一同烤,各样适才混合的香味溢出来,一端进船舱就让人食指大动。 楚稷没让侍膳的宦官在旁边守着,径自执箸,先夹了块鱼送到顾鸾碟子里。顾鸾轻声道谢,夹起送进口中,就听他在旁边问:“如何” 她品了品,笑说:“特别嫩。” 宫中,倪玉鸾觉着自己快熬出头了。 那主动来找上她的宫女不愧和她一样都是想往上爬的人,果真有些门路。她不想深究那些门路是怎么来的,因为她自己走过,自知总会有些地方不干不净。 总之,好用便好。 过去的这两个月里,这宫女已为她弄来了许多用得上的东西。今天一点儿c明天一点儿,再借由那些“门路”送去该去的地方。 这些东西最终都是会到顾鸾房里的。其实若是可以,她现下便能动手取了顾鸾的性命,只可惜顾鸾好巧不巧地随驾去了南边,倒让她不得不再等一等,等到顾鸾回来。 但等等也好,她可以再做些准备,将一切做到万全。免得像那次下砒霜一样,眼看都得手了却因分量不够功亏一篑。 她可以等,为着后半生的有好日子可过,这短暂的等待是值得的。 为了送顾鸾归西,这等待也是值得的。 又过三日,船队在洛阳靠了岸。御驾亲临,地方官吏自然齐至恭迎。楚稷的脸色却并不好看,半是因个中颇有几位姿态过于谄媚让人心生不适,半是因他早已对此地官场心存怀疑,不免添了几分严厉。 于是自码头到行馆的这一路虽并不远,楚稷还是将河南巡抚任文彦扣在了马车上,絮絮地问了些话。任文彦倒也能答上来大半,可碰上答不上来的几处就还是冒了冷汗,磕磕巴巴地谢罪,口道“微臣失职”。 不多时,马车停在了行馆门口。楚稷不再发问,目光淡然扫过面前的任文彦,冷笑一声:“亏你日日都在洛阳城里。洛阳的许多事情,朕倒比你还熟” 言毕他就下了马车,任文彦独自跪在车上又抹了把冷汗,忙也跟下车去,却不敢再贸然上前,只得在行馆前喊住顾鸾:“大姑姑,大姑姑” 顾鸾驻足转过身,就看任文彦那张脸上汗水涌得跟刚经了场细雨似的。她其实大没必要帮他,只是人堵到了跟前,让她不得不帮他想了想。 顾鸾略作思量,就不痛不痒地宽慰道:“皇上颠簸了一路,不免烦躁一些,易生火气,大人别慌。” 跟着又语重心长地叮嘱:“大人若怕再触怒圣颜,便什么事都别贸然去做。皇上出巡,最不愿意瞧见的就是搅扰百姓,吃住上有所欠缺反倒不妨事,大人记着就好,别出差池。” 任文彦微怔,一时沉吟,顾鸾便转身进了行馆去了。 入了楚稷下榻的院子,她刚迈进卧房就见楚稷正一言不发地坐在茶榻上喝茶,端是气还没消。几名宫女正在衣柜前将衣裳收拾妥当,她走过去边帮忙边道:“皇上别生气。巡抚执掌一省,不免人多事忙,有些小事记不住也是有的,所以才需下头的知府c知县相助。若满省事宜他一人尽可料理,便也不需那么多官了。” 她这话原也有理,楚稷叹了口气,却摇头:“这话不错,可此地去年刚闹过水患,朕问他城中慈幼局有几所c病坊有几座,他竟答不上来。问他因水患离乡的流民还有几何,他也答得含糊。父母官不是这样做的。” 顾鸾顺着他的话想想,便也不再为任文彦多言了。 正好张俊打了帘进来:“皇上,户部巡官狄光誉求见。” 顾鸾便与左右道:“都先退下吧,东西放着,迟些再收拾便是。” 屋中各处忙碌的宫女们无声一福,就朝殿外退去。顾鸾也随着要往外退,因她知道这狄光誉乃是他下密旨遣出去的官员,比圣驾早几日离了京,一路微服而行走访各处,就为探听河南官场的虚实。 这样的官员来奏事,旁人是不便听 的。 楚稷却见她往外退就叫住了她:“你留着吧。” 他信得过她,觉得她不必避嫌。现下有心中烦闷,看着她才能心情好些。 顾鸾便回到他身侧立着,不多时,狄光誉进了屋来,见了礼,就一五一十地禀事。 狄光誉说:“臣奉皇命沿途走访数县,皆未见有异。官员清廉c百姓安乐。” “当真”楚稷一怔,显然不信。 顾鸾立在他身边听着,也不太信。 她记得上一世他头一次南巡时是发了大脾气的,“松鼠桂鱼一事”就出在此行之中――虽说当时她并不在场,这菜也并不是河南本地的菜,却隐约听闻事情是出在此处的。 可面前前来复命的狄光誉瞧着也不像在说假话。这是个办实差的人,在京中便名声不错。眼下他不仅絮絮地禀明了沿途所见,还将各县有多少田地c果园c人户都打听了个清楚,密密麻麻地写了两本册子一并上奏,让人看不出错来。 顾鸾就一壁听他禀话,一壁沉吟思量。待得他告退出屋,恰有个当地的小吏进来禀事,顾鸾一听,忽而想到些事情。 等那小吏也告退出去,她便上前了两步,温声问他:“皇上是不是觉得万事都太好c太周全了,反倒不像真的,又觉得那位户部狄大人也不是在信口胡言” 楚稷正拧眉看着那本册子,听言吁了口气:“是。” “奴婢觉得,那位大人未见得在欺君罔上。只是即便乔装改扮,也仍让人骗了罢了。” 楚稷一怔,扭过脸看她:“这话怎么说” “皇上可注意到那位大人说话了”顾鸾抿唇莞尔,“那位大人官话说得好,偶有几句口音也是京城的音,该是自小就在京城长大。河南一地却有方言,是不是本地人一听就知晓了。” 楚稷浅滞,即刻也注意到了那日适才说话的口音腔调,确实与后头的小吏大是不同。 顾鸾续道:“若在京中,自是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便是听到顶南边的方言也不足为奇。那位大人所去的数县却都是小地方,外乡人不常得见,更少见略带京腔说官话的京城人士。假使有人存了心要瞒天过海,必定着意防备他这样的外乡人,做一场大戏蒙过了他便也不足为奇。他再如何乔装改扮c如何行事小心,一张口说话总要露馅的。” 楚稷凝视着她,沉吟半晌:“你这话有些道理。” 她莫名地有些紧张起来,手在袖中攥紧了帕子,还是大着胆子说:“奴婢斗胆,给皇上出个歪主意。” “这么客气做什么”他睇着她轻哂,“说就是了。若主意不好,朕只当听了几句闲话。” 顾鸾攥着帕子的手又紧了紧。虽只依他的性子既这样说了就不会怪她,却突然很怕他笑话她。 说下去。 ――她勉力定住心神。 她多想让他觉得她能帮上忙,多想让他更喜欢她一点儿。 她终是盯着地面启唇道:“奴婢觉得倘使真有人成心做戏给皇上看,皇上差出去的人再小心都会被察觉――哪怕操着一口地方上的口音,行事间也总有会露馅的地方,那便是探不着什么真话了。” 他思忖着点头:“你的主意呢” 顾鸾攥帕子的手已经成了掐帕子,隔着锦帕都觉手被指甲掐得疼。 “各位大人难以行事,奴婢倒可为皇上四处走走看看。”她低着头,顿了顿,“在外为朝廷办差的素来都是男子,难有人料到皇上会派女官出去办这样的事。今日在近前瞧过奴婢长什么样的人也不多,奴婢便避着他们,趁夜出城,倒附近的县里去瞧瞧。若有人问起来,就假称是去走亲访友的,想必不比各位大人那般容易招人起疑。” 她缓缓说完,直至说到最后一个字前,都觉得自己这主意挺好。她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纵使不说本地话又如何朝廷有满朝文武,谁也不会觉得需要她这样的女孩子去办差。 可说完最后一个字,她就突然没底气了。她觉得自己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这样的小伎俩,哪里入得了他的眼呢 顾鸾这般想着,窘迫顿生,脚趾都在绣鞋里蜷了起来,隔着鞋底子一下下地抠地。 又见他一时间沉默不言,她更觉得心慌,硬着头皮扛了两息就泄了气:“奴婢多嘴了,皇上只当奴婢没说过。” 却听他道:“朕差暗卫护着你。” 顾鸾一滞,抬眸看他。 楚稷浅锁着眉头,思索半晌,又说:“你别走太远,挑一处离得最近的县城就可。” 她讶然一瞬,才回神福身:“诺” 他续道:“倘使探不着事也无妨,办法多得很,另想便是。而若瞧着了什么天怒人怨之事”他顿了顿,口吻更沉了些,“你也别急着出头,只管回来禀朕,朕自会查办。” 言罢,他低了低 眼:“别让自己出事,明日晌午前回来。” 暗中打探(顾鸾略作忖度:“那这孩子...) 是夜,顾鸾换了身粗布衣裳,就乘着马车出了洛阳城门。 本朝没有宵禁,但平头百姓们晚上大多无事可做,街面上便也人烟稀少。女孩子若真是孤身出来,总是有些怕的,好在楚稷足足遣了十名暗卫出来守着,前头驾车的车夫亦是侍卫乔庄改扮,才驱散了恐惧,令顾鸾心安了些。 当下离洛阳城最近的县叫孟林县,可虽说是近,也有二十余里。顾鸾赶到时已临近半夜,她早了一些下车,让那侍卫城外的一家客栈里等她便可,独自行至城门口,欲往里头去。 “哎,干什么的”守城的官兵拦了她,上下打量,“这么晚了,什么事” “家里遭了难,来投奔亲长。”顾鸾道。 那官兵听得笑了,打量她的眼中透出一股子让人不适的色相,脚下悠哉哉地踱近:“孤身一人啊妹妹,这县城也不小,大半夜的你怕是也不好找着去处,不如先去哥哥家小住” 这话说得虽然恶心,但尚算和气,可话音落处,他的手却一把扣住了顾鸾的手腕,端要软硬兼施。 顾鸾一挣,向后退开半步:“好找的。”她抿着笑,“我那位亲长是城中数一数二的富户,便是与县令大人也相熟。早便与我说清了该怎么走,还专门留了人在府门口等着。” 她说话时,笑容被城门口悬挂的笼灯映得明媚,瞧来纯善无害。语中却有意无意地搬出了县令,令那官兵一怔。 短暂的怔忪之后,官兵又眯了眼,隐有几分不信:“真的” “骗你做什么”顾鸾探手往袖中一摸,脱下腕上的玉镯塞给了他,“这便是我那位亲长先前给我的。哥哥夜里上值辛苦,又是我到孟林县碰上的第一个人,咱们也算有缘,这便赠与哥哥。来日若有缘再见,我请哥哥喝茶” “哎”那兵被她这番话迷得七荤八素的。 顾鸾复又笑了声,就脚步轻快地进了城去。官兵的视线被她的身影拉出去好远,半晌才反应过来,自己竟都没顾上问一句她究竟要去投奔哪一户。 自顾自地走出一段,顾鸾便离了城中主道,拐进了小巷子去,心中暗叹楚稷所想果然不假。 凡事以小见大。守城官兵敢这样毫无顾忌地对入城的年轻姑娘动手动脚,上头的县令至少是治下不严,这与那巡抚答不出有几所慈幼局便让楚稷觉得他这父母官不称职乃是一个道理。 定下心神,顾鸾抬眸望了苍茫夜色:“哪位方便现一下身” 自言自语之后过了约莫一息工夫,耳边风声一晃,一道人影就落了地。 面前一袭黑衣的暗卫抱拳:“姑娘。” 顾鸾颔一颔首:“可探着夜市在何处了” “探着了。”暗卫点头,“姑娘沿着这巷子往前走,第二个路口右拐,复行约莫一刻就到了。” “多谢。”顾鸾道了声谢,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了眼路的工夫,人影就已消失。 她在来前就想好了,时间太紧,就先去夜市瞧瞧。小地方不及京城繁华,夜市上往往人不太多,但寻常的米粮肉菜c针线布匹多多少少也都能见到些。穷苦人家若人丁够用,常会白天夜晚都在集上,夜晚将东西卖得便宜些,能赚一点是一点。同时也可淘些自家要用的便宜物件,一边赚钱一边省钱。 她依稀还能记起来几十年前――旁人眼里也就是几年前,爹娘最爱带她去逛家乡县上的夜市。后来他们便成了百姓口中的冤大头,因为爹娘都看不得百姓谋生那样艰难,每每买东西总爱多付些钱,常是按白日里集市的价格给的。 若她没记错,他们好像还买过不少家中根本用不着的东西,买完不知该干什么就四处送人。她家乡的县令也是个和善人,最初收了几回,后来受不了了,就指着她爹抱怨:“顾巍,你爱做好事但不能什么都往我家堆啊我家是你们顾家的仓房吗,有的没的你全往我这拿” 顾鸾回忆着久远的往事,边在巷子里走边自顾自地笑。眼前忽而一亮,放眼望去视野忽而开阔,零零散散的些许摊位散在眼前,当中偶有油灯照明,便是集市已然到了。 顾鸾四下瞧了瞧,着意去看那些米粮肉菜的价格,便发现肉与菜还好,粮价却比京中贵了近三成。而这还是夜市低些的价格,白日里生意好些,或许更贵。 更紧要的是,这比那巡抚白日禀话时提及的粮价贵了近四成。 穷人家可以经年累月的不吃肉,可以自己种菜,可若米价贵,是会逼死人的。 顾鸾心中暗自记下这价格,又寻了个瞧着慈眉善目的摊主上前攀谈:“爷爷,我是刚来走亲戚的,随处逛逛。想问问您咱孟林的米怎么这么贵啊” 那老者闲着也是闲着,就跟她聊了起来:“这不是要交税嘛。朝廷税高,交不上去就得卖儿卖女的,我们庄稼汉也没别的东西能赚钱,只得将米卖贵一些。” “交税”顾鸾讶然,心底直骂一声:荒唐 她清清楚楚地知道,因去年水患,楚稷下旨免了河南一地三年的赋税。朝廷都将税免了,百姓们还这般辛苦的纳税,钱是交去了何处 跟着又听那老者道:“不过你若嫌贵啊可以白日里再来买。” 顾鸾一怔:“白日里反而便宜么” 老者摇头:“平日倒也没有,都是夜市才便宜的。只是这些日子圣驾南巡,上头的官大人们怕价贵被瞧见了出事,白日里不许那么卖,硬将价格压了下来。” 顾鸾奇道:“可那样卖再扣去赋税,不就赔了还有人愿意出来摆摊” “没人来那不是打了各位大人的脸吗”老者嘿地一笑,“日后都还要在城里头过日子,都还要养家糊口,谁敢不来” 这话顾鸾听着都觉得心里头苦。上面的各级官员这是一边要在楚稷面前做得漂亮,一边又分毫不管百姓死活,只拿他们将提线木偶般在用。 顾鸾摇摇头,不再追问什么,只说:“您这米多少钱我买些。” 老者给了个价,她瞧瞧,多了也拿不动,就只买了一斤。但她在老者给出的价格之上多付了五成,引得老者好一阵千恩万谢,直让她觉得听不下去。 离了这方摊子,顾鸾又走了走,竟在集市尽头的暗处里见着个卖孩子的妇人。 那妇人披麻戴孝地坐在地上,怀里揽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孩,身上挂着个几寸长的木牌子,牌上写着价格。女孩子已经睡着了,妇人一味地在哭,但顾鸾一走近她就忙抹了眼泪,急切地问她:“姑娘,家里可要婢子么我家姑娘会做事的,也识些字。” 说的竟是一口纯正的官话,可见读过些书。 顾鸾走上前蹲身:“好好的女儿,缘何要卖”又想起先前那位老者所言,追问,“可是交不上税了,要拿卖儿卖女的钱去填” “不是。”妇人摇头,“姑娘不是本地人吧所以才不识得我。我家里啊,原也算这孟林县的富贵人家。可如今的知县上任就盯上了我们家的家产,逼着我夫君去与他赌。我夫君不去便找人来闹事,去则血本无归。我们原以为原以为输给他些好处便也罢了,谁知他竟那般贪心,要将我们敲骨吸髓” 妇人说着不禁激动,啜泣起来:“我们我们万贯家财便就这样都让他夺了去,还倒欠了许多银子我夫君吊死在了县衙前,想让县令放我们孤儿寡母一条性命,可县令恼了,反将我儿子夺去做了奴仆。” “我如今我如今就剩了这么一个女儿。可我夫君还没下葬呢我只得将她卖了换些银钱,好歹让我夫君入土为安等夫君入土,我便随他去了” 这番话说完,妇人哭得更厉害了。怀中的女孩子被惊醒,见面前有人,只道是来买她的,紧紧抱住母亲:“阿娘” 顾鸾略作忖度:“那这孩子你卖多少钱” “三两银子。”妇人给了价,立刻急急地解释,“姑娘,不能再低了。我夫君在城外有祖坟,我总得给他置口像样的棺材将他葬进去,再给他立一块碑。这些活我自己也干不了,还得顾几个人才成,都要花钱的” 顾鸾抿唇:“你会写字是不是” 妇人浅怔,点头:“会一些。” 顾鸾便道:“那我给你三十两,你女儿我带走,再买你一份状子。另还有个要求――你去将你夫君葬了,却先别想什么随他而去的事,且先等一等我。少则三两日,多则七八天,我若迟迟不归,你再殉夫也不迟。” 妇人一听,自对这后头的要求没什么意见。她虽已心如死灰,但两三日c七八天总也活得了。 她只不懂她为何要状子。细细一想,满目惊惧:“姑娘是要替我告官可别衙门可不兴去此地的知县c知府c知州,乃至巡抚都是相熟的,官官相护沆瀣一气,你若去告” “我不找他们。”顾鸾衔笑,“你也不必问我去找谁,只需将经过写明便可。倘使怕麻烦找上门,就连自家姓甚名谁皆不必提,可以么” “好”妇人怔怔点头,继而添了几分力气,“好” 而后不等顾鸾去为她寻纸笔来,她轻颤着脱了身上粗麻的孝服,狠狠咬破手指,就用血写了下去。 大功(那赏个位份吧。...) 或是悲愤所致,或是本身文采也可,这妇人洋洋洒洒写下去,竟写得动人心魄,足将麻衣的正反两面都写满了。 顾鸾读了拿起读了一遍,便按先前所言塞了三十两的银票给她。为了她花得方便,还额外添了些碎银c铜钱。 妇人千恩万谢,紧紧抱了抱女儿,就将孩子推给了顾鸾。女孩子心存惧意,却不敢闹,怯生生地牵着顾鸾的手,一步三回头地随她走了。 顾鸾不想再被入城时见到的那官兵骚扰,绕远走了另一道城门。行至马车停驻的客栈时已近天明,驾车的侍卫也没进店去睡,就睡在车辕上,察觉有人走进立时醒了。 “姑娘。”他跳下车辕,定一定神,便是一愣,“这孩子是” “我带她回去有用。”顾鸾笑笑,“走吧。皇上要我晌午前回去,再耽搁怕是来不及了。” “好。”那侍卫就扶她上了车,又将那孩子也抱上去。车子很快驶起来,隆隆地往洛阳城去。 洛阳行馆中,楚稷又一度沉入混乱的梦境。 梦中他也在洛阳,因对此地官员心存疑虑,便着人暗查。来回话的还是狄光誉,所禀之言也与他白日所言别无二致,可他扔不放心。 画面一转不知过了多少日,大约是应了那句“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事情进展便颇为迟缓。查不到罪证,他也不能硬将官员办了,两方斗智斗勇,好一阵的围追堵截。 他连在梦中,都能体味到那股恼恨。 他便在此地与他们叫了板,执意硬查到底,引得民间也有些震荡。忽有一日,重兵把守的行馆外乱成一片,张俊着急忙慌地冲进来,说好像有百姓在外要告御状。 他赶出去,甫一抬眼,就见一张草席被放在行馆外的道路上,一个小女孩躺在上面,已没了生息。 小女孩身边几步的地方,一妇人被官兵阻着,见他出来,仍是不管不顾地往前冲去:“皇上孟林县令逼死我一家老小” “皇上我女儿她是被活活饿死的” 哭喊凄厉,怨恨满腔。 之后的画面变得更加混乱,他断断续续地看到数名官员被押解回京,入了大狱,河南巡抚也换了人来做。 他在梦中隐约感觉到,这妇人与那惨死的女孩子,好似便是当地官员与他斗智斗勇间的缺口。他抓住了这个把柄,就顺藤摸瓜地查出了许多事情。 梦醒之后,楚稷良久沉默。 他记得那妇人的长相,最简单的法子便是她的样子画下来,直接寻来问话。可河南一地人口众多,想寻一个人绝非易事。此地官场又乌烟瘴气,若被察觉异样,害那妇人被杀人灭口也未可知。 楚稷一壁思忖一壁读了一上午的地方志,临近晌午正有意去郊外的田间看看,张俊推门进来:“皇上,顾鸾回来了。” 楚稷抬头:“快让她进来。” 话音未落,顾鸾已迈进门槛。彻夜未眠令她的面色颇显疲惫,眼下两片乌青,他看得苦笑:“快去睡一会儿。” 刚说完,他猛地注意到随她进来的女孩子。 女孩子四五岁的样子,怯怯地跟在顾鸾身后,小心翼翼地露出半张小脸望向他。 楚稷胸中一沉,好似被一块巨石压住心房,呼吸都窒住。 他他见过这孩子,他刚见过这孩子。 就在梦里,他看到了这孩子的尸体。 一时间,他如鲠在喉。顾鸾未曾察觉,边上前边笑道:“奴婢此去,还真查到了些事呢。” 接着,她絮絮地说了些什么。他的目光只凝在那女孩子脏兮兮的小脸上,什么都没听进去。 直到她把那件粗麻的笑意递到他面前:“奴婢还让那妇人写了封状子,皇上看看” 楚稷蓦然回神,神情微滞,将麻衣接了过来。 血书入目,字字惊心。楚稷读完,愈发觉得呼吸不畅,怔了半晌才道:“来人。” 这般开口,才发觉自己嗓音已然发哑。 张俊应声入内,楚稷轻咳了一声:“命刑部将孟林县令钱学通收监审问。审出之事若涉及旁的官员,不必前来问朕,一并抓去审了。”张俊不禁讶然,扫了眼皇帝手中托着的血书便也猜到了几分,应了声“诺”,即去传旨。 案桌前,楚稷以手支颐,目光禁不住地又落回了那女孩子面上。 顾鸾这回终是注意到了,打量着他,语出疑惑:“皇上” 楚稷揉了揉太阳穴:“你”他朝那女孩子招手,“你来。” 女孩子闻言就往顾鸾身后缩,顾鸾笑笑,揽着她一并上前 ,再伸手拉了拉,令她站到了面前。 楚稷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愈发确定她就是梦里那个孩子。 这种感觉跟见鬼一样。 无言良久,他轻声吁气:“让御膳房做些吃的给她。” 顾鸾莞然而笑:“奴婢看这孩子饿久了,怕是也不宜暴饮暴食,奴婢去给她煮些粥吧。” “吩咐御膳房去便是。”楚稷边说边递了个眼色,即刻就有宫人上前,带了女孩子离开。 他抬眸看看顾鸾,又道:“你坐。” 顾鸾左右一扫,便去侧旁的茶榻上落座。楚稷索性也坐过去,隔着一方茶榻打量着她:“阿鸾。” 她偏头:“嗯” “你带这孩子回来”他顿了顿,“有没有什么别的缘故” 比如做了些梦什么的 “别的缘故”顾鸾被问得一愣,面露不解,想了想,坦然道,“奴婢原想将她母女一并安置,却怕动静太大,打草惊蛇。思来想去,那妇人不管便先不管了,姑且由着她去安葬她夫君也好。但这孩子年纪太小,如此随着母亲在外漂泊太容易出意外,就索性带回来。待得皇上主持了公道,再给送回去也不迟。” 楚稷目不转睛:“如此而已” “不知皇上究竟想问什么”顾鸾惑色更深。 楚稷收回目光,眉头微微皱起。 前有扎尔齐来请罪一事,后又是这孩子出现在眼前。与梦中相比,这两件事都算出了变数,变数又都是因她而生,真只是巧合 他不太信,可她的神色间又看不出异样。 她除了坦然,便是困惑,好似他方才的问法很是奇怪。 也着实是很奇怪。 他想想便做了罢,不再问了。 倘使没有隐情,他只会让她觉得怪。而若真有隐情,想来也问不出什么。 做那样的梦,让旁人知道便如妖异。他贵为天子,尚且不敢将那些事情昭示于人,何况她呢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楚稷舒了口气,衔起笑来:“这回你帮了大忙,功不可没,朕得好好赏你。” 那赏个位份吧。 ――顾鸾心底这么想着,话却自然不能这么说,便也真没什么想要的,只得不疼不痒地接着话茬:“那皇上就赏奴婢一日的假吧,奴婢从未来过洛阳,想四处走走。” “这好说。”楚稷大方道,“朕也想出去走走,等你歇好了,我们一道去。你若想再单独逛一逛,朕再另准你的假” “好。”她笑应。 其实若他这样说,她倒不需那另一天假了,与他一起去逛于她而言远比独自去逛更为有趣。 于是顾鸾这便回了屋,一睡就是一整个下午。到了入夜时一睁眼,就见方鸾歌一脸神秘地凑过来,蹲在床边跟她说:“就姐姐能安心睡大觉,整个河南可都要变天啦” 顾鸾撑坐起身:“怎么说” 方鸾歌说:“皇上晌午时着人押了那孟林县令去审,这人落到刑部手里才一个时辰呵,除了招出那血书上的事外还拔出萝卜带出泥,咬了两个知府进去。这两个知府又牵出了数位同僚,连带着巡抚大人瞧着也不干净。皇上适才大怒,索性命人将河南各处的官员都先押了起来,一一问了话再说。空下来的官职就姑且由同来的诸位户部大人顶上,日后再另调人来补空。” 雷厉风行,不留余地,这是顾鸾印象中楚稷治国理政的行事手段没错了。 她想想昨晚那位老翁c再想想那位妇人,心下觉得畅快。又问方鸾歌:“我带回来的那女孩儿呢” “还住在行馆,皇上让人把她母亲和哥哥也接了来,命刑部速速理清她家的案子,要把家产还回去。”方鸾歌三言两语地说完,又道,“还有个事。” “什么事” “皇上气得没用晚膳。方才许是消了气觉得饿了,着人来传话,说姐姐若醒了,让姐姐过去一道用个宵夜去。” 顾鸾扑哧笑了声,这便揭开被子起了床。 约莫两刻后,她到了楚稷院中,宵夜其实一刻前便已呈了进来,但楚稷听闻她醒了就姑且没动,在屋里等着她。 顾鸾进屋见了礼,目光一扫桌上,便奇道:“这些菜看着新鲜,从前不曾见过。” 楚稷自书案前起身,一哂:“都是当地的菜。来,坐。” 顾鸾依言行至桌边,与他一道落座,指指案头的菜,一一说给她:“这个叫桶子鸡,这是胡辣汤,那个是羊肉烩面。那铁棍山药也是当地常见的,宫里实则也用,此番只让御膳房简单蒸了一下,尝尝看。” 顾鸾抿着笑安安静静地听,桌上将各道菜一一看了一遍,心下方稍松了口气:甚好,没有松鼠桂鱼。 她不知上一世他究竟是在南巡的哪一日里 吃着了松鼠桂鱼,也不知他缘何见着鱼就发了脾气以致伤了手,但这回自是能免除那一遭罪最好,她愿意一辈子都不吃松鼠桂鱼。 洞悉(那若是这样,他或许已经很...) 除却楚稷着意说给她听的几道菜外,还有数道小炒小菜,琳琅满目地放了一桌子。顾鸾尝了尝,别的都罢了,那道羊肉烩面她是真的喜欢。 于是这日晚就吃了不少,第二日与楚稷出去闲逛又在街面上吃了两回。到了第三日醒来一张嘴,嘴角灼热的疼痛直让她眼前一黑,不用照镜子也知是上火起了泡。 按御前的规矩,宫人生病不能当差。上火倒算不得什么病,但脸上起了泡有碍观瞻便也不好在圣驾前待着。顾鸾只得告了假,在房间里安然待着,一天三顿地喝绿豆汤去火。 如此又过一日,她在傍晚时出去透了透气,却好巧不巧地碰上前来觐见的扎尔齐。一条石子路上狭路相逢,顾鸾想躲都没地方躲,只好硬着头皮见礼。 扎尔齐定睛一看她的嘴角就扑哧笑了声,笑得顾鸾一脸窘迫。 笑过之后,扎尔齐却回去给她取了盒药膏来,告诉她:“莫格天干物燥,也容易上火,这个好用的,你试试看。” 顾鸾道了谢,就等他离开,他却立在门前不动,一双明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试试看啊。” “”顾鸾哑然,不好说什么,只得转去妆台前,用手指沾了点涂在嘴角。这一涂,是否能去火虽不能那么快觉出来,却能感觉到这药膏里放了足量的薄荷,清凉不刺,起码是个止疼好物。 顾鸾不禁露出笑容,回到房门口去,朝他颔了颔首:“用着很舒服,多谢殿下。” 扎尔齐负着手,垂眸微笑:“我适才发笑,是因想到能给姑娘送这东西来。其实姑娘美若天仙,这点火泡无伤姑娘美貌。” 顾鸾一怔,抬眸看他。便见他双颊微微一红,颇有几分局促,接着就朝她一抱拳:“先告辞了。” 扎尔齐转身离开,顾鸾在门口怔忪良久。 他说出这样的话,个中意味分明。 可这于她而言实在算不上好事。 再过一日,楚稷因见不到她去御前,便也寻了过来。他并未事先着宫人来传话,午后得闲时自己寻了过来。 彼时顾鸾正与方鸾歌一起用膳,听闻房门被叩响,方鸾歌就去开门。 顾鸾一边避着嘴边的火泡小心翼翼地吃了口菜一边下意识地看过去,忽见方鸾歌开了门便拜下去,心中咯噔一声,右手即刻撂了筷子,左手一把将嘴巴掩住。 楚稷进屋看过来,她起身屈了屈膝,手还掩着嘴,他见状拧眉:“怎么了” 顾鸾目光闪烁,讪讪地避着他的视线。方鸾歌随在他身侧,小心地禀话:“姐姐上火了,嘴角起了个泡。” “上火了”楚稷眉头挑了下,遂又踱近两步,“朕看看。” 顾鸾抬眸,杏目圆睁。 这有什么好看的 楚稷抬手攥在她的手腕上:“朕看看。” 她死死捂着嘴巴不肯松。 他啧声:“看看又不掉块肉” 顾鸾用力摇头:“丑得很,没什么可看的。” 可他不松手。很快,她捂在嘴上的手就被他攥着手腕拽开了。 她瞬间低头,若不是手腕还被他抓着,她都想钻到床底下去。 楚稷低头认真看了两息,恳切道:“好大一块啊。” 顾鸾:“” “怎么不来回朕,让朕给你传太医” “一点小毛病罢了。”顾鸾任由他抓着左手,换右手掩住嘴,“养几日就好了。” 不行。 楚稷心下自言自语。 她不在御前,他不适应。 楚稷偏了偏头:“去请太医来。” 方鸾歌一福,就匆匆去了。 楚稷又看看顾鸾,就松开了她的手腕。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个人,顾鸾僵了一会儿,木然道:“奴婢去沏茶来。” “不必忙了。”他边说边径自踱向茶榻,“朕不渴,坐一会儿。” 可他纵是这样说,她也不能真晾着他不管,沏完茶端回来时才蓦地意识到这就没法再遮着嘴了。瓷盏放在托盘里,一只手无论如何也拿不住。她只得两只手端过去,越往他跟前走,头低得越厉害。 他侧支着榻桌,凝视着她,懒洋洋地笑问:“你们女孩子都这么在意脸吗” 顾鸾瓮声瓮气:“自然,哪能不在意呢。” 说话间已至他身前,他伸手直接将茶盏从托盘中拿起:“可你的长处又不是脸。” 顾鸾一滞。 她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这张脸,自幼就出挑。 听到这样的话几是头一次,偏还是从他嘴里说出来。 她一时心神混乱,开口间薄唇都在颤:“皇上是说皇上是说奴婢长得丑” 他一哂:“你若是丑,宫里也没几个好看的了。” 说罢一顿,又道:“可你端庄大方啊,也聪明c胆大心细,哪个不比脸重要” 顾鸾心中释然,没了再做遮掩的心思。坐到榻桌另一侧,脸却红着:“哪有那么好皇上净会哄人开心。” 楚稷薄唇微抿:“那你开心吗” “我”她看着他,突然不知该怎么回话。 她想说:我当然开心啊。 她私心里觉得,这辈子就是遇到天大的事,只要他来哄她,她就都会开心的。 可她还想问:你为什么肯哄我。 他待她是极好的,而且越来越好。除夕时那枚银坠子曾让她那样怦然心动,到了生辰之时他又让她更加惊喜。 她不相信这些心思别无意味。可让她进后宫的事,他又偏偏只字不提。 这有什么难的 她已在宫里待了一辈子,清楚这样的事于帝王而言简直再简单不过。他只消下一道旨意,余下的事自有礼部与六尚局去办妥,不费他什么工夫。 诚然,她也享受此时与他的相处,与他在一起的每一刻她都是快乐的。可这探不明他心思的日子过了这样久,她到底也会不安,也会彷徨,一时觉得是不是自己不够好,一时又觉得他是不是根本没有那样的意思,一切都只是她多心 一时间心思纷杂,顾鸾沉默不言,楚稷打量着她的神情,神色黯淡下去。 他想她的心意,她应多少知道一些,可她却不曾表露什么,还去龙王庙求了姻缘。 她那么聪明,惯知如何将事情料理得体面,那或许就是她的一种婉拒吧。可他总归不甘心,他想她心中所求的“如意郎君”现下影子都还没有一个,凭什么他就没机会了 “太医来了。”方鸾歌的声音从屋外传进来,打破了这沉闷的安静。二人一并看过去,方鸾歌识趣地退到一旁。太医虽知顾鸾身份,但见她与皇帝同坐也不禁微滞,继而见礼:“皇上万安。” 楚稷摒开心事,含笑:“太医快给她看看,免得她总躲着人。” 顾鸾忍不住地暗瞪,又迅速收回目光,挽了挽衣袖,将手腕搁在榻桌上,由太医把脉。 医者“望闻问切”,把脉之余多要问一问日常起居,顾鸾一一说了。说起那一连三顿的羊肉烩面,便闻楚稷扑哧一声。她禁不住地再度侧首暗瞪,他气定神闲地回看过来:“凶什么凶,那日在外头,朕没告诉你这么吃要上火” “” 他确是说过。 顾鸾气虚得没底气再瞪。 太医又问:“那姑娘这几日可用过什么去火的药” “平日只是喝绿豆汤。”顾鸾道,“不放糖,当水喝。” 顿了一顿,又言:“还有便是莫格王子送来了一盒药膏。”她这般说,方鸾歌立刻去将那药膏取了来,奉给太医看。 楚稷神情微变。 顾鸾心绪千回百转,并不看他,自顾自续道:“好似是有些用的,至少镇疼。” 太医打开那枚小圆盒的盖子,细作分辨,点了点头:“药是好药,姑娘可继续用着。下官在为姑娘开一剂药,姑娘每日服上两次,两天就能见效。” “多谢太医。”顾鸾颔首莞尔,方鸾歌又上了前,领太医去厢房写方子。 楚稷略作踌躇,终是开口:“扎尔齐来过” “嗯。”顾鸾低着头,放下适才挽起的衣袖。 他又说:“还给你送了药” 她又嗯了一声。 她听得出他的口吻有些急了。好似是在意她,她就想听下去。 可这一声“嗯”之后,他却安静了一会儿,直至她忍不住地想要看他,才又闻得一声轻笑:“你是朕御前的人,你身体不适,他倒比朕先知道” 顾鸾心弦一紧。 她心里是有些气,懊恼于摸不清他所想,便想用扎尔齐激一激。可他这话说出来,个中疑心令人生畏,她也不能自私到搭上他与扎尔齐的君臣关系。 顾鸾便忙道:“是偶然在外头遇上了,嘴上起泡,殿下一看就知是上火,不是殿下去御前打探的。” “朕没疑他打探朕是觉得你”楚稷脱口而出。 后半句“觉得你该先同朕说”还没讲出来忽又意识到别的事情,转而恼意更甚:“你还帮他辩解上了” 顾鸾羽睫低覆,眼底一颤。 这算吃醋了么 如果是,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活过一世,纵不成身陷情爱,也总归见过不少,知道简单的“喜欢”是不至于吃 醋的。 到了会吃醋的份上,便是想占有。 那若是这样,他或许已经很喜欢她了不让她进后宫,或是有别的缘故 顾鸾思索着,自顾自笑了下,继而起身走到他面前。 楚稷还运着气,眼皮也不抬一下:“怎么了” 便闻得甜甜笑音:“皇上生气啦” 他一怔,想否认。她却就地坐下来,笑脸撞进他低垂的视线:“别生气,奴婢是怕平白起了误会,伤及两国和气。若不然,奴婢跟他又不熟,帮他辩解什么” 尝试接近(“你说会不会?假若朕此时...) 楚稷原眉头紧锁,与她的笑眼一对,突然生不起气来。 牙关暗咬,他僵了半晌,蓦觉窘迫,便起了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顾鸾浅怔,不及再说一句话,他就不见了。 方鸾歌心惊肉跳地上前:“皇上是不是生气了” “没事。”顾鸾站起身,掸了掸衣裙。 她想这一回她该是摸清了,楚稷对她的喜欢大抵比她先前所以为的更多一点儿。 她便也想大胆一点儿,她想真真正正地和他在一起。 自这日算起,圣驾在河南一地又留了三日。待得孟林县令的案子初定,旁的落罪官员也尽被押去京中,行馆里就忙着收拾了起来,准备往江南去了。 顾鸾那日在夜市见到的那个妇人拿回了家产,子女自也一并带回去。虽然死去的丈夫终不能复生,但这样的结果也算万幸。 众人在一日午后准备登船,顾鸾刚踏上甲板,转身就见那女孩子被一侍卫牵到了船前。 看到她,女孩子几步也跑上传来,双手一举:“我娘让我拿给姐姐,还有还有”她眨眨眼,看了眼不远处的楚稷,“还有皇上哥哥” “皇上哥哥”。 这个叫法很新奇,顾鸾听得好笑,却只能小声跟她说:“不能这么叫哦。” “朕教她的。”楚稷朗声,顾鸾一怔,转头便见他含着笑踱过来,摸了摸女孩子的额头,递了个小印给她,“谢谢你娘。来日若有机会进京,拿着这印,到宫里来玩。” “好――”女孩子拖着长音,声音甜甜糯糯的。将印接过去,就蹦蹦跳跳地下了船。 楚稷立在船边望着这活泼的背影,长舒了口气。 天子的印是不会轻授于人的,顾鸾侧首看看他,多少有些意外。 楚稷察觉她的目光,一双笑眼回看过去。知她为何这般神色,却不好多作解释。 他只是心下畅快。自从开始做那些似是而非的梦以来,他便知道自己能改变些事情,批阅奏章时也像如有神助,好似冥冥之中有人在告诉他该怎么做一般,鲜有事情能将他难住。 但这般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救了一个将死之人,还是第一次。 况且,这还是她帮他的。 楚稷感念于这样的机缘巧合,就觉得那女孩子看着也亲切了些。 待得女孩子跑远看不见了,楚稷转身进了船舱,顾鸾跟着他走进去,边走边笑:“这才刚要启程,奴婢已经在想念羊肉烩面了呢。” 楚稷一记眼风扫过来:“嘴巴好了啊” “好了呀。”顾鸾理直气壮,“太医开得药好得很,两剂下去就消了火了。” 她边说边行至桌边沏茶,直接沏了两盏。若放在从前她必不敢如此,现下既存了心要大起胆子与他多亲近一些,从这些地方开始“不拘小节”便是最简单的。 待两盏茶沏好,顾鸾抬眸扫了眼,楚稷坐去了茶榻边看折子。这正好,茶榻原就适合两人相对而坐,当中又有一方榻桌,说来既亲近,又并不失礼数。 她将两盏茶端去,就径自在另一边坐下来。楚稷余光扫见她,自顾自笑了声:“到了江浙还有好吃的呢,你先别贪那口羊肉了。” “好。”顾鸾垂眸应声,端起茶盏,抿了口茶。 而后整整一个下午,他看他的折子,她忙她的事情。御前掌事女官惯来是很忙的,事无巨细都要过目。如今正值春日,便是宫里头备夏装的时候。御前有多少宫女要添置新衣c连带着添置新衣又需备多少副首饰,皆需她数算清楚报给六尚局。 这一忙,就忙到了临近傍晚。他们相伴而坐,又互不打扰,宁静惬意的时光仿佛顾鸾印象中的前世。 待得忙完了,顾鸾伸懒腰活动了一下筋骨,楚稷余光扫见,随意一笑:“累了出去走走” 说着便也搁下了手头的折子,和她一起出了船舱。 外头的天色将暗未暗,星辰尚未显形,仔细看去,明月也只初显了薄薄的一层牙,淡淡地钳在天边。顾鸾边散步边望了望天色:“快到用膳的时辰了。” “嗯。” 她侧首:“奴婢可以蹭个饭吗” 楚稷一怔,就笑了:“想吃什么” “什么都好。”她说。 她声音轻快,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竟让他心里悸动。 这好像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想和他用膳。从前都是他留她,还要“巧立名目”地留她。 楚稷驻足,认真地想了想:“火锅”说完自己就摇头,“不行,你 上火。不然再烤一条鱼”继而又摇头,“烤鱼好像也” 顾鸾却眼睛一亮:“烤鱼好呀。”说着就撸了袖子,“上次是皇上钓的,这次奴婢来钓。” 楚稷眉心轻跳,打量着她:“你会么” 顾鸾说:“钓鱼有什么难” 楚稷想想,点了头:“行。”便命人停了船让顾鸾钓鱼,正好也方便上上下下都先去用膳。张俊帮着取了鱼竿鱼饵过来,又搬了两张凳子。顾鸾坐在船舷边,楚稷坐在靠近船舱舱壁的地方看着,还让张俊取了一摞奏章来看。 顾鸾这两辈子都没钓过鱼,只是心下觉得简单――她想着,钓鱼嘛,有竿有饵,等鱼上钩便是,能有多难 见楚稷还让张俊取了奏章来,心下直觉得他瞧不起人。他们只需要一条鱼来吃,奏章能看多少啊 然而一竿甩下去,一等就是不知多少时候。 眼看天色一分分变得更黑,楚稷手边未看的奏章一点点矮下去,又在另一侧摞成一摞。直至最后一本看完,他觉得光线已然太暗,借着船舱里投出来的灯光也不太够了,就打了个哈欠:“阿鸾啊。” “嗯”顾鸾故作镇定。 他语中显然带着笑音:“朕饿了。” “就快上钩了”她硬着头皮道。 楚稷托腮,无声咂嘴:哪来的自信呢 而后他便起了身,也没说什么,她只道他回舱中去了。不多时,却听船舱另一边的船舷处传来扑腾水声,顾鸾正侧耳倾听,楚稷又大步流星地绕了回来:“朕钓着了,回来吃饭” “”顾鸾大感受挫,却架不住自己也已饥肠辘辘,只得扔下鱼竿,小跑着也回舱里。 烤鱼不多时就端上来,两个人虽都顾着仪态,却因实在饿了,多少吃得有些急。一条烤鱼很快就被吃得干干净净,顾鸾吃完了才顾上问:“皇上怎么钓得那么快” 楚稷接过张俊奉来的茶漱了口,嗤笑:“会钓自然快,不能只甩竿等着。” 顾鸾看一看他:“那皇上岂不是早就看出了奴婢不会” “哈哈。”楚稷笑出声,“是啊。” “那皇上怎的不说呢” “这有什么好说”楚稷无所谓道,“你想钓就钓啊。” “可皇上不是不是饿了嘛”顾鸾低下头,小声嗫嚅,“做什么这样傻等着。” 楚稷目光微凝,欣赏了会儿她局促赌气的模样,试探询问:“想学么朕教你。” “好呀”顾鸾自然满口答应。言罢才又起身福下去,好歹做了个谢恩的样子,“谢皇上” 是夜,楚稷睡不着了。想着顾鸾这两日突然而然的轻松,他就睡意全无。再想想未来几日可教她钓鱼,他更觉亢奋。 外屋值夜的小宦官听着屋里的动静却不安心了,立起身往门中看了两回,借着昏暗的灯火,依稀能看到床帐中的人辗转反侧个不停。 皇上这是烙饼呢 他心底揶揄了一声,就去回了张俊。张俊今晚原不当夜值,但细一问,便知皇上这是过了子时还没睡着,不得不亲自过去瞧瞧。 张俊掌着灯进了屋,行至床边,轻道:“皇上,天色已很晚了,皇上若还睡不着,下奴让太医煎副安神的汤药来” “无妨。”楚稷坐起身,见房中只有张俊,便招了招手,“你过来。” “啊” 张俊不解地上前,楚稷探手揭开床帐,问他:“你有没有觉得,阿鸾这几日好似不太一样了” 不太一样了 张俊想了想:“她嘴边的泡好了” “不是”楚稷气笑,“朕是说,她跟朕之间好似没那么疏远了,你觉出来没有今晚的烤鱼是她要的,朕点了头,她便说要自己钓。” 张俊细一想,迟疑着点头:“好像是。” 不说这个,单说今天下午也有些不同。从前两个人若一同坐着,要么是皇上赐她坐,要么是她在侧殿里忙着,皇上凑过去。今日却是她自己就自然而然地坐到茶榻一侧去了。 这其实不合规矩,张俊看着心里直是一紧。可皇上没说什么,自也轮不到他说什么。 现下看来,这是两个人都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顾鸾是理所当然地就坐下了,而皇上皇上好似根本没意识到她是自己坐下的。 这两个人之间,颇有种不同寻常的默契。 张俊兀自回忆着,又听皇帝说:“阿鸾她她会不会对朕也有些心意” 张俊一懵。 皇帝抬头:“你说会不会假若朕此时下旨册封她,她可会不高兴” “这下奴怎么知道。”张俊一脸难色,“皇上要问,不如直接问顾鸾姑娘去。” 楚稷蹙眉:“若能直接问她,朕还来问你” “可下奴哪儿懂姑娘家的心 思啊。”张俊苦笑,“若真让下奴说下奴觉得顾鸾姑娘待皇上也确是不一样的。倘使皇上真怕她不高兴,那就为她想得再周全些。事事都妥当了,一来她安心,二来也总要心存几分感激,就不会不肯了。” 楚稷浅滞,追问:“这话怎么讲” 家人(“……皇上!”顾鸾不假思...) 张俊对顾鸾其实算不上多么了解,只是人在宫里久了,自问知道些宫女的想法,便慢条斯理地与皇帝说了起来:“皇上,这在进后宫的事上,宫女们的想法大抵是两种。一种想得简单些,一味地想飞上枝头变凤凰。觉得若进后宫成了皇妃,那便是人上人。” 倪氏就是个例。 “另一种想得则多一些,知道后宫里明争暗斗不断,觉得自己没有家世倚仗,便不如安心做个宫女熬到出宫,好过在后宫里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张俊语中一顿:“顾鸾姑娘聪慧通透,皇上您看她是哪一种。” 楚稷沉吟着:“自是第二种。” “这就是了。”张俊语重心长,“皇上您喜欢她,这些日子都在费心费力地让她也喜欢您。可她若真进了后宫,给她什么位份c她的娘家又能帮上她多少,皇上可也得为她思量好了。不然以顾鸾姑娘的性子绝不肯为了恩宠豁出命去,到时必定选择明哲保身,那与皇上可就不免要疏远了。” 这番话直引得楚稷深思,思量半晌,他抬了下眼皮:“这是你想的” “”张俊一瞧被看破了,不敢隐瞒,赔笑,“下奴哪有这本事,还多亏宜姑姑提点。” 打从柳宜离了宫,他就常去走动。封了诰命的人没什么烦心事,连夫家都愿意听她的,日子过得美满自在。 唯一让柳宜头疼眼晕的,也就是皇帝和顾鸾这点子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愫了。 是以张俊回回去柳宜府里,都是柳宜先听他说一说近来的种种见闻,再反过来由他听柳宜抱怨。 柳宜既烦心皇帝这样的瞻前顾后,又体谅他这份少年人的情谊。一日说到最后,柳宜叹了气,就叮嘱他:“这事啊,我是不打算多管了,你也别多插手。但你记着,若哪日皇上想开了,打算册封顾鸾了,你得提醒他,顾一顾顾鸾的家人,宫里头也给她安排周全,别留下隐患。” 张俊当时直觉得柳宜想得太多,摇着头笑:“姑姑何必操这个心历朝历代都有宫女得封的。封妃是一档子事,家人能不能跟着飞黄腾达那是另一档子事,不管也就不管了。” 柳宜缓言:“若她只是个寻常宫女,因着皇上一时兴起就上了龙床的,那道理确是这样。可皇上对她颇用了几分真心,就要另说了。” 张俊没想明白:“请姑姑明示。” 柳宜道:“后宫明争暗斗无休无止,那样的日子过得久了,人的性子都会变。而若有家世倚仗c位份支撑,处境便多少会好一些。你想想,顾鸾若没有这些,来日渐渐转了性子变成个狠毒刻薄的女人倘使只是日渐失宠与皇上淡了感情倒也还好,就由着她去;可若两人之间最终大吵一架去翻旧账呢这些账翻出来,皇上会不会自责后悔,觉得是自己没安排好,觉得是自己错了” 张俊闻言沉吟半晌:“而若皇上都安排得周全,都为她考虑到了,即便有那一日,也不必自责了” 柳宜点一点头。 张俊笑说:“还是宜姑姑最会为皇上分忧。” “我自然是要为他考虑的多些。”柳宜缓了口气,“但这事也不是全为他。顾鸾这姑娘懂事,我也盼她好好的。目下这后宫里啊你别看人不多,千般算计可未必会少。” “姑姑说的是。”张俊又应了一声,私心里就将这些话都记了下来,等着来日说给皇帝听。 楚稷听他说完,躺回床上,就沉默地思索起来。从如何安排顾鸾的家人倒给顾鸾一个怎样的位份,反反复复想了不知多少遍。 直至困意袭来,他终于睡了过去。 不知是不是因为傍晚时钓了鱼的缘故,楚稷这夜做了个和鱼有关的梦。却不是钓鱼,也不是晚膳所用的烤鱼,而是松鼠桂鱼。 这场梦,好像和他前几日的梦境是相连的。梦里他没拿到顾鸾带回的御状,一时之间只能与那些昏官斗智斗勇,苦挖罪证。君臣之间已然形同死敌,每每见而却还要不约而同地做出一派和睦粉饰太平,他心里存着一口气。 于是,在某一日的宴席上,河南巡抚侃侃而谈说案上的一道松鼠桂鱼乃是为了迎驾专程备下的c还专门去江浙请了厨子,他终是借机发作,勃然大怒。 他说去年才刚闹了灾,父母官不该在这样的事上铺张。雷霆之下,那些并不将他这年轻皇帝放在眼中的官员也多少被镇住了些。 可等到宴席散去,他的火气却没消,一拳狠砸在漆柱上。 ――饶是在梦里,楚稷都在恍惚间觉得眼前一黑。剧烈的酸痛从手指一直蔓延到肩头,应是伤了筋骨,激得他直冒冷汗。 画而一转,他就看到了自己养伤的日子。之后 的许多日他都不便提笔,说来着实有些丢人。 一觉梦醒,楚稷回忆着梦境中的自己只觉好笑。 倘使没有阿鸾带回来的那封御状,他大概会经历那些 也说不准。 他时而会觉得,梦里的那个自己不太像他。可那些梦又确该是“预知”无错,不是预知的话,也就没有其他的解释了。 水路复行十余日,船靠在了苏州。 苏州城中水路纵横交错,许多人家都临河而居。楚稷便命人将船行至了离行馆不远的地方才停,下了船,自又是一番百官迎驾的盛景。 不同于河南官场早已引得朝廷疑虑,江浙一带乃是鱼米之乡,数位官员都贤名在外。楚稷便显然心情不错,和官员们说笑着往行馆同行。身边随行的宫人们见状也都轻松几分,顾鸾隐约听到身后随着的宫女要相约出去买点心,便压音说:“苏州的糕点是好吃,你们若去买,帮我带些回来。” 两名宫女含着笑正要应,楚稷一唤:“阿鸾。” 顾鸾赶忙上前,楚稷笑看着她:“正好朕一会儿有事要议,你不必守着,和她们一起逛一逛去吧。” 言毕又跟身边的江苏巡抚说:“这是朕跟前的掌事女官,你找个对各处集市熟的人,带她随处走走。” “诺。”巡抚笑着一应,就招手挑了个侍卫上前。楚稷又转身看看顾鸾身后的那几个宫女,笑说:“都去吧。” 一时间四周围满是谢恩之声,一群年轻姑娘这就结伴走了。楚稷迈过行馆的门,一拉巡抚:“朕让你找的人” “找着了,找着了。”江苏巡抚接连应声,向内院一引,“皇上请。” 江南风光顾鸾实在是阔别已久了,屈指数算,竟已有几十年。 这趟闲逛她便不免逛得“身心投入”,各样点心见了就想买,好在她们一道出来的人多,买多些也不怕。 手底下有宫女不免劝她:“大姑姑悠着些。这些东西又不禁放,买多了吃不完的。” 不及她说话,方鸾歌就笑道:“那才要多买些大姑姑吃不了,我们可就占了便宜了” “好精的算盘啊”顾鸾杏目圆睁,扬手作势要打,方鸾歌一闪身跑开了,笑闹声扬出好远。 一行人就这样笑笑闹闹地从午后一直玩到了傍晚,眼瞧着该到用晚膳的时辰了,才拎着大包小包的点心乘马车回行馆去。 行馆中,楚稷已在房中与人议了一下午的事。对外所说的由头是此行办案以致河南一地官员空缺颇多,需挑有识之士填补空缺,实则多少有些醉翁之意不在酒。 但如此坐下来一议,他却愈发觉得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中年人还是有那么些建树的。 顾鸾回到行馆后先去更了衣,又让方鸾歌帮她将发髻也重新梳了一梳,便寻去楚稷院中当值去了。 行馆不比宫中处处是殿阁,大多只是寻常院落的规制。她便先去侧边的厢房沏了茶,连带着两样点心一起往里端。 入得书房,顾鸾就见楚稷端坐御案前,一官员装束的男子坐在侧边的椅子上,但因而朝楚稷,她只能看到个侧后的身影。 顾鸾莫名觉得的身影十分眼熟,一时却又想不起是谁,就姑且压低了眼帘,规规矩矩地去给楚稷奉茶。 待得行至楚稷身侧放下茶盏,她眼帘一抬,看见那官员的正脸就愣住了。 那人一看她,也愣住了。 二人相视一望,一时都想说话,却因都碍于圣驾在前,不约而同地欲言又止。 这倒弄得楚稷也一愣。 有那么一瞬他禁不住地怀疑――莫不是江苏巡抚给他找错了人 略作沉吟,楚稷用胳膊肘碰了碰顾鸾,顾鸾低下眼来看他,他睇了眼那人,试探着问她:“你不认识” “”顾鸾又愣了一瞬,继而意识到他大约是对个中关系心里有数的。 她便抬头,轻唤了一声:“爹。” 楚稷松气,没找错就好。 顾巍傻在了那儿。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家女儿进宫不足一年竟就混到了御前,且从服制看身份还不低c从皇上的反应看混得还挺好 “阿阿鸾”顾巍缓了好半晌,才僵硬地问出了一句,“在宫里还好啊” “都都好。”顾鸾比他还僵硬。 不是她和父亲不亲,实在是几十年不见了。几十年啊,足以让她适应亲人亡故一事,许多儿时的记忆也已淡忘,眼下冷不丁地再度相见,她真不知该如何应对。 楚稷看看他们,只道是自己让他们变得拘束,边起身边道:“你们父女必有许多话要说,朕出去走走。” “皇上”顾鸾不假思索地一把拉住他。 他身形一顿,她也愣住了,转而意识到不妥。 她只是觉得她对他更熟,见他要走,他瞬间怕极了自己应付不来。 可她不该伸手拽他。 “皇皇上”顾鸾艰难而笑,轻颤着一分分将他松开,“皇上不必嗯奴婢可以改日再” 她实在心虚,觉得纵使要与父亲促膝长谈,也得好好回忆一下自己在家时的事情。否则一不留神露馅了怎么办她怕被父亲瞧出不对劲来。 顾巍则因为她的失敬之举将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一时甚至忘了起身,双眼只死盯着皇帝。 皇帝若凶他女儿一句,他立刻跪下谢罪 却见皇帝一语不发地看了她半晌,而上一分分绽开笑容来:“这样紧张,怎么了” 顾鸾低下头:“突然见着爹爹,奴婢心里一点准备都没有。” 见亲爹要什么准备啊 楚稷费解地看她一眼,还是做了别的打算:“那先用膳,都随意些,当是家宴了。” 顾鸾低低地应了声“好”,心神一时还紧张着,已在苦思冥想地回忆自己儿时的事情,并未好好听他说了什么。 顾巍直听得瞳孔皱缩。 家宴 新欢(“阿鸾!”楚稷蓦地起身,...) 顾鸾正一正色:“奴婢去传膳。” 言毕福身,便往外退。 顾巍抬眸看一眼女儿,又看看皇帝,几次三番地踌躇之后还是起了身:“臣也先行告退” 楚稷自看得出他是有话想与顾鸾说,就点了头:“去吧。” 顾巍一揖,也向外退去。顾鸾出了房门,察觉到父亲跟上来,心中便又紧张起来。她硬着头皮一直前行,只作没察觉父亲跟着,直嫌膳房离得太远。 如此的“装傻充愣”却没能维持太久,因为顾巍在后头喊了她:“阿鸾” 顾鸾微滞,只好蕴起笑看过去:“爹您怎么出来了。” “一道走走吧,不耽误你办差。”顾巍脚下未停,顾鸾只好跟他同行,走出一段,他才又开口,“你跟皇上” 顾鸾心底一紧,抿唇不言。 顾巍侧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皇上方才说家宴。” 这倒真让顾鸾一愣:“什么家宴” 顾巍皱皱眉:“皇上说一道用膳,让你我都随意些,只当是家宴。” 有么 顾鸾愣了愣,尝试仔细回忆,却发现自己方才心思不在那儿,记不起他是如何说的。 顾巍打量着她:“爹是说过不求你得封得宠,只要你平安。但这种事,你也不必瞒着爹爹。” “不是。”顾鸾摇一摇头,“我跟皇上我们” 顾巍看着她。 她一时不知该怎么说。 若说“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那显是假话。 可若说“确是有点什么”,那又好像并未到那一步。 他们之间的万般情愫,都朦朦胧胧的。 顾鸾心底斟酌了良久才开口:“反正爹您放心,宫里的事我心里有数,皇上皇上我也是信得过的。他不是敢做不敢当的人,现下我既还在御前,就是没有旁的事情,您不必操心太多。若来日来日不在御前了,您也可放心,女儿会照顾好自己。” 这这番话听得顾巍只叹气:“你可要想清楚,后宫可不是什么福地洞天。” “人间哪有什么十全十美的福地洞天走哪条路都是冷暖自知,自己心里觉得值得就够了。”顾鸾道。 顾巍听得一愣,略带讶色地又打量了她一番。 此次一见,他莫名觉得女儿好像不太一样了。具体何处不同,他也不太说得出来,但单听她方才那句话理是不算深,可说出来听着就像是经过了许多大风大浪。 看来这宫里的日子是磨人啊 顾巍细一想,就有些心疼,觉得自己捧在手心儿里养大的女儿这近一年来指定没少遭罪。 当日的一顿晚膳用得分外沉默。顾巍生平第一次面圣本就拘谨,心下又担心着女儿,没什么话讲;楚稷跟顾巍不熟,当着顾巍的面又不太方便与顾鸾说笑,话也不多;顾鸾眼前面前一个君个父都不吭声,自是更为安静。 家宴散去时,三人不约而同地都松了口气。 顾鸾将父亲送至行馆门口便折回来,进了屋,就忍不住问楚稷:“皇上召奴婢的父亲来苏州,也不跟奴婢说一声” “啊”楚稷坐在御案前,从一大摞奏章中抬起脸,“朕没跟你说吗” 顾鸾看得出他这是装傻,瞪了一眼便不理他了,自顾自坐到旁边的茶榻上去喝茶歇脚。 楚稷笑一声,起身走过去:“朕是为公事叫他来的。此番河南空下的官职颇多,缺人手,朕打算让他当县令去。” 顾鸾一懵,手里的茶险些倾出来:“不行吧”她吸着凉气开口。 楚稷反问:“为何不行” “不是不是不行。”顾鸾放下茶盏,“奴婢是怕父亲难堪大任。” 楚稷挑眉:“哪有这样说自己父亲的” 顾鸾:“” 她没法跟楚稷说,她是真觉得父亲“难堪大任”。上一世,父亲就一直在家乡,连家乡的县令都不肯做,觉得当个师爷挺好,巴不得一辈子都别升迁。 这样一个安于现状的人,突然奉皇命远离故土,到河南当县令她怕父亲没那个心思以致办不好差事,把命丢了。 楚稷又笑道:“你放心,朕调他去不是因为你。朕今日下午已与他聊了许久,他在政事上是有些谋略的。” “真的”顾鸾抬头看他。 楚稷一哂:“这话岂能儿戏。” 顾鸾这才放了些心。翌日,行馆之中早早就忙了起来,因为晚上要与一众官员一齐设宴,江苏一地的大小官员几乎都要到 场。 顾鸾于是自晨起开始就在忙着照应各处,晌午时又带着宫人们浩浩荡荡地出了行馆,去楚稷看重的几个官宦人家先行颁赏。 这颁赏看似只是将赏赐送去便罢,其实礼数繁复。宫人们进了门,先要由宦官宣旨,再由领头的宫女说几句客气话。这几句话得说得既不失天威又显得亲切,最好能让底下的臣子感恩戴德。 上一世,顾鸾是到了四十多岁才开始办这样的差事的。一套嘴巴功夫练到六十多,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就连笑容也能拿捏得恰到好处。 如今,她对这套东西仍是信手拈来。 齐家是当地最大的名门望族,簪缨数代,如今掌事的家主是为年过七旬的老夫人。老人家岁数大了,容易感怀世事,前头听张俊宣读颁赏的圣旨时还好,待得听顾鸾说话时,老人家激动得直落了泪。 后头的小辈赶忙上前扶她,顾鸾也上前两步,握住她的手,脸上仍含着笑:“老夫人定一定。皇上是因记得齐家的好,才有了这般赏赐。若老夫人反倒为这些伤了身,倒成了皇上的不是了。” 齐老夫人连忙抹泪,好生说了一番感念皇恩的话。 往后再去的几户人家也都与齐家差不多,顾鸾自知差事办得漂亮,回行馆的路上神清气爽。到了行馆门口却碰上扎尔齐正出来,一众宫人驻足见礼,扎尔齐的目光落在顾鸾身上,再看看后头的一众宫人就笑了:“大姑姑好气派。” “殿下说笑了。”顾鸾朝他福了福,无意多留,便领着宫人们往里去。 扎尔齐朗声:“今晚宴席,我也来,带了莫格的美酒。大姑姑若有兴致,我着人送些给大姑姑尝尝。” 顾鸾心下滞了滞。 这般一来二去,她多少知道扎尔齐的意思了,这于她而言算是“节外生枝”。好在她和楚稷已两情相悦便也不怕什么,再者扎尔齐应也快回莫格了,想是闹不出什么事来。 又过约莫半个时辰,就开了席。席上官员逾百位,席面从厅中设到院子里。楚稷瞧着心情甚好,与官员们把酒言欢。顾鸾多数时候都侍奉在圣驾跟前,偶尔也出去瞧上一瞧,免得宫人们忙碌间不仔细,出了岔子。 酉时末刻的时候,她又出去了一趟。先去院子里瞧了瞧,见宫人们上菜c斟酒皆井井有条,就又去了厢房。 厢房里放着膳房刚端来的菜。宫人们为免菜肴一路端过来会冷,都是先用食盒提来,便需进厢房换了托盘再端上桌。 顾鸾迈过门槛,视线一扫,眼底蓦地一震。 松鼠桂鱼。 往事涌上心头,她下意识地便拦了个宦官,问他:“那鱼怎么回事” 那宦官回头瞧了眼,只道她是不识得那菜,就笑道:“姑姑,这是松鼠桂鱼,江浙名菜。” 是啊,是江浙名菜。 顾鸾定神想想,自知上一世所闻的传言中,他为这道鱼恼火时似是尚未到江浙。可眼前这道菜在江浙出现了她还是觉得不要吃了。 万一是传言有误,他再伤了手,还怪疼的。 她便摇了摇头:“我瞧桌上已有道龙须桂鱼,这松鼠桂鱼不必上了。” 那宦官听得一愣,还是揖道:“诺。” 这话传下去,顾鸾就安了心。又四处看了看便折回厅中,席上酒过三巡,有女子入了厅,唱起评弹。 江浙姑娘的声音糯而雅,曲声曼妙出喉,合着琵琶音,字字动人。 顾鸾定睛瞧瞧,这姑娘生得也标致,盈盈抬眼间,眉目含情。 再仔细听一听,她便发觉这姑娘大抵并非歌姬。有些字句明显气息不足,不知是席上那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日常学了来,专程到圣驾跟前献曲的。 个中意味,席上君臣自然都明白。 为帝王者,坐拥天下,所过之处权势c金钱c美人皆是他的。臣子献上在圣驾来时献上美女乃是好意,皇帝若是不收,便颇有几分有意打脸的意思,多少让臣子惶恐。 这样的事,顾鸾上一世也见过几回。那时楚稷虽已无心后宫,也还是会好好给一个封位,接进宫去金尊玉贵的养着。 如今,他还年轻 顾鸾心里突然难受得紧。 她也忽而发觉,自己原来并没有那么“想得开”。哪怕她自己心里也清楚,自己纵使入了后宫也不过是他三宫六院里的一个,此时此刻看着这江南美人坐在眼前弹着曲儿,她也还是心如刀割。 一曲终了,女子起座下拜,琵琶犹抱在怀中,半遮着面容。 江苏巡抚也起了身,含笑揖道:“这是臣的一个外甥女,原不是苏州人,年前才到苏州来陪伴臣的母亲。没想到却聪明得紧,闲来无事学这评弹,三两个月就已像模像样。臣想着评弹也是此地特色,总该请皇上听上一听,就让她过来了。” 巡抚话毕,女子颔首轻 言:“臣女献丑了。” 楚稷淡笑:“张俊。” 张俊应声上前。 “先带她下去歇息。” 有了这句话,事情便算有了定数,自然皆大欢喜。待得宴席散去,圣驾在众人的恭送声中先行离席,顾鸾随楚稷一并回到住处,上了盏茶,就借着轮值告退了。 她心里难受,纵使宫中已有几位嫔妃,并不多这一个,她也不想在屋里眼看着那位姑娘前来侍驾。 她怕自己做不到笑脸相迎,从此在他眼里就成了个妒妇。 顾鸾这般想着,心底一片黯淡。竭力提着心神让宫人们将各处都安排好了,就径自回了房去。 行至院门不远处,月色下遥遥立着一道身影,虽只能瞧见个背影,却也可见并非中原服侍。 顾鸾定住心,开口朗声:“殿下何事” 扎尔齐闻声回头,拎了拎手中长颈的酒壶,笑起来:“来给你送酒啊。” 顾鸾抿唇。 其实她并未与他“说好”。在他提议的时候,她并未应声。 此时,却有一股气在心里顶着,她上前两步,颔首:“殿下请进来坐吧。” “好。”扎尔齐一应,就与她一并进了院。顾鸾未再往屋中去,自顾自地坐在了院中石桌边,扎尔齐便也坐下来。 她递了个眼色示意方鸾歌取来瓷盏,便亲手拿起那酒壶来倒酒。 “我不常饮酒,莫格的酒更是从未试过。”她轻声道。 扎尔齐一哂:“那真该尝尝。我们莫格的酒啊,醇厚得很。” 尝就尝。 顾鸾心底自言自语道。 他房里现下有了别的美人儿,她饮个酒怎么了 更何况更何况他是真的要芙蓉帐暖度春宵,她虽是与扎尔齐同案而坐,院子里可还好几个宫女宦官守着呢。 她没什么可心虚的。 顾鸾这般想着,执起盏来,一饮而尽。 扎尔齐抬眸想道一声“慢着些”却晚了,美酒过喉,虽醇却烈,呛得顾鸾猛咳出来:“咳――” 她直涨红了脸,忙用帕子掩住嘴。扎尔齐在旁边看得直发愣:“好好喝个酒,你怎么弄得跟报仇似的” “”顾鸾答不上话,擦完嘴,只得说,“我不知这酒这样烈。” 扎尔齐露出恍然之色:“怪我,该先与你说清楚。”接着便看向方鸾歌,“姑娘,可方便寻些下酒菜来” 方鸾歌应了声“诺”,就先出了院,往膳房去。院子里的几个宦官也机灵,见状已有人去沏了茶来备下。 夜色之下,万籁俱寂,天子所住的院子里只余火烛芯儿偶尔发出的哔啵声响。楚稷坐在桌前,沉思不语,张俊抬眸打量了好几眼,也不敢贸然搅扰。 皇上想事的时候,总是不喜有人搅扰的。 于是,楚稷这一想便想了半晌。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将他困在了其中,让他忍不住地想了一遍又一遍。 ――方才宴席散时,他隐约听见苏州知府问宫人了一句:“松鼠桂鱼呢可是厨子病了” 或许因为前几日的梦境,楚稷听到这四个字忍不住地扭头扫了一眼。 他知道,松鼠桂鱼乃是本地名菜,既要安排宴席,当地官员十之八九会备下,还会找名厨来做。 而苏州又不是河南,会做好这道鱼的厨子在当地就有不少,便是有意寻访名厨也算不得铺张,他亦不会为此动怒,这鱼做也做得。 可这一回头,却听那被问话的宫人回道:“大姑姑说已有一道龙须桂鱼了,便不必再上那松鼠桂鱼。” “哦”苏州知府面露了然之色,似是还觉得大姑姑思虑更周全,觉得不上也无甚不妥。可楚稷听在耳中,心里却一滞。 或是因为先前心中已存疑影,他便对这事留了意,一遍又一遍地再度揣摩起来:当真只是巧合吗 虽是“无巧不成书”,可她若平白对一道鱼留意,也着实没有道理。 她是不是也真的感觉到了什么,和他一样做了梦,亦或见到些幻境 那些梦与幻境,或许也和他的一样模糊而断断续续。所以她虽知有此事,却不知事在河南,不在苏州 楚稷忖度着,不知不觉便比先前见到那小女孩时更确信了这等猜测,继而不知不觉笑了出来。 倘若真是那样,他能体谅她不敢说,因为怕被旁人看做妖异,可他并不会视她为妖异。 他会觉得他们嗯,更般配了一些,天造地设。 张俊犹自垂首立在旁边,余光忽而睃见皇上笑了,猜想他所忧虑之事该是有了结果,终于上前了两步:“皇上,时辰已很晚了。” 楚稷回神舒气:“安置吧。” 张俊又道:“那位唐氏” 楚稷:“哪个唐氏” “巡抚大人留下的那位唐氏。”张俊躬身,“皇上可要传召” 楚稷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添了个人。 “让她先睡吧。”他顿了顿,“明日一早传旨封昭仪位,按例拨宫人下去,吩咐他们好生侍奉。” 张俊一听就知,这是不打算见了。 不是今日不打算见,而是这些日子大抵都不想见,所以才怕宫人怠慢,要吩咐好生侍奉。 跟着又听皇帝问:“阿鸾呢” 张俊回思了一下:“方才轮了值,该是回去歇了。” 楚稷点点头,未在多言什么,沐浴更衣之后便也睡下了。 长夜寂寂,顾鸾做了一宿的梦,一会儿梦见生辰那日的礼物,一会儿梦见楚稷带她逛灯会,一会儿又梦见他左拥右抱,好一群花容月貌的嫔妃。 她于是整整大半夜都睡得不踏实,三更过去才慢慢睡得昏沉。天明时分,方鸾歌推门进来,叫了她两声见她不醒,又想了想她昨日喝了多少酒,就去替她告假。 御前宫女们告假都是跟她告,宦官则是找张俊。而他们两个是掌事,所谓的告假便是相互知会一声即可。方鸾歌就朝皇帝的住处寻去,到了院子里,托人进去请张俊出来。 门口候命的小宦官进了内室,在张俊耳边禀话:“大姑姑身边的鸾歌来了,请公公出去一趟。” 不及张俊开口,皇帝放了放手中的奏章:“什么事让她进来吧。” 那小宦官复又退出房门,喊方鸾歌进来。方鸾歌进屋叩拜,觉得喝醉了这事听来怎么都不好听,就替顾鸾遮掩道:“大姑姑身体不适,让奴婢来告个假。” “她怎么了”楚稷问了句,接着便索性起了身,“朕去看看她。” “”方鸾歌一慌,赶忙也起了身,疾步跟出去。 一句话在嗓子里卡了大半路,眼看住处离得不远了,她怕背上欺君的罪名才不得不实话实说:“皇上皇上别担心,大姑姑实是昨晚喝了些酒,喝醉了,没醒” 楚稷脚下一顿,眉头拧起:“喝酒” “是”方鸾歌越说声音越虚,在他的注视下连头都不敢抬,“昨天昨天扎尔齐殿下寻过来,给姑姑送了些莫格的酒。姑姑就就尝了尝。谁知那酒烈得很,三盏下去就醉了” 她这话,其实也在大着胆子欺君,不能深究。 足足三盏,烈不烈早就尝出来了。 方鸾歌于是说完就绷住了心弦,盼着他千万别深想。心里直觉得自己仿佛一个江湖好汉,为了义气连命都能不要。 却见皇帝神色一沉,提步就又向前走去。 “皇上”方鸾歌赶紧跟着,可他大步流星走得极快,直令衣袍生风,也令人望而生畏。 进了院门,楚稷半步都没停留,直接进了正屋c又拐进卧房去。 驻足左右一看,床帐果然还阖着,是没睡醒的样子。楚稷几步上前,一把揭开幔帐,床上安睡的人便嫌光线太亮,皱一皱眉,转过脸去。 “”楚稷阴着张脸,气不打一处来,“阿鸾。” 她没反应。 “顾鸾。” 她翻了个身,彻底背对着他了。 一股无名火直冲头脑,楚稷沉声:“去沏浓茶来。” 身边的宫人都看出他心情不好,只消片刻,就有茶奉上。 楚稷睇着顾鸾:“去取汤匙来,给她喂下去。” 说罢转身,几步行至茶榻前,面色铁青地落座。 身边的宦官取来汤匙后递给了方鸾歌,方鸾歌提心吊胆地扶顾鸾翻正过来,舀了勺茶,撬开嘴唇喂进口中。 顾鸾其实原也未醉得那么厉害,睡了一宿更已过了劲儿。这般被一喂就醒了,咳地一声,呛醒过来。 “干什么”她满目惊异地扭头看鸾歌,下一瞬便看见了与拔步床遥遥相对的茶榻上,九五之尊正侧支着额头,冷笑涟涟:“看来和扎尔齐饮酒饮得挺痛快” 这话由他说而出,可谓罕见的阴阳怪气。 言毕,他一声冷笑。 呵。 他都没跟她喝过酒,更没见她喝醉过。 楚稷越想越是恼火。 顾鸾怔了怔,低头看自己的衣服。 她因昨晚喝的大醉,衣裙更本没脱,虽被睡得皱巴巴的不宜面圣,但见他生气也就顾不上去换了,只得低头草草地先理上一理。 楚稷冷眼看着她,有意板着张脸,等她过来谢罪。 她很快下了床,穿上鞋子,起身――眼前骤然一黑,顾鸾只觉残存的酒气冲得太阳穴一跳,整个人就往前栽去。 “阿鸾”楚稷蓦地起身,几步冲至她面前,一把 将她扶住。 “”因在近前得以先一步扶住顾鸾的方鸾歌抬眸一瞧,就不动声色地松了手,还退开了两步。 张俊忍不住给方鸾歌比了个大拇指。 ――很不错,有眼色。 戳破(楚稷笑起来,想一想:“朕...) 顾鸾好生晕眩了一阵,头重脚轻,腿也不太听使唤。楚稷扶着她的胳膊,姿态并不算多么亲近,却扶得很稳。 她按着太阳穴缓劲儿,他微挑眉头,满目嫌弃:“好些没有” 熟悉的声音落入耳中却变得恍惚,就像在水中听到人说话。顾鸾没有应,黛眉紧锁起来。楚稷无声一喟,扶她坐到床上。 残存的醉意令她身上发软,他扶她坐下,刚收回手,她就下意识地扶住了床边的木柱。 他淡看着她:“酒量这么差还敢喝莫格的酒。” 这句话她听清了,知他颇有不满。 又听他吩咐宫人道:“去让膳房炖一盅醒酒汤来。” 方鸾歌福身一应,就向外头退去。顾鸾神思终于又缓过来些,稍抬起头,空洞的目光投在他面上,然后一分分汇聚起来:“皇上” “解了酒再跟朕说话。”他冷哼一声,几步踱回茶榻那边,神色清冷地坐下。 顾鸾又按了按太阳穴,迟钝地想,他好像真的生气了。 她迷迷糊糊地想要解释一下,解释自己没有喝太多,也没有醉得很厉害。 跟着又鬼使神差地想起更多的事情,想起昨晚醒酒的缘故。继而便想问他:昨天那位娘子服侍得可好 当然,即便尚未完全酒醒,她也把这话忍住了。 她依着他的话僵坐在那儿,觉得先安静一会儿也罢,她不想自己醉中说了错话。 方鸾歌这一往一返倒是很快,概因昨日刚有宴席,膳房怕皇上和各位大人醉得不适,一直在小炉上煲着醒酒汤。 方鸾歌端来一盅,坐到顾鸾身边去喂她。两口入腹,酸咸清鲜的味道既暖胃又提神,胸中被酒结起的不适被驱开,顾鸾觉得舒服了不少,也有了气力,便索性将汤盅端过来,自己喝。 她不太敢看楚稷,怕他冲她发火。 说起来,她还没见过他跟她发火呢。上一世他们和睦相处了二十年,她又没犯过什么大错,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顶多说她两句就过去了。这一世,他也几是对她事事满意的。 这一回,是她错得太离谱了。 御前的掌事女官喝得酊酩大醉,直至被皇帝从床上拎起来才醒,说书的都不敢这么写。 她一时恼恨自己,恨自己重活一世人也变得幼稚起来,行事竟这样离谱。 但想想昨晚,她仍清晰记得自己当时的难过。 若没有那几盏酒,她大概一整夜都会睡不着吧。 她真的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大度。 楚稷坐在茶榻上,与她要相对应,目光落在她手中的瓷盏上,却也不敢抬眸与她对视一眼。 他反反复复地在想,她怎么就和扎尔齐一同饮酒了呢 虽说不问也知,她身边的宫人不是摆设,哪怕她喝得大醉,与扎尔齐之间也不过止步于醉酒而已。但饮酒这种事 听来还是亲近的。 她都没跟他一起这样喝过。 先前听她说她与扎尔齐并不相熟,他心生欣喜。此时此刻,他却忽然不信了。 顾鸾沉默地喝完一盏汤,又嚼了两根汤中的酸笋,提神醒脑。 待得脑子彻底醒过来,她便自己也觉得自己身上的酒味真难闻。 偷眼看一眼楚稷,她站起身,低着头往前走了两步:“奴婢先去更衣。” 楚稷仿若未闻,端起茶盏来饮茶。她滞了滞,屈膝一福,径自向外退去。 方鸾歌小心地看了眼皇帝的神色,匆匆地去柜中取了身干净衣裙,便跟着顾鸾去了西屋。 顾鸾打起精神洗脸漱口,更衣上妆。好一番忙碌里都没说一个字,直看得方鸾歌心慌。眼见顾鸾收拾妥当便要回卧房去,方鸾歌在门口拦了她,不安地轻声询问:“皇上不会不会罚姐姐吧” 顾鸾驻足,轻喟:“跟你没关系,你在这儿待着吧。” “我不是怕这个”方鸾歌的声音更低了。 “我知道。”顾鸾朝她笑了笑,还是说,“你在这儿留着吧。” 她知道,楚稷不是会随意迁怒旁人的人,可现在她总归还是慌的。 回到卧房中,顾鸾低着头行至楚稷面前三步远的地方,低眉敛目地下拜。 她拜得很安静,没有一点声响。楚稷原等着她说话,见等不到,冷冷开口:“说话。” “奴婢知错了。”认错之言,低若蚊蝇。 他又道:“哪儿错了” 顾鸾抿一抿唇:“奴婢身为御前女官,不该饮酒。 ” 楚稷眉心狠狠一跳:“没了” “”顾鸾怔了怔,“更不该喝得大醉,耽误了当值。” 楚稷暗自磨了牙。 “没了” “不不该”她的声音轻颤起来,“在皇上面前失了礼数,让皇上看到奴婢那个样子。” “没了” “”她真的答不上来了。 顾鸾低伏着身子,低到鼻尖儿几乎触及地面。这样的姿势,她完全看不到他的神情,耳闻瓷质茶盏被执起的轻微声响,她莫名地慌了,嗓中干涩:“求皇上明示。” “呵。”楚稷气结,茶盏咣地一声放回去。 屋里自此变得很安静,静到没有一丁点声响。 过了半晌,他的口吻忽而变得很烦躁:“你先起来。” 看她这般跪着,他竟然很不自在。 顾鸾头都不敢抬地拎裙立起身,又听他说:“坐。” 她一怔,迟疑地打量了眼他的神情,安安静静地挪到榻桌另一边去坐下来。 每每同榻而坐,他们之间总是惬意的,这么紧张的氛围还是第一次。 楚稷又抿了口茶,淡泊的视线瞟到她面上:“下不为例,如何” 短暂的怔忪,顾鸾立刻连连点头:“谢皇上。” 楚稷并不算和善地又冷笑了声,沉了沉:“你若心情沉郁,想借酒消愁,朕不是不能体谅。但――”他顿了顿,“下回不许跟扎尔齐喝。” 原来他生气这个 顾鸾恍然大悟,暗骂自己真是喝多了。 她先前又不是没察觉过他的心思。那日她只是为扎尔齐说了两句话,他便颇有不满。这般饮酒她原也是存着几分赌气c报复的心思去的,惹得他不快更是再正常不过。 她偷偷看一看他,想问:这算嫉妒么 垂下眼帘,却轻道:“平常没人同奴婢饮酒,奴婢也想不起喝。昨儿个扎尔齐殿下只是碰上了。” 没人同你喝,你找朕喝啊 ――楚稷如此想着,面上蹙眉:“究竟为何这般饮酒” 顾鸾垂眸,盯着地,摇头:“也没什么。” “不许瞒朕。”他口吻生硬。 “真的没什么。”顾鸾勉强笑笑,“就是前天见了父亲,多少有些想家。两日攒下来,大事小情回忆起不少,思家之心就更浓了。昨晚宴席上又听巡抚大人说那位娘子到他府中陪伴祖母什么的,一下子便撑不住,只得用酒来缓和。” “真的”楚稷锁眉打量着她,似有不信。 “真的。”顾鸾抬头回视,一脸真诚。 她是不会让楚稷知道她在嫉妒的,她想他这辈子都不会让他知道她会嫉妒。 她应也不会让自己嫉妒太久。说到底,她对后宫的起伏早已心里有数,知道沉溺于此不是什么好事。她还是要好好过自己的日子的,只是暂且还需要些时间去适应罢了。 “对了,说起那位娘子”顾鸾再度缓出一缕笑,“奴婢喝多了,倒险些忘了正事。” 她边说边起了身,又续言:“娘子昨日侍驾辛苦,奴婢该嘱咐太医去备一剂调养身子的药去,让娘子好生歇歇。” 言毕她一福,就要往外退。 楚稷一时不解:什么药 张俊听言,却眼底一颤。 抬眸睃一眼顾鸾面上发僵的笑容,他突然恍悟她昨晚为何借酒消愁。心下险些笑出声,面上仍板着,轻咳一声:“还是大姑姑细致。” 跟着便向皇帝道:“大姑姑这边的事了了,皇上也快些回去吧。您刚封了唐昭仪位份,她必是要来谢恩的。您昨晚没见她,这谢恩若再不见,昭仪娘子初来乍到怕是要心中不安了” 话音未落,顾鸾猛地回头。 这会儿提唐昭仪作什么 ――楚稷正不满地乜过去,目光所及之处,却与顾鸾猛然投来的视线一触。 下一瞬,他蓦地反应过来张俊适才在说什么。再辨清她眸中又惊又喜的情绪,他心中的万般沉郁骤然一扫而空。 那弹指一霎里,仿佛天色都更亮了一重。好似一件苦寻已久的东西突然到了眼前,让人意外,更让人欣喜若狂。 “阿鸾你”楚稷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顾鸾因张俊那席话而愣在原地,一时也回不过神。半晌,又闻得一声短促笑音,清朗轻松,如若晨曦的光束穿过云层。 “你是在吃醋么”他含着笑问她。 她心下一栗,迎上他的视线,却又不敢看他,匆匆地低下眼来。 他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她死死低着头只想躲。可饶是这样,也仍清晰感觉到他眼中笑意漫开,铺天盖地地把她包裹起来。 “你借酒消愁, 是在吃醋么” 行至近前,他又更加清晰地问了一遍。 宫中,倪玉鸾“兢兢业业”地继续准备着,日日都做女红做到后半夜。 她原是不擅长这些的,到了御前之后颇费了些心力没日没夜地去练,只为讨好九五之尊。后来入了冷宫,这手艺荒废了许久,没想到如今还能用上。 在冷宫结识的那位宫女也在勤勤恳恳地帮她,这日又两枚香囊绣好,那宫女松了口气,笑说:“瞧着数量该是差不多了,娘子好生歇一歇吧。奴婢昨日去外头走动,给娘子寻了些上好的果脯蜜饯,娘子吃着甜甜嘴。” 说罢她便起身往外走,正要开门,外头人影一晃,她正一怔,就闻一声女子轻叫响起。 “谁”倪玉鸾大惊,那宫女忙上前两步推开门,张望了眼,便笑道:“是个洒扫的宫女不当心摔了,娘子歇着吧。” 她一壁说着,一壁看着一宦官紧捂那宫女的口鼻往院外拖。 等他们走远了,她反手阖上房门,也跟出去。在外头的小道上寻到他们,便皱了眉:“怎么回事” “翠儿姐姐。”那宦官躬身,抹了把额上的汗,“下奴奉命来给姐姐和倪氏送些银钱,刚到门外就看她在外头晃悠,不知要做什么。” 翠儿打量了眼那仍被按住口鼻的宫女:“先放开她。” 宦官依言松了手,那宫女立时三刻便要往院子里冲:“别拦我,别拦我让我杀了她让我杀了她” 她这般一喊,口鼻就又被按住了。翠儿与那宦官一同压制住她,她呜呜咽咽的,眼泪淌下来。 翠儿心念微动,柔声道:“她纵是已入冷宫,也曾是天子妃嫔。你来杀她,还这样嚷嚷,不要命了么” 被按着的人说不出话,只是哭得更凶了。 翠儿又道:“你先别喊,也别闹。究竟有什么旧怨,你慢慢与我说清楚,或许我能帮得上你呢。” 言罢她睇了眼那宦官,二人复又将那宫女松开。那宫女果然没再喊叫,抹了把眼泪:“倪玉莺这贱人她就该死” 翠儿闻言,眸光一凛:“你说她叫什么” 接着,那宫女又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翠儿听得心烦,却觉她有用,便摆出一副温柔体贴的模样来哄她。 不多时,事情就问了个明明白白。 翠儿与那宦官面上皆有讶色,便径自拉住那宫女的手:“不哭了,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先缓一缓。”说着一睇那宦官,示意他先回去禀事。 那宦官会意地躬了躬身,离了行宫,疾步往后宫去。入了安和宫,他直入正殿,朝正坐在案前读书的女子一揖:“仪嫔娘娘” “什么事这么急”仪嫔挑眉,“说。” 那宦官这一路赶得气喘吁吁,好生缓了两口气,才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 仪嫔一语不发地听罢,亦不免有些讶色。半晌,讶色尽数淡去,她搁下手中书卷,缓出笑容:“倪玉莺好得很。” 这下,事情就更有意思了。 苏州,顾鸾立在楚稷面前死死低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才从嗓子里逼出一句:“不是” 放在民间,善妒乃是七出之条;放在宫中,在皇帝面前承认自己善妒,可能是傻子。 “真的”楚稷似笑非笑地看了她半晌,俄而又道,“那朕告诉你,朕不高兴你和扎尔齐喝酒,是在吃扎尔齐的醋。” 顾鸾蓦然抬头。 虽则她方才已摸到了他这般情绪,但听他亲口说出,还是愕然。 四目相对,他一双笑眼对着她的懵然。她只觉得心跳都漏了几拍,继而呼吸也变得断断续续。 她便又避开了他的目光,摇头:“皇上胡说什么” 可他牵住了她的手:“是真的。” 她下意识地往后挣。 “不然你以为朕大早上来跟你发什么脾气”他不松,反上前一步,得寸进尺地伸臂揽在她腰际,“是御前供不起你这几口酒了么” “皇皇上”顾鸾愈发地慌了,整个身子都在颤。她从不曾离他这样近,近到能听到他的心跳。 楚稷低笑一声:“来,不生气了,我们坐一会儿。” 顾鸾周身紧绷,觉得自己想拒绝,出喉的却是一声:“嗯” 然后,她便鬼使神差地跟着他回到了茶榻前。 她脑子里发着懵,没意识到自己是如何坐下的,也没意识到张俊是何时挪走的榻桌。总之他们便这样一同坐了下来,他半揽着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脸:“朕昨晚自己睡的。” 她双颊骤然通红。 “跟奴婢解释这个干什么”她声音低若蚊蝇。 “怕你再借酒消愁啊。”他笑言。 “奴婢没”她死鸭子嘴硬,但嘴硬到一半就噎住了。 她从怔忪中发觉,他好像是在哄她。这种感觉有些奇妙,也有些突然,他们昨日都还客客气气地守着主仆礼数,但现在,他把她圈在了怀里。 楚稷也觉得很奇妙。 他设想过无数次要如何跟她开口。 他想过直接册封她,终是怕她不肯;也想过先直言询问她的意思,又觉怎么措辞都显得尴尬。 可他想不到,按捺已久的心事会因为这样一个契机突然而然地说开。 只因他们都在吃醋。 楚稷一手攥着她的手,手指摩挲着她的手背,只觉得怎么看她都看不够。她万般的好在这片刻间都涌到了他面前,一颦一笑皆让他心动。 顾鸾沉默了良久,极轻地呢喃着问:“皇上喜欢奴婢么” 楚稷笑起来,想一想:“朕从未这样动心过。” “”她肩头微紧,好似被他这话说得不自在,便伸手推他,“别这样。” “是真的。”他顿了顿,续说,“但朕怕你不喜欢朕。” 她愣了一下。 他又道:“也怕你不喜欢后宫。” 顾鸾薄唇微抿:“奴婢确是不喜欢后宫。” 跟着就又说:“但这不重要。” 楚稷浅滞:“怎么不重要” 她抬眸,迎上他的眼睛:“因为奴婢倾慕皇上,旁的事便都不重要。” 楚稷无声吸气,沉吟半晌,轻道:“朕会为你安排好。” 这句话轻却有力,像在做一种郑重的承诺。 顿了顿,他续说:“我们都等一等,等你父亲在河南做出些名堂,朕便可以给你封个高位。” 顾鸾微讶,脱口而出:“皇上不是说父亲的事和奴婢没关系” “”楚稷骤然局促,盯向墙壁,闷声一咳。 顾鸾忙摇头:“只当奴婢没问过。” 楚稷的目光转回她面上,忽而想起她才刚起床,笑了声:“你先用膳” “好”她点点头。 他又道:“朕还有折子要看,先回去忙了。你”他颔首,“你快些过来。” “好。”她又点点头,便起身恭送。待得他离开,方鸾歌紧张兮兮地回来,顾鸾看见她,心中那股激动忽而涌起,一把将她抱住:“鸾歌” “姐姐”方鸾歌吓到了,战战兢兢地反手搂住她,“姐姐怎么了皇上说什么了姐姐你别吓我” 话没问完,耳边一声低嘶,顾鸾抵着她的肩头便哭了。 方鸾歌吓得不敢吭声,一时想哄,一时又隐隐辨出这哭声好似不是因难过委屈所致,隐约还带着那么几分笑。 顾鸾边哭边笑边抹眼泪,自己都觉得自己奇怪,却仍压制不住这种情绪。她便由着自己哭了许久,脑海中一遍遍回想他方才的话,每一句都在心底漾开一股酸甜,让她怎么想都想不够。 值得的。重活这一世,一切都是值得的。 哭了好一会儿,顾鸾才松开方鸾歌,抹着泪告诉她:“我没事,我饿了” “哦”方鸾歌好悬没回过神,“哦好,我去提膳来” 说罢就又去了趟膳房,给顾鸾取来了早膳。 早膳用罢,顾鸾又理了理妆容,就去了楚稷的院子。临到院门口时正碰上新封的唐昭仪也到了,顾鸾就驻了足,福身:“昭仪娘子万安。” “大姑姑。”唐昭仪浅浅地还了一礼,抿笑,“我今日刚得封,身边的宫女说按规矩要来谢恩,劳大姑姑通禀。” “诺。”顾鸾颔一颔首,“昭仪娘子稍候。” 言毕她就先一步入了院,迈进门槛一看,楚稷正与几名地方官员议着事。见她进来,楚稷下意识地止了音,她便上前附耳与他将事情说了,他一时顾不上,就告诉她:“你看着办吧。” 顾鸾轻声应下,便退出了屋门。这样的事“看着办”也是有规矩可循的,她只消替楚稷备一份赏给唐昭仪,就算给足了面子。至于张俊方才在她房里那番说辞,那可真是说给她听的。 顾鸾便着人去取了一柄玉如意c两副玉镯和两副簪钗,放在托盘中由宫女一同呈出去,再由她禀话:“皇上正与几位大人议事,也不知要议到什么时候。娘子的意思奴婢已禀明,这是皇上赏的,娘子便请回吧。” 唐昭仪听言,温婉而笑:“多谢大姑姑,那我就先不多搅扰了。” 顾鸾点点头,二人再度相互一福,几名出来颁赏的宫女就将上次交给了随唐昭仪出来的宫人。 唐昭仪转身往回去,刚迈出院门,耳边响起一声轻嗤:“说得好听,指不准在皇上跟前说了什么呢” 唐昭仪诧然看去,说话的人叫榴锦,乃是宫里拨到她身边的大宫女。 “这话怎么说”唐昭仪不解道,“那是御前的大姑姑,行事必是有分寸的。” “这是您对宫里还不熟。”榴锦作势扶住她的胳膊,压着音徐徐道,“这位大姑姑其实也是去年才进宫的,听闻原本还是秀女,不知怎的去了尚宫局,又被调到了御前。皇上待她可不一般呢,就连后宫里头都说,这位迟早是要进后宫当娘娘的人。” “哦。”唐昭仪面显恍悟,思索着点了点头,“倒也不稀奇。大姑姑生得貌美,性子也柔和,又在御前侍奉过,想来是该合皇上的心意。” “娘子想得可简单。”榴锦神情复杂地看她两眼,“奴婢是觉得,您该防着大姑姑一些。她既自己有心得宠上位,必定视六宫为敌,您若没点防心,指不准要吃什么暗亏呢。” “不会吧”唐昭仪思索着,笑说,“我瞧大姑姑不是那样精于算计的人。” “您这话可错了。”榴锦摇一摇头,“能在御前做掌事的,哪个不精于算计” 柔情蜜意(但回宫去她的小厨房就没关...) 又过几日,宫中迎来了大公主的百日礼。 百日向来是个大日子,大公主又是今上头一个孩子,这场庆贺便办得格外隆重。 太后在颐宁宫设了宴席,宫嫔都到了,命妇也到了不少。在外南巡的皇帝虽无法赶回来,却早半个月就着人备了厚礼回来,沿路所见的奇珍异宝足足装满了几只红漆大箱,大公主今日所穿的小衣裳便是用这趟送回来的云锦做的。 席上人人都挂着笑容,太后对这个孙女很是喜欢,亲手抱了她好一会儿。后来,还是贤昭容怕太后累着,上前笑道:“这孩子最近长得快,沉得很,太后娘娘别累着,交给臣妾吧。” “哀家还没那么老呢。”太后笑睇她一眼。 贤昭容一想也是,太后还不到四十,便又改口:“太后娘娘总要先吃些东西。” “也好,也好。”太后终是应了,将孩子交给贤昭容。贤昭容便先退去了厢房,想着要哄一会儿孩子,自己也可歇一歇。 两名乳母随着她出去,迈进厢房门槛,贤昭容却见房中还有一人。 “仪嫔娘娘安。”贤昭容垂眸福身,抱着孩子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仪嫔曾拿这孩子的去留威胁过她,逼她开口求皇上让她回来。那事她虽办了,心下对仪嫔的芥蒂也自是有了。眼下见仪嫔凑过来,贤昭容颇有些不安。 仪嫔却蕴着笑:“今儿个昭容和大公主是宴席上的正主,何必这么多礼来,我们坐着说说话。” 贤昭容没做声,将孩子交给了乳母带去隔壁的房里歇息,自己进屋与仪嫔一道在茶榻边落座,淡声问她:“不知仪嫔娘娘何事” “昭容态度冷淡,这是对往事存怨了。”仪嫔道。 贤昭容不料她会说得这样直,面色一紧,垂眸:“臣妾不敢。” “昭容别怪本宫。”仪嫔说着,叹了一声,“昭容是尚寝局出来的,比本宫更知宫里跟红踩白的事有多少。本宫实在是在行宫里被逼急了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只是为回宫罢了,并无真要抢走公主的意思。” 这话,贤昭容半信半不信,只轻声说:“都过去了。” “是,都过去了。”仪嫔笑了笑,“但如今还有个事,本宫还得求你。” 贤昭容神色微凛,仪嫔即道:“昭容别紧张本宫既已回宫,此番便断无威逼利诱之意。只是此事所设之人乃是个宫女,本宫不知该如何做,想着昭容是尚寝局出来的,或对这些事熟悉一些,才来问昭容的意思。” 她这话说得很是诚恳。 贤昭容位份矮她一截,总归也不可能起身就走,略作踌躇,便问:“何事” 就听仪嫔一唤:“出来吧。” 一宫女自屏风后走出,瞧着很是拘谨。行至二人跟前,俯身下拜:“仪嫔娘娘安,贤昭容娘子安。” 仪嫔并不看她,只看着贤昭容:“也怪我多事,我想着冷宫倪氏与我们也算姐妹一场,自过年起便时不时地接济了她一些银钱,免得她日子过得太苦。结果” 仪嫔顿声,目光落在了面前的宫女身上:“也就前两天,差去打点的宫人偶然碰着了她,见她在倪氏屋外鬼鬼祟祟的,就押了过来。本宫原以为她是去偷东西的,随意问了两句,谁知她竟招出了些耸人听闻之事。” 说罢便跟那宫女道:“你自己说吧。” “奴婢奴婢是想去毒死倪氏的。”跪伏在地的宫女低着头,说出的第一句话就令贤昭容一惊:“你说什么” 苏州城里,张俊白日里奉旨出去办了趟差,傍晚时分回到行馆,推门一瞧皇上不在,就知这是又带顾鸾出去了。 他叫来个宦官一问,果然,那宦官禀道:“皇上听闻近来正有船宴,就带大姑姑去了。” “知道了,下去吧。”张俊咂咂嘴,心下舒畅。想了想便径自回了房,研墨提笔,打算将这天大的喜讯告诉宜姑姑,省得宜姑姑天天头疼夜夜生闷气。 不远处的河道上,几艘木船缓缓驶起。船上皆有舱棚,尚有雕镂,精致讲究。 眼下天色已半黑,船中点燃了烛台,与河道两旁商铺的笼灯相映成趣。 各色菜肴早已在船中的案台上布开,船中不必留人侍奉,独有一片祥和惬意。而若有事要唤人来,则在舱门处有个铜铃,伸手拽上一拽,舱外守候的仆婢下人便可入内。 一只长颈的白瓷酒壶在桌上放着,楚稷拿起来斟酒。斟至第二杯,顾鸾忙道:“奴婢不喝” 免得喝完又睡得昏天黑地的。 他一笑:“这都不算酒,叫桂花米酿,当地的小孩子都能喝着玩,你尝尝 看。” 言毕将酒盏推给她,她抿了口,果然只在清甜间觅得一股桂花味,酒香是几乎寻不到的。 楚稷自顾自夹了口河鳗吃,尝着不错,又夹一块给她:“还是江南会过日子。京中也有河道贯穿,却不见店家将宴席开到船上。” “江南渔民多,打鱼为生,便更离不开船。”顾鸾又抿了口米酿,“尤其苏州这边,皇上别看苏州城不大,河道却有几百条。奴婢小时候在家乡,听苏州去的官员们说过中秋回乡过节的事。据说很多富贵人家返乡后都会包上几艘漂亮的大船,自七月末就阖家都在船上住着,从城内往城外缓缓而行。白日里路过什么地方觉得有趣就停下船来,上岸逛一逛c吃一吃,逛够了再回到船上来。如此一游便是一个月,八月末再各自回去。” 这样的中秋,一听就别有意趣,楚稷不禁笑道:“那咱们来得不是时候。” 说着就开始自言自语:“要不中秋时再来一趟或者过完中秋再回京” “皇上想什么呢”顾鸾笑出声,“只为游船就这般放纵,回去可要被群臣纠劾了。” “不许朕这么干,还不许朕想想啊”楚稷轻啧,丢了枚油爆虾在嘴里嚼着,“过几年吧过几年再寻个机会,趁中秋咱们再来。游一游船,还可去寒山寺看看。” 顾鸾抿着笑说“好”,她喜欢听他这样言及将来。 这几日他都常做这样的打算,让她觉得他们会相伴走上好远。虽然虽然若是清醒一些,她也知道他未必能喜欢她那么久,但此时此刻,这些话听来总是甜的。 “寒山寺。”他又念了一遍这个地方,忽地想起先前去龙王庙的事,就笑了。 早知她愿意,他当时便将那张符烧了,也不至于让钦天监白忙一场。 这场船宴过去又两日,圣驾便离席返京了。返京路上,江浙一带还好,百姓们遥望御船从江中驶过,只是热烈围观,全当在看热闹。 待得途经河南时,官场肃清之事早已传遍,所过之处就变得隆重至极。岸边时时有百姓叩拜,还有人摘来鲜花投进江中。虽说江面宽阔,这些花就算扔得再远也到不了船上,却足以使得两岸花团锦簇,硬生生铺出了一条繁花似锦的水路来。 顾鸾见状,心中感慨万千,进船舱奉茶时便跟楚稷说:“皇上该出去看看。繁花似锦,可是个好兆头。” 楚稷读着奏章,听言苦笑摇头:“百姓们是为抓了贪官污吏谢朕,可倘若真是政治清明,就不该有这样的贪官污吏,更不该让他们在当地坐大到如此地步,朕当不了这谢。” 顾鸾将茶放到他手边,便搬了张绣墩过来坐下:“奴婢倒觉得话不是这样说的。” “朝中之事千头万绪,皇上继位还不足五年,能在京中将政务理清已属不易。此地官员沆瀣一气显是顽疾,皇上此行能快刀斩乱麻,已是贤明之举了。” 楚稷微微凝神,侧首看她:“这话你只能跟朕说,不能出去乱讲。” 若让旁人听去,她那句“顽疾”极易被解读成指摘先皇。 顾鸾却坦然道:“这话没什么说不得。先皇也是明君,只是天下之大,总不可能时时处处盯得周全,便免不了有贪官污吏滋生,这个理放在哪位帝王身上都一样。” 楚稷笑眼凝视着她:“你想说什么” “奴婢想说,皇上别把自己逼得太紧了。”顾鸾低下头,手指划着裙摆上的绣纹。 “哈哈。”楚稷笑了声,倚向靠背,手摸过来攥住她的手,“放心,朕不会。这些道理朕心里都有数,只是多给自己提个醒罢了。” 跟着便轻扯了下嘴角,小声告诉她:“其实知道百姓在外夹道欢迎,朕也是高兴的。你就别跟着夸了,朕会飘的。” 你才不会呢 顾鸾抬眸小小地瞪了他一眼,跟着又问:“快晌午了,今日午膳用什么” “你这是已经想好了吧”楚稷轻啧,大方道,“说吧,许你点菜。” “那去钓鱼吧”顾鸾兴奋得往前凑了凑,“那几日奴婢是不是跟皇上学得还不错今日再来练练手。” “行。”楚稷含笑,起身就揽着她往外走,“一起钓,钓得少就烤个鱼,多就来个全鱼宴朕还有些馋鱼汤了,一会儿让御膳房做来。” 顾鸾仰头:“奴婢会做呀” “哈哈哈哈,那喝你做的。”他欣然应允,走到舱外想了想,又说,“朕给你打个下手” 顾鸾满目惊悚地看他,他立时懂了:“回宫再说。” 这回她点了头:“好。” 眼下在外出巡,船上的膳房就那么一个,他过去容易把旁的宫人吓到。 但回宫去她的小厨房就没关系啦 香囊事(“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一路缓缓而行,圣驾回宫时已入五月。 天气有些热了,宫中正忙着过端午,皇后领一众嫔妃到宫门口迎驾,不免都出了一身细汗。 皇帝上前扶了皇后起身,一行人一道往里走。临近紫宸殿,皇后驻了足,侧首道:“皇上舟车劳顿,当先好生歇息才是。臣妾与诸位姐妹便先告退了,也带唐昭仪熟悉熟悉宫里。” “皇后辛苦。”皇帝颔首。夫妻两个就这样客客气气道了别,倒惹得后头的一众嫔妃心情各异。 在后宫相处这些时日她们都看出来了,皇后是个不在意恩宠的主儿。也是,都做了正宫了,只消无大过又不会被废位,有宠无宠都不要紧。 可她们不一样啊。她们经年累月地见不着圣颜,如今难得借着迎驾见着了,哪个不是绞尽脑汁地想搭上几句话谁知皇后说告退就告了退,弄得她们谁也来不及说什么。 一众嫔妃又不敢指摘皇后,憋闷地行了大半路,就有人拉住了唐昭仪的手,没话找话:“昭仪娘子初入宫闱,若有什么不适应的,与我们说便是。” 这最先开口的是何美人。她挂着一脸的笑,看起来无比和善。 接着,她的视线就落在了唐昭仪腕上的玉镯上,笑容不禁僵了僵:“这是皇上此番南巡,外头的官员新贡上来的吧臣妾记得前些日子送回来几副,在皇后娘娘和昭容姐姐那儿见过。” 这话引得众人都不禁往唐昭仪那边扫了一眼,打量着她,思想她算不算得一个“新宠”。 唐氏却是个温婉的人,听出了何美人话里的试探也仍抿着笑,轻道:“是,这是臣妾刚得封那日,皇上赏下来的。” 这话一说,投来的目光又都收回去了不少。 得封那日赏的,那也有些天了。若是这些天都没得过新的赏,那看起来也不过尔尔。 何美人一壁斟酌着,一壁接着探问:“臣妾自幼就在北方,从未去过江南,也不知皇上此行都有什么趣事。昭仪娘子既有幸伴驾了大半路,不如与我们说说” 唐昭仪和和气气地垂眸:“皇上政务繁忙,我也不曾面圣几回,亦不敢贸然打听皇上的去向。这位姐姐这样问,属实为难我了。” 这话更令众人安了心。却听唐昭仪身边有宫女脆生生笑道:“美人娘子想知晓这个,问我家娘子确是为难她了,合该问御前大姑姑去” 众人刚缓和下来的神情又都一紧,连皇后也忍不住回头瞟了一眼。 “榴锦。”唐昭仪黛眉微蹙,榴锦这才噤了声,低眉顺眼地做出了恭顺的样子。 往后的半程路,一行人都沉默得紧。入了栖凤宫,皇后让唐昭仪识了遍六宫众人,就让她住到了仪嫔宫里去。 仪嫔一脸的欢喜,自栖凤宫告退后便亲自带她去了安和宫凌云阁,跟她说:“这地方最雅致清净,昭仪便先住这里吧。若缺什么,到正殿告诉本宫。” 唐昭仪客客气气地谢了,便让榴锦亲自去送仪嫔。这样的差事多能得赏,也表明主子的器重,榴锦自然高兴,深深一福,恭请仪嫔离开。 唐昭仪沉默地等她们走远了些,扬音唤人:“枫锦。” 另一宫女躬身上前:“娘子。” “这话你听着,别与旁人说。” 枫锦面显惑色,仍是垂眸道:“娘子吩咐。” 唐昭仪黛眉浅锁:“榴锦争强好胜,说话也不当心,这般下去恐会招惹麻烦。日后跟前的紧要差事,我会慢慢交给你,你心里有数便是。” 枫锦一怔,继而又惊又喜,赶忙下拜:“谢娘子。奴婢必定好生办差,不负娘子重托” “别惹麻烦,就是你最大的不负重托。”唐昭仪轻声道。 枫锦又一拜:“奴婢谨记。” “起来吧。”唐昭仪缓了一息,便向内室走去。她与皇上算不得相熟,但这些日子下来,已足以让她知道皇上对她没什么心思。 有些事里,最紧要的就是“自知之明”。 皇上若对她有意,她自可以去争c自可以有几分野心。可既没有,在这后宫安度一生也不失为一种好结果,图惹是非反倒是庸人自扰了。 紫宸殿里,闲来无事,顾鸾便与楚稷一并进了寝殿,在茶榻上分坐两边,隔着一方榻桌各自读书。 御膳房奉了两碗冰镇绿豆汤来,他一时没动,她吃完自己那碗歇了会儿觉得还热,就将他那碗也端来吃了。 吃到一半,他伸手摸碗,没摸到,抬头一看:“你这碗是不是朕的” “”顾鸾后脊绷直,“奴婢看皇上一直不吃” “ 朕没说不吃。” “可放久了就不凉了。”她边说边又吃了一口,言毕下榻,“奴婢去御膳房端碗新的来。” 楚稷伸手,一把扣住她的手腕。 她扭头,看到他眉心紧蹙:“算了。”他不咸不淡地摇头,“外面热,别出去了。” 说罢一拉,直接拉她坐到身边。 顾鸾被他搂着,没多久就又嫌热了,便伸手把那碗没吃完的绿豆汤端起,继续吃。 “啊――”楚稷突然偏头,张口。 “咳”顾鸾猛地被绿豆呛了,清清嗓子,又要下地,“奴婢再去取把勺来。” “事多。”他挑眉,手在她腕上一攥,瓷匙压入碗中又生硬舀起,就凑到嘴边吃了。 细品两下,他道:“是不太凉了。” 说罢就扬音:“张俊。” 张俊应声入了寝殿,皇帝随口:“去御膳房再端碗绿豆汤来,要凉的。” “”顾鸾望向张俊,饱含歉意。 不过转念想想,张俊自是不会亲自跑这一趟的。 果然,张俊出了殿就将这差事吩咐给了个小宦官。那小宦官得了令,半刻都不敢耽搁地奔去御膳房。 绿豆汤是现成的,御膳房将汤盛好,又额外放了些碎冰进去,倒也没忘了让这小宦官喝上一碗解解热。小宦官饮了汤c道了谢,将皇帝要的那碗放进食盒里装好,就稳步折回紫宸殿。 在他自北向南往紫宸殿走的时候,两名宫女正自东向南往顾鸾的院子去。 方鸾歌正与院子里的三名宫女一起围坐在石案边说话,见有人来,就起身迎过去。 院门外的二人一福:“姑娘,我们是尚服局的,来给大姑姑送新制好的夏衣和香囊。” “辛苦了。”方鸾歌边笑应边垂眸一看,二人的托盘里果然一个端着几身夏衣,一个盛着七八只香囊。香囊颜色各异,但各个精巧,是费神用心做的。 “真好看。”方鸾歌赞了句,面前的宫女便笑说:“此番专挑了清凉透气些的料子做这香囊,香料也选了清新些的,正事宜夏天。姑娘可将这些香囊悬挂在离灯近些的地方,晚上一燃起灯,让热气一熏,香气即可散开,保准清爽宜人。” 方鸾歌颔首:“我记下了。”说着便示意绿暗和红稀将东西接下,又让霜白陪二人去厢房用茶。 待得她们进了厢房的门,方鸾歌才自己将东西端去了内室,一一记档c查验。 顾鸾则是到晚上回来时才见到这些东西,方鸾歌跟她说:“已按姐姐所言一一记档了,几身衣裳我也都亲手查了一遍,既无藏针c暗袋,也未见有什么异香。” 顾鸾点点头,边进屋落座边问:“香囊呢” 方鸾歌道:“香囊拢共送来了十二枚,我挑开一枚瞧了瞧不知该怎么说。” 顾鸾凝神:“直说就好了。” “就是”方鸾歌拧着眉头,“里头的香料都是寻常香料,我都识得出,没什么用不得的东西。但是吧我又总觉得那些香料瞧着要比平日所见更白一层,不知是熏制之法不同还是有旁的原因。” 顾鸾思忖道:“可让太医院看过了” “我已私下里请了两位医女看。”方鸾歌说,“她们都没瞧出什么,只说可能是近来更晒一些,所以照得东西发了白。” 顾鸾便说:“那再请太医瞧瞧。” 方鸾歌轻声:“那可就得让皇上知道了” “罢了。”顾鸾摇了头。 她若要传太医,他必定担心她有什么不适。想想上次喝醉了被他拎起来的经过还是算了。 她便道:“把那香囊给我,明日太医去给皇上请平安脉的时候,我私下里问一问。” “好。”方鸾歌应了,就去取了那已拆开口的香囊来,交给顾鸾收着。 顾鸾在翌日晌午太医为楚稷请过脉后,亲自送了他出殿,迈出殿门又走远几步,就开口道:“吕太医,我有个私事,想请太医帮个忙。” 吕太医拱手:“姑娘请说。” “就这个香囊。”顾鸾边说边将香囊摸出来,递给他,“太医帮我看看里头的香料有恙无恙我身边的宫女瞧了,只觉得香料似乎都有些发白,不知是不是熏制之法不同所致。” 她这般说着,略去了已找医女看过不提,免得太医先入为主以致误判。 吕太医便依言打开了香囊,摸出几许香料仔细看了看,又凑到鼻边细嗅。 如此辨别几番,他忽而眼底一栗,转而问顾鸾:“这香囊,大姑姑从何处所得” “是尚服局昨日新送来的。”顾鸾如实道,“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吕太医手中将那香料一撵,丢回囊中,复又看了看手指,示意她再行走远了几步。 到了偏僻 处,他才驻足:“这东西若说大碍,倒也没有,但大姑姑还是能不用就别用吧。若非要用,则务必远离明火,倘使夏日烈日当空,气候正热,便也别戴着它。” 顾鸾听得一奇:“这是什么说法” 查案(如是圣上想要轻拿轻放,是...) 吕太医叹道:“这外头那层白,乃是火石磨成的粉。只是磨得极细,镀得又均匀,是以看起来浑然一体,不好分辨。” “火石”顾鸾讶然,“打火的那个东西” “正是。”吕太医点点头,“这东西之所以拿来打火,是因易燃。倘若靠近火源,抑或烈日当头c暑气正重,一不小心便会燃起,危险得很。” 顾鸾想了想,又说:“我从前听说这还是有毒的” “有毒是有毒。”吕太医点点头,“但用在香囊中,这毒倒无妨了,一则大姑姑不会日日凑在鼻前细嗅,二则就算长时间细嗅,分量也仍很轻,不足以使人中毒。只是它既易燃,囊中香料又都是些晒干的花木草叶,怕是燃起便不好收拾。” 顾鸾拧眉,颔首道谢:“我有数了,多谢太医。” 接着又道:“此事,还请太医只当不知情便好。” “那皇上那边”吕太医微有迟疑,顾鸾轻声:“人在宫里,各有各的难处,还请太医体谅。” 吕太医想一想,便也罢了。今日他体谅几分她这御前大姑姑的难处,来日也指不准还有事要央她,左右是不吃亏的。 与吕太医道了别,顾鸾就先回了趟自己院中,暂未多说吕太医的事,只问方鸾歌:“尚服局送这香囊过来,可还说了什么” “说是取了轻薄透气些的面料来制,嗯香料挑的清爽些的,适宜夏天。还说” 方鸾歌想了想,又续道:“哦,说若悬挂在离灯近些的地方,傍晚灯火燃起来,热气一烘,香气即可散开。” 这话入耳,顾鸾禁不住“呵”的一声,冷笑出喉。 “这是想活活烧死我呢”她道。 方鸾歌一愕:“怎么说” 顾鸾这才将吕太医适才所言尽数告诉她,言罢复又冷笑:“若没有尚服局那句话,这事是冲着我来c还是有心借我的手冲别人去,还有的论。可偏有了那句话,我平日不回房时屋里都不点灯,只要点灯我必在房里。” 这便是精打细算,想掐准她在房中的时候烧死她了。 顾鸾环顾四周――房中笼灯有薄绢制的罩子c床有绢绸的幔帐,一应家具更多为木质,门窗亦是木质。 这若烧起来,火势必定汹涌。房中所挂的香囊若都替换成此次送来的,更有助燃之效,她想逃出去不是易事。 方鸾歌心惊肉跳:“这是何人所为尚服局尚服局犯不上的” 顾鸾摇头叹息:“我暂且也想不出是谁。” “那姐姐可要赶紧回了皇上才好。”方鸾歌边说边打开了衣柜,将香囊尽数取出,“皇上会为姐姐做主的。” 顾鸾一时却拿不准了。 若说彻查,自是皇帝下旨最是有用。可现下她没出事,她拿不准直截了当地将这种后宫算计推到他面前,会不会有点傻 凭着上一世所见她也知道,后宫嫔妃们若是遇到这样的算计,即便早有察觉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纵容得对方计成再行反击,人证物证俱在,方能一招制胜。 她是不是也该等一等,等到这东西起效,让楚稷亲眼看到有人要害她 这其实很简单,她只需让这香囊靠近火源,让它烧起来。 她也知道更狠的法子――此事若落在精于算计的后宫妃嫔手里,大有可能有人带着此物到紫宸殿去,再找个机会让它在紫宸殿里烧起来。 之后,再委屈c惊恐c心神不宁,任凭幕后主使有天大的本事,也必定会被挖出来,再无翻身余地。 她是可以那样做的,可她不想算计他。 若是窗户纸还没戳破,她愿意使一些小心思,让他多看一看她。可那不过是柔肠百转,又酸又甜却无害,饶是被他瞧出了来问她,她也没什么可愧疚。 但眼下,是阴谋,是实实在在的算计。 顾鸾发自肺腑地抵触。仔细想来,上一世他们相处得那样好,许多时候便是因为有什么说什么。她对他信任,他对她也放心。 这在人与人之间是很珍贵的东西,在宫中更是。 这样珍贵的东西,她实不忍让它变了味。 又在房中待了片刻,顾鸾就回了紫宸殿,她袖中揣了个香囊,但一时仍拿不准该怎么办,便姑且不提,该干什么就干什么。 楚稷很是忙碌,明日就是端午,他要率众臣祭拜龙祖c祈福辟邪。再过十余日又是皇长子百日,百日礼亦有一应事宜要他过目。 是以这一忙便忙到了用晚膳的时候。宫人们不敢扰他,眼看再不用膳就已太晚,才由顾鸾上前说了句:“皇上, 先用膳吧。” 楚稷抬眸,视线落至殿外,才发觉天色已黑,便放下手中奏章:“好。” 不一刻工夫,晚膳就已备齐。楚稷用着膳,才觉今日委实有些累了,便道:“等用完膳,陪朕出去走走。” “好。”顾鸾抿着汤,应了声。 二人往外走时正值月明星稀之际,前头的三大殿气派宏阔,却不适宜闲来散步。楚稷便带着顾鸾往后宫走,到了太液池边。 张俊提前带人来清了道,眼下四下无人,楚稷便让顾鸾站在前面,径自在她身后伸臂将她圈住,与她一并赏月,姿态闲适而亲近。 二人这一站便是很久,顾鸾安安静静的,欣赏着他身上浅淡的龙涎香味。他也不开口,就那样抱着她。 直至他在某一瞬忽而幼稚,被她钗子上的流苏吸引视线,抬手玩了起来。 那几缕流苏乃是珍珠所穿,被他一玩就撞得作响,扰了顾鸾清净。顾鸾一壁按住,一壁恶狠狠回头瞪他,他低笑:“这么凶。” 说完,他就又乖乖拥着她了。顾鸾也转回头去,静望明月,望了半晌,长声吁气。 算了,直说吧。 她定住神,薄唇轻启:“有个事,得告诉皇上。” “你说。” 她便回头寻觅:“张俊呢” 楚稷不解,还是松开了她,唤来张俊。 顾鸾的目光落在张俊手中的笼灯上,便道:“笼灯借我一用,我要里头的火烛。” “哎,好。”张俊面显惑色,犹是依言将灯放下,小心翼翼地将其中燃的正旺的火烛取了出来。 顾鸾摸出那香囊,走到张俊身边,将香囊一分分地缓缓靠近火烛。眼瞧尚有一寸之遥,火烛的光焰半分都未触碰道香囊,香囊却倏尔窜起火苗来。 顾鸾蓦然回身,信手将香囊掷进太液池里。 “扑通――”香囊落入湖中,火光熄灭,消失不见。 楚稷一时不明,只看着她,顾鸾上前两步,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同样的香囊,奴婢房里还有十一个,皆是尚服局昨日新送来的。鸾歌细心,打开查验觉得香料色泽发白,就请医女去看,医女未觉有异,只说或是近来太晒,晾得发白所致。” “可今日晌午,奴婢又找吕太医看了。吕太医说,那是因外头涂了层磨得极细的火石粉。倘使温度高些,即会燃起。” “而尚服局却告诉鸾歌,可将这香囊挂在靠近笼灯处。燃灯时热气一蒸,香气即出。” 她深深地吸了口气:“平日若奴婢不回房,房中不会燃灯。燃灯时,奴婢必在房里。” 言毕,她便不再多言一字,只等着楚稷的反应。 上一世她不曾见过年轻的他面对后宫争端的样子,亦不知他会如何料理。但她想得明白,只消此次他有那么一点息事宁人的意思,日后再有这般的事情,她都不会贸然同他讲了。 楚稷听罢,眼底微颤:“张俊。” 他神情沉得可怕,张俊躬身上前,却不敢出一点声响。 “你带着人,先把尚服局围了,再去阿鸾那里将香囊尽数取来,让鸾歌去尚服局把送香囊的宫女识出来,交由宫正司审。” 再凝神想想,他又说:“请宜姑姑进宫一趟,去宫正司镇着。不论审出何人,一概直接到紫宸殿回话。皇后和母后那边,先不必惊扰了。” “诺。”张俊一揖,领命而去,心下已知必有一场腥风血雨。 如是圣上想要轻拿轻放,是万万不会劳动已出了宫的宜姑姑的。 “阿鸾。”楚稷走近几步,伸手将她揽住,“别怕啊”他的神情柔和下来,声音也柔和下来,“朕会查清楚,不会出事的。你若不安心,也可自己去宫正司看看案卷,没关系。” 顾鸾贴在他怀里,听着他的话,持续了大半日的惊惧与烦躁一点点舒开。 不知不觉的,她竟勾起了一点笑意,轻轻地点头,应了声:“好。” 宫外,张俊来传圣上口谕时,柳宜原正悠哉哉地用鲜牛乳调成的糊糊敷着脸。乍闻皇帝要她回宫办差,她心里一讶,这份讶色惹得神情扭曲,敷脸的糊糊便有许多地方粘连到了一起,还有许多地方出现了裂纹。 柳宜胡乱抹了两把,一张乱七八糟的脸就这么望向张俊,她怒然质问:“要我盯着宫正司办案顾鸾呢” “就是顾鸾的案子,有人要害顾鸾。”张俊赔着笑回话。 “有人要害她,不碍着她办案啊”柳宜又道。 若顾鸾被疑是凶手,那是要避嫌的;但是险些被害,有什么嫌可避 转念一响,柳宜又懂了:“宫正司审案血腥,怕顾鸾吓着,是吧” “皇上没说。”张俊硬着头皮。 “这小没良心的。”柳宜气不打一处来, 躺在美人榻上生了半晌的闷气,终是沉叹着起身,洗脸更衣去了。 端午节(“那你给朕做个汤吧,朕给...) 翌日便是端午的正日子,皇后晨起梳妆时听闻宜夫人进了宫,自然而然地道:“可是进宫过节来了一会儿本宫去见见她。” 身边的大宫女景云却说:“不是,奴婢听闻是去宫正司帮着审什么案子。” “案子”皇后从镜中看她一眼,心里犯了嘀咕。 宫正司在审的案子,应是宫中之事,她却半分也没听说。 于是不禁追问:“什么案子” 景云一壁为皇后梳着头一壁道:“奴婢去宫正司问了问,也没问出来。娘娘看是否去御前打听打听” “不必了。”皇后即刻否了她这想法。 她一个当皇后的,去御前胡打听,传出去于名声无益。再说,御前那边口风紧,想是也打听不出什么来。 皇后便不再多想这事,只问景云:“宫宴都安排妥当了” “都妥当了,娘娘放心。”景云抿笑,“这回尚食局包的粽子可真是好。方才良王殿下去太后娘娘那儿问安,路过栖凤宫闻着香,还跑进来要了两个吃呢。” 皇后绷不住也笑:“那就再装几个,本宫一会儿去向太后娘娘问安,给他捎过去。” “诺。”景云应了声,递了个眼色示意身边的宦官去装粽子。宜夫人入宫之事便暂且按下了不提,后宫之中皆是一片过节的喜气。 紫宸殿,皇帝一早就出了宫,率领重臣祭拜龙祖去了。 顾鸾并未跟着,留在房中却又无事,一清静下来就满脑子都是那香囊案。如此捱到了晌午,她到底忍不住,就起身出了门,想去宫正司瞧瞧有进展没有。 宫正司设在皇宫东侧,与尚宫局只一墙之隔,顾鸾这辈子还没去过。行至门口,两旁候命的宦官也不认得她,伸手一挡。顾鸾给他们看了腰牌,二人才忙躬身:“大姑姑安好。” 顾鸾这便入了门,二人自会向里头的掌事去禀话。是以顾鸾刚进了前厅,案卷就有人奉了上来,其实也就寥寥三两页而已。 顾鸾翻了翻,都是些无甚大用的供词,尚未提及主使是谁。 忖度半晌,顾鸾还是说:“宜夫人是不是正审着我去瞧瞧吧。” “这”进来送案卷的女官神情微僵,干笑道,“夫人专门吩咐了,说着审案的过程吓人得很,您若过来,不必去看。” “宜夫人好意。”顾鸾颔首浅笑,“你也把话带到了,她便不会怪你。让我去看看吧。” 跟前的女官略作斟酌,终是带着她去了。 宫正司平日便是审案所用,格局特殊。出了这方宽敞明亮的正厅,后头便是另一间偌大的房舍。这房虽大却阴暗,里头皆是牢室c刑房,处处透着阴暗压抑。 那位女官带着顾鸾径直往前走,临近通道尽头的时候,顾鸾闻到一股子怪味。 好似是好似是什么菜的香辣味,混合着血腥气,一并飘出来。 顾鸾面露惑色,没说什么,跟着这位女官一并进了那间刑房。 目光所及之处,柳宜正姿态闲适地端坐在一张大木椅上,手边有张方桌,桌上置有两个小盆。 后头的那个盆里放了什么,顾鸾瞧不见,眼前这个却已摞出了一座小山,在盆中冒出了个小尖儿来。 通红通红的,是虾壳。 竟是在吃小龙虾――顾鸾心生佩服。 这一世她尚未见过宫正司的血腥,方才闻得血腥味,直觉得有些恶心。而纵使是上一世对此见惯不怪的时候,她也绝没想过审案的时候还要吃点东西。 “你怎么来了”柳宜看见她就笑起来,拿起帕子擦了擦手,站起身。 顾鸾忙是一福:“夫人安好。” “别多礼了。”柳宜亲亲热热地扶起她,“原想着不让你看,你倒不怕” 顾鸾垂眸:“一不小心命都差点没了,这点事还有什么好怕” “也是。”柳宜一哂,“来,坐下。” 即刻便有宫女在柳宜身侧添了个绣墩,顾鸾与柳宜一道坐下,才顾上看正受审的两个人。 这应该就是昨日去送香囊的两个宫女了,都被五花大绑地捆在木架上,身上却没见血,看来她方才嗅见的血腥气不是这屋传出去的。 柳宜慢条斯理地又剥了一只虾,养得修长的指甲拈着虾仁:“还不说可真能熬啊――” 顾鸾平心静气地看着,低一低眼,没开口。 她太清楚这里头的路子。 宫正司里有成百上千种酷刑能让人招供,但只消动刑,越大的案子越容易被人指摘屈打成招,反倒节外生枝。所以宫 里头厉害的女官都有一套不动刑的狠办法,斗的是一股狠劲儿,熬的是心思。这般审下去,受审者多半比经历严刑拷打还痛苦,但偏偏身上找不到伤处,也就不怕被人说屈打成招。 顾鸾抬眸瞧瞧眼前这两位――嗯,应是还在头一步,最多第二步。 头一步便是将人这样捆着,能说话c能喝水c每四个时辰还有几口饭菜喂进去,但独不让睡觉,想睡就是一盆冰水浇醒的事。 这原就是越熬越难受的一步。若还硬熬着不说,总归也不会被放下来,第二步自然而然地就到了:内急。 人嘛,多多少少都是要面子的。有了内急,很难说服自己就地解决,这就成了另一通苦熬。熬住了自是难受得紧,熬不住,那又为审案的女官开启了第三步。 忍不住内急,衣衫脏污,到时柳宜自会让人将她们的衣衫尽数除了,剥得干干净净地捆在这里。 姑娘家没几个受得了这一步,顾鸾上一世时就知许多犯了事的宫女都是栽在了这一步上。 再往后自也还有更让人遭罪的。 但现在,这二人应是还不知后头有什么厉害等着她们。 “唉”顾鸾一声喟叹,摇一摇头,“你们别觉得夫人不动刑就是好欺负。我劝你们一句,知道什么就尽快招了吧,好歹落得个干净体面。若这般耗下去,后头只怕有的是你们求死不能的时候。” 嗯 柳宜忍不住地瞧了她一眼,一时觉得她好像知道些什么,可从神情里又什么也看不出来。 顾鸾自知柳宜这个审法唯一的缺点便是用时要长一些,她在此处也等不到什么结果,便无意再多留,说完就起了身,朝柳宜一福:“奴婢不扰夫人了,这就去一趟御膳房,让他们再备些麻辣小龙虾给夫人送来。” “不吃了不吃了。”柳宜摆手,“这东西,吃多了上火。你让他们送些粽子过来吧,我好歹应个节景。” “诺。”顾鸾含笑一应,倒没忘了问,“不知夫人爱吃甜的还是咸的” 柳宜却大方:“我都吃,不忌口。若是甜的,豆沙c蜜枣为佳,若是咸的,你瞧瞧有没有鲜肉的。” “奴婢记下了。”顾鸾再行一福,就从刑房退了出去,离了宫正司,自去御膳房传话去了。 宫外,楚稷先去祭拜龙祖,又去河边看了看赛龙舟,算是与民同乐。回宫时已至傍晚,进了紫宸殿便问:“阿鸾今日如何” 殿里机灵的小宦官上前回道:“大姑姑白日里去了一趟宫正司,而后便回房歇着了。下奴问了她身边的鸾歌姑娘,说是话一直不多,午膳用的也不香。” 显是还记挂着香囊之事。 楚稷又问:“现在在何处” 那小宦官答说:“在侧殿等着皇上回来呢。” 楚稷点点头,便径直去了侧殿。顾鸾正坐在茶榻上愣着神,见门被推开就望过去,继而起身福了福:“皇上。” 楚稷看看她,没多提那案子,只觉不该让她再为此费神,便衔起笑,拉住她的手就往外走。 “去哪儿”顾鸾一头雾水,他道:“回宫有两日了,你院子里的小厨房该收拾好了吧” 她从前与旁的御前宫人一样是吃尚宫局和御膳房送去的菜,这回南巡回来,楚稷才刚吩咐人给她把小厨房收拾出来,又从尚食局调了几个厨子给她。 顾鸾怔了怔:“该是好了” “那你给朕做个汤吧,朕给你打下手。”他笑道,看起来兴冲冲的。 忙了一天,不累吗 顾鸾讷讷地看着他,脑子里盘绕了一整天的事让他这么一搅合全没了。又不好扫他的兴,途经殿门时只好赶紧喊住个宦官跑回去传话,让小厨房的宫人们都先回去歇着,就说她想自己做菜自己待会儿。 待得他们走进小厨房的时候,屋中已空空如也。顾鸾问他想喝什么汤,他想想:“鸡汤吧。” 她瞧了瞧,正好有事先收拾好的鸡,便将广袖用绦绳缚上去,抄刀准备料理。 楚稷饶有兴味地在旁边围着她转:“朕怎么帮你” “皇上还真要帮厨”顾鸾看着他,笑意复杂,“君子远庖厨。” “啧,这话不是这么用的。”他反驳道。 她见他一脸认真,四下看看,只得找个活给他:“喏,那个锅皇上舀些清水进去。” “好嘞”楚稷应得爽快,挽一挽衣袖,转身就去拿锅。 行至水缸边,他却又望着水面愣了愣,转回身来问她:“舀多少” 顾鸾摒笑:“半锅就行。” “哦。”他点点头,依言舀好,又端着锅这回她面前,“然后呢” 顾鸾说:“放小炉上。” 他又问:“哪个小炉” “”顾鸾实在没忍住,扑哧笑出声 ,索性扔了手里的刀,一头撞在他胸口,乐不可支地笑了好一会儿。 楚稷被她那么一撞,手上一倾,险些把锅里的水洒了。他赶忙将锅放下,接着就听到她笑,他并不知她在笑什么,被笑得发懵。 “笑什么笑”他一脸困惑地把她搂住,说到一半,自己也绷不住笑了。 一起下厨(现在才知道,原来到了真正...) 笑着笑着,二人目光相触,顾鸾双颊一红,楚稷喉中轻咳,遂又各自别开眼睛。 他依她所言将锅放去小炉上,折回来又问她:“然后呢” 顾鸾含着笑,手里三两下切好些许姜丝,捧起来放到他手里:“扔到锅里去。皇上小心些,别烫着。” “哪有那么傻”他不满地眯眼,再度折到炉子边,将姜片放进锅里。 往后的约莫两刻工夫里,顾鸾就这样指指点点地让他干了不少事。看得出,他真是童叟无欺地一丁点都不会,却干得很认真,衣袂飘飘地在这厨房里走来走去的样子也看着赏心悦目。 待得前头的准备都做完,汤终于正式熬上了。顾鸾盖好锅盖,抹了把汗:“皇上先行回去歇息吧。等一会儿熬好了,奴婢端过去。” 他道:“何不一道回去” 顾鸾指一指那锅:“还得有人盯着才好,免得扑了锅。” 这事原是让旁人来做也可,但她方才已吩咐厨房当值的宫人都去歇下,此时便也不想再劳他们回来一趟了。 楚稷挂着一脸笑容往她而前凑:“那朕陪你待着。” 顾鸾笑着推他:“又没事做。” “陪你待着也好啊。”他道。 说着便退开两步,径自在靠墙的一方空台而上坐下。 顾鸾瞧瞧,那台而该是平日里放食材的地方,现下已收拾干净。她便也踮脚坐上去,与他并排,望着锅发呆。 楚稷侧首笑看着她,看了太久,以致于她发着呆都有所察觉。 懵懵地直了直身,顾鸾回看他一眼。见他还看,她还以为自己脸上沾了东西,抬起手来摸。 什么也没摸到。她想了想,又跳下台而,行至水缸边照了照。 确是什么也没有。 顾鸾皱皱眉,折回去。途经他身前,被他一把拉住,扯进怀里。 她下意识地一挣,旋即被他紧紧环住。她的身子便有些僵,却不想挣了,就由着他这样抱着。 过了好一会儿,他唤她:“阿鸾。” 她轻轻的:“嗯” “朕能不能”他好似想问什么,问到一半又迟疑地没了声响。她正自疑惑,忽觉他身形微动,转而一吻落在她额上。 这是温柔而悠长的一个吻,并不急迫,依稀还有几分克制,却在她额上停了良久。顾鸾不自禁地呼吸凝滞,心弦乱开一重,强自按住,又再乱开一重。 直到他松开她,一股莫名的力量令她一下子抬眸望向他。四目相对,她眸中残存怔忪,他眼底含着笑,她一看那笑意,脸颊又烫了起来。 再往后,他们都没再说什么,她坐回台而上,依偎在他身侧。他将她半搂着,她就觉得这便是最舒服的事情,心里什么乱七八糟的事都想不起来了,更无暇顾及宫正司还审着与她有关的案子。 这种感觉,好生奇妙。 最初重回这一世的时候,她设想过与他的相处。她想他们若是今生能够相爱,必定会有说不完的话。 现在才知道,原来到了真正相爱的时候,便是不说话也是幸福的。 坐得久了,她便无所事事地抓起了他的手来。楚稷很配合地抬起来给她看,她的手指便慢条斯理地一下下划过他掌心的纹路,就像小孩子会蹲在地上去描石板上的一些纹路一样,无聊而幼稚。 可就连这样无聊的事情,现下做来都觉得是甜的。 如此这般,熬汤的一个时辰几是一眨眼就过去了。顾鸾取出两只汤盏去盛汤,盛好第二只刚要寻食盒来,转身一看,楚稷端着第一只盏已喝上了。 顾鸾杏目圆睁:“怎的就这样喝上了” “”楚稷愣了愣,视线左顾右盼,却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心虚询问,“还不能喝吗” “端去殿里喝呀”她道。 “哦”楚稷又喝了口,“吃完了再回去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 顾鸾拿他没办法,只得哭笑不得地又去取了些而饼和小菜,放在台而上,和他一起吃。 吃饱喝足,她坚持自己动手把刚用过的碗洗了。 楚稷劝她放着,等明日有人来当值自会洗净。她摇头:“奴婢总不能告诉人家皇上在这里用过膳” “那又如何” 她一睇桌上的空盏碟:“两盏汤一碟饼四道小菜,要奴婢承认都是自己一个人吃的么” 她才不干。 明明是他吃得比较多 楚稷闻之恍悟,便被说服,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便又撸起袖 子要来帮她。奈何他对这种活计实在不熟,洗第一个碟子时手一滑,就给摔碎了。 “”顾鸾无言地看了眼,见他勤勤恳恳地还要拿第二个,赶紧抢了过来。 接着便将他往门外推:“皇上去院子里坐着等一会儿,奴婢马上就收拾好” 不然他若再摔碎一个,明天她就得被迫承认自己洗了七个碗碟还摔了俩。身为御前大姑姑,她丢不起这个人。 察觉自己被嫌弃的楚稷只得坐到院中的石案边,望月自省。顾鸾院子里算上方鸾歌虽有四个宫女c三个宦官,此时却无人敢贸然出来,却不乏有人忍不住扒着窗缝张望。 红稀压音惊叹:“皇上出来了出来了天爷啊刚才还真一直在小厨房陪着大姑姑” 绿暗和她额头顶额头地抢那点子窗缝,听言道:“自然我就说没走,你偏不信” “那大姑姑怎的还不进后宫啊”红稀皱了眉,“我看着都着急若打从一开始的传言就是真的,大姑姑那会儿就进后宫的话现在没准儿孩子都怀上了吧” “你这操得什么闲心啊”绿暗嗤笑,发笑中身子不经意间向前一倾,将窗子给顶开了。 楚稷只闻身后不远处传来吱呀轻响,并一阵倒吸凉气的骚动。楚稷回过头,就见两名宫女脑袋摞脑袋地僵在了窗口处。 “”二人脸色惨白,齿间都在打颤,“皇皇上” “朕随处走走。”楚稷实则比她们还不自在,佯作从容地颔首,“你们自便。” “诺”红稀应声,只觉自己喉咙里都绷紧了。见圣上转回身不再看她们,哆嗦着伸出手,把窗户够回来关好。 又过不多时,顾鸾收拾好小厨房出来了,二人便离了院子,一道回紫宸殿去。 从她所住的院子到紫宸殿,约莫三四十丈距离,不近也不远。正值初夏,白日炎热,夜晚清风拂而倒也清爽。顾鸾抬头,天幕上星辰璀璨,她忽觉心中舒朗,仰望天际自顾自地笑起来。 他侧首看她:“好傻。” 她狠狠瞪他,他迅速避开目光,同样望向天,就也笑了。 “好傻。”顾鸾瞥着他回了一句,两个人的笑音便不约而同地又响了一阵,回荡在红墙绿瓦间,一片简单的欢愉。 如此又过了一日,宫正司里审出了结果,柳宜整理好供状交到紫宸殿,顾鸾立在楚稷身边与他一起看,看到一半就拧起眉头:“倪氏” 她想过许多可能,却没想过是倪氏,概因倪氏已入了冷宫且又出身不高,而此事还经了尚服局,看着实在不像一个无依无靠的冷宫庶人能办得到的。 柳宜经了这两日,而上颇有些疲色。坐在一旁揉着太阳穴,听顾鸾显露疑问,就道:“皇上是想尽快将事情了了,还是想听臣妇多句嘴” 楚稷颔首:“姑姑但说无妨。” 柳宜正了正色:“就凭倪氏――漫说她如今在冷宫里,就是从前给皇上当婕妤的时候,也未必有这么大的能耐。皇上若真想要真相,还得深挖,只是会闹出多大的风浪,那可就不好说了。” 楚稷轻喟:“朕会传倪氏问话。” “皇上可要想清楚。”柳宜凝视着他,神色沉肃,“如今后宫人是不多,若是牵扯另外几位,倒也不是大事。但仪嫔舒嫔两位娘娘都是家世极好的,唐昭仪背后也是江苏巡抚,都不容小觑。再不然,万一这其中牵涉中宫” “朕要知道是谁。”楚稷神情笃然,不容置喙。 柳宜点一点头:“好,只消皇上明白其中利弊且觉得自己能扛得过,臣妇便不多嘴了。只还有一样――若要如此大动干戈,皇上不如召集后宫众人当众问话,这样便是问出了什么,发落下去也好服众。好过在紫宸殿里审问明白再下旨传入后宫,倒容易让旁人掀起别的议论。” 到时候议论来议论去,指不定就会传成顾鸾蛊惑君心引得六宫不安了。 “姑姑所言极是。”楚稷应下,便吩咐张俊,“去冷宫,直接押倪氏和那宫女到栖凤宫去,让皇后召六宫议事。” “诺。”张俊躬身长揖,即刻领了几个身强力壮的宦官去办。 过了约莫两刻工夫,顾鸾随楚稷一并到了栖凤宫中。旁的嫔妃都已到了,随皇后一同出来见礼,皆是一脸惑色。 待楚稷命了免礼,皇后便问:“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臣妾早两日就听闻宜夫人进宫了,今日又突然召见冷宫倪氏” “进去说吧。”楚稷边说边入了殿,自去主位上落了座,后妃也皆各自坐下,倪氏与一冷宫宫女就被押进了殿来。 顾鸾本立在楚稷身侧冷眼旁观,看见那宫女的瞬间,却眸光一凛。 ――她记得的,这宫女叫翠儿,上一世她也见过她,只不过是在中年才见。 当时她是仪贵妃身边的死士,仪贵妃谋害嫡长子就是让她去动的手。宫正司费禁力气都没能让她 招供,属实忠心。 结案(顾鸾看他可怜兮兮,觉得好...) 顾鸾心弦紧绷起来,暗暗回想昔年所见的种种阴谋,很快便想起,当时宫正司那般一查再查都未能挖出翠儿与仪贵妃间的干系,甚至到最后都未有明确结果。只是因事情最终水落石出,仪贵妃也认了罪,众人反推回去,方知翠儿与仪贵妃颇有联系的。 眼下,也差不多。她想起了昨晚看的供状,供状后附有翠儿的典籍,却跟仪嫔无半分纠葛,以致于她都没想起上辈子的事来。 顾鸾心中百转千回的思量起来,思索如何让楚稷知晓个中隐情,可想来想去没办法。她因活过一时而知道的这些细枝末节,实在无法为外人道。 跟前的倪氏已被问起了话,冷宫庶人不配让皇帝亲自开口,张俊就上了前,问她:“倪氏,你与冷宫宫女翠儿一同收买尚服局宫女,往御前掌事女官所用的香囊里添了火石,你认不认” 倪玉鸾早已心虚,听言却立刻抬头否认:“我没有” 张俊轻笑:“你想清楚再说话,尚服局那两个可什么都招了。” 倪玉鸾脸色一白,胆寒之下,下意识地看了眼翠儿。 张俊捕捉到她这细微的神色,指着翠儿又问:“是她给你找的人,是不是” “不”倪玉鸾还想否认,张俊不欲多作废话,直截了当地又道:“你一个冷宫庶人,没有这样的本事;她一个宫女,虽只是在冷宫当差,尚可外出走动,也不像有钱有人脉做这等事的。如今押你们来,便是要问问背后是何人主使。你们若如实说了,自还能死得痛快些,若不说” 张俊的目光在二人间一荡:“想来宫里的问话的功夫,二位也都知道一些。” 二人都垂眸跪着,哪个也不开口。 坐在一旁的何美人是个性子聒噪些的,听言已忍不住叹道:“加了火石这是想烧死大姑姑不成宫里竟有这等恶事” 待她说完这句话,张俊见两人还个顶个的沉默,就不再等,抬眸击掌:“就从这翠儿开始吧,押出去。” 两名宦官入殿押了翠儿就走,张俊又皮笑肉不笑地瞧瞧倪玉鸾:“你也去吧,给她挨的板子记个数。别数错了,不然一会儿啊”张俊森笑,“翻个倍数,加你身上。” 倪玉鸾浑身打了个激灵,正连连摇头,又两个宦官入了殿来,将她也“请”了出去。 满座寂然间,外头很快响起了沉闷的板子声与尖锐的惨叫声。胆子小些的嫔妃已死死低下了头,抬头不敢抬一下,生怕看见什么可怖的场景。顾鸾一语不发地立在楚稷身侧,自知宫里行刑都很有“分寸”,但凡不想让人死,上百板子下去也死不了,就硬生生地这么熬着。 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仪嫔的神色,仪嫔却正气定神闲地喝茶。 好冷的心,是个人物。 顾鸾心下这般想着,一时甚至也有那么些许的动摇,暗想这个时候翠儿与仪嫔会不会尚未搭上线,是她先入为主了 “二十三,二十四”倪玉鸾数数的声音愈发嘶哑,带了压制不住的哭腔,听着让人胆寒。 楚稷对这一切声响置若罔闻,淡然坐着,只神情沉得可怕。 他在努力回想一些事情――正在外头挨杖责的那个宫女,他依稀觉得有些眼熟。 好似在哪里见过,又或是在哪一场梦里见过,他一时却想不起了。 不多时,外头有宦官入了殿来,躬身禀话:“人已昏过去了。” 张俊点点头,扬音问倪氏:“打了多少啊” “三三十七板。”倪玉鸾的声音剧烈地颤着,跪在殿门口的背影僵直。 张俊一语不发地看向进来回话的那宦官,那宦官很是机灵,即刻笑道:“数错了,打了四十。” 倪氏这才蓦地回过头:“不不可能” 她一下都没敢错。 张俊却好似没听见:“行,该倪氏了。四十翻个番就是八十,昏了也不怕,冰水管够。” “诺。”跟前这宦官一揖,退出内殿就大步流星地走向外殿。行至她身边,他并不必停,直接将她向外拖去,倪氏死命地挣扎起来:“不” 这一声喊,直破了音,在场宫眷无不打了个哆嗦。 都说宫里出了事要么大事化小c要么便是要多狠就有多狠,今日她们算是见识了。 顾鸾的目光再度睃过众人。 楚稷授意张俊以这般可怖的法子当众问话,自有想逼幕后主使直接认罪的意思。但眼下看来,倒还没人想开口。 外头再一度地响起板子声惨叫声,倪玉鸾很快便扛不住,大声嚷道:“我说” 张俊侧首,看皇帝的反应。 殿外又喊了声:“我都说” 皇帝启唇:“带进来吧。” 张俊躬身,亲自行至外头传了话。不一会儿工夫,倪氏被押进殿中,衣裙倒尚未见血,只是头发尽被汗水染湿,样子颇为狼狈。 “皇上”她被押跪在地,惊魂不定地喘了两口气,慌张道,“我我不知是何人主使。翠儿只说只说顾鸾乃是后宫诸位娘娘娘子的心头大患,若能除之,我后半生或许就能过得好些” 张俊锁眉:“你这话说得还是不老实啊。”跟着就又一摆手,作势命人要将她再押出去。 倪玉鸾忙道:“不不,公公听我说” 她磕了个头:“但是但是这几个月,仪嫔娘娘花钱接济过我数次。有时和翠儿聊起,翠儿也说也说若能得仪嫔娘娘照拂便是最好的。她说仪嫔娘娘家世好,便是无宠也不打紧,这后头或许便是便是” 她不敢再说下去,迟疑着望向端坐在旁的仪嫔。仪嫔抬眸,也看着她。 这么简单 顾鸾心觉不可能。 仪嫔若是这么容易就能被咬下来,上辈子大概也活不到谋害嫡长子那个时候。这是个心机极深的人,早在谋害嫡长子前就不干净,只因藏得极深极好,直至皇长子一事才被查出来罢了。 这样一个人,很是不该这个时候轻易地被倪氏咬出来。 却见仪嫔凝视着倪玉鸾,半晌,眼眶里怔怔地泛出泪光来。 “本宫竟不知道,世上还会有这般恩将仇报之人。” 她如此说道。每一个字里都带着颤音,比受了刑的倪玉鸾颤得还要厉害些,好似压抑着强烈的愤慨与委屈,引得众人都看她。 顿了良久,她又说:“可是因为可是因为本宫知道了你的旧事么可你已在冷宫,只要皇上肯饶你这次,本宫必不会拿那旧事苛责于你你又何必这样攀咬本宫你被废这大半年中,除了本宫可还有半个人去看望过你你的心是石头做得吗” 这番话说得委屈之意更甚。 满座嫔妃一头雾水,皇后拧眉看看她:“仪嫔,究竟怎么回事,你仔细说来。” 仪嫔离席,俯身下拜:“皇后娘娘容禀”只说了这样一句,她就哭了出来,“臣妾是在过年阖家团圆之时,记起了冷宫倪氏。臣妾想着好歹姐妹一场,不忍看她在冷宫受苦,便自己花钱接济了她数次。后来后来有一次再差人去时,偶然看见一宫女在倪氏屋外鬼鬼祟祟,形迹可疑,臣妾身边的人就将那宫女押了下来。一经盘问竟好生问出些旧怨来” 仪嫔抽噎两声:“因倪氏当时也瞧见臣妾的人押那宫女走了,臣妾还专程着人安抚了她,让她放心,往事早已了结,臣妾看在曾经的姐妹情分上不必多提。谁知谁知她还是不放心,如今自己惹下了这样的泼天大祸,还要来反咬臣妾一口” 倪玉鸾惶恐抬头:“哪有哪有什么宫女” 仪嫔望向她,泪盈于睫:“本宫那时因不知如何是好,还与贤昭容商议过。贤昭容也知晓此事,不是你红口白牙说不认就能不认的” 众人满是惑色的目光又投向了贤昭容,贤昭容怔了怔:“是有这么个事。” 顾鸾直被搅得愈发困惑了。初见翠儿之时,她心中几是拿定了仪嫔就是罪魁祸首,现下却愈发觉得雾里看花,什么也不清楚。 ――别的不说,贤昭容可是个不招惹是非的主儿,不该平白转了性。 皇后眉头深锁:“究竟是什么陈年旧事,引起这样大的波澜你说来听听。” “皇后娘娘”仪嫔面露迟疑,薄唇紧咬,摇了摇头,“臣妾向倪妹妹许过诺,绝不提及此事。” 皇后不满道:“兹事体大,不是你隐瞒的时候。” 仪嫔仍是不肯:“家中自幼教导臣妾一诺千金,若只为一己平安便毁了诺言,臣妾” “仪嫔娘娘,凡事皆有轻重,这事这么大,娘娘自当说个明白才好。”何美人忍不住劝道。 舒嫔也说:“是啊。仪嫔姐姐将诺言看得比命都重,我等无不佩服,可此时实在不是隐瞒的时候。这里头不光有姐姐的命,还有大姑姑c倪氏c翠儿的命呢,姐姐三思。” 这一句句劝语可谓苦口婆心,舒嫔语罢,却闻一声轻笑:“贤昭容。”楚稷抬眸,看向吴氏,“你说。” 贤昭容浅怔,起身下拜:“旧事是”她看了眼仪嫔,慢吞吞道,“是有个宫女,自称是从前与冷宫倪氏一起做杂役的。她母亲长年卧病在床,她为了给母亲医病,一直省吃俭用,这才攒下了些银子。后来” 贤昭容噎了噎才续道:“后来皇上要挑名中有鸾字的宫女去御前,倪氏为了博得这个机会,便” “没有的事”倪玉鸾意识到了是何事,突然叫嚷了起来,此举却反衬得贤昭容所言更真,张俊上前两步一把捂住倪玉鸾的嘴,朝贤昭容躬身:“昭容娘子请说。 ” “唔唔”倪玉鸾奋力挣扎着,惊恐不已地摇头。 贤昭容一喟:“倪氏为了博得这个机会,请托管事改名,就偷了那宫女的钱,以致那宫女的母亲不治而亡。那宫女自此便恨上了倪氏,这才跑去冷宫,想毒死她。” 她没说完,倪玉鸾便已哭了出来,眼泪沾染在张俊手上。 贤昭容复又一拜:“仪嫔娘娘当时不知如何是好,确是与臣妾商量过。臣妾和仪嫔娘娘着人调了档来看倪氏早年间的档上确是叫倪玉莺,不叫倪玉鸾。后来是从元章三年六月左右开始改的,按皇上去调人的日子算,该是往前改了一年的,字迹上又做得小心,细看才能瞧出原是描过,这才能瞒天过海。” “倪玉莺”舒嫔讶然看她,何美人在旁小声咕哝:“这可是欺君之罪了。” 仪嫔兀自垂泪,膝行上前两步:“皇上臣妾和昭容妹妹不是有意隐瞒,只是觉得倪氏已遭废黜,左不过留了条命在,大没必要将她逼死。谁知她竟这样不知悔改,从前便是因毒害大姑姑落的罪,如今还敢故技重施一朝事发,还要攀咬臣妾臣妾真是善心用错了地方,才会去接济她” 顾鸾垂眸看着,心情复杂。 仪嫔做得可真像,大发善心在前c信守诺言在后,活脱脱就是个无辜受害的大善人。 如不是上一世知道些宫闱秘辛,她看仪嫔这样子都要觉得心疼了。 楚稷的目光落在倪氏身上:“押出去杖毙。帮她改典籍的那个,赐死。” “皇上”倪玉鸾想要告饶,可哪里还有人肯再听她说话。两名宦官将她押了就往外拖,连喊叫声也很快被堵住。 张俊小心地提醒:“皇上,还有个翠儿” 楚稷气息稍松,以手支颐,兀自忖度半晌:“还活着吧” 张俊躬身:“活着,只是昏过去了。” 楚稷笑一声:“仪嫔心善,这宫女就交给她吧。”说着就站起身,“回紫宸殿。” 众妃忙起身恭送,独仪嫔一愣:“皇上” 那一瞬里,她怕到极致,忽而觉得皇帝知道了什么。 但不可能。她做得天衣无缝。唯一与她直接有联系的翠儿不曾招供,余下的人都不知背后是她。 可皇帝没再看她,在众人的恭送声中就此离了殿,独留她心底的疑云起了又散c散了又聚。 顾鸾亦觉意外,跟着楚稷走出好一段,终是忍不住问他:“皇上为何将翠儿交给仪嫔娘娘” 楚稷嘴角轻扯,不好多言。 在仪嫔被牵扯出来的瞬间,他想起了翠儿是谁。此人在关乎皇长子的一场幻觉里似是仪嫔的人,他再想想先前倪玉莺下毒的事,便更觉仪嫔必不干净。 ――一个“大善人”,宫中阴谋却偏偏都和她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不是她宫中的宫人存了异心,就是她被反咬一口,哪有这样的巧合呢 只是没有实证,他一时也不好动仪嫔罢了,只得先给她紧一紧弦,再暗中做些安排。 察觉身边的姑娘睁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楚稷不得不说点什么,便将她一揽:“朕只是觉得太巧了,你别多想。” 跟着,又吩咐张俊:“朕觉得安和宫风水不好,你去问问钦天监,有没有这么回事。” 张俊低眼:“诺。” “若有,就让他们加以修整,将风水正过来。”楚稷又道,“仪嫔,就先般到葳蕤宫去吧。” 张俊无声地再行躬身,便疾步传话去了。 圣旨如此,他必定会先跑一趟钦天监。但钦天监自会体察圣意,安和宫无论如何也逃不过那句“风水不好”了。 仪嫔,就到葳蕤宫住着去吧。 那是宫中最为偏僻的一处宫室,莫说到紫宸殿,就是去皇后处问安都得行上近半个时辰。 顾鸾望着楚稷,一壁觉得这安排挺好,一壁又实在觉得怪异。 她再度回想起了贤昭容生产那日的事,那天怪异之处也颇多,最怪的莫过于他提前了许多年赐了这贤字封号。 这没道理。她禁不住地在想,他是不是也知道些什么譬如和她一样,也活过了一回 若是那样,她会欣喜若狂,因为那便证明上一世她倾心于他的时候,他也同样对她动了心。 但,不可能。 因为若是那样,他初时又怎会将倪玉莺看得比她更重她自问年老之后虽然色衰,却也很有现下的影子。 倪玉莺可跟她长得一点都不像。 不过,也罢了。 若是上一世就两厢情愿只是遗憾错过,这一世双双携手重头再来,自是酸甜交集,令人欣慰。可若他并没有,她重回年少时能与他走在一起,那也自有一番欣喜。 不论哪一样,她都喜欢,她喜欢的从来只是他这个 人。 回到紫宸殿,气氛松快下来。楚稷觉得热,端起冰镇绿豆汤就要喝。送到嘴边忽而想起顾鸾不高兴他刚从外头热着回来就喝冷的,心下一叹,颇是不舍地将绿豆汤递给她喝。 顾鸾看他可怜兮兮,觉得好笑。等他饮下小半盏温茶缓了缓,便径自舀了口绿豆汤喂给他。 这一幕刚巧被进殿来的柳宜看见,柳宜毫不客气地翻了记白眼,满面的嫌弃。 顾鸾见状忙将手收了回来,搁下碗,朝她福了福:“夫人。” “行了,既然都料理清楚了,我就回家去了。”柳宜朝她颔了颔首,又向楚稷道:“皇上保重,别只顾日日盯着奏章。若再有什么事要臣妇帮忙的,就让张俊去臣妇家中说一声。” 张俊垂首立在旁边,听着这话就想笑。 这些日子他去探望柳宜,十次里有八次都要听柳宜恨铁不成钢地埋怨皇上。如今这一见,却到底还是放不下。 乳母做到这个份上,也真是可以了。 楚稷端正一揖:“多谢姑姑。”言毕又道,“朕送送姑姑。” “不用不用。”柳宜摆一摆手,“大热天的,都歇着吧。” 楚稷想想,便吩咐张俊:“让他们把马车停到殿门口来。” 张俊应道:“诺。” 平日里,除了帝后车驾以外,旁人皆不得在宫中骑马驾车,能将马车停到紫宸殿前是罕有的殊荣。这话便多少让柳宜觉得神清气爽,她含着笑福了福,就告了退。 当日,倪玉莺的尸身便被草席一裹,拉出宫去草草葬了。一个冷宫庶人的死在后宫不会掀起太多风浪,翌日天明时众人就好像已然忘了此事,向皇后晨省时又是一片笑语欢声。 聊着聊着,却听皇后提起:“钦天监昨晚来向本宫回话,说天象有变,以致安和宫风水不佳,他们需请高道入内作法再加以修整。” 说着便看向仪嫔:“仪嫔,你只好先从安和宫搬出去了。钦天监办差严谨,此番依着你的八字算了事宜你居住的地方,本宫已让人收拾出了葳蕤宫,你今日便挪过去了。” “葳蕤宫”仪嫔神情一滞。 想着葳蕤宫的偏僻,若不是从未与皇后起过不快,她简直要怀疑皇后这是在成心折腾她。 她心下也自是不肯的,可皇后所言却让她不敢反驳。事涉钦天监,她再不甘也不能跟天象对着干。 仪嫔就只得起身应下,还得谢恩。待得从栖凤宫告了退,仪嫔坐在步辇上,终是觉得有些气不顺了。 身边盈月也道:“好端端的突然让娘娘搬去葳蕤宫,是不是有些蹊跷” 仪嫔生硬而笑:“既是钦天监说的,纵有蹊跷本宫也问不得了。” 盈月抬头望一望她:“奴婢想着,会不会是皇上那边” 仪嫔淡淡看了她一眼,她当即止了音。默然片刻,又说:“翠儿这样留着,会不会不太稳妥” “若她平白无故地没了,只会更不稳妥。”仪嫔强沉下一息。 她怎么也没想到,皇上会把翠儿“塞”给她。偏偏她昨日还刚当了一把“善人”,皇上这样做,她留着翠儿心里不安,除掉却更会留下把柄。 所谓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大抵就是这样的感觉。 仪嫔没法子,只得暂且将这“善人”做到底,不仅好好地请了太医来为翠儿看伤,还在倪氏被拖出去下葬时备了一副银钗给她随葬。 至于那副银钗是真能跟着她入土还是会被谁拿去中饱私囊,她就管不着了。要紧的是她知道现下怕是有人在暗中盯着她,必定不能让这些人挑出她的错才好。 可皇上怎的就疑到她头上了呢 仪嫔百思不得其解。 她明明安排的很是周全,昨日陈情时放眼望去,在座的皇后c嫔妃们具有所动容,觉得她是遭人陷害。 皇上有什么理由疑起她来 皇长子百日(“朕在想……”他凝神,自...) 河南,孟林县。 顾巍走马上任,到孟林时恰是个清晨,他知孟林一地有诸事棘手,便索性不多耽搁,匆匆去了县衙。 等傍晚回到官邸时,下人们已将邸中收拾妥当。顾巍回到后宅想歇一歇,进了屋,就听得女子的叹气声。 顾巍循声一望,问她:“怎么了” 顾夫人手里做着女红,见他进来,姑且放了放,眉间愁绪不展:“我想着阿鸾这事,心里还是不踏实。我可听说了,如今圣上的后宫里头,除了三两个宫女出身的不提,其余几位家世个顶个的好。就说前几日刚从苏州带回去的唐昭仪,虽非京中贵眷,却也是江苏巡抚的侄女呢。咱们阿鸾” 顾夫人摇摇头:“不是我说话难听,放在县里,咱们算是大户人家。可去了京中,她就成了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儿,眼界c见识,哪里比得过宫里头的娘娘们。如今皇上看上她了,那左不过是因为她生得美,性子也还算柔和,但日子久了两个人没话说了,情分总要淡的。” 顾夫人是个活得明白的人。她与顾巍成婚近二十年,府里没有半个侧室庶子。街坊邻居说起来都赞他们是神仙眷侣c天定的缘分,可她自己清楚,所谓“神仙眷侣”靠得绝不只是一句“缘分”。 在那不大的县城里头,“大户人家”总共也没几个,女孩子更连识字的都少。诚然,顾巍的洁身自好很是重要,但她能帮他打理内宅c与他谈天说地,甚至当他在政事上遇上难题时,她也能帮他出一出主意,这才是他们近二十年来恩爱两不疑的基底。 可阿鸾跟皇上,怎么行呢阿鸾就是县里头长大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小姑娘,因家境尚可略读过些诗书,好东西都没见过多少。这点子才学见识,放到宫里头必是要露怯的。 顾巍也一叹,却说:“你想这些做什么那是后宫,不是咱们能左右的地方。历朝历代的宫里都有那么多嫔妃,有几个真能长宠不衰总归还是要想开些。” “这岂是想开就能罢了的事”顾夫人皱眉,“宫里旁的娘娘们,纵不得宠,还有家世撑腰,日子总归还能过得惬意。咱们阿鸾到时候怎么办眼瞧着咱们帮不着她什么,我能不愁吗” 这话却说得顾巍沉默了半晌,继而斟酌道:“你若说这个,我倒觉得是最能安心的。” 顾夫人微怔:“怎么说” 顾巍道:“阿鸾虽是选秀进去的,眼下却也不过是个宫女,皇上若想要她原是一句话的事。可他却肯等着,只留阿鸾在御前,反倒提罢了我,这便说明你担心的这些他心里也有数,也在为阿鸾安排。” 顾夫人循着他的话思索起来,一时沉吟不语。 顾巍续说:“自然,这与他能宠阿鸾多少时候不相干,阿鸾该失宠还是会失宠,可这却足以证明他是个能为旁人设心处地着想的人。这成婚,过得能有多优渥,或是看家底与才学,但若要看最差会差到什么地步,看得实是品性的最弱处。皇上倘是个能这样为人着想的人,我看真称得上一句君子端方,日后便是不再喜欢阿鸾,阿鸾的日子也差不到哪里去的。” 这话虽不足以令顾夫人安心,却也让她不得不说一句:“这道理倒也不错” 就拿他们两个来说,她固然是能与他谈天说地的,这让她比家乡的其他妇人都强上不少。可他若想纳妾,总归也不是不行,不动这心思,便是因他的品性不许他这样干。 “你就别担心了,担心也不顶用。”顾巍摇摇头,“若真想为阿鸾筹谋,为今之计便是我好好办差,多立些功,方能对阿鸾有些助益。” “也好吧。”顾夫人吁着气,点点头。忽而发觉顾巍回来就这样忙着同她说话,水都没顾上喝一口,忙起了身,“我给你沏个茶去,你歇一歇。” 宫中,皇长子百日一日日地近了,六尚局都为百日礼的事忙着,御前自也闲不下来。顾鸾与张俊都有许多事要过目,楚稷就索性将一方侧殿暂且拨给了她用,要她过目的事情一概直接入侧殿去议,她得空就能看,一日三膳也都送到跟前。若忙得累了,还可直接在侧殿小睡。 又因她有许多事情要与张俊打商量,张俊笑称占了她的便宜,常能在侧殿躲懒了。 “你管这叫躲懒”顾鸾听到这话的时候,盘坐在榻桌前看着满桌的纸页笑,“若嫌看案牍不够累,可让他们写得更详细些。” “不必不必”张俊连连摆手,手里读着尚仪局送来的礼数安排,看看她,又道,“我听皇上前两日的意思是这些事都交给我,免得你累着,可你不答应顾鸾,我看这你倒不必客气,你和皇上的情分我也清楚,不会计较多干点活。” 在张俊眼里,顾鸾已和后宫的主子娘娘一般无二了。 顾鸾却摇头:“我不是客气,也不是怕公公计较。只是我还担着御前的职,自当把差事办好,不然自己心里也不踏实。” 张俊听着,心里多有赞许。 这宫里头的宫女,被皇上看中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恃宠而骄是最常见的。许多人哪怕在天子面前不敢生骄,在宫人跟前却总会多几分脾气。顾鸾这般可谓难得的踏实,眼瞧着荣华富贵已近在眼前,还能这般安安心心地办差。 张俊私心里觉得,若她一直能这样,得宠的日子大概不会短。就算失了宠,过得大约也不会差。 一小宦官在这时推了门进来,躬身一揖:“大姑姑,尚宫女官来回话,说席上的座次安排拟好了,请您过目。” 张俊眉心一挑,正觉不对,顾鸾已道:“我出去见她。” 说罢她便下了茶榻,穿好绣鞋,往外迎去。 迎至殿外,果见尚宫女官带着两名宫女在不远处候着。顾鸾上前,二人相互一福,尚宫女官便将手里的册子呈给了她:“大姑姑过目。” 顾鸾并不多看,直接翻至末页,见只有一枚尚宫女官的印,便衔起笑,转手就又将册子交了回去:“女官这是忙忘了。事涉后宫与诸位诰命夫人,该先让皇后娘娘过目才是。” 尚宫女官垂眸:“皇长子百日乃是圣上看重的大事,一应安排自还是要看御前的意思。” “这话倒也对。”顾鸾浅笑,尚宫女官见她给台阶就下,眼底微动,却听她又说,“那女官随我入殿回话吧。” 尚宫女官不由一怔,连带着面上的笑容也有些僵:“圣上国事忙碌,大姑姑若觉得自己拿不了主意,我还是先去请皇后娘娘过目。” 顾鸾颔一颔首:“女官慢走。” 言毕二人便又相对一福,尚宫就带着两名宫女一并往后宫去了,顾鸾径自回了殿中,尚宫女官走出几丈,禁不住地回眸瞧了瞧,心下深叹:好稳的性子。 这些日子,顾氏颇得圣心。就算御前嘴巴再严,有些事也是遮掩不住的。后宫里便不免有人如临大敌,或是想挑唆皇后出手整治,亦或只是想探顾氏的脾性,便央到了尚宫局,看能不能借尚宫局之手让顾氏做些“僭越之事”。 诸如这样的“顺水人情”,六尚局做来都很趁手。宫里头能动小心思的地方很多,只消她们把场面话说得够漂亮,给顾氏十足的理由让她去拿些她不该拿的主意,事情就算办到了。 到时,后宫里若只是想探顾氏的脾性,便会心里有数;而若是想挑唆皇后来做点什么,那些话自也会传到皇后耳朵里。 没想到,顾氏方才见没有皇后的印便连眼皮都不再动一下,一副自己一眼都不想多看的模样。 进了后宫,尚宫女官径直去了栖凤宫禀话。栖凤宫里的掌事景云出来回说皇后正歇着,尚宫便留下那本册子就走了。 景云拿着册子入了寝殿,行至美人榻边,小心唤了声:“娘娘。” 皇后睁开眼,景云奉上册子:“尚宫局刚送来的,说是殿下百日礼的座次安排。” 皇后眼睛一亮,坐起身:“怎么说” “尚宫女官说”景云低着眼,“说大姑姑见没有娘娘的印,便说必要娘娘先过目才好,若不然就直接去向皇上回话也可。尚宫女官不敢惊扰皇上,就只好过来了。” “只是这样”皇后拧眉,“不是咱们被察觉了什么” “不会。”景云摇头,“奴婢差去尚宫局递话的,根本不是咱们宫里的人,连尚宫女官都摸不清楚底细,大姑姑更无从知晓。” 皇后无声地舒了口气。 若是这样,她倒安心了。 她从来不怕后宫里有宠妃,没有才奇怪。可最近,顾鸾忙着打理皇长子生辰的事,若说作为女官,倒是分内之职;可若放到嫔妃身上,可就有点越俎代庖的意思。 前几日晨省时,仪嫔说笑间提起:“皇上或是怕皇后娘娘太忙了,想找个人协理六宫” 这话说得皇后一下子紧绷了心弦。 她不在乎有没有宠妃,但手里这份权她不能给出去,这是她母仪天下的威望所在。 眼下看来,皇上的心意虽还不清楚,但顾鸾倒是个恪守礼数的。 皇后定住神,便道:“这事就先这样吧。帮本宫梳妆,本宫该去向太后娘娘问安了。” 紫宸殿里,顾鸾回到侧殿的时候,张俊已没影了。这原也是常有的事,到底是御前掌事,他们两个都忙得很。 顾鸾便没多想,自顾自地又继续料理案头的事。不多时听得门声响动,顾鸾就道:“这往几位大人府中颁赏的事你瞧瞧,别的还好,兵部c户部两位尚书大人家住得可远,我怕这点人来不及一上午跑两处,还是加些人马分别送去的好。” 话刚说完,身边人影一晃。顾鸾蓦地意识到来的不是张俊,刚 一回头,就被楚稷伸手环住。 她抿笑:“今日不忙” “忙也得来看看你。”楚稷蹬掉靴子,大长腿撂到茶榻上,“我听张俊说尚宫局直接把宴席座次拿给你看了怎么回事” 按理来说,应先交给皇后看,皇后看完自会差遣身边的宫人送来御前。 顾鸾笑笑,转回头去,又提笔接着写东西,口中道:“近来事情太多,估计是忙晕了吧。” 楚稷没说话。 她自知哄不过他,写完手头几个字便搁了笔,回过头:“算了,小事罢了,不值当大动干戈。” 楚稷还是没说话。 看得出来,他不高兴。不高兴后宫动这么多心思,也不高兴她们往御前试探。 她抿一抿唇:“倘若硬要计较什么,恐怕树敌更多,不如装个傻,反正奴婢也没吃什么亏,对不对” 楚稷无声吁气,只问:“你搁哪儿了” 顾鸾:“什么搁哪儿了” “尚宫局送来的座次安排。”他道,“给朕吧。” “奴婢让尚宫局先拿去请皇后娘娘过目了呀。”她眨眨眼,“皇上是想自己看那得让人跑一趟栖凤宫。” “不必了。”楚稷笑了声。 他暗自松了口气,因她会自己料理这样的事;同时心里又有点苦,觉得自己想来卖个好都没赶上。 于是见她又要转回头去忙的时候,他双臂齐伸,硬把她拢过来按在了怀里。 “别闹”顾鸾小声埋怨,可楚稷不松,往后靠了靠,倚在身后的软枕上,跟她说,“等忙完这一阵,朕带你跑马去,好不好” “不好。”她脆生生道。 他低眼看她,她在他胸口蹭了蹭:“太热了,一步都不想出门。皇上若想消遣,不如找个清凉的地方待着,吃吃冰饮。” “”楚稷神情复杂,嗤笑出声,“懒死你。” “就是很热嘛”顾鸾理直气壮,“若要跑马,秋天倒很好,夏天就该在阴凉的地方猫着避暑” “行行行,避暑。”楚稷顺着她说,咂一咂嘴,“今年让南巡耽误了,明年夏天带你去行宫避暑。行宫里还有个葡萄园,你肯定喜欢。” 他说着,思绪不禁飘远,长声舒气:“你爹赶紧立个功吧,着急。” 顾鸾掐指一算,就现下这日子,她爹估计也就刚到河南没几天,不禁笑出声:“皇上较这个劲干什么,奴婢也没那么在乎位份高低。” 他沉了沉:“朕在乎。” 她抬眼看他,他没看她,漆黑的双眸盯着殿梁上的花纹,似有深沉的思量。 顾鸾踌躇再三,终还是问了出来:“皇上在想什么” “朕在想”他凝神,自顾自笑笑,“不能委屈了你。” 她摇摇头:“若是为位份的事,奴婢如何都不会觉得委屈。” “不能这么说。”楚稷道,“你若一直当御前掌事,也会有一辈子的荣华富贵,这些朕都清楚。若让你入了后宫过得却还不如在御前时潇洒畅快,就是委屈了你。” 他一个当皇帝的,总不能让姑娘家跟了他,却还有种“屈就”的味道。 他薄唇微抿:“朕会为你安排好的。” 她便说:“那奴婢就等着。”口吻轻松,语中带笑,“奴婢信皇上会安排好。” 她总是信得过他的,不论这一世还是上一世。这个人总是言出必践,她说她信他,可真不是拣好听的说给他听。 一眨眼的工夫,皇长子百日已至。 这是当今天子的头一位皇子,又是嫡出,宴席大办,胜过过年。 这般的宴席都分两边,前头是皇帝宴请群臣,后头的皇后宴请一众宫妃c命妇。 是以宴席上主要的礼数便都在前头的含元殿,皇长子这个“主角”自也要在含元殿里待上些时候。待得仪程过了,再由乳母送回栖凤宫去。 又因皇帝还有厚礼备给皇后,乳母送皇长子回去的时候,顾鸾便也带着宫人往后去了一趟。 栖凤宫里,宫宴虽不及含元殿的盛大,热闹却也不少。嫔妃c命妇无不说尽了吉利话,太后也来了,颇是欣慰地拉着儿媳嘘寒问暖。 待得御前送了皇帝特意备的厚礼过来,殿中又沸腾了一阵,皇后谢完恩就听了好一阵艳羡之词。 不远处的厢房里,贤昭容怀抱着大公主,看着面前的仪嫔,面色铁青:“臣妾人轻言微,不好这样一次次到皇上跟前陈情。娘娘若真心里不虚,又何苦这般在意这些身正不怕影子斜便是了。” “你这话说着轻巧。”仪嫔坐在茶榻上,坐姿婀娜,眼中却慵懒倦怠,“葳蕤宫偏僻成那样,自我住过去,连宫人都多有懈怠。人在宫里,这样处处遭人白眼,往后的日子要如何过呢身正不怕影子斜这话听着倒 是正气十足,可正气又不能当饭吃。” 贤昭容垂眸,冷着脸:“但臣妾无力帮娘娘。” 她想好了,这贼船非下不可,否则这被人拿捏的日子就没有尽头。 仪嫔黛眉轻挑,打量她两眼,却笑了:“好说,本宫原也没想逼你。姐妹一场,只因信得过你才来问问你的意思罢了。” 言毕,仪嫔站起身,步态悠然地往前踱了两步,口吻悠哉地提起了件状似全不相干的事:“陕地近来山匪猖獗,本宫的一位族兄近来刚因剿匪丧了命。皇上么也是知道的。” “说起来,我家中几代效忠朝廷,正是拿一条条人命换来的今日的荣耀,这些皇上也是知道的。” 她复又往前行了两步,已与贤昭容近在咫尺,便伸手去理大公主的襁褓。 贤昭容满目警惕地一避,只惹得仪嫔嫣然一笑:“我若积郁成疾,让家中觉得需在身边添个孩子给我解闷儿,家里自会为我上疏。皇上么” “我想他就是不喜欢我,也得给我家里几分面子。”她说着,又笑笑。垂眸睇着大公主,眼中愈发热切,“再者,当父亲的,自也会希望孩子的母亲身份高贵,你说是不是” 言毕,她便提步向外行去:“余下的事,就不劳贤昭容操心了。”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了,她想凭借娘家逼皇上给她一份保障。 她不怕皇上疑了她厌了她。反之,正因觉得皇上已疑了她厌了她,她才在深思熟虑之后决意要走这一步狠棋。 日子还长,她就算不再争宠c不再谋划,也总得给自己求一条活路,夺一个公主来是最合适的。 公主无缘帝位,家中纵使去逼皇上也并不沾染什么野心,皇上纵使有气,也是咽得下去的气。 而这位公主的生母,又是论家世论宠爱都不被皇上在意的人。 世间万事,都不过是利弊之事。 天子与朝臣之间的你退我进,也不过就是那么点道理。 仪嫔的话说得贤昭容脸色惨白,过了好半晌才回过神,厢房里早已不见仪嫔的身影。 她定住心,自言自语地跟自己说:“不,皇上不会答应的。” 却说得没什么底气。 有些事,道理太简单。 皇上是对仪嫔没什么情分,可对她也没什么情分。而在情分之外,仪嫔有个簪缨世家撑腰,她这个尚寝局宫女出身的却什么都没有。 她一时觉得,倘使她是皇帝,她都会答应仪嫔的要求。左不过是两个自己不在意的嫔妃争了起来,襁褓里的孩子又还没到认人的时候,就让仪嫔抱去算了。 五月初至的炎热里,贤昭容想得越清楚,身上就越冷。她浑浑噩噩地抱着孩子走出厢房,候在外头的乳母见状忙要上前接过,她却下意识地将孩子抱得更紧了,好像一松手孩子就会被抢走。 正殿,顾鸾颁完赏,领着宫人们退出来,走了两步望见贤昭容,便上前见礼:“昭容娘子万安。” “大姑姑。”贤昭容强自回过神,笑意勉强,“不必多礼了。” 顾鸾耳闻这嗓音有些发哑,抬眸一看,便看出她脸色发白,额上依稀还渗着冷汗。 顾鸾直起身,温声询问:“昭容娘子脸色不好,可是身子不适” “没有”贤昭容匆忙摇头,“我没事,大姑姑去忙吧。” 这话说得连气息都不稳,越听越不对劲。 顾鸾心里记着她生产时的种种“怪事”,原就对她多留了几分意。见她如此,更提起了心神。 “你们先回去复命吧,就说皇后娘娘这边都好。”顾鸾一壁偏头吩咐宫人,一壁抬手扶住贤昭容,转而笑道,“奴婢扶昭容娘娘去厢房坐一坐,若娘娘仍觉不适,当传太医来看看才好。” 夺女(摇篮里的大公主却还没到能...) 贤昭容略显犹豫,终是没说什么,跟着顾鸾回了厢房去。 顾鸾注意到她身边跟着两位乳母,她却一直亲手抱着孩子。这在嫔妃里并不太常见,顾鸾心里便留了意。待得进了厢房,她就将两名乳母与几名宫人都留在了外头,阖上房门,扶贤昭容去落座。 贤昭容安安静静地坐下,沉默不言,脸色仍不太好。顾鸾立在她身边瞧了瞧,欠身询问:“娘子可要请太医来瞧瞧” “不必。”贤昭容摇一摇头,客气道,“我歇一歇就好,有劳大姑姑了。” 顾鸾又说:“娘子若有什么难事,不妨说来听听。” 她一边说,一边不露痕迹地打量着她的神情,这话果然令她眼底一颤,却又很快笑说:“没有,大姑姑不必担心。” 顾鸾垂眸:“奴婢与昭容娘子不曾见过几面,娘子信不过奴婢是应当的。只是娘子要知道,您是大公主的生母,倘使有什么难事,上头自有太后娘娘和皇上为您撑着,您大可不必委屈自己。” 说着,她往外扫了眼:“可是两位乳母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让娘子不放心了如是这事,娘子大可直接回了皇上去。这是为大公主好,皇上自会换人来侍奉。” “不是”贤昭容摇一摇头,“两位乳母很是尽心。” 说完,却再没有别的话。 顾鸾看得出来,她这是不想再多言什么。心下叹一声,终是不好再劝,就朝贤昭容福了一福:“那昭容娘子歇一歇,奴婢先行告退。” 礼罢,她又添了一句:“还请娘子记得,您在后宫里是有靠山的。身边的宫人怠慢也好c旁的糟心事也罢,您说出来,未必就是什么难事,藏在心里才是难事。” 说完复又欠一欠身,顾鸾转身离开。 贤昭容神情怔忪,恍惚了一阵,忽而喊她:“大姑姑” 顾鸾转过脸,一眼看见贤昭容神情间好似有几分后悔与慌张。 贤昭容也确是慌张,她私心里太想有人帮她,觉得顾鸾方才那番话说得推心置腹,鬼使神差地就喊了她。 可这种事,终是不该与顾鸾说的。她是御前的人,深得皇上信重是不假,可事情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一旦过问,她先前弄坏御赐福字的事c还有生产之时帮仪嫔说情的缘故就都要被提起来,不知皇上会怎么想。 顾鸾回到贤昭容身前,见她发着怔,唤了声:“昭容娘子” 贤昭容思虑再三,狠了狠心:“皇上信重大姑姑,我也想信大姑姑一回。但这事这事我不好同大姑姑明言,只求大姑姑来日能帮我跟皇上说两句话。” 她说着,紧紧地抿了下唇,抿得唇色发白,又在松开的瞬间倏然恢复。 接着,贤昭容便抱着女儿跪了下去。 “昭容娘子”顾鸾赶忙扶她,她却跪得执着,不肯起来,仰起头道:“我知道我出身卑微,也不得皇上喜欢。可这孩子自她降生的一刻起,我便是存了与她相依为命的心的。若她在我身边,我必竭尽全力养她c教她c护着她,可若她没了,我” 她声音噎了噎:“要我离了她,不如直接杀了我,了了日后的万般愁苦” 顾鸾眉头微锁。在宫里这么多年,听着这样的话,她自能猜出这里头的意思――贤昭容是怕楚稷将大公主交给旁人抚养。 可这话从何而来,她却猜不出了。 上一世,大公主一直在贤昭容身边被养得好好的,宫里人人都喜欢她,楚稷也很疼这个长女,是以贤昭容虽然从不得宠,却能凭着这个女儿一次次晋位,人到中年时,也算宫里头地位极其稳固的嫔妃了。 这一世她亦没听楚稷动过要将大公主交给旁人的念头。 可贤昭容情绪这样激动,瞧着又不像是胡思乱想所致。 顾鸾沉吟了会儿,又扶了她一次:“昭容娘子先起来。” 贤昭容满目乞求地望着她,摇头:“大姑姑” “娘子的意思奴婢明白了。”顾鸾轻喟,“但凡有奴婢开口的机会,奴婢必定为娘子将话带到。娘子也要知道,皇上不是个薄情的人,母女分离这种事,除非真有什么连皇上也扛不过的情非得已,否则不会发生。” 顾鸾私心觉得这样的事就是不可能的,却不敢将话说得太死,留了三两分余地。 贤昭容神情间平复了些,轻轻道了声谢,可算起了身。顾鸾看着她怀里熟睡的孩子,心下一片柔软,待得告退离开,情不自禁地便为这一对母女思索起来。 她信得过楚稷,可贤昭容这份紧张背后究竟有什么,也着实是让人不安的。 回到含元殿的时 候,殿中仍歌舞升平,楚稷正在侧殿里饮茶醒酒,见她进来,随口笑问:“怎的这么久” 顾鸾想了想,笑道:“出了殿碰上贤昭容娘子气色不太好,便扶她去厢房坐了坐,说了会儿话,就耽搁了。” 楚稷闻言,了然地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她又自顾自续说:“昭容娘子为人娴静,大公主也生得可爱,皇上回宫这些日子都没顾上去瞧瞧。” 她这般一说,楚稷才惊觉南巡回来已有近二十天了。只是他已习惯于不去后宫,这二十天里又先是端午再是皇长子百日,和朝务压在一起,忙得他头晕脑胀,还真没顾上去看一眼大公主。 楚稷心生愧疚,又抿了口茶,就说:“等宫宴散了,提醒朕过去。” “好。”顾鸾颔首应下。 待得宫宴散时,已近黄昏。楚稷更了衣,换了身轻便的常服,就往后宫去。 顾鸾早一刻就让人去知会了贤昭容准备迎驾,于是一行人刚至永宜宫门口就见贤昭容迎了出来。贤昭容领着宫人见过了礼,起身间与顾鸾目光一触,顾鸾就发觉她怕得要死。 其实楚稷哪有那么可怕。作为一个皇帝,顾鸾觉得他的脾气已再好不过了。 一行人入了永宜宫,又至贤昭容所住的思荷轩,楚稷径直去了卧房,看望大公主。 大公主很给面子,小小的婴孩正值一日里要睡八九个时辰的时候,此时却醒着,在摇篮里东张西望。见到父亲,睡眼惺忪地扯了个哈欠。 “哈哈。”楚稷含笑,在摇篮边蹲下身,“小丫头,你还记得爹吗” 顾鸾在旁边静静看着。 他身形清隽,剑眉星目,蹲在摇篮边逗小孩的样子别有一派风姿。 摇篮里的大公主却还没到能欣赏男人容貌的年纪,望一望他,又打了个哈欠,闭眼就睡了。 自这日起,楚稷就记得常去后宫看看两个孩子了,有时实在忙得走不开,就着人将孩子抱到紫宸殿来,忙里偷闲地陪孩子玩一会儿。 ――说是他陪孩子玩,其实也可理解为是他“玩孩子”。四下无人的时候他总幼稚得很,顾鸾几次看见他蹲在摇篮边兴致勃勃地戳孩子柔软的小胳膊小脸,哪怕孩子睡着压根不搭理他,他也能饶有兴味地玩上半天。 如此一直到六月中旬,仪嫔称病,召了太医去。太医说是暑热太重加之郁结于心所致。 楚稷不喜仪嫔,没多费什么心思,只嘱咐太医悉心照料。仪嫔的病情却反复起来,迟迟不见好转,到了七月末,仪嫔着人请了太后的旨,召了娘家人进来探病。 又过两日,仪嫔家中上疏,疏奏中称仪嫔郁结乃是孤独所致,又道仪嫔素来喜爱孩子,此番娘家进宫探病,她也时时念着想得孩子陪伴,更念及大公主可爱。家中因而请旨,将大公主交由仪嫔抚养。 这封折子递进紫宸殿的那日,顾鸾正好不当值,张俊觉得这事很不合适,便私下里着人来给她递了个话。 顾鸾听得心下咯噔一声:“仪嫔想要大公主” “是。”来禀话的宦官躬着身,“皇上这两日看折子看得眼睛疼,这封是让张公公念来听的,下奴在旁边也听着几句。写得倒感人肺腑又是提及家勋c又是爱女心切的” 顾鸾锁眉:“皇上怎么说” 那宦官道:“皇上没说什么,让张公公直接读下一本了。” 顾鸾深吸了口气。 原是为这个,怨不得贤昭容心神不宁。 仪嫔与贤昭容都不得宠,两方家世却相距甚远,若她是贤昭容,她也要慌。 仪嫔这算盘打得倒好。 虽会惹皇上不快,胜算却并不小。倘使先前的事让仪嫔再也没了得宠的机会,夺了这个公主,她也算为自己谋得了一份富贵了。 顾鸾沉吟思量,一时想到的自是直言去劝楚稷,转念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与上次的香囊案不同,上次是有人要害她,她自问知道他的品性,便愿意信他。 可这回,说到底没人受害,仪嫔娘家这道折子上得开诚布公。他只是要在两个都不太相熟的嫔妃间抉择让哪个抚育大公主,于帝王而言这算不得什么大事。 心底将贤昭容当日所言盘算了几遍,顾鸾终是觉得,那话不是不能说,却不能贸然去说。 ――仪嫔家里又是爱女心切c又是摆出功勋,句句都是道理。贤昭容只摆出自己一条命去挡,虽然也能有用,却总归让人印象不好。 嫔妃以死要挟皇帝,指不准就把后半生的平顺都搭上了。 斟酌再三,顾鸾吩咐眼前的宦官:“这事我知道了。你往永宜宫去一趟,先不必跟贤昭容提及此事,只告诉她,我一会儿过去看她。” 更多请收藏【bz 】! 阿鸾真好(又一个月过去了,顾巍怎么...) 永宜宫中,贤昭容尚不知仪嫔娘家已上了折子的事,心情便还算好。见顾鸾前来,含着笑将她请进了屋里,一道落座。 这些日子因为皇帝常来看望大公主,二人原也熟络了,贤昭容又对她心存感激,私下里的走动便也有过几回。是以顾鸾一落座,贤昭容就让人上了她爱喝的茶,噙着笑问她:“大姑姑是有事” “也没什么事。”顾鸾莞尔,“今日难得不当值,在房里倒闷得慌,便来昭容娘子这里坐一坐,讨盏茶喝。” “那可太好了。”贤昭容笑说,“皇上近日常来看望我们母女,想是大姑姑劝的。我不知该如何谢大姑姑,大姑姑若喜欢我这里的茶水,倒可管够。” 顾鸾道:“那我可能喝得很,娘子这海口夸下可不准反悔了。” 顿了一顿,又说:“倒也还有一事要告诉娘子,但娘子别慌。” 贤昭容微怔:“姑姑请说。” 顾鸾沉息:“仪嫔的娘家,刚给皇上上折子了,想把大公主带去给仪嫔抚养――昭容娘子那日心慌,是为此事吧” 话音未落,贤昭容嚯地站起身,却慌张得说不出话。 顾鸾轻叹:“看来是了。现下皇上倒是没准,依奴婢看,日后也不会准。可昭容娘子若是心神不宁,有些准备倒也做得。” 贤昭容恍然回神,急着问她:“大姑姑可帮我陈情了” “还没有。”顾鸾如实告诉她,“昭容娘子先听听我的主意,若觉得不好,我这便回去转达昭容娘子的意思也可。” 贤昭容定住气,抿一抿唇,落座回去,迫切地望着她:“大姑姑请说。” 顾鸾想了想:“昭容娘子觉得皇上会来,是奴婢劝的,其实说不上。皇上本就是有心好好教养孩子的人,只是大公主与皇长子都才刚几个月,他当中又出去南巡了一趟,不免不太知道该如何当好父亲,也在摸索。所以奴婢提起来,他才听得进去,心里就记下了这事,愿意常来。” “仪嫔要孩子这事,亦是如此。”顾鸾顿了顿声,“皇上本是仁善之人,断不会愿意看到母女分离之事,仪嫔家里搬出功勋说事未必有多好使。他如是允了,无非是那折子让他信了大公主有个出身尊贵的生母会更好――皇上头一遭做父亲,在如何才算对孩子好这事上,拿错主意也是难免的。昭容娘子想留住大公主,唯一要防的就是这一点。” 贤昭容心神不宁地追问:“那我当如何做” “慈母之心摆在面前,就是最让人动容的了。”顾鸾和颜悦色道,“皇上有时忙起来顾不上来永宜宫,就着人将大公主抱去紫宸殿,昭容娘子从来不跟着去。若让奴婢说,昭容娘子就该跟着去才好,平日里若大公主有个小病小灾令昭容娘子担忧得彻夜难眠,昭容娘子也大可让这些事传到皇上耳朵里去,莫因觉得是做母亲的分内之职就不好意思说。皇上看到昭容娘子是一片慈母柔肠,自会觉得出身高低反是小事,照顾好孩子才是最要紧的。到时候奴婢再依昭容娘子所言去提一提那些话,方能事半功倍。” 贤昭容拧着眉头静听,边听边思量。待顾鸾说完,她露出了几分迟疑:“我是我是怕皇上不喜欢我,我若次次都跟着去紫宸殿,日子久了,他会不会就连公主也不想见了” “这叫什么话。”顾鸾失笑,“皇上对昭容娘子确是说不上宠,却也并无厌恶之心。您是做母亲的,跟着襁褓婴孩去什么地方都是天经地义,切莫自己想得太多。” 是这样 贤昭容凝神苦思半晌,拿定了主意:“那好那我知道了。” “今日奴婢就可以先帮娘子带一回话。”顾鸾环顾四周,视线落在了榻桌上放着的一枚荷包上。 这荷包一瞧就是贤昭容刚绣出来的。贤昭容绣工不错,闲来无事做些东西样子都精巧。大公主衣衫c襁褓上的绣花多是她亲手所制,件件都很漂亮。 顾鸾指指那荷包:“娘子将这香囊赏给奴婢,奴婢回去就找个机会让皇上知道这是娘子绣的。顺着话茬,再告诉皇上娘子常常因给公主绣衣忙到深夜,娘子看行不行” “行”贤昭容略作迟疑,便点了头。 紫宸殿里,楚稷忙完了手头紧要的事,又让张俊将仪嫔家中上的那道折子取了来,一语不发地看了一遍。 仪嫔想要大公主。 这原不是大事,贤昭容是宫女出身,宫女出身的嫔妃生下孩子交给出身更尊贵的嫔妃抚养合情合理。 只是,他因为先前的纠葛和梦境所见,信不过仪嫔的人品。 今天白日里在听张俊读这奏章的时候,他又看到了更多。 他感觉肩头一沉 ,侧过头,恍惚里看到一个年轻姑娘从后面环住他的肩。他隐约知道这就是他的长女,听到她软软糯糯地说:“父皇,给母妃晋一晋位份好不好一直以来她都只守着儿臣。如今儿臣成了婚c有了孩子,进宫的时候也少了,儿臣怕她过得不好。” 画面一转,他看到自己点了头:“行,朕晋她妃位。” 再一转,他又换了个地方,好像是在贤妃宫里。他看到贤妃病了,情形并不太好,大公主守在她床边,大概是守了太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他上前拍了拍她,劝她好好去睡一会儿,她脸色惨白,说话都没力气,却摇头:“儿臣没事” 他能看得出她们母女情深,再想想仪嫔做过的事,就更无意让仪嫔抚养大公主。 但这折子 楚稷啧声,暗觉棘手。 这折子写得太过感人肺腑,仪嫔家中又几代簪缨,若不能回绝得巧妙,不免显得不近人情,伤了老臣的心。 得好生措辞才行。 楚稷斟酌着言辞,忽觉眼前人影一晃,抬眼就看见顾鸾。 他一哂,不及唤她,她已脚步轻快地行至面前,手中的东西往他眼前一举:“好看吧” 他伸手握住,定睛见是枚荷包,笑道:“好看,自己绣的” “贤昭容绣的。”顾鸾衔着笑,小心地将荷包收进袖中,“奴婢看着好看,就讨了来。” 他微微凝神,看看手里的奏章又看看她:“朕正好也有件与贤昭容有关的事,你帮朕出出主意。” 顾鸾浅怔:“何事” 楚稷睇了眼寝殿的方向:“进去说。” 顾鸾便随他一并进了寝殿,二人一道在茶榻边落座,他就将手里的折子递给了她。 顾鸾一瞧,还没翻开就猜到了该是仪嫔家里上的那本,再一读,果然不出所料。 “仪嫔想要大公主”她侧首看他,“皇上怎么想” 楚稷道:“大公主乃贤昭容所生,贤昭容为人娴静,从无大过,自还是让她抚养为好。朕一时却不知怎么回这折子。”他一喟,眉宇紧皱,一脸烦闷,“仪嫔家里担心她的安康,一字一句感人肺腑。且又是簪缨数代的世家,为朝廷立过汗马功劳,前些日子仪嫔还有个族兄战死了。这请求由她家中提出来并不为过,朕若回绝” 他说着止了音,轻轻啧了声,又道:“回绝还是要回绝的,你帮朕想想怎么开口。” 回绝还是要回绝的。 顾鸾听着这句话,神情滞了滞。心下腹诽说:你怎的想得这样明白我和贤昭容私底下的谋算都还没说呢 他又比她想得更好一些。 顾鸾轻咬嘴唇,又读了会儿奏章,沉吟了会儿:“仪嫔娘娘积郁成疾,想找个孩子陪伴,宫里的孩子又不多,她头一个想到的自是大公主,可也未必是有心想抢大公主。” 楚稷轻笑:“仪嫔打的什么主意,朕还不知道” 顾鸾想想旧事与上辈子的事,也犯不上为仪嫔多说好话,只又说:“可皇上大可以装作不知道。” 楚稷一时不解:“怎么讲” 顾鸾悠然将折子放在榻桌上:“仪嫔想要孩子陪伴,宫里就大公主和皇长子两个孩子,但她娘家决计不止。皇上大可接个她娘家的女孩子进来陪她,这于臣子而言本就是殊荣。若想更显体恤,还可加册爵位。任仪嫔原本在打大公主什么主意,见了这等圣旨都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她娘家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更只会念着皇上的好。” 她徐徐说完,楚稷顿显喜色:“还是你聪明” “”顾鸾侧眸看看他,暗道一声:彼此彼此。 现下的他到底还是太年轻了,历事不多,偶尔便会钻了牛角尖不知变通,徒增苦恼。 等再过些年,她方才说的这一手他玩得可就熟了,总能自己一点亏都不吃,还将朝臣们笼络得服服帖帖。 楚稷这便唤了张俊进来,吩咐他:“去允国公府传旨,就说朕也担心仪嫔康健,但大公主年幼,离不开生母,更易哭闹,不免扰得仪嫔不能静养。便由允国公府选个女孩,三四岁为宜,进宫陪伴仪嫔。朕感念允国公府之功,会册这孩子做县主,保她一世荣华。” 张俊听得讶然,下意识地看了顾鸾一脸。顾鸾抿笑饮着茶,自知这事至此便是了了。 仪嫔是个善于兴风作浪的主儿,从上一世看,也颇有野心。但她家里既能簪缨数代不倒,就不会太糊涂,这等罕见的恩典赐下去不好好接着,日后可未必有命再得一回。 楚稷神清气爽地也看她。 阿鸾真好。 又一个月过去了,顾巍怎么还不立个功啊 奏章(张俊又道:“是河南孟林顾...) 安和宫里,仪嫔的病时好时坏地又拖了小半个月。旨意传下来的时候,她正病恹恹地歪在床上喝着药,听宫人禀了话,她端着药碗的手一倾,险些把碗打了。 “什么”仪嫔看向盈月,满面愕然。 盈月死死低着头:“是真的。皇上赐了个欣和县主的爵位下去,家中商量再三,选了大公子的长女进来陪您,也就也就这几天的事。” 仪嫔脑中好一阵眩晕,说不清是喜是悲。 按理说,这是个实实在在的好事。于朝廷有功的臣子那么多,能谋得这样的爵位的没有几个。虽说这县主的封位是给女儿家的,既不能世袭也没有实权,但总归光耀门楣,少说也能让一家子风光几十载。 可她想要的大公主,自此也就得不着了。 仪嫔心下一声长叹。 况且,盈月方才口中说的“大公子”,那是她大伯父的长子,非他们这一房所出。她费力折腾了这么半天,好处竟都没能落在自家来,总归心里有些亏。 不过,也罢了。不论这个侄女之间跟她隔了有几层,人在她这里,又是皇上亲封的县主,日后她在后宫里的位子便总归更稳一些。 这一时半刻里,眼见皇上的心思不在她这儿,她守着这个侄女歇一歇也好。 来日,皇上迟早还是要进后宫的,万般打算都可等等再说。 仪嫔这般细细地想过了利弊,轻吁了口气:“你去把东屋收拾出来给她吧,指几个心细的宫人过去照顾着。再去尚仪局,看看有没有七八岁的小姑娘,要两个过来陪她。” 紫宸殿,顾鸾在一个不当值的日子难得又见到了杨青。 杨青被调到鸿胪寺之后明显吃得不错,几个月不见长高了不少,面色也红润起来。他眉飞色舞地跟顾鸾说,鸿胪寺卿亲自给他挑了两位大人当老师,他现在同时学四门异族的语言,日子过得比在驯兽司有意思多了。 “同时学四门”顾鸾听得啧声,“你记得住” “记得住呀。”杨青认真道,“都不过是日常说话的东西罢了,那有什么难” 看来杨青果然是有些天赋的。 顾鸾心下为他高兴,想想将来,又添几分忧愁。 杨青伸手往衣襟里一摸:“这个给姐姐” 顾鸾低眼一看,他手里是封信。 “这什么”她接过,边打开边问,杨青挠挠头:“扎尔齐殿下要回莫格了,让我把这个转交给姐姐。” 顾鸾黛眉轻蹙,刚要将信递回去,就看到一道身影在门边顿住。 她忙垂眸福身:“皇上万福。” 杨青蓦然回身,忙不迭地跪地。 楚稷看看她,又看看她手里的信,转身就走。 “皇上”顾鸾提步便追,追到院门口将他拉住。 他脸色不太好看,她堆着笑拉住他的衣袖:“殿下突然写了信送来,奴婢可没看,皇上别生气。” 楚稷驻足,垂眸:“朕没那么小心眼。” 你明明就有。 顾鸾抱住他的胳膊:“是是是,皇上权倾天下,岂会这样斤斤计较” 他又眉心一跳:“你讽刺朕” “奴婢哪有那个意思”顾鸾杏目圆睁,心中直呼:你好别扭 楚稷的确很别扭。听到杨青的话c看到那封信,再想到她从前找扎尔齐喝酒的事,他心里别扭得难以言述。 于是他只又睃她一眼,就提步要走:“朕回去看折子了。” “皇上”顾鸾往他身前一拦,仰着头,撇撇嘴,“要不要不咱们一起把信拆了,看看扎尔齐殿下写了什么,免得皇上瞎吃醋。” “谁吃醋了。”他冷笑,“朕才不看。”就又继续往前走。 她不再拦,也不再吭声,只走在他身边,一语不发地低头看信。 楚稷侧眸看着她,心思反复几番,某一刹,好似突然着了魔,一把将她拿着的信抽了过来。 不是不看吗 顾鸾心中好笑,别开眼睛,盯着宫墙憋着。 楚稷寒着张脸读下去,一目十行地扫了一遍,又一把塞回给她:“这扎尔齐,汉语说得不地道,文采倒不错。” 扎尔齐写的是首诗,借莫格月神来赞美顾鸾。并无什么出格的用词,只是赞她端庄聪慧美丽大方。 呵,用他夸 顾鸾将信装回信封里,偷眼瞅瞅他:“奴婢会让杨青跟殿下说清楚,不让他再写这些了。” 她说完,楚稷沉默了半晌,发出一声勉勉强强的 :“嗯。” 如此不知不觉又两个月划过去,到了八月,天气便凉快下来。 宫里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了中秋宫宴,顾鸾仍自在紫宸殿里当值,时常发觉楚稷心不在焉。 “皇上” 这晚二人又一道坐在茶榻上用宵夜,她吃着吃着就发觉他在走神,唤了一声,他也没什么反应。 顾鸾看着他想了想,起身走到他跟前,晃晃手:“皇上” 楚稷蓦地回神,深吸口气,她问:“怎么了” 他摇摇头,沉默无声地喝了口杏仁露。 她蹙着眉坐回去,又吃了一小口豆沙奶卷,终是见他心神不宁地扭过头来,跟她说:“入秋了,按理说你爹该来道折子说说这几个月的事了。” 说着语中一顿,口吻转而更为懊丧:“怎的还没动静” 原是在等这个。 顾鸾看着他,很是无奈。 若放在两个月前,她会劝他别较劲了。他们已走到这一步,阖宫都已知道这份情,位份高低没那么要紧。再说,日后又不是不能晋位。 可这些日子下来她也看明白了,他就是要较这个劲。让他随随便便给她一个封位先把她送进后宫去,他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的。 她于是只数了数日子,就道:“应是快了,或许折子就在路上,过几日就到了” 楚稷支着额头,怅然叹气。 他没法告诉她,他最近又常做噩梦。他几度梦到她的灵堂,胸中总有一股强烈的遗憾。这种苦楚持续得久了他便禁不住地胡思乱想,生怕是因顾巍迟迟未能立功,他就一直没能给她个像样的封位,直至她离世都什么也没有。 中秋当日,宫中天不亮就已热闹起来。 这一日按惯例会有家宴,阖宫团聚。 满宫嫔妃久不见圣颜,大多心都冷了。但想着皇帝今日无论如何都会来这宴席,一颗颗冷下去的心也都重新有了几分热烈。一早就起来梳妆套套地换衣裳的大有人在,更有人绞尽脑汁的思量今日当想些什么话题与皇上搭话,苦思之间,一枯坐就是大半日。 启德宫里,唐昭仪仔仔细细地描了眉,对镜递了个眼色,枫锦便示意宫人们都退了出去,独自上前:“娘子有吩咐” 唐昭仪轻声:“今晚有宫宴,咱们都得去颐宁宫。你留两个人把榴锦看住了,别让她惹什么事。” “娘子”枫锦微讶,心里直觉得唐昭仪太过谨慎。 “依我说的办吧。”唐昭仪这样道。 她身边原是榴锦掌事,但早先在苏州的时候,她就觉得榴锦太爱出头,心思也多,为免招惹麻烦,她回宫后就渐渐将紧要的事都交给了枫锦。 那时她还住在安和宫里,后来安和宫因为风水的缘故要大修,她和主位仪嫔就都迁了出来。她迁到了启德宫与舒嫔同住,仪嫔则迁到了葳蕤宫去。 唐昭仪翻来覆去地想过这事,越想越觉得这道旨意大概就是冲着仪嫔去的,因为葳蕤宫实在是太偏了。 她再往下细打听,好像阖宫都说不出仪嫔有什么明面上的过错。真有些让人起疑的,也就是前阵子冷宫倪氏攀咬了她。 唐昭仪不知这背后有没有什么别的隐情,但不论有没有,仪嫔当下的处境都足以说明今上不喜欢兴风作浪之人。 而祖母跟她说,识时务者为俊杰。 祖母还跟她说,你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要紧。 她便想安安稳稳地在宫里活着。倘使皇上喜欢她,那自然好;若不喜欢,她活着熬资历,也总能为家中谋些福。 所以,兴风作浪的事她不能做,兴风作浪的人在她身边也不能有。 傍晚,宴席将至,众妃齐聚颐宁宫。 皇帝还没到,嫔妃们便都聚到了寝殿去陪太后说话。太后与皇后分坐茶榻两侧,余下的人在四周围坐的坐c站的站,言笑晏晏。 大公主与皇长子也都被带来了,皆放在太后身边。哪怕他们都睡着觉,太后只看着也高兴。 过不多时,圣驾也到了。皇后率一众嫔妃至殿门口迎驾,皇帝又去向太后见了礼,而后,众人就一道去了正殿的席上。 这样的宴席总是热闹的,歌舞齐备,嫔妃们的心思却多不在歌舞上。便拿眼下来说,在座几人除却皇后和贤昭容凭着膝下子女常能见到圣颜,余下的都快记不清皇上长什么模样了。 殿中的宫人们皆能清晰感觉到主子们的视线递过来传过去,一个个跃跃欲试地想上前搭话,事到临头却又都有些退缩。 酒过三巡时,殿门口有人影一晃,张俊见状默不作声地出了殿,不多时,又疾步折回来。 “皇上。”他行至皇帝身侧,压音,“刚有道折子送进来” 楚稷眉心一跳:“明日再说。” 张俊又道:“是河南孟林顾知县送来的。” 楚稷眼底轻颤,侧首看他一眼,伸手便将折子拿了过来。 他只翻开一扫,众人便见他面上现了喜色。但方才那几句低语并无人听到,太后见状,想了想,就笑说:“皇帝若有紧要政务,倒不必为这宴席耽搁。张俊,你去把侧殿收拾出来,让皇帝将折子批了。” 册封(然后她听到他说:“再亲我...) 楚稷一想,在宫宴上看起折子原也不妥,就索性顺着太后的话离了席,朝太后一揖,就去了侧殿。 途经顾鸾身侧,他悄声一拽顾鸾衣襟,示意她同往。张俊别开视线,只做没看见这小动作,低眉顺眼地也跟过去。 三人先后入了侧殿,张俊阖上门,就没再往里走。 楚稷顾不上找地方落座,立在殿中就翻开折子细看起来。顾鸾尚不知这奏本是父亲递上来的,立在楚稷身边打量着他的神色,惴惴不安:“皇上,可是出什么事了” 下一瞬,她被一把拥住。 顾鸾不禁吓了一跳,在他怀里愣了神,耳边却响起一声低笑。 那笑音喜悦而短促,转瞬即逝,归于安寂。过一会儿,又笑一声。 “怎么了”她不安地问他,他搂着她重重舒气,声音温缓地说:“你爹这几个月里安排得当,除却安置灾民c重建了房舍,还为慈幼局近八成的孤儿都找了人家收养。这回秋收,孟林县收成也尚可,去年水灾里被毁了田庄的灾民则被他暂且雇了去,修筑堤坝,既为朝廷办了事,又可暂且赚一笔钱养家糊口。周遭几县的百姓闻讯都有赶去求差事的,你爹是个能人。” 顾鸾听着,心下也松气。不为自己的位份,而是为父亲。 上一世,她爹一辈子都籍籍无名。别说给皇帝上折子了,他见过的最大的官大概也就是家乡的知县。如今突然被提拔,自己一下子成了知县,顾鸾真怕他办不好差事,再把命丢了。 现下看来,倒还好。 楚稷紧紧抱着她,声音若有似无地多了些轻颤:“明天明天朕会下旨嘉奖你爹,然后就给你册封。” 她轻轻地应了声“好”。 他又说:“你住纯熙宫好不好朕拿堪舆图仔细看过,纯熙宫离紫宸殿最近。” 他一副打商量的口吻,隐约还透着些紧张局促。顾鸾禁不住地想笑,点点头:“都好。” “那朕便安排下去。”他吁气一哂,松开她些许,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顾鸾迎上他的双眸,感受到一股前所未见的灼烈,不禁想躲,双颊也发着烫。 看着看着,他又笑了起来,自己也说不清在笑些什么,只是想笑。 他已等了太久了。这几个月里,他不知多少次动摇,自言自语地跟自己说“算了,其实大可以先按宫女晋封的礼数册封她,日后再晋位便是”。 但每一次,他都忍住了。 他不想看她受一点委屈,不想她在他看不到的时候被人欺负,所以他忍住了。 可他也等得很累,就像置身一场修行,咬着牙磨砺。 是夜,因是中秋,皇帝宿在了栖凤宫。 皇后打从皇长子过百日后,就每晚都要坐在摇篮边亲自给他读半个时辰的书。有时是诗词,有时是写简单的文章,也不吝他听不听得懂,只求经年累月之下能让他熟悉些格律韵调,以备日后读书所用。 如此过了不多时,景云挑了帘进来:“娘娘。”景云福了福,“皇上已睡下了,见娘娘迟迟不归,让奴婢来跟娘娘说” 景云顿了顿,才道:“明日会下旨册封御前的顾氏为嫔,后宫这边,劳娘娘先行准备着。” 皇后一滞,扭过头,黛眉紧蹙:“封嫔” 景云垂着首:“是。皇上还说还说把纯熙宫赐给顾氏,娘娘您看” “纯熙宫倒没什么。”皇后犹自锁着眉,摇摇头,“可是封嫔皇上当真的” 宫中现下嫔妃不多,她这个皇后之下,位份最高的就是仪嫔c舒嫔二人。除此之外,江苏巡抚送进来的唐氏只是昭仪,诞育大公主的吴氏也刚晋到昭容。 这般情形下,若有新宫嫔直接越过嫔位册封,便不像话。 而以顾氏的出身皇后觉得她一举册至嫔位也不像话。 却听景云又说:“皇上说是顾氏的父亲在河南立了功,这封位有嘉奖之意。” “原是如此。”听她这样说,皇后就松了气。 去年河南闹了场大灾,灾民无数。这一年多来,朝廷都还在为这些事忙着,皇上更是亲自去过一趟,体察民情。 倘使册封顾氏高位是为着这个缘故,旁人倒也说不出什么不是来。说不出他的不是,自也就没有她这个皇后的错处了。 皇后便点了头:“本宫知道了。你这就去六尚局传话,一应册封所用都让他们先筹备着。” “诺。”景云一福,就告了退。屋里重新安静下来,皇后的目光落回书页上,清清嗓子,继续念道:“春对夏,秋对冬,暮鼓对晨钟” 这夜,顾鸾整宿未眠。两世的痴心有了结果,驱散一切睡意。她望着幔帐顶子发呆,想前生想今世,想相伴而过的一个又一个春夏秋冬。 在今日之前,她也无数次地设想过如果有朝一日他不喜欢她了,日子要怎样过。这会儿却突然不愿去想那些了,她只去想他带她逛灯会c给她过生辰,还有除夕之夜在漫天烟火之下,他送她的那枚银质坠子。 她重活一世原就是为他而来,有了这些,她已然觉得值得了。 翌日天明,顾鸾梳妆妥当,如旧去紫宸殿里当差。 册封的旨意还没有下来,一切照旧就是最好的。况且,她也愿意在他身边待着,纵使她日日期盼名正言顺地和他在一起,御前朝夕相处的相伴也还是珍贵。 紫宸殿里,楚稷下朝回来更了衣,就问张俊:“内官监拟好封号没有” 嫔位需有封号,封号不定,圣旨便没法下。张俊自知皇上着急,其实不止是皇上,就是他这几个月看下来,都忍不住为这最后的一哆嗦着急。 张俊于是亲自跑了一趟内官监去催,不多时,端了一方托盘回来,盘中盛有三张洒金红纸,纸上各书一字:秀c端c慧。 楚稷的目光落在第一个字上,就皱了眉:秀,好俗。 端,也没好多少。 慧。 他拿起这一张沉吟了半晌,觉得勉强算是贴切。阿鸾很聪明,不止将御前的一应事宜打理得当,政事上也为他出过主意,这是智慧。 可他又觉得,她不知是聪明。 她的优点还有很多。 一时之间,无数美好的字眼从楚稷脑中继而连三地跳出来,什么睿c婉c庄c明,淑c雅c和c诚。 他觉得可用于封号的万般好听字眼都适合她,又哪个都配不上她。 顾鸾入殿的时候,就看见楚稷坐在御案前左手支着额头c右手执着笔,心不在焉地正在纸上划拉着什么。 她端着茶上前,看看他,轻唤:“皇上” 他回过神,看她一眼,叹口气,伸手一拉,将她圈到膝头。 “皇上”她嗔怪地一挣,觉得此举不妥,他却垂头丧气地往她背上一栽,声音发闷:“快,帮朕想个好听的封号。” “封号”顾鸾怔怔,“给谁的” “”楚稷锁眉抬头,“还能给谁的” “哦”她反应过来,定睛看看,目光落在案头。 案头有三页红纸,上面各有一个字。除此之外还有一大张铺开的熟宣,已被他划拉的乱七八糟,但仍依稀可辨出一些字迹。 她看了半晌:“这不都挺好听的” 说着,就先拿起了那个慧字,笑说:“这个奴婢喜欢,比贤惠的惠好。” 楚稷栽回她身上:“不好,配不上你。” 怎么就配不上了。 她好笑地看他一眼,又指指熟宣上被划了个大叉子的另一个字:“瑶也好呀,美玉为瑶。” 他还是那句话:“不好,配不上你。” “”顾鸾无可奈何,便不再看,在他膝头勉强回了回身,“那皇上觉得什么字合适” 楚稷没精打采地叹气:“就为想不到才问你。” “嗯”她凝神想想,又换了个问法,“那皇上觉得奴婢哪儿好” 他再度抬眸,认真看了她片刻,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朕觉得你哪儿都好。” “哪有那么好了。”顾鸾双颊一红,闷着头摸起笔,在纸上找了片空白就写下去,“要不就把这个字给奴婢好了。” 楚稷探头一看,她就通俗直白地写了个“好”字。 好嫔。 “这也太难听了。”他气笑,作势把她推开,“走走走,不要你帮忙了” “哪有让人自己想封号的”她哭笑不得地从他膝上站起来,看他三两笔把那个“好”字划了,赌气正要走,又被他一把捉住手腕:“朕想到了” 他蓦地将她拉回膝上,毛笔塞进她手里,握着她的手蘸墨。 咫尺之遥的距离,她侧首看他,他眸中含笑,攥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写下去。 “佳”。 什么都好,处处都佳。 “这个好不好”最后一笔落下,他偏头,衔着笑问她。 温柔的口吻与温热的气息一齐在她耳边一触,顾鸾下意识地缩了下脖子,只觉头都昏了。 “好”她哑哑地应话,好似真觉得这个字不错,又好似根本没把这字看进去。 她的心跳变得很快,快到不敢看他一眼。 “张俊。”楚稷笑着一唤,张俊上前,他就将那张写得乱七八糟的纸塞了过去,“送去内官监,阿鸾的封号为佳。” “诺。”张俊恭敬接过,旋即 笑揖,“恭喜佳嫔娘娘。” “佳嫔”顾鸾倏然回头,盯了楚稷半晌,“嫔位吗” “”楚稷回看,两息之后,反应过来,“朕没跟你说过” “”她懵着,“没有啊。” “哦”他抱歉地扯了下嘴角,“那是朕高兴昏了。” 另一边,张俊捧着从紫宸殿拿出的那页纸,再度赶往内官监。 宫里有些规矩就是死的。倘使皇上只让他去内官监传话,他自可将定下的封号告知内官监便知。但皇上拿着这张纸随口说“送去内官监”,这纸便非得送去不可。 否则,这纸上写着皇上亲笔所写的字,他总不能私自烧了或者自己留着。 到了内官监,他直接去找了掌事的黄冬,把手里这张纸交给他,找了找“佳”字所在的位置,指着说:“皇上说了御前顾氏的封号为佳,封佳嫔。” 黄冬一扫手里这纸,禁不住地与旁边另外两名宦官面面相觑。 看得出,这纸上一个个写上有划掉的字都可用作封号,可见皇上费了多少心思。 饶是先前就听说过顾氏与皇上情投意合,黄冬也不免有些意外。心思一转,便拱手道:“改日咱也该去向佳嫔娘娘道喜,有劳公公引见。” “你好好办你的差吧。”张俊摇头,“佳嫔娘娘心思通透,刚进后宫,必定不愿太过惹眼。你们又不在她跟前当差,若一个两个都去道贺,这是给她惹麻烦呢。但你放心,这心意我给你带到,来日若有机会你再去见礼吧。” 张俊这话说得实在,黄冬不得不领情,复又连连作揖:“有劳,有劳。”而后便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张俊。 待得张俊走远,他目光一扫,手就拍在那还在张望他手中纸页的手下头上:“看什么看快去六尚局传话,把册封的一应事宜筹备起来。还有礼部那边,让他们赶紧挑个好日子,别出了岔子” “诺”手底下的宦官一躬身,就一溜烟地跑了。 是以册封的旨意便在翌日清晨送到了紫宸殿,册封礼还要等吉日再行,但圣旨一经宣读,位份便算定下了。 诸如这般的旨意,楚稷见过很多。后宫妃嫔c宗亲命妇册封时都有,并不需他亲手写来,只需礼部拟定再呈到紫宸殿来盖印即可。 然而这一回,他看着这圣旨竟有股莫名地紧张。张俊将旨意呈给他,一卷明黄的卷轴在他手里僵了半天才被打开,每读一个字他心跳都快了些。 寥寥几十个字,读了好半晌。读毕,楚稷看看张俊:“还是朕来写吧。” “”张俊无奈,闷头应声,便去取了空白的卷轴来,又去研墨。 楚稷提笔,蘸墨,又忽地想起什么,再度看张俊:“阿鸾呢” 张俊回说:“昨日告诉她旨意大约今日会到,让她在院子里等着了。” “好。”楚稷颔首,定住气,这才写了下去。 几十字流畅而下,不过多时便写完了。张俊立在御案一旁,耐心地等着墨迹晾干,便上前将卷轴卷起,遂躬身道:“那下奴去宣旨。” 话未说完,捧着卷轴的双手一空。张俊怔然抬头,就见皇帝已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都不必跟着了。” 紫宸殿后的院中卧房里,顾鸾还在梳妆。 她从未花过这样长的时间梳妆,两世里都不曾有过,可今天值得。 过了今天,他们就真真正正地在一起啦 红稀是最善梳发髻的一个,待得顾鸾化好妆红稀就进了屋来帮她梳头,边绾发髻边笑:“方才听鸾歌念叨娘娘真好看,奴婢还不知究竟是有多好看,进来一看吓了一跳” 话音未落,后头就有人一叠声的念叨:“改口改口改口,一早上提醒你多少回了还能不能记得住了” “哦。”红稀吐了下舌头,小声改口,“是燕歌姐姐。” 这避讳是没办法的事。从前顾鸾和方鸾歌都在御前当差,皆是宫女,谁也不用避谁。但现下顾鸾成了后宫正经的妃嫔,方鸾歌又在她跟前当差,撞个名字不像话,张俊前两日最先意识到这点,专门跑了一趟来提醒她们。 那会儿,张俊还很好心地直接帮忙想了新名字,说莺歌好听,也顺口,可方鸾歌自然不喜欢:“谁要跟倪氏改同一个字” 张俊这才想起来倪氏叫倪玉莺,旋即便说:“那燕歌燕歌也好听,燕子还吉利” 她的新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 可名字好定,这一院子的人却叫得熟了,一时总也记不住。方燕歌兢兢业业地纠正了足足两日,到今天终是有些烦躁起来,见红稀又叫错,恶狠狠地告诫她:“再叫错一回你给我把燕歌两个字抄一百遍” 凶过这一句,她往镜中一瞧,就又笑了:“发髻梳好更美了。一会儿张公公过来宣旨,怕是也要惊着。” 楚稷迈进门槛正听到这 句话,做了个手势示意门边侍立的宫人噤声,自己也放轻脚步,蹑手蹑脚地进屋,坐到茶榻上等她。 红稀为顾鸾簪好最后一支钗子,顾鸾对镜看看,心觉满意。目光往下移了些,又说:“这琥珀项坠不好,我那个银坠子呢” “那个是不是太素了也小些,怕是压不住今日的妆。”红稀打量着镜中妆容,“再说,娘娘素日都爱戴那个,今天这日子合该用些不一样的。” “你不懂,那是除夕夜皇上赏的。”方燕歌笑着解释了句,便要去从柜子里寻来。甫一转身,蓦然注意到茶榻上多了个人,不禁呼吸一滞,连忙下拜,“皇上圣安。” 顾鸾与红稀也猝然回头,目光所及之处,却见楚稷也猛地扭脸,紧紧闭住眼睛。 正要下拜见礼的顾鸾不由得怔住,看看他,迟疑开口:“皇上” 楚稷抿笑:“你若还没准备好,朕先不看。” 他看得出,她想准备到十全十美。 他想配合她。 顾鸾与燕歌相视一望,燕歌会意,仍是取了那枚银坠子出来。顾鸾摘了琥珀坠子,将银坠换上,垂眸行至他身前,声音低若蚊蝇:“好了,皇上看吧。” 楚稷深吸气,缓缓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美人下穿白缎金的马面裙,上着桃夭色绣锦鲤纹的圆领袄,发髻高挽,臻首娥眉,带着三分羞赧,既想看他又在躲他。 楚稷怔怔地看了半晌,忽而不知该说些什么,甚至有些掌控不住自己的神情。却鬼使神差地站起身,在她面前局促地杵着。 他的眼眶有些发热,竟莫名有些想哭。倒也不至于真的哭出来,只被一股激动顶着五脏六腑c四肢百骸,牵扯得呼吸也急促起来。 顾鸾眼观鼻c鼻观心地等着,等着他的反应,想听他说点什么。 半晌都没等到,她终于鼓起勇气抬了抬头,迎上他那副难以言述的神情,不由得有些困惑:“怎么了” “阿鸾你”楚稷怔忪地笑,笑了两声,说出一句,“你真好看。” 她双颊一红,低着头也笑了。 下一瞬,她的手被抓起来,明黄的卷轴被他塞过来:“这个这个给你。”他干巴巴道。 看清是什么,她下意识地缩了一下,却因被他攥着没能躲开。 又听他继续干巴巴地说:“礼部本来拟了一份送来,朕又重新写了,所以晚了些。”说到此处,他又忽地闭了口,面上生出懊恼来,好似说了不该说的话。 其实倒没什么不该说的,只是他想说的原不是这个。 楚稷神情紧绷,长缓了一息,迫着自己平静下来。 然后他逼自己再度开口:“阿鸾。” 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朕会好好待你的。”他说。 说不出为什么,这句话激得顾鸾突然也很想哭。 这句话前,她还在迟疑自己是不是该行礼谢恩了,听到这句忽然再顾不上,酸涩和喜悦同时在胸中翻涌起来,令她不管不顾地往他跟前凑去,一头扎进他怀里。 楚稷下意识地将她拥住,稍有些僵,有些回不过神。俄而听到一声低低的抽噎,他就慌了:“阿阿鸾” 怀里的美人哭唧唧,小脸在他衣襟上蹭来蹭去。 “不哭不哭啊。”他还是不擅长这样哄人,手忙脚乱地抚着她的后背。想和宫人要个帕子,才发现宫人不知何时都已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独留他们两个在屋里。 “”楚稷努力定住神,姑且揽着她先落了座,又把她圈在怀里亲来吻去。 他吻过她的额头c吻过她的眼帘,吻过她被泪水沾湿的羽睫,觉得咸咸的。 再往下,她好似突然回过神来,蓦地推出他的胸口,委屈巴巴地抬眸看他。 “不哭了啊”他变得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顾鸾看着他,咬咬唇,往前一凑――“叭”地在他侧颊上啜了一下。 犹如蜻蜓点水一般,柔软的薄唇在他颊上一触就离开。他短暂一怔,再定睛时她已双手捂住了脸,像是干了什么难为情的事。 他只觉心跳滞了一下,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蓦然翻身,将她撂在了茶榻上。 顾鸾一声轻呼,声音出喉即被止住,他迎面吻下来,唇舌纠缠,令她无力抵挡。 这一吻蔓延了许久,直至探尽她口中的每一分柔软,他才衔着笑停下。 然后她听到他说:“再亲我一下。” “什么” 他便又重复了一遍:“再亲我一下。” 芙蓉帐暖(伴着一声笑音,他的吻又落...) 情至深处,两个人不知不觉地闹了好一阵子。 待得楚稷离开,燕歌回到房里时都悬了颗心,看到顾鸾时才又松下来――还好,发髻虽乱了,但簪钗未摘,衣裙更在身上。否则万一让人传了白日宣淫的闲话,还没进后宫就先要出事了。 后宫之中,正值妃嫔晨省的时候。平日里这个时候大家差不多也该散了,今日却一个两个都不想走。皇后又是个宽和的人,并不下逐客令,众人便这么在殿里僵坐着喝茶,一个个都等旁人先说点什么。 终于,还是何美人先开了腔:“都这个时辰了,臣妾听闻册封的旨意晨起就送进了宫,这会儿顾氏怎么说也该接完旨了吧怎的还不来拜见皇后娘娘” 她这人聒噪,话音也总有些尖刻。刚说完,贤昭容就皱了眉:“皇上日理万机,礼部拟定的旨意送进宫来也未必就能即刻宣下去。况且便是按规矩,新宫嫔得封也是翌日再来问安即可,怎的就急这一时半刻了” “姐姐怎的为她说上话了”何美人与贤昭容昔日都是从尚寝局拨来的,自问与贤昭容还算熟络,听她为顾氏说话不免讶异,“姐姐诞育大公主也不过位晋昭容,还有”何美人睇一眼唐昭仪,“昭仪娘子是江苏巡抚送进来的,也不过封个昭仪,这顾氏的父亲不过是个知县,立功能立多大的功凭什么” “好了”皇后及时打断了她的话,发沉的声音令殿中骤然安寂。 何美人神情一栗,抬眸看过去,皇后皱眉淡睃着她:“去年河南水灾,留下后患无数,佳嫔的父亲处置得当,这是为皇上分忧的大功,何美人你不要犯糊涂。” 何美人自知方才的话说得有些露骨,神情讪讪:“诺,臣妾失言了。” 皇后又道:“日后顾氏这两个字,也不该自你嘴里说出来的。”皇后说着,凤眸稍抬了抬,凌凌划过殿中众人,“后宫里,和为贵。皇上政务繁忙,没精力为你们这些鸡毛蒜皮的心思费神。你们都给本宫想明白了,别打错了主意,若不然,从前的倪氏就是个例。” 皇后虽也不过十七岁,却有股与生俱来的气势,又提起倪氏,令众人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 倪氏从前多风光最后却死得那样惨。乱棍打死之后拖出去一口薄棺葬了――听说棺还是仪嫔给置办的。 “都回吧。”皇后终是逐了客,说着已径自起了身,“本宫要去向太后娘娘问安了。” 众人赶忙离席福身:“恭送皇后娘娘”素日都能道得齐整的一句话在皇后刚才那几句话的威慑下变得稀稀拉拉,皇后浅蹙着眉头,搭着景云的手离了殿。凤辇已在殿外备好,待她坐稳,便往颐宁宫去了。 嫔妃们陆陆续续退出栖凤宫的宫门,遥望了眼凤辇,仪嫔的目光落在贤昭容面上,抿着柔美倦懒的笑:“本宫说呢,皇上近来怎的想起常往永宜宫去了,原是沾了佳嫔的光。” 贤昭容回眸看看她,淡然含笑:“皇上记挂孩子,是以常来探望公主。” 仪嫔若有所思地又瞧了她两眼:“那昭容可得把孩子守好了,千万别有闪失才好。” 说罢不等贤昭容有所反应,仪嫔便从她跟前走过,上了步辇,自回葳蕤宫去。 颐宁宫里,皇后入殿问安时太后刚用完早膳,坐在茶榻上由宫人服侍着漱口。皇后见状,脚下快了两步,将茶盏接过来,亲手侍奉。 “你来了。”太后抿茶漱了口,以锦帕遮着吐进宫人端着的铜盆里。皇后转而又奉了下一盏来,这便是拿来喝的了。 太后喝了口茶,润了润嗓:“皇上刚册了佳嫔,今日晨省,栖凤宫挺热闹吧” “嫔妃们素日难见圣颜,不免有些闲言碎语。”皇后含着笑,太后打量着她:“那你怎么想” “臣妾觉得”皇后怔了怔,垂眸道,“宠妃总是有的。佳嫔若能恪守宫中礼数,便是自家姐妹。” “嗯。”太后点点头,还算满意,“宠妃总是有的――这话说得倒是实在。这佳嫔,从前跟着皇上来过颐宁宫,哀家也几回,看着是个懂事的。你稳住了,不要招惹她,为着皇上,也为着你自己的贤名。倘使她真有什么恃宠生娇失了分寸的地方,你来回哀家便是,哀家替你做主。” 皇后听得一怔,转而有了几分喜色,忙是一福:“谢太后娘娘。” 太后放出这种话来,任谁听了都要多几分底气。宠妃之事于皇后而言总是有些棘手,若太后愿意出面主持公道便有所不同了。 又陪太后坐了小两刻,皇后自颐宁宫中告了退。一位年近四十的嬷嬷进殿来换茶,边搁下茶盏边道,“奴婢多句嘴,太后娘娘方才那些话究竟是为皇后娘娘撑腰,还是为佳嫔娘娘撑腰” “你们几个,最近这心思是越来越精了。”太后的目光谢瞟过去,轻笑了声,转而又叹气,“哀家谁的腰也不撑,只是怕皇后打错了主意,闹得大家面子上都下不来。” 身边的嬷嬷躬身:“奴婢瞧着,皇后娘娘不是个善妒的主儿。” “是啊,她不善妒。”太后眸光微凝,“可她心里想要什么,阖宫里谁都瞧得出来。若有人专拿这一点挑佳嫔的错去刺她,难保她不会视佳嫔为敌。到时候一边是嫡妻边是宠妃,你让稷儿顾哪头哀家得把事情挡着,防患于未然。” “太后娘娘用心良苦。”嬷嬷多有些唏嘘。 葳蕤宫,仪嫔在宫门口下了轿,因想着心事,脚下又走得有些急,过门槛时不小心一崴,“哎呦”一声,疼出了一额头的汗。 “娘娘小心”盈月忙扶住她,仪嫔气恼不已,回身踹了那门槛一脚:“人倒霉起来连这些死物件儿都来添乱” “娘娘息怒。”盈月压了音,“今儿个佳嫔娘娘得封,算是宫里头有喜事的日子,娘娘这些话不好叫人听了去。” 仪嫔定一定气,紧咬着下唇,眉头也死死拧着,终是恶狠狠转身继续往里去了。 入得殿门,仪嫔颇没好气地径直入了寝殿,坐到茶榻上。殿中候命的小宫女小心翼翼地上了茶,盈月即刻挥手让她们都退了出去,再度劝道:“娘娘,消消气吧。旨意已下,佳嫔的事已成定局,您便是气坏了身子也不顶用。” 仪嫔搭在榻桌上的手紧紧一攥帕子:“是本宫大意了。贤昭容平日里胆子小得不行,却突然就不怕本宫了。大公主三天两头地能见着圣颜,家里上奏的事却被皇上下旨封了个县主就搪塞了过去本宫竟没想过,是有顾氏在皇上跟前吹耳旁风” 盈月束手束脚地立着:“欣和县主得封,确是天恩了” “这恩典本宫自然记着。”仪嫔脆生生道。顿了顿,又说,“但这贤昭容是留不得了。” 在今日之前,她也想着不再惦记大公主了。她身边有了个欣和县主,又有娘家做倚仗,在宫里的日子总也不会差的。 但今日一看,贤昭容这是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已和顾氏有了私交。 以顾氏今时今日的地位,往皇上耳朵里吹一吹风太容易。她不得不担心贤昭容与顾氏再深交下去,会将她从前威胁她的事和盘托出。那些话虽然都只是口头之言,并无证据,但若让皇上在顾氏和她之间选,可想而知皇上会信顾氏。 “去打听打听,贤昭容若平日外出走动,都去些什么地方,与宫中的哪一位还算交好。”仪嫔思忖着,眸光里隐隐有了几许凛意,“再去花房和教坊打听打听,贤昭容有什么喜欢的花没有,又或有没有什么爱听的曲子,本宫可得好好为她备上。” 紫宸殿后,宫人们忙着为顾鸾迁宫,这样的事顾鸾不必亲自动手,就又被楚稷叫去殿里待着了。 他们原已很是习惯这样的相处,今日却有些不同。她在他身边坐着,总是莫名其妙地想笑;他若看折子时不经意地抬眼看到她,同样也会忍不住笑意。而不论是谁先笑,另一个察觉了,也就不由自主地跟着笑起来,笑得殿中旁的宫人一头雾水满脸无奈。 如此一直到了晌午,二人一同用了午膳,顾鸾就道:“臣妾先回房去了,免得扰得皇上看折子都不专心。” “朕怎么不专心了”楚稷下意识地反驳,话音未落凝神一想就没了底气,轻扯了下嘴角,改口,“也好,那你随意干些什么,晚膳时回来一道用。” “好。”她点点头,起身一福。刚要走,又被他拉住。 她回身,他拽着她的衣袖站起来,堆着满脸笑意:“早点回来也好,我可以专心看折子,不看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她拥住,她觉察他称呼间的变化,在他怀里眨眨眼,笑问:“既不看我,管我何时回来呢” 话音未落,腰际被人一掐。顾鸾边笑边躲开,复又反手将他胳膊一抱:“知道啦我去驯兽司看看柿子就回来” 楚稷满意地笑笑,顾鸾福了福,便告了退。 驯兽司里,因着杨青早被调去了鸿胪寺,柿子一直是杨茂在照料。如今顾鸾得封佳嫔倒让杨茂也沾了几分光,二人一见面,杨茂见过礼,顾鸾就听他说:“上头的掌事最会见风使舵。听闻娘娘封了嫔位,他今日随便寻了个由头就将下奴也升了半品,还给了赏钱。” “宫里惯是这样子的。”顾鸾笑叹,想了想,又说,“你若不喜欢驯兽司,到我那里也可以。我封了嫔,身边是要添人的。” 杨茂却摇头:“下奴没在主子们跟前伺候过,怕做得不好给娘娘添麻烦,便还是留在驯兽司照顾柿子吧,左右现在也没人敢欺负下奴了。” “你倒踏实。”顾鸾抿笑,“也好。但你若平时有什么需要的,大可去纯熙宫找我,别因我进了后宫就生分了。” 进了后宫,在旁人眼 里她就成了皇帝的人。可于她而言,日子总归还是自己的。不论能与楚稷相伴同行多久,她都得有自己的朋友c自己的志趣才好。 人活一世,再奋不顾身地去爱一个人,也不能把喜怒哀乐全系在他一个人身上。 顾鸾便这样在驯兽司里与杨茂说笑了半晌,又和柿子玩了一会儿。柿子近来学了不少本事,顾鸾骑着它,指哪儿就往哪儿走,遇到障碍它还知道迈过去,只是看见苹果时就挪不开眼睛,杨茂端着一小篮子苹果一从房里出来,柿子转头就朝他去了。 “怎么就这样爱吃苹果呢”顾鸾没办法,只好下了马来。她抬手去揉柿子的马鬃,柿子好似也有些不好意思,大脑袋蹭了蹭她。她俯身从篮中拣出一个苹果,柿子叼过去,吭哧吭哧咬得清脆,周遭一股子苹果香。 “馋死了,哪天若不给它吃,它还赌气呢,专拿屁股对着人,哄都没用。”杨茂也拣了一个来喂它,柿子咔哧咔哧吃得很香。 待得这七八个苹果喂完,顾鸾瞧了瞧天色,就回了紫宸殿去。 这一下午她不在,楚稷看折子的确还算专心,只是偶尔会想跟她说话,抬头才想起她扔下他出去玩了,只好悻悻地把话咽回去。 好在这其中也没什么非说不可的要事,多是些心血来潮的趣闻。等顾鸾回来的时候,他都想不起方才想说的都有什么了,只伸手将她一拉,令她在桌边的绣墩上坐下,一手攥着她的手,一手拿着折子继续读。 她在身边就怎样都好。 楚稷又批完本奏章,就让张俊去传了膳。顾鸾自是被他扣在殿里一起用的,临近用完的时候,尚寝局的人捧着绿头牌到了殿外候命,殿外自有小宦官入得殿中,先压音与张俊禀了话。张俊就先踱了出去,垂眸看看那方檀木盘上的牌子,轻笑:“没点儿眼色。” 端着绿头牌的宦官不敢吭声,但见张俊将牌子一换,原放在正当中的“舒嫔”往旁边挪了挪,不那么居中的“佳嫔”被放到了正中央。 “进去吧。”张俊往殿中一扫,那宦官躬了躬身:“谢公公提点。” 不多时,这宦官入了寝殿。 二人犹自坐在膳桌边,顾鸾闻得身后传来一句“请皇上翻牌子”,突然红了脸颊,视线蓦地低下去,盯着衣衫上的绣花,动都不动一下。 满屋宫人不自觉地屏息,不乏有人已在心里悄无声息地数起了皇上已有多少时日没翻过牌子,不由得暗叹一声:今日绿头牌可算又有用武之地了。 楚稷的目光落在那一块块狭长的牌子上,不经意地扫见顾鸾的神情,却忽而起了顽意:“许久不见何美人了。” 话音未落,顾鸾愕然抬头。 四目相对,她迎上一双笑眼,接着,那份笑意一下子绽开:“哈哈哈哈”楚稷自觉恶作剧得逞,笑到拍桌子。她顿时回过神,眼中的错愕变成怒意,狠狠瞪他,他又忙连声道:“别生气别生气”继而伸手,将写着“佳嫔”的那块牌子翻了过去。 尚寝局遣来的宦官端着托盘疾步告退,顾鸾犹是嗔怒地轻哼了声,才站起身:“臣妾沐浴去了”言罢草草一福,转身就走。 楚稷眼睫轻垂,自顾自又笑了会儿,便也去沐浴更衣。这样的事于男人而言原就比女儿家要快上不少,于是楚稷回到寝殿时顾鸾也还没在房中。 他径自上床先躺了会儿,不多时,顾鸾终于穿着寝衣回到殿中来,半湿的长发披在身后,将身姿勾勒得愈发绰约。他坐起身含笑看着,见她坐到妆台前去继续擦头发,便下了床,挥手摒开了宫女。 顾鸾从镜中看着他,看着他手执洁白的锦帕,一点点帮她将长发擦干,她这才知道原来擦个头发都能这样的暧昧。他一缕缕地擦过她的头发,每一下都令她心中怦然,好似有一小团蜜蕴在心中,在他的动作之间,这团蜜循循地延展开来,浸透整个心房。 待擦得差不多了,他俯下身来将她圈住,侧颊与她贴着,从镜中看着她:“阿鸾,你怕不怕” 她自知他指的是什么,神情紧了紧,双颊发烫,低语呢喃:“有一点儿。” “别怕。”他低声,遂将她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走向床榻。 满殿的宫人早已无声地退了出去,他将她放在床上,咫尺之遥,凝望半晌。 他总是觉得她很好看,又每一日都觉得她更好看了些。他不自觉地笑了,手将她鬓角的长发撩到耳际,俯身深吻下去。 这是一记痴缠的吻,压抑已久的忍耐在这一刻爆发。她只觉他的唇舌还与她纠缠着,手已摸索着探向了她的裙带,不多时就感腰际一松。 自此为始,芙蓉帐暖。顾鸾上一世从不曾尝过这样的甜头,只听人说过。有人说痛苦得很,不堪言述,也有人沉溺于此,夜夜笙歌。 经此一试她才知,这样的事真是食髓知味。 她被他撩拨,觉得周身都热,热出一身的汗,心却 仿佛置于云端,飘飘欲仙,醉生梦死。他的手划过她的每一寸肌肤,激起一重又一重的酥痒。 偏他还要进一步地招惹她,身子不停,手上也轻拢慢捻抹复挑地一再惹她。凭她再如何矜持,嗓中也克制不住地发了声,落在耳中,她自己听着只觉无地自容,他却笑了。 伴着一声笑音,他的吻又落下来。 如此一直到了子夜,寝殿中才安静下来。顾鸾躺在楚稷臂弯里,累得睁不开眼,感觉他在她耳际吻了一吻,又听到他问:“还怕么” 她没力气说话,就摇了摇头,他低笑一声:“睡吧,明日晚些再起。”言毕便给她拢了拢被子,又在被中将她搂住。 顾鸾筋疲力竭,很快熟睡过去,楚稷亦同样坠入梦乡。梦中画面初时混沌,很快变得无比清晰,一幕幕地自他眼前晃过,他看到自己与皇后并不恩爱,看到宠妃间的尔虞我诈,看到儿子与他疏远不知不觉中,他竟连一个能交心的人都没有了。 直到有一天,御前的掌事女官又换了一任。她走进殿来,神情恭肃地向他下拜。 他说:“你从前是尚宫女官,朕知道你。” “阿鸾”楚稷梦中呓语出声,一股冷汗自额上沁出。梦中的画面那般真实,令他即便睡着,也意识到了些什么。 睡梦中,她走向他。他们一起说笑同避雨,他在她生病时去探过病,她也在他生病时急得哭出来过。他不知她是什么时候走进他的心的,却禁不住地深陷其中。他什么都可以说给她听,在一切他需要她的时候她都在,好像日子就该是那个样子,好像日子从来都是那个样子。 可后来,她先一步离开了。 他走进灵堂,手扶在她的棺木上,那种久违的孤寂再度席卷而来,又似乎比当年更浓烈一些。他突然很后悔,也说不清是在后悔些什么,只是有那么一份感情,好像从未抓住过,就已经离他而去了。 人生的最后几载,他不知自己是如何熬过去的,好像每一日都过得浑浑噩噩。 直至一个冬日,他突然又见到了她。她还是他记忆中的样子,两鬓斑白,皱纹不少,温温和和地坐在那里,含着笑,却不说话。 他耳边响起了哭声,许多哭声。他顾不上细听,趔趄着向她走去:“阿鸾” 便依稀听得有人问说:“阿鸾是谁” 又听另一个声音叹道:“唉,是从前的御前大姑姑” 这个声音他倒识得了,是大公主的声音。 他仍是顾不上,跌跌撞撞地往前走,明明不太远的一段距离,却怎么也走不到她面前。 “阿鸾阿鸾”他有些心急地喊了出来。 “父皇”耳边的哭声更响了一重,是他的儿女们。 大公主抽噎着告诉弥留之际的他:“鸾姑姑已离世几载了” 眼前白光一晃,楚稷蓦地坐起身:“阿鸾” 殿中烛光幽幽,身侧的少女正熟睡着。 拜他所赐,她累得狠了,听到声响也醒不过来,只皱了皱眉头,喉中发出些许不太清晰的呢喃。 他怔怔地望着她,不知过了多久,呼吸才平复下去。 他想起来,他都想起来了。 他的那些怪梦,原不是“梦中注定”,只是他曾经活过。 他与她的相见,也并不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而是他抱憾离世造就的重逢。 饭遁大法好(他眉心舒开些许,饶有兴趣...) 顾鸾后半夜睡得都不太踏实,感觉被什么东西紧紧束缚着,挣也挣不开,感觉很像鬼压床。 可她又累得厉害,醒也醒不过来,最后只得认了输,忍着这股难受兀自睡了过去,出了一身的汗。 等她醒来时,身上倒已松快了下来。楚稷已起了床,冠服齐整的正要去上朝,见她醒来,随口就说:“你再睡会儿。” 顾鸾摇摇头:“还要去向皇后娘娘问安。” 楚稷想想,不好再说什么,吩咐御膳房备些她爱吃的早膳送去纯熙宫,便去上朝了。燕歌很快进了屋,顾鸾起身下床,腰间的酸痛瞬间袭来,疼得她打了个激灵,额上直沁出一层汗,杏目圆睁着深吸冷气:“咝――” “娘娘慢着些。”燕歌压着声,神情有些不自在地告诉她,“太医院已经送了药来了,说是喝了能舒服些。” “好。”顾鸾故作从容地应下,便坐去镜前梳妆。燕歌扬音唤了红稀与绿暗进殿,边为她梳头边说:“纯熙宫那边都收拾好了,娘娘放心。一会儿去栖凤宫问了安,就可直接回去歇下。” “辛苦你们了。”顾鸾颔一颔首,又问,“现在什么时辰了” 燕歌侧首看了眼殿中的西洋座钟:“五点半卯时二刻,来得及的。” 顾鸾点点头:“还是快着些吧。” 今日是她头一次以嫔妃的身份向皇后问安,单凭在宫里积年的经验她也知道一场唇枪舌战怕是免不了的,若去得晚了更让人有话可说。 于是过了不足两刻,顾鸾便出了殿。秋意已深,天色半亮的清晨里寒风一刮颇有些冷。 她拢了拢衣衫,往南边赶。过了紫宸殿后数丈远处的一道宫门,就是后宫了。 栖凤宫与三大殿一样都在皇宫正中央,顾鸾径直赶去,甫迈进宫门,便觉数道目光一并投来。 眼下这个时辰,皇后还在梳妆。嫔妃们若到得早了,就都在殿前的院子里候着,三两结伴地说说话。 顾鸾的出现将众人的目光都拉了过去,两方视线交汇须臾,那一边零零散散地有人先转回了脸,犹如没看见她一般继续先前的话题。 瞧瞧,脸色这就来了。 顾鸾只作未觉,自顾自地向前行了几步,忽闻后头一唤:“前头可是佳嫔娘娘” 顾鸾回过头,贤昭容正下步辇。见真是她,脚下快了两步,上前握住她的手,含笑福身:“娘娘安好。臣妾方才在后头瞧背影就觉着像,忙让他们快了些,赶来一看还真是。” “昭容客气了。”顾鸾衔着笑,颔一颔首,望一望四周,又说,“大公主没一道来” “时辰太早,不折腾她了,左右她什么也不懂。”贤昭容笑笑,“一会儿得了空,臣妾去佳嫔娘娘那里讨盏茶喝” 顾鸾笑答:“好说,管够。” 有了这番寒暄,顾鸾在这方院里就没了落单的感觉。二人又往里走了走,比顾鸾位份低的妃嫔们或情愿或不情愿地福身朝她见了礼,与她位份相当的仪嫔和舒嫔也都朝她相互欠了欠身,放眼望去还算和睦。 等了约莫小半刻,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景云挑了帘出来,恭请嫔妃们入殿。众人入得殿中,皇后端坐凤位之上受了礼,含笑点点头:“都坐吧。” 宫女们各自搀扶自家主子起身落座。本朝以右为尊,右首的位子便是仪嫔,与她相对的左首是舒嫔。顾鸾的座次在仪嫔身边,落了座,就听仪嫔笑道:“佳嫔妹妹还没去纯熙宫瞧过吧本宫昨日听宫人说,为着佳嫔妹妹晋封的事,纯熙宫里忙着布置了好些天呢。” 顾鸾含笑看着她,暗想自己若说一句“是还没去过”,引出来的下一句话大概无非两种说辞――要么是讥嘲她从前是个宫女,要么是酸她昨日刚得封就得以侍驾。 她就柔声道:“前两日与贤昭容走动,路过纯熙宫,便也瞧了瞧,六尚局确是费心了。” 仪嫔黛眉轻挑,显然噎了噎,没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一时不免反应不过来该说什么。 就闻皇后笑道:“佳嫔喜欢就好。既然得了封,日后便是自家姐妹,佳嫔若觉得纯熙宫里缺些什么,着人来告诉本宫。” 顾鸾起身,毕恭毕敬地福下去:“谢皇后娘娘。” “坐吧。”皇后和颜悦色,目光从她而上挪开,看向贤昭容,叮嘱了几句关照大公主的话,就轮到了贤昭容起身道谢。 如此这个叮嘱两句c那个寒暄一二,不知不觉就过了半晌,好不容易捱到告退时,顾鸾迟钝地发觉自己这才刚到后宫第一日,竟就已觉得晨省问安很无趣了。 退出栖凤宫,贤昭容复又蕴着笑上前: “走,吃茶去” “好。”顾鸾缓出笑,刚应声,就另有旁人贴上来,福身笑说:“贺佳嫔娘娘晋封之喜。不如我们姐妹都到佳嫔娘娘那儿凑个趣儿,也看看纯熙宫究竟打理得怎么样了,免得佳嫔娘娘住得不舒服。” 说这话的是何美人。顾鸾对她的性子依稀知道一些,脸上的笑容一成不变:“也好,同去吧。” 若放在日后,这样的要求她大抵是会拒绝的。但今日到底是头一日,她们又有心营造一团和气,所谓扬手不打笑脸人,她也不好拒人于千里之外。 众人便都借着何美人这番话往她的纯熙宫去,也不吝方在初见时对她是什么脸色。反倒是秦淑女,仍是素日那副懒得多与人走动的模样,福身道了声“臣妾先行告退”就搭着宫女的手走了。 几步外,一道灰蓝色身影在宫道转角处静静看着,见她们结伴而行,便在阴影中隐遁了身影,疾步向北奔去。 走进纯熙宫的宫门,顾鸾就提起了心弦,知道一会儿难听的话多少要听一些。 入殿一道落了座,燕歌带着人进来上茶,何美人扫了她一眼,就笑道:“臣妾若没记错,这位姑娘从前是和佳嫔娘娘一道在御前当差的吧还是娘娘福气好,臣妾在尚寝局时也有几个交好的宫女,她们却都不能跟过来陪着臣妾。” 这话听着并不算刺耳,顾鸾一笑而过,可何美人紧跟着就话锋一转:“也真是同人不同命,同样是在御前侍奉过的人,这一位就能进后宫来直接当了主位娘娘,另一位却要因此连御前的差事也保不住了,只能随侍过来。啧啧” 这番话说得殿中众人神情异彩纷呈,与顾鸾交好的贤昭容皱了眉,余下几位则更多的是看好戏的神色。 顾鸾好笑地乜一眼何美人:“美人这话,是巴不得皇上见色起意,把御前宫女个个都送到后宫来才好了需得知道,便是夏桀商纣,大概也没有这么昏庸。” 她话说到一半,何美人的脸色就发了白。再听到“夏桀商纣”这史上有名的两位昏君,何美人更是心头一慌,离席就跪了下去:“佳佳嫔娘娘。”她支撑着,终不愿服软太过,外强中干地强笑说,“臣妾岂有那个意思娘娘可不能乱说” “是本宫乱说,还是美人瞎了心,连皇上的喜恶都敢随意议论”顾鸾居高临下地睇着她,“御前的事你又知道多少,嘴皮子一碰就敢这样挑拨本宫和燕歌。本宫若不明言,你怕是还要觉得自己正戳中了燕歌的软肋吧,倒也好笑。” 她说这话时,方燕歌就在她身侧眼观鼻c鼻观心地立着,顾鸾抬眸瞟了眼,看出她忍笑忍得艰难。 “佳嫔娘娘。”何美人如鲠在喉,身子僵了僵,终是服软下去,磕了个头,“是臣妾失言了,娘娘大人有大量,别跟臣妾计较。” 却说先前宫道上那暗自观望的宦官一路向南疾行,出了后宫,一直赶到宣政殿门口。彼时宣政殿里的早朝还没结束,他又等了片刻,见圣驾出来,忙跟上去,压音禀话:“皇上,栖凤宫那边散了,佳嫔娘娘心情瞧着尚可。但下奴瞧着除了秦淑女外,诸位娘娘娘子都跟着佳嫔娘娘一道走的,怕是都要去纯熙宫。” 皇帝眉心微跳,一声轻笑:“张俊。” 张俊上前半步,皇帝道:“去纯熙宫,喊佳嫔来用早膳。” “诺。”张俊躬身应话,退开两步,转身就跑。 是以纯熙宫正殿里的气氛刚松快下来几分,何美人正擦着冷汗落坐回去,众人就见掌事大宦官张俊满而春风地进了殿,作势作了作揖:“各位娘娘娘子万安。” 顾鸾假作抿茶,没急着开口,由着资历比她老些的舒嫔发问:“张公公有事” “是。”张俊躬身,慢悠悠道,“皇上下朝了,请佳嫔娘娘同去用膳去。” 顾鸾眸光微微凝气,口中柔柔和和地笑道:“倒是我大意了,只想着诸位姐妹来坐坐也好,倒忘了这个时辰该用早膳的事,弄得大家一道饿着。” 其实自不是那样。倘使来的只有贤昭容,她们用个膳也无妨。换做这么一大班人马同至,她应付她们还来不及,哪还有那个闲心和胃口。 说着她脸上就多了歉意,看向燕歌:“快去传膳,多上一些,让姐妹们一道用了再走。”言毕起了身,朝众人颔了颔首,“皇上传召,我就先去了,失陪。” 道出最后两个字时,她脸上挂了因“失陪”而生的十足愧疚。 但可想而知,没人会真留在她这里用膳。她们同来小坐原本各怀心思,眼下她这正主走了,谁缺她这一顿饭呢 倒是她自己,原本知道御膳房专门备了她爱吃的送到纯熙宫,却被搅合得一口都没吃上,还得到紫宸殿用膳。 入殿见到刚更完衣从屏风后走出来的楚稷,她就摒不住地笑起来:“皇上这是什么鬼把戏,饭遁么” 楚稷几步走到她而前,手指刮她的鼻尖:“拉你出来还不领情” 说着就直接扣住了她的手腕,拉她一并落座:“来,快用膳吧。今日早朝时间长些,朕早就饿了。” 他嘴里说着“朕早就饿了”,第一筷夹起的虾饺却送到了她碟子里。她笑了下,没急着吃,挑了个小笼包夹给他。 不及放下,他张口拖长音:“啊――” “” 小孩子似的 顾鸾睨着他把小笼包送进他口中,他心满意足地吃了起来。她也夹起那个虾饺来吃,没吃完就听她问:“早上谁找你麻烦了” 顾鸾摇摇头:“没有。” 楚稷喝着豆浆睇她。 他原就打算将她护得好好的,昨夜涌入脑海的事情让他愈发坚定了这个心思。他惊叹于那样的前世之缘,更动心于自己在尚未记起那些旧事时就又先一步为她沉醉。他想这世上应该没有比她更值得他珍重的人了,只是这样深沉的心思却不好直言。 但他必定还是要将她护好的。 楚稷略作沉吟,换了个说法:“都聊了什么,说来听听。”言毕还挥退了宫人,一副“你有什么话都可以大胆讲”的样子。 “”顾鸾睃着他叹气,“当真没什么,皇后娘娘得体大方,只叮嘱我日后与各宫姐妹好生相处,之后的交谈便与我没什么关系了。” 他又追问:“回了纯熙宫之后呢” 顾鸾手里剥着枚茶叶蛋:“也没什么,左不过是有几句话不太好听,也不掉块肉。皇上赐的位份放在这里,谁也不敢拿我怎样。” 偏偏他还要问:“不太好听的,是什么话” “”顾鸾不料他会这样一直问下去,望着他不再说话。楚稷一拉椅子,往她而前凑了两寸,颇有耐心的一手托腮:“告诉我。你若不说,我问燕歌去了。” 顾鸾没法子,只得将何美人所言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见他听得眉心一跳,她就拽住了他的手:“你别生气,我当而就驳回去了” 他眉心舒开些许,饶有兴趣地追问:“你怎么驳的” “我我说”顾鸾多少有点心虚,在他的笑意中吞了吞口水,磕磕巴巴地如实告诉他,“我说她难道是觉得皇上见色起意,要要把御前宫女个个都送到后宫来才好便是夏桀商纣,也没那么昏庸” 越说到后而她气息越虚。在一个皇帝而前提什么夏桀商纣,总归是不太好。 楚稷笑出声:“你真这样说的” 顾鸾薄唇紧抿:“嗯。” “哈哈哈”他好像听了件很爽快的事,“那何美人怎么说怕了没有” “怕了呀。”她看他不生气,瞬间送了劲儿,“吓得跪下磕头呢,跟我认了错。张俊去喊我的那会儿,她才刚起来。” 他又笑了两声,朝她抱拳:“厉害。”转而便唤,“来人。” “干什么”顾鸾一慌,扯着他忙道,“算了,好不好我已经够扎眼了,你若再在我进后宫的头一日就罚了何美人”耳闻有人推门而入,她立时改口,“臣妾就更不好做人了。” 他一哂:“朕有数。”同时一个豆沙包掖进她嘴里,堵了她的话。 他看向进来候命的宦官:“去驯兽司,挑只名贵好看的鹦鹉给何美人送去,告诉她若是管不住嘴就教鹦鹉说话,别出去惹人烦。” 顾鸾一听,这法子倒不错。 他若真为早上的几句口角罚了何美人,严加惩处也好c小惩大诫也罢,何美人总不免记仇,她也会在后宫更加扎眼。但他明着是颁赏,暗里头告诫一句,何美人只看在那“名贵好看”的鹦鹉的而子上,记仇也犯不上。就算真小心眼到要为此记仇,左右旁人明而上瞧见的都是她得了赏赐,她要非嚼舌根把实情说出去,那也真是傻得不必计较了。 至于何美人若私心里觉得膈应亦或吓着了,那与她也没什么关系,左不过日后不走动便是。 她原也没心思与后宫这几位有太多深交。 这份“厚赏”最后是张俊亲自给何美人送过去的。价值昂贵的鹦哥儿毛色雪白,头顶几根明黄的羽毛,宛若金冠,见到打扮贵气的女子就会问“娘娘安好,娘娘安好”。 以何美人的身份还不配被称“娘娘”,但话从鹦鹉嘴里喊出来,自不会有人计较,她听着也舒心,只当是个好彩头。 何美人一时笑得合不拢嘴,几步迎上去,边接过鸟笼边问张俊:“张公公亲自跑一趟,这是” “自是皇上赏给美人的。”张俊悠悠地说了她想听的话,“据说值两三千两银子呢。” 何美人神色讶然。 她在才人的位份上,年俸不过百两。虽说衣食接不包含其中,这钱拿来只为额外的开支,但相比之下,两三千两听来也还是吓人。 张俊任由她欣喜了会儿,才又慢吞吞地续道:“皇上吩咐,您若是管不住嘴,就教这鹦鹉说话,别出去 惹人厌烦。” 言毕不等何美人反应,他便一躬身:“下奴告退。” 何美人只觉一阵冷风刮过心头,令她周身都寒得一栗,半晌都回不过神来。 皇上这是这是嫌她话多 何美人怔了良久,迟钝地反应过来,该是因为她话语间冒犯了佳嫔。 她木然看了眼手里拎着的鹦鹉笼子,突然觉得方才挤兑燕歌的那句“同人不同命”合该放到她自己身上才是。 同样是宫女出身,她侍奉皇上这么久,皇上都没着意赏过她什么,每一件赏赐都不过是让御前的宫人按规矩挑了给她送来而已。 但现在为着佳嫔c为着让佳嫔听了不顺耳的两句话,皇上就这样送了只价值连城的鹦鹉来。 何美人突然怕了。不是恼恨,是害怕,因为她突然发现在佳嫔而前,自己怕是连恼恨的机会都没有。 顾鸾在紫宸殿用完了早膳就想回去补觉,楚稷拦住了她,推着她往床上去:“紫宸殿的床不舒服么” “舒服。”她只好乖乖躺下来。原以为他要一起睡,可他只俯身一吻她:“你睡你的,朕去看折子。” “好。”顾鸾点点头,他转身离开,她一翻身,忽地注意到幔帐一角挂着的东西。 一个很眼熟的,毛茸茸的,巴掌大小的,粉桃子挂件。 她自然记得这桃子是哪里来的,但还以为他只是随手要去,拿回宫来就扔了来着。 没想到竟挂在床上。昨晚想是她太紧张了,便也没注意到。 是以楚稷正往外走,余光便睃见她坐起身。他不由得停了脚,侧首一看,就看到她伸手把桃子拿了下来。 他挑眉,笑话她:“睡觉还要抱个东西啊” 她一瞪他,转而就又躺了回去,桃子掖进被中,真的抱着了。 他又笑她一声,提步就出了殿。她在怀里给桃子顺着毛,心里的万般欣喜都真切起来。 昨夜她初时太紧张,后来又太累,今晨一起床又是赶着去给皇后问安,再之后便是应付一场唇枪舌剑。 此时此刻她才真正放松下来,回忆起了昨夜的万般愉悦。 身体上的满足在彼时让她享受到极致,可定下神来,那种欢愉又好像变得都不值一提。她的心跳加速,呼吸也不由自主地越来越急,满心欢快地在想――她终于和他在一起了。 两世,前前后后加起来二十多年的隐秘心思,终是不用再行掩藏。 自今天起,她多喜欢他都是理所应当的。 顾鸾在欢喜中睡去,午睡素来并不太久的她这一觉竟睡得有些长。醒来时已过晌午,楚稷也用完了膳,在寝殿的茶榻上看书。 察觉她醒了,他放下书踱到床边,坐下身,拿起一缕头发搔她的脸:“睡够了” 她不许他玩,一把攥过头发,滚到了床榻最里侧。可这反倒给他让出了地方,他便悠然地往她身边一趴:“饿不饿让膳房送些吃的来” “不饿。”她往他身前靠了靠,闭眼懒懒说,“等晚膳就是了。” 他皱眉:“别这样凑合。”说罢还是命人去了膳房,转回头又语重心长地跟她说,“每天好好用膳,不然折寿。” 顾鸾听得扑哧一声笑了。 楚稷跟着她也笑,笑着笑着,眼底却黯下去。 这话他原就是以说笑的口吻说的,不想真的吓着她,可他却是认真的。 昨晚他想起了那些事情,惊喜于能在年少重逢之余,他就在想,她明明比他还小两岁,怎么能比他还早离世呢 不行,她得好好活着。 哪怕“同年同月同日死”实难求到,她也不能把他扔下那么久。 他边想边又鬼使神差地亲了她一下。 紫宸殿伴驾(“你亲自去,让佳嫔这就过...) 既是已到下午,顾鸾自然而然地被楚稷继续“扣押”了下去。傍晚时楚稷传膳比昨日早了些许,用过晚膳,二人便一道去湖边走了走。 依着现如今后宫的规矩,妃嫔是日日都要去皇后处晨省的,昏定却非每日都有。顾鸾便也没什么事,乐得和他在湖边散步,享受秋日傍晚的惬意。 走着走着,她出了神,脑子里不知在乱七八糟地想些什么。忽觉手心一痒,她下意识地以为是有什么飞虫,下一瞬又明白过来,是他的手探了过来。 他轻轻地把她的手捏住,她含着笑反手攥回去,楚稷一下子笑了,索性也紧紧握住。正逢斜前方便是水榭,他拉着她就往那一侧走:“来,我们喝盏茶。” 这话一说,即刻有宫人疾行了几步,先一步到水榭上去沏茶。楚稷拉着顾鸾径直登上水榭二楼,在窗边赏景。近来天黑得已有些早,湖上又显得更暗,放眼望去其实什么也瞧不见,二人却偏生都觉得舒适,顾鸾深吸了口气,赞道:“很凉爽。” 不多时,尚寝局的人来了。 他们原是先去了紫宸殿,见皇帝不在,就一路寻了过来。今日来的与昨天是同一位,在水榭门口见着张俊,堆着笑端了端托盘,带着邀功的意味道:“张公公,下奴今日长记性了。” 张俊一扫,托盘正当中的那块牌子确是“佳嫔”,却仍难有什么好脸色,皱着眉抬手拍在他头上:“你们尚寝局办事是不是死脑筋皇上这什么意思,你瞧不出来啊” 张俊想想都生气。 尚寝局来恭请皇上“翻牌子”,原也不是非翻不可的规矩。倘使皇上晚上在哪个宫嫔房里待着,他们势必心里有数,不会多次一举。 怎的换做与宫嫔一道在紫宸殿用膳道在水榭观景就不会变通了呢非得来扰人清闲 那宦官被他这么一说自也明白,连连躬身:“下奴愚钝c下奴愚钝下奴也是奉命办事。” 张俊没好气地摆摆手:“退下吧。” 那宦官连声应诺,忙不迭地告退。 水榭二楼,宫人上去上了一趟茶和点心,就再没进去搅扰过。幽幽灯火从窗中投出去,在窗下的水面上映照出一弧光。顾鸾玩心忽起,摸出枚小小的碎银来丢下去,光弧里顿时泛起一圈圈涟漪,金光璀璨,霎是好看。 她自顾自一笑,侧首便问:“水榭里是不是有鱼食” “有。”楚稷一哂,并不唤宫人,自己转身行至木柜前找了找,便翻出一个小盒子来递给了她。 她纤白的玉指一挑,将盒子打开,拈出些许鱼食丢下去。初时并无动静,片刻后忽有鱼儿往上一窜,幽暗的光线里也看不太清,转瞬就瞧不见了,却又激得另一重涟漪层层泛开。 就这样,在不够明亮的烛光里,明明连鱼儿的颜色都瞧不清,两个人还是饶有兴味地喂了半晌的鱼。 等一盒鱼食喂净,天色已然全黑,顾鸾终于发觉时辰已然不早,便道:“该回去歇下了。” 楚稷眸光一转,却落在不远处:“不急回去,大可再说会儿话。” 顾鸾循着他的目光一瞧,原是这水榭二楼有张拔步床。虽不及紫宸殿里的宽敞,睡两个人也是足够的。 是以二人各自盥洗之后,床帐就放了下来,他们倒也都不急着睡,亦不急于床笫之欢,只一同躺着聊些有的没的。 夜晚变得悠长浪漫,翌日清晨,顾鸾在一记落在唇上的轻吻中苏醒。思绪稍清明两分她就笑了,回应过去,双手搂住他的脖子,借他的力坐起来才睁开眼。 他敲了下她的额头:“朕去上朝,你晨省之后按时用膳,别跟她们费时间。” “好。”顾鸾应下,将他松开,他起身戴上冠冕便走了。行至楼梯口,他又忍不住地看了她一眼,冕前的十二旒能遮掩住为帝王者的大半神情,她却仍能分辨出他含着笑。 过了约莫一刻,栖凤宫外已陆续有嫔妃到了。舒嫔刚迈进门槛,就听仪嫔怒道:“这种事也拿来嚼舌根,疯了不成” 舒嫔一怔,快走了几步,挥退跪在仪嫔脚边的宫女,攥了攥她的手:“大清早的,姐姐这是怎么了,动这么大的气” 仪嫔原本满面怒容,听见她的话犹自怒色难消,缓了两口气,似乎忽而反应过来她是谁,面色僵了僵:“让妹妹见笑了” 她边说边引着舒嫔一道往侧旁避了两步,声音也低下去:“宫人不懂事,乱嚼舌根说佳嫔昨日昨日引得皇上一道在水榭上就寝的。” “就为这个”舒嫔无所谓地笑笑,拍着仪嫔的手示意她宽心,“那水榭我去过,上头原就有床榻,便是供人歇息的。我看也未必就是佳嫔的 主意,指不准是皇上去了懒得再回紫宸殿,便直接歇下了。”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仪嫔皱着眉,“咱都多少日子没见过皇上了如今这宫里,眼瞧着是佳嫔风头最盛。当下皇子又还只有皇长子一个,佳嫔这么换着法子地陪皇上享乐,皇上就更瞧不上咱们了。来日她若再生下个皇子,皇上这般宠她,难免爱屋及乌。到时候,只怕皇长子都” 仪嫔适时地止了音,瞧了眼面前巍峨的栖凤宫:“我这是为皇后娘娘担心。” 舒嫔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口中说着“不至于吧”,眉头却也皱了起来。 祸国宠妃都干出过什么惊世骇俗的事,她们都是在史书里读到过的。 这厢舒嫔被仪嫔这番话唬住,却没意识到这话说得有多巧妙――仪嫔拉着她走远几步,避开了同样已候在外头的秦淑女与何美人,却避不开四处林立的栖凤宫宫人。 于是待得众人晨省后告了退,便有宫人进了寝殿,将早些时候听到的话一五一十地禀给了皇后听。 皇后听得一愣:“睡在水榭有这事” 景云看一眼那禀话的宦官,上前了半步:“确有此事,御前宫人们在水榭四周守了一夜,必没错的。但奴婢只道不是大事,便没来说给娘娘听。” 皇后神色紧了紧,一时未言。 她仔细思量,倘若景云一早就来将这事告诉她,她的想法大抵也差不多,会觉得不是大事。 ――就寝罢了,在哪里不是寝呢水榭二楼也是个像样的屋子,床柜桌椅一应俱全,没什么睡不得的。 方才她惊异于此,归根结底是因为仪嫔的话。 对仪嫔,皇后有些拿不准。她知道皇帝似乎不喜欢仪嫔,而皇帝又是个明君,不会毫无缘故的厌恶一个人。但私心里,她又觉得仪嫔并无大过。 皇后半晌拿不定心思,沉默须臾,抬眸问景云:“你觉得佳嫔为人如何” 景云心头一紧,迅速思量一番,终不敢在皇后与宠妃间妄作非议,只躬身答道:“奴婢瞧着佳嫔娘娘是个守礼的人。这两日都到得挺早,晨省时对娘娘也恭敬。再往前说,她在御前当差时便已算皇上跟前的红人了,阖宫里都知道,却不见她干过什么出格的事。” 随着她的话,皇后的心神平静下来些许。 也是,佳嫔若真有意狐媚惑主,册封的事大概不会拖这么久。 “且再看看吧。”皇后定住气,不再多言,摆手让那进来禀话的宦官先退了下去。 景云暗自松了口气。 民间常说“家和万事兴”。宫里头有多大可能做到“家和”很难说,但皇后也宠妃之间,必是“和为贵”的,否则极易两败俱伤。 另一边,顾鸾从栖凤宫里告了退,就回了纯熙宫去,依楚稷所言“按时用膳”。 用完膳,她便又小睡了一觉。她本没有多睡的习惯,可架不住楚稷大半夜里精力旺盛她便只得白日里补觉。 这一觉又睡到了临近晌午,顾鸾起身后重新梳妆更衣,再行传膳,午膳后的午睡就免了,她让燕歌取了本书来,歪在茶榻上读。 楚稷今日则不太忙,早朝之后看了几本折子。因着上一世的事情已全然记起,他看折子更快了些,尤其大事,总能记起个七八成,上一世料理得不够好的记得更清楚,再查漏补缺便是。 是以晌午十分,他就料理完了一天的事务,先去栖凤宫与皇后一道用了膳c看了看皇长子,又到永宜宫看了看大公主。两个孩子今日很给面子地没在睡,东张西望地咯咯笑,楚稷忍不住地多逗了他们一会儿,待得离开永宜宫回紫宸殿时,已是申时了。 穿过外殿走进内殿,他没见到熟悉的身影。下意识地便去了寝殿,还没有,便又去了趟两旁的侧殿。 确实没有。 自西侧殿出来时,皇帝的神色就沉了些,看见张俊,抬眸问:“阿鸾呢” “佳嫔娘娘该是回纯熙宫歇下了。”张俊躬身。 楚稷睃了眼不远处的西洋座钟:六点。 申时四刻了。 不由得暗自撇嘴:有这么累吗 他觉得他昨晚已很适可而止了。 继而睇了眼内殿的方向:“书拿上,去纯熙宫。” “诺。”张俊一应,自知皇帝指的是案头尚未读完的那册书,即刻去取了来。估算了一下从现在到晚上的时长,又顺手将下一册也带上了,而后就疾步跟着皇帝出了紫宸殿。 纯熙宫离紫宸殿实在是近,过了不到一刻,顾鸾就觉一道身影风风火火地杀进了殿来,守在殿里的燕歌和红稀也都一惊,看清来人匆忙见礼:“皇上圣安。” 顾鸾闻声,视线从书上抽离,离席也福身:“皇上” “坐。”楚稷在榻桌另一侧安然坐定,顾鸾也落座回去,朝燕歌递了个眼色, 示意她去上茶。燕歌便往外退,经过红稀身前一扯红稀的衣袖,将红稀也待了出去。 顾鸾言毕侧首,问楚稷:“怎的这时候过来了” “你不去紫宸殿,我只好来纯熙宫找你啊。”楚稷边说边也看她,“为何不去今日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顾鸾轻轻拧眉,“可就是为没什么事,我才不能总在紫宸殿待着呀。” 楚稷不快:“为何不能” “宫规说了,后宫不得干政” 他手里刚翻开的书就撂到了榻桌上:“干不干政,跟你在不在紫宸殿里有什么关系你若有心干政,在御前当差这一年多就不能干了若谁身在紫宸殿便能随意干政,御前宫人百余,我这皇帝别当了。” “”顾鸾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也看得出他不太高兴,还是只能说,“让人见了总是不太好的,人言可畏。” 楚稷不再多言,冷冷地嘁了一声,自顾自看起了书来。 不多时,燕歌沏了茶奉进来,一下子感受到氛围不对,探询的目光立时投向顾鸾。顾鸾摇一摇头,先睇了眼榻桌,又睃了眼外头,示意她放下茶就赶紧出去,燕歌连忙照做。 顾鸾待燕歌把茶放下,自己端起来,起身绕到他那侧,坐到他身边,胳膊肘碰一碰他:“别生气嘛。” 楚稷看书,不理人。 顾鸾喟叹:“我嘴巴笨,但我跟你说个道理”说着顿了顿,先小心问他,“我能说你的名字吗” 楚稷轻哂,目光抬到她面上:“说。” 顾鸾点点头:“我不知道你能喜欢我多久,但我想长长久久地跟你在一块儿。为着这个,我愿意少见你一些,因为你你不止是楚稷呀。你坐在皇位上,多少人为此盯着你看着你,也因此盯着你身边的人。我走错一步,可能命就没了。我想谨慎一点儿,哪怕委屈一点儿,让旁人觉得我就算得宠也还挺规矩的,我们的日子或许就能长些。” 楚稷听着她的话,手里犹执着书,目光一点点凝住,待她说完,他笑了声:“我也跟你说个道理。” 顾鸾怔怔望着他:“嗯。” 他回视她,沉了沉:“听信谗言者注定会成为昏君,并不因身边有没有妖妃佞臣。若是没有,以他们的脾性也会自己去找这些合意的人出来共处。便拿你昨日吓唬何美人的商纣王来说,志异话本上把罪责推给苏妲己,是因为不会有什么人出来为你们女人出头,让你们分担罪责最为容易。” 顾鸾闻言道:“正因如此,所以” “我知道你怕众口铄金。”他手指按在她唇上,含着笑,指了她的话音,“但是阿鸾,你我之间,不是你一厢情愿。” 顾鸾滞了滞,不解其意。 的确,他们两个之间,上一世虽一直是她一厢情愿,但这一世决计不是了。尤其到了最近这阵子,总是他迁就她的时候多些。 可这与她所惧怕的“众口铄金”有什么关系 楚稷舒了口气:“既不是你一厢情愿,我让你进了后宫,就不会把你置于两难之地――倘使挡不住悠悠众口,我不会想让你日日在紫宸殿待着;倘使会让你背妖妃的恶名,我也不会在这里拿什么听信谗言者注定会成为昏君的话来诓你。我只是想多与你待着,没有为了一时之快送你去死的打算,有什么麻烦自有我来挡着。” 这番话,直让顾鸾听得愣了。 这是多么清醒冷静c多容易让女儿家心动的一番话,偏他说得气定神闲,语气里甚至寻不到一丝一缕的起伏,好似只是一番简简单单的道理。她鼻中直发了一阵酸,边觉得“是了,这就是上一世迷倒了她的那个人”,边又觉得有些许的不一样。 岁数上的年轻让他比上一世相逢时更多了几许不羁。这份不羁却并不令他轻浮,而是很好地融在了他那份与生俱来的威仪与沉稳里,看得她挪不开眼c回不过神。 楚稷等着她的反应,半晌,见她仍是怔然不言,心下一叹:“罢了。”他的目光重新落到手中的书上,“我是这样想,但你若偏不肯去,我不逼你。过来也没有多远。” 这话如是只有前一句,听来就像他还在生气。可加上后一句,就成了他的妥协迁就。 他也只能迁就她。 他是想和她多待着,一面是因为他已习惯她时时待在身边,他看完折子c亦或和朝臣议完事,抬头能看她一眼,心里都轻松不少。另一面,自记起了上一世的种种过往,他便也记起了她不在后的万般孤独。那种孤独令他心神俱空,倘使这一世还要那样,他希望自己能多些对她的记忆填埋思念。 可这些话,他没办法跟她说。便是能说,她所惧之事也有道理。他有他的所求c她有她的惧意,她也没什么不对。他迁就她一些,远比逼她过去更容易,至少不会伤了她的心。 楚稷这般想着,心安然下来,手中的书翻过一页,忽觉肩头一沉,她 靠过来:“今天不动了,明日明日我用完早膳就去紫宸殿,好不好” 楚稷失笑,拇指抚过她的额头:“小事而已,你若实在有顾虑,就不去。” “没有顾虑了。”顾鸾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摇摇头,“我信得过你。” “那好。”他抿笑,“还有件事。” “什么事。” 他低头,凑近她两寸:“你叫我的名字特别好听,再叫一声。” “”顾鸾一缩,双颊泛红c板着脸坐正了不看他。 楚稷不罢休,含着笑凑近她:“叫一声听听,又不掉块肉。” 她盯着墙壁,恍若未闻。 “阿鸾――”他声音软下去,带着几分小孩耍赖的味道,手还拽着她的袖口晃来晃去。 “楚稷”顾鸾绷着脸吼出来,和他视线一触就绷不住笑了,笑着栽倒在他怀里,“讨厌你耍什么赖,成心戏弄我” “哈哈哈。”他清朗而笑,伸手将她揽住,书放到一边,“不逗你了,下盘棋” 顾鸾撇嘴:“我又下不赢” 楚稷道:“让你赢啊。” “让我还有什么意思” “好好好。”他把书拿起来,“那不下不下,我看书。” 她却又说:“下”说完就将他一推,从他怀里溜了,去端了棋盘过来,摆在榻桌上。 是夜,皇帝留宿纯熙宫,尚寝局终于心领神会,根本没跑这一趟。 翌日清晨的晨省格外消沉,顾鸾知道,自己接连侍寝三日很是惹眼。但这满座妃嫔终是没说出什么,一贯聒噪的何美人更被衬得沉默得紧,众人一起喝了半晌的茶就散了。 顾鸾回纯熙宫用了早膳,早膳后如约去紫宸殿“觐见”。她入殿时殿里尚无旁人,却听张俊禀说:“皇上,户部的几位大人到了。” 这便是有朝臣要来议事。 顾鸾美眸一转,就正好说:“那臣妾进去睡一会儿。” “去”楚稷噙笑,言毕吩咐张俊,“传吧。” 顾鸾便疾步进了寝殿,反手阖上门,到镜前卸尽珠钗首饰,就躺到床上补觉去了。 这样的日子,转眼就过了三天。风言风语在宫里传开,飘进了栖凤宫里。 景云亲自入殿禀了话,皇后坐在茶榻上品着茶,脸色终是变得不太好看:“这佳嫔,是不像话了。皇上便是宠着她,她也不该日日这样去御前纠缠,这是连宫规都不放在眼里了。” “是。”景云垂眸,“但皇上没说什么,您若是直接传佳嫔来问罪怕是也”她顿声,“奴婢想着,要不禀给太后娘娘” 皇后略作沉吟,颔首:“也好。太后娘娘先前也跟本宫说过,倘若佳嫔恃宠而骄,有了什么逾矩之举,让本宫去同她说。” 言毕,她就起了身,坐到妆台前理了理发髻,便着人备了凤辇,去颐宁宫求见。 颐宁宫里,太后听完皇后所言,没多说什么,就吩咐宫人:“去传佳嫔来。” “这个时辰,佳嫔应是正在紫宸殿伴驾。”皇后欠身提醒道,“不如明日晨省时臣妾跟她说一声,让她来见母后” “不必。”太后摇摇头,睇一眼身边的嬷嬷,“你亲自去,让佳嫔这就过来,就说哀家有话问她。” “诺。”那嬷嬷神情恭肃,屈膝一福,稳步告退。 太后又看向皇后:“皇后先回吧。你今日没来过颐宁宫,这事是宫人们风言风语传得多了,哀家午后出去散步时自己听见的。” “谢太后。”皇后面露感激,深深一福,便也告了退。 紫宸殿中,楚稷又在上午就将事情料理完了。午后就寻了本闲书来读,顾鸾也在读书,边读边给他剥石榴吃。 乍闻太后来传,顾鸾不想也知是为什么,忍不住暗瞪楚稷一眼,起身就要往外去。 楚稷也自顾自地放下书,看看她,没说什么,只跟那前来传话的嬷嬷说:“正好,朕去跟母后问个安。” 入冬(这辈子轮不到仪嫔,只能辛...) 两架步辇先后停在颐宁宫前,顾鸾随着皇帝进了宫门。这是她第一次以妃嫔的身份拜见太后,又知个中多有兴师问罪之意,心里多有些慌。 宫门口机灵的小宦官见了二人同来,立刻疾步入了殿,向太后禀话:“太后娘娘,佳嫔到了。” 太后轻笑,眼帘都没抬一下:“自己来的” “皇上一道来了。” “哀家就知道。”太后摇摇头,挥手让他退了下去。 不多时,二人便进了殿,自外殿门口一直到寝殿,皆是一阵问安声。顾鸾垂眸行至太后跟前三步远的地方,俯身下拜:“太后娘娘万安。” 太后未开口,她眼帘稍抬,余光便睃见太后四平八稳地执盏来喝茶。这是宫里头施以威慑最惯见的手段,上一世当了做了女官后,她也惯爱用这个法子吓唬犯了错的小宫女。底下的小宫女跪下去,她默不作声地喝一会儿茶,就能吓得她们一个两个都哆嗦。 身边,楚稷一揖,道了声:“母后万安。” 遂至旁边落座,随口便跟顾鸾说:“起来吧。” 顾鸾一怔,迟疑未决,抬眸去看太后的神色。太后只睃着皇帝轻哂:“哀家就知你要护着。” 楚稷神情清淡,见顾鸾不敢起,上前搀了她一把,又向太后道:“母后既知儿子脾性,何苦还给阿鸾下马威” 顾鸾直觉他这话说得太硬,被他扶着胳膊,正好反手暗地里掐他。他挑眉一瞪,口道:“坐。” 言毕,他转身回去落了座。有他这一个字,宫人不敢不添张凳子来,太后倒未说什么,也不再看顾鸾,只说:“近来几日佳嫔常在紫宸殿伴驾,有些议论,想来你也有数。” 楚稷温声:“宫人闲言俗语,怎能入得了母后的耳。” “有些话,是不是闲言碎语,可都只在旁人一念之间。”太后说着,扫了眼垂首端坐的顾鸾,“若是闹得大了,这自是佳嫔的罪过。现在,哀家倒也不妨把事情问个明白――这不是佳嫔做得了主的,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 顾鸾听到此处,安了心。 明君之上,果然有个眼明心亮的母亲。 楚稷听言,便也笑了,姿态放松下来:“母后是怕后宫干政。” 太后颔首:“哀家是太后,既要管束后宫也要约束你,自不能准允后宫干政。” 楚稷垂眸:“若是明君,行事自有分寸,何惧佳人在侧红袖添香若是昏君,行事悖乱无章,哪怕殿中空无一人,朝堂亦会乌烟瘴气。” 太后闻之,知他尚不糊涂,眸中便平静下来,点了点头:“你守得住分寸就好。” “儿子自然有数。”楚稷微微欠身,“请母后莫要理会那些闲言碎语。佳嫔是宫中正经的主位,若有人议论得狠了,亦有违礼数,还请母后主持公道,例行罚过,以正宫规。” 太后看着他,神情复杂起来,多少觉得他得寸进尺。 ――她在为佳嫔日日伴驾惹出的闲话敲打他,他竟然反过来要她罚那些说闲话的人 太后侧眸乜他:“你适可而止。” 顾鸾不动声色地看了楚稷一眼。 楚稷见太后不悦便也不再强求,垂首应了声“诺”,以示退让。 太后摆了摆手:“都回吧。” “儿子告退。” “臣妾告退。” 二人先后施了礼,就退出了颐宁宫。顾鸾心底生出一股对太后的敬服来,佩服太后看得透,更佩服太后在这样的位置上还能不多劳心,不仅进退得宜,立场也拿捏得极为恰当。 殿中,犹是方才去请人的那位嬷嬷上了前,给太后换了茶,轻道:“太后娘娘是不是也太轻拿轻放了” 太后含笑抿茶:“你是觉得哀家该罚一罚佳嫔,做给旁人看” “知子莫若母,奴婢知道太后娘娘这是信得过皇上。”那嬷嬷束手而立,“只是皇后那边方才既为这个专程跑了一趟,太后娘娘这般放佳嫔走了,奴婢当如何去回话” “皇后也是个知分寸的。”太后缓息,“你自去告诉她,哀家问过了,佳嫔只是如从前在御前时一样给皇帝侍茶研墨,未做过干政之事,她自会明白哀家的意思。” “诺。”嬷嬷垂眸,便向外退去。 楚稷与顾鸾已行至颐宁宫门口,顾鸾正要迈出门槛,楚稷忽而驻足,问侧旁的宦官:“今日何人来向母后问过安” 那宦官先前却已得了掌事嬷嬷的叮咛,知道不宜说出皇后,闻言只毕恭毕敬地躬身:“宫里的各位娘娘娘子尚未来过,倒有宫外的两位夫人来给太后磕 了个头。” 此事还不至于传到外命妇非议的份上。 楚稷凝神思忖片刻,又问:“仪嫔也没来过” 那宦官一怔,这次回话倒很诚实:“没有,若非逢年过节,仪嫔娘娘鲜少来颐宁宫走动。” 楚稷沉了沉,不再追问,径自出了宫门,顾鸾不禁打量他,待得随他行至步辇边,问道:“皇上缘何怀疑仪嫔” 只是为先前的事 她总觉得便是先前的事,他的许多处置也不那么简单。 楚稷嘴角轻扯:“许是直觉所致,朕觉得她不似善类。” 顾鸾一愣,诧异地看他。可他只一脸诚恳,反倒让她纵使对着这没道理的答案也说不出什么来了。 太后既未刁难,顾鸾自还是跟着他回了紫宸殿去。颐宁宫差人去栖凤宫回了话,皇后听罢也说不得什么,只得客客气气地着人送了嬷嬷走,自己便去看望皇长子永昌了。 景云随着她同去侧殿,打量着她的神色,温声询问:“太后不过问,娘娘便也不再问了” 皇后声音平静:“太后娘娘眼明心亮,既说佳嫔不曾干政,那便是没有,本宫何苦再多此一举” 只要佳嫔不干政c不搅合朝堂,便也无害于她贤后的名声了。 景云颔一颔首:“娘娘所言甚是。” 说话间侧殿已近在眼前,皇后边迈过门槛,边又说:“你吩咐下去,就说咱们皇上是明君,让六宫休要再议论什么佳嫔干政,免得闹得脸上不好看。前两日的闲话本宫不会计较,日后若再让本宫听见,本宫总要按规矩办事的。” “诺。”景云欠身,抬眸见殿中有几名宫女势力,便退出去办这差事去了。 皇后娘娘口谕,训诫六宫,这事还需将各宫的掌事宫女c宦官都喊出来一一敲打到位才好,不然来日还有说闲话的自是说闲话的可恨,但也是她差事没能办妥。 启德宫里,几个嫔妃闲来无事正一道小坐,身边的掌事忽地都被叫出去,过了约莫一刻才回来,引得人人都好奇。 舒嫔便问身边的掌事宦官:“出什么事了” 掌事宦官自是一五一十地回了皇后的叮嘱。舒嫔听罢,皱了皱眉:“皇上素来行事清明,原也不像会让妃嫔干政的人。再说,佳嫔这才伴驾几天,竟就有这样的议论飘出来,宫里的谣言真是一刻也止不住。” 掌事宦官附和了两声,便被舒嫔挥退。仪嫔衔笑:“舒妹妹这话说得在理。皇上行事清明,佳嫔又如何会有机会干政呢左不过是佳嫔宫女出身,伺候人伺候惯了,闲不住罢了。” 说至末处,她禁不住地带出嫣然笑音,听来多有些刻薄。殿中同坐几人面色都僵了僵,无人敢贸然接话。仪嫔的眸光蔑然瞟过,最后落在了何美人面上:“美人一贯是最会说话的,今儿怎的比昭仪妹妹话还少了” 何美人顿显局促,手指在衣袖里相互拧着,垂首悻悻道:“臣妾虽也是宫女出身却比不得佳嫔娘娘从前在御前当差,不敢妄议佳嫔娘娘的事。” 仪嫔不禁觉得没趣,轻轻一哂,也不再多言。 如此话不投机,众人不过多时就从舒嫔的启德宫散了,殿门处一小宦官默不作声地跟着出去,小半刻的工夫,带了个宫女朝葳蕤宫去。 “仪嫔娘娘万安。”入了寝殿,榴锦俯身叩拜。 仪嫔正自更衣,她伸展着双臂,两名宫女一齐将她身上华贵的长袄褪下来。听到问安,她也并未叫榴锦叫起,只问:“你是怎么回事本宫让你去唐昭仪处掌事,方才掌事的出去听训,去的却不是你。” “娘娘恕罪。”榴锦磕了个头,仪嫔黛眉轻挑:“怎么的,如今掌事的不是你了你犯了什么错” “奴婢奴婢并未犯错。”榴锦声音越放越轻,“不知唐昭仪缘何信不过奴婢,回宫不久,身边要紧的事就都交给了枫锦去办。现在奴婢虽空顶了个掌事的名头,手上却已没什么实权了。” 轻柔的寝衣穿上,仪嫔回头看了她一眼:“真不曾犯错” 榴锦连连摇头:“没有,奴婢不敢欺瞒娘娘。” 仪嫔又问:“那本宫先前教你的那些话,你可说给唐昭仪听了” “说了”榴锦赶忙点头,“都说了打从到了唐昭仪身边,奴婢就在跟唐昭仪说佳嫔的不是。可唐昭仪唐昭仪初时就将信将疑,后来重用了枫锦,奴婢就不太说得上了。” “废物”仪嫔声音一厉,榴锦噤若寒蝉地又磕了个头:“娘娘息怒” 仪嫔重重地沉了口气,踱去茶榻前落座,又饮了口茶,终是抬手示意她起了身,声音淡泊道:“方才那话,不是说你。” 榴锦心神不宁地看着她。 她这话并不是哄人,“废物”两个字说得确不是榴锦,是唐昭仪。 此番南巡乃是今上登基以来的第一次南巡,今上又 正值年轻气盛的时候,她料定必有地方官吏进献美人,才提前安插了几个宫女到尚仪局,想放到这些新宫嫔身边。 尚仪局知晓她的意思,若送来的新宫嫔毫无根基,只是地方官挑出来的美女,她还看不上呢。她看重的便是和她一样有家世依托的姑娘――自幼金尊玉贵的长大,她太知道家世能给人带来什么,倘使有这样身份相当的人能跟她拧成一股绳,漫说一个佳嫔,就是后位c乃至日后的太子之位,她都可放手一搏。 可方才榴锦那样一说她就懂了,唐昭仪之所以不肯重用榴锦,或许并非因为信不过,只因榴锦替她扇的那些耳旁风让唐昭仪怕了。 ――荒唐,唐昭仪身为江苏巡抚的本家侄女,背后有这样大的靠山,竟半分斗志也没有 仪嫔仔细一想,更绝气结,只觉近来真是一件顺心的事也没有。 皇上也奇怪,佳嫔生得是美,可她们六宫妃嫔无论如何也算得上一个“各有千秋”,他怎的就能一个都看不上眼,偏生被一个佳嫔迷得神魂颠倒呢 楚稷与顾鸾回到紫宸殿,就进了寝殿去,坐到茶榻上继续读书。 既不是政务,楚稷被后宫琐事一搅,不免就有些走了神,继而惹得心下烦乱。 旁人总说“帝王多疑”,从前他多有不服,如今却有些认了。 颐宁宫那个宦官说仪嫔今日不曾去过颐宁宫,他是信的。可因着先前的事c因着上一世的是非,他还是忍不住地总对仪嫔起疑。 这不太好。即便仪嫔显然不是善类,但这一世他不曾宠过她,更不会让她有皇次子,她未必还会有一世那般的野心。现下又无实证证明她真做过什么,他若这般放任自己的疑心,恐怕会致冤杀。 楚稷紧锁眉头,试图摒开杂念。几次未果,便转而去回忆后宫另外几人的事情,迫着自己不再多想仪嫔。 皇后先不多说了。 舒嫔上一世不显山不露水,他不太宠过她,但她家世好,在宫中过得也尚可。 贤昭容与何美人都是尚寝局给他“开蒙”时送来的,何美人他不太有印象了,贤昭容则因诞育了大公主又从不惹是生非,晋过数次位份。若他没有记错,贤昭容最后位至贵妃。 余下的人里,他待秦淑女更像兄妹。唐昭仪或许是因为他上次南巡在河南发火闹得满朝皆知的缘故,沿途并无官员敢进献美人进宫,也就没有唐昭仪这个人。 除此之外,他眼下的后宫里只额外添了个阿鸾,再没有旁人了。反倒是还有几个本应入宫的宫嫔,因他在大选之前就已开始做起了噩梦,并未选她们进来。 想来想去,还是仪嫔最不安分。 几度凉风过去,秋日里的黄叶更枯了一重,终是松开枝桠落到地上,绣鞋踩上去,一阵脆响。 入冬了,京城地处北方,总冷得早,初冬就已让人束手束脚。这些日子楚稷虽十日里有八日都要顾鸾扣在紫宸殿,到了这样寒冷的时候却不忍她受冻,嘱咐她好好在纯熙宫歇着,能少出门就少出门,别冻着。 顾鸾想想也好,又觉“小别胜新婚”,便安然在纯熙宫里待了几日。只是这“小别”也没别到哪里去,每到夜晚他势必回来,若白日不太忙,更会索性在她这里待上大半日。 这日可算又碰上他忙碌起来,为着莫格被进犯的事,宣政殿里廷议了大半天如何相助。顾鸾眼见他一时半会儿不得空过来,就着人请了贤昭容到纯熙宫小坐。二人坐在茶榻上一同做女红,榻边置着小炉暖身,也十分惬意。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守在外屋的霜白挑帘进了屋,脸上一团喜气地朝二人福了身,禀说:“娘娘,尚服局送新制的冬衣来了,还有额外有两件披风c两件斗篷,听闻是皇上特意吩咐的,都是皇上去年秋a时打来的料子。” “好好记档,收起来吧。”顾鸾和颜悦色,“这冬衣刚制好,昨儿个又有新的料子送来。你带着人去取来,让昭容挑挑。” “诺。”霜白清脆地应下,贤昭容忙道:“不可不可,这额外送来的料子,便是皇上亲口赏的了,我拿去想什么样子” 顾鸾含着笑,摇摇头:“别客气,皇上才不会计较这些,更何况你那里还有大公主。你若用不上,拿去赏下人也是好的,瞎客气倒显得生分了。” 贤昭容不好意思地笑笑:“那就多谢娘娘了。” 这话听来只是一句客气,她心里的谢意却是实在的。 这些日子,佳嫔一枝独秀,大可专宠到底。皇上却还时时记得常去看看皇长子和大公主,可见佳嫔是劝了的。 不仅如此,皇上对两个孩子还时有赏赐。佳嫔亦很大方,邀她过来小坐时常送些东西。 有着这些,她在宫里的日子也就跟着好过了,宫人们不敢怠慢,对她处处恭敬。 贤昭容是个出身不高的人,知道自己能有这样的日子不是易事,更知事关圣宠佳 嫔还能如此大度更是难得,心里便实实在在地记了佳嫔的好,也多愿意陪她待着。 又过不多时,二人一道用过了午膳,贤昭容就回宫去歇息了。顾鸾午间照例小睡一觉,午后闲来无事,便去驯兽司找柿子玩。 这一眨眼又几个月过去,柿子眼瞧着长个。虽说她这十六七的年纪按理也还能再长一点点,却真比得过柿子的长速,不知不觉上马就变得有些困难起来。好在柿子聪明,每每看她要骑,就乖乖伏下身,等她上马再站起来。 这个本事却不是杨茂教它的,杨茂初时见了都一惊,讶然笑道:“它可真聪明” 后来多观察了几次,又说:“它只见了佳嫔娘娘才这样,旁人过来它都不会这般配合。” 再后来,杨茂却又发现:“有苹果吃的时候,倒也会趴下。” 柿子真是好馋一马。 它初时见了苹果只是爱吃,如今会趴下直接把脑袋扎进苹果篮里啃。若吃得高兴了,还会满地打滚,有熟人走近还会把它那硕大的脑袋往人身上蹭,一副耍赖样子。 顾鸾就没见过这么爱跟人耍赖的马。当晚沐浴更衣后回了寝殿,却见楚稷一脸疲惫地躺在床上,她刚走近,他就凑过来,眼也不睁地抱着她蹭:“廷议一天,累死我了。” 她隔着寝衣也被他蹭得发痒,扑哧笑了声。 一不小心想起耍赖蹭人的柿子,又笑了声。 楚稷皱着眉睁开眼捏她脸颊:“还笑” “没在笑你。”顾鸾将笑音忍回去,钻进被子躺下,抱住他的腰,声音柔柔地问他,“是为莫格的事要忙多久啊” “说不好。”楚稷喟叹着摇摇头,“说来莫格也不算水草多么丰沛,却比南边的达干伊尔要强。此番达干伊尔遭了灾,不敢进犯大恒,却敢去抢莫格。莫格王兵力有限,被打了个猝不及防,急得想送公主进来和亲以求大恒相助” 说到此处,他如料感觉伏在胸口的美人一动,一双美眸定在他面上。 他喜滋滋地捂住她的眼睛:“朕回绝了。” 哦。 顾鸾安了心,又问:“可你回绝了公主,莫格王不慌么” 说话间她不免眨眼,羽睫扫得他掌心微痒,只好放开她:“慌啊。”他道,“朕其实已写信道明了两件事不相干,不纳他的公主不等于不肯派兵。但他还是不安心,非让扎尔齐亲自入京来求援,大概过两日就到了。” 顾鸾一怔:“扎尔齐又要来” 这么一算,扎尔齐在过去的一年里,有大半年都在大恒待着了。 楚稷眯眼:“怎么,又想跟他喝酒了” “这什么话。”她嗔怪地睨他一眼,小声抱怨,“这都多久了,怎么还记仇呢” “哈哈哈哈,不是记仇。”他翻身覆过来,与她一吻,“但这回他若心情不顺,你可能还真要与他一饮。到紫宸殿来,咱们一起跟他喝一场。” 顾鸾哑然:“这么严重” 楚稷沉了沉:“他一母同胞的弟弟,战死了。” 顾鸾心里一颤,心下了然,不再多言。 沉默了会儿,却说:“与番邦来使共饮,该去问问皇后娘娘。” 他们再两情相悦,宫里也还是妻妾有别的。皇后没说不去,就轮不到她来越俎代庖。 “我知道。”他揽着她,点了点头,“只是先与你一说,明日就着人去问皇后。” 他这般说着,心下却知皇后势必不会答应。 因为上一世的他问过了。 那时他与皇后间的关系还比这一世亲近些,他提起扎尔齐痛失胞弟,他有意开解,想陪扎尔齐一醉方休,皇后嫌此举有失天威,不肯同往。 可和扎尔齐同来的,还有他原要入宫和亲的妹妹。皇后不去,他也还得找个女眷陪伴公主宴饮,最后就挑了仪嫔。 这辈子轮不到仪嫔,只能辛苦顾鸾了。 而那和亲公主的事,还不太好办。 □□玟(扎尔齐犹自满目惊悚地盯着...) 扎尔齐在两日后抵京,仍是住在鸿胪寺安排的官邸里。 楚稷尚不及见他,顾鸾倒在去驯兽司看柿子时先见到了进宫来看哥哥的杨青。数月不见,杨青也长高了不少,顾鸾刚看到他时他正伸手摸着马,只一个背影,她都没能认出来是谁。 走到近前,二人目光一对,杨青愣了一下,忙是一揖:“佳嫔娘娘安。” “久不见你了。”顾鸾莞然而笑,“新的柿饼也制上了,到了腊月记得来吃。这回没人敢下毒,我专门多制了一罐,全是你们兄弟的。” 随着她的话,杨青神情放松下来。 他这几个月间其实也进过宫,只是都没能碰上顾鸾,她册封佳嫔的消息他也是从兄长口中听说的。 从前她是御前女官,他们是宦官,身份虽有差别却也都是宫人。如今突然有了主仆之别,杨青不免谨慎,方才见礼也很拘谨。 听了顾鸾所言,他方知在她眼里个中情分不必有什么变化,便笑意轻松地应了声:“多谢姐姐。” “近来我常觉得柿子长个长得太快,今日一见你,它倒输了。”顾鸾边揉柿子凑过来的脑袋边说笑了一句,跟着就问他,“扎尔齐殿下是不是已入京了” “哦,昨晚刚到。”杨青点头,“他还打听了姐姐的事情。” 顾鸾神色微凝:“打听我” “嗯,我如实告诉他姐姐封了佳嫔”他干笑了声,“他愁苦得喝了不少酒。” “”顾鸾无言以对,略作苦笑,又问,“莫格公主也同来了么” “来了。”杨青应道,“我听那意思,莫格王好似觉得皇上说不娶公主只是客气。此番让扎尔齐殿下过来,名曰出使,实为送嫁,还是有意将公主奉与皇上的。” 说及此处,他不免也露了些担忧:“姐姐,若是这莫格公主进了后宫,对您来说是不是” 话音未落,杨茂出屋走了过来,听到杨青口中的称呼,一巴掌扇在他脑袋上:“还叫姐姐进了鸿胪寺这么久,不见你有什么长进” 杨青捂住头,皱着眉抱怨他:“佳嫔娘娘都没说什么,要你管” 杨茂瞪眼:“你――” “不妨事不妨事。”顾鸾赶忙劝架,又向杨青道,“你不必担心我,我只是随口一问,没别的意思。” 话是这么说,但离了驯兽司,顾鸾仍满脑子都是这件事。 这位莫格公主她上一世是没见过的,楚稷提起来时,她也没想上一世没有她的时候,这位公主是不是顺利和了亲。 直至昨晚,她猛然想起来早年宫中好像是有这么一位番邦来的嫔妃,当时她在尚宫局当差,听女官们聊过给公主分拨宫人的事。 顺着这些她又想起来,这位公主入宫之后,好似没过多久就离世了。楚稷为表哀思也为安抚莫格王,追封她为贵妃,她就成了元章年间的头一位贵妃。 可是,那有什么用。 这公主目下应该也不过十六七岁,或许还更小。小小年纪客死异乡,顾鸾想想都难过。 眼下,楚稷为着她倒是分毫不打算娶这位公主。可这几日,朝中的呼声就没断过。楚稷自是没把她推出去,只说朝政是朝政,不该拿个女孩子来换兵。朝臣们却不理解,觉得莫格王既然心有不安,皇上收下这份“厚礼”让他安心便是,有什么可推拒的 呼声高了,顾鸾不免担忧楚稷会扛不住。倘使这位公主进了后宫,会不会分走楚稷对她的心都是次要的,她只怕公主会因此再红颜薄命一回。 栖凤宫中,皇长子永昌八个月大,已会爬了。皇后每日都要陪他玩上半晌,他尝尝一边口中自说自话地呓语着,一边爬到母亲跟前,往母亲腿上一扑,就笑起来。 皇后含笑将他抱起,他会笑眯眯地伏到她肩头。每逢这时,皇后心里总是软到极处。 “来,母后陪你睡一会儿。”皇后抱着他走向床榻,景云低眉顺眼地立在旁边,听言上前了半步:“娘娘” 皇后看她,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莫格王子扎尔齐昨夜抵京,皇上今日不得空见他,下旨明晚设宴款待。莫格王想送进宫来的公主也同来了,您当真不去赴宴” “不去。”皇后不假思索,言罢,摇头叹息,“皇上那日的意思你没听出来这不是寻常的宴饮,是知道扎尔齐心情不佳,有意与他痛饮一番。皇上是天子,本当自重,不该这样放下威仪与臣子借酒消愁。本宫是皇后,既母仪天下,又是妇道人家,若也去这样饮酒,更是丢了皇家的人。” 景云听罢,一边觉得皇后这话在理,一边又有些不甘:“可是娘娘,您若不去可能就是佳 嫔娘娘去了。” 皇后却道:“妃妾罢了,去就去吧。莫格公主若进了宫,也是妃妾,她们同饮倒也使得。” 景云便不再多劝,见皇后抱着皇长子坐到床边,就挥退了旁的宫人,只留了两名乳母在殿中候命,又径自上前细心地为皇后卸去了珠钗首饰c放下幔帐,留得一室安静。 葳蕤宫,仪嫔拢着手炉坐在茶榻上阖目小歇,身边跪着小宫女给她揉肩捏腿。可身上舒服了,心里也仍乱着。 她是怀着志向入宫的。初封便是嫔位,自然想过封妃c升贵妃c晋皇贵妃,乃至皇后c太后。 可从一开始,她就步步都不顺。 皇上原也翻过她的牌子,却莫名其妙地就走了。自那日起,皇上再没进过她的宫门,连后宫都不大去了,冒出的一个倪氏也不过昙花一现,宠冠六宫了短短一阵,而后说废就废了。 再后来好一段时间,谁都不得宠。圣驾去南巡,一个嫔妃都没带。那时候便也罢了,既都无宠,谁也别笑话谁,宫里也还算平静。 但圣驾一回来,宫里的风向还是起了变化。先是有孩子的皇后和贤昭容多少能沾孩子些光,后又是顾氏封了佳嫔。 这两个月里,皇上眼里就佳嫔一个人,尚寝局的人私下说“那彤史一翻,就跟印书印错了似的,乍一看行行都一样”。 就连佳嫔来了月事行不得房的日子,皇上都宁可在她的纯熙宫待着。 仪嫔觉得,进宫时的那些志向离她越来越远了。 “姑母――”奶声奶气的一声唤将她的思绪扯了回来,仪嫔看过去,欣和县主正牵着盈月的手进屋来,看见她便跑了几步,往她膝头一扑,扬起一张笑脸,“我见到大公主啦” 仪嫔抬眸,看了眼盈月,盈月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 仪嫔抿笑,放软声音问她:“阿静在哪里见到大公主的呀” “在御花园――”欣和县主声音甜甜,拖着长音。 仪嫔又问:“那阿静喜不喜欢大公主呀” “喜欢”欣和县主点着头,手指戳自己的脸,“大公主好软。” 仪嫔的笑意更浓了几分,将她抱起来,放到身边坐,跟她说:“宫中少有同龄的孩子能陪你玩,姑母知道你无聊。你若是喜欢,就让你盈月姑姑常带你去找大公主玩,好不好” “好”欣和县主兴高采烈地应了,又皱皱眉头,往仪嫔身上一歪,“我饿了” “饿了呀。”仪嫔摸摸她的额头,示意宫人带她出去吃点心。欣和县主很乖,见宫女上前,就主动过去拉住了她的手,蹦蹦跳跳地跟着走了。 待她走远,仪嫔挥退了捏肩捶腿的宫女,看向盈月。盈月上前,她启唇道:“这是打听好了” “是。”盈月欠身,压音,“贤昭容素日只爱和佳嫔走动。除此之外,便是常去御花园和竹园散步。” 仪嫔未予置评,又问:“那今日你凑过去,她没说什么” 盈月回道:“贤昭容素不爱与人打交道,见了奴婢也爱答不理。但县主年幼,她总归少些戒心,也由着她跑去看大公主。” “这就好。”仪嫔点了点头。 若能顺利除掉贤昭容,隐患少了一个,也算她近来可算有了件顺心的事。 倘使贤昭容没了之后大公主能到她手里,那就更是一举两得。 可她还想要一举三得。 仪嫔沉吟了半晌:“老规矩,咱自己不能沾上疑点。最好是能想个法子,把错处安到佳嫔头上去。” “佳嫔”盈月浅怔,遂蹙了眉,“这可不好办。佳嫔宫里头的几个人都是御前跟过去的,个个精明,纯熙宫围得跟铁桶一般。奴婢先前试着去打探过佳嫔的饮食起居,竟是一点事也探不出来。” “何必钻这个牛角尖呢”仪嫔轻笑,“纯熙宫钻不进去,不还有外头的事皇上再将佳嫔捧着护着,也不能为她把驯兽司的人全换了。她的马在那儿养着,突然疯了惹出什么意外,可怪不着旁人。” 盈月听得一愣,旋即懂了,恍悟福身:“还是娘娘想得周全,奴婢这就安排下去。” “那个榴锦,也可以用上。”仪嫔又道。 盈月刚要转身的脚步顿住,不解其意地回看过来。 仪嫔面无表情地继续抿着茶:“本宫乐得再卖唐昭仪一个好,能否抓住这机会就看她自己了。” 若抓得住,来日得了圣宠c尝到甜头,自会燃起斗志。斗志一起,总要找人结盟。 若抓不住――若这送到眼前的机会都抓不住,那这人实在废物,不必再做理会。 翌日傍晚,扎尔齐奉旨入宫。顾鸾自晌午起开始梳妆,收拾妥当后便在纯熙宫的正殿里等着,等着莫格公主玟来见她。 夕阳西斜的时候,霜白挑了帘进来,福身禀说:“娘娘,莫 格公主到了。” 顾鸾搭着燕歌的手自主位上起身,往外迎了两步,便见一异域装束的姑娘由宦官领着,低着头进了殿来。 “殿下安好。”顾鸾垂眸,浅浅福身。 “佳嫔娘娘。”玟双臂交叠搭在胸前,欠身施了个莫格的礼。顾鸾听出她汉语说得也不大好,为免她听不懂,便省去了许多寒暄,言简意赅地跟他说:“殿下先在我这儿坐一会儿,等到了开席的时辰,我带殿下同去。” 饶是如此,玟也仍是看了眼身边的女官,女官轻声与她说了一通莫格语,她点点头:“多谢娘娘。” 顾鸾心下一声叹息。 远嫁异乡,水土不服就已足够难熬,她连话都听不懂几句,日子更没法过了。 紫宸殿里,君臣促膝长谈。 扎尔齐确是心情不佳,加之数日舟车劳顿,连带着精神也不大好。楚稷劝他宽心,道斯人已逝,生者还是该好好活着。扎尔齐苦笑,只说自己都明白。 楚稷又言:“朕听闻此番你妹妹也跟着同来了朕与你的父王不曾见过,他不知朕的脾性,怕朕不肯相助也是难免。但你与朕已见过几番,朕可坦言告诉你,此战之中,朝廷不会少了莫格的粮草。来日若需援兵,朕也会应允,这与有没有公主前来和亲都没有关系。” 扎尔齐颔首:“这些话,臣也同父王讲过。但”他沉了沉,“许是父王年纪大了,忧思深重。他担心的不止是眼前,更有将来,便觉若能与大恒结姻才更稳妥。此番让臣前来,名为出使,实则多有送嫁之意,玟的一应嫁妆也都备齐了。只要皇上肯下一道圣旨,这事就” “朕不肯。”楚稷摇头,薄唇抿笑,“朕还告诉你,朕不仅不会让她进后宫,也不会将她赐给宗亲c重臣,你们若非让她留在京中,朕最多封她一个诰命,好生善待,其他不必再想了。” “可”扎尔齐眉头紧蹙,满目不解,“皇上为何” 楚稷神色平淡,不做解释。气氛一时间有些僵,好在很快有宦官进了殿来,揖道:“皇上,佳嫔娘娘和莫格公主到了。” “好。”楚稷颔首,遂与扎尔齐说,“先用膳吧。” 宴席备在离紫宸殿不远的花厅里,顾鸾陪着玟直接去了。她们小坐了片刻,楚稷和扎尔齐才到,二人起身见过礼,待得重新落座,气氛忽而变得十分拘谨。 扎尔齐看着皇帝,愁苦于他态度坚决,自己此番怕是办不成父王交待的事。 再看看顾鸾,又辛酸于自己心中宛若月神般的姑娘成了佳嫔。 顾鸾瞧瞧扎尔齐,真想劝他把玟带回去,可这话却轮不到她来说。 再瞧瞧楚稷,多少怕他一念之差索性把人留下,白白折了玟一条性命。 楚稷睇一眼顾鸾:嗯,阿鸾好看。 再睃一眼玟:唉 娴和贵妃。 他还记得玟上一世时的谥号,更记得她这个人。 上一世莫格王将她送来的时候,他没有多想。为表对莫格的重视,封她当了和妃。 想着后来的事,楚稷摇了摇头,自顾自地灌了一盅酒。 殿里沉默得有些诡异。不多时,起了歌舞,歌声乐声袅袅动人,反将这安静衬得更加诡异。 楚稷又自斟自饮了一盅。 顾鸾余光睃见,心下一算,已数不清他喝了多少了。她不禁有些诧异,不知他缘何这般――先前说的分明是陪扎尔齐宴饮,眼下看来扎尔齐倒没他喝得厉害。 酒过三巡,楚稷暗自拿定了主意。既是重活一世,能救的命便该救了。借着酒意,不妨说个清楚。 “佳嫔。”他侧首,顾鸾抬眸:“皇上” 楚稷笑了下:“一会儿用好了,你就带公主四处走走,朕和扎尔齐有话要说。” “诺。”顾鸾恭谨应下,看了眼玟,见她早已撂了筷子,索性这便起身离席,带她出去。 为表亲近,离殿时她下意识地牵了下玟的手。稍稍一攥,就觉玟一手心的冷汗。 “殿下”顾鸾回过身打量她,“可是身子不适要不要传太医” 这句话玟听懂了,却摇摇头:“不用” 言毕,她紧紧咬了下嘴唇,与身边随侍的女官说了句莫格语,又用生硬的汉语向顾鸾道:“我有话跟佳嫔娘娘说” 说着反手一握顾鸾,拉着她走远了些。顾鸾侧首一扫,见那女官并未跟上,猜想玟方才那句话大约就是不让她跟着的。 到了僻静无人处,玟止了步,神色急切惶恐:“娘娘,我我不想嫁。我不喜欢皇上也不喜欢,不嫁可不可以我回莫格” 这话说得断断续续,倒也能让人听懂个大概。顾鸾心下唏嘘,握住她的手,拍了拍:“你别急。就像你说的,你不想嫁,皇上也不想娶,这事便还没有定数呢,大可不必慌了阵脚。倘若 皇上变了主意我会试着帮你劝劝。” 她这样说着,心中已琢磨起了如何跟楚稷开口。 按理说这是政事,而“后宫不得干政”。她若去议论这个,便是自己将那干政的罪名坐实了。 可眼前的玟怎么说也是一条人命。她想明哲保身,却难见死不救。 花厅中,楚稷见顾鸾和玟走了,就将宫人们也都摒了出去,自己拿着酒壶走向扎尔齐的席位。 扎尔齐见状赶忙起身:“皇上” “坐。”楚稷拍着他的肩头,带着三分醉意,“你父王既要把女儿嫁给我,咱们今日就不论君臣,只当兄弟,好好喝一回。” 说着他就自己拖了把椅子过来先落了座,扎尔齐战战兢兢地看着他,迟疑了半晌,才坐回去。 楚稷饮着酒,笑了声:“朕知道,在你眼里,咱们还没有那么熟,但朕要跟你说些真心话。” 扎尔齐被他惊得酒都快醒了,如坐针毡:“皇上请说,臣洗耳恭听。” 楚稷欣赏着指间的酒盅,笑意浅含:“这世上有的事,不能退缩,退缩就后悔一辈子,就像朕和佳嫔” 扎尔齐的神情顿时复杂。 楚稷又拍了拍他的肩头:“这不是故意刺你,朕知道你对佳嫔也动过心,只是举个例。” 扎尔齐闷了闷,也灌了盅酒。 楚稷续说:“可还有些事,非退不可。不退,你就后悔一辈子。” 扎尔齐将那口烈酒吞下去,拧着眉看他:“比如臣和佳嫔” “这关佳嫔什么事”楚稷嗤笑着看他,“这事你就是不退缩,你看她理不理你。” “”扎尔齐心生郁气,多少觉出皇帝在炫耀,堪称杀人诛心。 却听楚稷又说:“朕是说你妹妹。” 扎尔齐一滞,面显困惑。楚稷的笑意敛去几分,语重心长地问他:“你只想着让她嫁过来,可她若是因此过得不好,以致早亡呢” 扎尔齐沉吟了半晌,喟叹:“她是莫格的公主,总是要为莫格献身的。皇上说的这些她便是留在莫格嫁与旁人,也未必就不会发生。臣不能为了这些将来说不准的事,置两国情谊于” “早就跟你说了,她嫁不嫁,跟两国情谊没关系。”楚稷眉心微跳,扎尔齐只好把话咽回去,沉闷地又灌了盅酒。 等他饮尽,楚稷一拎酒壶,很贴心地再度给他满上,边斟酒边又说:“便是真关乎两国情谊,她也不是非嫁给朕才行。朕给她个诰命,或者认她当干妹妹都可以,既表两国之情,也没有后患。反倒是这和亲啊” 楚稷沉然摇头:“不出事则罢,万一出点什么意外,惹出秽乱宫闱之事,反倒伤了两国和气。” “什么”扎尔齐惊得直接跳了起来,他不知皇帝何出此言,只觉悚然,“皇皇上”他不可置信地望着楚稷,“您便是不肯迎娶玟,这话也” 秽乱宫闱,这话岂能乱说 “坐。”楚稷含着淡笑,硬拉他坐了回来。 扎尔齐犹自满目惊悚地盯着他,觉得眼前的九五之尊今日必是喝得上头了。 楚稷轻啧一声:“朕没有说你妹妹会红杏出墙勾结外男的意思。” 扎尔齐还是那么盯着他,神情一成不变。 “但你有没有想过。”楚稷回视过去,面色沉肃了些,“你妹妹或许根本不喜欢男人” 扎尔齐再度跳了起来,脸色煞白:“皇上” 若这话自旁人口中而出,他怕是早已动手了。怎奈眼前这位是大恒的天子,还是位喝高了的天子。 可接着,他便看到眼前大恒天子眼中混沌的醉意渐次淡去,眸中恢复了他所习惯的清楚明澈:“你不信”楚稷轻哂。 扎尔齐自然不信。即便莫格民风开放,这也是死罪。他一母同胞的妹妹,怎么会 “不信就叫她进来问问。”楚稷的声音四平八稳。 委屈(他们准不知道她曾经这么可...) 扎尔齐盯着楚稷风轻云淡的神情半晌,终于信了他并非说笑,却又困惑:“皇上今日才刚见到她,何出此言” “呵。”楚稷轻哂,带着三分蔑色,自顾自又斟起酒来,“六壬c六爻c太乙c奇门遁甲c梅花易数皆有所示,你当我朝的钦天监是摆设么” 扎尔齐知道这皆是中原的算命之术,心下觉得玄之又玄。然楚稷说得平淡,反将他唬住了。 木了半晌,扎尔齐才又将信将疑地开口:“那些什么甲说我妹妹喜欢女子” 话没说完,神情已扭曲到了极致。 楚稷还是那句话:“叫她回来一问便是。” 他底气太足,扎尔齐愈发虚了。 不会吧 他这般自言自语着,实则却已禁不住地渐渐信了。怔忪着落座回去,想了一会儿,无力道:“臣会带她回去求皇上恕罪。” 楚稷噙笑,一脸和善地给他斟酒:“钦天监洞察天机才探知此事,你们都不知此事,自然不知者不罪。但你想带她回去”他略作沉吟,“朕翻了翻莫格律例,此事如若传开,她怕是也难逃一死吧” 扎尔齐神色一颤,默然点头:“是。” “那你就当不知道。”楚稷威逼已了,施以利诱,“朕姑且将她留在宫里小住,你将这消息带回莫格,再带些粮草安你父王的心。等你到了莫格,朕再着人传回消息,便说茉尔玟与朕五行相冲,不宜结姻,到时朕再认她当干妹妹,赐她个翁主的爵位,让她留在京中便是。” 扎尔齐心中余惊未了,一时不敢拿主意。楚稷循循善诱:“朕这般安排,可不止全了两国情谊,还救了你妹妹一命。” 扎尔齐神情挣扎:“皇上是要臣先骗过父王” “这如何是骗”楚稷坦荡状,“是我们一同找了个万全的办法。” 万全。后而可能惹出的祸事,此举确是万全。 扎尔齐不知不觉就被拉上了贼船,叹息着,点点头:“臣遵旨。” “这便是了。”楚稷舒心而笑,“放心,你妹妹留在京中,朕绝不委屈她。若她过些年想回莫格,朕也放她回去。” 扎尔齐拱手:“谢皇上。” 顾鸾陪茉尔玟四处闲逛了半晌,还去驯兽司看了看柿子,茉尔玟才渐渐放松下来。为着两国的情谊,顾鸾知道自己该劝她好好留下来。但想着上一世的红颜薄命,她又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终是什么也没说。 再者,不论是为了茉尔玟还是为了自己,她其实都是希望她别到后宫来的。 她从不奢求楚稷能为她专宠一辈子,可现下他们之间情谊正浓,她想让这份纯粹的感情多停留一会儿,不要这么快就有旁人掺进来。 宴席散后,顾鸾先回了纯熙宫。沐浴更衣毕,她躺到床上想着茉尔玟的事出神,燕歌挑了帘进来,小声唤她:“娘娘” “怎么了”顾鸾看过去,见燕歌神色小心,不觉一怔。 她们两个自初到御前起便算投缘,后来她进了后宫,燕歌人前谨慎,人后与她仍是亲近,鲜少这副神情。 她不由得紧绷了心弦,燕歌低了低头,轻声告诉她:“皇上留茉尔玟殿下住在了宫里。” “什么”顾鸾一滞,不及再问,外而响起宦官的问安声。 她循声看去,楚稷已进殿来,身上的酒气有些重,看见她就说:“你别过来啊,朕去收拾一下。” 言毕他又转身走了,沐浴漱口饮茶压酒气,好生过了半个时辰才又回来。 他躺到床上,顾鸾凑过去嗅了嗅,酒味还有一点。但是淡淡的,并不难闻。 他伸手搂住她,她靠过去,心思百转千回。一时想着即便不为私心只为茉尔玟也该开口劝他,一时又退缩不敢,因为他已将茉尔玟留在了宫中,她若开口,听来怎么都像是有私欲。 最后,她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宽慰自己茉尔玟终究是未行册封,他也没召幸,便不必管那么多。 宫里头,总有些事是身不由己的,上一世是,这辈子也一样。 心绪起起落落,顾鸾最后就这样昏昏沉沉地坠进了梦里。整整一夜,她睡得不沉,又好像也不浅,游离在梦境里,脑海里一刻也不得歇。 翌日清晨,顾鸾在他起床时的轻微声响中醒来。揉揉眼睛,她坐起身,楚稷见状一笑,回身揽住她:“今日应会很忙,我若回来得晚,你就先睡。” 顾鸾怔怔地望了他一眼,点头:“好。” 他在她额上轻轻一吻,自去盥洗更衣,不多时就在宫人的前呼后拥下离了殿。顾鸾坐在床沿上,没精打采 地叹了声,也起床梳洗。 片刻后,再至栖凤宫晨省。六宫妃嫔显已都听说了茉尔玟公主留宿在宫中一事,看向顾鸾时眼中多有几分看好戏的样子。 素日聒噪的何美人尤其明显。她最是个不会遮掩的,想跟顾鸾搭话,想着那鹦鹉却又不敢,欲言又止几番后,目光投向了旁边的唐昭仪:“昭仪娘子可听说了那莫格来的公主乃是莫格王的掌上明珠,听说要嫁进宫里来呢。” 唐昭仪抿着微笑,品了口茶:“是么倒未闻圣旨。” “”何美人觉出她不想搭话,有些讪讪,目光一转,又落到了和顾鸾相邻而坐的舒嫔而上,“臣妾想着,莫格与大恒素来交好,这又是位公主,若是进宫”她的视线在顾鸾而上一划而过,“位份应是不会低吧。” 舒嫔平素也不太愿意搭她的茬,只是她这话朝着自己说出来,强作没听见未免太不给而子。 舒嫔于是凝神想了想本朝的旧例,淡声道:“即便不封贵妃,也起码是妃位了。本朝先前也有过三位番邦公主和亲,都是这样的位份。” 何美人听着了想听的答案,嫣然而笑:“寻常嫔妃要熬到妃位c贵妃可不是易事,看来这单是得宠,终究敌不过人家家世好的。” 话音未落,便见佳嫔原本黯淡低垂的美眸抬了起来,一瞬之间,凌色毕现。 何美人霎时噎声,连带笑容都僵住。但也只那么短短一瞬,那股凌色就缓和了下去,快得就仿佛她看错了。 皇后觉察顾鸾今日的静默,说来也怪,她身为中宫明明不在乎圣宠,更不在乎谁是宠妃,眼见顾鸾不快,心中竟还是隐隐泛出些许快意。 “佳嫔。”皇后启唇,声音柔和之至,“你昨日去紫宸殿赴宴,已见过了公主,不知公主为人如何” 她鬼使神差地有意发问。 顾鸾抿了抿唇,温声答说:“公主人很好,性子直爽。只是初来乍到,汉语说得不熟,不免有些不安。” “看来佳嫔倒很喜欢这位公主。”皇后展露笑意,“正好,纯熙宫旁的云祥宫还没有主位。来日公主若进了宫,便住到云祥宫好了,与佳嫔之间也好有个照应。” 话未说完,皇后已心生厌恶。她惊异于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觉得自己忽而成了个刻薄的女人,可话还是就这么顺顺畅畅地说了下去。 顾鸾沉下心,正欲起身谢恩,却见一道身影先她一步拜了下去。 “皇后娘娘。”秦淑女叩了首,直起身,“淑太妃将臣妾托付给皇上的时候,跟皇上说过臣妾不喜欢与人打交道。皇上金口玉言,不论臣妾位份高低,云祥宫只供臣妾一人居住。” 顾鸾听得微微一愕。 回想起来,这几是她第一次听秦淑女说话。这话说得平静无波,用词间好似也说不上不恭敬,口吻却生硬得很,不似温言劝告,更不是打商量。 皇后也愣了愣,一时间笑意变得牵强:“是本宫疏忽了。此事,日后再议吧。” “谢娘娘。”秦淑女再叩首,便起身落座回去。顾鸾看着她忽而好奇起来,回纯熙宫的路上,一路都在思索秦淑女的事。 她受册佳嫔也有几个月了,其实日日到皇后宫中晨省都能见到秦淑女。回想起来,秦淑女好像一直不声不响,明明坐在那里,也形同于无。 再往前想,逢年过节若有宴席,似乎也不太见得到她的身影,亦不曾听说她和宫中的哪位嫔妃相熟。每每见她,她都是形单影只的,有时连宫人也不带一个。 如此不细想则罢,一细想,顾鸾更蹙了眉头,转而又探究起了上一世。 秦淑女得封极早,上一世应是也有这个人的。可她竟不太想得起来,也不知是秦淑女亡故得早还是太悄无声息,以致于与她一直没有交集的缘故。 回到纯熙宫歇了不多时,顾鸾遥遥闻得宫道上热闹了一阵,燕歌着范明全出去看了看,范明全很快就来跟她回话说:“不知哪位娘娘给茉尔玟殿下备了礼送过去。差出来的人多些,这才听得吵闹。” 顾鸾淡淡地“哦”了一声,心里滋味难明。 纯熙宫是后宫之中离紫宸殿最近的宫室,茉尔玟所住的慕芳阁则在南边,并不属于后宫。要到慕芳阁去,不论这些人从哪一宫出来,纯熙宫都并非必经之路。之所以拐这一道弯,无非是为刺她的心罢了。 往后接连七八日,顾鸾的心情都多少有些低落。她竭力地不想此事,倒也没有多大影响,只是胃口总不太好。 楚稷不过三两天就觉察了,用膳时看着她问:“最近吃得不多,不舒服” “没有。”顾鸾故作平静地喝了口汤,“许是天气忽冷,搅得胃口不佳。” 楚稷皱了皱眉,觉得热天倒胃口多见,天寒不想吃却没听过。但看她神色如常,便也不再多问,只嘱咐小厨房日后多备她合口的菜来。 七八日后, 扎尔齐独自返回莫格,茉尔玟犹自住在宫中。依楚稷先前与扎尔齐所言,“五行相冲”之事要等扎尔齐回到莫格再说,以免扎尔齐在半路上被支回来。 但消息不往外放,京中却可按部就班地将事情办了。楚稷并不打算留茉尔玟在宫里多住,扎尔齐走的第二日,他就召了钦天监前来,明里暗里地询问他和茉尔玟是否“八字不合c五行相冲”。 钦天监心领神会,起了几卦,解不出来就硬解,终是给出了一个“确是八字不合c五行相冲”的结果。 楚稷闻言,而露难色:“可扎尔齐已回莫格,朕若再将公主退回去,也不合适。你们先退下吧,朕与礼部议上一议。” 再过一日,又召礼部。礼部几位官员闻之讶异,一则不敢轻视天子安危,二则又要顾及两国和睦,一时间想法各不相同,僵持不下。 楚稷只沉默着,摆出一副自己也难决断的样子,任由他们在殿中争得不可开交。 不知不觉,殿里的西洋钟从四点走到了七点。楚稷悄无声息地抬了下眼皮,心知他们多少该觉得饿了,终是适时地开口:“诸位爱卿听朕一言。” 殿中一静,几人都看他。 楚稷以手支颐,食指轻揉着眉心,样子颇显疲惫:“朕问过钦天监,这所谓的不合相冲俱是指纳她为妃才会如此。如是另行册封,譬如认做干妹,这相冲便无妨了。” 殿中几人都是一怔,而而相觑。 方才他们连“先封公主为妃,再送去寺中修行”这样的主意都想到了。可此举虽成全了体而,暗地里却不免委屈公主,不知莫格王能否准允。 这般一想,皇帝之言倒好不少。 楚稷见他们沉吟不言,心中稍松,倚向靠背:“若众卿都觉得可行,便这样办。过些日子,朕会亲自致信莫格王,想来莫格王也会体谅朕的难处。” 言毕,他不等他们反应就先起了身,大步流星地向外行去:“该用膳了,诸位回吧。” 争论了近一个半时辰,几人原也饿了,听他提起“用膳”二字更是食指大动。一时间,虽有人还想再言,但见皇帝已至殿门口,想了想便也作罢,到了嘴边的话一转,化作一句:“恭送皇上。” 楚稷迈出,长吁口气,噙笑:不错。 不将茉尔玟留在宫里,她的命应该就能保住。至于赐她爵位,他就当是赎前世的罪。 张俊安静地行至身侧,躬身询问:“皇上可是要去和佳嫔娘娘那儿” 楚稷闻言,笑音出喉:“走。” 纯熙宫中,顾鸾坐等右等不见他来,又听闻他召了朝臣议事,半个时辰前就先自己传了膳,草草用了些就教人撤了。 眼下忽然见他进殿,她估算了下时辰,便猜他没用,问他:“要不要传膳” “你吃过了”楚稷边问边摘了斗篷,由宫人收走。 顾鸾点点头:“吃过了。” 他笑笑:“那朕随便用些。” 顾鸾便吩咐燕歌去传膳,小厨房总有些东西是随时备着能直接端来的,不一刻就上了桌。楚稷一壁吃着一壁又琢磨起了茉尔玟的事,想到事情已基本有了定数就神清气爽,饭都多吃了一碗。 顾鸾见他胃口好,不知有什么喜事。用罢着人收了残羹,又见他行去书案前悠哉地自行铺了纸。 她见状自去研墨,好奇地问他:“心情这样好有何喜事” 楚稷头也没抬,提笔蘸墨,笑道:“该给茉尔玟册封了。” 顾鸾研墨的手一顿,一语不发地又继续磨。 楚稷空悬着想了一会儿,无甚思路,抬眸看了她一眼,拉她坐到膝头,笔也塞给她:“帮我想一个。” 顾鸾鼻子一酸,泪意直冲眼眶。 好在,她背对着他。便是真哭出来,只要动静不大,他一时也未必能觉察。 顾鸾深吸一口气,忍了一忍,手里的笔落下去,在纸上写出一个字:和。 和妃,这是上一世茉尔玟刚到大恒时的封位。 楚稷眼底一颤,紧盯着那个字。半晌,问她:“为什么是和” “她是和亲公主。”眼前的背影一动不动,声音低低的嗫嚅,“而且两国之间,和为贵。” 他听着她的话,心弦又松下来几许。 这是个极易放在茉尔玟身上的字,上一世,礼部也是根据这个缘故拟出的这个字。 许是他想多了。 他定一定心,思绪重新落在封号上。 和字没什么不妥,只是依本朝的例,女子封爵多以两字为号。 他想了想,想到了“娴和”。转而意识到这是茉尔玟死后的谥号,颇不吉利。 他希望茉尔玟今生能过得称心如意。 思及此处,楚稷提笔在“和”后而写了个 “安”。 他笔力苍劲,落在她的簪花小楷后而犹显大气。顾鸾呼吸凝滞,怔了一刹,视线狠狠别开。 后宫之中,两字封号于嫔妃而言不易得,唯贵妃可用。 因茉尔玟红颜薄命,她上一世并不知他们相处如何。 如今却知道了,他喜欢。这一世不知何故,还更喜欢。 眼眶一热,已藏了七八日的眼泪终于淌下来。顾鸾紧咬着嘴唇,不愿吭声,所幸殿中没留宫人,只张俊在,还在楚稷身侧看不见她。 楚稷搁下笔等了一等,待得墨迹晾干,就将这页纸递给张俊:“拿给礼部,莫格公主茉尔玟,封和安翁主,以示两国之谊。让他们依照长公主府的规制在京中择一府邸,以供和安翁主居住。” “诺。”张俊应声,楚稷转而闻得身前声音轻颤:“翁主” “是啊。”他边答边浅怔。蹙眉掰过她的身子一看,两行清泪已淌至下颌。 “阿鸾”楚稷哑声,险些没反应过来。 顾鸾匆忙抹了两把眼泪,执拗地想转回头去:“我没事。” 话音未落,就被他从身后抱住。 他低笑出声,拥着她,吻了下她的脸颊:“怎么还哭了你以为我要封她什么贵妃吗” 顾鸾自觉丢人,闷闷地“嗯”了一声。 “哈哈哈。”他又笑几声,把她搂得更紧了些,“不是一开始就跟你说了,我没打算娶她” 顾鸾一滞,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好像是说过 只是那时候茉尔玟还没到京城,更没住在宫里。后来人住进来了,宫里又议论不断,晨省时谁提起茉尔玟都是一副“将来是自家姐妹”的口吻,他不知不觉便也默认茉尔玟会入后宫了。 更何况,她还有上一世的记忆。 那个时候茉尔玟为了两国交好进宫封了妃,她哪里知道这一世他会这样一拒到底。 又为何拒了呢 这是她遇上的又一桩不必有的改变,且又与他有关。顾鸾抽噎着,偏一偏头,打量着他探问:“为何不让她入宫” 楚稷眸中带笑:“这不是有你了” 说着突然倾身,舌头触在她的泪痕上。 顾鸾往后一缩,反手推去:“讨厌。堂堂天子,油嘴滑舌的。” “怎是油嘴滑舌”楚稷神色认真起来,“单为不愿有人压了你的位份欺负你,朕也不能让她进宫。” 他这话着实不是骗她,否则苦等顾巍立功做什么 只不过也并非全部的缘由罢了。 顾鸾薄唇微抿,望着他的笑眼愣了愣,软软地倚靠进他怀里。 他往后靠了靠,以便她躺得舒服,拇指蹭一蹭她的眼泪,又说:“这几天吃得都不多,不会也是为这个吧” “”顾鸾而色绷住,硬着头皮否认,“不是。” 楚稷眉心轻跳,衔着笑,慢悠悠:“好,你说不是就不是。” 她忍不住地瞪他,他的笑意愈发忍不住,又不免心疼,口吻愈发软下去:“你不高兴也不跟我说。” “我不知该怎么说。”顾鸾低着头c拧着眉,一言不发地拿起他的广袖来抹眼泪,“其实也不止我不高兴,茉尔玟她也是不愿进宫的。她说她不喜欢你,你也不喜欢她。我原本我原本是想劝你的,但看她已在宫里住下,还道你已经拿定了主意,所以我” 她的声音绵而软,带着两分懊恼,一字字地往他心里渗。 楚稷歪着头,边静听边凝视着她的神情,心下揶揄地想:女孩子的心事可真难懂。 他都不知她还会有这样的心事。上一世他们相识时已不年轻,她早已是位高权重的女官,总是沉肃端庄。 后来熟悉起来,他有时调侃她,她也会显出气恼,私下里亦赌过气。每每那样,他都会莫名被她激出一股幼稚,觉得欺负她很是有趣。 可他没想象过年少时的她是这个样子的。 会把委屈藏在心里,不知如何开口就自己忍着,直忍得七八日不能好好吃饭,最后哭出来。 楚稷想着想着就笑了。 他还记得那时候许多皇子皇孙犯了错,见到她这御前大姑姑都害怕。 他们准不知道她曾经这么可爱。 变故生(“啊——”四起的尖叫声飘...) 翌日清晨,一贯醒得早的顾鸾破天荒地没醒过来。楚稷独自起床更衣,直到收拾妥当准备去上朝了,她仍没有起床的意思。 他想了想,走过去撩起幔帐看看她。她呼吸均匀,睡得无知无觉,平静的睡容看得他有些辛酸。 ――睡成这样,怕是前几日都因玟的事情不曾睡好。他日日和她共寝,竟没有察觉。 放下幔帐,楚稷往外走去,临出殿门时吩咐张俊:“去栖凤宫告诉皇后,佳嫔身子不适,今日不去晨省了。” 言毕看见正要进屋的燕歌,又说:“别叫她,让她多睡会儿。” 燕歌原正是要进屋叫顾鸾起身,听言忙退出去。继而圣驾离殿,殿前满院的宫人无不施礼恭送,一时间听来颇有一片热闹。 近来的这些时日,纯熙宫里每日清晨都是这样热闹。 阖宫里也只有纯熙宫能这样热闹。 约莫一刻后,栖凤宫的掌事宫女景云出了殿,恭请各位嫔妃入殿问安。皇后已端坐主位,在众人见礼间凤眸一扫,一眼就瞧出少了谁。 她正要发问,帘子又揭起来,张俊进殿躬了躬身:“皇后娘娘安好,各位娘娘c娘子安好。”张俊脸上挂着几许客客气气的笑容,“下奴特来告个假,今日佳嫔娘娘身体不适,过不来了,明日再来向您谢罪。” 皇后浅怔,一壁抬手命众妃免礼一壁温声道:“人都有三灾六病,有什么可谢罪的,佳嫔太客气了。”下一句更多了几分关切,“敢问公公,佳嫔情形如何” 张俊垂眸,巧妙地说着“实话”:“到现在都还没能起床呢。” “呀。”皇后黛眉皱起,满目担忧,“那可该让太医好生去看看,景云” 不待她吩咐,张俊挂着那副笑容又开了口:“皇后娘娘所言极是佳嫔娘娘性子柔和怕麻烦,不肯传太医,好在皇上执意让太医去了,现下正在纯熙宫问诊。” 皇后的后半句话就这样被他噎了回去,滞了滞,笑说:“那就好。” 张俊端端正正地一揖:“娘娘若无别的吩咐,下奴先行告退。” 皇后和颜悦色地点一点头,张俊便退了出去,满座嫔妃都不约而同地目送他离开,殿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半晌,才有人开口:“这佳嫔,也不知是什么病,竟让张公公来告假,自己身边的人不够使唤了么” 众人循声看过去,仪嫔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没看任何人,好似只在自言自语。 语中稍顿,她复又笑道:“这阖宫里头除了皇上,大约也就佳嫔使唤得动御前这些人了吧。” “佳嫔病着,自己跟前的人自然要谨慎侍奉,张俊跑一趟也使得。”皇后正襟危坐,淡声驳了仪嫔之言。 话说得大气,心下却有些乱了。不怕别的,只怕佳嫔生了不当有的野心,打起别的主意来。 纯熙宫,顾鸾一觉睡到将近晌午都没醒。楚稷下朝后就回来了,坐在离床不远的书案边看了一上午奏章,边看边想她真能睡。 午时二刻,他传了膳。宫人进来布膳多少有些响动,顾鸾却也只翻了个身,依旧睡得迷糊。 楚稷无奈,待午膳布好,他行至桌边看了看,遂执箸夹了个虾仁,阔步行至床边,小心翼翼地将虾仁送到她嘴边。 那虾仁外层勾了芡汁,碰到嘴唇黏糊糊的。顾鸾眉头一皱就醒了,楚稷抿笑,就势坐下:“别睡了,起来用膳。” 顾鸾愣了一瞬,蓦然坐起身:“什么时辰了” “午时了。”楚稷道。 顾鸾脸色微白,一眼看向燕歌:“怎的不叫我呢误了给皇后娘娘问安。” “差人给你告过假了。”楚稷边说边捏她的脸,“快起来,吃些东西。若还是困一会儿再睡,不想睡朕就陪你出去走走。” 听说告过假了,顾鸾安了些心。轻轻“哦”了一声,慢吞吞地起了床。 驯兽司里,宫人们三三两两地用完了膳,便各自去房中歇下了。杨茂的卧房与柿子的马棚只隔一墙,途经马棚时,柿子就冷不丁地又身出脑袋来,差点把杨茂撞个跟头。 “别闹啦”杨茂哭笑不得地推它,“下午才有苹果吃,别着急” 柿子“呼哧”一声,不情不愿地缩回脑袋去,接着又转过身,拿屁股对着杨茂,以示不满。 杨茂暗暗瞪它一眼,自回了屋。不远处,一道人影溜进院,行至墙角土地松软之处,将一支点燃的线香插进泥土中。 不远处的竹园里,贤昭容照例在午后带着大公主出来散步。她喜欢翠竹碧玉般的颜色,喜欢翠竹这宁折不弯的脾性,亦羡 慕翠竹有宁折不弯的本事。 是了,宁折不弯也是需要本事的,她便没有那样的本事。每每麻烦找上门她总不知该怎么办,心下明明不愿妥协,却又没有底气较量,每每都只得服软。 倘若没有佳嫔,这孩子可能已不是她的了。她是个没用的母亲,不知该如何护着孩子。 贤昭容这般想着,心中总是郁郁。大公主不知母亲的心事,在乳母怀里东张西望,忽而笑起来,指着不远处:“咿――啊――” 贤昭容回神看过去,便见欣和县主在和宫人踢毽子。五彩的毽子飞起来又落下去,吸引了大公主的视线。 欣和县主好像也很喜欢这竹园,贤昭容近来带女儿出来总能碰上她。她知道欣和县主是仪嫔的本家侄女,最初总有些防心,不想与她多打交道,可几番偶遇之后发觉这孩子倒没什么心眼儿,待人又恭敬,便将那些芥蒂也放下了。 想想也是,欣和县主到底是个才四岁的孩子,大人间的弯弯绕绕再多与她也不相干。 “大公主”欣和县主遥遥地也看见她们,扔下毽子便兴高采烈地跑过来。跑到近处,不忘向贤昭容见礼,“昭容娘子安”然后才又蹦蹦跳跳跑到乳母跟前,踮着脚尖要看大公主。 竹园南边一些的宫道上,唐昭仪也正往竹园走。 北方的冬天不似江南,虽状似更冷一些,还有大雪纷飞,却不潮,少了那种寒气往骨子里钻的苦楚。这些日子她便都喜欢出来走一走,宫里好景致的地方又多,便是冬天百花凋敝,也仍有景可赏。 来竹园是前几日榴锦提的议。她素日不爱听榴锦多说话,总觉得她争强好胜爱出头,但这回这主意提得倒不错。 唐昭仪先后便已来了两回,都是傍晚。可今天日头更好些,用过午膳,榴锦道这样好的天色,竹园这边必定风景更加,她就动了心,想到竹园的凉亭中坐坐。 驯兽司,杨茂刚躺下,乍闻院外一声马儿的嘶鸣,忙又坐起身,跑出去查看。 推开门,他就望向马棚,然马棚竟是空的。余光里却有一道枣红身影已至院门处,正急奔而出。 “柿子”杨茂大惊,狂奔追去,一贯听话的柿子却像没听见,不管不顾地一路疯跑。 它原就是贡马,听话时能跟着人慢慢地走,疯起来人却哪里追得上便见它横冲直撞而出,沿途的宫人闻声皆惊,纷纷避让,仍有有几个宫女宦官被它撞倒,惊叫四起。 枣红的身影就这样在宫道上一直闯去,一并追它的宫人们渐渐多了起来,但无一人知道它要做什么。 竹园里,贤昭容抱着大公主在石案边落座,欣和县主在旁边高高兴兴地逗大公主玩。三四岁,正是心思简单又活泼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就要把什么都拿来给她。 于是众人便眼看着欣和县主在旁边忙来忙去,一会儿拿来毽子给大公主看会儿又揪两片竹叶来给她玩。不满周岁的大公主其实什么也不懂,但看面前的小姐姐跑跑跳跳的,就被逗得笑眯眯。贤昭容看着心里也软了,俄而伸手招呼她:“县主来歇一歇,有点心吃。” 听到点心,欣和县主立刻跑到了桌边乖乖坐下。随来的宫人拿帕子给她擦了擦手,贤昭容递了个眼色,便有人将食盒里的点心摆了上来。 欣和县主爱吃甜食,仰头大声道:“谢谢昭容娘子”然后便伸手去拿自己爱吃的。 贤昭容看了看,又怕她吃得口干,吩咐宫人:“尚食局离得不远,去端些热牛乳来给县主。” “诺。”随来的宫女福身,依言而去。欣和县主吃着块玫瑰酥,吭哧吭哧啃了半块,沾着满嘴的酥皮指大公主:“公主不吃吗” 贤昭容失笑,摸出帕子边帮她擦嘴边道:“公主太小,还不能吃呢。” 话声未落,宫女的尖叫声惊起。贤昭容猝然回头,一匹枣红骏马正从竹林间窜出,跃至面前。 “娘子小心”宫人们反应过来,一拥而上,伸开双臂意欲阻拦。 马儿猛地刹住,前腿扬起,嘶鸣刺耳。 几是同时,挡在跟前的几名宫人都看出它眼睛犯着红,光泽异样,呼吸粗重。 “啪嗒”,马蹄重重落地,继而一下下在青石板上蹭了起来。泛红的眼眸,沉重的呼吸,透着一股说不出的焦躁。 贤昭容脑中嗡地一声,不自觉地站起身,抱着孩子的双臂紧了紧。余光睃见旁边好奇张望的欣和县主,她又下意识地挪了半步,将欣和县主挡在身后。 四下寂静,只余马儿的呼吸声与马蹄蹭着石板的声响。贤昭容的气息随着这些动静也渐渐乱了,不知怎的,她觉得那双泛红的眼睛好像一直在盯着她。 “呼哧――呼哧――”柿子又喘了几口气,终于再忍不住,猛地向前冲去。 “啊――”四起的尖叫声飘散开来,跃上假山,传入凉亭。 唐昭仪刚步入凉亭 正要落座,闻声脚下一滞。枫锦也望过去,眉头紧蹙:“好像出事了。” 榴锦张口便说:“奴婢去看看”正要走,却听唐昭仪道:“不必了” 榴锦脚下一顿,唐昭仪又往声音传来的地方扫了眼,略作思忖,就摇了头:“也不知是什么事。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我们回吧。” 说完,她转身就走。榴锦直一阵气结,可唐昭仪走得坚决,让她劝都不好再劝一句,只得和枫锦一起搀着她下了假山。 纯熙宫中,顾鸾用过午膳无意再睡,就与楚稷一同到了院子里,在廊下生了小炉,起火烹茶。 她这“烹茶”乃是实实在在的“烹”,与本朝的以沸水沏茶不同,是将茶烹做羹饮。 这样的做法今时原已不用。上一世她人到老年,无事时读了许多闲书,作为意趣将这古时的法子学了来,自己时时烹来喝着玩。 只是那时候,她没给他烹过,便也不知他喜不喜欢。 她手里忙着,楚稷坐在炉子对面帮不上她,就只能盯着她看。 离得太近,她无暇的雪肌与卷翘的睫毛都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她身上披着件狐皮斗篷,皮子是他去年秋a时打的,烹茶时伸手,袄衣的袖子却被斗篷蹭住,玉臂伸出来,与斗篷相衬,让楚稷想起书里写的毛茸茸的漂亮小女妖。 炉子里的水沸了第二回,咕噜咕噜地冒出声响。 顾鸾揭开盖子,茶香漫出,忽有脚步即至,伴有宦官的疾呼:“皇上” 一名宦官不知从何处而来,入了院门便急急跪下,顾不上喘气,叩首大呼:“皇上,出事了佳嫔娘娘佳嫔娘娘的马不知怎的突然疯了,一路闯去竹园贤昭容贤昭容正在大公主在竹园散步” 二人嚯地都站起来。 竹园之中,乱作一团。宫人的喊声c孩子的叫声c马儿的嘶鸣声交织成一片混乱。 在圣驾赶来前,皇后先一步到了,连太后也被惊动,匆匆地颐宁宫过来。 顾鸾与楚稷行至园子门口时,皇后闻讯迎出,正要见礼,被楚稷挡住。 顾不上驻足询问,楚稷径直往园中去,边走边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皇后神色焦灼地叹息摇头,“听闻是佳嫔那匹马不知怎的突然发了疯,从驯兽司闯出来,一直奔来此处。碰巧贤昭容带着大公主在这里,就” 楚稷脚下一顿,看向皇后,皇后噎了噎,声音愈发低了:“臣妾听说马是直奔贤昭容去的,贤昭容反应很快,一把将公主塞给乳母,又回身护住了欣和县主,自己却却备马踢了,昏了过去。” 皇后这厢回这话,不远处又响起马嘶。顾鸾蓦然抬眸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柿子。 几名宦官正奋力将它制服,它被拽着缰绳依旧不住挣扎,前蹄不住地扬起,不知哪一下又会踢到人。 在离它不远的地方,一宦官正跪在地上,朝一掌事模样的人连连磕头,已隐隐能瞧见血迹。掌事自是被这样的意外气得不轻,拎起他的衣领,一拳挥过去。 顾鸾心中一紧,朝楚稷急急一福:“皇上。” 楚稷回过头,她道:“臣妾过去看看。” “你当心。”他颔首,她又说:“劳张公公移步。” 张俊看了眼皇帝的神情,见他默许,便随着顾鸾同去。顾鸾脚下走得很急,离得尚有七八步时,眼见掌事将那宦官拎起来又要打,扬音喝止:“住手” 掌事的手一滞,循声望来,忙将那人松开,匆忙见礼:“佳嫔娘娘安。” 杨茂跌在地上,顾不上满脸的血,便又叩首:“佳嫔娘娘” 顾鸾目光睃过他,向那掌事道:“事已至此,你打死他也没用。皇上一会儿或还要问话,他这副样子去面圣不免失仪,便是你的过错了。” “佳嫔娘娘。”掌事被她这话唬住,瑟缩着跪地,“娘娘恕罪,这事” “本宫先问他几句。”顾鸾说罢行至杨茂跟前,扶起他的肩头,压音轻问,“你清楚多少,我要听实话。” 杨茂其实也不过十五岁,平日虽比杨青显得老成不少,眼下也不免哭出来:“下奴不知道片刻前才好好的最多最多也就半刻,不知怎么就” 顾鸾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声音厉了两分:“你可想清楚,这不止是你一人的平安,你还有个弟弟呢。” 杨茂怔忪一瞬,明白了她话里的意思,神色愈发惊恐:“下奴不敢害娘娘”抑制不住的心悸让他无意识地攥紧了顾鸾的衣袖,“下奴能有今日全靠娘娘照应,下奴怎么敢害娘娘” 顾鸾与他对视片刻,信了他的话。 上一世里,她不知问话过多少宫人,瞧得出真假。 吁了口气,她唤来燕歌:“带他找个地方歇一歇。”言毕立直身子,看向张俊,“张公公。” 张俊上前两步,躬身静 听。 她道:“劳公公调些人手,将与此有关的地方都围起来,别有遗漏。” 张俊略显疑色:“竹园已然围了,娘娘是说驯兽司” “驯兽司的那方院子。”顾鸾顿了顿,“还有柿子一路过来所经的地方,不论要用多少人,都围起来。若见到形迹可疑的,一应押到皇上跟前去回话。” “诺”张俊应得迟疑,从她身前告退后就去向皇帝禀话。顾鸾只见楚稷往这边看了眼,就点了头,张俊即刻带了人去办。 他许她这样办就好。 顾鸾安了些心,正想再四处看看,一名嬷嬷朝她走了来。 “佳嫔娘娘。”嬷嬷稳步行至她跟前,屈膝微福,“太后娘娘请您过去一趟。” 她说罢一引,顾鸾的目光自一小片竹林间穿过,隐约见到那段的人影,不敢多言,颔首随着这嬷嬷而去。 皇后仍自向楚稷回了话:“大公主倒还好,尚不满月,什么也不懂。欣和县主却吓着了,臣妾已让人知会仪” “过来说。”皇帝忽而开口,皇后一愣,皇帝已提步前行。 举目望去,原是佳嫔随着一嬷嬷走了,那嬷嬷一看就是太后跟前的人,这是太后要叫佳嫔去问话。 睇了眼皇帝紧绷的神色,皇后心下滞了滞。 身为皇后,她从未想过要皇帝对她上心,便也不曾设想过他对人上心会是什么样子。 原是这个样子。 “太后娘娘安。”顾鸾在太后面前深福下去时,心是提起来的。 太后安然坐在石凳上,瞧着倒无为难之意:“免了。” 她刚力气身,就闻身后传来一声:“母后。” 太后和顾鸾一同看过去,皆看出皇帝走得衣袍生风,与他同来的皇后跟得直有些费力。 顾鸾心下动容,太后冷言冷语:“哀家叫佳嫔过来问几句话,你不必护得这样紧。” 楚稷驻足,多少有些窘迫:“儿子并无此意” “皇后,你先陪皇帝去看看贤昭容。”太后言毕又跟皇帝说,“放心去吧,哀家不会为难佳嫔。” 她这话说得太直接,楚稷纵有担忧也只得告退。太后平心静气地抿着茶,待他们走远了才抬眸睃了眼,睃见旁边石子路上静默侍立的宫女,禁不住地轻笑摇头:“还要留个宫女在那儿盯着。真是的,哀家何时是个恶婆母了” 言毕朝顾鸾招了招手:“过来,坐吧。” 顾鸾欠一欠身,依言坐到旁边的石凳上。太后看一看她,慢条斯理地启唇:“别当哀家支走皇帝是要发难于你。这后宫的一些心思让他知道了,对谁都不好。” 顾鸾闻言一怔,即道:“太后娘娘,臣妾在此事里并无算计。” “你当然没有。”太后眉头轻挑,“你一个宠妃,算计贤昭容做什么她不过比你多个女儿,可你又不是不能生,是不是” “是。”顾鸾颔首。 太后笑了笑:“哀家不想皇帝在这儿,只因想问问你,你得宠这些日子都与什么人结过怨恃宠而骄树了敌也不打紧――你这个岁数的姑娘哀家见得多了,年轻气盛,有几个能不恃宠而骄的在哀家这里不是错处。” “我”顾鸾噎了噎,垂首摇头,“臣妾没有。” 其实太后这话说得在理,也大度。只是就如太后所言,“恃宠而骄”这种事多是年轻时性子不沉静,行事张扬才会做的。 而她 太后现下不到四十的年纪,她两世的岁数加起来几是翻了个倍数。因为得宠四处张扬这种事,她想想都觉得没趣。 “若你不曾得罪过人。”太后又打量她几眼,“那哀家还想问一问,这事将你牵扯其中,你觉得会是何人的意” 顾鸾望着太后,困惑不解。 “你不必这样看着哀家。”太后含起笑来,“哀家在后宫沉浮半辈子,多少摸到些道理。这大事上,你若无凭无据却就是疑到了谁,许多时候便是对的。” 抽丝(“诺。”宫女福身应下,忍...) 顾鸾神情微凝,望着太后,一时不知如何应答。 太后将她眼中的情绪尽收眼底,复又笑道:“你若有了想法不愿告诉哀家,也不打紧。去吧,你是皇帝的宠妃,哀家从未见过他对谁这样上心,你护好自己,把凶手揪出来,把自己身上的嫌隙洗干净,平了六宫议论,别让他左右为难。” “诺。”顾鸾垂首,见太后无意再言,就起了身,施礼告退。 太后犹自在石案边端坐着,待她走远,才轻轻地发出了一声叹。 “太后娘娘。”身边的嬷嬷上前为她添茶,边添边轻道,“太后娘娘怎的提点上佳嫔了您总说自己到了安心养老的时候,不愿再招惹这些闲事的。” “哀家是不想招惹。”太后摇摇头,“可这事若不平了,日后只怕纷争更多。” 嬷嬷没明白她的意思,带着惑色看她。太后一哂:“现下后宫人是不多,家世好的却也有几位。这好家世若添上满心的算计,容她一回就会有二回三回。若只是争宠倒不是什么大事,可如今事情犯到孩子头上,哀家若是不管,那就不必当这个太后了。” “奴婢知道太后是为了大公主。”嬷嬷欠了欠身,“奴婢只是不明白您何苦推佳嫔娘娘去。倘是咱们的人去查,总比佳嫔娘娘来得快些。” “哀家也想快刀斩乱麻,可总得顾一顾那些老臣不是”太后说着轻笑了声,“他们啊,位子越高越谨慎。宫里头略有点儿什么风吹草动,他们就要觉得是不是皇帝给他们脸色看。这事若是何美人c秦淑女她们干的倒还好,哀家发落也就发落了。若是仪嫔舒嫔”太后抿了口茶,“你瞧着吧,一道旨意下去,朝中必起波澜。” 言及此处,她无意在这竹园中再坐着,便起了身,欲回颐宁宫去。 嬷嬷赶忙上前搀扶,太后搭着她的手一壁前行,一壁循循又道:“所以啊,不如把这事交给佳嫔,便只是她们后宫相争了。争出什么结果都跟哀家没关系,甚至也牵不到皇帝头上,省了他们战战兢兢胡思乱想的工夫。” 嬷嬷闻言恍悟,衔笑欠身:“太后娘娘用心良苦,皇上与诸位大人都该好生谢您才是。” “他们别招惹哀家的清闲日子,就是谢哀家了。”太后淡声,顿了顿,又说,“这件事你还是帮哀家盯着些。哀家虽不愿多插手,但佳嫔到底还年轻。她若是办不妥,咱们还得另想法子。此番险些伤着大公主,总归是不能轻拿轻放的。” “诺,奴婢明白。”嬷嬷恭谨应声。 永宜宫中,贤昭容正昏迷着,帝后同至,宫人们都不敢吭声。 乳母抱了大公主过来,小小的孩子好似也感受到了些什么,乖乖地坐在父亲怀里,望着床上的母亲怔神。 大公主生得很白净,性子也比皇长子乖巧。皇后看着她不禁唏嘘,与皇帝商量:“昭容不知何时才能醒,臣妾先将孩子接去栖凤宫吧。” 楚稷颔首:“也好。” 说话间,大公主扯了个小小的哈欠。 “去睡吧。”楚稷摸摸她的额头,交由乳母抱走,房中更静了一层。帝后一同落座到茶榻边,皇后黛眉蹙着,沉吟半晌,又说:“这事臣妾怎么想都蹊跷。臣妾听闻佳嫔那匹马原是贡马,脾性极好,怎就突然这样疯了起来只怕不是马的错处,而是人祸。” “自是人祸。”皇帝眸中沉下去。 皇后续说:“一应与此有关的宫人都该好生审过才是,就从那训马的宦官开始,都交由宫正司问话吧。” 皇帝刚要点头,张俊上前了半步,轻声说:“那宦官与佳嫔娘娘相熟,方才挨了掌事的打,佳嫔娘娘着人带他去歇着了,现下人应在纯熙宫里。若是这般押出来” 皇后眉心一跳,神情转厉:“事关大公主与贤昭容的性命,佳嫔总不至于这样不分轻重”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这话说得太冲了些,有些失了分寸。 若有似无的,她感觉到了自己对佳嫔的怨怼。 她紧张地看向皇帝,好在皇帝似乎并未察觉什么,只点了点头:“是,想来佳嫔会体谅。再者,此人留在纯熙宫中也不合适。” 皇后心弦一松。 却听他又道:“朕去跟佳嫔说一声,让她把人送去宫正司。” 皇后愕然,眼中不禁漫出几许惊诧――这样大的事,他竟还要先好声好气地与佳嫔打个商量 在她看来,那匹马可是佳嫔的马,伤了贤昭容还险些伤了大公主,佳嫔现下便是头一个的不干净。只不过碍于他对佳嫔的宠爱,这话她不好直说罢了。 纯熙宫,顾鸾回到寝殿便阖上殿门,在茶榻上安坐下来 ,翻来覆去地想太后说的话。 太后所言,与她数年来的想法是相左的。 她当了一辈子的女官,经历过的大事不少,如今这桩放在上一世都未必排得进前十。 越是在这样的事里她就越怕冤枉了无辜之人,每每遇上案子都会千般万般的小心。太后说若她心里疑到了谁就十之八九是对的,这话她实不能认同。 可她又知道,太后活得很是通透。 罢了。 顾鸾摇摇头,终是摒开了这些杂念。 太后活得通透,但她也不是傻子。许多事上诸人观点或不相同,却也未必有对错之分,只不过是经历所致的分别罢了。 这事若依太后所言,她疑仪嫔。 但依她自己一贯的法子去办,也未必就不能求个公正。 “娘娘在殿里歇息” 隐约闻得燕歌在外禀话,顾鸾抬眸看过去,楚稷正好进殿,绕过影壁走向她:“阿鸾。”他看着她,由有些担忧,“没事吧” “没事。”顾鸾抿笑,“太后娘娘没觉得是我。” 他松气,坐到她身边将她揽住。她问:“贤昭容如何了” “还没醒过来。”他一喟,“这事蹊跷。那个训马的宦官,交由宫正司审一审吧。” 话音刚落,他就觉她在怀里打了个哆嗦,猛地抬头看他。 “阿鸾。”他心疼地搂着她,“我知道你们相熟,可此事总要查个清楚才好。” 她摇摇头:“你误会了。” 楚稷浅滞,垂眸看她。 顾鸾神色平静,一言一语不疾不徐:“我不肯审他,不为相熟,只因我知道不是他,审也没用,贤昭容与大公主要的公道从他那里讨不来。” 她边说边抓住他的衣襟,美眸里含着期盼:“给我点时间好不好我已做了些安排,背后是谁我能查出来,若是迟迟没有结果再押他去审也不迟。” 楚稷蹙眉,原本想劝,与她目光一触却噎了声。 她看他的时候眼中总含着万般情谊,温柔又真诚,他便说不出拒绝她的话。 噎了半晌,楚稷哑音:“也好。” 顾鸾松气地笑了下:“我也知道,这事在旁人眼里,我是嫌隙最大的。” “不会。” “恐怕只在你眼里不会。”她失笑,“你放心,杨茂虽在我这里,看守的人却是与张公公借的。我若是去见他,他们便也都会知晓,我不会做给旁人留下话柄的事。” 楚稷看她一眼,心下多少有些意外。 即便知道她通透,他也仍时常惊异于她这般通透。遇了事,她好像总能把利弊理得清清楚楚,安排得一清二白,让人挑不出错。 上一世,他没觉得这有什么。因为早在到御前之前她就已是高位女官,他自然而然地觉得她的这些本事都是历经风浪磨练出来的。 没想到她在十几岁时竟就已有了这有的本事 顾鸾边回忆着上一世办差的种种手段边抱住他的胳膊,又说:“我想把事情查个明白,可要避嫌便不好用自己身边的人。你借些人手给我好不好我必定事无巨细地都回给你。” “好。”楚稷毫无犹豫地应了,略作沉吟,续道,“但若外人问起来,别说是你插了手。我可以把宜姑姑请来给你打个幌子。” “也好”顾鸾笑起来,暗叹又辛苦了宜姑姑。 楚稷言毕定住神,自己也觉得好似不太合适。一则又辛苦了宜姑姑,二则二则他似乎很不该将这事交给她。 只是,他习惯了。 上一世他便是这样,宫里的大事小情都可以托付到她手里。她总能安排得宜,给他一个满意的结果。 他于是不知不觉地对她有了依赖。如今那些过往被重新记起,这份依赖也就回来了。 以致于他恍惚间忘了她如今才十六,这么大的案子也不知撑不撑得住。 “你若觉得难办,也可以直接交给宜姑姑,或者交给我,我近来不算太忙,有时间亲自过问。” 楚稷后知后觉地着补道。 “我可以呀。”顾鸾望着他眨眨眼,神色恳切地承诺道,“没问题的。” 她边说边在心里笑他不懂。 ――他看这事棘手,她却活过一回了,这点破事在她的人生里排不上号呢 京中,柳宜今载入冬后对街头贩卖的糖炒栗子烤红薯起了兴致,初时是闲来无事就着人出去买,后来索性自己弄来了街头商贩的行头,在府里兴致勃勃地做来吃。 张俊赶到的时候,她就正在院子里烤着红薯。炭火熏烤下,红薯的糖浆流出来,烤焦的糖香隔着院墙都能闻见。 见到张俊,柳宜笑着招呼:“好吃的你总能赶上。快来,尝尝看” “谢姑姑”张俊行上前去,双手捧住柳宜递来的红薯,烫得在两只手间颠来倒去口中还不忘赞道,“真香” “自然是香,我这是跟外头的小贩学的。这些街头市井的东西,我看有时候就是比宫里头做得够味。”柳宜笑着将炉子上的几个又翻了翻个儿,问他,“这阵子又是册封和安翁主又是与莫格和谈的,不忙怎的今儿个得空过来了” “忙。”张俊心虚,低着眼帘,慢条斯理地撕红薯皮,“这不宫里头又出了事,佳嫔娘娘的马不知怎的突然疯了,伤了贤昭容,还险些伤了大公主。皇上差我来请姑姑进宫一趟” 话还没说完,张俊就见柳宜脸色沉了,周围随之陷入诡异的安静。 两息之后,柳宜果然爆发:“有完没完了” “姑姑”张俊赔笑。 “三天两头地让我回去,我这出宫养老和在宫里当差有什么分别”柳宜扯着嗓子朝张俊嚷嚷,“他们两情相悦关我什么事啊能不能让我清净两天” 她口中骂着,手中已放下了正翻红薯的木夹,怒气冲冲地就往外走,朝着院门口的小厮喊道:“备车” “姑姑息怒”张俊点头哈腰地跟着她,行至近处,柳宜一记眼风扫过来,把他手里的烤红薯夺走了,“别吃了你,不给你吃。” 说完就把红薯抛给了那正要转身去备车的小厮。 小厮接住红薯僵在那儿,看看柳宜又瞅瞅张俊,拿也不是放也不是。眼前人影一晃,这二人就如同风一般杀了出去。 不多时,柳宜就出了府门,张俊苦哈哈地服侍她上了车,她气到懒得等他,开口道了声“走”,马车就丢下张俊朝着皇宫扬长而去。 原要上车的张俊一脸悻悻,滞了半晌,朝着已远去的马车强笑:“姑姑慢走啊咱一会儿见” 身边跟着出来办差的小宦官满面复杂地抬眸瞧他,被他一脚踹过去:“看个屁”他咬牙,“去装几个红薯去我要吃” 是夜,葳蕤宫里灯火已熄,唯正殿的光还亮着。盈月熬好安神的汤药端进去,见仪嫔还心不在焉地歪在美人榻上,边将汤药奉上边劝了句:“娘娘,安心睡吧。听闻宜姑姑方才已进了宫,直接到了纯熙宫去。纯熙宫也大门紧闭,指不准已在审问佳嫔了呢。” “呵。”仪嫔美眸挑起,“审问佳嫔你信” 盈月稍稍虚了那么一下,即道:“为何不信皇上是宠着佳嫔,可这事关乎大公主呢。奴婢瞧着,皇上或是舍不得她直接进宫正司才传了宜姑姑来问话,总归是疑到她头上了。” 这话说得仪嫔稍稍舒心了些。 信手接过盛安神药的玉碗,仪嫔恹恹地又道:“倒还忘了问你,唐昭仪怎么回事” “唐昭仪”盈月回想榴锦所言,噎了一下,“榴锦说她听到动静不对,当即就离了竹园回宫了,未曾近前去看。” “真是废物。”仪嫔皱起眉来。 此番安排,为谋得大公主而去,她自是不会真伤了大公主,又觉若能顺带着扳倒佳嫔最好,便怕只一个出身卑微的贤昭容分量不够,这才想拉上唐昭仪。 倘使贤昭容没了c唐昭仪这背靠江苏巡抚的人又受了惊,事情自会闹得更大一些。而唐昭仪受了委屈,若能借此博得圣上几分垂帘,日后说来可就是她卖唐昭仪了一个好。 谁知唐昭仪这么不中用,事情送到眼前都只想避开。 仪嫔摇摇头:“不必再管她了。给我盯住了永宜宫,确保贤昭容醒不过来便是。” “诺。”盈月垂眸福身,“娘娘放心,奴婢旁敲侧击地打听过了。马蹄正好踢在贤昭容额头上,殒命也再正常不过,咱们的人自会照应好的。” 仪嫔淡淡地“嗯”了声,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翌日清晨,纯熙宫里的宫人尽被禀到外头,殿中三人沉默无声地用着膳。顾鸾看看楚稷又看看柳宜,看了好几次,小心翼翼地为柳宜添了碗豆浆。 她瞧出来了,宜姑姑好似心情不好。 柳宜却见她盛汤就笑了,边接过边说:“娘娘不必这样客气。” “实在是劳烦姑姑了。”顾鸾小声道。 她对柳宜一直心存敬重,不仅是因为在柳宜手底下当过差,更因为上一世就听过柳宜的大名。 上一世,她后来虽也成了御前掌事,但柳宜的名字一直如雷贯耳,张俊时常追忆,老资历的宫人也都很想念她。 遇上忌日,楚稷更亲自写过好几篇祭文,也曾亲自去墓前祭奠,足见这位宜姑姑在宫中的地位。 现如今,为着她的事,竟一次次搅得人家出了宫还要回来操心。 柳宜喝了口汤,摇头:“不妨事,我在府里闲着也是闲着,回来看看也好。再者这回既不是真要我去审案,我在哪儿住着不是住着就当回来蹭娘娘几顿饭。” 顾鸾忙道 :“姑姑想吃什么尽管说,让宫人们去备。” 柳宜“嗯”了一声,和颜悦色地点头。 几句交谈,殿中的氛围可算松快了些。顾鸾见都用得差不多了,向楚稷道:“臣妾想去问杨茂几句话” 楚稷点头,她就告了退。她这般一走,殿里的氛围就又沉下去。 楚稷也看出柳宜不快,轻了声嗓子:“实在是信不过旁人才请姑姑回来的,姑姑多担待。” “呵。”柳宜斜眼睃着他冷笑,“上次是让臣妇回来查案,便也罢了。这回倒好,只让臣妇在这儿当个幌子――这主意准不是佳嫔娘娘提的。” “是。”楚稷低头承认。 柳宜翻了一记白眼:“臣妇当初就不该帮皇上在她的事上出力,真是给自己找麻烦。” “姑姑息怒,姑姑息怒。”楚稷赔着笑,“下不为例,好不好” “皇上可算了吧。”柳宜无语地摇头,“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种诺还是别许。” “哦。”楚稷老老实实地应了声,“好。” “”柳宜郁结于心,觉得更气了。 殿后的院子里,顾鸾行至看押杨茂的房门前,让人打开了房门。 昨日在竹园的时候她让燕歌安置杨茂,便因知道若不这样杨茂十之八九就得落到宫正司手里。杨茂自己心里也有些数,听得门响登时紧张,嚯地从床边站起身。 看见是她,杨茂才松了口气,揖道:“佳嫔娘娘。” 顾鸾的目光落在他额上缠着的白练上,磕头磕出的伤处已包扎过,脸上被打出的淤青也有上过药膏的痕迹。 她笑笑,径自先坐到了桌边,遂一睇旁边的椅子:“坐,我有话要问你。” 杨茂局促不安地立着:“娘娘问便是了” “坐。”顾鸾又说了一遍。杨茂踌躇半晌,上前落座,顾鸾道:“柿子发疯之前都出了什么事,你把经过一一说给我听。” 杨茂摇头:“没出什么事” “那也说给我听。”顾鸾道,“那时候你在做什么c见了谁c说了什么话c院子里有什么人,但凡你想得起来的,都告诉我。” 杨茂蹙了蹙眉,凝神静思片刻,开口缓缓道:“那会儿正是晌午,下奴去用膳了,驯兽司的宫人们都是在一间大屋里一同用膳。用完膳回房的时候柿子还没什么动静,下奴路过马棚它还往前凑。每天晌午它都是这样的,这是在要苹果吃,但总是下午才给它。” “然后你就回房了”顾鸾问。 “是。”杨茂点点头,“下奴原想睡个午觉,但躺下不多时就听到了它嘶叫,前后大概也就过了一刻应不到一刻。下奴闻声立刻赶出了门,那会儿它已经冲出马棚跑到了院门口,下奴就赶紧去追,一直追到竹园。” 顾鸾凝神:“没看见院子里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 杨茂想了想:“没有。” “沿途呢”她又问。 “顾不上看。”他说,“它跑得太快了,下奴追都来不及追,哪里顾得上别的。” “便没发现一丁点异样”她追问不休,“柿子呢除了一味的疯跑,它还有什么别的反应没有” “它”杨茂思忖半晌,忽而想起来,“它中间慢下来过几回在一路口处还停了停。下奴原以为它不打算跑了,还送了口气,谁知它原地转了两圈就又向北冲了去,很快就到了竹园。” 顾鸾顺着他的话思索,很快想到了那是宫中哪一处的路口。 “别的没有了” “实在想不起什么了”杨茂低下头,咬了咬牙,问她,“佳嫔娘娘下奴会死吗” “我不知道。”顾鸾站起身,“但我会尽力保你的命。” 说罢她没再在他房中多留,转身离开。出了房门,见有御前宫女迎上来,她颔了颔首:“适才里面的话你该是听见了,去回皇上吧。再劳张公公差几个心细的,细查从驯兽司到德馨门的那条宫道。” “诺。”宫女福身应下,忍不住问,“娘娘何不自己同皇上说一声” “我还要见一见贤昭容身边的宫人。”顾鸾凝思细想,又摇了头,“我不好直接过去问话,也劳张公公跑一趟吧。若旁人问起来,只说皇上在查便是。” 剥茧(她扑哧一声,冰冰凉的手往...) 御前宫女按她所言去回了话,不一刻的工夫,昨日随贤昭容去竹园的几个宫人c乳母就都被带到了纯熙宫的偏殿。 顾鸾思虑经过,觉得在她们眼里她未必清白,就没有直接露脸,将要问的话交代给了张俊,自己在屏风后头藏着听。 柳宜闲来无事也过来了,二人搬了椅子c支了小桌,桌上搁了两道茶点,边吃边听张俊问话。 张俊依着顾鸾交待的话道:“贤昭容无辜受害,皇上无意为难你们,你们且先将昨日的经过说说。看见了什么c听见了什么,但凡记得起的,都说来听听。” 几人相视一望,贤昭容身边的掌事宫女就先开了口:“当时昭容娘子在石案边坐着,怀里抱着大公主,欣和县主在旁边吃着点心,那匹马忽然就闯了来” “不是这个。”张俊摇头,“在那之前呢” “之前”掌事宫女秀眉微拧,认真想了想,“之前就是在散步呀。我们娘子近来都爱去竹园,昨日午后过去,散了会儿步,就见到欣和县主在踢毽子。县主也是常去那边的,又喜爱大公主,娘子便抱着大公主坐在石案旁与县主一起玩了会儿。” 屏风后,柳宜略作沉吟,手指蘸水在案上写了几个字:欣和县主 她听着耳熟,好像听谁提过那么一嘴,却又记不起是谁家的孩子了。 顾鸾同样蘸了水,在案上写到:仪嫔。 柳宜了然,点了点头。 张俊继续问道:“除了欣和县主,同去的还有什么人” “就只有仪嫔娘娘身边的宫人了。”这回是一个乳母答了话,“好像也就三个人,两个宫女,一个宦官。其中一人是仪嫔娘娘身边的掌事盈月,另外两个奴婢叫不上名字。” 张俊又问:“她们可有过什么异样” 乳母略作思忖,摇头:“没觉得有什么。” 柳宜听得皱了眉,暗觉顾鸾想的这个问法不行――这么问能问出什么来若这几个人本就不干净,必不会认。便是干净,当时那样慌乱的场面也大有可能记不清细节。 “哦。”张俊点一点头,继续问道,“依你们所言,事发之前,贤昭容是坐在石案边,自己抱着大公主的。那缘何马冲过来她伤着了,大公主却安然无恙” 柳宜一怔,抬眸看向顾鸾。 眼前十六岁的姑娘只望着屏风端坐着,神色淡然。发钗上由淡粉色碧玺传成的流苏垂到耳边,衬得芙蓉雪腮正好看,却动摇不了她眼底的沉静。 乳母亦愣了一下,即道:“奴婢当时离昭容娘子极近,眼看马要闯过来昭容娘子就将大公主交给了奴婢,又去护住了欣和县主。” “真是贤昭容亲手将孩子交给你的”张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没有经过旁人的手” “没”乳母想要否认,吐了一个字,又忽而动摇了。 张俊并不催促:“你再好好想想。” 乳母皱起眉来,心底惊意漫开,脑中一片混乱。 她原本觉得,正是贤昭容将大公主交给的她。现下仔细回忆,竟突然不确信了。当时竹园里太乱,那匹马离她们不过三丈之遥,连呼吸声都能听见。 她心觉不好,紧张得头皮发麻,恍惚间看到有人抱着大公主过来往她怀里一塞,压音喝了声“抱着”她就下意识地接了过去。 现下张俊这么一问,她才隐约觉得那声音不像贤昭容。再仔细想想,身影好像也并不是。 张俊眸中透出寒光,皮笑肉不笑:“你是记不清了,还是有什么别的缘故” 乳母打了个寒噤,吓得扑通跪地:“奴婢是是记不清了奴婢原道是原道是昭容娘子。被公公这么一问才觉得” 张俊心下生惊,转头望向屏风:“娘娘。” 顾鸾起身走出屏风,被传来的几人多有讶色:“佳嫔娘娘” 她居高临下地睇着那乳母:“她这话听着不假。且先押起来吧,好吃好喝地供着,谁也别委屈了。” 言毕又扫了眼众人:“如是想起什么,也即刻跟皇上回话去,莫有什么隐瞒。你们需得知道,如今是本宫求了皇上,你们才能站在这里,若不然昨日便进了宫正司了。倘若你们知道什么却不肯说出来,不肯让本宫尽快把这案子查清楚,宫正司你们迟早还是要去的。” 几人听得噤若寒蝉,瑟缩着应道:“诺奴婢遵旨。” 张俊一摆手,即有宦官进了屋来,将几人带了出去。 待她们离开,柳宜也从屏风后走出,打量着顾鸾,神情复杂:“娘娘好细的心思。” 顾鸾垂首,姿态谦逊地福身:“雕 虫小技,入不得姑姑的眼。” “哪里”柳宜直不敢应她这话。 她这般抽丝剥茧的路数,像极了久在深宫的嬷嬷。 眼看顾鸾提步往外走,柳宜下意识地疾步跟上,不解地询问:“娘娘从何处发现端倪了怎的想起追问这些” “只是觉得不对劲罢了。”顾鸾衔着笑,边往寝殿走边解释给她听,“昨日我与皇上到竹园的时候,听皇后娘娘禀话说贤昭容在情急之下先将大公主塞给了乳母,又回身护住了欣和县主。乍一听,贤昭容是做了母亲的人,慈母柔肠为孩子们舍身不足为奇。可仔细想想,情急之下还能将这些事一气呵成地做下来,未免也太冷静。” 说话间到了寝殿门口,顾鸾先行上前两步揭开珠帘请柳宜进去,口中接着道:“更何况,纵说是慈母柔肠,也仍有合不合理可论。事出突然,马疯起来跑得又快,我想是没有那么多时间让贤昭容思量如何处置的。既是如此,当母亲下意识里要护孩子,最易做出的当是将孩子抱紧,再不然能做到回身弯腰将孩子护在怀中都已是难得的沉着。而若贤昭容真能做到皇后娘娘所言那般,她在宫里可真就屈才了,当去军中带兵才是。” 楚稷在寝殿的茶榻上读着书,听了她这后一番话却不知此言从何而起,不由好奇:“问出什么了” “也没什么。”顾鸾抿笑,遂将刚才的经过说给他听。楚稷听罢,眉宇挑起:“又是仪嫔。” 顾鸾没有开口。 她想起了太后的话。太后说若她平白无故的疑谁,大抵都有些道理,她头一个想到的便是仪嫔,只是为着一贯的行事公正硬将这份猜疑摒去了。 现下看来,太后所言也是很有道理的。 柳宜则道:“事关公主,还需查出实证才好。” “是。”顾鸾点点头,“可若倪氏先前所为真与仪嫔有关,便可见仪嫔行事谨慎,实证是不好查的。臣妾有个蠢办法,皇上听听看” “这话是客气给我听的。”柳宜听着笑。 她就是傻也瞧得出来,倘若没有旁人,佳嫔私下里绝不是这样跟皇上说话。 顾鸾略显窘迫,愈发不好意思往楚稷跟前凑,扶着柳宜一起坐到桌边,徐徐道来:“实证咱自己若查不着,就不如让她自己交出来。杨茂打从昨日起就押在纯熙宫,从贤昭容处传来的几个也押了起来。大门一闭,没人摸得清纯熙宫里究竟问出了什么。” 楚稷听到此处,想起了上一世宫中的一桩案子,就笑了:“你要骗她” 顾鸾点头:“是。” “等等”柳宜的视线在二人间荡了个来回,心中觉得不对劲了。 按理说这个屋子里她年纪最长,他们两个加起来也比她大不了几岁,她原该是那根主心骨。 怎的眼下议起来,他二人既有主意又有默契,倒弄得她云里雾里,不知他们在打什么算盘。 柳宜不肯丢人,闷头自顾自地先想了想,没什么思路,终是只得追问:“怎么骗她” 顾鸾与楚稷相视一笑,美眸轻眨:“做了亏心事,都怕鬼敲门。” 一夜伴着寒风而过,寂寂宫墙之间,万般传言不胫而走。 有人说皇上已在纯熙宫里密审了佳嫔,佳嫔受了刑,却没问出什么。还有人说佳嫔性子刚烈,为自证清白已一头撞死在了皇上跟前。 顺着这些虚实难辨的消息,又有人说圣颜大怒,下旨严查。御前宫人自事发之日就已为了驯兽司和竹园,连两地之间的宫道都一直有人把守c来回来去巡查,还真查到了些东西。 更有人讲,那日随贤昭容去竹园的几个宫人也都被审过了,吐露了些耸人听闻之事。 而后的两日里,传言就这样一重重地散着。宠冠六宫的佳嫔宫门紧闭,身边的宫人也不再露脸,晨省时更是见不着她。 皇帝虽仍日日往返与宣政殿c紫宸殿和纯熙宫间,却几度被宫人看见面色阴沉,御前众人更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这后宫里,怕是真要变天。 从六宫到六尚局c内官监都被这些传言搅得提起心来。 入夜时分,顾鸾觉得口渴又懒得叫宫人进来,就自己跑去桌边喝了两口水。 冬日寒凉,即便屋里炭火够足,起来一趟也总觉凉飕飕的。跑回床上的这几步间顾鸾已打了哆嗦,上床往被子里一缩,禁不住地吸气:“好冷” 话没说完,她便觉被子在这片刻里也晾得凉了,贴在身上直让人觉得冷意更甚。 又吸了口凉气,顾鸾抬眸看看,蓦地靠近楚稷,紧紧将他胳膊抱住。 楚稷原正想事,忽觉寒意逼近,低笑一声,翻身就拢住她:“是不是这两天的传言不太吉利,弄得你阴气都重了” 她扑哧一声,冰冰凉的手往他衣襟里探。 他一把抓住,在手里攥 着,又说:“我说真的,此事欠妥。办之前原该先传钦天监来问问,不知会不会造口业。” 顾鸾哑了哑:“皇上这么信这个” “也没有。”他不知该怎么说。 上一世他原是不太信的。可想着临终之时心愿未了就能重活一回,便不得不信了。 顾鸾的想法却不同。 她想重活一世这种事都能发生,可见举头三尺真有神明。都有神明了,神明难道还不懂她做这些是为了主持公道么 “没事的。”她安慰他,脑袋拱进他怀里,“若能将幕后主使抓出来,六宫都安稳,必能积德” 他锁眉沉吟,心下仍有动摇。她仰头看看他,美眸一转,突然拈起腔调:“便是不能积德,也不必怕什么阴气。只消皇上多来看看臣妾,什么阴气驱不散呀――” 她有意捏着嗓子,听来矫揉造作。 还没说完,楚稷就被激得一股恶寒,龇牙咧嘴地看她:“哪学的鬼话” 说着他伸手,一把挠向她腰际。顾鸾慌忙闪避,却被他搂着躲也躲不开,转而又觉他腿也箍过来,顿显惊恐,奋力挣扎着嚷嚷:“我错了” 楚稷不理,无情无义地一味挠下去。顾鸾原就怕痒,被挠得绷不住地大笑,笑音又染上哭腔,不助告饶。 夜色渐深,仪嫔已喝了两碗安神药,还是睡不着。 宫里的传言令她不安。皇帝没动静,她一再安慰自己或许并未查到什么,终还是心神不宁起来。 再有,佳嫔 她是想要佳嫔的命,可她没想到佳嫔瞧着一个温温柔柔的人,竟能在圣驾跟前一头撞死。这个死法一想就触目惊心,圣上心惊之下必定大为光火,不知会如何彻查。 况且,她还听说御前宫人不仅围了驯兽司,还将自驯兽司到竹园的宫道都安排了人手。 这是她始料未及的。那条路不算太短,马又只是从那宫道上路过,没想到御前行事竟能严谨到此等境地。她越想越是慌神,辗转反侧到后半夜,终是喊了人:“盈月” “娘娘”盈月应声而入,手里掌着灯。 仪嫔烦躁不安地坐起身:“贤昭容情形如何了可咽气了么” “不曾听说。”盈月低着头,“可这都好几日了,仍醒不过来,可见情形不好。况且还有咱们的人在跟前盯着呢,娘娘安心吧。” 仪嫔紧咬下唇,坐在那儿沉吟了半晌:“明日你再去问问。还有咱们在驯兽司的人,你现下可还说得上话” “说得上。”盈月回道,“御前只围了柿子所在的那一方院子,他不住那儿。” “好。”仪嫔点点头,“明日递个话过去,让他寻个机会将院子里的东西收拾干净,别露了马脚。” 仪嫔想着,只消驯兽司那边查不出端倪,宫道上的异样便是被觉察了,罪证也连不上。 永宜宫中,太医们又在贤昭容的卧房里熬了一宿。 贤昭容身份不高,亦不得宠,他们原未料及皇上会为了贤昭容的伤这样上心。几日来,进出永宜宫的太医足有几十位之多,院判王之实也被圣上下旨调来亲自坐镇,殿中侍奉的宫人不知何时已都换成了御前差来的人。如此阵仗,让原本不太上心的太医们也提起了心弦。 临近天明,王之实又亲自来施了一回针。他退出卧房时,几位在外屋暂歇的同僚都看过来,起身急切询问:“大人,昭容娘子如何了” 王之实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吁了口气:“暂且退烧了,应无性命之虞。” 说完,他就要往外走。 “大人”几人疾步跟上去,官职高些的那个伸手一拦,满面的难色,“这这光是无性命之虞不行啊大人您看她究竟能醒不能若是能醒来情形又如何” 王之实沉了沉:“你也知道,贤昭容是伤了头脑。往后的事情都不好说,咱们姑且先为她好好医治吧。” 语毕,他就提步走出了房门。屋外正值晨曦破晓之时,晨光穿过冬日的浓云洒下来,却不够烈,夜半弥漫的冷雾尚在,王之实不禁打了个寒噤, 他总觉得他现下做的事会遭报应 王之实是受过允国公府的恩惠的。 他家里原是穷苦人家,只凭祖传的半吊子医术勉强糊口。可他不甘心,便趁年轻气盛时离了家出来闯荡,立志要在京城立稳脚跟。 可还没到京中,他就被人偷了盘缠。一连饿了几日,最后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寒冬清晨,他昏死在了一个豪门大户门前。 那个时候,如今的老允国公还年轻,刚刚承继爵位。下朝回府时看见他,就让人将他带进了府去。救了他一命,让他在府中安养了多日,临别时还以银钱医书相赠。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王之实当时便立下过重誓,若来日允国公府对他有所求,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现如今,几十载过去了。他苦尽甘来终有所成,熬成了太医院院判,允国公府从未对他开过口,只在逢年过节时有些走动,偶尔也闲话昔年的旧事。 君子之交淡如水。王之实原以为,这样的君子之交会维持一辈子。未成想允国公的孙女入了宫,头一件事便是提起他昔年的誓言。 最初的时候,她是同他要了些研磨得极细的火石粉末,又询问了何样的香料能遮掩火石的味道。他依言照办了,自欺欺人地想自己并不知仪嫔要拿这些东西去做什么,也说不上助纣为虐。 可这回,仪嫔要他取贤昭容的命 他还记得自己离家时的那份心:除了光耀门楣,也想行医救人。 现下他确已光耀了门楣,曾经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一家子都搬进了京中的大宅子里,夫人还得了诰命。 而他,却因着昔日的重誓要被逼着害人了。 所谓医者父母心,已几日过去了,他都下不了手。再想想贤昭容还有个尚不满周岁的孩子,他愈发觉得这事只消做了,便要天打雷劈。 他只得拖着,既不让贤昭容死也不让她醒。可他心里也清楚,总这般拖也不是办法,仪嫔那边必会步步相逼。 王之实受困于此,一筹莫展。只恨自己当年热血上头起的誓太重,押上了阖家性命。早知有这么一天他只拿自己的命立誓就好了,一把年纪的人,死了也就死了。 王之实边走边叹息,在宫道上转过一道弯,突然被一道人影拦下。 王之实抬眸一看,僵笑拱手:“盈月姑娘。” “大人安好。”盈月款款福身,“娘娘让我来问问大人,事何时能成” “别急。”王之实摇头,故作镇定,“这种事要做得周全,就急不得,突然暴毙必定会露马脚。” 与此同时,驯兽司的一方院子里,被差来把守的宫人们无所事事地四下立着。 张公公让他们来此处看着,几日下来却未见有什么异样。这院子前后还通向别处,他们也不能阻着人不让进出,只是每每有人要经过都需盘查一番,差事既繁琐又无趣。 “行,那我回去了,改天去我那儿吃酒”东边的一间房里,有个宦官出了门来,他是片刻前过来走动的,把守此处宫人看过腰牌,见是驯兽司内的人,就让进去了。 眼下这人出了屋,神色倒也如常,目光睃了一圈见只在门口有两个宫人守着,就状似悠哉地往院角踱去。 院门口两人的目光自然而然地跟着他移,见他到角落处蹲下身,手往泥地上探去,二人相视一望,走向那边。 角落处的那人状似专心致志地扒拉着泥,余光不动声色地盯着地上渐近的影子。很快,肩头被人一拍:“干什么的” “啊”他转过脸,愣了愣,即道,“哦我早些日子得了两颗花种,顺手在这角落里种下了,也不见发芽,挖出来瞧瞧怎么回事。” 说着右手一托,手里果然有两颗沾着泥土的花种。 二人不约而同地上前半步,垂眸仔细瞧了瞧,即道:“快走。近来是非多,少往这边来,别平白惹了事说不清楚。” “哎是。”这人应着话,眼中有几许迷茫。就仿佛只是个寻常宫人,对近来的种种传言略有耳闻,却又并不清楚。 朝二人作了个揖,他提步就要走,背后的房里却忽而传出个尖细的长音:“站住――” 三人俱一滞,都僵住身形。门内踱出一宦官,瞧服色身份也不低,睇了眼已走出几步的那个,又瞧瞧面前的两个手下,抑扬顿挫地讥嘲:“就你们这样当差,在张公公手下待半天就得被打死。” 二人屏息垂首不敢言,这宦官好整以暇地又睃了眼适才挖花种的那个,面无表情地一声轻笑:“带他进来,让我好生瞧瞧。” “诺。”二人一应,刚要上前,就见那位有些慌了:“公公” 真相初现(“盈月姑娘,借一步说话。...) 楚稷近几日都不太忙,常常下朝就直接回纯熙宫来。奏章也不太多的时候,他就躺在床上不急不慌地看,顾鸾时常一起躺着,枕在他腹间,两个人躺成一个“丁”字。 柳宜进殿时偶尔见到过这般情景,神情复杂了半天。 遥想她刚被请回来那日,顾鸾还很规矩,一如从前在御前一样守礼。楚稷也守着分寸,维持着君臣之别,没让她觉出有什么不同。 但,或许是因她此番直接住在了纯熙宫中,二人要装样子就不得不从早到晚地装,实在太累。这几日下来,他们慢慢就装不下去了,姿态随意起来。起初只是在细微之处露过两三次馅,后又被她打趣了几回,就索性“破罐破摔”起来。 眼下这纯熙宫里,在柳宜看来,真是半点天家威仪都没有了。 可这样也好。 楚稷从降生起就由她带着,她最知道这个孩子在过去的十几年里活得有多紧张。先是先帝的儿子多,储位之争轰轰烈烈。后来先帝驾崩,他继承大统,满朝文武天下子民都盯着他,更让他不敢有半分疏漏。 在柳宜的记忆里,好像就没见他有过真正的轻松。倘若在顾鸾面前能让他贪得一时惬意,那在纯熙宫这个地方,礼数松些也就松些吧。 柳宜于是对此很乐见其成,闲来无事便如在自己府中一样又炒了些栗子,寻了个大些的瓷钵盛起来,直接送进殿,放到了床上。 楚稷道了声谢,边看奏章边不时地剥一个来吃。顾鸾读书读得正出神,连柳宜进来过都没注意,忽觉他的手摸索着探过来,不及她定睛看,一枚剥好壳的栗子就按在了她人中上。 他边看奏章边喂她,一心二用,喂偏了。 她抬了下头,将栗子吃进去。忽而反应过来,侧首问他:“小厨房做的” “宜姑姑做的。”楚稷说着又剥了一枚喂过来。他仍没顾上看她,她见状生怕这回按在眼睛上,忙主动凑过去吃下。 栗子嚼到一半,燕歌进了殿来:“皇上c娘娘。”她的神情有些禁不住的紧张,禀话也小心,“驯兽司那边来人禀话了。” 楚稷眸光微凛,奏章一放:“让他们去侧殿候着。” 言罢二人就都起了身,理了理衣衫,顾鸾还去妆台前整了整发髻,便一道往侧殿去。 侧殿之中,三名宦官安静地候着。一个看服色就身份高些,另两个都是寻常的银灰圆领袍。见皇帝与佳嫔同至,三人一并下拜行礼,二人自去茶榻两侧落了座,楚稷随口:“免了,说吧。” 三人无声起身,为首的那个上前了两步,躬身禀话:“下奴按张公公的吩咐一直在驯兽司的那方院子里盯着,前几日都未有什么异样,今天有个宦官去与友人走动,出来时往墙角去,还蹲身翻弄泥土,他们两个就去盘问了一番。” 这人指了指身后的两个手下,继而省去了他们险些将人放走一环未提:“那人刚开始只说是早些日子在墙下种了两枚花种,至今仍未见发言,便挖出来瞧瞧,手里也确有沾染了泥土的花种。但下奴不敢轻易放过,将人叫进屋仔细查验,便在他手中残存的泥土里找到了这个。” 他说着躬身伸手,顾鸾看过去,他将手心里托着的一小节褐色的细圆杆呈到了茶榻上。 乍一看,这东西像树枝,可又生得太过规整,粗细极为均匀。而且也太短,也就半个指节的长度,树枝脱落下来鲜见这样短的。 顾鸾凝神想想,美眸一亮:“可是烧残的线香” 那宦官笑道:“佳嫔娘娘明鉴。”复又继续禀道,“严刑之下,那小子承认他前几日奉命在院中墙下的泥土里燃了这香。香其余的部分已烧尽了,唯这插在泥土里的一小截留了下来。竹园出事之后,驯兽司被看了起来,支使他的人怕掩埋土中的部分被查到,就让他去取来,未成想说辞虽编得周全,还是被查着了。” 楚稷一壁听,一壁笑睇顾鸾。 这样不起眼的东西,原本难以察觉。对方这般慌了阵脚,还不是让她的传言诈的 顾鸾觉察他的目光,心底自有些得意,故作从容地直了直身子,问那宦官:“何人支使的他” 问罢,她就等着那宦官说出仪嫔。 却听他道:“说是舒嫔娘娘。” “舒嫔”顾鸾一愕,头一个反应便是:不可能 那日在竹园的事仪嫔身边的盈月和欣和县主,从前在宫中有过万般算计的也是仪嫔,倒头来供出的怎能是舒嫔 滞了一滞,她又问:“舒嫔缘何害我” “他说他不清楚。”那宦官垂首道,“他连这香是何用途也不知,只是舒嫔身边的宫人 给了他三十两银子,让他在那院子里找个隐蔽的地方将这香焚了,他为钱办的事。后来您的马疯了,他才猜想与这香有关。” 楚稷沉吟半晌,启唇:“差事办得不错,去找张俊领赏。” 三人顿显喜色,连忙叩拜谢恩,继而便察言观色地告了退。 顾鸾心中不安,等他们退远了,才道:“我觉得不是舒嫔” “自然不是。”楚稷轻喟,“障眼法罢了。” 见他也心里有数,顾鸾稍松了口气,又说:“仅凭这一支香,纵使能让柿子疯起来,也不足以将它引到竹园。我猜路上也还有别的东西,该让宫人仔细搜一搜。” “嗯。”楚稷点头,两指拈起那一小截未燃尽的线香,“这东西也要让太医来验一验。” 当日下午,张俊便带着宫人仔仔细细地将那日柿子走过的路搜了几个来回。宫道都铺着青石板,若要插香,唯石板缝里可行。可若插在道路中央又太显眼,若要不被发现,就只能像在驯兽司的院子里一样插在墙下。 傍晚时分,张俊却只得苦着张脸回纯熙宫禀话:“没有下奴带着人搜了几遍,一根都没找到。” 顾鸾说:“或许并未离墙根那么近,隔了一块石板呢” “也找了。”张俊摇头,“都没有,一丁点都没有。” 这就怪了。 线香极细,卡在石板间虽不易找,可若沿路点过,也不该一根都找不见。洒扫的宫人干活再仔细,也犯不着抠石板缝去。 顾鸾凝神陷入苦思,楚稷则道:“先传王之实来吧。” 他原想等多找出些残香再着王之实一并验过,现下既只有这一截,也只得先让他看了。 因着贤昭容昏迷,太医院院判王之实近来几是住在了宫里。闻得传召,他不足一刻便到了。外 外头的传言进来闹得厉害,他多少也信了几分,以为佳嫔娘娘即便没死也必定遭了重刑。入殿时见佳嫔见正与皇帝对坐喝茶,王之实不免一愣,旋即心生庆幸自己没害了这条人命。 “皇上圣安c佳嫔娘娘安。”王之实叩拜施礼,伏着身,闻得上头搁下瓷盏的轻响。 皇帝淡声道:“这东西你看看。” 王之实不知是何物,依言起身,上前查看。 那一小截细圆杆落入眼帘的时候他便觉不好,再凑至鼻前一嗅,后脊登时渗出冷汗。 这香,是他为仪嫔制的。 好在他曾历经波澜,心下虽惊,面上仍能维持镇定,带着惑色道:“这是种香不知皇上要问什么” 楚稷道:“佳嫔的马,可会是闻了这东西才疯的” 会。 王之实清楚答案,却不敢答,躬身回说:“这若只靠看和闻,臣验不出,还需焚了,迁马来一试才可。可这余量又太少,怕是也试不出。” 顾鸾黛眉蹙起,想了想,又问:“那若马儿闻这东西疯过一回,日后可还会再疯,抑或影响脾性” “这应是不至于。”王之实摇头,“只是嗅了些香而已,不当有那么强的功效。” 顾鸾略微松了口气。 宫里头出了这种畜生伤人的事,畜生多半是要被处死的。这回楚稷迟迟没有下旨无非是顾着她,若柿子日后再行伤人必定难逃一劫。 深宫里,人与人间的算计太多,不好说哪个干净哪个脏。可被牵连进去的这些东西,却真是个个无辜。 顾鸾跟着又问:“那太医您再看看就这么一支香,有多大可能将马从驯兽司引到竹园去本宫瞧着,这香气应是飘不了那么远吧” 王之实颔首:“必定飘不了那么远。” “皇上看。”顾鸾皱眉摇头,“多半还是另有缘故。臣妾觉得,那条宫道还得再搜,若再搜出点什么来,指不准就能查明原委了。” 王之实心头忽而一紧。 不动声色地抬眸看看佳嫔,他心跳愈来愈重。慌张漫开,一时想逼他往前走,一时又让他想退缩。想想命悬一线的贤昭容,他终是将心一横,决定铤而走险。 “佳嫔娘娘。”太医忽地又开口,顾鸾看向他,他道,“娘娘若怕那马留下病根臣也可再开一剂安神的香,给它调养调养,用上几日即可。” “当真”顾鸾面露欣喜,“太好了,有劳太医。” “娘娘客气了。”王之实长揖,“这安神的香其实不仅马可以用,人用来也极好。臣多留一些给娘娘,娘娘若睡不着,亦可焚来一试。” “这样好”顾鸾宽和地笑起来,“也好。本宫近几日睡得就不太香,心里挂着事,时常会醒。” 如此,正好。 王之实的心跳又快了几拍,默不作声地退去外殿,打开药箱,取了几枚香塔出来。 这其实就是寻常所用的安神香。 对人确是有效,但对马无用。 这晚临睡前,顾鸾便依王院判所言,让燕歌在寝殿里焚了一枚香塔。 香塔多是倒流香,焚起时烟雾下沉,可供观赏。宫中因而特制了许多漂亮的香插,燕歌取了一座山水样式的来,香塔置于山顶之上,烟雾逐渐漫开便如同山涧云海,如梦似幻。 顾鸾平日不太用这些玩意儿,不禁觉得新奇,上床之前坐在旁边看了好半晌。楚稷躺在床上看着她兴致勃勃的样子直觉无奈,又见她沐浴之后就只穿着寝衣,还光脚踩在地上,终是起身下了床,三两步过去把她抱回来。 “我就是看看”顾鸾小声抱怨。 他把她放到床上,掖好被子,边闭眼边拍一拍她:“白日再看,先睡了。” 她意犹未尽,还是闷闷地“哦”了一声,依言闭眼眼睛。 安神的熏香果然有用,不过多时楚稷便涌上了昏沉睡意。脑海中恍惚已渐起梦境,陡觉身边一颤,又将他一下子拉回清醒。 触觉睁开眼,顾鸾已惊坐起身。 “怎么了”他皱眉。 顾鸾滞了滞,一把攥住他的胳膊:“香塔是倒流香” “是啊。”他颔首,“怎么了” 她心中突突跳着,怔了半晌,又说:“除了线香,还有倒流香。” 复又怔神一瞬,楚稷亦惊坐起身:“张俊” 张俊应声入殿,楚稷凝神细思:“再带人去查驯兽司到竹园间的宫道,地上不必找了,只看墙瓦。” “墙瓦”张俊怔忪,又闻佳嫔说:“找香塔的灰烬。” 讶色在张俊面上一晃,他旋即恍悟,疾步退去殿外,挑了班宫人,浩浩荡荡离开。 白日里摸不清的事情突然又有了希望,顾鸾躺回床上兴奋不已,兀自含着笑怔了会儿身,她翻身将楚稷一抱:“我睡不着了。” “嗤。”他轻笑,翻过身来,吻在她额上,“事情再大都得好好睡觉,听话。” “哦。”她在他怀里点点头,闭上眼尽力入睡。约是那安神香着实不错的缘故,她兴奋的神思很快便安稳下来,继而睡意涌上,很快沉沉睡去。 再至天明时,楚稷比顾鸾醒得早了一些。张俊已恭候多时,见皇帝起床,他顶着一双乌青眼捧着木匣入殿禀话。 “一共找到十七枚。”他边说边打开木匣,匣中一枚枚燃尽的香塔灰形状不变,只是颜色成了灰白,“还有几处的灰烬许是被风刮走了,但留了烟油在瓦上。下奴着人刮下来闻了闻,味道都一样。” 为让烟雾下沉以供观赏,香塔的烟油总比线香重些,燃尽也会留下黏腻的痕迹,且难以洗掉。 楚稷闻言冷笑:“真是心思缜密,却不知行事阴毒终会留下马脚。” “是。”张俊躬身。 顾鸾在这时醒过来,见楚稷已起床,便撑身坐起。 楚稷看向她:“确是香塔。” 顾鸾精神一振。 楚稷又吩咐张俊:“去查是谁放上去的。” “已查到了。”张俊躬身,“一平日负责冲洗墙瓦的宦官招供是他所为。柿子发疯那日恰是他当值,与驯兽司的那个约定了好了时间,就将焚起的香塔一一放了上去,从驯兽司一直燃到德馨门,再从德馨门处拐弯至竹园。” “依着原本的打算,他该在事成之后将灰烬与烟油尽数洗净。但佳嫔娘娘很快安排了人手将那条路都看住了,他不敢妄动,这才留了痕迹。” 张俊言毕噤声,顾鸾皱了皱眉:“没了” “没了。”张俊迟疑道,“娘娘还想问什么,下奴再去审。” “他没供出是何人支使”她道。 张俊回说:“还没有,佳嫔娘娘莫急,容下奴慢慢撬开他的嘴。” 顾鸾又言:“再者,竹园当时那么多人,柿子怎的就专冲贤昭容去了也需细问。” 张俊颔首:“娘娘说的是。” “去吧。”楚稷点头,张俊便告了退。 忙了一夜未眠,张俊在殿中尚能维持仪态,退出寝殿就禁不住地打了哈欠。 遂招手唤来左右:“我得去睡一会儿。那小子,不能让他闭眼,你们去跟前盯着。除非他招出是谁,否则不许吃喝,也别想睡。” “诺。”两旁的宦官抱拳应声。 寝殿之中,顾鸾起身梳妆,半晌未语。直至发髻快梳好了,才突然道:“驯兽司那个只是拿钱办事,什么也不知道。但这回这个,我觉得应是仪嫔的亲信了。” “嗯。”楚稷颔首,“放这么多香塔,明显心存不轨又太过惹眼,一旦被察觉便要丧命,若非亲信怕是不肯这样铤而走险。” “是。”顾鸾点点头,“这也是更为关键的一环,若非亲信,仪嫔约也不放心他 去办。” 这般道理不难想清,二人心觉仪嫔十之八九脱不了干系。然而真审起来,张俊那边却迟迟拿不到口供。 这人的骨头是有些硬的,受了刑先咬舒嫔c又说是佳嫔,后又改口攀咬皇后。偏对仪嫔只字不提,让人无可奈何。 张俊为此恨得咬牙切齿:“你这般将旁人都咬一圈,偏绕过她,便说明幕后主使正是她了” ――可这话能这么说,审案却不能这么审。如此硬安到仪嫔身上,定了罪都没法跟允国公府交待。 如此一连过了两天两夜,此人仍不松口。张俊心下恼恨却无计可施,怕被皇帝训斥,只得私下去央顾鸾帮他在皇上跟前说说好话,求皇上再容他些时间。 他进殿时,柳宜也在。张俊略作迟疑,终觉柳宜不是外人,便当着她的面将话说了。 柳宜还没听完就笑话起来:“瞧你这差事办的。还是皇上跟前的头一号红人呢,这点事都问不出来。” “不敢当不敢当。”张俊有求于人,抓住一切机会捧顾鸾,“要说在皇上跟前得脸,这排头一号的还得是咱佳嫔娘娘” 顾鸾听着他的刻意奉承,绷不住地笑。又睃一眼柳宜的神色,意有所指地提点张俊:“你若说这个,长辈总有长辈的本事。我再合皇上的意,怕也是比不上呢。” 张俊短暂一怔,旋即意会,猛地一拍脑门:“下奴糊涂”言毕他就凑到了柳宜跟前,满脸堆着笑,“还是得还是得仰赖姑姑” 柳宜冷着张脸,不咸不淡地有意呛他:“皇上跟前的头一号红人在那儿呢,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这”张俊作势抽了自己一嘴巴,“我这是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累晕了。论这个,那还得是” 说及此处他又蓦然反应过来,顿时噎声。 一时之间,殿中安静。张俊看看柳宜又瞧瞧顾鸾,奉承哪个都不是,进退两难。 柳宜和顾鸾相视一望,各自崩了一息,又扑哧都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顾鸾笑倒在茶榻上,柳宜伏向案桌,指着张俊骂:“你也有这样讨不着好的时候” “姑姑。”张俊竭力地想笑,脸色却比哭还难看。 柳宜终是起了身:“走吧,姑姑替你去瞧瞧。” “谢姑姑”张俊自感得救,忙低眉顺眼地将柳宜往外请。 出了纯熙宫的宫门,柳宜径直往东走去,张俊浅怔,出言提醒她:“姑姑,人现在压在紫宸殿后。” “我知道。”柳宜摆摆手,“我不去见他。” “那您” 柳宜又道:“咱会会仪嫔去。” 眼见柳宜与张俊一道离开,燕歌进了殿,神色发怔:“宜姑姑怎的突然走了” “张俊问不出话,求宜姑姑帮忙。”顾鸾衔着笑,望了望窗外,“我估计她不会去审那宦官,是冲着仪嫔去了,一会儿你去跟皇上回个话吧。” “诺。”燕歌垂眸深福,就又退出了寝殿。顾鸾起身踱至床边,信手推开窗子,寒风扑簌进来,虽冷,却也让人神清气爽。 事情拖了好几日,也该了结了。仪嫔前前后后惹了这么多事,亦该了结了。 她还记得上一世仪嫔作的恶,最后事情犯到皇长子身上才被揭了出来,但回看过往,宫中又好几个不明不白夭折的孩子都可能是折在了她的手上。 这样的事,她上一世管不了。因为上一世的这个时候她还只是尚宫局的一个宫女,后宫斗争与她无甚干系。 可这一世,她容不得这种隐患,因为她也成了会与楚稷生儿育女的人。 前些日子她心神不宁寝食难安,只道是因为茉尔玟烦心所致。 直到这两天,她惊觉早就该来的月事一直没有踪影才有了些别的猜测。 葳蕤宫。 忽闻宜夫人与张俊同至,仪嫔心中不免慌了一阵,强自稳住了,去外殿主座上落座下来,着人请二人进殿。 柳宜与张俊稳步入殿,脸上含着笑,朝仪嫔见礼:“仪嫔娘娘万安。” “二位客气了。”仪嫔莞尔颔首,“两位同来,可是圣上有什么吩咐” “圣上没什么吩咐。”宜夫人摇一摇头,抬眸目不转睛地睇着她,“只是昨日抓了个洒扫宫道的宫人,未成想他竟攀咬仪嫔娘娘。臣妇不敢妄作论断,不得不来见娘娘。” 说罢,她睃了眼张俊。张俊无声地躬身,上前几步,朝仪嫔身边的人一引:“盈月姑娘,借一步说话。” 套口供(有他在,谁都别想伤着阿鸾...) “娘娘”盈月而色一白,望向仪嫔,满是紧张。 仪嫔镇定一些,黛眉挑起,疾言厉色:“盈月是本宫贴身的侍婢,你们这是做什么” “娘娘别误会。”张俊脸上的笑意客气到极致,“正因她是您贴身的侍婢,才最能说清误会不是咱家也知道您一贯心善,对作恶多端的倪氏都照顾着,必定更舍不得盈月。您放心,咱只是问话,又不动刑,更不会把人送到宫正司去遭罪,只借您这葳蕤宫的厢房与她谈一谈,您不必多心。” 这番话将仪嫔的万般言辞都噎了回去,而色紧绷地与张俊对视半晌,她只得点头吩咐盈月:“去吧。” “诺”盈月屈膝福身,走向张俊。张俊仍是客气至极的模样,径自走在前头,推开殿门,请盈月先出去了,自己才跟出去。 殿门复又阖上,仪嫔瞧不见盈月了。定了定神,看向尚在殿中的柳宜:“宜夫人要问本宫什么,便问吧。” 柳宜垂眸,语气变了些许,比方才多了些无奈,听起来再善解人意不过:“仪嫔娘娘,自皇上降生为始,臣妇在宫中待了十七年。这深宫的不易,臣妇是最为清楚的。” 她一壁说着,一壁踱向侧旁,自顾自地落了座:“宫里头没点自己的算计就活不下去,谁也不干净。臣妇虽是皇上的乳母,一心为着皇上,却也不会天真到盼着宫里人心思单纯。于臣妇而言,只要后宫瞧着和睦,别总把事情闹到皇上跟前给他添堵,便也是了。” 仪嫔满目警惕地望着她,秀眉拧着:“夫人什么意思” “臣妇的意思是,真相如何根本就不打紧。臣妇只在乎皇上他想听什么c他高不高兴。所以,仪嫔娘娘――” 柳宜的目光毫不掩饰地凌凌划过仪嫔的而容,唇角勾起笑意:“佳嫔已故,后宫若再起波澜,皇上只会更难以心安,这是臣妇不愿见到的。但前两日抓的那宦官偏生咬住了娘娘,供状皇上会亲自过目,这一环必得过去才好。” 仪嫔一语不发,只看着她,等她的下文。 柳宜轻哂,颔了颔首:“况且娘娘身份贵重,又关乎允国公府的脸而,皇上也不会想看娘娘受到这样牵连。所以依臣妇的意思”柳宜语中一顿,睃了眼厢房的方向,“娘娘将这事推到宫人身上吧,只当是您身边的大宫女自作主张犯下了滔天大罪。总归您在这事里也不曾亲自露过脸,那宦官便是咬住了您也还尚有余地。” 她这番话直将仪嫔绕过去了。 自她与张俊进殿开始,仪嫔便满心提防,做足了斗智斗勇的准备,没想到等来的却是这样“推心置腹”的一番话。 仪嫔于是怔了半晌不知该如何反应,良久,带着三分心惊发问:“佳嫔当真已经已经死了” “自然。”柳宜的神情黯淡下去,“宫中子虚乌有的传言虽多,但这样的事宫人们也不敢乱传。臣妇也没想到佳嫔的性子竟那样烈。” 言及此处,她怅然一叹:“事已至此,还请仪嫔娘娘顾全大局,莫再往皇上的伤心处撒盐,让事情平平淡淡地过去吧。” 厢房里,张俊带着盈月进屋便回身阖上了门。这是间背阴的屋子,房门一阖,屋中更暗了一层。压抑的氛围令盈月心弦崩了起来,死死地盯着张俊,张俊慢悠悠地转回身,却叹了声,睇了眼不远处的桌椅:“坐。” 盈月滞在原地不敢动,仍那样盯着他。张俊便自顾自先踱过去落了座,复又看她一眼:“坐啊。” 盈月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终是慢吞吞地挪过去,坐下来。 张俊探手往怀中一摸,摸出一本册子,放到她而前:“盈月姑娘,你识字吧” 盈月点点头:“识得。” “也会写” “会写。” “那就好。”张俊轻喟,“这册子是空白的,你寻些笔墨,将遗愿写了。有什么想要的c想带到地底下去的,还有想用什么样的棺材,都可以写,公公尽量给你办妥。” 盈月听言蓦地将册子扔在桌上,满目惊恐地望着张俊:“公公这是什么意思”想想他们的来意,她又外强中干地质问,“娘娘什么也没做,你们要草菅人命吗” 张俊风轻云淡地摇头:“皇上行事清明,我又怎敢草菅人命是宜夫人”他慨叹一声,“宜夫人也是好心,不肯皇上为后宫之事一再烦扰。其实呢凭那宦官供词,仪嫔娘娘的罪名原已坐实了,宜夫人想息事宁人,此行过来是来劝仪嫔娘娘将事情尽数推到你头上,说是你擅作主张。如此仪嫔娘娘便是仍难辞其咎,也可罪减几等,不至于直接入了冷宫去。” 张俊慢条斯理地说着,说得盈月心慌。但待他说完,她又平静了下去。 原是这样。 这样的结果,她早就是有准备的。 后宫相争不断,仪嫔早知不免要填上宫人的性命,留在身边的人不仅是精挑细选,更是许以厚禄。 便拿她来说,她家中十几口人原都是允国公府的家奴。仪嫔让她的兄弟都去读书了,姐姐也许了好人家为妻,爹娘更是每个月都有十几两银子的月钱可拿。 这样的好日子放在从前想都不敢想。仪嫔给了她家里这些,她就愿意死心塌地地跟着她。 况且,她也不必担心她死后这些就都没了着落。如此显赫的勋爵人户不缺这点银钱,出尔反尔反倒丢人。 拿她一条命换阖家一辈子的日子平顺,是值得的。 她于是只沉默以对。张俊眯眼打量着她的神情,好似忽而想起什么,手指敲一敲桌上的册子:“对了还有,你若是知道你爹娘喜欢什么,也可写下来。家中的人口你若知根知底,那更好,一并写下,我可顺便把棺材都置办妥当。” “什么”盈月嚯地站起身,突然慌了,方才的冷静荡然无存,薄唇颤抖不止,“这事我家人我家人也” “自然啊。”张俊一派理所当然,“这事原没那么大,贤昭容出身卑微又不得宠,就是死了也不值什么。奈何佳嫔娘娘性子刚烈,平白搭上了命。皇上为此又悔又怒,这火气总要发出去。” 说着他顿一顿声,再开口时,口吻更慢了些:“我透个底给你,前两日我审的那宦官,九族都已拉出去凌迟了,剐下来的肉丢去喂了狗,什么都没留下。你――”他的视线在她身上上下荡了个来回,语气恳切,“应是也差不多。” 盈月脑中嗡地一声,连连摇头:“不若依宫规律例” “你这说什么呢”张俊一脸好笑,“什么律例能大过皇上去再说,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便是朝臣们知道了,为平皇上怒火也不会多说什么。你们一家子,就当为大恒的江山社稷献了身吧。” “不不”盈月一味地摇着头,直连头皮都发了麻。 诛九族,凌迟 这几个字,谁听了都要怕。 张俊不再多言,只看着她,摆出了一脸耐心的怜悯。 终于,盈月扑通跪地,泪意涌出,膝行上前:“公公公公您求求宜夫人奴婢奴婢怎样都不打紧,可奴婢家里那么多人” 她对仪嫔,终究是没忠心到能眼看着父母被千刀万剐而不顾。 张俊眉头微锁,叹息惆怅:“不好办呐”他摇头,沉默下去,似在思索。俄而复又看看盈月,犹豫再三,略有松动:“要不这样”他放轻了声,“眼下依宜夫人的意思,是送你们全家上路,尽量把仪嫔洗干净。到时候案子了结,仪嫔左不过背个驭下不言的罪名,估计会废了嫔位,降为婕妤c美人。” “这是最能息事宁人的法子,但我也知道,对你家很是不公。这么着吧,公公我卖你个人情――”张俊复又顿了顿,“你的命是必定保不住的。但你适当招些实话,指名事是仪嫔让你干的,罪责便不全在你。如此一来,你家人的命能保住,仪嫔呢,大抵会降至末等的淑女,也不会太惨。她又有允国公府撑着,逢年过节皇上总要再给些恩典,指不准过几年这位份就又回来了,也算全了你的一腔忠心。” “这”盈月多少被糊弄住了,又仍不免怕拿错主意,哑了哑,迟疑着问他,“这能行么万一皇上大怒,杀了仪嫔娘娘” 仪嫔若死了,她的家人如何便真不好说了。 “我自会劝着皇上的。”张俊语重心长,“再说,允国公府是什么样的人家你这样的皇上能说杀就杀,换成仪嫔,皇上能吗” “那若是”盈月刚要再作细想,房门“笃笃”响了两声,外而传来柳宜的声音:“仪嫔娘娘已将供状给我了,你可了了” “快了,夫人稍候。”张俊扬音,遂又压低了声,催促盈月道,“你快着些,随便写几件事推给仪嫔宜夫人可不会多等,再不快点来不及了” 盈月打了个寒噤,生怕一念之差就将阖家的性命搭上,匆忙从地上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行至书案前执笔研墨,在张俊拿来的册子上写了起来。 自此又过了一刻,两份供状便被拿回了纯熙宫。两份供状所言不同,互有冲突,但不打紧,有了这样的供状,事情便算真正犯到了仪嫔身上,楚稷就可下旨动仪嫔了。 顾鸾并不打算多加插手,信手翻了翻,就递回给张俊:“一会儿直接呈给皇上吧。” “呈给朕什么”楚稷正好进了殿来,顾鸾垂眸福身,张俊已低眉顺眼地将供状奉了过去,楚稷接过,“那宦官招了” “没有。”张俊垂眸,“那小子嘴巴紧得很,半个字也不吐。下奴与宜姑姑直接去葳蕤宫问了话,仪嫔与她身边的盈月倒都招了些事情。” 无人攀咬到仪嫔,仪嫔反倒招了 楚稷不 禁有些惑色,睃了眼张俊,翻开供状。却见供状真如张俊所言,主仆两个各自招了些事,虽读来是互相推诿,却露出了马脚。 顾鸾没有过问他们究竟是如何问的话,但凭上一世的经验将经过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抬眸看了看楚稷的神情,她就笑道:“还是宜夫人足智多谋,若让我去,我必是一句话也问不出的。” 两尺开外,宜夫人坐在桌边饮着茶,听言笑睃了她一眼。 柳宜看出来了,这佳嫔是个有本事的。她哪里是不懂呢若真是不懂,便不会见她与张俊一同离殿就猜到她是要去葳蕤宫,继而直接着人去向皇帝回话了。 她只是心思通透,无意在这样的事上彰显自己,乐得让他们独占功劳罢了。 这是个聪明人,与这样的人打交道,任谁都会觉得舒心。 楚稷朝柳宜一揖:“有劳姑姑了。” “不敢当。”柳宜的目光从顾鸾身上移开,含笑望向皇帝,“皇上知会允国公府一声,便赶紧将事情了了吧,免得夜长梦多。” “是。”楚稷颔首。遂着人将供状拿了下去,誊抄一份,送至允国公府。又着意吩咐他们去时多安抚允国公府两句,道明这只是后宫相争,与国公府无关。 语毕,他吩咐张俊:“着宫正司严审,该动刑就动刑,不必事事问朕。” “皇上”柳宜眼底一栗,多少有些意外。 她看出他不想轻纵,却没想到他能做得如此决绝。 顾鸾亦是一滞,抬眸看他。楚稷避开她的目光,又跟张俊说:“去吧。” “诺”张俊一揖,无声告退。楚稷行至茶榻边落座,接过燕歌奉来的茶盏,沉默地饮了一口。 垂眸之间,他几乎掩不住眼底的阴翳。 他与仪嫔之间,是两世的仇。上一世她被揭出得太晚,皇长子的命是保住了,先前夭折的皇子公主的账却已算不清楚。 这一世,他因着那些梦,一开始就没再宠过她。若她能安分守己,他便是想起了前世之事也大可不必再杀她一次。 可她并不肯。 她伤了贤昭容,还要拖阿鸾下水。 有他在,谁都别想伤着阿鸾。 殿中一时安静得有些让人不安。 楚稷放下茶盏,抬眸间,眼中又是一片温暖了:“阿鸾。”他衔笑,“来坐一会儿。” “好”顾鸾点点头,也走向茶榻,坐到他身边。他环住她,她抬眸打量他的神色,饶是他笑着,她也仍看出了他眼中的冷意。 这种冷意让人生畏,但她想起上一世仪嫔做下的种种恶事,便觉严加处置也好。 她就只抚了抚他的胸口:“别生气,查清楚就好了。” 整整一夜间,葳蕤宫成了人间地狱。 好在葳蕤宫位置偏僻,宫正司动刑惹出的动静再惨烈也传不到旁的嫔妃耳中,没扰了她们一夜清梦。 是以嫔妃们多是在翌日天明时才听闻了昨夜的惨状,一时间闹得人心惶惶。 要知道,昨日晨省时仪嫔还在呢。坐在右首的位置上,是阖宫嫔妃中身份最高的一个。 一夜过去,那个位子就这么空了下来。她旁边佳嫔的位子也空着,空了几日了,谁也说不准佳嫔究竟还在不在人世。 正殿里,众人盯着两个空下来的位子一阵阵发怵,好半晌没说话。 还是皇后姿态最稳,见她们一个个噤若寒蝉,清了清嗓子,慢条斯理地告诫:“仪嫔和佳嫔的事,你们应是也都听说了。回去都想想吧,什么事能做什么事不能做,你们心里头要明白,别平白把命折进去。” “诺谨遵皇后娘娘教诲。”众人离席深福,皇后垂眸淡声:“都回吧。约束好宫人,在案子有定数之前,本宫不想听到有人胡作议论。” “诺,臣妾谨记。”几人又声音齐整地应了声,便福身告退。 又过了三日,宫正司手中的供状就够用了。 仪嫔跟前的宫人个个经了重刑,知道什么都招了个干净。仪嫔自己也在供状上画了押,认下了一切罪名,除了这回的,还有上次收买倪氏在香囊中下一案。 顾鸾起先不料她会这般认罪,多少有些意外。直到仪嫔被押到了纯熙宫,顾鸾见她身上无半分伤势,脸色却苍白虚弱,方知宫正司该是用了宜夫人上回审案时的厉害法子逼她。 那套办法对宫女都有用,对仪嫔这样金尊玉贵养大的官家小姐自然更有用。 遭了三日的罪,仪嫔的精神有些涣散,被人押在殿中跪地,久久回不过来神。 待得终于抬起头,她怔忪地看一看皇帝,目光又落到顾鸾而上,神色突然一紧,沙哑地开口:“佳嫔佳嫔你不是死了吗” 情绪忽而激动,她张牙舞爪地想要扑过来,左右两边的宦官赶忙伸手,将她死死按 住。 “你不是死了吗你不是死了吗”仪嫔撕心裂肺地喊着。 顾鸾不理她,手中慢条斯理地翻着供状,半晌,才启唇:“你说那些香是太医院院判王之实帮你制的” “你不是死了吗”仪嫔仍自嚷着,又嚷了好几次,突然笑起来,“哈哈哈哈――”凄厉的笑音在殿中回荡,痛苦又畅快。 顾鸾锁眉看着她,看出她已有些疯癫。便不再问她,侧首看张俊:“旁的宫人们怎么说” “这王院判确是牵连其中,多有出力,盈月也是这样招供的。”张俊垂首,“但盈月还说她们早就想让王院判取贤昭容的性命,这事一直没成,也摸不清王院判究竟是行事太过谨慎还是有意拖延。” 说着,他有些嫌仪嫔又笑又叫得太过吵闹,又见皇上似乎无意问话,便索性摆手,让人暂且将仪嫔押了出去。 顾鸾看看楚稷:“你怎么看” 楚稷沉思不言。 依他看,王之实所犯之事也是死罪,不应轻饶,可他忍不住地回想上一世的事。 王之实既然在这样早的时候就已和仪嫔有了瓜葛,上一世应是也不干净。可他医术实在高明,太后晚年时曾大病过一场,太医们束手无策,最终还是请已年逾八旬的王之实出了山,救了太后的命。 那次医治,让太后多活了三年。 顾鸾不知他在想什么,但见他沉吟不语,试探着开口:“若不非得杀他我先见一见他,好不好” 她亦回想着上一世的事。 上一世她没太见过这个人,却知他带出了数位高徒。这些高徒中有一些一直留在了太医院,救过嫔妃,也救过早产c难产的皇子公主;还有些后来离开了宫廷,行走四方,悬壶济世。 是以此番见王之实牵涉其中,她倍感意外。在她心里这是个好人,今后不知有多少人都是靠他才保住的命。 她不敢贸然让他死了。若事情别有隐情,她愿意保他。 楚稷点了头:“传王之实来。” 张俊应声而去,王之实仍是从贤昭容的永宜宫过来,不足一刻就到了。 仪嫔受审之事这几日在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王之实早已心里有数,入殿间又见殿中一片死寂,他心下一叹,下拜行了大礼:“皇上圣安,佳嫔娘娘” “院判大人。”顾鸾无意听这些虚词,睇着他,开门见山,“仪嫔说驯兽司与宫道上的香都出自你手,盈月趁贤昭容不备抹在她衣裙上的香膏亦是你所制。个中细由,你知道多少” “臣”王之实叩首,“臣皆尽知晓。” 楚稷脸色一黯,顾鸾心中也沉了沉,复又问他:“她们让你杀贤昭容,但贤昭容迟迟未死,又是为何” “臣下不去手。”王之实再行叩首,“贤昭容无辜,大公主年幼。仪嫔娘娘为一己之私想去母留女,臣臣怕遭报应” “哦”顾鸾美眸一转,口吻轻松地又问他,“那若皇上想取贤昭容的命,你办得到么” 话未说完,她就觉楚稷的目光刮了过来。 她不看他,只看着王之实,王之实愕然抬头:“皇上” 顾鸾抿笑:“贤昭容吊着一口气,醒也醒不过来,平白受苦罢了。皇上的意思,你若能让她走了,反免去了许多痛苦。” “皇皇上”王之实有些急了,膝行上前,“昭容娘子情形并无那样糟糕。虽说虽说何时能醒并不好说,却也不必这样送了性命。皇上容太医院些时间,昭容娘子她” “也就是说,要你取她性命你也是办得到的了”顾鸾风轻云淡地打断他的话。 王之实噎了声,想要否认,神情却说不得谎。 有本事办到贤昭容却还活着,他方才的不忍之言便有了几分可信。 顾鸾望向楚稷,薄唇微抿:“依臣妾看,王院判也不是个丧尽天良的人,皇上给他个将功抵过的机会可好” 楚稷神情淡泊:“如何将功抵过” “便让他医好贤昭容。再者”顾鸾抬手,挽了挽衣袖,“院判大人,本宫近来常觉食欲不佳。初时只道是因有烦心事搅扰,后来那烦心事没了却仍用得不香。本宫素来怕麻烦,便也懒得为这点小事传太医,但久闻大人医术高明,便有劳大人帮本宫看看吧。” “诺”王之实自是不假思索地应下,起身上前两步,伸手搭脉。 顾鸾边心平气和地让他搭着,边偷偷地看楚稷的神情。 这回的事都让他心情沉郁好几天啦,她要丢个大好的消息给他,让他高兴一下。 果然不出所料,王之实搭脉片刻,又问了燕歌几句饮食起居之事,便而露恍悟,下拜禀话:“恭喜娘娘,娘娘有喜了” 孕中(楚稷边想边咬下去,心里又...) 王之实说出这句话,顾鸾的视线就飘到了楚稷面上。 她已设想过许多次他的反应,然而等了半晌,他竟没什么反应。 甚至连神情都没有变动一下,她只听到他简短地问出两个字:“什么” “佳嫔娘娘有喜了。”王之实摸不清他的情绪,小心翼翼地再度禀明。 顾鸾怔了怔,示意燕歌将王之实先请了出去。起身走到楚稷那一侧,不安地打量着他:“我有孕了,你不高兴吗” 下一瞬,她被他拉住手腕一把拽进怀里。 “哎――”顾鸾轻声惊叫,身子陡然又一晃,再定睛已被他撂在茶榻上,他俯身就吻下来。 她满目惊异地定睛,只见笑容终于在他面上漫了来开,一分分浸入眼底:“有喜了太好了有喜了。” 他好似在跟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顾鸾哑哑地盯了他一会儿,俄而回神,一拳打在他胸口上:“你吓死我了” 楚稷短暂一怔,忽而想起不该这般压着她,慌忙从茶榻上爬起来:“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说着,又小心地碰了碰她的小腹,“可有不适吗” “什么呀”顾鸾瞪着他坐起身,“怎的半天每个反应,我还当你不高兴呢” “嘻”他抱歉地笑着,平日明澈清朗的眼睛眯成弯弯两道,脸凑过来,额头在她额上一碰,“我惊着了,没反应过来。” 她还瞪着他,眼睛眨了眨,羽睫在他眼前扇了两下。 “别生气啊。”他伸手抱住她,在她侧颊上用力一吻,扬音唤道,“张俊” 刚随着王之实一道退出去的张俊忙又进了殿,抬眸见皇上和佳嫔搂搂抱抱的,立即低下了眼帘。 楚稷吩咐他:“快去传旨,佳嫔有喜,晋妃位,让礼部” “不急。”顾鸾攥住他的手,打断他的话,“太早了,等胎像稳一点再说吧。我”她抿了抿唇,“我怕出事。” 楚稷自知她担心什么,眼底一黯,想了想:“也好,那等到过年给你晋封,也算双喜临门。” “嗯”顾鸾点头,眼波流转,又笑道,“但不妨私下里先告诉太后娘娘一声,让太后娘娘也高兴高兴。” “听你的。”楚稷爽快应下。 顾鸾续说:“这胎就让王院判照料吧,我不怕他从前帮仪嫔做过恶事。现下是他戴罪立功的机会,他必会比旁人更加尽心。” 楚稷略作沉吟:“让吕绍辉也过来,与他一起给你安胎。” 吕绍辉便是平日里为他诊脉的太医了。医术也算高明,楚稷还是太子时就由他照料。资历虽比不得王之实,于楚稷而言却更为可信。 顾鸾斟酌了一下:“那那就你在的时候请吕太医来。否则王院判与吕太医都时常出入纯熙宫,一瞧就不对劲。” “好。”楚稷点了头,转而就笑了,手指一碰她鼻尖,“我哪天不在” 顾鸾一愣,脸颊泛了红,别开眼睛不理会他。 他死皮赖脸地搂着她的肩:“是不是每天都在的你快夸夸我啊” 顾鸾绷着张脸,努力了半晌,还是笑出声来。 入夜,宫中再一度地归于安寂。这几日后宫因为竹园的案子纷扰不断,流言蜚语此起彼伏,连颐宁宫都不得安宁。 太后懒得多理会这些事,后来就索性闭了宫门,招些歌舞姬来看歌舞。 但这歌舞看上一整日总归也累,晚上清净下来,太后竟有了种“浮生偷得半日闲”的感觉。 她于是屏退了宫女,自己坐在妆台前动手摘去珠钗,从这寻常小事里觅得了几分舒适惬意。 闻得门声一响,太后从镜中看过去,是她身边的一个嬷嬷进了殿来。 她近前的嬷嬷共有四位,都要比她还年长几岁,是她嫁进宫时就跟着她的。二十多年相伴下来,主仆间熟得像是家人,太后一瞧她脸上似笑非笑的神情就跟着笑出了声:“怎么,这是有喜事了” 嬷嬷行至她身边欠身,笑道:“是有个喜事,也有个坏事,不知太后娘娘想先听哪个” 太后垂眸:“那哀家情愿先听坏的。” “竹园那日的案子的结了,仪嫔庶人张氏身边的宫人招出了不少事,张氏自己也认了罪。为着这事,宫人折进去了七八个,皇上下旨赐她一死,这会儿白绫鸩酒与匕首应是已送去葳蕤宫了。” 这话的前半截,太后听得心平气和。至了后半截才神色一颤,扭头看向嬷嬷,露出几许讶色:“赐死这样的绝” “奴婢原也以为让她进了冷宫便罢了,皇上许是气 急了吧。”嬷嬷回道。 “也罢。”太后凝神想想,叹了口气,“从前的倪氏便是留了一命进了冷宫,后头就又闹出了波折。后宫朝堂都是这个道理,不赶尽杀绝总会有后患。仪嫔”她摇摇头,“他能安抚好允国公府就是了。” “是。”嬷嬷颔了颔首,“皇上已下旨晋封欣和县主为翁主,交由皇后抚养,以示对允国公府的器重。” 太后品着这句话,笑了声:“真是长大了,越来越滑头了。” 晋封翁主,交由皇后抚养,既是安抚,也算是个质子。 如此恩威并施,甚好。 太后又瞧了眼镜中:“那喜事呢” 嬷嬷面上的笑意瞬间深了些:“佳嫔娘娘有喜,恭喜太后,又要添一位孙儿孙女了。” 太后一愕,半晌没敢信:“这么大的喜事。”她觉得不对劲,“稷儿竟没下旨封赏” 她一时想着莫不是帝王多疑,竹园这事他还是疑到了佳嫔头上,以致关系疏离 她的儿子可不该那么傻。 却听嬷嬷道:“说是佳嫔娘娘谨慎,不肯这么早让旁人知道。又想让您高兴高兴,这才遣了人私下过来禀给您听。”嬷嬷说着放轻了声,“奴婢想着,您也会愿意帮佳嫔娘娘瞒着吧。” 笑意在太后面上漫开,沉吟片刻,更显欣慰:“这丫头真是个通透的。” 宫妃有孕大多都会谨慎,她当年怀楚稷时也藏了一阵子才敢说出口,生怕说得太早易被人下手,孩子不明不白地就没了。 可那个时候的太后也是先帝的生母,且母子连心未有嫌隙,她却没想过私底下跟太后报个喜。 诚然,这种喜不报也罢。不论谁是太后,只要跟皇帝一心,都会体谅嫔妃的这份顾虑。 但这喜报了,就是在尽孝c在示好,在告诉她这当婆母的,佳嫔心里没拿她当外人,防天防地都不防她。 太后若不细想这些,只把事情当个添人丁的喜讯来听,心里就舒坦。 想清这些,心里更舒坦。 她便吩咐嬷嬷:“你去库里找一找,哀家的嫁妆里有一对尚好的和田玉如意,还有个雕花臂搁,拿去给佳嫔赏玩吧。” 嬷嬷一滞,面显迟疑:“太后您” “糊涂。”太后从镜中斜睃着她,“旁人问起来,只说是哀家体谅她在竹园一事上受了惊,拿去安抚她的。” 嬷嬷恍悟:“诺。” “去吧。”太后催着她去,却仍无意叫宫女进来帮她梳头,径自接过了木梳,慢条斯理地梳了起来。 翌日天明,纯熙宫的宫门终于不再紧闭,“消失”多日的佳嫔也又露了脸,规规矩矩地到栖凤宫问安。 仪嫔没了,舒嫔按资历就排到了右首最尊的位置。顾鸾的座次挪到了左首,与舒嫔相对。 “佳嫔已故”“佳嫔受了重刑”的消息沸沸扬扬地在宫里传了这么多天,见她毫发无伤地出来,众人的神情多少有些复杂。 顾鸾全作未觉,只离席朝皇后深福下去,恭顺地解释:“前些日子皇上为着竹园一案烦忧,马是臣妾的,臣妾难逃嫌隙,又恐节外生枝,只得自请禁足不出。是以一连数日未能向皇后娘娘问安,娘娘恕罪。” “快起来吧。”皇后一如既往的和颜悦色,“张氏糊涂,害得你与贤昭容无辜受累,能查清案子让她恶有恶报便最要紧,虚礼不必在意。” 顾鸾落座回去,道了声谢。皇后看看众人,又言:“倪氏在前,张氏在后,可见苍天有眼,胆敢作恶就必遭报应。你们日后都别再犯糊涂了,人都难免有私心,但这私心也当加以约束,别等惹出大祸追悔莫及。” 这话说得沉肃有力,众人皆搭着宫女的手起了身,福身应道:“诺,臣妾谨记皇后娘娘教诲。” 这日皇后无心多留大家,离开栖凤宫,顾鸾就回了纯熙宫去。刚至宫门口,就觉院中比平日多了些人,气氛亦有些压抑,她抬眸,即有个宦官上了前,向她揖道:“娘娘,下奴是宫正司的。这案子虽结了,但娘娘的马素来是杨茂照料,出了这样的事他有失职之过,宫正女官下令杖二十。”说着他有了些难色,赶忙又道,“女官知道这是一直为您办差的人,一应药品都备好了,娘娘放心。” 顾鸾听得出,宫正司这是在照章办事之余多有奉承讨好之意,否则大可不必有那末一句话。抬眸看了眼已被押出屋来的杨茂,她道:“你们按宫规行事,罚便罚了。回去告诉宫正女官,本宫没有那么小心眼儿,只要有章可循本宫不会记仇,让她不必这样紧张。” “诺。”面前禀话的宦官松了口气,顾鸾复又前行几步,在杨茂跟前停住脚:“忍一忍,回头留在纯熙宫养伤。” “谢娘娘”杨茂垂眸低声,待得顾鸾进了殿,他就被押出了纯熙宫。 竹园一案至此便算彻底了结。天气很快 又冷了一重,转而连下了几场大雪。常言虽说瑞雪兆丰年,可雪时时不停,顾鸾为着身孕也不敢出门了,日日在纯熙宫里又不免闷得慌。 楚稷看她实在无聊,索性命人将柿子牵到了纯熙宫来,在正殿后头的院子里盖了个马棚。顾鸾一看,这样也好。 一则柿子养在驯兽司太易让人动手,仪嫔便是摸准了它喜欢吃苹果才先用香致其疯狂c再一路以苹果味的倒流香将它从驯兽司引到竹园的。倘使柿子一直在她的纯熙宫里,仪嫔自始就失了动手的机会。 二则柿子来了杨茂便也可跟着调来,以免她得宠有孕遭人嫉恨连累得与她相熟的人再吃暗亏。 又过不多时,入了腊月。 柿子渐渐对纯熙宫熟了,杨茂也已勉强能下床走动,新一年的柿饼亦在此时做好。顾鸾着人去鸿胪寺递话让杨青得空时可进宫一趟,杨青便挑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进来。 他进宫时,顾鸾正在廊下温着酒。说来也怪,她原不是个爱喝酒的人,这两天却总想着,又因有着孕不敢喝,只得这样拿小炉温一些,闻闻味道解馋。 杨青行至跟前见礼,她抬头一看:“你来了。”说罢就让人去取柿饼来给他。 杨青道了谢,自拿了柿饼来吃。顾鸾又吩咐霜白:“去告诉杨茂他弟弟来了,问他想不想出来走走,若想就过来。” “下奴去看他吧。”杨青道。 顾鸾摇摇头:“他也该出来透透气,没什么可拘礼的。” 话音未落,余光就见一道枣红的身影屁颠屁颠地从殿后绕了过来。 柿子近来过得真是太惬意了。纯熙宫不像驯兽司牲畜太多,个个都只能关着。这边就它一匹马,也不见猫狗,顾鸾索性由着它满宫溜达。它通人性,脾气又好,宫人们见了它都高兴,直让纯熙宫里的笑声都多了些。 眼下它拐到殿前一看,见到久违的熟人眼睛都亮了,立刻就朝杨青走来。杨青背对着它和顾鸾说着话,也没注意马蹄声渐渐凑近,只觉耳边忽而影子一晃,转瞬之间,手中的柿饼就被叼走了。 杨青吓了一跳,回头看去,柿子正仰头将柿饼吃下去。 “哎你”杨青气得瞪眼,“你吃什么柿饼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啊” 柿子固然听不懂这句诗,却看出他在生气,嘴巴一咧,一副幸灾乐祸的面孔。 “我揍你啊”杨青作势撸起袖子,柿子见状扭头就跑。跑却也跑得不快,马蹄小步小步地落地,速度不疾不徐,端然就是在逗人。 就这么一个跑一个追,绕着殿前的院子跑了两圈,杨茂拄着拐从后头过来抬眼看见,咬着牙训斥弟弟:“杨青你在纯熙宫有点规矩” “它抢我柿饼”杨青气得大吼,“你别跑你站住” 院子里旁的宫人早已笑成一团,顾鸾也笑得绷不住,朝他招手:“还有呢,别跟它较劲了,来吃” 言毕又吩咐燕歌:“端去大家分分,尝尝看。若是爱吃,来年可再多做一些。” 燕歌笑吟吟地应了声诺,就端起瓷盘绕着院子给宫人们分柿饼去了。 楚稷迈进宫门的时候便冷不防地撞见一派轻松,院子里仿佛在开茶话会。见了他,一众宫人赶忙见礼,颇有几个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手里的柿饼该往哪放,还有一个直接把柿饼都掖进嘴巴里的。 “”楚稷神情复杂,边走到廊下拉住顾鸾的手边吩咐,“都回房吃去。” 众人忙不迭地告退,杨青端着余下的柿饼随杨茂走了。顾鸾随着楚稷进了寝殿,他果然又是立刻回身,蹲下盯着她的肚子看。 最近他都是这样,对她有孕一事无比好奇,每天都巴不得看出些变化来。 “哪有那么快”顾鸾摸摸尚自平坦的小腹,哭笑不得,“你又不是没见过妇人怀孕” “我是见过,但你这个不一样”楚稷还是蹲在她面前,认认真真又看了会儿,见确是看不出什么才站起身,小心地扶着她往殿里走。 顾鸾拧着眉看看他:“有什么不一样的” “你这个”他噎声。 ――你这个孩子我上辈子没见过,不知是男是女长什么样。 他把这句话咽回去,笑说:“我总怕你有什么不妥。” 顾鸾衔笑:“我挺好的,你别这样紧张。” “好,不紧张。”他说着扶她坐到茶榻上。榻桌上放着柿饼,他想起旧事,滞了一滞,伸手拿起一个。 从前,她可不高兴他吃她的柿饼了。做好从来不主动拿给他,他悄悄溜进她院子里,她还要说他偷吃。 小气鬼,一把年纪了还计较这口吃的。 楚稷边想边咬下去,心里又说:吃你两个怎么了 伴着几阵寒风,年关一天天地近了。自腊月十五开始君臣都不必再上朝,宫中紧锣密鼓地筹备起了过年的 事宜。尚仪局照例备下了洒金的红纸以便皇帝书写福字赐给妃嫔朝臣,这些东西原都是送到紫宸殿,楚稷又着人尽数拿到了纯熙宫来,厚厚一沓压在榻桌上。 顾鸾伸手比划了一下,足有一乍之厚。每年这个时候她看着这些红纸都觉得手发酸,楚稷再来时她便已备好了热水,水里还配了舒缓筋骨的要汁,好让他写完泡一泡手。 “不至于。”楚稷听说她备了这些就笑,边笑边端坐到榻桌前,重重沉息,提笔蘸墨。 顾鸾无所事事地坐在对面,托腮看着他写。 头几张写完就送去了太后和皇后宫里,再提笔时,他抬眸看看她,忽而起身出了寝殿,不多时又回来,绕着寝殿转了一圈。 “怎么了”顾鸾怔怔。 楚稷:“数数你这里一共有多少扇门窗。” 顾鸾:“” 最后纯熙宫便从宫门到正殿的每一扇门窗都贴了御赐的福字,连柿子都得了一张“马到成功”,贴在它的马棚里。 顾鸾看着这一屋子的御赐福字,深感这实在太过夸张。她从前听说过一些宫中传闻,说有些手头不宽裕的嫔妃c宫人会想法子倒卖宫里的东西,其中就以御笔亲书的墨宝最为值钱。 而她这一屋子的福字,不仅都是御笔亲书,还加盖了玉玺。落到寻常百姓家中,这就是会被装裱起来让祖祖辈辈供奉的东西。 若她真有心去卖,怕是立时就能家财万贯吧。 再过几日,除夕终是到了。六宫上下仍是自清晨便忙了起来,顾鸾先去向太后问了安,又去拜见皇后。皇后备了茶点邀六宫小坐,除此之外还陆续有外命妇与几位长公主进宫问安,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笑,衬得栖凤宫里一派喜气。 但其实,嫔妃们并不好与外命妇们多打交道,这样的应酬素来是当家主母的事情,旁人有几句恰到好处的附和也就罢了。 反倒是从栖凤宫告退的时候,顾鸾退出宫门就见到了和安翁主。和安翁主今日穿了汉装,顾鸾冷不丁地抬头一瞧险些没认出来,倒是和安翁主先笑了,朝她福身:“佳嫔娘娘安好。” 几个月不见,她的汉语似乎说得好了些。 顾鸾还了一礼,笑问:“翁主是来向皇后娘娘问安” 茉尔玟摇头:“晨起已问过了,现下不过随便走走。” 顾鸾会意,便与她同行。她身边还跟了个姑娘,与她年纪相仿,看五官也是莫格人的样子。 那姑娘打量了顾鸾几眼,就笑道:“怪不得翁主总说佳嫔娘娘生得像仙女,确实像仙女” “别胡说。”茉尔玟美眸横过去,又不好意思地朝顾鸾笑笑,“娘娘别见怪。” “不妨事。”顾鸾抿笑,“翁主去我那儿坐坐我那儿有小厨房新制的点心,翁主看看喜不喜欢。” “好。”茉尔玟答应下来,就随她同回纯熙宫。顾鸾会邀她来,原是以为楚稷今日必定不得空过来的,孰料他还是忙里偷闲地来了。茉尔玟进殿一看见他,滞了一瞬,连忙见礼,“皇上万安” 楚稷也没料到她会来,免了她的礼,目光就落在了那扶她起身的侍女身上。 没错,就是她。 茉尔玟上一世“秽乱宫闱”就是因为她。那时他原无意取茉尔玟的命,可因她被赐死,茉尔玟就在他面前拔剑自刎了。 他最后能做的,就是将她以“殉主而亡”的名义塞进茉尔玟的地宫合葬。 可是人都没了,合葬有什么用 还是现在这样好。 不枉他在给茉尔玟册封之后一口气让教坊给她寻了五十多个莫格歌姬送到府里去。 楚稷倍感欣慰,视线不由自主地在那莫格女子身上多停留了一会儿。茉尔玟有所察觉,后脊直沁出冷汗,回身一攥她的手:“洛娅。”她抿了抿唇,“你先出去吧。” “好”洛娅怔了怔,带着惑色施了礼,便退出去。 顾鸾也注意到楚稷的神色,亦不免一愣:“皇上” “嗯”楚稷回神,视线转回她面上。 适才浅淡的恍惚从他眼中散开,她所熟悉的温柔笑意重新浸润眼底,她心弦却颤了一颤,有些不安。 别误会(“下回不论有什么缘故,但...) 茉尔玟没有在纯熙宫多留,小坐寒暄了一会儿就告了退。 楚稷庆幸她走得快。今日除夕,礼数颇多,他也很忙,忙里偷闲地来找顾鸾,自然不想有外人搅扰。 于是茉尔玟一走,他就凑到顾鸾跟前揽住了她:“今日事多,我估计难再抽空过来,你自己好好用午膳,别等我。” “嗯。”顾鸾点点头,有些心不在焉。 他含着笑亲了亲她的额头:“我想今晚下旨晓谕六宫你有孕的喜事,再晋你妃位。你若不想见人,明天就紧闭了宫门,别理她们。” 她又点点头:“好。” 张俊挑了帘进来:“皇上,还有数位大人等着贺年呢。” “我先走了。”他道,她立起身,福了福,恭送他离开。 他走后殿中一静,她仔细回想方才的经过,心里更不是滋味了。 连燕歌也察觉了异样,上前不安的呢喃:“奴婢瞧着,皇上盯着那位莫格姑娘看了许久” 顾鸾沉默未语。 是,他看了许久。除了对着她之外,她好像从未见过他这样看谁。 一股酸楚止不住地涌上来,让她觉得难过。 她有着身孕,他眼里却看进了别人。 这事越想就越让人难过,就连傍晚去含元殿赴宴时顾鸾都情绪恹恹的。 酒过三巡,楚稷趁着群臣兴致正高宣布了她有孕之事,殿中自是一片道贺之声。待他下旨晋她为妃,众人不免又贺了她一阵。 饶是如此,顾鸾也仍提不起兴来。 晋封原是喜事,知道他有这份心意,她也已等了多时。可她重活一世到底不是冲着位份来的,再高的封位也比不过他的情分。 两情相悦时,晋位是锦上添花。 他眼里有了别人,再贵重的封位在她眼里也没滋没味。 顾鸾仍打着精神谢了恩,皇后觉出些异样,侧首看了看她:“佳妃瞧着兴致不高,莫不是身子不适” “没有。”顾鸾摇摇头,笑意勉强,“忙了大半日,有些困乏罢了。” 楚稷也看过来,眼中多有担忧:“先回去歇着宫宴也没什么要紧。” 顾鸾怔了怔,环顾四周。殿中歌舞升平,歌舞姬的水袖飞扬,如天界仙女入世。这样热烈的时刻,与她的心境却不相符,再曼妙的舞姿再美的歌喉也打动不了她。 既是如此,先回去也好。 顾鸾便离席福了福身:“那臣妾先行告退。” “燕歌。”楚稷一唤,示意燕歌小心侍奉。燕歌赶忙上前扶住她,顾鸾没再说什么,一语不发地出了殿。 一切热闹都被甩在身后,迈出殿门的瞬间,黑夜的静谧将她笼罩,九重宫阙似乎比平日显得更肃穆了些,她搭着燕歌的手往北去,走了不多时,遥遥看见有烟花窜起。 宫里还没到放烟花的时辰,这该是皇城里放起来的,离得很远,只见光影不闻声。 鬼使神差的,顾鸾响起去年的除夕。 去年此时,他们之间的一层窗纸将破未破。他先支她回了紫宸殿,又赶在子时之前过去找她。子时的钟声敲响,他们一起去看烟花漫天,他犹犹豫豫地送给她一枚银坠子,淡淡的银光照亮了她的整个新年。 一年光景过去,事情到底不一样了么 顾鸾望着不时窜起的烟花怔神,燕歌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察觉了她的心事,启唇轻道:“奴婢觉得在皇上眼里,娘娘还是不一样的。” 顾鸾回了回神,她垂首又道:“在皇上眼里,必定还是娘娘跟紧要些。只是只是娘娘怀着身孕,有些事就到底不太方便,日子久了,皇上正年轻气盛,难免” 燕歌说及此处,闭了口。 顾鸾安静无声地往前走着,自知她指的是什么。 是啊,他年轻气盛。她十月怀胎,这十个月对他来说怕也不好忍。 更何况,他是天子,九五之尊。 谁能要求他在这样的事上忍呢 燕歌心里想着也为她难受。十月怀胎,真正辛苦的实是女人,男人却还要有万般要求。 可现下不是赌气的时候。 燕歌思来想去,还是开了口:“奴婢觉得既然知道皇上的心思,有些事便不如娘娘主动开口。好歹还还能换个贤名,自己麾下的人也好过旁人。” 顾鸾一滞,侧首看她:“什么意思” “奴婢打听了,茉尔玟殿下身边那个,是个莫格歌姬。”燕歌浅拧着眉,神情忿忿,“不就是个歌姬么奴婢看长得也 没有多美,哪就至于让皇上盯着看了娘娘若想要,教坊必定要选更美的送来。” 她说到这个份上,顾鸾自是听得懂了,连想装傻的余地都没有。 燕歌说得其实不错,这原就是宠妃有孕时固宠的手段。皇帝总会有三宫六院,得宠的新人若是自己提拔的,总好过是别人。 能有这样一个人在宫里,对她来说好处自然有。譬如假若她怀胎十月后被他抛之脑后,有人为她吹一吹枕边风,他就能想起她来。哪怕不吹枕边风,他知道那个人是她举荐的,便也能自然而然地想起她来。 这些道理,她都懂。 只是她和楚稷 顾鸾怔忪半晌,仍是拿不定主意,摇一摇头:“再说吧。” 是夜,因是除夕,皇帝必得去皇后宫里,年初一也一样。这接连两日的独寝便给足了顾鸾胡思乱想的时间,她辗转反侧,在梦醒之间循环往复,眼前一会儿划过楚稷的笑容,一会儿又是那莫格女子的脸。 到了年初二晨起,她终是拿了主意,让燕歌去教坊传话,挑了几个舞姬来。 教坊里从不缺歌舞姬,既有汉女也有胡人。燕歌去了一个时辰便选了四个回来,其中两个是莫格姑娘。 顾鸾看着她们心情颇是复杂,也知她们看着她会同样复杂。 在她们来时,燕歌必已旁敲侧击地说过找她们来的缘由。她们见她一个宠妃还要做这种打算,不免要心生感慨。 踟蹰半晌,顾鸾的目光落在了那两个莫格姑娘而上:“便先由你们来吧。” 她心下还是别扭的。想着莫格女子封位必不会太高,总还能自欺欺人地好受些。 事情定下来,她就在殿里枯坐着。整整一个下午什么也没干,直到傍晚时分燕歌进来告诉她:“皇上来了。” 顾鸾蓦地站起身,望向殿门口。楚稷很快进了殿,边走边说:“饿死我了。” “快去传膳。”顾鸾忙道。 燕歌匆匆一福,自去传膳。晚膳早已备好,由宫人们端来,不一刻就上齐。二人一同落座,那两名莫格女子就上了前,低眉顺眼地侍膳。 平日他们一同用膳都不让旁人侍膳,总觉得自己用更自在些。楚稷不禁看了她们一眼,却也没多说什么,只笑问:“自己待着没趣了” “有一点儿。”顾鸾垂眸避着他的目光,他道:“明日再见几位宗亲就不忙了,回头带你出宫玩去。” “好。”她点点头。 这顿晚膳用得多少有些沉默。但因旁边多了两个人,连楚稷也不太想说话,便也未察觉她的反常。 用过晚膳,二人一同坐着,各自读了会儿书。这原就是话不会多的事情,楚稷心里又挂着些政事,没注意到顾鸾抬眸看了他几次,每每都欲言又止。 不知不觉,到了亥时。楚稷明日还需早起,便放下了书,打算去沐浴更衣。 见他离殿,顾鸾看了燕歌一眼,燕歌自然会意,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唤了那两名莫格舞姬前去侍驾。 楚稷沐浴时,也不喜身边有人候着。宦官们只在他更衣时才会入内,不会提前进去搅扰。 汤室里热气氤氲,惯是最适合想事的时候。楚稷脑海中将明日要料理的事理了一遍,又阖上眼,思量顾鸾行册礼的事情。 由嫔晋妃,需行过册礼才算名正言顺。礼部已选定了几个日子,他仔细看过,却觉得哪个都不太好。 离得太近的,天寒地冻,让她辛苦。 等到春暖花开,孩子月份又大了,她还是辛苦。 可等孩子生下c她再出了月子好像又太久了些。 楚稷迟迟拿不定主意,忽闻门声一响,他眉心微跳,转过脸去。 两个莫格女子低眉顺眼地进了屋,他定睛一看,就是方才侍膳那两个。 他不禁蹙眉:“干什么出去” “是佳妃娘娘让奴婢们来的”左边那个死死低着头,却遮掩不住而红耳赤。 楚稷不由愕然。 活了两世,他自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寝殿之中,顾鸾知道她们去了,灌下一碗安神药,就躺到了床上。 约是因为前两夜都睡得不好,这晚安神药竟显得药力极大,困倦之意很快翻涌而上,将她包裹其中。 她觉得身子沉沉地往下坠,即刻就要坠进梦境里。偏又仍残存了那么一丝清醒,让她清楚地知道他今夜另有美人在怀。 这个年头一过,眼泪就涌出来。顾鸾醒不过来,就这么淌着泪睡沉过去,一切思绪终于被困乏斩断,她再也无力多想别的。 直至身子被人一抬。 来者颇有些蛮横,毫不客气,将她往旁边挪了几寸,再放下。 倏忽间,顾鸾又觉身边一沉,似是有人躺了下来。 那份困倦一下就淡了,她脑中一空,撑起眼皮,而前是个熟悉的背影。 楚稷侧躺在她而前,并不理她,可她知道他没睡着。 “楚稷”顾鸾怔了怔,坐起身看着他,每一寸心弦都是慌的。 滞了半晌,她复又小心翼翼地询问:“她们侍奉得不好” 这话问出来,她发觉自己竟在期待他肯定她的想法。 人是她送去的,可她在盼着他不喜欢,甚至愿意看到他暴怒。 楚稷冷然盯着床边的地而,心里有气,不想理她。可他安静下去,背后的人就更慌了,过了半晌,她再开口时的称呼变成了一声轻轻弱弱的:“皇上” 他深深地吸了口凉气,一掀被子,也坐起来。 她下意识地往后一缩,他盯着她的脸:“顾鸾,你在想什么” “我”她心里发虚,嗓音发哑,“我没” 他眉宇一挑,她的话就咽了回去。 垂眸闷了半晌,她说:“我就是怕你闷得慌” 低若蚊蝇的嗫嚅,含着满满的委屈。 “呵――”楚稷气笑。 她还委屈 转而又注意到她脸上未干的泪痕。 她还哭 下颌微抬,他直截了当地问她:“我有那么好色” “没有”她即刻否认,惊慌摇头,“可可是” 她咬一咬嘴唇:“可是我没办法跟茉尔玟要人呀跟她要人我” “你说什么”楚稷忽觉惊诧,直连怒意都冲淡了。 顾鸾因他这副匪夷所思的语气而滞住,心神不宁地抬眼看他。 他也看着她,两个人对视了半晌,他迟疑着问:“你觉得我看上了谁” “就是那日跟着茉尔玟进宫的那个。”她想了想,“叫什么娅的。” “”楚稷无语凝噎,深吸着气,手支住额头。 天地良心洛娅和茉尔玟两厢情愿,他绝无心棒打鸳鸯。 顾鸾多少意识到自己怕是想错了,心绪更加复杂,滞了良久,抬手拽拽他的衣袖:“我想多了”她咬住嘴唇,“我就我就是见你盯着她看了半天。燕歌和茉尔玟也察觉了的,我们以为你” “燕歌和茉尔玟也察觉了的”。 楚稷心中无奈之意更甚,强笑一声,伸手揽住她,懒洋洋地躺回去:“睡吧。” 躺下身,她仍不安地望着他。他想起几个月前茉尔玟在宫中时她也睡得不好的事,拇指抚过她的泪痕,语出嘲讽:“醋包。” 顾鸾低下头:“我错了。” “你是错了。”他淡声。 她薄唇抿住,不吭气了。 他往她跟前挪了挪,手环在她腰上:“打这种主意,你倒先问问我啊。还气得自己哭次次都气得自己哭你为我都没哭过,为这些不相干的人哭” “我这明明就是为你哭的”她出言争辩,他轻哂:“我可不认,我又没欺负你。上次给茉尔玟想封号还能算我没说清楚,这回分明就是你自己瞎想” “你就是盯着她看了许久”顾鸾再辩。带着几分赌气,贝齿轻咬,“又不是我一个人这么想” 楚稷因后一句话而虚了一下,转瞬又找回了底气。 “她们不清楚我,你还不清楚” 他问得理直气壮。 “我”顾鸾被怼得接不上来,盯着他哑了半晌,突然生了气。 ――她怀着身孕,他盯着别人看,就算是误会,她也难过两天了 他反倒来怪他 她忽地不想理他,秀眉皱起,瞪他一眼,气呼呼地翻过身去。 楚稷挑眉,看着她忿忿的背影,暗自啧嘴。 怪不得太医总说什么“孕中多思”,原来是这样的。 还是得哄啊。 顾鸾闭着眼,心里委屈着,忽觉腰间被人环住,他从身后贴过来:“阿鸾。” 他口吻中带着笑。 “别生气了。”他温热的气息触在她颈间,话说完,薄唇也落在她颈间,“我盯着她看,只因高兴茉尔玟在京中过得还不错。但这事还是算我错了,好不好下回不论有什么缘故,但凡她是个女的,我就不看。” “”顾鸾努力绷着,还是没绷住,扑哧笑出来。 她翻回身来,但他没动,仍紧搂着她。她这般一翻过来二人就离得极近,几是脸对脸了。 她就这么近近地瞪一瞪他:“你又胡说八道,让旁人听了去,更要骂我妖妃祸国。” “我又不说给旁人听。”他浑不在意地轻扯嘴角,身子又向前挪了些,把她按进怀里,“不生气了啊” “嗯。”她在他怀里应得挺闷,刚应完就禁不住地打了个哈欠。 “睡吧。”楚稷被她带得也打了个哈欠,便这样相拥着睡了。 她先一步睡熟,他听着她平稳的呼吸声睁眼看看她,复又安然阖目,将她搂好。 莫名回想起她适才瞎吃醋的样子,他忍不住地无声而笑。 其实她的担忧很有道理。若是放在前世,嫔妃有孕好生安胎,他去找别人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可是这一世,他是为她而来的。 他经历过那么孤寂的晚年c那么彷徨的临终,与那些相比,怀胎十月的等待算得了什么他能日日看着她就很满足。 只是,他没办法跟她说。 栖凤宫,皇后一如既往地给在临睡前给皇长子念了半个时辰的诗词。皇长子多会听着听着就睡过去,她仍坚持读够时间才放下书,回到寝殿。 入了寝殿,皇后抬起头,偌大的寝殿华丽沉寂,让她一时怔忪。 这怔忪来得莫名,她好生想了想才迟钝地发觉,原是因殿里少了个人。 昨日是年初一,前天除夕,皇帝都在。她虽因在全心照顾皇长子夜里常要起来而无心与他共寝,但临睡前哪怕只因客气也总会过来与他说几句话。 今日冷不丁地见他没在,她竟已有些不适应。 皇后沉了沉,没说什么。径自行至妆台前落座,自有宫女上前为她卸去珠钗。 坐了一会儿,她还是忍不住地问了出来:“皇上今日在哪儿” 身后的宫女一愣,看向景云,景云欠了欠身:“想是又去佳妃娘娘处了。” 薄唇微抿,皇后无声地吁了口气。 是啊,佳妃。 她问都不必问,早该知道他是去了佳妃那里。 她不知道佳妃究竟有什么好,让他这样鬼迷心窍,哪怕有着身孕不能侍驾,他都要陪着她。 身为皇后,她不会嫉妒。 只是心里有些不平。 翌日,楚稷虽还要见几位宗亲,却到底没了早朝,不必起得太早。他和顾鸾就都多睡了一会儿,在阳光洒进来时才悠悠转醒。 他抬起眼皮看了下她,见她也醒了,就翻身将她抱住,阖目懒洋洋地扯了个哈欠:“真想这样跟你躺上一天。” 怀里传来她的笑音,顾鸾抬手抚一抚他的脸,大有安抚之意:“明天。你不是说明天就没事了我跟你在殿里躺上一天。” “好。”他笑起来,眼睛复又睁开,欣赏她一会儿,打起精神起床。 闻得声响,殿外的宫人们鱼贯而入。顾鸾也起来了,自去漱了口,洗脸时忽地被从背后拥住。 她身子一倾,险些直接栽到铜盆里,赶忙站稳了,感觉他的双臂环在她腰间,侧颊带着贪恋之意蹭在她的肩上。 衣料在他的摩挲下令她发痒,她笑两声,反手推他:“干什么,这么困吗” “不困,跟你待会儿。”他道。 顾鸾从燕歌手里拿过帕子匆匆擦净脸,想着还要梳妆,一步步地往妆台挪去:“松手呀” 他不松,就这么圈着她跟着她走。顾鸾从镜子里看到他的样子,绷不住地又笑:“别闹啦,这么多宫人呢” 目光所及之处,宫人们都低着眼不敢抬。 楚稷不管,下巴抵着她的肩,眼睛闭着。直至离妆台近在咫尺,她想坐下就又推了推他,他才睁开眼睛。 他从镜子里看看她,就势在她脸上一啜:“好生歇着,若没事做我找人来陪你,你不许瞎想了。” “不会了。”顾鸾讪讪低头,“今日早些过来,好吗” “好。”他噙笑,终于放开了她,让她落座梳妆。 女子发髻繁琐,他又有事要忙,便在她梳妆到一半时先传了膳。草草用了几口,又往她嘴里塞了个小笼包,就先赶去紫宸殿了。 顾鸾梳完妆也用了膳,而后就钻进了小厨房,打算动手煲个汤给他。 她原本也不太下厨,有孕之后更懒得动。偶尔想下厨了,还得挑他不在的时候,不然他总兴致勃勃地想来帮她,又常因为不懂反倒给她添乱。 然而这汤一煲上便少说也要一个时辰才能好喝。楚稷却不到半个时辰就忙完了,回到纯熙宫见她不在殿里,问过燕歌,十分自觉地往小厨房寻来。 顾鸾原坐在灶边愣着神,无聊地在数灶上的筐里放了多少个香菇。看到一抹玄色晃进来便精神一振,开口就道:“你别过来啊” 楚稷顿住脚,拧眉:“这么嫌弃我” 顾鸾微笑,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站起身走向他:“看锅的事交给宫人就是了”边说边将他往外推,“我们回去歇着。” “”楚稷淡淡瞟着她,腹诽她连遮掩都不认真,还是由着她往正殿去了。 刚至殿门口,有宦官疾步从宫门处赶来,见二 人正要进殿,脚下更加快了几步:“启禀皇上。” 楚稷回过头,那宦官驻足一揖:“贤昭容醒了,想见佳妃娘娘。” 公主周岁(“你如今是看佳妃愈发顺眼...) “真的”顾鸾大喜。 贤昭容昏迷了这些日子,不免让人担忧,以致遐想。顾鸾也胡思乱想过她会不会醒不过来了,又因上一世二人也算相熟,这份忧思直令她悲从中来。 现下听闻她醒了,顾鸾整个人都一身轻松,攥住楚稷的衣袖:“同去看看” “好。”楚稷颔首。二人就一道离了纯熙宫,往永宜宫去。 永宜宫里也正热闹着。贤昭容昏迷已久,虽说帝后都颇为关照,但因不知道她还能不能醒,宫人们都瞧不见什么前程。如今她醒了,宫人们就又有了盼头,人人脸上都一团喜气,欢欣溢于言表。 思荷轩的堂屋里,太医院院判王之实溢于言表。 醒了就好,醒了就算他没酿成大祸。 不多时,圣驾到了。外头一片问安声,贤昭容精力尚虚,没有细听。但闻熟悉的女声一响:“昭容。”她神思一颤,慌忙看过去,挣扎着就要下床:“佳嫔娘娘” “好好躺着”顾鸾忙快走了两步将她挡在床上,燕歌在旁含着笑说:“昭容娘子昏睡了好些日子,我们娘子如今是佳妃了。” “佳妃娘娘。”贤昭容即刻改了口,虽被顾鸾挡着,仍颔了颔首以示恭敬。 顾鸾在床边落坐下来,贤昭容的神情有些紧张:“臣妾有话跟娘娘说” 然而下一瞬,她眼底一栗,猛地闭了口。 楚稷走进屋来,睇着顾鸾,满目无奈:“跑什么跑,有着身孕也不怕摔着。” “臣妾小心着呢。”顾鸾回了句嘴便转回脸,握住贤昭容的手,“昭容有什么话说吧。” “臣妾”贤昭容噎了噎,望着顾鸾,又看一眼楚稷。她到底还是怕他的,想私下跟顾鸾说话又不敢请他走,便无措地低下头,局促不安。 楚稷看出端倪,一哂:“你们先说说话,朕见见太医。” 言毕他便转身离开。贤昭容神色一松,等他出了屋,急切道:“佳妃娘娘,仪嫔仪嫔想害臣妾她想害臣妾臣妾好好的在竹园,那匹马说冲就冲了过来她她身边的盈月趁臣妾害怕抱走了大公主,马就闯过来了,臣妾避也避不过” 她说得激动,一连串的话说出来,顾鸾都插不上话。 待最后一句说出,贤昭容就哭了出来。约是怕惊扰皇帝,她捂住了嘴,却掩不住满目的惊恐。 “好了。”顾鸾抚着她的后背给她顺气,“你昏迷的时日久了,事情早已查明。仪嫔已废位赐死,你别害怕了。” 贤昭容心惊,哭声辄止,脸上犹挂着泪珠,满目不信:“什什么”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仪嫔和那个盈月,都死了。”顾鸾看着她,眼中多有怜悯,“她身边的宫人什么都招了。你也是就为一张御赐的福字,怎的就让她威胁到了那个地步” 此言一出,贤昭容背后沁出一层凉汗。 她之所以避着皇帝,正是因在这些是非发生之始她也曾有过错。可现下佳妃将此事说出,可见这也是供词的一部分。 “皇上”贤昭容呼吸急促,“皇上也知道了” 门外,皇后听闻贤昭容醒了,也朝永宜宫赶了来。进了思荷轩的院门,一眼便看到皇帝在堂屋中扒着卧房的门,不知在做什么。 “皇上”皇后迟疑着唤他,楚稷打了个激灵,乍觉做坏事被发现,后脊绷直:“皇后” 皇后看看他c又看看门,神色复杂起来:“皇上偷听” “朕没”楚稷想否认,却又心虚地噎了声。 他只是好奇,好奇她们女孩子私下里都会说什么悄悄话。 这两句对答却让贤昭容更慌了,顾鸾眼看着她额上渗出细汗,忙劝道:“你别怕。”说罢无奈地起身,朝房门口走去。 绕过屏风,她打开房门,先向皇后见了礼:“皇后娘娘万安。” “佳妃也在,快起来吧。”皇后含着笑,眼帘低下去。皇帝方才的举动好像就这样有了原因,皇后心中复杂,挪开视线,“昭容怎么样了” “瞧着精神尚可。”顾鸾颔首回了话,望向楚稷,“有些话,皇上自去跟昭容说一说吧。” “好。”楚稷点头,就回了屋。皇后看一看他的背影,又看看眼前的佳妃,说不出为什么,突然觉得自己这一趟来得多余。 这种感觉让她恼火。她是正宫皇后,不论是来看望患病的嫔妃还是站在皇帝身边,她都不该是多余的那个。 皇后无声地缓了一息,定一定神:“昭容刚醒,若见的人太多,不免让她劳心伤神。本宫就先回去了,迟些再来看她。” 顾鸾 闻言复又福身:“恭送皇后娘娘。” 皇后短促地“嗯”了声,即刻提步离开。迈出堂屋的门,她竟有种逃离之感。连她也说不出这种情绪因何而来,可她难受极了。 顾鸾立在堂屋里,毕恭毕敬目送皇后走远,待皇后出了院她才折回卧房。 绕过屏风,她就看到贤昭容抱膝哭着,楚稷立在床边好像不知如何是好,僵硬地劝她:“别哭了哭伤了身子。” 顾鸾闻之,看着他皱眉。她适才原是想着他很会哄人,才会让他进来开解贤昭容。未成想他劝得如此生硬,活像不会说话。 顾鸾凝神想想,上前拽拽他的衣袖,他看向她,她也意有所指地看着他:“正逢过年,昭容又醒了,这是天大的喜事。” 楚稷:“啊,是啊。” “”顾鸾噎了噎,继续暗示他,“不如再给昭容添个喜事,双喜临门,保昭容这一年都平平安安的。” 楚稷拧眉困惑:“什么喜事” 顾鸾:“” 她和他对视了良久,才敢信他是真没想到她在暗示什么。深吸口气,只得明言:“昭容死里逃生,过几日大公主也该满周岁了皇上给昭容晋一晋位份吧” 楚稷面露恍悟:“佳妃说的是” 顾鸾无语凝噎,碍于贤昭容在面前,才没好翻他一记白眼。 楚稷旋即唤了张俊来:“传旨,晋昭容为昭仪。思荷轩上下照料昭仪有功,各赏三个月俸禄。” 转瞬之间,思荷轩里的喜气就更多了一重。二人在房中又待了会儿,见贤昭仪精力多有不支便离开了。 走出思荷轩,顾鸾便忍不住地揶揄楚稷:“方才怎么了丢了魂似的。” “咳。”楚稷故作淡然地咳了声。 偷听她和贤昭仪说话还被她知道了,他总归有些局促。继而越局促越想,越想又越觉得丢人。她那般进屋暗示他的时候,他正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呢。 不远处的宫道上,皇后一路沉默而行,听宦官来禀奏贤昭容晋封之事也没什么反应。景云多少清楚些皇后的心思,将旁的宫人屏远了些,上前轻劝:“娘娘不必这样挂心。皇上适才在纯熙宫,佳妃又素来与贤昭仪交好。乍闻她醒了,两个人一道过去瞧瞧也没什么。奴婢方才在旁边看着,佳妃娘娘对您还是恭敬的。” “是。”皇后应了声,却很有些心不在焉。 景云不好再多言,又行出一段,皇后忽而道:“你说佳妃这一胎若是个皇子,本宫当如何自处” 景云一怔:“她便是有十个八个皇子,您也是嫡母。更何况您膝下还有皇长子,既嫡又长,大可不必怕她。” 皇后仍是心不在焉的。 景云的话她听进去了,却并不足以让她心安。 曾几何时,她也是这样想的。早在进宫之前,她就设想过若有宠妃自己该当自处的问题。那时她想得简单,觉得宠妃总归是会有的,只消不动摇她中宫的地位,她就犯不上放低身段与她们去斗。 可佳妃,好像不太一样,好像与她设想中的“宠妃”不太一样。 她越看越觉得,皇上待佳妃怕不止是一个宠字那样简单。 他看佳妃的时候,眼中柔和得不像她所熟悉的那位天子,说话时的口吻也总随意许多。 他亦已为佳妃做过许多事了――就拿前阵子的竹园案来说,事情一起,他就将纯熙宫守了个密不透风。满宫里都传佳妃已死,连她这个皇后都辨不清虚实,可他实则将佳妃护得好着呢。 虽说佳妃确是清白,可那匹马到底是佳妃的。他半分也没疑过她,从一开始就拿准了主意将她护在羽翼下。 凡此种种,皇后一细想就害怕。 翌日晨省,贤昭仪仍是不在。 她昏迷得久了,身子弱不禁风,太医说她还需好生调养些时日才能出门。皇后贤良大度,自不在意这些虚礼,还专门着人去跟贤昭仪回了话,说大公主养在她身边一切都好,让贤昭仪安心养病,待得调养好了再接孩子回去也不迟。又说贤昭仪若想大公主了,可随时让乳母抱过去瞧瞧,大有种万事都好商量的仁慈。 又过两日,礼部为大公主拟定了几个名字呈进宫来。 宫里的孩子大多都是满周岁时才会起名,皇长子降生即赐名永昌是因他既嫡又长,身份贵重。 几个名字送进宫的时候楚稷正好在纯熙宫,名字便又由御前宫人转呈了过来。顾鸾记得上一世大公主闺名柔颖,心觉这一世应还是这个名字,却见楚稷翻开奏折看了看,递还给张俊:“大公主赐名明颖。” 明颖合适。 他这个长女,长大后的聪明活泼,冰嬉玩得好,还会些蹴鞠,就是跟温柔二字一点也没关系。 出乎意料的答案让顾鸾一滞,侧首看他,倒也看不出什么。 相处得久了,她总能见到些与上一世的不同,也怀疑过他是否也有什么异样,却始终拿不准。 ――也说不准只是因为她的出现让事情出现了接二连三的反应呢她到底不敢贸然问他。 又四日后,大公主满了周岁。 楚稷原就有意大办孩子的周岁礼,但因她生母昏迷着,不便大肆铺张。眼下贤昭仪醒了过来,反倒多了件喜事,周岁礼便自然而然地办得格外隆重,阖宫上下热闹了一整天。 这份热闹,贤昭仪却没什么心力去瞧。她身子虚得厉害,一日里总有大半时候是睡着的。况且人也瘦脱了形,她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就不愿多去见人,宁可在屋子里躲着。 好在,宫中并未因为她避不见人就忘了她。周岁礼当日,皇后c太后皆有赏赐颁下,皇帝更着人备了琳琅满目的厚赏过来。贤昭仪并不多贪慕荣华富贵,但看着这些东西总归还是心情好的。皇帝肯这样赏她,表明的是对b颖的重视,也表明他确不计较她从前的过失了,让她能安心养病。 栖凤宫里,皇后身为大公主的嫡母,听了大半日妃嫔命妇的恭贺。傍晚临近宫宴开席,她才得以回到寝殿小歇片刻,又理了理妆容,顺便听景云说了说皇帝给贤昭仪备的厚赏。 “这是应该的。”皇后和颜悦色地抿着笑,“大公主是皇上的头一个孩子,昭仪又刚遭了那等大罪,赏她什么都应当。” 顿了顿,又问:“佳妃送了她什么” “没听说有什么厚礼。”景云垂首,“好像只给大公主打了长命锁,没给昭仪备什么。只是午后就去了昭仪那边,亲自下厨去了。” 亲自下厨。 皇后听着这句话,脑海中竟冒出一句刻薄的话:到底是个宫女出身的,处事这样寒酸。 兀自一怔,她狠狠将这念头从脑中摒去。 永宜宫思荷轩里,顾鸾亲手将最后两道端进屋,贤昭仪早已躺不住,坐起身道:“娘娘快别忙了臣妾哪有那么大的面子,让娘娘为臣妾忙这么久。” “你躺着。”顾鸾将点心搁到榻桌上,径自落座到床尾处,笑说,“我手艺说不上好,你随便吃些,当我瞎凑个趣。一会儿栖凤宫开了宴,必还有席面赏过来,再正经吃些。” “娘娘手艺已够好了。”贤昭仪抿着笑,又道,“娘娘快去赴宴吧免得迟了。” 顾鸾却摇摇头:“我告过假了。” 贤昭仪一愣。 顾鸾缓言:“今日大公主生辰,阖宫相庆,没道理让你这当生母的孤零零地自己待着。我跟皇上提起,皇上也觉得是这个道理。皇后娘娘乃是嫡妻嫡母,自会在栖凤宫主持周全,我正好来陪一陪你。” 贤昭仪听得回不过神。 进后宫这么久,还从未有人这样顾及过她的心思。她也不怪他们,就拿今日来说,阖宫欢庆那是为着大公主的皇室血脉,不是为了她这个宫女出身的生母,这都是明面上的道理,没什么可心里不平。 而佳妃宠冠六宫,即便两人再交好,她也没想到她会为了她有这份考虑。 贤昭仪犹自愣着,顾鸾夹起一枚虾仁喂到她嘴边:“你尝尝。膳单都是太医过目过的,没有你不能吃的东西。” “谢娘娘”贤昭仪哑了哑,就着她的手将虾仁吃了。 约莫两刻后,宫宴开了席。宴席仍是分作两边,含元殿里皇帝宴请群臣,栖凤宫中皇后与内外命妇同贺。 但为着大公主,楚稷还是去了含元殿一趟,与众人同饮了一杯。 放下酒盏,他的目光下意识地在殿中划过,想找顾鸾。没有找到,才想起她说要去陪贤昭仪的事,觉得也好。 上辈子她们的关系就不错,连大公主也与阿鸾亲近。这一世,他更希望她在后宫能有几个信得过的朋友。 说到底,他是清楚后宫之事的。若他一直只宠她一人,她就必定会招人恨,虽说他有将她护好的信心,但常言道多个朋友多条路,她有个能交心的人没什么不好。 他心下打着算盘,离开栖凤宫时吩咐了张俊:“你私下去问昭仪一声,若她想迁去纯熙宫与阿鸾同住,待她病好一些就让宫人着手迁宫。” “诺。”张俊应下,待得当日天晚一些,佳妃也离了永宜宫,就亲自跑去问了一趟。贤昭仪自然愿意,她出身不高,自己住着不仅没趣,也更不安。 就拿仪嫔惹出的那些事端来说,若她宫里当时就有主位镇着,仪嫔前来走动主位必定知情,也就不必她一力撑着了。更何况,佳妃为人又温柔体贴,她自然愿意迁去同住。 是以翌日一早,这事就禀进了栖凤宫。皇后正梳着妆,听言对镜一愣:“什么” 景云在旁看了看她,迟疑道:“奴婢想着倒也不错贤昭仪素来是和佳妃交好的,现下又身子孱弱,若是同住能有个照应,也免得娘娘费心。” 皇后 蹙起眉头,看着景云,只觉这在身边随了多年的人也愈发不能体谅她的心思了。 昨日她听闻佳妃告假不来宫宴,心里就不太自在――她这个中宫还在呢,大公主生辰,皇上便准佳妃去陪伴大公主的生母了,这算什么意思 景云却说:“您要主持宫宴,若要挑个人去陪伴贤昭仪,便也只有佳妃了。” 可明明并不必非有人去陪伴贤昭仪。 眼下,皇后听她话里话外又为佳妃辩解,不禁生恼,戴着修长护甲的手拍在妆台上:“你如今是看佳妃愈发顺眼了,是不是” 满殿宫人皆是一滞,原正为她梳头的宫女直连面色都一白。景云愣了愣,慌张下拜:“娘娘息怒,奴婢只是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皇后扫了眼宫人们的神色,自觉失言,摇了摇头:“你们先退下。” 宫人们气都不敢喘地往外退,皇后的静听着殿门关阖,才又开口:“本宫不是怪你。只是你得问本宫想想。” 景云自觉素来都是为她着想的,闻言茫然不解。皇后虚扶了她一把,待她起身,又道:“你想想看,佳妃现下肚子里就怀着一个呢,若贤昭仪住到纯熙宫去,来日再接回大公主,便等于佳妃手里有了两个孩子。这宫里头有孩子本就更好行事,佳妃又原就得宠,若再添个公主在手里,这” 皇后越想越是发愁。 过去的近一年里,皇帝眼里只有佳妃,后宫形同虚设,唯独她和贤昭仪还能得见圣颜,她自然清楚这是看在孩子们的份儿上。 现如今若大公主再被接到纯熙宫去,佳妃的势头就更要盛了。 景云听得发怔,想想倒也有几分道理,便为皇后出主意:“要不娘娘别把大公主送回去了。您是嫡母,想抚养哪个孩子都应当,何必为此徒增烦扰” 皇后喟叹摇头:“不行,哪有那么简单” 若这道理这么简单,她等佳妃平安生产后直接把她的孩子抱来不好么 可这话终究只是说着容易罢了,单看仪嫔先前求大公主而不得便可知,皇上是不愿看母女分离的。她若去开口,怕是不仅成不了事,还成了个恶人。 这种恶名,她沾都不想沾。 景云又犹豫道:“可迁宫这事是皇上下的旨,已定下了。娘娘若是不肯” 皇后锁起眉,烦乱起来:“那边先迁吧”她语中很有几分怨气,“只是你心里要有数,平日多帮本宫盯着些纯熙宫的动静,别总事事都往好里想――但凡佳妃她真是个好人,也不会把皇上缠成这样。皇上如今端的一副要在纯熙宫里头扎根的样子,简直是让她迷了心窍了。” 景云心下暗惊,看着皇后,几乎觉得不认识了。 她知皇后要当贤后的志向,从未想过她会说出这种话来。 皇后说完,自己也一滞。面容一僵,俄而摇头:“本宫也没有说佳妃不好的意思,你多添个心眼儿就行了。” “诺”景云不安地应下,不知还能再说什么。 阳春三月,天气转暖。贤昭仪安心将养了近三个月,身上可算有了气力,人也丰润了些。 她便挑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迁宫,打算等这事办妥就将大公主也接回身边。 顾鸾亲自迎到纯熙宫门口等她,将她请进自己殿里小坐,免得宫人忙里忙外地安置起来吵着她。 贤昭仪的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神情温柔之至:“日子过得真快,再过些时日便该生了吧” “有六个月了。”顾鸾笑答,“还要再等等呢。” ”倒比臣妾怀胎六月那会儿看着大些,可见孩子长得好。“贤昭仪边说边四下望了望,压低了声:“皇上今儿不在” 顾鸾摒笑:“知道你要来,怕你见了他又跟老鼠见了猫似的。便说先在紫宸殿看折子,晚膳时再过来。” 安胎事(他蓦地坐起身,揭开被子一...) 贤昭仪安顿下来后几日,栖凤宫将大公主送到了纯熙宫来。 日子再翻过月余,天气就开始慢慢地热了。楚稷在某个烈日当空的午后和顾鸾一起躺在茶榻上小歇,手支着头盯着她已高高隆起的小腹看了半天,问她:“你说今年去不去行宫避暑” 顾鸾一怔:“都行呀,你定。” 楚稷伸手抚在她的小腹上:“不去怕你热,去又怕你受不住。你拿主意吧,我不要紧。” 顾鸾凝神想了想,便说:“那去吧。两位太医都说我胎像好,应也不那么怕颠簸,还是热更难受。回头坐月子还不好开窗吹风,就更闷了。” 楚稷颔首:“好。”说罢便吩咐张俊去下旨,命六宫上下准备启程去行宫。这一忙就又是十来天,圣驾启程时已至四月末。 避暑行宫建在京郊北面的瓷,背倚山陵,河流贯穿其中,山风一过凉爽宜人,确是个避暑的好地方。只是路途远些,自皇宫为始,要行足足三四日。 楚稷怕顾鸾颠簸得不适,让人在车中铺了许多又厚又软的垫子,垫子上再铺开织得精细的凉席,临近车帘处置又置了冰。随着车子驶动,自车帘处渗进来的热风将冰融开,凉气氤氲而散,整个车里都凉爽清新。 这三四日里,马车不会在官驿停留,但到了用膳的时辰会停下来用。第二日的晌午,车子一停,皇后搭着景云的手下了车,想透透气,往后头一看,正看见贤昭仪抱着大公主上了佳妃的马车。 也说不清为什么,现下看着旁人往佳妃跟前凑,皇后心里就有些火。 她也知这样不好,暗自咬咬牙就别开了脸,不再多理。 后面的车里,顾鸾见贤昭仪来了,就笑起来:“快坐。” 贤昭仪怀抱大公主坐下。车中凉爽,烦躁一路的大公主很快安静下来,望一望顾鸾,咯咯地笑。 因着上一世,顾鸾原就看大公主亲近,现下或又因自己也有了身孕的缘故,她越看越觉得小孩子真可爱,纵使自己大着肚子不方便抱,也还是忍不住摸了摸她的额头。 贤昭仪笑吟吟地指一指顾鸾,跟大公主说:“叫佳母妃。” 大公主一听,小眉头皱起来。 她近来也才刚熟悉“母妃”这个词,尚不太会说,只模模糊糊地知道母妃就是娘。 困惑地看了贤昭仪一会儿,她扑在她胸口上:“木” 妃不会说。 “哈哈哈。”贤昭仪知道她什么意思,和颜悦色地给她解释,“我是你母妃,佳妃娘娘也是母妃。” 大公主还是抱着她说:“木” 顾鸾也懂了,扑哧笑出声:“算了算了,把孩子说晕了。”顿了顿,又说,“你若嫌热,就常来我这儿待着,别不好意思。左右也就这么两天,怎么舒服怎么来吧。” 贤昭仪近来已不似先前那样拘谨,听言抿笑:“那臣妾可要带着公主在娘娘这里住下了。” 车外,楚稷原想来跟顾鸾待上一会儿,听到贤昭仪的声音就停了脚,不打算扰她们了。 他一语不发地转身回前头的马车上,张俊只道他不悦,小心道:“下奴去请昭仪娘子暂避” “干什么”楚稷皱眉,看他两眼,“她们女孩子一起说会儿话,你别捣乱。” 张俊垂眸:哦。 楚稷遥睇一眼顾鸾的马车:“先前交待你的事办妥了没有” “妥了妥了。”张俊连连躬身,“下奴得了旨就立刻让人出去传了话,让改道直接去行宫。昨晚得着消息,已经到了,倒比咱们还快上一些。” “好。”楚稷舒气一哂,随手摘了扳指赏给张俊。张俊一边谢赏一边无奈,他算是明白历史上那些宠妃为何就算在明君身边也能让人津津乐道了。 ――不怕皇帝宠着谁,就怕皇帝宠了还不自知。眼前便是这样,他恐怕自己都没意识到,在关乎佳妃的事上他就连行赏都会大方许多。如张俊这般身在御前的或许还不会乱嚼舌根,但落到旁人头上,自会津津乐道了。 第四日晌午,圣驾到了瓷叫泄,直行而入,停在了第一道宫门内。 楚稷先一步下了马车,行至顾鸾车前时,顾鸾正被燕歌红稀绿暗三人一同小心地搀下来。 楚稷伸手扶了一把:“感觉还好” 顾鸾笑说:“都好。” 皇后在几步外看了眼,和和气气地走过来,吩咐宫人:“还不快去备步辇来,送佳妃去歇下。”说着便望向皇帝,双目盈盈,掩着万千心事,“路上颠簸,皇上今日可该多陪一陪佳妃。” 却见皇帝一笑:“朕还有些 事要忙。”说罢他复又看向佳妃,“你先回去歇一歇,朕晚些再过来。” 皇后略是一怔,心底竟有些快意。 他到底也不是时时都要去陪着佳妃的,总还有些事能让他把佳妃丢下不管。 顾鸾倒没多想什么。他跟她向来说话实在,说有事就是真的有事,不会诓她。 一后一妃便一齐施礼恭送,待得皇帝进了清凉殿,顾鸾的步辇也备好了,她又朝皇后福了福:“臣妾告退。” 皇后莞尔:“算着再有月余就该生了,佳妃好生安胎。” “谢娘娘关照。”顾鸾衔着笑告了退。 顾鸾坐稳,步辇一路向西北边而去。楚稷原本还想挑个离清凉殿最近的宫室给她,最后挑三拣四选下来的结果却与最初的想法背道而驰,定下的清心苑几是与清凉殿最远的一处院落了。 好在地方虽偏却很凉快,进了院门就是一大片水,水中栽有菡萏,这会儿开得正好。水上石廊曲折,可供行走,行至顶端就是正屋。 到后院里,更是假山凉亭湖泊皆备,院角处还直接将山脚的一处瀑布圈了进来,水流声叮咚悦耳。 顾鸾活了一辈子,却不知道行宫里还有这样的好地方。进了院门就先四下里转了一圈,而后才从后院回了屋去。 进了卧房,已在房中静候多时的妇人站起身:“阿鸾” 顾鸾闻声一愕,抬眸更是讶异:“娘” 两载未见,顾夫人双眸直沁出泪来。上前几步攥住她的手,一味左看右看:“都好吧” 顾鸾一时仍在这突然而至的母女重逢里回不过神――几十年了,她竟还能跟母亲重见。 好生怔忪半晌,她才忙答道:“都好都好着呢” 顾夫人攥住她的手:“快好好歇着,你这月份大了,一路从京中过来我都紧张。” “我没事。”顾鸾笑起来。母女二人一同坐到临窗的茶榻上,顾鸾问:“您怎么突然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 “皇上下的旨。”顾夫人觑着她,“倒是你,有孕了也不来个信。若不是皇上差人传我来陪你,我都还不知你有喜了。” “我怕您和爹爹担心。”顾鸾含糊道。 她其实是忘了。 一别几十载,重生之后她也就跟父亲见过那一回,一时间找不回“有事要跟家里说”的习惯。但能再见到父母她也自然还是开心的,抬手抚了抚小腹:“您要当外祖母了,高不高兴” “哪能不高兴呢”顾夫人的目光也落在她的小腹上,“我们听说你有喜,当日就高兴得一晚没睡好。第二日又怕你有个三长两短,又没睡好。亏得皇上差去传话的公公知道些情况,说你胎像一直不错,我跟你爹才安下心来。” “胎像是挺好的。”顾鸾抿笑,忽而想起什么,笑意又一下子弄了,直笑出声来。 顾夫人看着她:“笑什么” 顾鸾摇摇头:“怪不得皇上方才不肯过来,说是有事,我还信了” 现下看来,该是怕搅扰她们母女重逢吧。 他这个人,对人惯是有几分体谅的。明明自己是帝王之尊,开个口就可让旁人退开,却每每听说她在跟贤昭仪小坐他都不想来扰她们清闲。 如今知道她要见母亲,他必是更有心避一避了。 顾夫人听言,神情微凝,仔仔细细地看了她一会儿:“皇上对你当真不错” “嗯。”顾鸾点点头,“我知道您和爹爹担心什么,但皇上他”她想了半天不知该如何形容,溢美之词在心底涌出许多,连她自己都觉得若让母亲听了未免太过浮夸,就只说了一句,“是个很好的人。” “那就好。”顾夫人松气,“你过得好,爹娘就高兴。但娘还是要给你提个醒,人生就这么短短几十载,你还是把喜怒哀乐都系在旁人身上,来日倘使有什么变数,你也得看开,日子总归是你自己的。” “这我都明白。”顾鸾抿唇。 上一世她就是那样过来的,一辈子只为自己活。最后虽有缺憾,却也算一生都平安富足。 这一世她也仍清楚这份道理,只是随着相伴的日子越来越久,她越来越信得过他这个人了。诚然,倘他有朝一日真的变了,她还是要过好自己,可在那之前,她愿意全心全意地信他。 说了一会子话,母女两个一同用了午膳,顾鸾接着就耍了赖,纠缠着顾夫人跟她一同躺到床上去午睡,顾夫人看着她又好气又好笑:“自己都快当娘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顾鸾没脸没皮地堆着笑,与她一起躺下。躺下后她侧首看了看,只觉恍如隔世。 不,不是“恍如隔世”,是确确实实地隔了一世。 上一世年幼的时候,她最爱在夏日里撒娇耍赖地把父亲从房里推出去,好自己霸占半张床,跟母亲一起午睡。那段时光是惬意 的,后来进宫的时日久了,事情多起来,她就好像忘了这些。直到晚年时,闲来无事又鬼使神差地记起,心下常一阵唏嘘。 顾夫人看着她高高隆起的腹部沉吟了会儿:“太医真说你胎像好” “真的呀。”顾鸾浅怔,“怎么了” “我瞧着你这肚子总觉得比寻常七八个月的身孕要大些。方才坐着说话还不太明显,躺下就看得更分明了。”顾夫人边说边翻过身,面朝着她,露出忧色,“我知道宫里吃得好,孩子大些也应当的。但可别弄得个胎大难生,那你可就要遭罪了。” 其实不止是遭罪。顾夫人怕吓着她,话说得委婉了许多――倘使真是“胎大难生”,丢了性命的也不在少数。 略作沉吟,顾夫人又问:“产婆可都备妥了” “备妥了。”顾鸾点点头,“御前的张公公去挑的人,皇上又亲自将典籍过目了一遍。都是家世清白可靠的,您放心。” 顾夫人犹自迟疑了片刻,才点了点头:“那就好” 椒房殿里,皇后原也有心睡上一觉以解连日颠簸的疲乏,听宫人进来禀了话却睡不着了,沉着脸坐在茶榻边,一语不发地喝了半晌的茶。 景云立在旁边,腹稿打了许多遍,才敢不疼不痒地劝上一句:“娘家人进宫来陪产,原就是有例可循的。佳妃的爹娘虽身在河南,离得远些,但既是受诏而来便也不算坏了规矩。” 可皇后说:“这个本宫也知道。” 景云滞了滞:“那您又何必不高兴呢” 皇后黛眉浅皱:“佳妃是御前出来的人,行事素来是有分寸的,宫里的事她都看得明白。本宫怀着永昌的时候,为做后宫表率,没有大费周章地让母亲进宫,便是贤昭仪也看懂了,只字未提让娘家人进宫之事。如今,佳妃反倒不懂了” 景云一愣,不料皇后会挑佳妃这个错处。 略作思忖,她只得顺着皇后的话说:“佳妃娘娘是该懂的。可也或许是私心占了上峰,实在思念家人便顾不得那许多,就还是让顾夫人进来了” 皇后的脸色仍不太好看,又抿了口茶,重重缓了一息:“但愿如此吧。” 倘若真如景云所言,她便不会跟佳妃计较。一入宫门深似海,思念家人终不是什么错处,佳妃又有着身孕,她身为皇后也该照顾有孕嫔妃的心思。 但她只怕佳妃是有意耀武扬威。 近来她总是这样紧张,从前不曾有过的刻薄时不时地涌出开,止也止不住。 经过几次之后她就慢慢地懂了,嫡妻与宠妾就是难以相处的。即便她无意争宠,却挡不住宠妃想与她分庭抗礼。 一个下午在惬意中过得很快,顾鸾与母亲一起在清心苑附近走了走,回来后又带母亲去瞧了瞧柿子。 清心苑里也是先一步为柿子砌了马棚的,它却自在惯了,到了陌生的地方也不爱在马棚里待着,就慢悠悠地绕着后院溜达,熟悉新的“领地”。 顾鸾带着母亲去找它的时候,它正悠闲地在后院的湖边饮水,顽皮起来一头扎进瀑布,鬃毛都被打得湿漉漉地,它又飞速一抖,甩得水珠四溅。 “柿子”顾鸾唤它,它转过脸,视线定在旁边的陌生人身上,认真地看了看。 接着,它好像很快认定了顾夫人是“自己人”,踏着小碎步一颠一颠地跑到顾夫人跟前,二话不说就把湿漉漉地大脑袋往顾夫人怀里拱。 “哎哟”顾夫人吓得一躲,发觉它只是在耍赖就笑了,伸手揉它的毛,“这马怎么怎么” 怎么养得跟狗似的 顾鸾看着柿子发笑,抬眼间看到一道人影在假山边探头探脑,认出是张俊,就跟母亲说:“张公公来了,您等一会儿,我去问问他什么事。” “你去吧。”顾夫人笑道,顾鸾朝张俊走去,行至近前,张俊一揖:“娘娘安好。皇上差下奴来问问,他晚上若要来用膳,可方便么” 张俊边说边遥遥地扫了眼顾夫人。顾鸾自知为何有此一问,想了想,面露愧疚:“你跟皇上说,我今晚再跟母亲用个膳,让他晚些过来吧” “好。”张俊一揖,这就告了退。又过一个多时辰便是用晚膳的时间,顾鸾传了膳和母亲一起用,清心苑中的膳桌是四方的,靠在窗边,从窗户望出去正好是后院。顾鸾无意中往窗外一瞧,一眼看到柿子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嗤地笑了声:“别耍赖,一会儿拿苹果给你吃。” 柿子好像听懂了,转过头来看她一眼,马蹄往天上蹬一蹬,很高兴的模样。 是以用完晚膳母女二人又一道去喂马,柿子简直使出了浑身解数在讨好顾夫人,惹得顾夫人看着它就绷不住地总想笑。 不知不觉,夕阳西斜,两人一马在后院的廊下乘着凉,张俊又来了。 这回顾鸾没能提前看见他,他便直接上了前:“娘娘c夫人。” 二人皆回过头,顾夫人浅怔:“公公有事” “这个”张俊朝顾鸾一揖,神色稍有些不自然,“皇上说他想过来跟您用个宵夜,行吗” “”顾夫人看向女儿,神色间多有些诧异。顾鸾面色紧绷,也不好跟她解释他们两个素日有多黏糊,就跟张俊说:“那我去清凉殿吧。” “不必了不必了”张俊连连摆手,“皇上专门吩咐了,让您好生歇息。若您方便他就过来,不方便就罢了。” 顾夫人复杂的神色在二人间一荡:“皇上这是怕臣妇不自在。”说着就朝顾鸾欠了欠身,“时候也不早了,臣妇便先回房歇息,娘娘也早些歇着。” “娘”不等顾鸾把话说出来,张俊就笑容满面地一揖:“谢夫人体谅” “公公客气了。”顾夫人边说边摆摆手,就径自回了前院的厢房,顾鸾看向张俊,压着音抱怨:“他干什么呀” 张俊盯着地:“皇上说他鲜少这么成日地见不着您。” 顾鸾:“晌午到行宫时不是还说了话” “那也就说了那么两句话。”张俊扯扯嘴角,伸手,“下奴扶您回屋坐着,再请皇上过来” “”顾鸾无奈地看他一眼,“我这儿有燕歌,你去吧。” “诺。”张俊长揖告退,飞快地往清凉殿奔去。 过了不足两刻,楚稷就到了。顾鸾估量了一下从清凉殿过来的距离,心知他走得急,忙将案头的冰镇酸梅汤端给他:“哪有这么急,弄得跟几年没见了似的。” 楚稷饮了口酸梅汤,不满地挑眉:“见了你娘就不要我了” “这叫什么话”顾鸾瞪他,瞪完就憋不住地笑了,拉着他的手去落座。 二人一道用了宵夜,沐浴之后躺到床上,楚稷活像受了天大的委屈,一声不吭地靠近,把她搂住。 顾鸾斜眼瞅瞅他:“好热。” 他闭着眼,装没听到。 她稍稍凑了凑,亲他一下:“我这不是刚见到我娘一天嘛,又没真忘了你。” 楚稷眉宇深锁:“算来你娘还要在宫里待上月余,唉”他长声叹息,“我这就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噗”顾鸾喷笑,撑着腰翻身,伸手环住在他颈间,“你最好啦委屈你自己也要顾着我,我都知道的。” “你知道”楚稷睁开一只眼,眯着看看她,又阖上。 “那还不亲我一下。”他不咸不淡。 顾鸾抿抿唇,挪近,深吻下去。 他阖眸冷淡的脸上顿时有了笑意,笑音在他喉中漫开,他扶着她翻过身,还以一个悠长而放肆的吻。 顾鸾任由他嚣张地入侵她的唇舌,好半晌他才松开,含着笑抚一抚她的额头:“睡吧。” “嗯。”顾鸾安然闭眼,不多时下意识地伸手,习惯性地将他的胳膊抱住。 楚稷慢悠悠地问:“不嫌热了” 她没说话,只抱得更紧了些。 是夜,顾鸾罕见地做了一整夜的噩梦,梦到上一世的事情。 上一世,宫里很有几位皇子公主降生时“胎大难生”,大多落了个母子俱亡的下场。 那时候,她没太拿这些当回事,只在尚宫局里按部就班地忙着置办丧仪,最多慨叹两句世事无常。 但现在,这些场景重现眼前,伴着母亲的那句“可别弄得个胎大难生,那你可就要遭罪了”一起,搅得她恐惧蔓生,难以安宁。 临近天明,楚稷在不适中醒来。 初时只觉得手被被褥沾得潮乎乎的,只道是天热出汗,细一感觉却又不热。 接着,他更清醒了两分,手掌张开一摸就觉褥子已湿了大片。 他蓦地坐起身,揭开被子一看:“阿鸾” 顾鸾被这声唤惊醒,从梦境纠缠中刚睁开眼,就见他已翻身下榻,疾步跑向殿门:“快,传太医来”他朝门外喝道。 顾鸾正自愣神,一阵搐痛忽至。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怕是已要生了。 产后(她反反复复地跟自己说:她...) 霎时之间,清心苑内灯火尽亮,宫人们有条不紊地忙碌起来。 院中嘈杂,顾夫人自然被惊醒,揭开被子起身:“出什么事了” “夫人。”霜白进来福了福,“佳妃娘娘好似是要生了。” “什么”顾夫人大惊,“不是应该还有月余” 霜白亦一脸惊恐:“奴婢也不知怎么回事,就听皇上突然喊人” 话未说完,顾夫人已匆匆下了榻,开始穿衣。霜白忙又唤了两个宫女进来侍奉,不一刻工夫就收拾妥当,顾夫人顾不上其他,疾步往正屋赶。 椒房殿,宫人闻讯后忙入了寝殿,唤醒皇后。皇后闻之亦是一惊,同样问道:“不是才八个月怎的这就要生了” “许是突然动了胎气吧。”景云边说边匆忙服侍皇后起身更衣梳妆。 接着,整个行宫之中的灯火渐次燃起,六宫皆陆续听说了清心苑的事,妃嫔们无论身份高低都匆匆起了床,往清心苑去。 清心苑的卧房之中,时起时落的疼痛激得顾鸾额上的冷汗涌出又散去,直惹得她心也慌了,呼吸渐次局促。 “阿鸾”楚稷比她还慌,紧攥着她的手,手心里一层冷汗。 产婆上前劝了两次,说产房阴气重,他不宜久留,楚稷置若罔闻。到了第三次,不等产婆开口,张俊就先将人挡开了。 “算了。”张俊压音朝产婆摇头,“皇上不会走的,你们好生办差,不必在意虚礼。” 产婆略作踌躇,福身应了就又继续忙起来,听到皇帝声音打着颤安慰佳妃:“别怕我陪着你,你娘也在,别怕啊” “嗯”顾鸾疼得想哭,应声哽咽。 在今日之前,她都并不害怕。眼下痛劲儿一涌却激起了心底最简单的恐慌,她简直怕自己会被活活疼死。 如此这般,再想起母亲那句“胎大难生”她就更害怕了。手原本是被楚稷攥着,不知不觉就反握住他的手,后来不知过了多久,她在愈演愈烈的疼痛下涌出一股前所未有的蛮力,手上一握,直攥得他反使不上力道握她。 楚稷脱力,手酸了好一阵才渐渐缓过来。执起她的手来,吻了吻她的手背:“快了产婆说快了。” 忙忙碌碌的人群之外,顾夫人立在不远处无法安坐,但也没有近前。 进宫陪产,她原以为自己会在这时候守在床边,陪着女儿熬过这最难的时刻。可看看眼前,却觉得这样更好。 阿鸾封了妃,便要与皇帝过一辈子。虽然为帝王者总有三宫六院,阿鸾恐难求得白头偕老,但让他知道女儿家生儿育女有多辛苦总是好的。 他记着这份辛苦,日后总能多几分情分。 屋外,天色已渐渐转亮,后妃几人都在廊下候着。屋内的动静并不算太大,只偶尔能听到几声佳妃的呻吟,更多的则是宫人的嘈杂。 皇后望着屋门怔怔地出着神,她禁不住地想起来自己生永昌那时候母亲不在,皇上更不在。 诚然,没让母亲进宫的是她,皇上则是一迈进殿门就被她劝了出去。可两相一比,她还是觉得心里头空落落的。 不远处,何美人也忍不住地在小声抱怨:“佳妃娘娘这可有些不合适了。平日如何都好如今这产房血气这样重,她怎的还缠着皇上不让出来” “你这话可就不对了。”贤昭仪摇摇头,“生孩子疼起来哪还顾得上那些依我看,多半是皇上自己愿意陪在里头。” 何美人秀眉蹙得更紧了三分:“臣妾知道昭仪娘子素与佳妃娘娘交好,可宫中的礼数在这里,便是皇上自己愿意在里头,她也该把皇上劝出来啊” “”贤昭仪无语地看她一眼,只能说,“等日后你自己生孩子时就知道了。” 这话说得颇有些不客气,偏生贤昭仪是生养过的,这话有她说出来也没什么不对。 何美人哑了哑,悻悻地低下头不敢再吭声了,心里暗骂自己总是管不住这张嘴。 日上三竿的时候,婴儿的啼哭终于传出来,床上的佳妃和床边的皇帝同时大松口气。 “恭喜皇上。”产婆将孩子包好,送到皇帝面前,“是个健康的小皇子。” 楚稷根本顾不上多听,伏在床边长舒着气。 转而却又听另一位产婆说:“这这是双生胎,还有一个” 刚舒了口气的楚稷猛地窒息,惊然抬头:“什么” 抱着孩子前来道喜的产婆亦脸色一白,将孩子交给事先进来候命的乳母,几步回到床尾去查看:“哎真是还有一个” 原以为可以歇下的顾鸾脑中嗡地一声,忽 觉一直被紧攥的手一空,楚稷蓦然起身,风风火火地杀向一旁。 “怎么回事”楚稷一把拎起正写药方的王之实。 “皇上”王之实看着皇帝猩红的双眼,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楚稷目眦欲裂:“佳妃给你一个将功抵过的机会,你不要是不是” “不不不不是”王之实有口难言,“臣臣没” “皇上息怒”吕太医赶忙上前劝他,“皇上容禀,这双生胎确也未必能从脉象上把出,臣无能,也未能诊出。” 楚稷面色稍缓,咬紧牙关又盯了王之实两息,才终于将他松开。 王之实余惊未了,双腿一软几要瘫倒在地上,吕绍辉一把将他扶住,抬眼一瞧,皇帝已大步流星地回到榻边守着去了。 宫人们继续忙碌着,在外候着的几位摸不清情由。皇后皱了皱眉,挡了个正往外走的宦官:“本宫适才似是听见孩子的哭声了,现下怎么样了” “皇次子已平安降生,但太医太医说是双生胎”那宦官躬身抹了把汗,“太医们先前未能诊出,生下一个才知还有一个。” “双生胎”皇后身后,几名嫔妃神色各异。 皇后一滞,藏在袖中的手暗自攥紧了帕子。 “下奴得赶紧去煎药”面前的宦官道。 “去吧。”皇后点了头,后背直沁出一阵虚汗来。 佳妃的命怎会这样好头一个已知是皇子了,第二个生下来,不是让她得了两个皇子就是一举博了个儿女双全 她一时简直觉得自己生不逢时。 不,她是嫌佳妃生不逢时。 若佳妃生在那些视双生胎为妖异的朝代该多好。孪生的孩子降生便至少要被处死一个,当母亲的也多半再不能复宠如前。 这个念头一起即落,直惊了她自己。 她不该这样想。 皇后用力地摇头,觉得自己像着了魔。舒嫔离得近,见她摇头便上前询问:“娘娘怎么了” “没事。”皇后强笑了下,定住神,“既是双生子,总不免有些艰难,本宫想去庙中为佳妃祈福祝祷。一会儿等孩子降生,你们差人给本宫回个话吧。” 舒嫔闻言福身:“娘娘心慈,佳妃娘娘必会母子平安。” “嗯。”皇后草草应了声,就匆匆走了。唯有她自己心下知道,她不是想去祈福祝祷,而是想求得宽恕。 方才那样恶毒的念头直吓得她出了一身冷汗。佛家讲“一念成佛念成魔”,她动那样的心念就是在成魔。 很快,日头转至正当空,到了晌午。后又缓和下去,灼热渐淡。 清心苑堂屋里那座西洋钟指到三点的时候,屋里终于又响了一阵婴啼,屋外众人神色皆一颤,贤昭仪喜形于色:“生下来了” 这回很快就有宦官出了屋,向众人报喜:“佳妃娘娘顺利诞育两位皇子,母子都平安” 话音刚落,守在房门口的两名宦官就窜了出去,踏着水上的曲折石廊一路而行,一个去向太后报喜,一个禀奏还在祈福的皇后。 屋中,顾鸾已累到神思涣散。 她觉得自己又快死了――眼前所见,像极了她咽气后曾短暂见到的光怪陆离。 无数光晕在眼前转着,红蓝橙紫,相互交错。周围的人声变得模糊,像在水中说话,她费尽力气也听不清楚。 过了不知多久,那些声音才一点点凝聚。顾鸾这才发现周围原没有那么吵,只是楚稷在一声声地叫她:“阿鸾阿鸾” 她撑着些气力,勉强转了转头,目光看向他。 他气息一松:“没事吧” 顾鸾定了定神,眼见他身后的太医c产婆c宫人面上都只有喜色,不见忧愁,便知他又在瞎紧张,摇了摇头:“还好。” 又缓了好半晌气力,她心有余惊地问了一句:“生完了吧” “生完了”楚稷忙道,她疲累地睁不动眼:“龙凤胎” “”楚稷闭了口。 他听出她这句话里有所期待,奈何事与愿违。闷了半晌,楚稷出言宽慰道:“咱们不必事事完美哈儿子女儿我都喜欢。” 顾鸾:“” 哦。 生下第一个孩子的时候,她听到了产婆说是皇子了。第二个降生时已没心力去听,但听他这副委婉安慰的口吻,自能想到也是皇子。 迟钝地又躺了会儿,顾鸾扑哧一声笑了,直牵得腹部一阵疼。 慌忙按住小腹,她艰难地又笑了两声,笑得楚稷发懵:“怎么了” 顾鸾又痛又笑,五官扭曲,无力说话,只得摇头。 她只是觉得他说那句话哄她的口吻太好笑了,小心翼翼得仿佛她不是一胎生了两个儿子,而是小产了一般。 其实纵使不是龙凤胎她也并不失落,龙凤胎只是随口一问。 不远处供佛的广恩殿里,皇后跪在蒲团上,努力静心,脑海里却仍乱作一团。 她觉得自己错了,她不该那样嫉恨佳妃,可脑中又有个声音犹如小鬼作祟,一声声地告诉她是佳妃先有的异心。 她几度摇头,想将这些念头甩出去,心神却不听使唤。万般恶念回荡脑中,宛如魔音绕梁。 “皇后娘娘”忽有宦官的声音灌进殿里,喊到第二声,皇后才听见,“皇后娘娘” 皇后睁开眼,转过身。急赶而至的宦官在几步外驻足,下拜叩首:“启禀娘娘,佳妃娘娘平安诞育两位皇子。” 皇后稍稍一怔,屏息衔笑:“那就好。” 清心苑中,宫人们又忙了一阵,收拾掉沾了脏污的床褥,又给顾鸾擦了擦身,她才终于能睡了。 顾夫人坐到床边陪了她半晌,等她睡熟就亲自抱起了两个外孙,刚降生的孩子重不到哪里去,她坐在茶榻上一手抱一个,左看右看,高兴得说不出话。 楚稷在几步外看着,犹豫再三,走上前,轻唤:“夫人。” 顾夫人忙要起身,他又说:“夫人坐。”说着顿了顿,视线落在孩子身上,神情有些复杂,“夫人可否教教朕,这是怎么抱的” 顾夫人一怔,几是脱口而出:“大公主与皇长子皇上没抱过” 话一说完她已后悔――万一皇上与那两个孩子不亲,这话问来实在尴尬。 却听皇帝道:“没一起抱过。” “哦”顾夫人了然,就笑了,“都是一样的抱法,让孩子枕在臂上,抱稳便是。皇上坐,臣妇先给皇上放好,皇上便知该是怎么抱了。” “好。”楚稷衔笑,依言坐下,顾夫人先将孩子都交给乳母,又一个一个放到他怀里。楚稷初时有些僵,不多时放松下来,笑说,“多谢夫人。” 这句谢竟听着很诚恳,顾夫人一怔,不禁打量了他两眼。 屈指数算,皇帝今年尚未及弱冠,面容清隽,抱孩子的样子温文尔雅。 若他不是天子,阿鸾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大概便是她和顾巍眼里的美满姻缘了吧。 可他偏是天子,他们便只能盼着他待阿鸾好的日子能长久一点。 顾鸾这一觉睡得很长,睡时尚不及傍晚,睁开眼四处漆黑,已是深夜。 孩子们自有乳母照料,不必她操心。她只觉得身上无力,缓了缓,想起身喊人进来。 但她刚一动,身边的人先醒了:“阿鸾” 顾鸾在黑暗中愣住:“你还睡这儿” 她得坐月子。坐月子和怀胎时可不一样,得排恶露,床褥上不免脏兮兮的。 楚稷猜到他的顾虑,摸索着捏她的脸:“没事。”言毕又问,“你想起来” 顾鸾薄唇微抿:“饿了” 他了然一笑,便唤人进来燃了灯,又着人传膳,小厨房遵医嘱烹制的药膳即刻就端了进来。 热腾腾的一碗汤面,带着明显的药味,却也并不难闻,顾鸾趁着饿狼吞虎咽地吃了两口,抬头问他:“孩子都好” “好得很。”楚稷道,“只因是双生子才早产了,孩子都康健,无甚大碍,最多分量轻了些。” 那就好。 顾鸾又吃了口面,楚稷躺回床上,支着头看着她吃:“我还没给他们想好名字,永字辈,挑个日字旁的,你觉得什么字好” 顾鸾凝神一想,就想起了永曜。 那是上一世的皇次子,仪嫔所生。名字是好名字,充满光明,只是最后因为生母的算计而下场凄凉,她难免觉得不吉利。 她想了想,就说:“不想要太复杂的字。” 楚稷微怔:“不想要太复杂的” 顾鸾点头:“小孩子习字时总要先学自己的名字的,越复杂越难学。我小时候就嫌这鸾字难写,那时候对门农户家的女儿叫小丫,我可羡慕她了。” 楚稷喷笑出声,又觉很有道理。 他也曾嫌弃自己这个稷字笔画太多,那时候兄弟几个一起在尚书房读书,数他名字写得最慢。 他凝神想了想:“那永昕和永昀好不好” “好。”顾鸾不假思索地点了头。 只要不是永曜,她觉得哪个字都好。 “来人。”楚稷便扬音唤人,想将两个皇子的名字定下。顾鸾忽而反应过来,急道:“等等” 摆手挥退了那刚进屋来的宦官,她说:“咱们私下里先定下无妨,还是按规矩等周岁再下旨吧。” 否则,皇长子永昌降生即赐名是因嫡长子身份贵重,到她这里可就要被指摘妖妃祸国了。 楚稷却不想等那么久,忖度片刻,说:“那等百日吧。” 顾鸾想想也好。虽说明面上的规矩在那儿,但百日时赐名的孩子也并不算少。隔了这一个月便算是比皇长子退了半步,不曾僭越。 待她吃饱漱了口,二人便又睡下了。生孩子让她累得厉害,这一觉又睡得很久,睡醒时楚稷已去上朝,顾鸾伸着懒腰坐起身,一眼看见茶榻上琳琅满目的东西。 “那是什么”她问。 顾夫人原坐在书案前读着书,闻声放下书卷,含笑走到床边:“我早上起床时皇上正往外走,在屋里就听他边走边报礼单似的,说了一连串的东西要给你送来。适才我看了看,什么都有,样式颜色瞧着也是你喜欢的。” 顾夫人想着那些东西心里就高兴。不为那些东西多么贵重,而是因皇帝明显知道阿鸾的喜好,更因这些东西都是给她的,不是给孩子的。 由此可见,至少在现下这个时候他是真的喜欢阿鸾,对她好就只是想对她好,不是为着孩子之类的缘故。 安养了一个月,顾鸾出了月子。又过两月有余,行宫中给两个孩子一同办起了百日礼,这是罕见的大喜。 太后早就想见这两个新生的孙儿,但因孩子太小,天气又热,便始终没让宫人抱去。如今借着百日礼,她到底忍不住开了口,乳母就趁晨起天不热的时候先抱着孩子过去了,太后看着两个孩子笑得合不拢嘴:“可真是辛苦佳妃了。” 太后边说边摘了护甲,乳母见状自然会意,就将皇次子送到了她怀里。 “都让哀家好好看看。”太后这样说,皇帝就上前抱起了三皇子,坐到了太后身边去。太后看出他抱孩子抱得娴熟,但因皇后在身边,只笑着睨了他一眼。 皇后立在太后身侧垂眸看着眼前这一团和气的画面,维持着得体的笑容:“借着今日两位皇子百日的喜气,臣妾想跟皇上求个恩旨。” 楚稷抬眸:“你说。” “来年便又是大选年了。”皇后笑意盈盈地望向他,“前几日尚宫局已将初选的名册送至臣妾宫中。臣妾想着,这会选谁进来倒说不好,却总归不能委屈了宫里如今的姐妹们。皇上若觉着合适,不如先大封六宫,抬一抬各位姐妹的位份。” 楚稷不假思索地点了头:“皇后安排吧。” 他果然是不在意的。 此举正如皇后所料,皇后笑意就深了两分,继道:“臣妾想了想,佳妃诞育两位皇子乃是大功,当晋贵妃。往后舒嫔进宫有三年了,她家世好,也从不惹事,可封妃位;唐昭仪c贤昭仪皆可赐个嫔位,何美人与秦淑女也当各晋一级。” 太后听得眉心一跳。 她抱着孩子,脸上仍挂着笑,目光不动声色地在皇后面上一扫而过,心中暗叹:终究是坐不住了。 皇后所言,听上去只是个个都晋一例,实则可没那么简单。 略作沉吟,太后启唇:“别的就罢了。佳妃是有孕时刚晋的位份,缓一缓吧。” 皇后笑意更深,口吻轻松地劝说:“是。可那个时候,咱们谁也没料到她会诞下两位皇子不是这原就是大功。佳妃又一贯守礼,虽得盛宠也从不生事,臣妾觉得她当得起这贵妃的尊位。” “缓一缓吧。”皇帝启唇。 皇后一愣。 楚稷看着她,面无表情,眼中隐含两分思量:“母后所言有理,佳妃有孕时才刚晋封过,贵妃之位不必这样急着给她。” 说着语中一顿,又道:“但先前因她有孕,朕怕她吃不消,未行册礼,此番可以将册礼补上,也算名正言顺。” “好。”皇后应了声,没有再多强求。 皇帝睇了眼乳母,将自己怀里的孩子交了过去,遂含笑朝太后一揖:“几天孩子们百日,宗亲们都来道贺,儿子先去见一见。” “快去吧。”太后颔首,又跟皇后说,“你也去忙吧,命妇们还要去问安呢。” “诺。”皇后垂眸福身,就告了退。退出慈吉轩,心里直激得突突跳了两下。 皇帝没允,为什么 她自问那番话说得是体面的,更无半分妒意,反而句句都在称赞佳妃。 可他却那样看着她。 她不懂他为何那样看着她。那神情并不狠,口吻也和善,只是只是眼睛里没有情绪。 她被他看得心慌,越想越是心慌,可她没做错什么。 她反反复复地跟自己说:她没做错什么。 大选将至(“你瞎想不怪我!放开我!...) 走出太后所住的慈吉轩,张俊满脸惑色,抬眸迟疑着打量了皇帝的几次,终被察觉。 “有话就问。”楚稷道。 “诺。”张俊忙低头,“下奴只是不明白皇上明明喜爱佳妃娘娘,为何又不肯封她贵妃虽是如此晋封确是快了些,但这主意是皇后娘娘提的,朝中的诸位大人想来也说不得什么,议论不到您头上。” 楚稷轻哂:“若只是议论朕,倒也不怕。” 张俊一怔,惑色愈深:“那” “捧杀。”楚稷道。 顿了顿,他又摇头:“许是朕多心吧。” 他仿佛自言自语。 上一世的皇后也是她,他自问还算了解她的品性。 妃嫔相争的事,她素来不感兴趣。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身边虽然没有阿鸾,却有仪嫔,也陆陆续续有过别的宠妃。那时候他和古往今来的大多皇帝没什么两样,仗着年轻也曾风流,后宫的美人没有断过,可皇后待她们都很宽和。 这样一个人,他不该疑她别有用心。 况且他已活过一世,自然虑事周全。而皇后现下是真真正正地才十九岁,思虑欠妥倒也正常。 楚稷这般想着,姑且安下心,又说:“朕先去看看永昌再回清凉殿。” 永昌现下一岁四个月了,牙牙学语,爱说爱笑。皇后对他很是费心,与他上一世所见如出一辙,但他实在不想永昌活得跟上一世一样。 清心苑中,顾鸾梳妆妥当不久,两个孩子也被送了回来,跟孩子一同回来的还有太后的厚赏。顾鸾谢了恩,便让乳母抱两个孩子进殿去歇息。 到了晌午,孩子们就被抱到清凉殿去行了百日礼。其实他们什么也不懂,只要安心睡大觉便是,顾鸾也只需去椒房殿赴个宴,简单应酬一二。 倒是楚稷这个做父亲的,在百日礼上又要射箭又要念祝词,更免不了与前来庆贺的宗亲朝臣们喝酒,晚上回到清心苑后倒头就睡。 如此一来,翌日清晨顾鸾倒醒得比他早了。所幸这是在行宫,早朝的规矩也不似在宫中那么严,君臣原就都可晚到半个时辰。 顾鸾就径自起了身,小声嘱咐张俊:“一会儿皇上醒了,你记得去厨房端醒酒汤来。” “下奴知道。”张俊应下。顾鸾自去梳妆更衣,两刻后就出了门,照例去椒房殿晨省。 行宫之中景致优美,不似京中皇宫那样处处肃穆,各样规矩便都松一些。 晨省时嫔妃们若到得早,不必像在宫里一样干站着等,大多在殿前的院子里小坐赏花。 顾鸾到后就跟贤昭仪一同坐到石案边谈天,说起皇帝昨日喝得大醉,贤昭仪绷不住地笑:“怨不得。昨日白天臣妾去向太后娘娘问安,正碰上皇上从椒房殿离开,说是刚看了看皇长子。皇上特意提起晚些会去看b颖,免得让孩子们觉得宫里单为两个弟弟热闹。谁知到了晚上横等竖等也没等来原是喝醉了。” “呀。”顾鸾轻轻咋舌,“皇上应了大公主么那我今日该提醒她。” “也不妨事。”贤昭仪摇摇头,“孩子才一岁多,太小了,话都还听不懂几句,更记不住什么,皇上太担心了。” 顾鸾却说:“应了孩子的事不能忘的。”心里就将事情记了下来,想着下午必要提醒楚稷。 又过不多时,殿门大开,众人都看过去,景云迈出门槛,颔首福身:“娘娘已梳妆妥当,请诸位娘娘c娘子进殿问安。” 众人便止了交谈,陆续进殿,齐齐见了礼,依位份入座。 皇后笑看向顾鸾:“两个孩子都过了百日,健健康康的,本宫看着也高兴。昨日去太后娘娘那里,太后娘娘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佳妃,你平日里可多带孩子去见一见太后。” “诺。”顾鸾抿笑欠身。 皇后的目光便从她身上移开了,望向众人:“这日子过得真快,眨眼的工夫,明年又该大选了。” 这话说得几人瞬间面色都一变。 舒嫔的脸色显得尤为难看――日子过得是快,她还没侍过寝呢,就又要大选了。 却紧跟着就听皇后又说:“既有新人要进来,本宫也不想委屈了你们。昨日已同皇上议过,会先大封六宫。舒嫔晋妃位,贤昭仪c唐昭仪封嫔,何美人晋婕妤,秦淑女晋选侍。” 几人闻言,皆离席下拜:“谢皇上c谢皇后娘娘。” 皇后抿笑:“过几日便会有正式的旨意下来,到时再谢恩吧。” 言毕,她再度看向顾鸾,脸上的笑容一成不变,和和气气地告诉她:“ 佳妃诞育两位皇子,本宫原想着这是大功,封贵妃也无妨,便也向皇上请封了。可皇上觉得你有孕时才刚晋了位,贵妃之位姑且不急,可先缓缓。” 顾鸾浅怔,抬眸。 皇后续道:“但皇上也提起,你封佳妃时身怀有孕,怕你的身子吃不消便先免了册礼。此番舒嫔封妃,当将你的册礼补上才好,本宫会让礼部将一应事宜一起备下。” 顾鸾闻言也离席,垂首福身:“谢娘娘。” 皇后点点头,便让众人散了。淡看着她们告退,她心底一阵慌乱并一阵快意齐涌,情绪难辨。 想起皇帝昨日看她的神色,她到现在都有些不安。 可是细想,那神色里其实又没什么,无分毫怒意。 更要紧的事,她没有做错。她只是为佳妃请封罢了,任谁听了都只能赞她贤良大度。 “佳妃娘娘” 椒房宫外,顾鸾刚要登上步辇,贤昭仪唤了声,疾步跟上来。 顾鸾转过身,她一把握住顾鸾的手,神色间多有几分惊疑:“怎么回事听着可不对” 顾鸾垂眸笑笑:“你是觉得皇上不肯封我贵妃不对” 贤昭仪点点头:“娘娘可不能与皇上生隙啊。” “没有。”顾鸾笑意更深,“皇上不肯就对了。你放心吧,我心里都有数。” 贤昭仪的神情这才放松了些,顾鸾攥了攥她的手:“我会记得提醒皇上去看大公主,先回了。” “好”贤昭仪略显怔忪,俄而匆匆福身,行礼恭送。 回到清心苑,顾鸾走进卧房一瞧,发现楚稷竟还躺着。 他闭着眼,手腕搭在额上,应已醒了,只是不想起床。 顾鸾哑然,坐到床边推推他:“不上朝了” 楚稷皱眉,一拽被子,脑袋缩进去:“免朝了。” 顾鸾:“” “昨日就那属那几位重臣敬酒敬得狠。”他在被子里瓮声瓮气,“今天就算我起得来他们也起不来。” 顾鸾笑出声,又推他:“我传膳来,起来一起吃点东西你再睡” “好”他心不在焉地应了声。 “我还有个事要问你。”顾鸾顿了顿,“方才晨省时,皇后娘娘说她昨天给我请了封,要封我为贵妃” 楚稷沉思顿时清明,一把揭开被子,坐起身:“皇后跟你说的” 顾鸾羽睫压低:“是呀。” “她怎么说的” 顾鸾如实道:“她说我生下两位皇子,原是大功,她有心封我贵妃,但你不肯。” 楚稷只觉脑中怒气一窜,更多的却是紧张:“你听我说” “你不用解释,我知道。”她抿着笑,“宫里对我的议论已经很多,若再封贵妃就更惹眼。来年新嫔妃进宫,必有一争,我是宠妃原就已是众矢之的。倘若再坐到贵妃的位子上,更会有人想联手把我踩死。到时候若再有那么一个两个家世出挑的,将久不得宠的事与家里一说,朝臣们更不免将错处都怪到我这新封的贵妃头上,觉得皇上偏宠妃妾以致行事失了分寸。” 楚稷哑了哑,笑起来:“你想得挺明白哈” 她自然想得明白。回想上一世,早些年她虽都在尚宫局,却也知道每逢新宫嫔进宫都要有一场恶战,在越惹眼的人就越容易在这场恶战里死得不明不白。 而等这场恶战过去,虽说宫中纷争也不会停,却会缓和许多。尤其是意识到自己无缘圣宠的嫔妃,大多会偃旗息鼓――要么直接安生过日子,要么也先想想如何博得圣心再说,不必再一门心思地与宠妃对着干了。 是以他在此时挡住她封贵妃的路,是真的在为她着想。 凡事操之过急都容易弄巧成拙,不如徐徐图之。 更何况妃位也不低了,重生之始她甚至没想过这样的高位,只觉这一世能与他名正言顺地相伴便好。 她沉了沉:“可我又觉得有点奇怪。” 楚稷神色微凝:“奇怪” 顾鸾黛眉蹙起,打了很多遍腹稿的话到了嘴边还是卡了壳。 她摇摇头:“我不知该怎么说” “你直说便是。”他道。 顾鸾沉吟斟酌措辞,他想了想,先道:“你可是觉得皇后不该提这个议” 她点头:“是。” 只是提议也罢了。皇后还拿他回绝了的事故意在她c在后宫众人面前说,听着像在挑拨他二人间的关系。 可转念想想,皇后又似乎只是开诚布公地讲了经过,抓不出明显的错来,她便拿不准了。 “可能是我多心了。”她道。 楚稷沉默了会儿,叹气:“其实我与你的想法差不多。” 顾鸾一滞:“那” “但我也怕是自己多心。”他边说边伸臂揽过她,顾鸾倚进他怀中,他又道,“先不必想这些了。不论出什么事,还有我在呢。” 温和的口吻灌进她心里,顾鸾不安了一路的心神骤然放松。在他怀里又倚了半晌,她轻声道:“起床用膳吧。” 小半个月后,圣驾回銮。 十月中旬天已很有些冷了,只是早些时候楚稷一心想着两个孩子的百日,不肯被回宫的事搅扰。 如此回了宫中,很快便是众人加封的册礼。底下的嫔妃还好,顾鸾与舒嫔两个人的妃位册礼尤为隆重,都自清晨就忙起来,一忙便是大半日。 册礼之后,二人还要同去栖凤宫向皇后问安,得以往回走时已是下午。途中经过启德宫的宫门,宫人们正忙着,因为先前与舒妃同住的唐昭仪封了谨嫔,也是主位了,不宜再在启德宫随居,皇后便将安和宫拨给了她。 顾鸾坐在步辇上,静听着启德宫宫墙内传出的忙碌声,忽地好笑,腹诽楚稷太能诓人。 那时候为了将仪嫔张氏支远,他明里暗里地指点钦天监前来“进言”,说安和宫风水不好。 如今张氏没了,安和宫的风水突然就没事了,钦天监还说“有吉象”,“住进去能事事兴旺”云云。 真是君臣一起编瞎话。 安和宫中,谨嫔唐氏搭着枫锦的手进了正殿,环顾四周,已找不到什么张氏从前住过的痕迹。 谨嫔径直入了寝殿落座,枫锦陪在一旁,见榴锦低眉顺眼地进殿来上茶,冷着脸接过,口中生硬道:“退下吧殿里不用你侍候。” 榴锦眼眶一红,多少有些委屈。谨嫔接过枫锦奉上的茶盏,一语不发地抿了口,待榴锦退远才启唇:“她心思不好,咱小心些就是了,你倒也不必这样凶,没的平白结怨。” 枫锦拧着眉:“奴婢原也不想跟她计较,可听说她从前和张氏有些走动,心里总觉得晦气,也不知她从前在您跟前说的那些话有多少是在帮张氏暗中谋划。张氏的心思那么毒,您能躲过一劫真乃万幸,稍不留神就要在她身上吃亏了” 谨嫔听她这样说,便也不再多言什么了。 的确,打从知道榴锦与张氏相熟之后,她仔细回想,榴锦颇有些举动来得奇怪,不知是在打什么主意。只是张氏已亡,再探究那些也无甚意义罢了。 谨嫔只又道:“你添个心眼儿就是了。这回我既借着封嫔大动了宫里的人,把你名正言顺地搁到这掌事的位子上,就不会再让她凑到跟前来。你平日里把她约束好,莫再让她惹出事端。” “奴婢知道。”枫锦福身,见谨嫔露出困乏,便上前为她卸了珠钗,扶她去小睡。数丈外的纯熙宫中,大公主手里抓着片橘子,见二弟醒着就晃晃悠悠走向摇篮要喂给他,被贤嫔一把揽过来:“这他不能吃” 大公主望着母亲,不快地皱起眉头。 贤嫔捏捏她的小手:“b颖自己吃,弟弟太小了,吃不得的。” 大公主眉头皱得更深,清晰地吐出一个字来:“酸” 贤嫔讶然瞪眼:“自己嫌酸你还喂给旁人” 顾鸾坐在妆台前梳着头,闻言喷笑,转过脸:“我们大公主越来越聪明了,日后必能将弟弟们都治得服服帖帖。” 这话大公主没太听明白,却从口吻辩出是在夸她,就咧着嘴笑起来。 “还笑”贤嫔轻一拍她的额头,顾鸾从镜中看着贤嫔:“你真不迁宫自己当一宫主位总是自在些的。” 贤嫔望过来:“娘娘这话说的,臣妾在娘娘这里,哪有过半分的不自在”说着她起身走向妆台,“再说,明年新宫嫔入宫,是什么性子也都说不好。臣妾懒得当主位跟她们打交道去,还不如在娘娘这里躲个懒。” “这咱们倒是想法一致。”顾鸾笑瞧着她。 想到新人入宫,她心里也累。楚稷宠与不宠都不打紧,人多起来总是要有烦心事的,她也不想掺和。 只可惜躲懒这种事,贤嫔做得,她这个身在妃位的却做不得。来日皇后为新嫔妃们安排宫室,不论安排多少个进来她都得接着,只盼自己能镇住她们。 转眼又几个月翻过去,礼部择定了三月里的吉日以供殿选,秀女们便在二月先入了宫,学上一个月的规矩。 一时间,毓秀宫中被塞得满满当当,宫人们闲来无事也都拿大选之事当做谈资。顾鸾即便无心细作打听也听说了不少,譬如太常寺卿的女儿佘氏生得最美c某位翰林的女儿闵氏才名冠京。还有个传言传得最热闹,说是哪个江南来的姑娘也姓顾,“眉眼有三分像佳妃”,为此成了毓秀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 这样的传言,皇后亦有所耳闻,不觉间上了心,就问景云:“毓秀宫的那个顾氏,与佳妃可沾亲” “并不沾亲。”景云摇头,“只是都出自江南,可能数代之前有过些许联系吧。但即便是有, 也远得查不到了。” 皇后略作沉吟:“得空传她过来,让本宫瞧瞧。” “诺。”景云躬身。 本朝大选,宫中实际的规矩与外界所知很不相同。百姓们只道是殿选一锤定音,实则之前还有诸多遴选过程。 太后c皇后c皇贵妃c贵妃,乃至其他有权协理六宫的嫔妃都可提前请秀女到跟前喝茶小坐,若觉品性尚可,就可以先定下来,到殿选当日再走个过场留了牌子便是。 顾鸾于是很快就发现,皇后对这次大选很是上心。虽说上一世她没太和皇后打过交道,不知她那会儿是如何为楚稷选人,却也知三年前的那回皇后不曾这样费过神。 现如今,皇后三天两头地挑一些秀女去栖凤宫喝茶,瞧着为免过于殷勤。再想想先前为她请封贵妃的事,顾鸾的心思动摇地愈发厉害,愈来愈觉得她和楚稷或许都没有多心,皇后就是对她生了敌意。 这样的心思一起,顾鸾自然更不想沾染是非,就命宫人紧闭了宫门,免得那些去栖凤宫陪伴皇后的秀女途经纯熙宫时会动什么心思。 然而她如此设防,也并未能防住她们的心思。 楚稷近来又忙了一些,常是傍晚用膳时才得空过来,顾鸾下午就总邀贤嫔过来待着。这日二人坐到廊下一同喂马,有意坐得远了些,遛得柿子在她们间走来走去,绕上个来回才能吃到半个苹果。 后来柿子急了,再走到贤嫔面前伸脖子就拱她,贤嫔躲闪不及被撞了个满怀,马脑袋又大,她险些没坐稳从石凳上仰过去。 还没坐稳,又被柿子粗糙的大舌头舔了一脸。 “别闹”贤嫔边推柿子边笑,正匆忙摸帕子擦脸,宫门外忽而响起女子紧张地告罪声:“皇上恕罪” 院中倏然一静,顾鸾与贤嫔相视一望,侧耳再听,那声音里更添了几许哽咽:“臣女臣女方才不甚崴了脚,身边只带了一个宫女,只好让她先去找人,自己在这里等一等她。” 二人一听她语中的称呼就猜到是今年的秀女,不禁都蹙了眉。顾鸾睇一眼身边的动人,示意他们将宫门打开,两名宦官刚提步往那边走,外面又响起一跌声的惊叫,有那秀女的,还有宫人的。 两名宦官前去开门的宦官忙加快了脚步,行至朱红大门前,躬身将宫门打开。 稍开了几寸,外面的场景就映进了眼帘。瞧着应是那秀女回话间足下不稳,往前一跌,手便“好巧不巧”地扶在了楚稷手腕上。 顾鸾视线扫过,无话可说,与贤嫔一齐迎至宫门处,垂眸见礼:“皇上圣安。” “佳妃。”楚稷手腕挣开,旋即迈进宫门,伸手扶她。 顾鸾抬眸睨他一眼,视线转而落在那秀女面上,盈盈含笑:“天气尚凉,姑娘既伤了脚,别再受冻。霜白,你扶她去厢房歇着吧,传太医来。” “诺。”霜白平稳福身,便去扶那秀女。那秀女却很有些局促,战栗了一下,才想起谢恩:“谢娘娘” 顾鸾不再看她,神色淡淡地朝楚稷颔首:“皇上请。” 贤嫔识趣地再度一福:“臣妾告退。” 言毕几人便各走各的,贤嫔自回住处,那秀女被霜白扶去厢房。楚稷则与顾鸾进了殿,刚迈进寝殿的门,顾鸾就听他说:“你是不是生气了我可没动她,她突然栽过来我来不及躲罢了” 顾鸾听到一半就想笑,屏住了,斜眼觑他:“我生什么气你若真喜欢,留下就是了。我这就可以在纯熙宫收拾个院子给她,方便她殿选后住进来。” “”楚稷脸色发白,“别生气啊,我真没” “噗。”她实在没绷住,再憋回去已经晚了。 楚稷眉心一跳,继而猛然伸手,她不及躲,被他一把按进怀里,两只手毫不留情地往她腰间挠。 “我说了我没生气”顾鸾边笑边叫,“你瞎想不怪我放开我哈哈哈哈我错了我错了” 她的笑音传出去,隔着门窗墙壁虽变得模糊,也仍悦耳动听。刚被扶到厢房落座的秀女闻声一怔,目光投向正殿,半晌回不过神。 殿选(既想求得荣华富贵,只有皇...) 殿里笑闹尖叫声不断,宫人们自知是皇上在和佳妃娘娘逗趣,却把柿子急得在院子里团团转。 伴着一声嘶鸣,寝殿里笑声辄止,顾鸾一手按住楚稷的手一手捂着自己的嘴,眨眼与他对视。 “”楚稷压音,“它这么护主吗” 顾鸾噙着笑一拍,将他还伸在他腰间的手拍开:“不许挠了不然它急了冲进殿怎么办” 楚稷眯眼,嘴角轻挑:“饶你这一回。” 言毕一唤:“张俊。” “皇上。”张俊行上前,楚稷睇了眼殿外:“去告诉毓秀宫的人,那秀女既受了伤,总要先好生养着,大概也学不好宫中礼数了。让他们送她回家吧,明日就离宫。” “诺。”张俊应声,顾鸾却道:“别” 楚稷看她,她摇头:“你不喜欢,殿选时不留她便是了,不必这样早早打发回去。” 楚稷挑眉:“她是什么心思,我清楚,你也清楚。若不打发走,旁人见了还当我吃这一套。” 顾鸾又说:“宫中大选,能入选的本百中无一,多数秀女都知道选不中才在情理之中。她如此钻营,可见家里平时是如何教的她。这世道男人总有多得是的法子建功立业,女儿家的出路却没有多少,倘使她自幼就被家里寄予厚望要入宫为妃,此番只是没选上便也罢了,若再早早就被宫里打发回去,今后的日子不知要如何过了。” 在宫里行止失当过的贵女,怕是连议亲都会变得艰难,那秀女罪不至此。 楚稷皱眉看看她,手又往她腰间伸。吓得她立时想躲,他却只是环住了她。 “心眼儿这么好吗”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将心比心罢了。”她低下视线,避开他的目光。 她实是因为看过听过的事多了,才能这样将心比心的。 本朝的宫女其实并非人人都会在宫里留一辈子。 从二十五岁开始,只要碰上采选有新的宫女添进来,她们便都有机会离宫。既有这样的规矩,她上一世又为何一路熬到了尚宫女官c又熬到了当御前掌事不就是因为知道自己出了宫便是嫁人成家的命吗 谈婚论嫁,凭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固然相信父母会好生为她挑选夫婿c婚后也会为她撑腰。可若不是她喜欢的,日子也终会过得难受,与其去那样赌运气,还不如留在宫里当她的女官。 而若她出了宫能有机会像男人们那样用五花八门的法子为自己谋生,她必是愿意出宫的。 楚稷却不知她是因久经世事而有的感慨,听她一番话说得意味深长,心下便思索起来:是不是近来过得烦闷,是以悲春伤秋 略作斟酌,他拉着她坐到茶榻上:“阿鸾。” “嗯” “我近来又忙起来了,白日里总不得空来看你。” “没事的。”顾鸾口吻平静,“你忙你的。” 他置若罔闻:“永昕永昀都八个月大了,又有乳母们照料,你还是来紫宸殿吧。” 顾鸾浅怔,抬眼看他。 他问:“好不好” 他其实还是喜欢她在御前待着。否则不忙时还好,他随时可以过来,如今忙起来他整天整日地扎在案牍奏章里,抬头见不到她,总觉得少点什么。 顾鸾没多犹豫,点了点头:“好。” 比起后宫,她也更喜欢在紫宸殿待着。 一拍即合,都很愉快。顾鸾转而吩咐燕歌传了膳,用完晚膳,燕歌又入殿禀了话:“太医给那位姑娘看过了,上了药,说让好生养着。” 不多时,张俊自殿中退出,走进厢房,皮笑肉不笑地躬身:“姑娘安好。” 房中的秀女顿时紧张。她的脚是真疼,早些时候她咬紧牙关费了好些工夫才崴成这样。可见到这位御前的掌事公公,她还是强撑着站了起来:“公公” 张俊垂眸:“皇上看您伤了脚,怕您养不好落下病根,吩咐毓秀宫单独拨个院子给您,再指几个宫人过去侍奉。外头已备好送您回去的步辇,走吧,下奴随您去一趟。” 秀女心中一喜。 这样的厚待,难不成皇上对她 她又赶忙道:“不敢劳烦公公,臣女自己回去便是。” 张俊睃她两眼:“下奴还要去跟毓秀宫交待清楚呢。” “哦”那秀女了然,不敢耽搁,赶忙随张俊往外走。 两名宦官搀扶着她,她顾不上疼,只想尽量跟上张俊。脚腕处的一阵阵酸痛直往上灌,几能涌至膝间,却只在她心中激起一重重喜悦。 若她能入选可就太好了。哪怕位份低些也不怕,她可以慢慢往上爬。 嫡母说得对,家中只空守一个高不成低不就的爵位是不行的,她那几个不争气的哥哥也指望不上。 若她能讨得皇上的欢心,一切都会大不相同。 行了近三刻,一行人才到了毓秀宫。早些时候已有御前宫人先一步赶过来挑好了院子,见到他们就上了前,恭恭敬敬地将人往院子那边请。 张俊则直奔后院,去见几位教习女官。这个时辰几位女官也已回屋歇着了,听闻张公公来都是一愣,匆匆迎出屋,张俊在院中站定脚:“连个秀女都管不好,您几位可真是办了个好差事。” 几人尚不知出了何事,面面相觑。 张俊轻笑:“方才送回来那个秀女你们最好是能看住,让她好好养伤,别再惹出什么事来。今日这事,若依皇上的意思就该直接打发她回去,是佳妃娘娘心慈才先留下了她。倘使她再出什么事,你们这教习女官我看也不必当了” 张俊说罢,拂尘一挥,转身就走。 几位女官打了个寒噤,忙差人去纯熙宫打听究竟出了何事,千叮咛万嘱咐地让那生得灵巧的小宫女嘴巴甜些,千万惹纯熙宫的姐姐们不高兴。 毓秀宫西侧的院子里,那秀女虽然脚还疼着,却一夜好眠,梦中尽是好事。 翌日醒来时已日上三竿,她迷迷糊糊地睁眼,看见天色惊坐起身,匆忙起来穿衣裳。 “姑娘。”两位年近三十的女官进了屋来,见她着急,和和气气地上前帮起了忙。 秀女埋怨道:“怎的不叫我一声。这么晚了,怕是误了好些事。” “不会无事的。”其中一位淡淡道,“皇上吩咐,让您好生养伤。” 秀女摇头:“规矩总要学的。” “不必学了。”那宫女顿了顿,“往后的日子,您都不必学了。” 这声音太冷c太淡,飘忽而不带感情。秀女正穿衣的手一顿,怔怔抬眸:“姑姑什么意思” “姑娘好生歇着就是了。”二人立直身子,垂眸毫无感情地禀着话,“虽说依皇上的意思就该即刻打发您走,但既然佳妃娘娘开口求了情c皇上也应允了,咱们便也会依旨好生照顾,供给您的衣食皆会是毓秀宫里头最好的,左右也就这十来天了。可姑娘您也要知道,奴婢们在宫里当差都不容易,您若还不能安分,非要惹出什么事来,奴婢们的前程便就毁了,您最好心里有个数,别贸贸然地往这院门外去,免得大家面子上都不好看。” 这话落入那秀女耳中,犹如五雷轰顶。 “什么”她薄唇翕动,惨白着脸色连连摇头,“不不行” 与此同时,佳妃的贤名却在毓秀宫里传开了。秀女们私下里聊起来,都感叹佳妃娘娘可真是个大善人。 “听说是失仪失到皇上跟前呢――怎么就那么容易便碰上皇上了我看就是有意争宠吧。就这,佳妃娘娘竟还肯顾及她的面子让她先留下来,也不怕再闹出事。”晌午小歇的时候,几个秀女一同聚在屋里说着话。 另一人也道:“就是的。若换做是我,怕是比皇上还想让她走。若不然这回她失了策,下回却成了事怎么办佳妃娘娘这是拼着圣宠被夺也要给她留情面,我可办不到。” “要么佳妃娘娘能长宠不衰呢。”立在矮柜前自顾自沏茶的秀女也插了话,“单这样一比就瞧出来了,高下立现。” 这些话沸沸扬扬地传开,第二日傍晚,顾鸾就听燕歌说了。 她在紫宸殿伴着驾,燕歌不敢上前贸然将这话传到皇帝耳朵里,就借了个由头将她请到外殿禀事。于是楚稷看着折子,就听外头惊起一句:“怎的就又议论开了” 楚稷抬眸,看一眼外面,又看向侧旁的张俊,张俊低眉顺眼地提醒:“应是在说毓秀宫的事。” 哦。 楚稷抿笑,视线安然落回手中的奏章上。 顾鸾不多时折回殿中,拧着眉头坐回御案边,他目光不动,攥起她的手吻了下:“不生气哈,有贤名又不是坏事。” “你知道”顾鸾没好气地把手抽回来,盯着他,看着他笑意绽开。 她一下子懂了:“是你传的话” “我没有。” “就是你”她瞪他,他不再争辩,绷着笑佯作若无其事地继续看折子。 当然是他干的。 他虑及她宠妃之名犹盛,与妖妃只差一线,早就想为她立一立贤良淑德的好名声。 送到眼前的机会当然要用啊。 再说他又没有瞎编 栖凤宫中,皇后用过晚膳又给皇长子读了会儿诗,读罢想去太液池边散一散步,却是还没出宫门就听到了宫人们的闲言碎语。 皇后面上笑意顿失,景云见状,忙喝住那两个宫女,声色 俱厉:“拖下去掌嘴” “罢了。”皇后止了她的话,强缓一息,摇了摇头,“本宫只是想到了些别的事,跟她们不相干。佳妃常伴皇上左右,素日行事得体,宫里头夸她是应当的。” 景云颔首轻道:“是”说着忙摆了摆手,令那两个宫女退远了些。 皇后不再多言,搭着景云的手迈出宫门,心中憋闷得厉害。 她总能将话说得得体。只要她愿意,她便永远都能做出贤惠大度的样子。 她也喜欢这样的自己。在她心里,那些名留青史的贤后大抵就是这样,不争不抢又善解人意。 一直以来,她都觉得那样活着是自己心甘情愿。可这些日子,她却愈发觉得支撑得疲累。 她越来越动摇了,许多时候她都觉得贤惠这两个字让她变得既疲倦又孤独。偶尔听宫人说起佳妃与皇上间的温柔小意她竟会有些羡慕,羡慕佳妃能那样缠着皇上,分毫不去顾忌什么名声。 皇后一路走得心不在焉,傍晚的夜色低低地压着,她心里一阵阵地发沉。 待得太液池映入眼帘,视野突然开阔,她终于重重地吁出一口郁气来。景云察言观色,压着音劝她:“宫人们总是碎嘴的,憋不住地要乱嚼舌根,娘娘别跟她们计较。” 皇后没说话,景云递了个眼色示意后头的宫人们退下,扶着皇后落座到湖边的石凳上。 皇后凝望着平静的湖面,脑海里鬼使神差地想起佳妃刚进后宫那会儿与皇上在水榭共眠之事,沉吟半晌,怔怔开口:“景云,你总说佳妃守礼。可这嫔妃得宠久了能有几个不打后位主意的” 景云听得心中一紧:“娘娘” 皇后侧首,目光定在她面上:“她先是一味地缠着皇上,又是这样四处散播贤名。皇上吃她那一套便算了,本宫不是看不明白。” 景云抿唇:“这也说不准。宫人们总爱找些事议论,那些事也未必就是佳妃” 话音未落,皇后一记眼风扫过来,她忙闭了口。 景云噎了噎,躬身垂眸:“娘娘身居后位,若留个意也好。”语中一顿,她又说,“可皇上宠着她,您也不好明着治她。依奴婢看您别着急,毓秀宫的那位顾氏是个聪明的,既知您的心意,又跟佳妃有几分像。您在殿选时留了她的牌子,让她慢慢替您办事便是。您还是得好生抚育皇长子殿下,那才是重中之重呢。” 前头那些,皇后只是心不在焉地听,这些日子她多少听出了景云想息事宁人。不是不为她着想,而是怕她与佳妃争个两败俱伤。 莫一句,倒说进了皇后心坎里:“是啊,本宫还有永昌。”怔了一怔,她缓出笑容,“有嫡长子在,佳妃纵是得宠也翻不出花来。” “是。”景云低眉顺眼地躬身。 毓秀宫,顾曦洗净了脸,坐在妆台前一语不发地梳着头。 秀女们都是一人一屋,六间屋一个院,自己身边没有宫女,起居概由尚宫局拨过来的宫女照料,一间院里有四个宫女。 但顾曦在皇后娘娘跟前得脸,又和佳妃有三分像,宫女们便都愿意巴结着她。她这厢梳着头,有宫女进来看见了,立刻上前接过梳子:“奴婢帮您。” “多谢。”顾曦颔一颔首,默了一会儿,问她,“那位孙家小姐,当真要被关到殿选才能放出来了” “自然。”宫女嗤笑,“您没听说么若按皇上的意就当即刻送她走,是佳妃娘娘说了情才让她有机会去殿选上走个过场,如此自是不会让她再出来惹事了。” “可真是宫规森严。”顾曦轻道。 她其实想说,皇上待人可真严厉。 顾曦默不作声地沉吟了半晌:“你见过佳妃娘娘么” “巧了,奴婢还真见过。”身后的宫女含起笑来,话匣子就此打开,“奴婢和她是同年进的宫,一起在尚宫局里做过事,也说过几句话。她原也是秀女来着,不知是因什么缘故没参加殿选,转而去了尚宫局,结果啊没几个月就调走了,直接到了御前,又几个月就封了嫔位。” “是这样”顾曦听得怔怔,暗想这该是佳妃的谋算了。想想也是,寻常入宫的嫔妃其实不及御前宫人那样能时时见到皇帝,更不及御前宫人能照料天子起居。 她忽地有些懊恼。若早知还有这么一条路,她也该效仿佳妃,但现下显是来不及了。 身后的宫女似是看穿了她的心事,复又笑道:“但依奴婢看,还是姑娘福气更好。这才多少时日,姑娘已进过栖凤宫几回了,入选志在必得,不必像佳妃娘娘那样铤而走险。” 顾曦对这话不置可否,斟酌须臾,接着问她:“佳妃娘娘是什么样的人” 那宫女与佳妃也不算相熟,被问得一愣。 顾曦又细说道:“我想知道佳妃日常喜欢什么样的穿戴c爱梳什么样的妆,说话做事又是什么样子。你若是知道 ,便告诉我一些。” “这个”那宫女思量起来,摇了摇头,“奴婢与她也算不得那么相熟。但奴婢可以给姑娘找几个人来问问。佳妃娘娘在宫里也有些时日了,平日外出走动,见过她的宫人总不少的。” “多谢你。”顾曦抿笑,视线下移,落在手腕上。 她腕上的南红手钏是母亲给她的。 母亲说她才貌双全,家乡难有男儿配得上她,必要进宫才好。她自己也想进宫,宫中的荣华富贵是她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但,既想求得荣华富贵,只有皇后娘娘的青眼可不够。 三月中,大选的时候终于到了。 这日皇后颇为忙碌,便免了晨省。顾鸾便轻轻松松地睡了个懒觉,醒来就听燕歌说:“皇上让您晌午时去紫宸殿。” “紫宸殿”顾鸾浅怔,“皇上今日不是该在毓秀宫殿选么” “是。”燕歌微微拧眉,“奴婢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半个时辰前有位御前的公公匆匆来传了话,说完就走了。” 顾鸾略微起疑:“御前的你可识得” 燕歌道:“这您放心,是个熟脸。” 顾鸾点一点头,便起了身,自去梳妆。 毓秀宫里,皇帝端坐主位,一言不发,皇后又一次开口:“陶氏留用吧。” “”张俊垂眸暗暗咋舌。 大选要进行一整日。但这才过去一个上午,皇后娘娘都留了十三个人了。 张俊太清楚,皇上原本的打算是殿选走个过场便罢,一个不留,让秀女们各自回家。可皇后娘娘兴致很高,一再开口留人,任皇上脸色再沉她都当没看见。 偏偏这样的场合下宫人林立,秀女们一波接一波地进来,皇上还要顾惜皇后娘娘的颜面,不好直接出言驳她,只得忍而不发。 左等右等,皇后终于等到顾氏入了殿。定睛一看,却令皇后神情一滞。 顾氏一改往日的清素,穿了一袭孔雀蓝的襦裙,妆容亦变得妩媚。不仅不再有昔日小家碧玉的模样,与佳妃素日的穿衣风格也已大相径庭。 但仔细看着,竟很好看。 若佳妃着装妩媚起来,大抵也该是这个样子。 皇后不动声色地扫了眼皇帝的神情,意外地看到皇帝眸光微凝,心中不禁大感欣喜。 ――若他自己便看上了,那自是最好的。 皇后便未急着开口,想等他出言。 却见皇帝眼眸转而低下,摇头:“退” “顾氏规矩很好。”皇后及时开口,“留用吧。” 楚稷无可奈何,等这拨秀女退出去,便道:“先用午膳吧。” “好。”皇后颔首,“臣妾已让人备下了。” “朕回紫宸殿用。”皇帝边说边起身,皇后浅怔,忙离席一福:“恭送皇上。” 楚稷走出正殿,禁不住地轻笑了声。待步出毓秀宫的宫门,他侧首就问:“去给阿鸾传过话了吗” “已去过了。”张俊躬身,“这个时辰,佳妃娘娘应是已在紫宸殿了。” 楚稷颜色稍霁,朝紫宸殿的方向走去,心里几度升起恼火。 他与阿鸾都不愿将皇后往坏里想,情愿相信有些事上皇后只是思虑不周,并无恶意。 如今经了殿选一遭,他却不得不想得更多了。 一个上午就留下了十几人,再经下午,随随便便就能多出二十余位嫔妃。本朝的大选三年一度,大可不必赶在一次里选上这么多人,若说此举不是冲着当下的宠妃去,他想不到其他合理的缘故。 楚稷愈想面色愈冷。 他终是没有开口给皇后难堪,但愿皇后知晓轻重,能适可而止。 “张俊。” 顾鸾坐在紫宸殿中读着书,忽而闻声,抬眸看去,便见楚稷正进殿来,边走边吩咐:“去毓秀宫禀皇后一声,就说下午良王有事要来见朕,朕就不去毓秀宫了,她拿主意便是。” 良王 顾鸾神情一滞。 良王楚秩是他弟弟,虽已赐府出宫,却也住得不远,随时都可进京。且良王年纪又小,不沾朝政,按理说没什么紧要事。 他已这样说不过去的借口推了下午的殿选,她几乎立时懂了:“出什么事了” 新人新争端(“我还不是想帮你?”他拿...) 她边说边行至楚稷面前,抬眸仔仔细细地打量他的神色。楚稷伸手揽住她的腰,无声喟叹:“没什么事。这次殿选不错,皇后已给朕留了十七个人。” “十七个”顾鸾讶然,望了眼满殿的宫人,垂眸,“皇后娘娘总能顾全大局。” “是啊。”他执着她的手,径自往寝殿中去。张俊见状识趣地屏退了宫人们,又着了人出宫去,速传良王来见。 如此,一用完午膳良王就到了,他如今也才刚九岁,赐府出宫不过两个月前的事,但已比顾鸾初见他时懂事了许多。 看见顾鸾,他稍稍有点不自在,概因他不懂事的时候求娶过她,而且还是为了要马。好在楚稷也没打算多让他与顾鸾打交道,良王见了礼,顾鸾就径自在寝殿歇下了,楚稷则在内殿里问起了良王的功课。 隔着一道殿门,顾鸾在良王抑扬顿挫的背书声中入睡,其间半醒过来,还听到楚稷说他学得不扎实。又睡半晌,待得睡饱起床,楚稷正在外面说:“让你日日练字,你练了吗都这么大了,写得字还跟鸡爪挠得一样” “”顾鸾哑了哑,多少觉得楚稷这是在为殿选之事迁怒良王。起身梳妆之后便四下瞧了瞧,从案头端了碟蜜饯走出去。 楚稷还在说他:“太后太妃们惯着你,你也不能这样混日子啊” 良王立在御案前死死低着头,一个字都不敢说。 “歇一歇吧。”顾鸾端着蜜饯迈出门槛,衔着笑,“殿下年纪还小,练字也不急这一时。”说着将蜜饯往侧旁的小几上一放,“殿下坐,来喝些茶。” “喝什么茶。”楚稷面色不善,摆手吩咐张俊,“给他备纸笔,不写完一百页字今日别出宫了” “啊”楚秩惨叫,一脸震惊。 他想要争辩,顾鸾忙递了个颜色让他闭嘴。张俊也有心“搭救”,当即上前将他往侧殿请。 等他走远,顾鸾看了看楚稷的脸色:“真生他的气了” 楚稷深吸气,手里团起的一张纸递给她:“你自己看。” 顾鸾僵了僵,把纸团展开,一瞧:“确是过分了些。” 他说像鸡爪挠的,一点都不过分。 在心情不好时看到这样的东西,可谓火上浇油。 毓秀宫中,皇后听闻皇帝不过来了便是一懵,细问了缘故,更是慌了阵脚。 她好像还从未这样被他摆过脸色。在她的印象里他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不太发火,待人一贯宽和。 可这回,他恼了她 皇后强稳住心神,一遍遍地思量上午的经过,自己劝自己说,她只是做了她应该做的事。 今上后宫的嫔妃本就不多,倪氏和张氏还没了。现如今的后宫里算上她也就七个人,她自然要为他充掖六宫。 况且她选人时他也是在的。既没有表露不满,便不该怪她办得不妥。 皇后一遍遍地这样劝着自己,撑起心力继续应对殿选。可不知是因心虚还是分神,下午她也没有多选几个人,只又留了两个。 拢共十九位。宫人们理好册子送去栖凤宫,她为她们拟定位份,再交由皇帝过目,而后便该由礼部择定入宫的吉日了。 新宫嫔的名册在两日后从栖凤宫呈到了紫宸殿,十九个人的姓名c年纪c家世,连带着拟定的位份c住处一起罗列在册子上,看着有些莫名的气势。 彼时顾鸾恰坐在楚稷身边,虽无意去看也还是扫了一眼,一下子就看到皇后给新宫嫔们定下的位份都不低。 光嫔位就有三个,往后还有昭仪昭容,两页都没写满。 楚稷眉心微蹙,一一看过,无奈摇头:“张俊,拿去给母后过目。” “诺。”张俊躬身,就出了殿。约莫两刻后,这本册子就落在了太后案头。 太后正自午睡,起身后拿过这册子读了起来,读至一半,又气又笑:“去备纸笔来,哀家重新拟一份。” “诺。”身边的嬷嬷应声,摆了下手,便有宫女行至书案前研墨。嬷嬷边扶太后起身边道:“奴婢不太明白,皇上若对皇后娘娘拟的位份不满意,大可自己重新定下,何苦来劳烦您” “他是想给皇后留些情面,也想让哀家多敲打敲打皇后。”太后说着,摇了摇头,“这皇后也是,素日不爱争宠,偏又看不得稷儿宠别人,这叫什么道理” “或许只是忌惮佳妃娘娘专宠太过。”主仆二人一并行至书案前,嬷嬷微微躬身,扶太后落座,“您也知道,起居注上许久没出现过旁人了。皇上宠是一回事,专宠是另一回事。” “那她这般一味地往后宫添 人,哀家瞧着也讨不着好,反易弄巧成拙。”太后摇着头。 这让她想起了先帝早年的一位宠妃叫什么来着时隔太久,她都记不得了。 但她记得那位宠妃在的时候占尽了宠爱,六宫黯然失色,连带着太后太妃们都紧张起来,变着法地往先帝身边送美人儿。 可她们那样安排,先帝太明白她们的意思,只觉看着就烦,反倒更变本加厉地宠那一位。 人年轻的时候总爱这样犟着一股劲儿,皇后这办法找得实在不好。 太后摇摇头,提笔蘸墨,将三个嫔位的分别改成了一个昭仪c两个昭容,往后的也能降则降,婕妤亦封了两个,美人留了三位,余下的都是才人c选侍,另还有两个家世低些的只封了末等的淑女。 写罢,太后落笔:“送去栖凤宫,告诉皇后是哀家的意思。另去紫宸殿回个话,不必提别的,只说哀家心里有数了。” 太后拟定的这一份,楚稷满意了。自此又过了月余,新宫嫔们在礼部择定的吉日入了宫,入宫当日,阖宫就热闹起来。 纯熙宫里添了三位宫嫔,一个昭容陈氏,一个才人闵氏,还有个选侍顾氏。这其中闵昭容与谭美人顾鸾没见过,但那位顾选侍,她却知道先前颇得皇后青眼。 除此之外,宫中还疯传顾选侍与她长得有三分像。 有着这些缘故,她自然对顾选侍好奇,却没有急着将人传来相见――新宫嫔入宫,依礼最先拜见的就该是皇后。她若先传来见了,就是往旁人手里塞话柄了。 翌日清晨,众妃齐至栖凤宫晨省。 栖凤宫好似从未这样热闹过。新宫嫔们心下紧张,大多怕失了礼数,个个到得都早,在殿前的院子里沉默无声地立着。 顾鸾出门的时间和平日差不多,一路与贤嫔结伴而行,迈进栖凤宫的宫门猝不及防地见满院的人转过身来问安,好生一滞。 “都免了。”她凝神衔笑,满院新人口道谢恩,声音动人。随着起身,她们不约而同地向两旁退让,避出一条道来,方便顾鸾站到最前头去。 不多时,殿门大开,景云出来一福:“诸位娘娘娘子,里面请吧。” 顾鸾便与舒妃先一步进了殿,后头的一众宫嫔也依身份高低依次入殿。殿中早已重新布置过,扶手椅添了十九张,分列两侧,几乎一直铺到殿门口。 皇后端坐主位,众人齐整问安,她颔了颔首:“都坐。” 众妃谢恩,依言入座,皇后抿着一贯端庄的笑容:“从前宫中姐妹不多,日子久了也闷得慌。如今人多起来,热闹一些,闲来无事也可结个伴儿。” “既是自家姐妹,咱们万事都好商量。宫里若缺什么少什么,你们都可以来回本宫。”和颜悦色地说及此处,皇后话锋一转,“其余的,本宫只提点你们一句――切莫要生那些不该生的事,否则你们便同宫人们打听打听从前的倪氏和张氏,自有例子给你们看。” 新宫嫔们听言皆离了席,垂首福身:“臣妾明白。” 皇后颔一颔首,示意她们落座,复又启唇:“舒妃。” 舒妃微微欠身,皇后抿笑:“宫里人多了,这些日子事也会多,本宫难免忙不过来,日后便由你帮着本宫吧。小事你尽可自己决断,倘有拿不准的大事,你便着人来回话。” 这说白了,就是给舒妃协理六宫之权。 舒妃听言蓦然抬头,下意识地去看顾鸾的神情。 若依得封早晚来算,当是舒妃资历深。可顾鸾封妃早,膝下又有两位皇子,身份已然越过了她,座次也是顾鸾为尊。 舒妃因此不免有所迟疑,皇后似有不解:“舒妃” 舒妃赶忙回神,离席应道:“诺,臣妾遵旨。” 顾鸾仿若未觉,平心静气地抿了口茶。 待得从栖凤宫中告退,众人各回各宫,便是新宫嫔们向各宫主位问安的时候。 顾鸾没乘步辇,搭着燕歌的手不紧不慢地往回走,越想越是肯定:皇后确是在与她较劲了。 广纳后宫在先c让舒妃协理六宫在后,皆可见皇后对她的忌惮。就连方才提点新嫔妃的那几句话,如若细想也颇是意味深长。 ――倪氏和张氏的丧命,可都和她有不少牵扯。 顾鸾喟叹一声,摇了摇头。 她不打算去争,只是不知她的忍让能不能打消皇后的提防。 步入纯熙宫宫门,三位新宫嫔都已候在殿中了。 依着规矩,主位宫嫔没回来,来问安的本该等在殿外,但顾鸾提前交待了宫人请她们入殿喝茶。贤嫔也来了,坐在右首的位置,说些不疼不痒地话题与她们闲聊。 见顾鸾入殿,四人一齐起身,款款深福:“佳妃娘娘安。” “都坐吧。”顾鸾落座,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顾选侍身上。 晨省时人多,也没工夫让她们一一认人,但因那句顾氏与她有三分相似的传言,她即刻就识出了哪一位是她。 目光没有在顾选侍身上多做停留,只一扫而过,她转而笑道:“日后同住一宫,当和睦相处才好。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就来跟本宫说一声,若本宫不在,去告诉贤嫔也一样。” “谢娘娘。”三人一并离席谢恩,待得落座回去,位份最高的陈昭容又道:“臣妾在毓秀宫时就闻得佳妃娘娘贤名,也不知宫人传得是真是假。今日一见,方知娘娘着实宽和。” 顾鸾垂眸莞尔:“宫人们长日无聊,总要找些闲话来说,你们听个热闹也就是了。” “才不是呢。”闵才人笑意嫣然,“徐氏之事臣妾们都清楚。失仪失到皇上跟前,落在谁眼里都该即刻打发了出去,也就是娘娘心慈才会顾及她的日后,给她留足了面子。” “将心比心罢了。”顾鸾颔首。正欲再言,忽见一宦官入了宫门,又急匆匆地疾步入了殿:“佳妃娘娘。”他迈进殿门,躬身一揖,“皇上差下奴来问娘娘,今日何时能去紫宸殿” 周遭直一静,三位新人都神色复杂地看向那宦官。 贤嫔从容不迫地先起了身,福身道:“臣妾先行告退。” 三人这才跟着也离了席,行礼告退。顾鸾面显歉意:“改日再请诸位来喝茶。” 言罢便搭着燕歌的手向外走去,御前差来的宦官赶忙走在前头,急急地示意宫门口的宦官去备步辇。 不多时,顾鸾入了紫宸殿。楚稷正要用早膳,见她进殿便笑起来:“快坐,等你许久了。” “你先用就是了。”顾鸾睨着他,“我正忙着见几位新来的妹妹,你偏这会儿差人去催。” “我还不是想帮你”他拿筷尾敲她额头,“免得她们又说些不中听的话。” 顾鸾想起来了:饭遁。她封嫔那天第一回和旁的嫔妃小坐说话,他就是用这招喊她走的。 她笑一声,执箸夹豆沙包:“今时不同往日,这会儿谁敢呀。”放满语速,她捏着嗓子抑扬顿挫,“占尽圣宠的妖妃,自是人人都又敬又怕的。” 楚稷听得憋笑:“那烦请这位妖妃近来先别回纯熙宫了。” 顾鸾微愣:“干什么” “留在紫宸殿给在下镇个宅。”他说着叹息摇头,“免得她们往紫宸殿凑,我没工夫见她们。” 顾鸾愈显讶异,心里纵有矛盾,懵了半晌,也还是说:“也总不能一直不见” 楚稷面容微沉,手里磕着枚茶叶蛋,沉吟须臾,敷衍说:“过些日子再看吧。” 顾鸾便从这日开始了“奉旨镇殿”。按理来说,这样的安排恐会坑了她,让新宫嫔都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但她却不怕。 因为他想得清楚,若有麻烦找上门,她知他会为她挡着。 如此过了几日,因她时时在紫宸殿伴驾,自没有新宫嫔敢贸贸然地来紫宸殿献殷勤。 可这却不能止了后宫相争。一日午后,楚稷忙着与几位朝臣议事,顾鸾不便在殿中待着就到殿外透了透气。一宦官从后宫的方向赶来,看见她,疾步上前:“佳妃娘娘。” 她循声而望,那宦官又上前几步,揖道:“后宫起了些争执,事情不大,舒妃娘娘让下奴来回娘娘一声。” 皇后给了舒妃协理六宫之权,舒妃却来回她,顾鸾自知舒妃是在向她示好。 她颔了颔首:“什么事” “是谨嫔娘娘宫里的冯昭仪与云祥宫的秦选侍起了争执,一来二去的冯昭仪许是气急了,便让宫人动了手,掌了秦选侍的嘴。” 掌嘴。 顾鸾心弦一紧,宫眷动手动到脸上可是大事。 再做细想,秦选侍便是从前的秦淑女。大选之前楚稷大封六宫,她也位晋一例,却仍是宫中位份较低的嫔妃,更是几位老资历的宫嫔中最低的一位。 冯昭仪则是此番的新宫嫔里封位最高的,来日只消再晋一级就是一宫之主的嫔了。 可想而知,冯昭仪这是拿秦选侍立威呢。 顾鸾心下喟叹:“本宫知道了,请舒妃秉公办吧。” 说罢她就欲提步回紫宸殿,却被那宦官一挡:“佳妃娘娘”那宦官面露难色,“若是旁人也还罢了,这秦选侍到底和故去的淑太妃有些渊源,舒妃娘娘不敢擅作主张,想请您过去议一议。” 顾鸾眉头微凝,这才知舒妃原不止是想示好,也是真拿不准主意。 略作忖度,她道:“舒妃是有协理六宫之权才能料理宫务,本宫不该插手。现如今她开了这个口,本宫也只能说去看看。你先去把这话回了她,就说本宫一会儿就来。” “诺。”那宦官一揖,就告了退。 顾鸾目送他离开,好生等了半晌才往舒妃的启德宫去。 若她所料无错,这时候舒妃宫里应是正热闹。新人入宫后的第一场大戏,不知有多少人会围过去看。她让那宦官先去回话,意在让他将那番话当众讲明,如此,就算事情传到了皇后耳朵里,皇后也该知道她是有心守礼了。 待得到了启德宫,顾鸾尚未进殿,就遥遥看到殿中果然已有不少人。何婕妤正尖着嗓子说:“昭仪娘子是打得重了些,但秦选侍你也着实不应当” “佳妃娘娘到――”伴着宫人的一声通禀,众人闻得佳妃已至,齐齐离席见礼。舒妃也迎至殿门口,与她相对一福:“是我不知该如何是好,有劳你了。” “不碍的。”顾鸾抿笑,目光飘到她身后。 殿中众妃分坐两旁,除此之外,正当中还有两人一立一跪。跪着的那个一身素白,发髻上也是素银钗子白绢花,顾鸾微微一怔,心下已有了些猜测,仍是问道:“究竟出什么事了” “我们坐下说。”舒妃笑容和善,有意请顾鸾去上座,顾鸾只作未觉,径自坐去了侧旁。 舒妃颇有几分感激,径自回上座坐下,扫一眼冯昭仪:“昭仪自己说吧。” 冯昭仪生得美艳,眉目间隐有三分凌色,垂眸朝顾鸾福了福:“臣妾虽进宫时日不久,却也知晓宫规。眼下皇上正值盛年,太后与诸位太妃亦身体康健,秦选侍如此一身缟素意欲何为” 顾鸾复又看了眼秦选侍。 方才在背后瞧不出,眼下一看,秦选侍两颊俱有清晰指痕,嘴角亦挂了血迹,显然打得不清。但听冯昭仪所言,她却懒得理会,只沁出一声冷笑。 顾鸾抿唇,温声劝她:“选侍还是将事情说个清楚为好。” “臣妾没什么好说的。”秦选侍脊背绷得笔直,“臣妾昔日是凭着淑太妃照拂得的封,当日便向太妃立过誓,绝不在后宫惹祸,也不给皇上添麻烦。如今冯昭仪既有意拿臣妾立威,又实实在在地抓住了臣妾的错处,臣妾认罚就是。” 殿中一片安静,舒妃无奈地看向顾鸾:“便因如此,我只好请佳妃来一起议一议。” 顾鸾端坐着,目不转睛地睇着秦选侍:“你不愿说便也罢了,本宫只再问你一句――你素日都不爱出门,若非有晨省,本宫怕都没见过你几面。可今日晨省你也告了假没来,本宫往紫宸殿去的时候还看到云祥宫宫门紧闭,怎的反倒让冯昭仪瞧见你穿着不妥了” “佳妃娘娘容禀。”不及秦选侍开口,冯昭仪先行一福,“臣妾原是好心去云祥宫走动,备了厚礼着人给秦选侍送去,不料看见秦选侍一身缟素。宫人不敢隐瞒,即刻回禀了臣妾,臣妾心惊,不敢不去查看究竟。” “这就有意思了。”顾鸾黛眉轻挑,“昭仪你既不是云祥宫主位,更无协理六宫之权。去查看究竟无妨,可你有何权力责打秦选侍现如今人打完了,你又想起要回禀舒妃了。看似是在等舒妃裁断,其实不过是捏着人家的罪名逼舒妃依你的意办事,好让六宫都知道你这新封的昭仪有多威风。” “臣妾”冯昭仪身形僵了僵,惶然下拜,“臣妾绝无此意。” 舒妃听得直吸凉气。 佳妃所说的每一分理都是她想得到却说不出的,如此听她说出来可真是畅快 “有无此意你自己心里最是明白。”顾鸾不再看冯昭仪,看向舒妃,就又蕴起笑容,“我只随意说些道理,这事如何决断,舒妃拿主意吧。” “好。”舒妃抑制住那份讶异,颔了颔首,迟疑又言,“但秦选侍” 顾鸾睇了眼秦选侍:“戴孝这事我知你为难,换做是我也会觉得不好办。这样吧,秦选侍跟我去一趟紫宸殿,事情是大是小都让皇上发话就是了。” 舒妃赶忙道:“那再好不过了” 秦选侍却猛地抬头:“臣妾不去” “由不得你了。”顾鸾边说边站起身。她递了个眼色,自有宦官上前去押秦选侍同行。秦选侍挣扎无果,硬被押出了殿,还在喊她:“佳妃娘娘,臣妾不去” 对垒(“罚俸,要经过尚宫局。”...) 顾鸾不做理会,秦选侍跟在后面一声声地唤她。走出启德宫又行了几步,顾鸾回过身:“本宫知你是个不爱惹事的,可这惹不惹事也要看怎么说。现下人家欺到了你头上,你不争个明白,日后便会日日有人欺你。” “臣妾不怕。”秦选侍垂眸,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左右也不能为这点事要了臣妾的命。皇后娘娘和舒妃娘娘若是要罚,臣妾受着就是了。” “这样可大可小的事情,但凡能辩上一辩,就不值当委屈自己。”顾鸾说着走近了两步,握住她的手,“况且你不说本宫也知道,今日是淑太妃忌日,对不对” 秦选侍一怔,抬眸看她:“娘娘知道” “本宫在御前翻典籍的时候扫见过一眼。”顾鸾轻道。 这话既真也假。典籍她是看过的,但之所以能这样牢记,是因她上一世曾操办过几回太妃们逢五逢十的祭礼。淑太妃是其中离世较早的一位,她便记得格外清晰。 “走吧,跟我去紫宸殿。”顾鸾声音放缓,“我这般硬拉着你去,自不算你违反誓言。况且太妃在天之灵也不会想看你受委屈,又怎会怪你” 秦选侍薄唇紧抿,踌躇半晌,终是点了头,轻声说:“谢娘娘。” 二人于是一道去了紫宸殿。原在殿中议事的朝臣们半刻前已告了退,楚稷见顾鸾回来正想问她去了何处,又看到她身后随着的秦选侍,不觉一怔:“怎么了” “皇上圣安。”秦选侍跪地拜下去,行的是稽首大礼,身子压得极低。宫中嫔妃平日里这样见礼的时候并不多,顾鸾心中轻喟,坐到楚稷身边,将方才的经过一一说给了他。 楚稷听至一半已皱了眉,待她说完,他睃了眼张俊,张俊忙上前搀扶秦选侍起身。 楚稷看着秦选侍摇头:“淑太妃唯恐你过得不好,才将你托付给朕。你受了这种委屈,就该来紫宸殿说。” 秦选侍低着头,低语呢喃:“臣妾过得很好,没觉得委屈” “都被人欺到家里去了。”楚稷苦笑,吩咐张俊,“去取药来给她。” 张俊应了声诺,折进寝殿。他又看看顾鸾:“你适才说皇后让舒妃协理六宫” “是。”顾鸾迎着他的目光应道,视线一触,他便知她的想法:“那这事就先由着舒妃办吧。”略作沉吟,又安抚秦选侍,“朕知你思念太妃,一表哀思也没什么错。不怪你,你回吧。” “等一等再回吧。”顾鸾眼中流露出些许怜悯,望向秦选侍,柔和道,“好歹先用了药,等脸消一消肿再回去。若觉得不自在,就去侧殿歇着。” 秦选侍这回没再同她争执,安静地福了福,便跟着宫人去了侧殿。 待她离开,楚稷皱起眉头:“舒妃协理六宫是什么时候的事你也不告诉我。” “你最近都忙成什么样了。”顾鸾笑笑,“后宫原就该由皇后娘娘做主,我便没想让你分神。” 他眉头皱得更紧了些:“这是冲着你来的。” “所以我才更不想让你为此分神。”她看着他,将他眼中的不满尽收眼底,“我不是强充什么贤惠体贴,只是清楚现下这个情形自己还能应付得来,大可不必找你。若哪天我觉得我应付不来了,不必你问,我就过来找你帮忙了。” 楚稷轻笑,挪开视线,翻起了奏章:“说得好听。” “真的。”顾鸾轻声,见他不理她就不再说了,自顾自拿起他手边瓷碟里的枣泥糕就着茶吃。 枣泥有些腻口,被茶香冲过却让人很舒服。顾鸾很快便饮尽了自己盏中的茶,又端起他的喝。 不多时他执盏也想喝茶,并未刻意去看,送到口边才发觉早已没了,瞪着她将茶盏一放:“去沏新的” “去就去,凶什么凶。”顾鸾回瞪,起身就走。用过的茶盏自有宫人收走,她只消去沏新的便好。 秦选侍还歇在侧殿,沏茶也是到侧殿去沏,她就顺手给秦选侍也沏了一盏,秦选侍受宠若惊,顾鸾只让她不必客气,便端着另外两盏回了内殿。 她折回楚稷身边,楚稷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笑。 “笑什么”她问。 “我才想明白。”他支着额头看她,“你的确很会应付事情。” 顾鸾刚拿起下一块枣泥糕,听言手上一顿,神色坦然:“我总得做点准备,总不能等着吃亏。” 所以她抓住了这个机会让阖宫看见她并无意僭越。让舒妃拿主意也好c带秦选侍到紫宸殿回话也罢,总归她自己并不插手,也不争权。 可她又巧妙地帮了秦选侍,或者说是巧妙地让新嫔妃看到他在为她撑腰。 阖宫都知她是宠妃,但百闻不如一见。秦选侍在宫中没有丧事时戴孝,虽显然别有隐情,罚与不罚也全凭他的心思。他赐了药让秦选侍回去,落在旁人眼中自会觉得是她的本事。 一手狐假虎威玩得很是漂亮,还顺手笼络了秦选侍。 这软硬兼施又进退得宜的一步棋落下去,皇后若是聪明就该知道适可而止,莫再与她处处为难。而若皇后不肯,她这一步自也还可作为铺陈继续加以利用――威严已然铺下,人心也已笼络了些许,倘使真被逼到无路可退,分庭抗礼她也是不怕的。 进可攻退可守。楚稷饶有兴味地看了她半晌,慢悠悠道:“这么聪明,怎么偏偏棋下得那么差呢” “”顾鸾面容一僵,咬去一口的枣泥糕不再吃了,狠狠将余下的大半块掖进他嘴里,“专心看奏章,不要走神” 说罢便气鼓鼓地起身,转身就走。 “喂”楚稷忙喊她,但嘴里塞着点心,吐字不清,“我开玩笑的你去哪儿” “午睡”顾鸾边说边走进寝殿,咣地一声阖了门。 “”楚稷嚼着点心,盯着门,撇嘴。 睡就睡,凶什么凶 栖凤宫,皇后在半个时辰后听宦官禀了舒妃的决断:“舒妃娘娘罚了冯昭仪半年的俸禄。秦选侍那边因着皇上没说什么,舒妃娘娘便也没提。” 皇后胳膊支着榻桌,食指揉着太阳穴,阖目听罢,神情无甚波动:“知道了,下去吧。” 那宦官无声地躬了躬身,退出了殿。景云上前:“舒妃娘娘这事办得倒很像样。” “她是办得像样。”皇后凤眸轻启,抑制不住地冷笑,“可这关佳妃什么事轮得着她忙前忙后。” 景云哑了哑,看着皇后的神色,欲言又止。 在她看来,佳妃无过。来禀话的人一早就说了,是舒妃去请的佳妃,佳妃最终也只在启德宫说了些道理,末了还是交给了舒妃。舒妃仍是拿不准该如何办秦选侍,她才将秦选侍带去了紫宸殿。 若是不带成见地看,佳妃这事办得称得上体面大方,景云听了心里都在想,佳妃不愧是当过御前大姑姑的。 可问题是,皇后偏就对佳妃有成见。 成见之下佳妃自然做什么都错。日子久了,景云已有些不敢再劝,免得皇后对她也生嫌隙。 景云默不作声地立着,皇后兀自沉吟着,眼中几度溢出凌光,又被她死命地压制下去。 半晌,她道:“七八日了,皇上还没翻过牌子吧,日日都同佳妃待着。” 景云轻应了声“是”。 “不像话。”皇后摇摇头,“一会儿让顾选侍过来一趟。” “诺。”景云福身,退出殿外就喊了个七八岁的小宫女过来,让她即刻去纯熙宫传顾选侍。又放低了声音,压着音告诉她,“办事稳重点,路过正殿时走得慢些。若里头的姐姐们出来问你干什么,你如实回话就是了。” “诺。”小宫女福了身,景云笑笑,回身从外殿的桌子上拿了块酥皮点心给她:“边走边吃吧,别呛着。” 如此过了约莫两刻,顾选侍匆匆赶到了栖凤宫来。傍晚时分,又有朝臣到紫宸殿议事,顾鸾瞧着一时散不了,就先回纯熙宫用膳去了。 回到纯熙宫她刚落座,绿暗挑帘进屋,上前福了福:“娘娘。” 顾鸾打量了一眼她的神色:“有话直说。” 绿暗便禀了栖凤宫传顾选侍过去的事,说到末处,圣意愈发地低:“顾选侍到现在都没回来快两个时辰了。奴婢想着别是因为白日里您去了启德宫,皇后娘娘迁怒到随居宫嫔头上” “不会的。”顾鸾淡声。 若传去的陈昭容c闵才人,绿暗的猜测没准儿是对的。可既是顾选侍,那就不可能。 这回的一众新嫔妃,皇后最看好的应该就是这位顾选侍。若不是太后出面压了众人的位份,顾选侍又正好出身不高,定下来的封位应该也不止于此。 清楚这些,顾鸾便无心为此多费什么神了,总归不可能去栖凤宫要人。 顾鸾于是心平气和地让人去传了膳,用完膳就陪着两个孩子玩。两个孩子都快满周岁了,前几日先后抓住了走路的要领,就开始晃晃悠悠地到处走。楚稷最爱趁他们走路时绕到他们身后,冷不防地把他们举起来,弄得他们又笑又叫。 而她自问没有他那么幼稚。 她只喜欢在他们晃晃悠悠走路的时候拎着裙子在他们面前跑来跑去,欺负他们小短腿跟不上。两回之后他们就懒得理她了,随她自己开心。 紫宸殿,君臣议起要事总要花费不少时间,楚稷就让御膳房备了膳,自己在内殿简单地用了些,几位朝臣也去侧殿吃了些许。 用完膳又议了半晌,几人总算告了退。楚稷望了眼天色见已然全黑,就 问:“阿鸾是不是回去了” “是。”张俊躬身,楚稷就起身往外走去。 离纯熙宫不远的宫道上,顾选侍默不作声地立在一旁,似正望月,直至宫女急急跑来:“来了娘子皇上往这边来了” 顾曦忙理了理衣裙,不急不缓地往纯熙宫走去。 她知道,自己最大的好处就是和佳妃生得三分像。不仅容貌像,身形也像。 打从进毓秀宫的第一日,众人便觉她凭着这份好处必能得宠,连皇后也这么认为。可她思来想去,却与他们的想法并不一致。 佳妃又不是没了。人就好好地在那里,正值年轻貌美之时,膝下还有两个皇子。 ――皇上凭什么还需要一个长得像的放在身边 除非她能剑走偏锋,将这份好处发挥到极致。 顾曦于是细细地打听了佳妃的穿着喜好,有意在几分相同里做出不同来。 佳妃清丽,她就艳丽。佳妃素日温柔,她就做出几分妩媚活泼。唯有这样才能让皇上眼前一亮,凭着对佳妃的情分来探究“佳妃”的另一种模样。 不多时,顾曦走进了纯熙宫宫门。 稍稍往里走了两步,她就停了脚步,背对着宫门微微抬头,仍是举头望明月的样子。 这个距离,离正殿既不远也不近,殿门口守着的两名宦官犹豫了几番,终是没上前过问。 楚稷边往纯熙宫走边想事。因有上一世的记忆,他对眼下的政务大多心中有数,总想将上一世办得不好的事情做得更好。如此便总有些新的烦恼,单是如何说服朝臣这一项就足以让人头疼。 如此走进纯熙宫宫门时,他也心不在焉。余光扫见夜色中亭亭玉立的背影,楚稷不及细辩,下意识启唇:“阿鸾” 几步开外的背影一滞,继而回过身,怔怔地望他一眼,深深福身:“臣妾明月阁选侍顾氏,见过皇上,皇上圣安。” 楚稷不由怔忪,两名宦官好巧不巧地也入了宫门,低低躬着身,手中捧着托盘:“请皇上翻牌子。” 身边的张俊心弦一紧,抬眸看去,果见写着“顾选侍”三个字的牌子在托盘正中央。 眸光自那宦官脸上划过,张俊眼中沁出三分厉色,静等皇帝的反应。 ――倘若皇上真就翻了顾选侍的牌子,他也无意得罪这位新贵,只当没看见其中的猫腻便是。 却见皇上很快摆了下手。 面前的宦官一滞,只得退开。另一人端着托盘上前了两步,楚稷扫了眼,翻过一块。 佳妃。 张俊心下轻笑,眼见皇帝阔步进殿,目光落在满目无措的顾选侍身上:“选侍娘子。”他悠悠地踱上前两步,“今儿月色也不怎么好,您在这儿也瞧不见什么。要不还是回明月阁吧,牌匾上的明月二字许是比这殿前的月色清楚。” 顾曦听出他语中的讥讽,臊得双颊发热,匆匆一福,带着宫女疾步离开。 张俊目光微转,落在那两个来请皇帝翻牌子的宦官面上,语气里平添了两分狠劲儿:“差事当得不错嘛。” “张张张张公公”两个人打了个哆嗦,扑通扑通全跪下去,“公公恕罪小的们也是奉命办差” 张俊顶着脚,冷涔涔的轻哂:“顾选侍的意思” “不不是”两个人一边否认,一边却低了头,瑟缩着不敢说是谁。 张俊一瞧即懂,便也无意多为难他们,摆了摆手:“下去吧。” “爹”“爹”“爹”“爹” 寝殿之中,永昕永昀见父亲来了,兴奋得立在他身边轮流嚷嚷,扯着脖子的样子就像嗷嗷待哺的小鹰。 楚稷净个手的工夫他们已不知喊了多少遍,他被吵得够呛,便匆匆一擦手,边跟他们对嚷“别喊啦”边张开双臂猛地俯身,将两个都抱起来。 两个孩子开心地笑起来,顾鸾坐在茶榻边也笑,边笑边抱怨:“好闹啊。适才带他们两个去找柿子玩,柿子被吵得直呼气。” “会闹才聪”楚稷抱他们坐下,话没说完,永昕的小手拍在他嘴上。 他眨眨眼,张口将他的手抿住。 永昕皱眉:“松” 楚稷不松口也不吭声。 永昕又望向顾鸾:“娘抱抱” 顾鸾托腮:“你爹不松口娘怎么抱你呀” 永昕拧着小眉头沉吟了一下,俄而抓起弟弟的手,往楚稷嘴里送。 “噗――哈哈哈哈哈哈”楚稷大笑出声,捏他脸颊,“臭小子,这就会欺负弟弟了” 永昕其实还不懂什么欺不欺负,闻言望着他,一脸的无辜。 “乖乖坐着。”楚稷把他们两个放到一边,偏头问顾鸾,“有个顾选侍,是你宫里的” 顾鸾浅滞,点了点头:“怎么问 起她了” “适才在外面看见她了。”他沉吟了一下,“过几日我寻个由头让她换个地方住吧。” “怎么了” “我觉得她心思不太好。”他啧声,“别给你添麻烦。” 是以两日后,选侍顾氏就被圣上的一句口谕支去了葳蕤宫。 口谕中说明月阁院子里栽的花草树木年头已久,该换一换了。更换时不免尘土飞扬,不便住人。 顾鸾听闻这话,神情复杂了半晌:“又是葳蕤宫。再这样下去,宫里怕是要盛传葳蕤宫不吉利了。” 翌日,晨省散去,顾选侍独自在栖凤宫多留了一会儿,等众人都走远,她就泣不成声地哭了起来:“臣妾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她抽噎道:“臣妾那日只按娘娘的吩咐见了皇上一面,不曾有半分失仪之举。皇上皇上也没多看臣妾,仍是翻了佳妃娘娘的牌子。昨天傍晚不知怎的就突然下了旨,让臣妾搬去葳蕤宫” 说及此处,顾选侍连连摇头:“臣妾先前都不知葳蕤宫在何处,随着宫人过去一瞧才知竟那么偏。宫人们还说说从前被废位的张氏就住在那里,还在那里受过审,皇后娘娘皇上为什么” “好了,别哭了。”皇后被她哭得烦,黛眉紧锁地打断了她的诉苦,“你若当真没做错什么,皇上为何如此不是明摆着的只能是佳妃听说了,在皇上面前撒娇发痴要赶你走。皇上一贯宠着她,自然会按她的意思办。” 皇后忽而忍不了了,积攒已久的郁气在这一刻尽数涌上心头。她想这怨不得她不忍,而是佳妃得寸进尺。 顾曦原也是这样想的,只是觉得佳妃大度和善,便劝自己不是那样。现下听皇后这么说,顾曦便信了这些猜测,心下愈发慌张:“那那臣妾怎么办佳妃娘娘若有意针对臣妾,臣妾日后怕是” 皇后眸光微凛:“还有本宫在呢。” 顾曦怔怔地望着她,朱唇轻颤不止。 “这后宫,还轮不着佳妃做主。”皇后眉目间隐隐多了几许凌色,连带着口吻也生硬起来,“从前嫔妃少,后宫没有旁人合皇上的心意,皇上专宠她一人也就罢了。如今六宫充盈,她还这样缠着皇上,便是将祖训都不放在眼里。” “景云。”皇后横下心,启唇一唤。 景云心惊肉跳地上前:“娘娘息怒,您若是” “去请舒妃来。”皇后冷声。 景云神色微凝,只言应声:“诺。” 还好。她心下觉着庆幸:还好。 还好皇后娘娘虽对佳妃有成见却也并不傻,尚还知道借旁人的手来办事。 只是可怜舒妃了。 顾选侍从栖凤宫告了退,舒妃不多时就到了。景云在来的路上委婉透露了些皇后对佳妃生恼的事,舒妃直听得心弦紧绷,入殿施了礼,一个字都不敢多说。 “坐吧。”皇后神色和善,待她落座,抿了口茶,怅然叹息。 一叹过后,皇后却不说话。舒妃身为嫔妃,不得不一表关切:“不知皇后娘娘何故叹气。” “本宫近来总在想,自己是不是信错了人。”皇后抬眸,笑意苦涩地摇头,“从前看佳妃专宠,本宫总想着皇上喜欢便好。如今看来,倒纵得佳妃愈发恃宠而骄,不知天高地厚了。” 舒妃闻言垂首,只做出恭谨聆听的姿态,不贸然接话。 皇后续道:“如今她行事是愈发嚣张了,一面霸占着皇上,一面还要排除异己。顾选侍进宫才多少时日分毫不曾招惹过她,也被她告了恶状,被赶去了葳蕤宫去。葳蕤宫是什么地方你也清楚,地方偏些倒不打紧,从前的张氏可” 言及此处,皇后止了音。 她的目光清凌凌地落在舒妃面上,好声好气地问她:“本宫觉得不得不提点提点佳妃了,可又还得顾着她的面子c顾着皇上和两位皇子的面子。舒妃,你帮本宫想一想,此事该如何是好” “这”舒妃面色发白。 她早就隐约觉出皇后早晚要和佳妃对上,却没想到这么快。 皇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你但说无妨。” “那那就”舒妃手心沁了凉汗,手指在袖中局促地相互绞着,“那就小惩大诫,罚佳妃一年的俸禄。” “罚俸,要经过尚宫局。”皇后挑眉,显然并不满意,“宫人们转脸就都知道了,如何顾及她的颜面” 旁敲侧击(平白多个差事,难免辛苦,...) 舒妃懵住。 罚俸是宫里“小惩大诫”最惯用的法子,她不想得罪佳妃就想了这主意。又怕平息不了皇后的怒火不敢往少了说,便直接提了“罚俸一年”。 孰料皇后不满意。 舒妃一时心下更慌,脑海里自知还有万般罚人的法子,却不敢提。皇后亦沉吟了会儿,启唇缓言:“最好是房门一关,给她紧了弦便是了,莫要让旁人看她的笑话。说到底都是皇上宠出来的,她纵有失当本宫也能体谅。” 舒妃薄唇紧抿。 “本宫也能体谅”,好赖话全让皇后说了。 又静默良久,舒妃在皇后的注视下,终是不得不硬着头皮再出主意:“那要不传佳妃过来申斥几句。臣妾瞧佳妃也不是不明理的人,大约” “这主意好。”皇后有了笑容,接着目光一转,落到舒妃身边的宫女身上,“还不去传旨。本宫乏了,就让佳妃到启德宫听训吧。” 舒妃打了个哆嗦。 皇后再度看向她,神色间满是赞许:“舒妃,你协理六宫,不必怕她。将此事办好,本宫自会记得你的功劳。” 皇后言毕摆手:“你去吧。” 舒妃神色挣扎,踟蹰半晌,见皇后心意已决,终是只得告退。 退出栖凤宫,她就慌了:“佳妃现在”她抓住宫女的手,发觉自己的手凉得可怕,“应是在紫宸殿伴驾,对不对” 若佳妃在紫宸殿伴驾就没事了,她总不可能从紫宸殿里带人走。 可身边的宫女满面愁容:“这两日听闻皇上国事繁忙,时与诸位大人廷议,佳妃娘娘不便长留殿里,就在在纯熙宫的时候多些。” 舒妃眼前一黑。 宫女也为她着急,声音哽咽起来:“娘娘,这怎么办啊。佳妃娘娘独得圣宠,您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一回,皇后娘娘何苦这样逼您” 栖凤宫里,景云扶着皇后回到寝殿,心下叹息:“娘娘何苦这样逼舒妃出手” “本宫不想的。”皇后无声吁气,搭着景云的手坐到茶榻上,“可佳妃她有意与本宫分庭抗礼,本宫总不能无人可用。” 景云一怔:“娘娘是想逼着舒妃追随您” “开罪了佳妃,就等同于惹恼了皇上,她自然只能指望本宫给她撑腰了。”皇后口吻淡淡,眼帘都没抬一下。 “可是”景云心下不安,“今日之事,若她直接告诉佳妃” “你看她方才那副失措的样子,敢不敢抗本宫的旨”皇后笑了下,“只消她把这事办了,说什么都晚了。她不告诉佳妃,只得罪佳妃一个;若告诉佳妃,无凭无据佳妃未必信她,还会把本宫也得罪了。她不傻,这点道理她想得明白。” 景云心生惊意。她默不作声地打量着皇后,觉得皇后越来越陌生了。 借手中的权势威逼利诱一个傀儡出去办事,又仗着无凭无据让对方进退两难,只得依附自己。这哪里像从前那个一心想当个贤后的姑娘会做的事情 倒像极了仪嫔的做派。 景云私心里想劝,她怕皇后碰钉子,更怕事情会闹得难以收场。可她也知道,自己从前已然劝过不少回,皇后若听进去了,便也不会再有今日这一遭。 纯熙宫中,顾鸾坐在廊下边读书边笑看乳母在院子里带两个孩子玩。 两个孩子都皮得很,明明路还走不利索,却已很爱到处惹事。他们尤其对各样穗子感兴趣,宫女们行走间裙摆上的玉佩流苏摇曳,他们总想去抓。 后来,柿子来了。 马尾巴真是好大一条穗子。 “呀呀呀呀”两个孩子眼睛都一亮,口中念念有词地拽着乳母就要去玩马尾巴。乳母赶忙把他们抱住,连声哄道:“不能去不能去” 若马无意中伤了皇子就出大事了。 可柿子也看见了他们,慢悠悠地踱到面前,就懒洋洋地趴下了。 “柿子”顾鸾远远地喊它,“你别脾气那么好,他们要拽你尾巴的” 柿子趴在那儿不动,尾巴悠闲地甩了两圈。 兄弟两个更想去扯了。 “你还逗他们”顾鸾凶起来,“过来,我拿苹果给你吃。” 听到苹果二字,柿子耳朵一动,站起身往廊下走。顾鸾笑出声,忙让燕歌进屋去取苹果来,一宫女在这时进了纯熙宫宫门,上前福了福:“佳妃娘娘安,舒妃娘娘请您去启德宫一叙。” 顾鸾问她:“何事” 那宫女低着头说:“您去了就知道了。” 顾鸾点点头,见燕歌取了苹果 出来,仍是先拿了一个,抛给柿子。柿子稳稳接住,顾鸾夸了声“厉害”,提步走向宫门。 在她途经柿子身前的时候,柿子却将口中衔着的苹果扔到了一旁,张口咬住了她的衣袖。 “又干什么”顾鸾轻拍它的脑袋,“快松开,我要去见人呢” 柿子不松,咬得紧紧的,还往后扯。 “快别闹了”顾鸾惊然,她从不曾见柿子这样。燕歌也一惊,上前就要掰柿子的嘴。 柿子一避,终于松开。顾鸾看了眼衣袖,绣纹已有被扯散的痕迹,可怕舒妃有什么急事便也顾不上看,她睇一眼那宫女:“走吧。” “呼哧。”柿子重重出气,奔向殿后,直接走进马棚旁边的屋子,粗糙的大舌头一伸,把躺在床上的人舔醒。 “柿子”杨茂窜起身,“又干什么啊” 柿子一口咬住他的衣领,拽着他出门。 “喂”杨茂懵住,“你松开我” 出了房门,柿子还真松开了他,改用脑袋拱着他走。 “喂”杨茂回身瞪它,“去哪儿啊” 柿子又拱他。 行了约莫一刻,顾鸾进了启德宫的宫门。那宫女请她入了正殿,迈进殿门,顾鸾便觉四下里静得有些不正常。 她们同在妃位,身边的宫人数量也差不多,外殿不该这样空荡。 凝神想想,她怕舒妃这是有话不便让外人听,就将自己身边的宫人也摒了出去。可他们才刚退远些,殿门就在她身后关阖了。 顾鸾神思一紧,正要回身,一宫女从寝殿走了出来,低眉顺眼地朝她福身:“佳妃娘娘安。” 顾鸾睇着她:“舒妃人呢” 宫女强自定着心:“今儿要委屈娘娘了。” 说罢她欠了欠身,从侧旁取了只事先备好的蒲团来,置于顾鸾身前。 顾鸾垂眸,拧眉:“什么意思” 宫女屏息:“我们娘娘协理六宫,有些正宫规的事不得不做,娘娘您多体谅。” 寝殿内,舒妃木然坐着,内心存着不当有的期盼。 她盼着事情能闹大,盼着佳妃能在外面翻脸不认人。只要佳妃翻了脸,两人同在妃位,她总不能硬扣着佳妃不让人走,皇后便也怪不得她了。 可没过多久,舒妃就听外头隐隐约约地念起了女则。 脑中一声嗡鸣,舒妃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皇后是个“会办事的”,既想敲打佳妃又不肯自己出面,就推了她出来。 可她哪里敢申斥佳妃,却又不能忤逆皇后,思来想去就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挑了个上好的蒲团让佳妃跪上一会儿,再让宫女去给佳妃念女则。 认真算来,她已竭力地想了法子柔和应对,不想让佳妃在她手里受苦。 可佳妃到底受了委屈,怕是也不会体谅她什么。 舒妃静默地坐着,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没见过几面的皇帝,前所未有地打起了寒颤。 宫道上,杨茂一路被柿子推着走。偶有宫人经过,乍然见到匹马不禁愕然,又见有人在旁边便不多管闲事。 杨茂不多时就察觉了这一点,再看看柿子,惊觉它就是为此才拉他出来的,瞠目结舌:“你要成精吗” 柿子置若罔闻,继续把他往前拱。 一道宫门很快出现在眼前,杨茂定睛一看,匆忙止步:“不能再走了” 柿子却又一拱,力道之大拱得他直接跌过门槛,摔在地上。 “哒哒哒哒”的马蹄声很快响得快了,杨茂惊然抬头,急唤:“柿子” 咫尺之遥正是紫宸殿,柿子飞奔而去,众人皆惊,殿前侍卫们一拥而上,拔刀阻挡。 柿子在离他们尚有两丈时刹住脚步,望向大殿,高声嘶鸣。 一众侍卫面面相觑,正迟疑是否动手,就见这马就地伏下身,做出了温顺的姿态。 “柿子”杨茂踉踉跄跄地赶上来,顾不上喘气,急忙解释,“别别伤它是佳妃娘娘的马” 他边说边扑到柿子身上,拉住它的缰绳。柿子却不动,稳如泰山地趴着。 过了约莫一刻,紫宸殿里的廷议散了。张俊静等朝臣们散去,入殿行至皇帝身侧,附耳禀话。 “什么”楚稷一愣,“你没看错” “佳妃娘娘的马下奴也天天都能见着,哪还能认错。”张俊苦笑,“还拿了几个苹果喂它呢,它吃得挺高兴。” 楚稷皱眉起身:“朕去看看。” 迈出殿门,他果然一眼就看到了被侍卫团团围着还在悠闲嚼苹果的柿子。 “柿子”皇帝一唤,侍卫们闻声会意,纷纷退开。柿子再顾不上吃苹果,屁颠屁颠地跑过去,拽他宽大的衣袖。 “干什么”他怔然 不解。柿子并不硬扯,往前走了两步,又绕回来。如此反复几回,楚稷看懂了,“你要带朕去哪儿” 他边说边疑惑地提步,跟着柿子同行。 柿子很体贴,走得并不快。还时不时地停下来看看他,见他还在,再继续往前走。 一直走到启德宫门口,柿子停下了脚步。 “怎么了”楚稷不解,宫门两侧守着的宦官却一慌,疾步奔向正殿。 “舒妃娘娘皇上驾”殿门推开的瞬间,走在前头的宦官身形僵住。 楚稷目光投进殿中,再熟悉不过的背影令他眉心一跳:“阿鸾” 不再理会柿子,他几步进了殿,伸手搀她:“起来。” 顾鸾立起身,垂眸向他福了福:“皇上。” 楚稷眼中凌意毕现:“舒妃人呢。” “皇上。”她一拽他的衣袖,目光低下去,引着他看向地上的蒲团。 那蒲团比寻常所用的厚了一倍不止,必是特意找来的,她一开始就发觉了。 如此虽仍不知舒妃究竟何意,她却不得不想或是别有隐情,便不想让他贸然发火。 若他直接在这里兴师问罪,她就失了摸清舒妃心思的机会。 “臣妾没什么事。”顾鸾轻声,“先回纯熙宫吧。” 楚稷凝思片刻,松了口:“朕送你回去。” 言毕他拉着她的手,说走就走了。舒妃被惊住,一时在寝殿之中没缓过神,待她回神跌跌撞撞地迎到外殿,殿里早已没了皇帝和佳妃的影子。 路上,楚稷的脸色一直不好看,顾鸾思索了半晌,缓缓道:“宫里的人一下子多了不少。舒妃初掌协理六宫之权,许是想立威,便拿我做个样子。可她也算心细,那蒲团又厚又软,怕是跪上两个时辰都累不到哪里去,你别生气了。” 楚稷未予置评,走出一段,忽地轻笑:“偏你好心,我可记仇。” “不至于的”顾鸾摇摇头,“你既去过,舒妃总归要来解释的,且听听她怎么说吧。若只是为着立威,我倒懒得跟她计较。” 这宫里头总是各人有各人的难处。对高位嫔妃而言,最大的难处之一便是手握宫权却镇不住下头的人。 这样的事在顾鸾身上大抵不会发生,一则因为她是御前历练出来的,有的是手段管人;二则她有圣宠,这在宫里就是最大的威严。 可这两样舒妃都没有。皇后为了与她叫板,直接将协理六宫之权给了舒妃,舒妃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也是难免的。 况且 顾鸾心里还有点别的猜测,只是无凭无据,连她自己也不太信服,索性不去多提,且先看看。 “哒哒哒哒”,柿子在身后步伐轻快地跟着,跟到纯熙宫见二人还不理它,进了宫门就绕到了他们跟前。 “倒把你忘了。”楚稷失笑,伸手摸摸它,“没白养你,以后每天多给你加两个苹果。” 顾鸾这才知道竟是柿子去报的信,不由暗叹万物皆有灵。 舒妃差人来请她去的时候什么都没说,不论是她还是身边的一众宫人谁都没多想,也不知柿子是从何处察觉得不对。 而后足足两刻,柿子就在他们两个面前耍赖邀功,时而在他们身边蹭来蹭去,时而躺到地上打滚儿。身为贡马的威严丢得渣都不剩,还将楚稷和顾鸾的衣裳也蹭上了一蹭灰,皇帝皇妃的威严就这样被它牵连,也失了不少。 楚稷却很配合,一边摸它一边夸奖。他四岁启蒙识字,数年来圣贤书读得不少,溢美之词张口就来。柿子虽听不懂,却从语气听出自己正受夸赞,躺在地上一脸的享受。 最后,两个人又一起喂了它十来个苹果,它吃饱喝足总算满意了,快乐地跑回了后院的马棚里。 楚稷掸掸自己身上的灰,又拍了拍顾鸾的衣襟:“走吧,更衣去。” “嗯。”顾鸾抿笑,二人就一道回了寝殿,也不必宫人侍奉,径自从衣柜里取了干净的衣裳去屏风后换。 帮他更衣这种事,顾鸾早在御前时就已熟练,按部就班地一根根系好系带,再将衣襟c袍摆整理齐整即可。 难得地是等到他穿好了反过来伸手帮她,竟也做得还算娴熟。顾鸾有些讶异:“何时这样熟练了” “我不能会脱不会穿啊。”楚稷专心致志地帮她系着衣襟一侧的系带,随口答道。 等系带系好,他抬起眼,才发现她双颊通红,死盯着地。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猛然咳嗽。 殿门在这时吱呀一响,燕歌入了殿,见殿中无人,便知他们在屏风后,上前隔着屏风禀话:“皇上c娘娘,舒妃娘娘来了。” 楚稷眉心微跳,冷然不言。 顾鸾睨他一眼:“知道了,你请她在外殿稍作,我一会儿就来。” 却听燕歌又道:“舒妃娘娘跪在殿外脱簪谢罪呢。” 顾鸾一滞,抬眸看楚稷,楚稷的脸色更冷一重:“由着她去” 殿外,舒妃心里存着几分期许,盼着燕歌进去禀个话就能让她起来。半晌等不到人,这份期许就破灭了,她知道这是皇上恼了她,有意给她脸色看。 舒妃心里委屈,却不敢擅自起来,更不敢入殿去争辩。只是心里泛起一股股酸涩,第一回觉得深宫的日子不好过。 她是和仪嫔一起进的宫,但她与仪嫔的性子并不一样。 仪嫔心高气傲,总想争宠,争不到宠还想夺个孩子傍身,舒妃却觉得有宠无宠都没什么分别。她凭着家世,入宫就是嫔,如今又封了妃,只要不犯大错,这辈子都不必担心什么了,所以她什么都不想算计。 可她实在没想到,她这样随遇而安,还能有人逼着她去争。 “娘娘。”宫人的问安声轻轻一响,舒妃猛然抬眸,便见佳妃正走出殿来。 舒妃顿显局促,一股耻辱之感涌上心头。 佳妃本就生得美,衣衫首饰也都相搭得意。可她现下却是在脱簪谢罪,珠钗尽卸,披头散发,看着狼狈。 顾鸾在她面前定住脚,抬眸扫了眼四周围的宫人,笑容和善:“这是干什么便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妹也总有意见相左的时候。你我方才虽是一时话不投机起了争执,也没有谁对不住谁,哪就至于来脱簪谢罪呢” 舒妃怔然,抬头望着她,似不敢信:“佳妃” “进来坐吧。”顾鸾伸手扶她,“只是皇上也在,你先去侧殿把头发梳好再进去,咱们好好说说话。” “好”舒妃余惊未了地点点头,顾鸾唤了宫人来侍奉她,自己就先回了寝殿。 又过约莫一刻,舒妃发髻一丝不苟地梳好了,也进了寝殿,看见皇帝,颇有几分心虚地俯身下拜:“皇上圣安。” 楚稷睇她一眼,视线就又落回手中的奏章上:“佳妃不想多跟你计较,朕便也不多说什么了。” “谢皇上” “但朕想问问。”他手中的奏章一阖,“这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另有旁人授意。” 顾鸾微滞,侧首看他。 原来不止她想到了皇后。 舒妃心弦绷紧,伏在地上,摇了摇头:“臣妾臣妾奉命协理六宫,却无甚经验,一时不知该如何做,便觉要先立个威” “是么”楚稷语调上挑。 舒妃的心愈发慌了两拍,一时真想将皇后说出来,终是死死地咬紧了牙关。 所谓口说无凭。皇上原就恼了她,她担不起攀咬皇后的罪名。 更何况,不论佳妃如何的大度,遇了这样的事也总不免要生芥蒂的。她若前脚得罪了佳妃,后脚再失了皇后庇佑,日后恐要再无宁日。 楚稷饶有耐心地静等了一会儿,眸光微凛:“张俊,去告诉皇后,舒妃不知如何协理六宫,不必辛苦她了。” 舒妃心惊,蓦然抬头,与他视线一触又把千言万语都咽了回去。 也好,不协理六宫也好。她不再协理六宫,皇后便也不会推她出来的。 楚稷面无表情地又道:“你提点佳妃,寻的是什么由头” “佳妃”舒妃迅速想了一遍,将皇后抱怨的话梳理起来,“佳妃专宠,又又时常进出紫宸殿,有干政之嫌。还跟皇上告状,把把顾选侍赶到了葳蕤宫去,不顾六宫和睦” 她这般说着,眼看皇帝的脸色一分分沉了下去,每一分都让她心生惊意。 是以最后一句话一说完,她就又匆忙拜下去:“臣妾未曾真这样想只是只是一时糊涂所以” “佳妃专宠。”楚稷以手支颐,“日后说话前想明白,是佳妃专宠还是朕在专宠佳妃。” 舒妃双肩一紧,显然打了个激灵。 “时常进出紫宸殿,有干政之嫌。”他轻轻啧声,“这事倒真改理个清楚。朕从前同母后解释过,却不可能跟每个人都解释一遍。宫中万事,都还是该名正言顺才好。” 他说这话时放缓了口吻,少了凌厉,慢悠悠的却更让人发怵。 舒妃吓得连头都不敢抬,冷汗涔涔而下。顾鸾默不作声地望一望他,总觉得他这个语气之下是在琢磨什么坏主意。 果然,短暂的顿声之后,他脸上的笑意绽开:“就封佳妃做御前掌事女官吧。平白多个差事,难免辛苦,日后吃穿用度就依贵妃的例。张俊,去传旨,再去回皇后一声。” 端午事(近到两丈之遥的时候,终于...) 张俊走进栖凤宫的时候,皇后午睡刚醒。听闻他来,多少猜到事情与佳妃有关,于是没见到人心里就已存了气。 皇上就这么护着佳妃她与舒妃不过提点提点她罢了,还给足了她而子,他竟还要差张俊来说嘴。 “让他进来吧。”皇后落座到茶榻上,板着脸道。 景云依言出去传话,张俊很快就进了殿来,朝皇后一揖:“皇后娘娘安。” “出了什么事,竟要劳烦张公公亲自跑一趟。”皇后忍不住地阴阳怪气。 “不敢当。”张俊赔着笑,“下奴不过是宫里办差的,皇上刚下了两道旨,让下奴来跟娘娘传个话。” 皇后神色恹恹:“说吧。” 张俊躬身:“一个是舒妃娘娘的事。舒妃娘娘对宫中事务并不熟悉,遇了事也不知该怎么办。皇上的意思,不再让舒妃娘娘协理六宫了。” 皇后无声地缓了口气:“知道了。” “另一件是佳妃娘娘的事。”张俊续说,“近来佳妃娘娘出入紫宸殿,乃是奉旨伴驾,可宫里风言风语的议论总也不停,皇上也无暇四处解释去,便想着还是该求个名正言顺才好。” “怎么个名正言顺” 张俊淡笑垂眸:“皇上口谕,封佳妃娘娘为御前掌事女官。平白多了个差事也不能委屈佳妃娘娘,日后便依贵妃的例加俸禄” “荒唐”皇后一掌拍在榻桌上,直拍得手掌生出麻意。 张俊适时地噤声,静等其言。皇后一时沉浸在心惊中,懵了半晌才说出话:“皇上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宫规礼数” “唉。”张俊作势一叹,“娘娘说的是啊,下奴也觉着皇上这是连宫规礼数都不顾了。为免招惹麻烦,下奴便替皇上去查了查,结果您猜怎么着――从宫规到大恒律例,还真没说后宫妃嫔不能封御前女官的。” “”皇后胸中一噎,好悬没气得背过气去。 宫规与律例没说自然没说。 那些规矩都是人定的,宫正司也好刑部也罢,谁会想到有朝一日皇帝竟会想着下旨封嫔妃当御前女官 皇后直被气得发笑,贝齿紧咬:“本宫以为此事不妥,还请公公转告皇上,请他三思。” 张俊拱手:“旨意已然传遍六宫了,总不好让皇上收回成命。依下奴看,既不违背宫规律例,便也不必苛责什么。皇后娘娘,您说呢” 皇后心中愤意愈烈,紧盯了他半晌,终是只能说:“公公说得也是。” “那下奴告退。”张俊了了差事,欠一欠身,就退出了栖凤宫。 皇后终是无法忍下心里那口气,一把抄起案头的茶盏要砸,景云慌忙上前:“娘娘”景云按住她的手,压音,“张公公还没走远呢,您可不能让他听见。” 皇后紧攥茶盏的手颤着,薄唇也颤着。温热的茶水从盏中倾出,从指缝间流淌下来,就像心中的嫉恨,挡都挡不住。 “永昕”纯熙宫中,楚稷低喝一声,手中书册阖上就下了茶榻,将走到床边拽顾鸾被子的小屁孩抱了开来。 永昕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地望着他,他将他撂到茶榻上,自己也趴过去,一脸威胁地指着他:“不许闹了,让你娘睡午觉,听到没有” 永昕:“不――” 楚稷瞪眼:“你再说” “不”永昕大声嚷嚷,楚稷猛然将他嘴巴一按,又抱起来,往殿外走:“就你最闹,弟弟都比你乖” 永昕:“我乖” “别喊啦” 永昕更大声:“哇” “我揍你啊”楚稷跟他对着嚷,两个回合就把顾鸾喊醒了。她皱眉望着床帐绣花的顶子静听他们互不相让的争吵,半晌终是不得不爬起身,跑出去制止楚稷:“别吵啦他要把嗓子喊坏了” “”楚稷扭过头,“吵到你了” 永昕被他双手架在半空,看见她咯咯笑起来,奶声奶气:“娘” 顾鸾无可奈何地过去把他抱起来,瞥一眼楚稷:“你们再大点声,纯熙宫上下都别睡了。” “哈哈哈哈哈。”楚稷干笑,伸手一拍永昕额头,“听见没说你呢。” 永昕一眼瞪过去,转而一指父亲,朝母亲告状:“爹” “两个都没好到哪里去”顾鸾边说边在他额上一亲,转身抱回寝殿。楚稷怔忪一瞬,提步追她:“两个都没好到哪里去,你凭什么亲她不亲我啊” “噗――”正收拾床铺的燕歌实在没憋住,忙回身,“皇上恕罪。” 楚稷顾不上,只摆手让她退下,又绕到顾鸾跟前:“ 阿鸾” 顾鸾把永昕放到床上,抬头无语地看他:“你也一岁” 楚稷掐指一算:“那你还没出生。” 顾鸾:“”她绷着脸白他一眼,低下头哄永昕。哄着哄着就绷不住笑了,笑他也笑自己,三天两头这样无聊又幼稚地斗嘴。 楚稷见她笑,死皮赖脸地从身后白她抱住:“你快收拾收拾,跟我一起去紫宸殿。孩子你若不放心,就让乳母带到侧殿去。” 她偏一偏头:“真让我当御前掌事” “旨都下了。”他笑。 顾鸾想想:“那我明日去吧。” 他浅怔:“今天有事” “一会儿得去看看舒妃。”顾鸾道,“她平日从不惹事的,今日这一出显是吓着了。我去瞧瞧她,多少让她安安心,免得她心神不宁反倒行事更糊涂。” “也好。”楚稷点了头,因下午还有朝臣进宫议事,他就先回了紫宸殿去。顾鸾梳妆妥当便去了启德宫,宫人毕恭毕敬地将她请进了外殿落座,而后入寝殿禀话,不多时却折回来告诉她舒妃身子不适,不便见人。 顾鸾原也料到了舒妃或会躲着,无意强求,只和颜悦色地告诉而前的宫女:“告诉舒妃,人在宫里都有不得已的事,这道理我明白皇上也明白,让她放宽心。今日这事,于我就当没发生过,等她身子养好了,请她到纯熙宫来吃茶。” 那宫女应下,轻声道了谢,顾鸾就走了。回去时她没再乘步辇,只当散步消闲,燕歌在旁扶着她,小声道:“打从有了孩子,娘娘的性子可越发软了。” 顾鸾好笑地看她:“这话怎么说” 燕歌道:“大选那会儿,徐氏闹到纯熙宫门口来,娘娘还要体谅她的前程;秦选侍的事跟娘娘没什么相干,娘娘也为她撑腰;今日这事更是舒妃理亏,却又硬反过来是娘娘上门哄她去”她说着扁了扁嘴,“奴婢都替娘娘委屈。” “你替我委屈,可我是真没觉得委屈。”顾鸾笑笑,“倘若我不是宠妃,脾气烈点给自己争个痛快也就罢了。可我是宠妃,我痛不痛快原就不在这一时之气上。如今皇后对我显有成见,我若行事凌厉,不仅会让她看我不顺眼,更会引得六宫侧目。还不如与人为善,好歹旁人瞧着都说不出我的不是来。” 她说及此出就止了话。燕歌想了想,了然:“若人人都念着娘娘的好,那皇后咄咄逼人,便是她的不是了。” 顾鸾抿笑:“也不求人人都念我的好。她是皇后,母仪天下,自会有人拥戴。我只想有那么几个也能为我说说话的,别让她伤着我就行了。” 翌日天明,顾鸾如料没在晨省时见到舒妃的影子,启德宫遣了宫人来向皇后回话说舒妃病了。 这多少有几分要避皇后锋芒的意味。 之后的数日里,一些风言风语不胫而走,说元后与宠妃间不睦已起,明里暗里地指摘顾鸾有不敬之处。 在这样的议论里,永昕和永昀仍是风风光光地过了周岁生辰,顾鸾在他们生辰后才有闲心叫宫人们将那些闲话细细地说给她听,听罢叹息摇头:“皇后来劲了。” 就像她先前说的,皇后母仪天下,自会有人拥戴。如今那些传言散出去,后宫众人心里有数,便会思量要如何站队。 可想而知,“投靠”皇后的会比来找她的多上不少。因为皇后那边赏东西也好晋位份也罢,都不难得到;而她这边虽有圣宠,众人却都瞧得出她不是会把圣宠分出去的人,不免觉得投靠了她也什么都得不到。 于是渐渐的,顾鸾在宫里能听到的冷嘲热讽变得多了。 从前宫里人少,碎嘴的何婕妤早早就被楚稷用一只鹦鹉敲打了,仪嫔更是个爱干“实事”不爱斗嘴的人,蔫酸刻薄的话并不太常见,近来却是日日都有新词。 端午当日,众妃一早去像太后问了安,小坐一会儿后从颐宁宫告了退,贤嫔和和气气地开口相邀:“宫宴的时辰还早呢,诸位姐妹若没什么事,去我那儿吃吃粽子吧。” 说着看见顾鸾,贤嫔自要跟她搭话:“臣妾还给两位小殿下编了五彩绳。” 顾鸾正要开口,旁边的冯昭仪先一步启了唇:“臣妾们长日无聊,自然没什么事。可佳妃娘娘日日都要在紫宸殿伴驾,如今还担了御前掌事女官的差事,怕是顾不上瞧贤嫔娘娘的五彩绳的。” “昭仪这话说的。”顾鸾衔着笑,却懒得拿正眼瞧她,“便是从前只做御前女官的时候,也总还能轮值休息。正好,我昨日也费了不少工夫做五毒饼,今日正好跟贤嫔凑个趣儿。” 言罢她便挽住贤嫔,贤嫔当然高兴,又招呼了旁人,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往纯熙宫去。 颐宁宫里,皇后陪着太后说了会儿话,退出来换茶时听宫女小声禀了众人去纯熙宫的事情,而无表情地点了点头:“知道了,既是贤嫔提的,由着她们去吧,” 那宫女低眉顺 眼的:“奴婢远远瞧了眼,顾选侍不在其中。果然还是选侍娘子想得明白些,把娘娘的吩咐记在心里。” 她这样说,皇后不禁多看了她一眼。 这是个素日都在殿外侍奉的宫女,皇后都不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可现下她就这样出现在她跟前,个中缘故,皇后一想便知。 这是个有心c也有本事往上钻的。 皇后笑笑:“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若水。”那宫女规规矩矩地福道。 皇后即道:“本宫给你改一个,日后就叫若云吧。” 宫女大喜过望:“谢娘娘” 皇后跟前的掌事宫女叫景云,殿里的几个大宫女也都以云为名。给了她这个名字,就说明她日后在皇后跟前立住了。 皇后没再与她多说什么,端着茶盏回到寝殿中,太后已着人取了粽叶糯米来,饶有兴味地招呼她:“来,哀家久不做这些,都忘了怎么包了,你来帮哀家想想。” “好。”皇后衔着笑,坐到茶榻另一侧,一壁拿起粽叶卷出合适的形状来装糯米,一壁思量别的安排。 今晚的端午宫宴是新宫嫔们入宫后的头一场宫宴,她一早提了议,说想在湖边办,皇帝准了,她只盼着一切都顺利。 这宫里,从来都不该是一人独占鳌头的。佳妃不仅占了还占了这样久,她如此安排不是为了自己与佳妃的那点恩怨,是为了大局。 太后拉着皇后包了足足一个时辰的粽子,蒸又蒸了半个多时辰。待得粽子出锅,太后吩咐宫人们去赏给各宫,这才对皇后笑说:“今日真是辛苦皇后了,晚上还有宫宴,快回去歇一歇吧。” “臣妾告退。”皇后福了福身,带着宫人们告退。 太后其实也累了,看一看榻桌上的蒸好的一碟粽子,直没心思吃,反揉起太阳穴来。身边的嬷嬷见状忙上前,抬手替她揉,口中唏嘘道:“娘娘为皇后娘娘费神了。” 太后苦叹:“费神倒没什么,那是哀家的儿媳,不是外人。可这人性子犟起来”她摇摇头,“哀家怕是再费神她也听不进去。” 打从大选时皇后办事欠妥开始,皇帝就希望她能提点提点皇后。她是皇帝的生母c皇后的婆母,又浸淫后宫大半辈子,清楚后宫相争能闹出多少事来,自然愿意帮他。 可她坐在这个位子上,身份贵重,若真把话说中了,又不免让皇后心神不宁,保不齐还会闹出更多的事来。 是以这些日子,太后都只是常叫皇后来陪着她。一则给皇后分分心,让她别总盯着佳妃;二则她想着皇后也不傻,若定下来想一想她为何如此,自知收敛。 谁知,人一旦犟起来,不傻也会装傻充愣。这月余来皇后即便三天里有两天都陪在颐宁宫,她也还是陆陆续续听说了些后宫争端。其中最不像话的,就是舒妃竟拿着协理六宫的权罚了佳妃。 舒妃是个什么样的人,太后心里有数;那件事是不是舒妃自己愿意干的,太后心里也有数。 “今晚的宫宴”太后思量着宫人们禀来的事,缓缓摇头,“若她真能做成什么,那也罢了。这若不成” 身边的嬷嬷垂眸而立:“就看咱们皇上平素的性子,奴婢瞧皇后娘娘是办不成。” 纯熙宫中,一片热闹。原本虽是贤嫔提的议,可来的人多,贤嫔那里坐不下,就都聚到了顾鸾的正殿来。贤嫔让人将大公主也接到正殿,三个孩子一见而就都很开心。大人们这厢说着话,永昕永昀就屁颠屁颠地跟着姐姐跑到院子里玩去了。 如此一直小聚到了傍晚,众人瞧着时辰差不多了,便结伴去赴宫宴。三个孩子自要同去,b颖走在中间,一边一个地拉着弟弟,很有个大姐姐的样子。 不多时,到了太液池边。宴席的桌椅早已布好,皇后操持宫宴也早早到了。众人上前见了礼,皇后和颜悦色地让她们落座,永昕永昀看什么都新奇,根本不肯好好坐着,又要拉姐姐去玩。 b颖也爱跟他们玩,却注意到皇长子,上前拉他,要他同去。皇长子却好似没什么兴致,坐在奶娘怀里,搂住奶娘的脖子,不肯动。 皇后摸摸b颖的额头:“弟弟有些困了,你去吧。” b颖“哦”了一声,这才带着永昕永昀走。顾鸾的目光下意识地跟着孩子们,看他们干什么她都想笑,不经意间,听到贤嫔轻叹:“皇长子也太不容易了。” 顾鸾浅怔:“怎么了” 贤嫔轻声告诉她:“皇长子是二月中的生辰,如今也就两岁过两月。皇后这就带着他读书识字了,还定了时间,每日一定要读两个时辰,这么小的孩子”贤嫔摇摇头,目光遥遥投到b颖身上,“我是宁可b颖多玩一玩。宫里的孩子们最多到四五岁就要开始识字了,在那之前她就算一个字也不认,我也不管她。” 顾鸾不禁屏息。 贤嫔显然只是拿此事当闲话来说, 她却知道皇长子资质平庸。看皇后这样压着他早早读书,顾鸾心里五味杂陈。 众人坐着聊了约莫一刻,圣驾到了。 后妃们无不离席见礼,皇长子和b颖也已隐约知道了些规矩,永昕永昀却不顾那些,看到父亲就想冲上前:“爹爹――”好在被乳母拉住。 楚稷闻声抿笑,仍是先若无其事地去落了座,让众人免了礼,说起了宫宴开始时总要有几句的场而话。 这些话,小孩子们也听不懂。永昕就坐不住了,想拉着永昀去找爹爹,乳母按都按不住,b颖在贤嫔身边朝他挥手:“你乖乖的” 她努力压着声,可小孩子就是不会低声说话,这句话满座嫔妃都听见了,皆是一副摒笑的模样。 楚稷也扫了他们一眼,待得话说完,他举盏与众人同饮了一杯,放下酒盏,即道:“永昕” 乳母终于不再阻他,永昕利索地爬下椅子,拉着姐姐弟弟一起去找父皇。 楚稷弯腰,拿筷尾敲他:“又是你最闹,姐姐的话你也不听” 永昕捂住头:“听” “你听什么了”楚稷习惯性地跟他斗嘴,“整个纯熙宫属你最淘气,柿子都比你乖” 永昕拧起眉头。 b颖见他挨训,在旁边捂住嘴偷笑。永昕瞪过去,攥起小拳头捶她胳膊。 “永昕,不许欺负姐姐。”顾鸾遥遥一喝,永昕扁嘴,乖乖站着。 楚稷双手并用,很忙地挨个摸摸三个孩子的额头:“都去好好用膳,吃饱了再玩,听到没有” “好――”b颖应了声,拉着两个弟弟回去了。揖在乳母怀里提不起精神的皇长子皱了皱眉,一声不吭地低下头。 不过多时,舞乐响起,婉转悠扬。一时间却只闻乐曲不见舞姬,嫔妃们不禁奇怪。过不多时,有眼尖的指着湖而道:“你们看” 众人循声望去,竟有女子在湖而上起舞。舞衣应是特制的,虽离得远,也能看到裙摆轻盈飞扬。 她姿态曼妙,身韵掌握得极好,宛若水上仙。嫔妃们都没见过这样的舞,不乏有人不自觉地立起身,往湖边踱去。 就连b颖都遥遥指着那边跟贤嫔说:“母妃,真好看” 顾鸾凝神看了会儿,视线扫过席间众人。 舒妃没在,却是在称病,且舒妃应也不会突然而然地动这样的心思。 除此之外 顾鸾托腮,饶有兴味地抿了口酒,听到贤嫔在旁边说:“这应是在湖而下修了栈道皇后娘娘可真费心思。” 没过多久,女子跳着舞渐渐往这边来了。她离岸边越来越近,近到两丈之遥的时候,终于有人认出来:“是顾选侍” 乐曲终了,她踏上岸边。顾鸾扫了眼,心下暗叹那栈道修得可真讲究,她这般一路舞过来,竟只有脚底湿了,衣裙没沾湿半分。 宫人奉上事先准备好的绣鞋,顾曦踩上鞋子,上前几步,盈盈下拜:“皇上万安c皇后娘娘万安。端午佳节,祝皇上c娘娘身体康健,大恒国泰民安。” “选侍辛苦了,快起来吧。”皇后笑吟吟地颔首,目光四顾,“顾选侍有心,想在端午时给诸位姐妹都添个趣儿,苦心与教坊的舞姬学了许久。诸位姐妹看着如何” “选侍的舞真是极好。”冯昭仪首先捧起场来。她含着笑,似笑非笑地扫了眼顾鸾,“从前宫人们乱嚼舌根,都说选侍与佳妃娘娘有三分像。如今一见这舞,臣妾倒觉得哪有什么像不像的,合该说是各有千秋,顾选侍自有她自己的好处。” “昭仪娘子这话说得在理。”闵才人垂眸,“有些话是宫人们闲来无事乱嚼舌根瞎说的,咱们打从一开始就该清楚这各有千秋才是。若不然旁的不提,就单是拿这身份说事,也可知顾选侍必不能有多像佳妃娘娘――这些讨巧凑趣的东西,选侍学便也学了,不过是博大家一乐;佳妃娘娘却身份贵重又还执掌御前,膝下更有两位皇子,难不成也委身跟教坊的舞姬学去” 冯昭仪一怔:“才人,你这话可就” 闵才人恍若未闻,笑吟吟地望向顾选侍:“选侍妹妹真是辛苦了,为着给大家助个兴这样豁得出去。若换做是我,单是想着娘家的教诲也做不来这些,最多只能指点着舞姬过来献艺。”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 与前头那一番放在一起听,话里话外简直就是在直言佳妃身份贵重,而顾选侍之举等同于教坊舞姬,是自轻自贱。 顾选侍不禁听得脸色发白,连皇后的神情都僵了僵,但想着为着今日付出的心力,皇后无暇顾及一个才人,维持着笑容看向皇帝:“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各自为营(“瞧着吧,但凡有个合适的...) 顾鸾不作声地抬眸打量楚稷的神情,楚稷笑了下:“舞是不错。” 皇后面露欣慰:“顾选侍是尽了心的。” 楚稷颔首:“晋才人吧。又恰逢佳节,张俊,你一会儿备些赏送去葳蕤宫,讨个喜庆。” 张俊应了声诺,满座皆向顾氏贺道:“恭喜顾才人。” 顾才人喜不自胜,盈盈下拜谢恩,楚稷嗯了一声,目光落到顾鸾身上。 他遥遥地指了下方才说话的闵才人:“朕若没记错,那是佳妃宫里的人” 众人一怔,一时间神色各异。刚得了赏的顾才人挑眉望过去,眼中微不可寻地涌出几许快意,略带着三分委屈道:“闵姐姐真是好厉害的一张嘴。妹妹从前住在纯熙宫时也与姐姐颇有走动,却不知姐姐这样会说话。” 顾鸾薄唇微抿:“是,这是臣妾宫中的闵才人。” 楚稷轻哂:“看着不爱说话,一张口道理倒说得清楚,也晋一例,封为美人。朕记得前几日刚有不错的苏绣衣料供进来,一会儿送去你宫里,你看着给她们分一分。” 顾鸾听到一半就想笑。他分明就是在成心气人,偏能说得这样气定神闲。 她于是也维持住了气定神闲的样子,起身一福:“谢皇上。” 闵美人亦起身谢过了,朝顾鸾笑道:“那明日臣妾可要去找佳妃娘娘挑料子了。” “随着你挑。”顾鸾莞尔,“只一样,若有色泽粉嫩活泼的,你好歹给本宫留下一两匹来,咱们纯熙宫还有位漂漂亮亮的大公主呢。” b颖正走着神,突然听到有人说她,仰起头望向贤嫔,指指自己:“说我” 贤嫔扑哧一笑:“你佳母妃夸你好看。” “我好看”大公主扬起笑容,很懂礼貌地从果盘里抓起几颗葡萄,跑过去放到顾鸾桌上,软绵绵道,“谢谢” 原正神色各异的众人无不被她逗笑,气氛随之又好了不少。接下来的宴席上也是一片喜气,只顾才人的神色有些黯淡,默不作声地坐着,一语不发。 桌下,顾曦的手紧攥着帕子,长甲几乎要将帕子抠破。 她费了这么多心力只想讨得圣心,皇上却连看都没多看她一眼,只随口给她晋了才人。 而闵氏,不过说了几句话,且还是一捧一踩地刻薄她,竟也晋了一例。 这不是打她的脸么 顾曦银牙紧咬,几欲把薄唇咬破,遥遥望着侧首与贤嫔小酌的佳妃,她眼里似要沁出血来。 凭什么,佳妃凭什么 人人都说她与佳妃生得三分像,便可见佳妃生得再美,她也是不差的。今日一舞,她又拼尽了力气要显得比佳妃更多几分才情,可皇上仍是对她半分在意也无。 佳妃究竟有什么好的 往后的近一个时辰,顾曦便深陷在这份不平里,品不下去佳肴也看不进歌舞。直至时辰晚了,她恍惚听到皇帝让众人告退,嘱咐好生歇息,又说自己要随处走走,唤佳妃同行。 顾曦神思混乱地与众人一并施礼恭送,隐约听到皇后不甘心地询问:“今日闵美人与顾才人都刚晋封,皇上看” 皇帝却只说:“朕还有奏章要看,你们都早些歇息。” 皇后讪讪闭口,一瞬里,顾曦禁不住地涌了泪。 离开宴席,顾鸾跟在楚稷身侧沿湖而行,一副恭敬的模样。待得走出一段,离宫宴的地方远了,她便凑近了几步,拉住了她的手。 楚稷笑一声,将她的手反握住,望着她邀功似的问:“我今晚是不是表现很好没多看她一眼” “我有那么吓人吗”顾鸾笑睇着他,“你不看就不看,还抬闵美人的脸色打她的脸我可没让你这么干” “哦,这个跟你无关。”楚稷嘴角轻扯,“我只是觉得她心眼太多,想让她有个数。还有皇后”他叹息,摇头,“嫔妃勾心斗角也就算了。皇后是中宫嫡出,实不该参与其中。” 顾鸾听言沉默下去。近来她虽在紫宸殿待的时间越来越长,却也能感觉得到皇后看她愈发不顺眼了。 上一世皇后离世早,顾鸾没跟她打过交道却听说过她端庄大气的贤名,实在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跟她对上。 其实,皇后何必去斗呢她都看得出皇后并没有多喜欢楚稷。 若换做是她,既然不喜欢,她大抵就懒得去争,担好皇后一职便是了。左右楚稷是个明君,再喜欢哪个宠妃也不会随意废后。她好好当着皇后,来日就算皇长子资质平庸未能承继大统,她身为众皇子的嫡母也仍是最名正言顺的太后,这是一条谁都瞧得见的康庄大道。 可现如今,皇后偏放着康庄大道不走,处处为难别人也为难自己。诚然,她的种种作为终究可归为一句“在意夫君”,顾鸾也说不得什么,可因知道她与楚稷之间实在没几分情,这“在意夫君”说来便也拧巴,让人想不明白她究竟想要什么。 顾鸾心下喟叹,摇一摇头,不再多想这些自己左右不了的事,却又禁不住地想起了皇长子,想起了贤嫔今日所说的话。 沉吟半晌,顾鸾问他:“你最近去看过皇长子么” 楚稷浅怔:“常去。怎么了” “我听贤嫔说皇长子已经开始读书认字了。”顾鸾抿一抿唇,“你看他方才那副累坏了的样子,我觉得这个年纪开始读书是不是太早了日子久了怕是会受不住吧。” 楚稷闻言,面色一沉。 他记得上一世皇后也是这样,早早地就开始让永昌读书认字。那时候他也年轻,尚在摸索该如何做一个父亲,亦拿不准怎样才真对孩子好,便由着皇后来。 后来,永昌就习惯了那样的“刻苦”,还能时时因此得到夸奖。 可再后来,随着年龄渐长,学的东西难了,仅有“刻苦”到底是不够的。永昌天资的欠缺逐渐显露出来,日渐不如几个年纪相仿的弟弟,意志就消沉起来,安抚鼓励都作用寥寥。 他还记得仪贵妃与皇次子意欲谋害永昌的时候,永昌命大死里逃生,醒来却问他说:“父皇会不会觉得,儿臣死了也很好。” 顾鸾见他沉默不言,手指捏了捏他的手:“楚稷” “我已劝过皇后了。”他喟叹,“可孩子在她那里,她不肯听,我也不知还能如何。倘使将永昌交给旁人抚养”他摇头,“她是皇后,若连孩子都被交给旁人,后宫恐怕议论更多。” 顾鸾略作忖度,明白他的意思。皇后从无大过,凤体也无异样,没道理将皇长子交由旁人养育,就是给太后太妃也不足以堵住悠悠众口。 “那若接到紫宸殿呢”她忽而道。 楚稷一怔,侧首看她,她顿了顿:“本朝有过皇帝亲自抚养嫡子的先例,其中除却一位早早地夭折了,其余两位后来都承继了大统。你若将皇长子接到紫宸殿,皇后娘娘便知你重视嫡长,可安些心,皇长子也可轻松一些,过个一两年再开始读书也不迟。” 楚稷思索着点头:“这是个办法。” 顾鸾笑笑:“正好我若在紫宸殿,永昕永昀便也都在侧殿待着。皇长子过来,他们兄弟间也可熟络一些。” 免得她和皇后日渐不睦,惹得孩子之间也兄弟阋墙,他们的路可都还长着呢。 认真思索了一夜,楚稷在翌日早朝后去看望永昌时与皇后提了此事。皇后浅怔,旋即面露喜色,口中却道:“皇上政务繁忙,孩子还小,怕是太吵闹了。” “日常琐事自有宫人们照料。”楚稷和颜悦色,“朕只是想把他养在身边。说到底是唯一的嫡出皇子,早日在紫宸殿,哪怕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地听一听政务也好。” “是”皇后品着这话背后的意味,惊喜不已,“皇上说的是,永昌能得皇上教导,自是比待在后宫强的。臣妾素日料理宫务,也不得空教他什么。” 楚稷颔首:“那皇后挑个合适的时候,便送他过去,朕让人将东配殿收拾出来给他。” “诺。”皇后福身,楚稷不再多言,径自先回紫宸殿。皇后仍沉浸在喜悦里,好生怔了会儿,赶忙吩咐宫人去收拾收拾日常所需,好尽快将皇长子送去紫宸殿。 若云立在旁边,见皇后这样高兴,忍不住道:“皇后娘娘” 景云抬眸,狠狠地剜她一眼,她只做未觉,自顾自说:“佳妃把持着御前,两位小殿下成日在紫宸殿待着。若咱们殿下也过去,日子久了可就要与他们熟起来了。” “这不妨事。”皇后满面愉悦地摇摇头,“他们原就是亲兄弟,熟悉些也是应当的。况且” 朱唇微颤,皇后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 况且那两个不过是庶出。如今皇上重视嫡长子,他们的母妃再得宠也不顶用。 景云上前半步:“是,宫里头兄友弟恭才是正道,他们能互敬互爱,旁人都要说娘娘这做嫡母的宽和大度呢。” 楚稷的吩咐合了皇后心意,皇后无意多作耽搁,当日下午就让乳母将皇长子送去了紫宸殿。 彼时殿中正有朝臣廷议,顾鸾在侧殿陪着两个孩子。听说皇长子来了,她迎出去,迈出殿门就见一个小男孩困得蔫头耷脑的,在乳母的暗示下像模像样地向她一揖:“佳妃娘娘” 顾鸾衔笑温声:“皇上正忙着,殿下先去侧殿见见两个弟弟,好不好” 永昌懵懂地点点头,便随着乳母入了殿。顾鸾自也回侧殿去,等了半晌,待得几位朝臣告退,她步入内殿告诉楚稷:“皇长子来了。” 楚稷即要起身:“我去看 看。” “他睡着了。”顾鸾又道,楚稷微怔,她苦笑着摇头,“原是想让他跟永昕永昀玩一会儿,结果不到一刻就睡着了。乳母还想叫他起来,我让乳母先退下了。” 楚稷叹息:“皇后真是” 他知道即便他重活了一世,皇后也仍是“初为人母”,可顾鸾与贤嫔难道不是 顾鸾也叹:“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吧。” 楚稷又说:“你得空去提点提点永昌的乳母。”话音未落,他忽而反应过来,即刻摇头,“算了,这事你去得罪人,我自己办。” 顾鸾点点头,待用过午膳,她自去寝殿里歇下,隔着殿门隐约听到楚稷“提点”永昌乳母的话。 与其说是提点,其实不如说是“恐吓”也不为过,无非就是让她们将个中利害想明白,到了皇后跟前别乱说话。若有哪个想不明白轻重的,便该好好想想自己住在皇城里的一家子。 两个乳母听得噤若寒蝉,连连叩首应诺。顾鸾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心里多有些不安生。 上一世她没有他命长,不知最后是哪位皇子继的位,但多半不是皇长子。 这一世 若是皇长子资质不再平庸便罢了,他名正言顺地被立为储君那真是再好不过。皇后安了心,更多的争端自可免去。可他若还如上一世一般无二,永昕永昀怕是迟早要被推进储位之争,到时她与皇后只会更针锋相对。 翌日清晨,晨省时的皇后显得分外神清气爽。一众嫔妃也都听闻了皇长子被接去紫宸殿教养一事,无不连声称赞嫡长子的尊贵。顾鸾衔着笑,跟着应和了几句,皇后看她的神情便也比平日温和了许多,待得众人告退,若云扶着皇后回寝殿,压着声揶揄:“怨不得佳妃娘娘颇得圣心,可真是个能见风使舵的主儿。” “话也不能这么说。”景云不咸不淡地开口,“远了咱不说,就说跟前的事,佳妃日日伴在皇上身边,皇上动了要亲自教养咱们殿下的心思她必是头一个知道的。事情还能这么顺顺当当地办下来,可见佳妃也是个守礼的人,不曾在这样的大事上作梗。” 若云睇她一眼:“景云姐姐是惯会帮佳妃说话的。” “奴婢只说这么个理。”景云边说边扫了眼皇后的神色,皇后微微抿唇:“你这几句话,倒也有道理。佳妃她若能一直这样,本宫也无心与她为难。本宫是正宫皇后,是最盼着六宫和睦的。” 栖凤宫外,众妃退出来,冯昭仪的目光就有意无意地落在了顾鸾身上:“看来皇上还是最看重嫡子,旁人都比不得呢。” 顾鸾笑笑,无意理会,抬手搭在燕歌伸来的手上:“走吧,该去紫宸殿了。” 众人齐齐地施礼恭送,待得她走远,自不免还有人要出言相讥:“这一天天的,也就是在咱们跟前得意。到了皇后娘娘和嫡子跟前,还不是低人一头” 贤嫔无意多听这些,默不作声地先行走了,闵美人却听不下去,清凌凌地划过去一眼,轻笑:“韩才人这是平日见不着皇上便连宫中礼数都忘了么嘴皮子一碰连佳妃娘娘都敢编排。方才佳妃娘娘在的时候,倒也不见韩才人这么能言善辩。” 韩才人眉心狠跳:“美人这话说得有趣儿,就跟自己侍过驾似的。” 闵美人就等着她这话,闻言抬手漫不经心地抚过袖口精致的绣纹:“侍没侍过驾,总归也晋过位份得过赏,总好过什么都捞不着的。” “你”韩才人脸色一白,羞怒毕现。 她们这厢斗着嘴,自有不少人凑在近前围观,也有无心多听的,便径自走了。顾曦搭着宫女的手,脚步走得很急,脸色紧绷着,拐过一道弯才终于露出愤恨:“旁人就罢了,皇后娘娘竟也这样好哄皇上抬举了皇长子几分,她便对佳妃也有了笑脸,这就忘了佳妃从前是如何打她的脸的” “娘子小点声。”身边的宫女轻劝,“后宫么,大家的指望说到底都在孩子身上。如今皇长子被皇上看重,皇后娘娘自然高兴,没什么不好。” 话音未落,几丈外遥遥一声惨叫,顾曦抬眸,就见一宫女被从不远处地宫门内推出来。经过门槛脚下不禁一跌,整个人便栽在地上,身后紧跟这又走出来一宫女,指着她斥道:“不老实的东西,还想削尖脑袋往娘娘跟前凑呢今儿我实话告诉你,你跟仪嫔之间那点纠葛咱们娘娘早就心里有数,心存善念才留着你在跟前侍奉,你别给脸不要脸” 跌出来的那宫女匆忙撑起来,跪在地上争辩:“我没” “你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清楚”斥她的那个疾言厉色,“好生在外头跪着,想想自己都干过什么说过什么,到底配不配这么往娘娘跟前挤” 说罢她转身回去,殿门嘭地一声阖上,独留跌出来的那个还跪在殿外。 顾曦与身边的宫女相视一望,提步上前,温声开口:“你是谨嫔宫里的” 跟前跪着的宫女原抽噎着,闻声忙 抹了把眼泪,垂首回话:“是,奴婢榴锦,在谨嫔娘娘跟前侍奉。” 紫宸殿,顾鸾刚跟楚稷一同用完膳就听说后宫又出事了。宫人禀话说是聊天聊得话不投机,冯昭仪便先动手掌掴了闵美人。闵美人碍于身份不敢还手,嘴巴却不饶人,快言快语顶撞了许多。 冯昭仪被顶得来了脾气,命人将闵美人拉下去杖责,宫人们想着闵美人是纯熙宫的,不敢妄动,赶忙来向顾鸾回话。 好一场鸡飞狗跳。 两个人听得都头疼,楚稷深锁着眉心,问顾鸾:“上次打了秦选侍的,是不是也是冯昭仪” “是。”顾鸾颔首,“冯昭仪平日还算守礼,只是出身将门,性子烈些。舒妃上次罚了她半年俸禄,罚期还没过呢,便又惹出这样的事。” 楚稷轻笑:“去传旨,让她迁到葳蕤宫去。” 顾鸾哑然:“你真拿葳蕤宫当冷宫用啊” “那还是有所不同的吧。”楚稷理直气壮,“一应吃穿用度又不扣她的,她若能自此心里有数,来日也不是不能再让她搬回来。” 顾鸾无言以对,只得由着宦官去传旨。自此之后,一面是皇后为着皇长子的事称心如意,一面是惹是生非的又被弹压,后宫一时安宁下来,有了难得的和睦。 转眼间入了腊月,年关又至。难得不必上朝的日子,楚稷很愿意睡个懒觉,日上三竿还在床上躺成个“大”字。 顾鸾早已起了,用过膳后去瞧了瞧孩子们,回来见他还躺着,手指戳戳他的脸:“起床啦” “不起。”楚稷眼都不睁开,声音慵懒,“平时日日上朝也不觉得什么,难得能懒才觉得真幸福。你别管我,你让我睡死。” “别乱说”顾鸾瞪他,又双手一起拽他的手,“快起来嘛,好歹吃些东西再睡,不然孩子们都要看你笑话。” 楚稷坐了起来,转而往前一倾,下颌挂在她肩头,双手顺势把她抱住。 也不说话,他就这么拥着她耍赖。 “快起来啦。”顾鸾拍拍他的后背,他迷迷糊糊地嗯了声,松开她,终于打算起床了。 她抿笑:“我煲了汤,你等着,我去御膳房端来。” 他慵懒道:“让宫人去啊。” “这汤久不做了,我得先看看火候行不行。”她说。 他“哦”了一声,只好由着她去,顾鸾便退出紫宸殿,进了殿后御膳房的院子。 打从她回到紫宸殿“当差”,御膳房也时不常地会来几次。宫人们慢慢地与她也熟了,尤其掌事的王敬,看见她就作揖:“下奴就猜着大姑姑是要亲自来端的。” 顾鸾久不听“大姑姑”这称呼了,知他故意,不禁一哂:“那可得劳烦公公帮我瞧瞧火候行不行了。论这手艺,我们御前的人终究还是比不上您御膳房。” “娘娘抬举小的了。”王敬绷不住也笑起来,连连作揖,这便引着顾鸾往小炉那边去。小炉上吊着小锅,锅上热气氤氲,飘出阵阵鲜香。 离御膳房不远的地方就是通往后宫的宫门。一道倩影行至门边,遥遥地往御膳房望了眼。 她原只是想过来瞧瞧,不料会正好瞧见佳妃的背影,心中顿时恨意丛生,硬是盯了许久才转身离开,往葳蕤宫去时步履间都夹着恨。 葳蕤宫里,顾曦手中拈着一截碧绿的菜杆,仔仔细细地端详了许久,带着三分讶色笑出来:“昭仪姐姐若不说,臣妾真是一点都瞧不出来。” “若不是早年随父亲在边疆待过些时日,我也不知还有这样的东西。”冯昭仪轻哂,“瞧着吧,但凡有个合适的机会,佳妃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毒芹(“我不能让你受这种委屈。...) 楚稷不用上朝的时日,紫宸殿里变得格外惬意。闲来无事,顾鸾就和他一起歪到床上读书,有时她若在午间暖和些的时候独自出去走走,回来就能看到他正午睡,三个孩子四仰八叉地躺在他身上,睡相极为有趣。 顾鸾于是找了个机会,提笔将这一幕画了下来。尚不及上色,父子几个陆续醒来,她把画拿过去,楚稷揉着眼睛瞧了眼,扑哧笑出声。 “哈哈哈哈。”他将画接过来,把身上枕着他的三个小孩依次挪开,踩上鞋子走向书案,提笔给画上色。 他作画的功底是比她强上不少的。顾鸾见状就不再自己动手,去侧殿沏了茶来给他,又和乳母一道给孩子们穿衣服。等忙完再过去看画,画上又多了一个人。 多了一个她。 他把她画在离床不远的位置,面前正是书案。她手中执笔,面上衔笑望着他们,面前没画完的画依稀就是她方才给他看的那个样子。 楚稷上好颜色,书上落款c又盖了印,晾了一会儿,吩咐张俊:“裱起来,挂在寝殿里。” 傍晚时分,贤嫔带着大公主来了。楚稷不知怎的突然作画上瘾,在顾鸾和贤嫔下棋的时候悄无声息地给她们又画了一幅,两个人的样子都温柔沉静,大公主在榻桌边用手托着腮,望着黑白子愣神,画面一片恬淡。 这幅画完,他同样吩咐张俊“裱起来,挂在寝殿里”。 不多时到了用晚膳的时候,贤嫔并不急着回去,就留在紫宸殿一道用了。经了这些时日,她见楚稷时可算不再那么紧张,加上四个孩子都在旁边,笑闹声不断,殿中氛围分外轻松。 待用完膳,贤嫔带着大公主告了退,三个男孩子不知为什么突然兴奋起来,在内殿跑来跑去,相互对着嚷嚷比谁声音更大。楚稷和顾鸾被吵得躲进寝殿,顾鸾捂着耳朵感叹:“看看他们再看看b颖,我就嫉妒贤嫔了” 楚稷也捂着耳朵,大喊:“那你也生个女儿” “你喊什么啊”顾鸾吼回去,外面倏然一静。而后,三个男孩子好似觉得大人这是在跟他们玩,一起跑到寝殿门前,使出十足地力气朝门内大吼:“啊” “”顾鸾楚稷双双杀出门,他弯腰抄起永昌和永昕,她抱住永昀,转身回到寝殿中,把三个全撂在床上。 “不许喊啦”两个人同心协力。 仨孩子:“啊” 栖凤宫差人来接永昌回去的时候,寝殿里仍还这样喊着。景云听见皇帝的声音,禁不住地先打了个寒噤,接着侧耳倾听,隐约觉着好似不是在发火。 “姑娘。”景云看向侧旁的宫女,睇了眼殿里,有询问之意。 身边的宫女摒着笑颔了颔首:“没事,皇上和三位小殿下玩呢。姑姑稍候,奴婢去禀一声。” 言毕这宫女就入了寝殿,里面很快安静下来,没过多久,永昌蹦蹦跳跳地出了殿来。 “殿下。”景云正自一福,皇帝也出了殿,朝永昌招手,“先喝些水,润润嗓。” 宫女即刻端了温水上前,永昌乖乖地自己捧起来,皇帝蹲身扶着瓷盏看他喝。景云在旁边看得直一愣,不由暗叹皇上带孩子带得越来越像样了,看着都让人心软。 待他喝完水,楚稷摸了摸他的额头:“回去吧,好好玩几天,过完年再回来。” 平日里,永昌都是每旬回栖凤宫住一日。现下正逢年关,皇后早几日派人来打过招呼,说想腊月廿五接永昌回去,过完年初五再回来,也就是在栖凤宫住个十天。 永昌点点头,像模像样地朝楚稷一揖:“儿臣告退” 景云抿着笑,刚要上前带他走,却见他又跑进殿里。 “佳妃娘娘”永昌跑到顾鸾身边,拽拽她的裙子,仰起头,奶声奶气,“我走啦” “慢走。”顾鸾含笑,一睃永昕和永昀,“跟哥哥道别” 永昕和永昀还在床上玩着,闻言一道看过来,朝永昌摆摆手。 永昌也跟他们摆了摆手,便又跑出去,拉着景云的手走了。 退出紫宸殿,景云牵着永昌的手走在前头,两个乳母跟在后头。她想了半晌,还是问看一句:“殿下喜欢佳妃娘娘吗” “嗯”永昌重重点头,“喜欢” 景云点点头,暗想:喜欢就好。 她好似不该这样想,因为她是皇后身边的掌事女官,皇后那样讨厌佳妃,她该时时处处为皇后打算才是。 可正因是为皇后打算着,她才不希望皇后和佳妃斗起来。 回到栖凤宫,皇后已等在了宫门口,见到永昌便忍不住地蹲身,一把抱住。 永昌仍挂着满脸的笑,甜甜唤她:“母后” “真好。”皇后抱着他站起身,转身走进宫门,“近来读书读得怎么样呀又识新的字没有” 两名乳母相视一望,左边那个跟紧了两步,低眉顺眼地道:“娘娘,皇上特意吩咐了,说殿下素日读书都认真勤勉。眼下难得过年,就让殿下放开了好好玩玩,先不问这些。” 皇后浅怔,遂道:“也好。” 两名乳母刚松一口气,又听皇后跟皇长子说:“那这几天,咱们就每天只识一个时辰的字,温故知新,好不好” 乳母们不禁一噎,一时想劝,但见皇后心意已决的样子只得将话咽了回去,免得说得太多,反让皇后察觉紫宸殿中的异样。 紫宸殿里,永昕永昀玩得累了,便被乳母抱去侧殿睡下。顾鸾自去御膳房了一趟,说了几样食材让王敬提前准备,以供她明日一早煲汤用。 而后她便去沐浴更衣,回到寝殿时楚稷已躺到床上看书,她凑过去,下颌往他胸口一方:“上元节我想去灯会。” 楚稷随口:“好,去。” 她又说:“不带孩子行吗” 他蓦地笑出来,放下书,目光落在她脸上:“他们闹是闹了些,也没这么招人嫌弃吧” “我不嫌弃”她在他胸前蹭了蹭,“就是想单独跟你待会儿,好不好” “啧。”楚稷轻声。 说得这么委屈,好像有了孩子之后他们就无暇独自相处了一样。 但他还是笑吟吟地应了:“好,你还想去哪儿趁过年不上朝,我带你去。” “没了,就想看个灯会。”她莞尔,边说边已设想起来,“我们就不在宫里用膳了,去灯会上找小吃吧。我还想买几只好看的花灯回来,挂在纯熙宫里,多好看啊。” “好。”楚稷边应声边一拽被子,给她盖好,“我明日就让人安排下去,也打听打听上元之前京里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好玩的。” “嗯”顾鸾满意地应下。 而后自是一夜好眠――若不是他精力旺盛,她大概还能睡得更好。 翌日顾鸾身上疲惫得无力去晨省,只得让燕歌去告了假。燕歌前脚刚走,她后脚就又栽回枕头上睡熟过去了。 等再醒来的时候已然日上三竿――她忽而觉得鼻子发痒,连打了两个喷嚏,把自己震醒了。 睁开眼,顾鸾看到楚稷蹲在床边,左手拎着的玉佩流苏还没放下,右手就抬起来弹她额头:“还不起,都快午睡了。” “这事怪我”顾鸾嗔怒地瞪他。 也不知是谁害得她起不来。 “怪我。”楚稷悻笑一声,手伸进被子就往她腰间探:“那我帮你揉揉。” 顾鸾立时往里滚了两圈,裹着被子坐起来:“这就起了” 他点点头,也不唤宫人进来,她缩在被子里一件件穿衣,他就颇有耐心地在旁边一件件帮她递衣服。等她开始穿外面的衣裙时,衣裙繁复难以一己之力穿戴整齐,他更索性自己动手帮了忙,前前后后地帮她系衣带理衣摆。 是以等到宫人进殿的时候,只剩服侍她梳头洗漱了。而后她草草用了些早膳,就去后头的御膳房,好歹还是把汤炖了起来,只是平日里备来上午喝的汤这回不得不挪到下午去。 申时二刻,汤出锅了。顾鸾犹是亲自到了御膳房来取,分别在几只汤盅里盛好,再一并搁进食盒,拎到紫宸殿。 申时三刻,一宫女提着食盒走进栖凤宫的宫门。正逢皇后牵着皇长子的手在殿前散步,她径直走上前,福了一福:“娘娘,奴婢是御膳房的。佳妃娘娘亲手包了些饺子,说殿下一贯爱吃,吩咐奴婢送过来。” 皇后颔首,抿唇微笑:“放着吧。” 那宫女便将食盒交给了皇后身边的宫人,规规矩矩地又福了福,就告了退。 申时五刻,楚稷品着汤正慢悠悠说:“好似有点淡。你看,还是得我去帮你吧”一宦官跌跌撞撞地冲进了殿,趔趄下拜,面无血色:“皇上,出事了” 楚稷目光微凛:“怎么了” “栖c栖凤宫”那宦官接着磕头平复了一下气息,“栖凤宫适才得了份饺子,说是说是佳妃娘娘给皇长子殿下的。皇后娘娘按规矩先让试菜的宦官去尝,这才才才两刻工夫,已呕吐不止” 顾鸾愕然,楚稷沉声:“皇长子如何” “殿下没吃”那宦官道,“皇后娘娘现已传了太医去栖凤宫。” “朕也去看看。”他边说边起身,顾鸾跟着他往外走。栖凤宫离紫宸殿并不算远,二人便未再让人宫人去备步辇,急急地往栖凤宫赶去。 说起来,后宫已平静好一阵子了。这些日子就连皇后与佳妃间也很和气,偶有那么几个不快佳妃独宠的妃嫔拈酸吃醋,却也终究闹不出大的风浪。 眼下见突然起了这样大的波折,顾鸾走出紫宸殿时就想估计阖宫都要赶去凑这个“趣儿”,入了栖凤宫的殿门一看,不出所料,嫔妃们已到了六七成了。 见圣驾至,众人皆福身问安,顾鸾亦上前向皇后见了礼,皇后道了声“免了”,声音略显低沉,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带着思量。 顾鸾抬眸看看她,没有急于解释。兹事体大,原也不是她解释两句就说得清的。 帝后一并落座,顾鸾仍是坐去了右首的位子。楚稷看看皇后:“怎么回事” 皇后惊魂未定,无力多言,挥手示意景云上前解释。景云便将方才的经过一五一十地说了,楚稷听罢即问:“那宫女人呢” “放下饺子就走了。”景云低着头,“现下已着人去查。” 说话间,太医从外头进了殿,见圣驾在,上前一拜:“皇上,臣等适才已验过那饺子,乍看并无异样,只是肉馅中切得细碎的芹菜乃是毒芹。” 楚稷挑眉:“毒芹” “是。”太医一五一十地禀道,“毒芹外形与寻常所食的芹菜别无二致,常人难以分辨。若切成末,更是看不出来。但这东西毒性极强,所幸宦官试菜时只尝了半个,才无性命之忧。若个吃下去,必定丧命。” 四下皆静,楚稷摆了下手,先让太医退了下去。 这等静谧没有持续太久,殿中很快有人开了口:“若要臣妾说,倒也不必深挖那宫女是谁了。毒手下到嫡长子身上,阖宫里头也就对一人有益。” 她一边说着,目光一边投到顾鸾身上。顾鸾淡然回看,说话的是美人陶氏。见她看过来,陶氏稍有一瞬的瑟缩,转瞬又强撑起来:“佳妃娘娘这样看着臣妾做什么,臣妾说得不对么” 顾鸾轻笑,懒得理会,却有人帮她驳了起来:“自然不对。皇长子目下养在紫宸殿,佳妃娘娘又素日在紫宸殿伴驾,若真要害皇长子,在紫宸殿不好下手么,偏要挑皇长子回栖凤宫的时候” 一番话说得既快语如珠又冷淡疏离,顾鸾瞧了眼,秦选侍眼观鼻鼻观心地立在那儿,说完即闭口,一副惯见的事不关己的样子。 贤嫔顺着秦选侍的话,也道:“秦选侍说的是。再者,佳妃娘娘不仅长伴君侧,更执掌御前,宫里不知多少人上赶着巴结。她若真想做什么事,难道还能找不到人为她卖命,还能让人明明白白地说出来那饺子是她包的” 两人一唱一和,前头说话的那陶美人脸色发了白:“可可现在阖宫里除了嫡长子,便只佳妃娘娘膝下有两位皇子。嫡长子没了,也只佳妃娘娘得的着那份好处。” “陶姐姐怎的这样爱钻牛角尖呢”闵美人掩唇而笑,“是不是好处,也要看怎么说。倘使嫡长子不明不白地没了,自是佳妃娘娘能占着便宜。可现下那宫女将话说得明明白白,矛头直指佳妃娘娘,娘娘眼瞧着就要将命搭进去,纵使有万般好处,她又能得着多少” 她们这样七嘴八舌地争着,皇后心有余悸,无意多听,皇帝更只觉心烦。顾鸾只当听了个乐子,待得陶美人再说不出话,她就望向楚稷,轻声开了口:“御膳房的一应食材进出皆有的查。臣妾白日里去做过什么,更有一众宫人都瞧见了,皇上一问便知。” 楚稷没待她说完就说:“朕知道。” 皇后垂眸,定一定神:“本宫也并不觉得是佳妃所为。此事便先让宫人们查着吧,待有了结果,本宫会及时知会佳妃一声,好让佳妃也安心。” 顾鸾恭顺地颔首:“谢娘娘。” 皇后沉了沉:“有劳诸位姐妹走这一趟了。兹事体大,本宫多要费些神,这几日的晨省就先免了。你们都约束好身边的宫人,若发觉什么异样,来回本宫便是。” “诺。”众妃离席,低眉顺眼地福身,“臣妾遵旨。” 皇后点点头,看向皇帝,眼中多了几分柔和:“也请皇上费些心力。” “朕自然会查。”楚稷语中一顿,“朕先去看看永昌。” 却听皇后说:“永昌读着书,还不知这事,臣妾觉得不必同他说了,免得他受惊。” 楚稷心里一松,转而皱眉:永昌读着书 扫了眼满座的嫔妃,他淡泊一笑:“快过年了,别让他太累。” “每日就一个时辰。”皇后颔首,冯昭仪抢先夸赞:“皇后娘娘为着皇长子真是上心。” “”楚稷听得头疼。但想想就十日,也就不再与她多争,只说:“那朕先回紫宸殿了。张俊,这事你盯着,若有进展,素来回话。” 张俊应了声“诺”,众人见皇帝离席,忙施礼恭送。顾鸾不好在这样的情形下直接跟着他走,礼罢却听皇后说:“皇上瞧着心情不好,佳妃快跟去瞧瞧。” “诺,臣妾告退。”顾鸾依言告退,刚退出殿门,就听身后已有人慨叹道,“皇后娘娘真是大度。佳妃多少还有着嫌隙呢,娘娘还肯让 她侍奉皇上。” 顾鸾无声地摇摇头,径自跟上楚稷。殿中,皇后淡然目送她离开,听着嫔妃的夸赞,缓缓沉息。 近来因永昌备受重视,她觉得佳妃的存在没有那样刺眼了。但既事情到了眼前,她还是要做两手准备。 若不是佳妃,她的大度就当是跟佳妃卖个好;若是佳妃,她眼下做得越大度,来日就越可让佳妃无翻身之机。 她这般想着,心中隐隐约约地升起些期盼。 是了,她多少还是盼着佳妃不干净的。 若佳妃没了该多好。 许多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地会想,若佳妃没了该多好。 栖凤宫外,因事情已然传开,宫道上又有宫人来往不断,顾鸾你与楚稷一路都很沉默。 直至进了紫宸殿的门,楚稷无声一喟,伸手拥著她:“别怕啊。” 顾鸾闷闷地“嗯”了声,苦笑:“是我太招人恨了。” “怪我。”他亦苦笑,“是我让你招人恨了。” “那不怪你。”她摇摇头。 若被他独宠就要招人恨,她会愿意一辈子这样被人恨下去。 楚稷明白她的意思,牵着她的手往寝殿走,边走边又问她:“近来谁对你敌意深些” “说不好。”顾鸾轻道。 忍不住说几句刻薄话的,亦或来紫宸殿大献殷勤,却因她在而白忙一场的,怕是占了大半个后宫。 但若说对她恨意毕现,明摆着巴不得她死的,她一时也想不出有谁。 思来想去,她也只能说:“可能也就顾选侍端午时碰的那个钉子大了些,到底花了那么多工夫可那也都大半年过去了。” 楚稷拧眉沉吟:“那就先由着宫人们查,再看看有头绪没有。” “嗯。”顾鸾点头,姑且将此事按下不提。然而过了短短两日事情就有了进展,那宫女是谁尚未查到,宫人们却在宫中查到了毒芹。 张俊进殿禀话时头都不敢抬一下:“在在纯熙宫后墙外不起眼的角落里,找到数棵。瞧着鲜嫩,都是新长出来的。下奴专门问了太医,说此物耐寒,又喜欢阴暗潮湿的地方。那个位置正好长年见不着光,适宜生长” 张俊尚未说完,一道人影风风火火地进了殿来,顾鸾抬眸看了眼,屈膝福身:“皇后娘娘万安。” 皇后看看她,强沉住气,朝皇帝一福:“皇上,佳妃长伴君侧,臣妾不敢疑她。但事已至此,矛头皆指向佳妃,臣妾请旨暂且将佳妃禁足纯熙宫,待得来日查清原委,也好还佳妃一个清白。” 楚稷摇头:“佳妃若想害永昌,何苦将毒芹种在纯熙宫外的墙角下若要方便,纯熙宫中有的是地方;若要掩人耳目,更可另寻他处。” 皇后蓦地站起身:“皇上可去那地方看过了么” 楚稷浅滞,皇后道:“臣妾亲眼去看过。那是个极不起眼的角落,不仅人迹罕至,四周围还有杂草,若非宫人们心细,怕是几十年也不会有人踏足一步,皇上觉得这样的地方还不够掩人耳目么臣妾请皇上三思,莫要为一个佳妃乱了心智。” “皇后。”楚稷声音一沉,一字一顿地告诉她,“朕没有为佳妃乱了心智。此事,朕会给皇后和永昌一个交代,皇后先回吧。” “皇上”皇后目露怒色,与他对视须臾,终是强忍住了,草草一福,“臣妾告退。” 礼罢她便转身离开,背影中透出的愤意再清晰不过。 顾鸾踌躇良久,低下眼帘,摆手示意宫人们退出去,上前拽拽楚稷的衣袖。 他抬眸,她立在他身边喃喃道:“禁足就禁足吧,就当是我自请的。” “不行。”楚稷冷声。 “楚稷。”她摇头,“我不想让你为难。” 他眼底一颤,视线抬起,与她对视,“我不能让你受这种委屈。” 搜宫(营养液破万加更)(“皇上,臣妾不敢栽赃佳妃...) “没什么可委屈的。”顾鸾温声,“事关皇长子,皇后娘娘爱子心切,已存了气。现下最要紧的,一则是把事情查明白,二则是平复纷争,让皇后娘娘消消火气,也让六宫的议论都平一平,便该怎样看着公正怎样来。” 楚稷轻笑:“看着公正有什么用都是做样子的。” “可是做样子有时最能平息火气。”顾鸾睇一眼殿门的方向,“我瞧皇后娘娘方才也只是想在你这里要个态度。” 楚稷还是摇头:“平息皇后火气c平息六宫纷争,靠的最终都是查明真相,不靠其他。” 顾鸾皱皱眉:“可也不是什么大事,你何必这样犟着” “怎么就不是大事了”楚稷站起身,双手搭在她双肩上,口吻深沉,“你别跟我说什么顾全大局,大局不是这样顾的。你也知道,现下正是阖宫上下都看我态度的时候,我此时将你禁足,不论来日凭着证据解释得多清楚,总归要有人说你必有不干净的地方,只是脱罪脱得巧妙。这种议论我若让你沾上,就配不上你这样信我。” “但”顾鸾意欲据理力争,他手指一抬,按在她唇上:“我知道你心好,平日你愿意宽容体谅都随你。可这不是能退让的事,我不跟你商量。” 他眉宇浅蹙,认认真真地说完就坐回去,拿起面前的奏章继续读起来。顾鸾看看他,心觉动容,也看出他确无半分退让之意。但想想皇后方才的忿忿,她还是不想他被夹在中间这样硬撑,低眼福了福:“那我先回纯熙宫了。” “阿鸾。”不及退开一步,他的手扣在她腕上,抬眸看她一眼,他叹了声,“燕歌,这几日不许佳妃随意离开紫宸殿,否则朕拿你问罪。” 燕歌直打了个哆嗦,慌忙跪地叩首:“奴婢遵旨” 顾鸾拧着眉,无可奈何地看了他半晌,只好说:“听你的。” 楚稷低着眼,一语不发地将她拉到膝头坐下。嗅着她身上淡淡的桂花香,心底却顶着一股气。 禁她的足,谁都别想。 上一世她直至离世都只是御前女官,他也没让她受过这样的委屈。这一世若撑不住这点事,他就不配娶她。 栖凤宫,皇后回宫不多时,就有几位嫔妃结伴来了。 这几日虽是免了晨省,但身为嫔妃来拜见皇后总是不需要理由的。况且皇长子又刚遭了算计,众人不论是拿“探望皇长子”还是“给皇后宽心”说事,都是理所当然的。 想着方才去紫宸殿走的那一遭,皇后心下多有些疲惫,仍是客客气气地请她们坐了,好好着宫人上了茶。 冯昭仪抿了口茶,神情淡淡道:“臣妾听闻宫人们查出了些新的罪证到底是佳妃娘娘命好,都这样了还能被皇上护在紫宸殿里。若换做旁人,怕是早被送进宫正司受审了。” “可不是么”顾才人无奈地摇摇头,“其实要臣妾说,这事要查清也不难。佳妃身子娇贵,进了宫正司必定顶不住几句盘问,自会有什么说什么。只是现如今皇上这般护着,倒让事情不好办了,哪怕真相就在眼前,咱们怕是也无从得知。” 皇后面无表情地听着,冷声而笑:“既知皇上不会松口,这些话多说无益。” “是。”二人都讪讪地应了声,紧接着,冯昭仪却话锋一转:“臣妾倒不明白,皇上怎的就被佳妃迷成了这样旁的也还罢了,臣妾却听说在她有孕的时候皇上也只守着她一人,不愿多看旁人一眼,这听着可新鲜。” 皇后没心思细听佳妃究竟有多得宠,眼皮稍抬:“佳妃生得美,又曾在御前侍奉,办事体贴。” “这就更奇了。”冯昭仪指指顾才人,“佳妃生得美,可娘娘您瞧才人妹妹可差得多么便是不提顾才人,此番进宫的姐妹里也还很有几位才貌出众,不输佳妃。再论这体贴”冯昭仪唇边衔着笑,“六宫妃嫔多出自名门闺秀,又有哪个不懂得体贴呢佳妃真就那么好,能仅凭这两点就将旁人全比下去” 她轻声细语地说到此处,皇后终是品出了些不同寻常的意味,视线便定在她面上:“昭仪究竟想说什么” 冯昭仪离席起身,伏地一拜:“臣妾只是闲来无事胡乱琢磨,娘娘只当听个乐子。若有不妥之处,求娘娘别怪罪。” 皇后颔首:“若有不妥之处,本宫只当你没说过。你起来,慢慢说吧。” “谢娘娘。”冯昭仪嘴角划过一缕若有似无的笑,起身落座回去,娓娓道来,“臣妾只是那日忽然想起了些家中旧事罢了臣妾的母亲是当家主母,为人严厉,妾室们无不畏惧。可在臣妾七八岁的时候,父亲还是有过一位宠妾,父亲看她便如皇上看佳妃一样,怎么看都觉得好。那时候,连母亲都动不得她,反吃了不 少哑巴亏,家中一度有了宠妾灭妻之兆。” 她说及此处,语中一顿,顾才人等不及地追问:“后来呢” 冯昭仪轻哂:“后来,是府里的一位老嬷嬷偶然发现了些好东西。才知那位宠妾容貌好才气佳原都是次要的,能把持住臣妾父亲的心,无非是凭着些奇药,让父亲时时念着她。” 她说着,笑意更浓了两分,眼帘轻垂:“家中琐事,让皇后娘娘见笑了。” 皇后禁不住地轻吸了口凉气。一直以来她也有过困惑,觉得佳妃纵有千般好万般好,总归也不至于让皇上为她着迷至此才是。 冯昭仪所言,而就像一根针,刺破了那层不薄不厚的窗户纸,让里头的东西倏尔显现出来,令她豁然开朗。 好一阵心惊肉跳,皇后按捺住心神,跟自己说:莫急。 冯昭仪只是凭空一想,未有证据,佳妃也未必就是那样恶劣的人。 可若佳妃是,那则必要清君侧才好。 皇后幽幽地长缓一息:“佳妃身份尊贵,膝下还有皇子,不是凭着几句猜忌就能动得了她的,还需有实证才好。” “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冯昭仪温婉颔首,“臣妾只是想着,万一自己胡思乱想地猜对了,此事或许就是毒芹一案的转机。而这事要查明白,也未必需要佳妃从紫宸殿出来,只需先查查纯熙宫便是了。” “查纯熙宫”皇后面显犹豫。 倘是早些时候才好,偏偏今日她刚为佳妃的事在紫宸殿与皇帝起了几句争执,若贸然去查,即便查出了什么,他怕是也不会信。 冯昭仪却像是看破了她的疑虑,垂眸含笑:“这查纯熙宫,也不必是娘娘亲自去。因着毒芹一案尚未查明,娘娘反该避嫌才好,免得平白惹上什么栽赃之嫌。臣妾觉着,娘娘可从后宫之中选一位与佳妃不曾交恶亦不算亲近的主位娘娘去查,如此自能行事公正,既能查个明白,也不会让小人有可趁之机以致污了佳妃清白。” 这一席话,可谓将是非曲直都说了个明白,再公正不过。 皇后不自觉地点了头,首先想到的自是位份最高的舒妃,无奈舒妃还在称病,闭门不出。 接着就是贤嫔与谨嫔了,可贤嫔又与佳妃要好,她于是道:“那就谨嫔吧。若云,你去传她来。” “诺。”若云福身,即刻从殿中告退。皇后将冯昭仪所言反反复复想了一遍,愈想愈觉心惊。 紫宸殿,灯火通明至入夜。 楚稷想着事情牵扯到顾鸾就睡不着,索性着人取了这几日查下来的案卷,翻来覆去地读。 其实,根本没查出什么,首先便卡在了那去送饺子的宫女那里。 那宫女打着顾鸾与御膳房的名号,送完就走,张俊自是先查了御膳房与纯熙宫,一无所获。可除去这两个地方,宫中的宫女就太多了,皇后也没记住她长什么样子,想把这人找出来,如同大海捞针。 除此之外,最关键的罪证就是那几根毒芹。张俊已仔细盘问过附近的宫人,问他们可曾见过什么形迹可疑的人靠近纯熙宫。无奈栽种毒芹的那片地方狭窄偏僻,实在人迹罕至,宫人们都没有印象。 这般下去,事情便很棘手。若是不了了之,一则会给永昌留下隐患,二则也难洗清顾鸾的嫌隙。 半夜里,顾鸾翻了个身,光线一亮,她就清醒过来。 抬了抬眼皮,她望着殿中通明的灯火一愣,视线转而落在楚稷身上。 他就在她身边,却没睡着,坐在床上,手里不知翻着什么东西。 她便也撑坐起来,靠到他的肩头:“怎的还不睡便是不上朝也不能这么熬呀。” “睡不着。”他说。她定睛,看出他手里拿的乃是案卷,于是伸手,将两本薄薄的册子都合了起来:“明日再看吧。事情终是要你做主的,你别这样发愁。” 楚稷苦笑:“一盆盆脏水泼过来,硬是一点端倪都查不出,我不信。若她们觉得遮掩得好就能让事情不了了之,可是打错了算盘。” 顾鸾宽慰他:“不会不了了之的。” 这样的安慰听来很是无力,楚稷没当回事。静了半晌,却听她怔怔又说:“便是我们想不了了之,始作俑者也不会愿意的。” 楚稷一滞,转头看她。 她笑了声:“做了这么大一个局,当然是要拉我下水,岂能止于不了了之之时眼下你不治我的罪,她们必定还要有所为,或许便能露出马脚了” 楚稷回过味,也笑一声。她就势将那些案卷交给张俊撤走,拽着他躺下:“先睡吧。” “好。”他翻身抱住她,薄唇不老实地在她面上亲来吻去,“还好你聪明,没有你我怎么办。” “说什么呢。”顾鸾嗤笑,“你不过是一叶障目罢了。” “不是。”他矢口否认,语中一顿,边说边 绷不住笑音,“我是关心则乱。” “还夸上自己了”她信手拍他,被他捉住手,抱得更紧了些:“快睡,不要闹了。” 谁先闹的 顾鸾瞪一瞪他,闭上眼睛。宫人悄无声息地吹熄房中灯火,满殿一片安宁。 翌日天不亮,安和宫便热闹起来。谨嫔梳妆妥当,立在镜前犹豫再三,终是带着宫人出了门:“走吧。” 她不想得罪佳妃,可皇后的懿旨也不得不听。 况且皇后说得清楚,只是看中她从无大过,又与两边都不相熟必能公正行事,这才找的她。说白了,她只是去秉公查上一查,又不是帮什么人去栽赃佳妃。若佳妃清白,自然无事,反倒还要谢她帮她洗清嫌隙。 想清这些,谨嫔不再心虚,带着宫人浩浩荡荡地行至纯熙宫门前。这些日子天气冷了,佳妃又要在御前“当差”,许多时候便懒得回来,索性住在紫宸殿里,两个小皇子也留在那儿,纯熙宫便已颇有几日不见她的人影。 主位宫嫔不在,宫人们多少会放松三分,宫门口值夜的宦官就倚着墙根睡了。乍觉有人推门,那宦官醒过来一看,忙叩首:“谨嫔娘娘安。” 谨嫔定住神:“本宫奉皇后娘娘手谕搜查纯熙宫。” 说话间,令牌已在夜色中亮出,那宦官一愕,匆忙推开门,又滞了滞,立即往纯熙宫内奔去。 “贤嫔娘娘”这宦官直奔贤嫔住处。天还没亮,这几日又无晨省,贤嫔原还睡着。猛然被宫人惊醒便知不对,起身就问出了何事。 那宦官将来龙去脉说了个大概,贤嫔心生惊异,边起身边道:“来人,帮本宫梳妆。”又一睃那宦官,“你速去紫宸殿回话。这些日子也没有早朝,皇上应是能即刻过来。” 与此同时,正殿内已乱了起来。宫人们不敢违抗皇后手谕,脸色却不免难看,红稀绿暗两个宫女立在谨嫔面前,神色恭谨地告诉她:“佳妃娘娘身边的一应宫人都是御前拨下来的,要向佳妃娘娘尽忠,更要向皇上尽忠。今日这般的阵仗,奴婢们真是不曾见过。” 这话说得谨嫔心里也虚,强撑着笑:“姑娘多担待。” 话音未落,身后遥遥一声:“谨嫔妹妹。” 谨嫔回过身,朝来者一福:“贤嫔姐姐安。” “这是怎么了”贤嫔诧异地望了眼殿里,“事关佳妃娘娘,你该知道轻重才是。如此贸然搜起宫来,皇上那边” 谨嫔垂眸,给她看手中令牌:“皇后娘娘手谕,臣妾不敢不听。” 贤嫔一瞧她这副神色,知她是硬被推出来的。便摇摇头,姑且挥退了红稀绿暗,攥了攥谨嫔的手:“你既也为难,那为着一会儿皇上问起来你好交差,姐姐得罪了。” “什么”谨嫔正自一怔,贤嫔回身:“你们去,将纯熙宫各处都围起来,不论是纯熙宫宫人还是谨嫔身边的宫人,都只许进不许出。” 谨嫔这才注意到不远处墙下的阴影里还立了两列宦官,人数之多,只怕贤嫔是吧纯熙宫能调的人全调了来。 仔细一想,谨嫔明白了她的意思,不无感激地福身:“多谢姐姐。” 一时之间,贤嫔看向谨嫔的神色多有几分怜悯。 皇后与宠妃相争,原不关她们的事。可前有舒妃c后有谨嫔,一个个都被牵扯进来。 贤嫔觉得皇后如此行事不太厚道。 “娘娘”殿中传来一唤,二人一并转头,是谨嫔身边的掌事枫锦疾步走了出来,“奴婢在佳妃娘娘的床褥之下找到了这个。” 枫锦迈出门槛,指间捏着几个薄薄的纸包。 紫宸殿,宫人忽然前来禀话,顾鸾就先醒了。念及楚稷昨夜睡得太晚,她原不想扰他,待得听完宫人所禀之事,却又不得不折回床边叫他起来。 楚稷被从睡梦里拉出来,听她说话时脑海里都浑浑噩噩。她说完很是等了一会儿,他才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蓦地坐起来:“搜宫” 顾鸾点点头:“是。” 他又问:“谁下的旨” “”顾鸾一听便知他刚才没醒过来,又说,“皇后娘娘。” “胡闹。”楚稷眉头紧锁,匆匆下床。宫人们赶忙进来侍奉,不出一刻,御驾就浩浩荡荡地出了殿门。所过之处,宫人皆隐约觉出不对,无不瑟缩下拜,头都不敢抬一下。 纯熙宫内,万籁俱寂。 片刻之前,殿中的动静惊醒了几位随居宫嫔,在贤嫔之后,陈昭容与闵美人也都先后到了。紧接着,消息渐渐传开,宫中不知有多少等着看佳妃热闹的人,都找了说辞赶来一观究竟。 而纯熙宫里,偏还真就搜到了东西。 谨嫔不敢耽搁,即刻着人去回了皇后,皇后暗惊,当即往纯熙宫赶来。 前后脚的工夫,皇帝与佳妃也到了。 伴 着那声“皇上驾到”,原就死寂的殿里更是安静了一重。皇后率众妃迎至殿门处惊驾,皇帝一言不发,进殿落座。 皇后沉住气,上前福身:“皇上,臣妾命谨嫔搜宫,原是为着毒芹一按。未成想搜到了些意料之外的东西,太医已然验过” 楚稷眉心微跳:“搜到了什么” 皇后稍稍偏头,一宫女就以托盘盛着几枚纸包上了前,皇后轻喟,曼声:“这是在佳妃的床褥下搜出来的。太医说乃是助男女动情之物,药力不大,并不至于让人乱了心智,精妙之处却在于若长久服用,可致人上瘾,时时去想”皇后轻咳,“去想服药时所做的事c见过的人。” 这话说完,满座一片惊吸冷气之声。 楚稷目光睃过那几个纸包,面色沉到极致。 笑话,她会给他用这个东西上一世是他对她念念不忘,让他给她下药还差不多。 戏谑之语在脑中一划而过,楚稷睇了眼还立在身边的顾鸾。 她脸色很不好看,虽不见惧色,却紧紧绷着,惊怒交加。 “别慌。”他捏了下她的手,口吻轻松,“坐。” 顾鸾回神,依言坐到侧旁,定住心神:“是不是臣妾的东西,殿中一应宫人皆能作证。” 燕歌闻言上前:“奴婢日日为娘娘收拾床铺,从没见过这些东西。” “娘娘身边的人,自然不会说娘娘的不是。”有嫔妃狐疑地打量起燕歌来,“还是该让宫正司审过才是。经上几道刑,是真是假便分明了。” “屈打成招这一套也想用到本宫身上来”顾鸾看过去,含着笑,“许婕妤的父亲是刑部郎官,婕妤张口就是动刑,本宫都要担心刑部有多少冤案了。” 这句话有效地将许婕妤唬住了,她面色一白,不敢再贸然说一个字。 顾鸾稳住心神,仔细想过方才所闻的每一个字,启唇不疾不徐地问道:“方才是谁当值的,都传来回话。” 殿中安静,将她的声音衬得四平八稳。不多时,数名宫女宦官就一齐入了殿来,下拜见礼。 顾鸾扫了眼:“你们都是御前调来的,本宫信你们不会害本宫。可办这事的是谨嫔,本宫与谨嫔从未交恶,亦相信她不会栽赃。” 自她与皇帝进来,谨嫔就一直死死低着头,闻言才骤然松了口气,欠身道:“娘娘明鉴。” 顾鸾不多理她,目光在面前的一众宫人身上划着:“本宫有几句话要问你们,你们想好了,如实答来,别处岔子。” 众人齐而低地应了声“诺”。 顾鸾道:“这几包药是如何被找出来的谁看见了” 霜白闻之叩首:“当时是奴婢在寝殿里,看到枫锦与榴锦两位姑娘翻的床褥。东西是枫锦姑娘发现的,从床褥下取出来就出去禀了谨嫔娘娘。” 顾鸾点点头:“这几日本宫不在纯熙宫,有无旁人进殿” “没有。”红稀摇头,“奴婢们不敢怠懒,日夜都有人守在殿中,不曾有过半个外人。” “那本宫再问你们。”顾鸾的声音放得更缓了些,“谨嫔的人进殿搜宫之前,你们搜他们的身没有” 这回,众人都一滞。 红稀绿暗面面相觑两息,满目心惊地摇头:“没没有” “本宫料想是没有。”顾鸾垂眸微笑,遂起身,朝帝后一福,“臣妾身边的宫人从前都在御前当差,不沾后宫纷争,若去搜宫,必不会有人搜她们,情急之下想不到这些是难免的。但既说不清进来搜宫的人干不干净,搜出的东西,如何栽得到臣妾头上” 不及说完,谨嫔脸上血色骤失,骇然跪地:“皇上,臣妾不敢栽赃佳妃娘娘” 真相大白(“皇上是给我撑腰,这不是...) 楚稷淡看着她轻笑:“还说不是栽赃” 他边说边站起身,缓步踱向谨嫔,目光悠悠扫过殿中众人:“佳妃素日不爱惹事,还时常为你们说好话,只盼人人都过得好。你们却一再找她的麻烦,怎么,是朕太好说话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吻温和到了极处,漫不经心间却有一股罕见的威慑感直逼而下,吓得殿中一众嫔妃皆不敢抬头。 话音落处,他停在了谨嫔而前,眼帘低下去,复又笑一声:“那今日,咱们就把新账就账都算一算。” 语中稍顿,他边回忆边徐徐道来:“舒妃倚仗协理六宫之权欺到佳妃头上,已罚过了,便不再提。往后说”楚稷目光一转,停在冯昭仪而上,“你几次三番语出不敬,佳妃不告状,但朕御前的人不是聋子。” “皇上”冯昭仪浑身一股恶寒,慌张跪地,否认的话到了嘴边却不敢说。 楚稷不再看她,视线稍移,笑看旁边的许婕妤:“片刻前你说过什么,再说一遍。” 许婕妤脸上骤失血色,惶然跪地:“臣妾只是只是” “还有”他思索了一下,“陶美人。” 不待他说出究竟,陶美人就已跪了下去,战栗如筛:“皇皇上” “永昌刚中毒那日,人证物证半分没有,你议论佳妃议论得头头是道,倒不曾见你这样怕过。” 陶氏张惶摇头,语声惊恐打颤:“臣妾没有” “皇后。”皇帝又点了下一个人。 皇后身形蓦地一紧,脊背直绷起来。她愕然抬头,好生恍惚了一阵才见他已转过身,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她忽地心虚,心虚到极致,从前自言自语的劝服在一瞬里尽数崩溃,她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背后沁出了凉汗,努力硬撑着,才没有像她们那样立时跪下去。 楚稷打量着她,饶有兴味地盯了半晌,垂眸含笑:“皇后执掌六宫。这几人,便交由皇后发落。” 皇后如鲠在喉。 这样的事原是说不上难的,她熟悉宫规,无比清楚该如何处置。可在他的注目下,她竟一个字也不敢说,心底溃不成军,迫着自己缓了半晌,却终是无力道:“请皇上发落吧” “好。”他勾唇。 应声之快,就仿佛料到了她会这样说。 他欣然落座回去,胳膊搭在扶手上,侧支着额头,手指摸索着太阳穴,凝神思量。 顾鸾第一次见到他这么}人的样子。 不多时,他笑起来:“陶美人,押出去杖二十;许婕妤,降才人,罚俸半年;冯昭仪伶牙俐齿不是一次两次了,张俊,你每日去掌嘴十次,到上元节就行了。” 张俊低着头,轻应了声“诺”。 “还有,谨嫔。”他终于再度看向早已噤若寒蝉的谨嫔,眼中凌意一闪而过,“废了她的位份,打入冷宫。” 顾鸾轻吸了口冷气。 一时之间,殿中却听不见求饶告罪声,反倒安静得一点声响也无。满座嫔妃仿佛都成了一座座漂亮的陶俑,一动不动地滞在那里。 直到几名宦官进了殿欲将谨嫔与陶美人押走,四人才蓦然都回过神,惊慌失措地挣扎上前:“皇上”陶美人尖声喊起来,“臣妾不敢了臣妾不敢了” 谨嫔惊得眼泪倏然而下,一壁强挣开宦官的手一壁竭力争辩:“臣妾没栽赃佳妃娘娘皇上臣妾没栽赃佳妃娘娘” 冯昭仪虽不至于这就被押走,也惊恐不已,叩首连连。 只被罚俸降位的许才人则已不敢吭声,而无血色地跪在那儿,一阵阵打着寒噤。 殿中一时间乱成一团,皇后缓了几息,终于回过劲儿,匆匆离席福身:“皇上,后天便是除夕,若是如此重责” “朕已是小惩大诫了。”楚稷淡看着她,眼眸微眯,“心存算计的不止她们几个,朕只希望旁人看了她们的下场,心里能有数。” 这两句话直让皇后的心都坠入谷底,她战栗地望向他,终是意识到,他原来对一切都是有数的。 顾鸾则顾不上另外几个,目光自始就只盯着谨嫔。眼下见宦官即刻便要押她出去,心下一喟,终是也离席拜下去:“皇上,听臣妾分辩两句吧。” 殿里转瞬间又静下来,每个人都惊魂不定地望过来,那四人更满目乞求,只盼她能为自己美言几句。 顾鸾抿一抿唇:“另外三位都还罢了,口舌之争,后宫之中多有姐妹听见,皇上下旨发落,也不太冤。但谨嫔” 她摇摇头:“谨嫔乃皇上南巡时带回,时至今日也有三载了。她自始就没得宠过,却也从不 曾争过什么,更不曾与臣妾结怨。今日之事,虽是谨嫔带人前来搜宫所致,看起来她无论如何也逃不了干系,可宫中局势素来复杂,今年又因大选添了数位新宫嫔进来,或是她身边有人吃里扒外也未可知依臣妾看,不妨先查一查宫人,若最后真是谨嫔的错处,再罚她也不迟。” 说完她抬眸,清清楚楚地从他眼中看出了无奈。 楚稷扯了下嘴角,嫌她心眼儿太好。 皇后暗咬牙关,低眼沉声:“佳妃所言极是。” 谨嫔滞了滞,膝行上前,一把拽住顾鸾的衣袖:“臣妾多谢娘娘若是若是臣妾所为,就让臣妾家中遭飞来横祸c灭顶之灾” 这誓起得很重,顾鸾攥了下她的手:“自会查明的。” 言毕她再度看向楚稷,楚稷吁了口气:“听佳妃的。” “谢皇上”谨嫔匆忙一拜。 顾鸾自顾自先起了身,低眼看看她:“我不想你蒙冤,也不想你身边的无辜宫人平白受苦。你且先好好想一想,身边的宫人里可有哪一个被你重罚过或是记了仇也未可知。再不然,可有哪一位让你觉得心眼儿多些,亦或形迹可疑若都没有,就想想哪一个家中格外贫穷,会因钱财铤而走险。”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这些,言至一半,殿中已有人觉得所言有理,若有所思地点头,露出赞同之意。 皇后犹自怔怔地跪在圣驾跟前,几度想说“万一那药真是佳妃的呢”“万一佳妃真不干净呢”又每每都咽了回去。 谨嫔愣了愣,很快转过头:“榴锦” 她的视线在殿中梭巡着:“榴锦是不是你” 很快,榴锦就被枫锦拽进了殿,慌忙叩拜:“奴婢没有” 谨嫔忙告诉顾鸾:“她她从前是仪嫔的人臣妾初时就觉得她心思不正,不敢重用她,仪嫔死后才知她与仪嫔颇有交集。但但臣妾想她也没做过什么恶,便也不曾打发她走” “谨嫔心善。”顾鸾抿笑,“别的没有了” 谨嫔连连摇头:“臣妾想不到什么了” 枫锦在旁福身,也到:“我们娘娘素来待下宽和,安和宫中家境贫寒的宫人都多多少少添了俸禄,是从娘娘自己的月俸里拨的。若说存过异心今日又来搜了宫的,便只有榴锦了” “奴婢没有”榴锦匆忙争辩,“奴婢从前从前是与仪嫔亲近,但就如谨嫔娘娘所言,奴婢没做过什么恶如今如今仪嫔又已没了奴婢再不曾帮旁人办过事了” “吃里扒外这种事,有了第一回就会有第二回。”顾鸾不再理她,回身看向楚稷,“依臣妾看,便先审这宫女吧,谨嫔与其他一应宫人姑且禁足。若宫正司里的万般重刑她都熬住了,却仍没有招认,再审旁人不迟。” “佳妃娘娘”榴锦忽地起身,想冲到她而前争辩,却被枫锦拉住:“你干什么” “佳妃娘娘”榴锦喊着,“娘娘方才还说不能屈打成招重刑之下奴婢纵使招供” “本宫自知无罪,自然不愿身边的宫人被屈打成招,必得保她们。”顾鸾气定神闲地看向她,“你却是侍奉着谨嫔,又被谨嫔指了出来。究竟清不清白,你自己说得清楚么” 榴锦滞了那么一瞬,顾鸾轻道:“押走。” “奴婢是清白的”榴锦大喊,上前来的宦官一把捂住她的口鼻,这便拖走了。 顾鸾心平气和地落座,楚稷略作沉吟:“让宫正司连夜审个明白,不必存什么过年的忌讳。” 言下之意:该动刑就动刑。 言毕,他按了按太阳穴:“朕昨日读书到半夜,睡得不够,想在佳妃这里再睡一会儿,都退下吧。” 众人相视一望,无声地告退。继而便又有宦官进了殿来,要押陶美人出去受杖,陶美人方才怔忪半晌,眼下如梦初醒,启唇急唤:“佳妃娘娘” 她想求顾鸾为她也说几句话,却立时同样被按了口鼻,向外拖去。 殿中在片刻间安静下来,顾鸾让宫人阖了殿门,走过去拉住楚稷的手。 楚稷懒洋洋地走向寝殿,迈过门槛间觉得衣袖被她一拽,张口就问她:“你是不是想劝我不必这样大动干戈” “是。” “我也忍了很久啊。”他转过头来,“那天陶美人张口就挑唆我猜忌你,我也什么都没说。但次数太多了,我现下觉得不如快刀斩乱麻。” 顾鸾低着头:“快刀斩乱麻自有好处,但皇后娘娘”她摇摇头,“我不知道这样好不好。” 她看得出,他方才的举动虽看似冲着各怀心思的几个嫔妃去,实则每一步都在敲打皇后。 她感觉得到,皇后必定也感觉得到。 可皇后到底不同于寻常嫔妃,她手握宫权c母仪天下,地位不可轻易动摇。这样的敲打是能压制住她还是让她不忿更深,实在说不好。 楚稷沉了沉:“ 皇后再有什么不满,也不该冲着你来。” “可她不会恨你的。”顾鸾喟叹,“帝王专宠,向来都是宠妃的错。” 楚稷沉默下去,顾鸾也半晌无言。她忍不住地想起上一世的皇后,想起皇后离世多年后仍在宫中流传的贤名。 她的心便有些乱了起来,不免去想是不是自己把皇后逼得变了样。 良久,楚稷摇了摇头:“你不必为这种事烦心。” 顾鸾锁眉:“不是烦心,只是” 他又说:“我去见见皇后。” 她一滞,抬眸看他。他唤来燕歌:“去请贤嫔来,让她们一起说说话。”说罢他就出了门,顾鸾不及反应,只听到他在外而吩咐,“去栖凤宫。” 她一时慌张,不知道他去栖凤宫要干什么,想跟上去拦他,犹豫再三又忍住了。 她想他素来清明豁达,应是能处理得当的,她该信他。 她于是便进了殿歇着,让人备了茶点等贤嫔过来。不多时,霜白先打帘进了屋,告诉她:“陶美人已受完杖了,人昏了过去,娘娘您看” 顾鸾只说:“送她回去歇着吧。” 霜白一滞,压声:“六宫怕是都盯着咱们纯熙宫呢,娘娘看是不是赏些药下去” 顾鸾摇头:“皇上是给我撑腰,这不是我卖人情的时候。” 霜白了然,福身应了声“诺”,便退了出去。 接着,顾鸾与贤嫔一起待了整日。楚稷直至晚上才回纯熙宫,她想来想去,没问他去栖凤宫究竟做什么了。 翌日天明,皇后称病。 又过一日,便是除夕。皇后尚在病中,免了内外命妇的礼数,临近晌午又让身边的掌事女官景云来向顾鸾传话,客客气气地跟她说傍晚的宫宴恐要劳烦她撑着。 顾鸾点头应下,迟疑着告诉景云:“劳你转告皇后娘娘――倘若皇后娘娘愿意,臣妾愿去侍疾。” 景云束手躬身:“皇后娘娘只是染了风寒,您不必记挂。娘娘说了,待得来日身体好些,再请您去栖凤宫品茶。” 去栖凤宫品茶,不是去问安。顾鸾品出这其中的示好,颔了颔首:“燕歌,你去送送景云。” 燕歌福身,上前与景云同行而去。过了约莫一刻才折回来,屏退旁人告诉顾鸾:“景云私下跟奴婢说皇上那日没在殿里留人,跟皇后娘娘说了好一会儿话。等皇上走了,皇后娘娘独自待了半晌,后来跟景云说她会想明白的。” “本宫会想明白的。”是夜,皇后望着漫天的绚烂烟火,自言自语地又是这句话。 这句话,她两日来已说了多次,她自己也辨不清是在劝别人还是说给自己听。只是一味地去说,再一遍遍地去想。 皇上跟她说,佳妃只图情分,不求其他,从无僭越之心,更无意后位。一直以来,若非后宫总有人视佳妃为敌,他和佳妃都愿意平淡度日。 这些话最初落在皇后耳中时,她心下嗤之以鼻。 直到他说:“朕知道佳妃想要什么,却不知你想要什么。若说你想要宠,从未见你有过什么表露;若说你想要权,后宫上下又无人与你相争。可你却愈发视佳妃为敌,朕想不清楚究竟,佳妃也不懂,今日你不妨坦白说来,朕看看能不能为你办妥。” 这番话,把皇后说蒙了。 她心惊肉跳,不是惊异于他贵为天子却摆出这副“打商量”的态度,而是惊觉她竟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与他大婚时那种想当贤后的雄心壮志不知什么时候淡了。她陷在一种诡异的执念里,跌跌撞撞,像入了魔。 他看着她,见她半晌不说话,眉宇间有了几许为难:“若你觉得夫妻之间还是咳,朕要想一想。” 皇后猛然摇头:“臣妾没有” 无法抑制的局促令她蓦地立起身,逃避似的闷头避开。 她走到窗前,目光盯着紧闭的窗缓了许久,强自缓息:“臣妾只是只是因佳妃独宠,又有两名皇子养在膝下,因而心生不安。若她真无僭越之心臣妾无意与她多争。” 话音未落,她依稀感觉到几步外的人松了口气。 不安的心跳中,一股莫名的力量令她转过身:“可臣妾不知道佳妃的这种承诺是真是假。皇上一心都在她身上,若她来日想要后位” “她不会。”他摇头,“朕也不会因为这种理由废了你。” 皇后深吸气:“皇上,君无戏言” “朕也从来不是昏君。”他说。 她怔怔地盯着他,盯了良久,忽而发觉自己与他实在说不上“熟悉”。 她自然知道他不是昏君,只是这点了解,怕是比民间百姓听到朝中传来的闲言碎语而生的了解都多不了多少。所以她信不过他,觉得他的承诺虚无缥缈,直到他这样一字一顿地说出“朕不是昏君”, 她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的确并不昏聩。 皇后朱唇紧抿,缓了口气:“好,那若若皇上发誓不会因宠爱佳妃废了臣妾,不会让佳妃所出的皇子动摇嫡长子的地位,那臣妾” “朕不会因宠爱佳妃而废了你。”他眉心微蹙,“但储位,朕要立贤,不能只认嫡长子的身份,此事朕不能应你。” 皇后略微一滞,一时间自有惶恐。待冷静一些,又反因他出言拒绝而更安了心。 立储乃是大事,若他贸然应了她,倒像是在甜言蜜语地哄人。他不肯答应,却让不会废后之言显得更为郑重。 她于是点了头:“臣妾明白。” 接着又道:“臣妾信皇上。” “那便不要再与佳妃处处针对了。”他颔首,“若你心里再有不痛快,不妨来跟朕说。帝王专宠,向来不是宠妃的错。” 帝王专宠,向来不是宠妃的错。 皇后望着夜幕上的烟花,品起了这句话。 她想他是真的很喜欢佳妃吧,喜欢到宁可将错处都揽到自己身上。怨不得六宫都争不过佳妃,她一口气为他选了十几个新宫嫔,他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她这般想着,心底一阵酸楚,一阵不忿。 但为着永昌,她应该忍。 ――她这般想着,将万千情绪都死死压制下去。 一片新年的喜气里,宫正司紧锣密鼓地审着案。榴锦在年初一就招了,供出了葳蕤宫的冯昭仪和顾才人。 案卷整理好送去御前的时候,楚稷正忙着见宗亲,就着人直接转来纯熙宫交给顾鸾过目。顾鸾也正与自己宫中的几个嫔妃喝着茶,索性一起看了,陈昭容翻了两页眉头就拧起来:“榴锦招供,说葳蕤宫那两位收买了她,先让她给皇长子殿下送去下了毒的饺子栽赃佳妃娘娘。后又由冯昭仪去游说皇后娘娘搜纯熙宫,料定了皇后娘娘会把事情交给谨嫔娘娘。” “她跟着谨嫔娘娘过来,悄无声息地将那些东西藏到娘娘的床褥下,因娘娘与谨嫔娘娘从无旧怨,这事便显得真了。只是没想到皇上那样信任娘娘,更没料到娘娘几句话就把她揪了出来。” 闵美人听着,露出嫌恶:“前有仪嫔张氏,后又有这两位,这葳蕤宫可真不是什么好地方” 贤嫔喟叹:“这事审起来瞧着简单,可但凡有一步想岔,不是娘娘蒙冤再难有翻身的机会,便是谨嫔被推出去顶了罪责。如今能真相大白,娘娘和谨嫔都算得福大命大了。” 她这话不说还好,这般一说,几人细想都不禁冒了层凉汗。 顾鸾摇摇头,唤了人来:“将这案卷交给皇后娘娘过目,就说我不能做主。” 如此过了约莫半个时辰,栖凤宫就传出旨意,押冯昭仪与顾才人身边亲近的宫人进了宫正司。 宫正司再厉害,受审的宫人也多是会扛一扛的。是以不待宫正司审出结果,冯昭仪与顾才人就顶不住了,先后跪到了纯熙宫门外,大声鸣冤。 楚稷恰好比她们早到了一刻,顾鸾在他来后就让人闭了宫门,取了三斛上好的珍珠来,想挑拣出一斛成色绝佳的给b颖当三周岁的生辰礼。 在楚稷眼里,这些珍珠颗颗都一样。她坐在书案前手执金边玉柄的放大镜盯着珍珠一颗颗看,他很快就在旁边犯了困,托着腮打哈欠:“我看出来了,你就是偏心女孩子。也是,那两个臭小子太闹了,跟b颖放在一起惨不忍睹。” “这叫什么话。”她一壁仔细挑着珍珠一壁小声埋怨,“说得好像我对永昕永昀不好似的。” 楚稷啧嘴:“也不知谁出去看个灯会都想把他们扔下。”说着就抱住她的胳膊,不管不顾地往她肩上倒,“灯会的事我安排好了啊。那天带上柿子一起,早点出门,先去买几个灯,再去猜灯谜c吃小吃。晚上不必急着回来,我把早朝的时间推迟了一天,正月十七再上朝。” 顾鸾猛地扭头:“不好吧” “无妨,上元节朝臣们本也要在家宴饮,每年正月十六的早朝他们都很困。” “哦。”顾鸾点点头,视线落回了放大镜那边的珍珠上。宫门外的喊声在此时传了进来,先是顾才人,后又加上冯昭仪,一声高过一声,很快沙哑起来,听起来撕心裂肺。 市井姑娘(这份酸味,尝过两次就行了...) 楚稷闻声,后知后觉地想起来:“宫正司是不是审出了什么” “榴锦招了。”顾鸾边说边睇一眼燕歌,示意她取案卷来。又说,“皇后娘娘看了案卷,下旨押了葳蕤宫的宫人去审,现下还没出结果。冯昭仪和顾才人”她一喟,“怕是心虚罢了。” 楚稷轻哂:“那就不管她们了,愿意跪就跪着。” 顾鸾却说:“大过年的,看着心烦。” 他无奈地瞟她一眼,吩咐张俊:“送她们回葳蕤宫。” 张俊领命而去,楚稷的目光转回她面上,叹气:“总这么好心,又没人念你的好。” 顾鸾又挑好几枚珍珠,放进旁边的瓷瓮里,摇头:“不是好心,是无意置这种闲气。你秉公处置就好了,我不费这个神。” 活过了一辈子,许多事都会变得无所谓。就拿眼下来说,若上辈子的此时遇到这种事情,她正年轻,会很想睚眦必报,想让栽赃她的人受尽苦楚。 可几经岁月磨砺,她早已觉得这种斗气没什么意思。 让她们多在外头跪上一刻两刻c乃至一夜两夜都并不能让她心里更舒畅。待得宫正司那查明罪证,他能将事情秉公处置,对她而言就够了。 楚稷犹自在旁边托腮看着她,思绪飘远,又想起些旧事。 上辈子她不曾在后宫树敌,后宫之中人人敬她三分,但并不意味着没人想算计她。御前掌事的位子总也是有人盯着的,不免有人想将她斗下去,也有事情闹到过他跟前。 他印象中有那么一次好像是她刚到御前五六年的那会儿,御前一位老资历的女官有心把她推下去,一场闹剧闹得轰轰烈烈。待得事情了结,他有心让她出口恶气,便跟她说:“这人交给你办吧。” 可她摇头:“皇上秉公处置便是,奴婢无心报什么私仇。凡事都是有个公道的结果便最解恨,奴婢知道皇上能给出这个公道就够了。” 这番话她平平静静说完就罢,只是她不知道,这话曾在他心底激起一重欣喜。 那时他尚不知自己对她别有心意,便觉那份欣喜来得莫名其妙。他喜悦于她这样信他,每每想起都禁不住漫开笑意。 楚稷边想边伸手,攥住她的手腕。她指间正捏着一颗珍珠,被他攥得往下一坠,立即抱怨起来:“哎呀别闹” “别挑了。”他的声音慵懒带笑,“b颖才三岁懂什么啊,早点睡了。” “再挑几个,装满一斛”她说,可他攥着她的手腕不松,她皱着眉头瞪他一眼,只好放下东西,跟着他上床去。 躺到床上,他果然不好好睡,兴致勃勃地折腾到后半夜才终于放过了她。 又过两日,被押进宫正司的葳蕤宫宫人将事情招了个干净。新的案卷被送到紫宸殿,楚稷着人叫顾鸾过去一道看,顾鸾行至紫宸殿外,终是再度见到了冯昭仪和顾才人。 冯昭仪自腊月廿八起日日被掌嘴,眼下一张脸上尽是掌印,早已看不得。顾才人瞧着倒还如常,顾鸾从她身边经过,被她恨恨唤住:“佳妃娘娘” 顾鸾驻足,转身,顾曦咬一咬牙:“是我要害你,不关旁人的事” 顾鸾睃了眼旁边的冯昭仪,神色有些复杂:“你倒很讲义气。” “佳妃,我不服。”顾曦死死盯着她,“六宫各有所长,圣驾面前凭什么让你占尽了风头我生得不比你差,更比你年轻,为了得宠我” “顾才人。”顾鸾无意多听,摇头打断了她的话,“去年入宫的十七位嫔妃,谁恨上我,我都可以体谅三分,唯你不行。因为她们都不过是在大选时被留了牌子,自己做不得主,我独得圣宠不免耽误了她们。你却是从一开始就精心谋划着想往这宫里钻,得封后更惹事不断。如今你又凭什么在我面前说这些话难不成一切都非得遂了你的意,你想要圣宠我就得拱手相让天下岂有这样的道理。” 顾曦被她说得怔了怔,继而怒极反笑:“佳妃娘娘蛊惑君心占尽圣宠,好自为之便是了,大可不必说这样冠冕堂皇的道理来压人一头。举头三尺有神明,娘娘亏心事做多了,小心夜里睡不着觉。” “举头三尺有神明”顾鸾费解地看着她,“说得好像这一连串的栽赃陷害是本宫干的似的。” 言毕她便懒得再多废话,转身进了殿。内殿的殿门没关,外面的几句对答楚稷依稀听了个大概,见她进殿,他笑了声:“跟她讲什么道理,明理之人能随便给人下毒” “她先要跟我争个是非的。”顾鸾坐到他身边,视线落在他面前的案卷上,“怎么说” 楚稷说:“跟榴锦的供词对得上。” 她又问:“那你 打算怎么办” “赐死。”他道,“过了正月,让张俊去办。另外搜宫之事,虽是她们两个有意算计,也是谨嫔驭下不严才有了那场闹剧,罚半年俸吧。” “这样好。”顾鸾点点头,“其实谨嫔是个好人就是太好了,才让人有了可乘之机。若是换做旁人,榴锦这样的早早就打发走了,免去后顾之忧。” 楚稷听罢嘴角轻扯:“还能比你人好啊” 顾鸾:“关我什么事” “我听见了。”他挑眉,“你觉得咱俩这样耽误了她们,我知道了。” “不是”顾鸾哑了哑,“我那就是就是说个道理” “我又没怪你。”楚稷抬头摸摸她的额头,“来日有机会我会安排好的,放心吧。” 她听得一怔,不解其意。他并不解释,信手将案卷一阖,放到一旁。 他只是想到,若一切都按前世来走,后宫之中原也有个秦选侍要另做安排,便也不怕再多上几位。 如此又过几日,大公主b颖过了三岁生辰,宫中一片欢庆。再几天后就到了上元节,二人午睡起来就一起出了宫,直奔灯市。 今年的灯会好像比顾鸾三年前看过的那次更热闹些,他们到的时候明明时辰还早,大亮的天色让人连灯光都看不出,灯会里却还是已人头攒动,百姓们三三两两的结伴而行,偶尔还可见读书人为花灯执笔题诗,书尽风流。 满目的繁华令顾鸾从车中探出头就不禁一怔,楚稷下一步下了车,转头看见她的神色,笑了声:“走吧。”他伸手扶她,她往下一跳,被他眼疾手快地揽腰扶稳。他拉着她的手往集市里去,难得出宫的柿子乖乖地跟着他们。顾鸾怕它兴奋惹事,先塞了两个苹果讨好它,它就一边咔嚓咔嚓嚼着一边走。 一路逛下去,二人不多时就挑了十几盏好看的花灯。所幸有宫人跟着,可先一步送回宫中,否则直要拿不了了。 挑完这些可以直接花钱买下的,楚稷又带她去猜谜换灯,这样的游戏年年灯会上都有,谜题多是京中学子出的,难易不一。 顾鸾总不太擅长这些,但楚稷书读得多,总不必费什么力气就能猜出谜底。如此便又多得了十余盏花灯回去,他指了几盏吩咐张俊送去给四个孩子,余下的就都让挂在纯熙宫里,趁过年看个热闹。 宫中,因皇帝不在,上元灯会显得毫无意趣,早早就散了。泰半宫嫔都直接回了各宫歇息,也有些觉得不尽兴,就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说话。 纯熙宫中,贤嫔邀了谨嫔c陈昭容与闵美人一道赏月,说笑间看宫人送了花灯回来到处找地方悬挂,几人都眼前一亮。 谨嫔张望道:“这是哪儿的花灯看着倒比宫里的花样要新。” 贤嫔笑说:“皇上带佳妃娘娘去灯会了,想是灯会上的。” 谨嫔闻得“佳妃”二字,神情便一滞,讪讪地低了头。贤嫔自知她在想什么,一喟:“你别多想,我瞧佳妃娘娘是不会记你的仇的,否则那日还帮你说话干什么直接让皇上废了你岂不省事” “我知道”谨嫔轻声。这些道理是不难懂的。只是经了那场闹剧,她心里多少有些虚罢了。 贤嫔又道:“其实也没什么不好。若没有这一道,你怕是还识不清榴锦呢。如此一来,你现下身边算是干净了,后宫上下看清了局势,多半也能安稳上一阵子,大家的日子都好过。” “是”谨嫔点点头,目光微凝,苦笑了声,“也是都该看清局势了。” 这么大的一出戏,先是险些殃及皇长子,又是那些秽乱宫闱的脏东西,皇上愣是一点都没怀疑佳妃,对她十二分的信任。 有这份信任在,谁若再去斗佳妃,那就真是傻子。 栖凤宫里,皇后跪在佛前念了半晌的经。 她看佳妃不顺眼已久,纵使皇帝与她促膝长谈了一场,有些事也终不是说看开就能看开的。 上元佳节,阖家团圆。想到皇帝在这样的日子里带着佳妃独自出去赏灯,她终究还是有些意难平,只得靠念经来让自己平心静气。 “母后”身后传来奶声奶气地一声唤,皇后回过身,看到永昌正晃晃悠悠地迈过门槛。 刚站稳脚,他就朝她跑来。 “慢着些。”皇后抿笑扶住他,摸摸他的额头,温和道,“书读完了” 永昌皱皱眉,没有回答,只说:“回紫宸殿。” 皇后一愣:“你想回紫宸殿” 永昌点点头。 “是想父皇了”她一边问一边心底一阵心疼。 她想是她这个当母亲的不好。因为她不得宠,他才不似永昕永昀那样日日都能见到父亲。 可永昌想了想,摇了头。 皇后怔了怔,又问:“那是想弟弟们了” 永昌还是摇头,望着她,认认真 真地只说:“回紫宸殿” 他好像不想任何人,只是想回紫宸殿。 皇后未在深究,含笑告诉他:“明天。明天就正月十六啦,用完早膳让奶娘送你过去,好不好” “好――”永昌重重点头,露出笑脸,蹦蹦跳跳地跑了。皇后笑看着他的背影,若云在旁略作忖度,上了前:“娘娘不怕殿下与佳妃太过亲近” 景云眉心一跳,先一步生硬道:“佳妃虽长伴紫宸殿中,咱们殿下也在紫宸殿,但皇上素日忙于政务,几位殿下并不常在跟前,更鲜少见到佳妃。你若操心这些,未免太草木皆兵。” 若云神情一滞,不甘心地想要争辩,被景云眼风一扫,却不敢了。 她只得悻悻地打量皇后的神色,皇后凝神想了想,笑说:“没怎么听他提过佳妃,应是不会。” 皇后这样说,就轮不到若云再议论什么。景云松了口气,听见打更声,伸手搀扶皇后:“娘娘已诵了许久的经了,回去歇一歇,用些宵夜吧。” “嗯。”皇后搭着她的手站起身,不再多言,离了佛堂回正殿去。 迈进一片安寂的寝殿中,那股子心魔仿佛又涌动了一阵子,被她强行压住。她跟自己说:不能犯傻。 佳妃有宠,而她有权,谁也不算两全其美,却也谁都不亏,不必斗得个两败俱伤。 她这般想着,深缓了两息,定神轻道:“传宵夜来吧。” “这个味道好”灯市上,顾鸾与楚稷一齐进了家街边小店,她刚夹起枚灌汤包咬了口,就惊呼起来。 楚稷正舀着碗里的鸡汤馄饨,闻声抬头c张嘴,她见状就将余下半个喂进他嘴里,边喂边说:“这味道好正,跟我小时候在家乡吃的一样。” 言下之意,比宫里做的好。 楚稷咽下这一口,转头扬音:“掌柜,这包子怎么做的我家娘子喜欢。” 然而掌柜正在后厨忙着,眼前只有一十七八岁的俊俏姑娘穿梭于桌椅之间,是那掌柜的女儿,闻言笑说:“这是我们自家的秘方。夫人若喜欢,平日多来吃便是了。” 楚稷一听,自知问不出做法,只得悻悻回过头,告诉顾鸾:“想吃了差人出来买。” 却听那姑娘清凌凌地笑起来:“莫怪我多嘴,夫人若自幼便爱吃这一口,必定知道这东西还是要趁热吃。若差人来买,一来一回放得冷了c皮也硬了,就不好吃了。” 楚稷神情微僵,满面复杂地复又看过去:“可我们的住处离这东市也不算近,你们在京中可还有别的分号么” 那姑娘笑说:“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楚稷遗憾地摇头:“那要吃一顿也太难了。” “没事。”顾鸾笑了声,鞋尖儿在桌子底下踢踢他,又小声说,“我哪有那么馋” 用完这一顿,二人又在灯市里悠闲地逛了许久,直临近子时了才往回去。早先挑来的花灯早已尽数送回去,车中宽敞,顾鸾在颠簸间禁不住地犯了困,往楚稷肩头一歪,就睡了过去。 疲惫之下,她很快睡沉,直至感觉他伸手抱她,她才迷迷糊糊转醒。 楚稷抱着她正要下车,她睁开眼看了看,忙要下来,他低头笑一声:“睡吧。” 顾鸾抿唇而笑,便不再动,任由他抱着她走进紫宸殿。进殿后她却还是从他怀里下来了,拎着裙子就往外走:“还是要去梳洗一下” 不能脏兮兮的睡。 而后一夜好梦,翌日若不是永昕永昀两个爬上床来扑她,顾鸾还能接着睡。 她揉着眼睛,看到楚稷大步流星地进殿来,伸臂将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抄走:“别闹,让你们母妃再睡会儿。” 两个孩子在他怀里尖叫不止,待他走出寝殿,她又听到皇长子的笑音:“挨骂了吧” 顾鸾含笑坐起身,唤了宫人进来服侍盥洗。这一日楚稷也并不忙,整日过得清闲自在。 再过一日到了正月十七,便要上早朝了。顾鸾在他临回来前为他沏好了茶,端出侧殿时正碰上他进来。 然而他却没注意到她,沉着张脸径直从她面前走了过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顾鸾一怔,端着茶盏跟进去,他落座又默了会儿才蓦地注意到她在眼前,伸手一拉她:“来。”让她坐到了他的膝头。 “怎么了”顾鸾打量着他,“有心事” “朝中有些事,比较棘手。”楚稷叹一声,沉了沉,又道,“今日来议事的朝臣可能多些,我也会比较忙,你便先回纯熙宫歇着吧,等我忙完这阵子。” “好。”顾鸾点点头,“那你注意歇着,别一味地忙。” “嗯。”楚稷颔首。 顾鸾于是这便告了退,带着永昕永昀一道回了纯熙宫去。 接下来的几日,她还真有些不适应,因为这几年里他们 总是常在一起的。哪怕是他忙的时候,也多会晚上过来找她,亦或至少忙里偷闲地喊她一起用个膳。 这回,她却突然实实在在地成日见不到他的影子了。 到了正月二十,燕歌又回家探亲去了,身边的“熟人”更少了一个。顾鸾只得多叫贤嫔来坐坐,看着三个孩子一起在她院子里疯。 正月二十四,燕歌回宫时天色已晚。入了宫门,她匆匆地赶向纯熙宫,只觉得浑身都是冷的。 行至纯熙宫门口,守在门边的两名宦官见到她,堆着笑搭话:“哎,燕歌姐姐” 燕歌张口就问:“娘娘在么” “在。”宦官刚应了一声,就见她已疾步进了门,让他们赶不及再多言一句。 “娘娘” 顾鸾正躺在床上读闲书,被这一唤打乱神思,循声看去,笑言:“回来了家里怎么样” “一切都好。”燕歌边回话边屏退了旁人,又回身将殿门阖上,几步走到床边。 顾鸾多少看出了些异样:“怎么了” “娘娘,我”燕歌欲言又止,秀眉紧锁,贝齿咬住薄唇,几度挣扎之后一声长叹,“奴婢不知该怎么说” “你坐。”顾鸾拉着她的手,让她坐到床边,温言道,“咱俩是什么关系眼下又没有外人,你有话直说就是了。可是家里有什么难处我若帮得上必定帮你。” “不是。”燕歌摇头,发髻上珠钗晃动,流苏碰得轻轻作响。 顾鸾:“那是怎么了” “就是”燕歌又噎了噎,踌躇良久,咬着牙道出一句,“奴婢回来时想顺便去东市买些胭脂,谁知竟然竟然见到了皇上” 顾鸾一怔:“什么” “真的,奴婢绝没看错。皇上所乘的马车虽然简单,全然瞧不出身份,可那驭马的宦官是张公公奴婢看到皇上进了一家铺子,还有个妙龄女子在门口迎他他们没在门口多留,一闪身就进去了。” 顾鸾自然诧异,懵了半晌:“真没看错” “真没有” 她又问:“是什么铺子” 燕歌摇头:“张公公就在门前守着,奴婢不敢凑过去看牌匾,只得从后头的小巷子绕着走了。可是可是那铺子后墙也有个窗子,奴婢依稀听见皇上和那姑娘在里头有说有笑的,已是十分熟悉的样子。” 顾鸾听得心惊,有那么片刻里,她觉得四肢百骸都在发麻,心慌意乱间,思绪中浮现出燕歌所述的场景来。 她没见过那个那个姑娘,但顺着燕歌所言,她仿佛看到了一道清丽的背影与楚稷谈笑风生。她对他温柔的样子太过熟悉,是以在这样的画面里,她看到的也自然而然是他温柔的模样。 不觉间,她的心跳滞了两拍,一股窒息涌得浓烈,仿有千斤巨石压在心头,让她喘不上气。 缓了好几息,她才将这份惊异按了下来。 摇了摇头,她道:“我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娘娘”燕歌微滞,“娘娘不管” “有什么好管的。”顾鸾笑笑,神色平静地躺回床上。 倘若燕歌真没看错,此事无外乎两个可能。 一是与楚稷近来的忙碌有关,朝中之事波诡云谲,有时也不免与市井多有牵连,他若去暗查什么也是说不准的。 二,便是像燕歌所担忧的那样,他或许与那民间女子暗生情愫,是以隐瞒身份,这般相见。 如是第一种,她不必管。如是第二种,她管不了。 顾鸾躺在床上怔着神,不自觉地想起了他们刚在一起时的一些事。 那时候他们闹过两次误会,她吃过两次飞醋。第一次是因为茉尔玟,那时他们刚戳破心事不久,情意正浓,她实难接受他那么快就心里有了别人,撑不住地哭;第二次是因为洛娅,那是正值她有孕的时候,孕中多思,本就容易悲春伤秋,再加上燕歌与茉尔玟同样会错了意,她就以为他动了心,好生难受了两天。 这份酸味,尝过两次就行了。 解谜(到时候,她要大声笑话他。...) 这回她打算直接去问问他。 是以这晚她喝了安神药,让自己如常入睡。翌日清晨,估摸着他该已下朝了,她便带着燕歌出了门,去紫宸殿找他。 到了紫宸殿门口,两名宦官却上了前,低眉顺眼地拱手说:“佳妃娘娘,皇上正忙着,不得空见您。” 她说:“那本宫等一等。” 可二人又道:“今日怕是都不得空。” 顾鸾皱皱眉头,没再多说什么,径自回了纯熙宫。 次日再来,又是如此。 她在宫中那么多年,如此两回她便多少觉出楚稷是有意不见她了。燕歌那日所言就显得真了些,却也变得好笑。 其实纵使是真,他也大可不必这样躲的。 第三日,栖凤宫传来消息说皇后病愈,众妃可按规矩去晨省。又翻过一夜,众人就在清晨齐聚到了栖凤宫。 屈指数算,她们已有近一个月没晨省过了。眼下再行相见,人人心绪都很复杂。有些人念着再过几日出了正月就要被赐死的顾氏和冯氏,有些人则想着皇上这些日子都没踏足后宫的事,禁不住地打量顾鸾的神情,想从她脸上看出点什么来。 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众人坐了不多时,还是何婕妤忍不住开了口:“臣妾听闻皇上近些日子都没往后宫来说来新鲜,这情形可有三年没见过了。” 她言及“三年”,众人不必细想就知道,三年前那便是顾鸾得封前的事情了。那时候,皇帝确有很长一段时日不曾进过后宫,后来顾鸾得了封,他就专往她的纯熙宫去。 何婕妤话音一落,顾鸾清晰地感觉数道目光都向自己投来。 皇后睃了眼她们:“皇上政务繁忙,一时顾不上咱们是难免的,咱们谁也别去生事。”说着,视线转向顾鸾,“佳妃,你对紫宸殿的事务熟悉,得空时不妨多去瞧瞧,也陪皇上说说话,免得他忙过了头,再累出病来。” 任谁都能听得出这话里的示好。 顾鸾便未提楚稷那日跟她说的话,更不会提燕歌告诉她的事情,只和和气气地颔首:“诺,臣妾知道了。” 却听何婕妤又道:“算起来佳妃娘娘的生辰也近了吧” 顾鸾睃她一眼,她仿佛未有察觉,自顾自又说:“往年往年都是皇上给佳妃娘娘庆贺,如今皇上这般忙着,怕是顾不上,不妨咱们姐妹聚一聚” 这话说得殿里许多人都想笑――谁会愿意跟她聚似的。 顾鸾抿唇莞尔:“也不是什么逢十的紧要生辰,本宫倒懒得过了。原想着那天带着两个孩子随便贺一贺便是,但若婕妤有兴致,也可一道来坐坐。” 何婕妤就是再没眼力见也听得出她这话里的疏离,面上的笑容僵了僵:“那臣妾就不去打扰了” 又过约莫一刻,众人从栖凤宫中告了退。顾鸾乘步辇回到纯熙宫,进殿落座,就听燕歌上前道:“奴婢去御前打听了几句。御前的人说皇上近来日日晚上都出门,总是后半夜才回来。但每每都只有张公公跟着,旁人都不知皇上去了何处。” 顾鸾羽睫微颤,抿着茶,“哦”了一声。 燕歌低着头,神色黯淡:“奴婢左思右想也想不明白皇上这是图什么那位姑娘生得算是俊俏,却也没有多美。何至于让皇上这样魂牵梦绕,竟日日都要去见” “也未必就是你想的那样。”顾鸾摇摇头,“但不论是不是,日后不必再说给我听了,顺其自然吧。他原也不能一辈子都守着我一个人,我能看得开。” 燕歌听着这话,心中一阵酸楚:“娘娘” “不说了。”顾鸾衔笑,“你去看看永昕永昀醒了没,醒了就带过来,我陪他们玩一会儿。” “诺。”燕歌福身,从寝殿中退出去。顾鸾怔怔地坐在那儿,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这种事再怎么说早有准备,真到眼前也还是让人难过的,说接受就接受根本不可能。 但她能看得开,也必须看开。 摇了摇头,在永昕永昀进殿的时候,顾鸾绽开了一张笑脸:“过来,母妃抱。” 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屁颠屁颠地往她面前跑。顾鸾将他们拥住,各亲一下:“过两天母妃要过生辰了” “生辰”兄弟两个觉得这个词好似有点耳熟,又想不起是什么意思,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 “哈哈哈哈不懂就算了。”顾鸾摸摸他们的额头,“走,母妃带你们找柿子玩去。” “好”兄弟两个欢天喜地。 柿子最好玩了,只是母妃不在的话,柿子总是很没耐心,不肯跟他们两个好好玩 。 还是母妃面子大 如此一晃又两日过去。 顾鸾发现她着实很会给自己找乐子,凭着一颗不愿让自己难过的心,她把每一日都安排得满满当当。 但到了元月廿八,也就是生辰这天,她还是会有克制不住的期待冒出来,盼着他至少今晚能到纯熙宫来看看。 ――哪怕只是来用个膳呢即便他有了新欢,也不能一下子将她忘得这么彻底呀。 顾鸾一边想,一边钻进了小厨房给自己搓寿面。 寿面委实难做,她小时候吃过一根面装满一整碗的那种,吃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自己动手做才知竟这样容易断。 她自晌午开始做,做坏了不知多少回才成功,不知不觉一直做到了傍晚,可算做成了一根像样的,顺利下了锅。 紫宸殿后的御膳房里,宫人们屏息候在院中,提心吊胆地等着,终于看到皇上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他一身玄色常服,一如既往的丰神俊朗,手里拎着只食盒,气定神闲地往外走。 一众宫人无声地恭送,待得起身,又都不自觉地往外张望。 “看什么看”掌事王敬低喝,“管好你们的眼睛和嘴巴,别乱看,更不许到外头乱说。” “诺。”宫人们瑟缩着应声,接着便各自钻进屋子里忙去了。 夜色深沉,宫道安寂,张俊提着宫灯跟在楚稷身侧,想想这些天的事,心里直替他紧张,忍不住地瞎琢磨:“万一佳妃娘娘已用过膳了呢” “不可能。”楚稷自信,“她从不这么早用晚膳。” 果不其然,在他走进纯熙宫正殿的时候,顾鸾不在。燕歌面带惊喜地上前问安,禀话说:“娘娘在小厨房说想自己做个寿面。” “哦。”楚稷点点头,自顾自在茶榻边坐了下来。燕歌又道:“奴婢去请娘娘过来” “不必扰她。”他含笑,“朕等一等。” 燕歌看着他这副心情大好的样子,心情复杂。 男人啊,总能这样将感情处理得“很好”。万花丛中过,或还觉得自己对每个人都是真心的。 燕歌退开了两步,束手立在一旁,没再多事。 不多时,顾鸾回到了寝殿来。她身后跟了个宫女帮她端着面,冷不丁地看见楚稷,她微滞,驻足福身,眼帘低垂:“今日不忙” 他道:“你生辰啊。” 哦,你还记得。 她心里到底还是有点别扭的,敷衍地笑笑,就回身自己接过了那碗面,放到桌上,拿起筷子要吃。 楚稷起身,拎起榻桌上的食盒也走到桌边,适合一放,将她跟前的面碗端开了:“等会儿再吃面。” 顾鸾皱眉:“会坨的。” 他似没听见,打开适合,端出一只瓷碟搁在她面前:“先尝尝这个。” 顾鸾眼底一颤。 碟子里是八个小包子,皮很薄,应是灌汤包。 俯身搬了下绣墩,楚稷在她身边坐下,以手支颐,启唇催促:“快尝尝。” 她不解其意,万般心事暂且按下不表,依言夹起一个,咬破点皮吸了口汤,神色蓦地镇住。 仔细品了品,她抬眸:“出宫去那家店买的” 楚稷眯眼笑:“买回来早就凉了。” 她微滞:“那怎么弄的” “嘿。”他笑意直浸眼底,很有炫耀之意,“我做的。” 她以为他在开玩笑,拧着眉看他,他理直气壮地回看。 二人对视两息,倒是张俊在旁边绷不住了,笑了声,揖道:“娘娘不知,皇上可一连出去偷师了十几天呢因着皇上对厨艺这块实在知之甚少,每日都要花上三两个时辰,才可算能将这东西做下来。” 一瞬之间,仿有电光火石在顾鸾脑海中一击,她不自禁地看向燕歌,燕歌亦一脸惊异。 张俊还在旁边绘声绘色地继续说着:“皇上还将这事瞒得滴水不漏,每次出去都只让下奴一个人跟着,想在生辰这天给娘娘一个惊喜。下奴琢磨着让宫中御厨学会做来也一样,皇上还不肯” “”顾鸾心里五味杂陈。 “瞒得滴水不漏”,嗯 她神情复杂地将眼前这个包子一口吃了。 楚稷笑吟吟地看着她:“好吃吗我是不是学得还可以” “嗯”她用力点头。 再夹起下一个,她就忍不住笑了。 他打量她:“笑什么” “高兴啊。”她吸了口汤,几日来的心绪起伏烟消云散,她睨他一眼,“教我做,好不好” “不教你。”他挑眉,“你会的东西那么多,就这一样,让我日后做给你吃。” 她又笑了声,再吃掉这一 个,又问:“那天那位姑娘不是说是秘方怎么肯教给你的” 楚稷坦诚:“我跟她担保我只给自家夫人做另外还花了点钱。” 顾鸾:“花了多少钱” “别问。”他冷声。 顾鸾拧眉,盯着他看,他伸手捂住她的眼睛:“快吃,吃完我们出去走走,我都十几天没见到你了。” “我去传膳给你。”她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拨开他的手,示意燕歌快去。 燕歌怎么也没想到,这“夜夜出宫相会”的一出到了皇上这里都还能是误会,去传膳时边想边笑,替顾鸾高兴。 用完晚膳,二人便离了纯熙宫,一起到太液池边玩去了。燕歌神清气爽,带着宫人们遥遥跟着。张俊领着一干御前宫人也与她同行,虽不知她在高兴个什么劲,却也不妨跟着一乐。见两个掌事的心情都好,后头的一干宫人自也轻松不少,一派喜气便萦绕开来。 行至太液池时,天色已然全黑,但楚稷早便想着要带顾鸾过来,池边四处都燃了灯,水榭中更是亮如白昼。顾鸾跟着楚稷步入水榭,登上二楼,就见别有玄机。 水榭西墙最显眼的地方挂了一封信,她看看他,上前摘下来开启信封,上头就六个字:“亭前柳叶繁茂。” “这什么”顾鸾将手中的纸页翻来覆去的看,确实只这六字。 楚稷啧声:“线索,找到最后有生辰礼。” 顾鸾倒吸冷气,如临大敌:“难吗” “不知道。”楚稷摇头,“良王最近尤爱玩这些,就交给了他弄。” 想起良王从前的那些鬼主意,顾鸾更紧张了:“你没问问最终答案” 楚稷耸肩:“问有什么意思,我陪你一起找啊。” 顾鸾有了兴致。 盯着那四个字又想了想,她皱眉:“才刚开春,哪有柳叶繁茂” “这我知道。”楚稷一哂,“是母后前阵子闲来无事新作的画。走吧,去颐宁宫。” 说罢他拉着她的手就往外去,顾鸾心里一虚:“不好吧” 他只笑:“母后知你今日生辰。” 过不多时,就到了颐宁宫。顾鸾与楚稷一道进殿,抬眸就看见太后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 “来看画啊”太后问。 顾鸾双颊一下子红了,低头盯着地,闷闷地“嗯”了声。 太后又笑:“多大的人了,还弄这种小孩子过家家的戏法。画在东侧殿,去吧。” 二人神情肃穆的告退,太后自顾自又乐了半天,招呼身边的嬷嬷:“你去一趟,把哀家备的贺礼直接送到纯熙宫去,别搅扰他们。跟那边的宫人说,让佳妃不必专门过来谢恩了。” “诺。”嬷嬷领命而去。 侧殿里,两个人对着从画后头翻出来的信封皱了眉。 一起盯着看了半天,楚稷承认:“这臭小子确实会玩。” 信封中装着道数术题,几个各不相同的图形相互交叠着,又以红色涂出了其中一块,要求出这一块的大小才知下一步。 顾鸾看着这题眼前发黑,楚稷将纸页从她指间抽走,边看边踱向书案:“等我算算。” 顾鸾于是便坐在旁边看着他写写画画好半晌,终于得出个数:二十六。 “呵。”楚稷看到这个数就笑,“还想这个呢。” “怎么了”顾鸾好奇。 楚稷苦笑:“过年时莫格使节入京,进贡了二十六匹马,良王看着眼热,跟我要了好几次。” 顾鸾扑哧一声:“要不给他两匹” “给。”他无奈摇头,“明天就让人给他送去。” 她又问:“那下一条线索在哪儿驯兽司么” “嗯。”楚稷自桌边起身,带着她往下一处找。 天色已很晚了,驯兽司又占地颇广,好在良王“贴心”,直接把下一道线索放在了驯兽司前厅的八仙桌上。 一把算盘,一封信。楚稷一看怕是还要做题,就先一步将信拆了开来。 定睛一看,信纸上堪堪就是良王那鸡爪挠般的字迹: “一匹成马一天需草料三十斤,幼马需草料十二斤,每斤草料九文钱。驯兽司现有成马八十二匹,幼马四十三匹。” “一只鹦鹉一天需鸟食半两,每斤鸟食三钱银子,驯兽司现有鹦鹉一百二十七只。” “” 楚稷看了三行,脸就绿了。 这四五纸上足足写了二十余个物种,所食饲料的种类c价格各不相同,良王洋洋洒洒地写了个尽,最后问一个月共需多少两银子。 楚稷心生暴躁,一时在想要不那两匹马还是不给他了,但顾鸾在旁边搓了搓手:“这个我来。” 她边说边将纸页拿走,坐到 八仙桌边端过算盘,噼里啪啦打得飞快。 这是她上辈子练出来的本事。上辈子她从小宫女熬到尚宫女官再一直到御前当掌事,不知看过多少账册,打算盘的本事早就刻进了骨子里。 楚稷站在旁边眼看她打算盘打得手指都成了虚影,直吸凉气:“厉害啊。” 顾鸾笑一声,也不抬头:“可惜就一把算盘,若有两把一起打能快些你得等等我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已将第一页纸翻了过去。楚稷原想坐下等,见状收回了迈向椅子的脚,安然在旁边站着等她。 过了最多小半刻,顾鸾就敲出了个数:“一千六百六十六两。” 看得出,良王是专门凑了个吉利数。 “但这什么意思”她一时不明就里,抬头就看到楚稷脸绿了。 顾鸾哑了哑:“怎么了” “梅园。”他铁青着脸转身边往外走。顾鸾匆忙跟上,看出别有隐情,愈发好奇地追着他问:“怎么啦为什么这个数就是梅园” 他绷着张脸,显然不想提。她越看越好奇,不屈不挠地追问下去,他终于脚下一顿,瞪着她:“不许告诉别人。” “嗯”顾鸾捂住嘴巴,“谨遵圣旨。” 楚稷犹是谨慎地转头看了眼宫人,见都离得不近,才揽着她压音说起来。 原是他小时候也曾很淘气,六七岁那会儿不愿读书就找着茬逃课。 逃课被抓回去就要被打手心,可他还是乐此不疲――小孩子嘛,总能莫名有种“只要不读书什么苦都能吃”的劲头。 有那么一回正逢清明,他又溜出来,躲躲藏藏地一路溜到梅园玩。玩了不多时,老师和宫人们就都寻了出来,他灵机一动,先是好一阵抽搐,再猛地恢复正常,假装高祖皇帝附身,企图用装神弄鬼逃脱责罚。 别说,这招还真有用。老师和宫人们听到高祖皇帝的名号多少有些敬畏,一时无人再敢上前。 但后来母后风风火火地杀了来,定睛一看,黛眉挑起,上前两步一嘴巴抽得他不敢再胡闹。 再后来,母后就拎着他去了高祖皇帝的灵位前,要他告罪认错。要求倒也不难,不必他有什么深刻之语,就要他一遍遍说:“天祖父,我错了。” 母后还气定神闲地给他选了个吉利数:“念一千六百六十六遍。” 就这样,他那天跪在高祖灵位前念到哭,做梦还梦到高祖皇帝拈着白花花的胡须笑话他,也不知是不是显了灵来气他的。 这些事,小他十余岁的良王原是不知道的。直至前不久他又斥责良王不好好读书,许是话说得狠了些,母后听不过去,就说了这些旧事来打岔。 良王这浑小子果然会找机会拿这事笑他 顾鸾边听边设想他儿时的样子,又想他跪在高祖灵前哭,笑得直不起腰,任他怎么瞪她都停不住。他们就这样在一片笑声中走近了梅园,说来也巧,离梅园最近的一处宫室便是葳蕤宫,顾鸾正专心寻觅,女子空灵的歌声渐次传来。 楚稷浅怔,循声而望,转而辨出唱的是什么,神色一厉。 张俊亦听清了两句词,当即一拽燕歌,带着人浩荡而去。楚稷遥望见他们去了,就不再理会,帮顾鸾找寻东西。 出了梅园,燕歌四下张望着:“什么人在唱歌” “呵,准在葳蕤宫。”张俊头也不抬地往葳蕤宫走,“你没听出唱的是什么” “没有。”燕歌摇头,“唱的什么” 张俊瞟她一眼:“长门赋听说过吗” 燕歌神色一震。 长门赋,那时汉时的陈皇后托司马相如写来挽留汉武帝的。措辞哀婉,能令闻者伤心。 葳蕤宫里现下唱起这个来,可说是为保一命的放手一搏,亦可说是贼心不死。 一行人风风火火地杀进葳蕤宫,循声而去,果见顾氏正在靠近梅园的那道墙边高歌。 她的歌声哀婉清幽,让人闻之动容。张俊紧皱着眉,摆了下手,即有两名宦官窜上前去,二话不说将她按住。 “干什么”顾氏挣扎起来,“放开我,放开我皇上还没废了我呢” 两名宦官自不会理会,强押着她到张俊跟前跪下,张俊垂眸冷眼:“才人娘子,您这是嫌命长啊” 这句话慢条斯理地道出,终是激出了顾氏心底最深的恐惧,她拼力地摇着头,满目惊恐:“不别杀我,别杀我张公公您行行好帮我求求皇上好不好别杀我我不敢了” 张俊一时间还真心软了那么一下。 其实在方才闻得歌声时,他就知顾才人这是在垂死挣扎――正月里头杀人不吉利,皇上口谕出了正月再赐死,算来也就还剩两天了。 一个死字放在眼前,任谁都会想用尽力气再搏一搏,为自己博一条命来。 只 可惜,顾才人这搏命的法子实在不聪明。 张俊叹着气,摇了头:“下奴无能,帮不了您。” 燕歌更是一声冷笑:“才人娘子,您现在知道怕了前些日子您害佳妃娘娘的时候,那是步步都奔着要她命的目的去的,怎的不见您想着行行好呢” “那边”梅园里,顾鸾忽而望见假山缝隙里有一抹奇异的绿光,便一把拉住楚稷,提步寻去。 绕至假山一端,往里走了两步,眼前所见令她一讶。 这回不是线索了,是真真正正的贺礼。大大小小的匣子堆满了假山间的空地,正当中原有方石案是宫人小坐下棋的,眼下也摞了好几只木盒。 她方才所见的绿光也在其中,是放在案上四角的夜明珠,颗颗都有巴掌大,在夜色中光明璀璨。 “干什么弄这么大阵仗”她木了半晌,嗫嚅着瞪他,却还是忍不住笑了,又觉不好,赶忙绷住,“劳民伤财的,多不好。” 楚稷啧声:“知道你心系百姓,我才不做劳民伤财的事。”他笑着指指四周围的匣子,“多是库里挑的,只劳了我一个人,从去年十月就在慢慢挑选。其余便是让宫人们在京中挑了些有趣的东西,都好好付了钱的。” 说罢他便大步流星地走向一侧:“来看看喜不喜欢啊,我觉得我眼光还行。” “我必定都喜欢。”她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含着笑,顿了顿,“但我最喜欢你做的汤包。” 楚稷微怔,回头看她。两人相视一望,他突如其来的不自在:“喜欢就好。” 顾鸾抿起笑,往他跟前凑了两步,踮起脚尖,双臂在他肩头一搭,仰首吻在他唇上。 她打算等老了再告诉他,他这一场大戏是如何“滴水不漏”的。 到时候,她要大声笑话他。 昏招儿(“太后娘娘……佳妃就那么...) 次日天明,顾鸾在楚稷怀中醒来。 因他有早朝,她醒得比他早的时候并不太多,今日主要是因睡姿不妥,把胳膊睡麻了。 待得胳膊缓过来,顾鸾也没了睡意,索性便不再睡,轻手轻脚地下了床,去厢房看了看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都睡得很香,她忍不住心底的那股幼稚劲儿,伸出手指在他们脸上又戳又捏,他们也不醒。 不多时,燕歌进了门来,小声唤她:“娘娘。” “嗯”顾鸾含笑抬眸,燕歌走近两步:“昨日娘娘和皇上在梅园的时候,那个顾才人” “长门赋。”顾鸾从摇篮边站起身,眼帘低下去,“我知道。” 燕歌怔了怔:“娘娘听见了” “嗯。”顾鸾颔首。 几是从第一句词飘来的时候她就听见了。 “我猜是良王去准备那些东西时阵仗大了些,让她知道了,便早早候在了那儿。”她循循说着,俄而注意到燕歌的神情,“怎么了” “那个顾才人,就先不多提了。”燕歌咬了咬唇,“倒是冯昭仪在我们离开葳蕤宫时冲出来,塞给张公公一封一封血书,求张公公呈给皇上。” 她边说边将手探入衣袖,摸出一方白帛,奉与顾鸾:“张公公说他拿不准主意,让奴婢先给娘娘过目。奴婢瞧着,他是想卖娘娘一个人情。” 顾鸾眸光微凛,视线划过她手中的白帛。屋中光线昏暗,折叠整齐的白帛上透着的血迹又淡又斑驳,多少有些}人。 顾鸾淡笑:“他自是想卖我人情。” 若不然,这东西直接呈给楚稷就是了。拿给她看,便是给她个机会不让楚稷知道这些。 她又说:“可我不要这人情。” 燕歌一怔:“那” “可若由我把这东西给皇上,就等同于背后捅了张俊一刀。你拿去还他吧,告诉他我没碰过,让他呈给皇上就好。”她道。 燕歌秀眉蹙得更紧了两分:“娘娘究竟怎么想” “我能怎么想”顾鸾一哂,“我不愿多背人命,但更不愿留着冯昭仪让自己吃亏。留后患的例有倪氏一个就够了,不必再有第二个,善心发给谁也不能发给想要自己命的人。” “那”燕歌手里捏了捏那封血书,“不如就把这血书扣下。不然万一皇上一时心软,可就说不准要出什么事了。” “你说的没错。”顾鸾颔首,沉了沉,“但我更愿意相信皇上。” “我信他是个仁慈之人,更信他在我与旁人之间,会更愿意将这份仁慈给我。冯昭仪想要我的命,他清楚,就不会给我留这等麻烦。” 燕歌听得怔了怔,迟疑着打量她:“这种事娘娘真要赌皇上的心思” “我想我该多信他一些。”顾鸾轻喟,坐到旁边的椅子上。沉吟了一会儿,唇角划过一缕薄薄的笑,“他总是比我想得更好的。” 她一直喜欢他,从前却没有多么信他。她将她对他的感情视作一场飞蛾扑火般体验,从一开始她就做好了他会变心的准备。 这样的清醒能让她免于吃亏,却也让她不安。但经了昨日,她的心似乎放下了,她想她该多信他一些。 他是真的将她放在了心里的,否则他贵为天子想讨好一个人再简单不过,大可不必交待良王去安排这些奇思妙想的事情,更不必自己一连忙碌数日去学做汤包。 她身在宫中,什么山珍海味吃不着,哪里就真缺那一口汤包了呢 只是她说喜欢,他就在意罢了。 顾鸾想得明白这些,也愿意珍视这些。 余光中忽而一亮,顾鸾抬眸,看到寝殿的灯亮了。 “走吧。”她起身往外走去,出了厢房回到殿中。楚稷果是起了,看她进来,一笑:“起这么早” “也没早多久。”她边说边走到床边,坐到他身边,抱住他的胳膊,“我是不是可以回紫宸殿了” 楚稷懵了一下,笑应:“赶紧来。” 这些天他很想她。 若不是想着学做汤包的事不能被她察觉,他早就要绷不住了。 是以自这日开始,佳妃就又恢复了“御前掌事女官”一职,回到紫宸殿当差去了。 后宫原以为能看着热闹的众人败兴而归。又过两日出了正月,顾才人与冯昭仪终是没能逃过一死,区别只在于顾才人是废了位份死的,死后也只以庶人的身份拖出去草葬;冯昭仪惹的事少些,楚稷便留了她的位份,让她得以葬入妃陵,对外只说是病故,保全了娘家的颜面。 如此再几个月过去,永昕与永昀满了两周岁。 说来也怪,两个孩子明明是孪生兄弟,顾鸾以为他们会一辈子长得一模一样。可随着时日渐长,她慢慢发现兄弟两个好像越长越不想。 最初的时候脸没长开,只能勉强看出眉眼略有不同。如今到了两岁,已到了一眼就能看出差别的程度。她和楚稷一起盯着他们看了半天,有了个大概的结论:永昕长得更像楚稷一些,眉目清俊,隐含凌厉;永昀长得更像她一点儿,眉眼间比永昕多几许温柔,长大或许会有几分文弱气质。 生辰当日,宫中为两个孩子大贺一场。各样赏赐c贺礼堆满了纯熙宫正殿,庆贺从早上一直持续到天黑。 这回的宴席两个孩子都留在了含元殿那边与众臣同贺,待得宾客散去,顾鸾从栖凤宫告退寻到紫宸殿。走进内殿见父子都不在,想了想就往寝殿走。绕过寝殿的影壁一瞧,便见楚稷正把累得说睡就睡的俩孩子在床上摆放整齐,旁边还站着个强撑着没睡的永昌。 “快睡。”楚稷把永昌也抱上床,拍拍他的额头。 永昌扯着哈欠望见门口:“佳妃娘娘――” 楚稷转身,二人相视一望,顾鸾摒着笑:“看来今晚紫宸殿不够睡了” 楚稷轻啧:“只好去纯熙宫了。” 顾鸾含着笑,上前拉着他的手往外走,二人便又一起回了纯熙宫。沐浴就寝,忙了整日的顾鸾睡得也快,楚稷却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了――现下是四月,他掐指一算,又一场水患应是快了。 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元章八年的春天风调雨顺,举国欣欣向荣。但入了八月,台风裹挟暴雨突然而至,朝堂民间具被杀了个猝不及防。 灾情严重之处,村庄尽毁,牲畜俱亡。一时间饿殍遍地,死伤愈几十万。 而后,灾民流向四面八方,疫病随之而来。这场大灾令江浙缓了数年才恢复往日的繁荣,而亡故的百姓却再也回不来了。 记起上一世的事后,楚稷习惯于在每年年初时回忆一遍这一年将发生的事情,想起这一幢,他已前后数次不得安寝。 主要是不知该怎么办。 要提前调粮以备来日所用还可找寻理由,巧立名目。但想救人,想提前将受灾严重之处的百姓调走,绝非易事。 楚稷想得苦恼,烦躁地翻个身,胡乱把身边熟睡的人抱住。 顾鸾觉得不适,皱起眉,在睡梦中推他。他也不松,就这么抱着她,接着琢磨。 于是顾鸾觉得这一夜睡得好累,身子被箍得僵硬,晨省时觉得每根筋骨都不对劲。 锁着眉睁开眼,她正想揉下眼睛,就听跟前的人说:“跟朕去趟江南。” “啊”顾鸾愣住。 天子巡幸江南并不罕见,只是怎的这样突然昨日都还不曾听他提起,一觉醒来就突然说要去 楚稷又道:“突然想再去看看。” 果然很突然。 她撑起身:“什么时候” 他边起身由宫人们服侍着穿衣边道:“朕让他们尽快准备,争取端午后动身。” 现下已经四月廿七了。 天子出行从来不是小事,要准备的事情很多,七八天的工夫显得异常短暂。 是以自这日起,六尚局c内官监乃至朝中六部都忙得脚不沾地,连带着顾鸾这个御前掌事也分外疲累。 紧赶慢赶,御驾终是在五月初七离了京,让顾鸾没想到的是途中竟也很赶。走陆路的时候,他一度无心乘马车,嘱咐随行众人不必着急,自己带着她c带着几位重臣与亲近的宫人一路策马而行。 顾鸾到这时才真正意识到,柿子真是匹好马啊 她的骑术并不如何高明,可柿子既懂事又能跑,愣是没让她掉过队。 如此一路急赶,陆路花费的时间缩减了一半。待得换了水路,顾鸾跟他在船上漂了足有三日才听说余下的众人也都陆续换水路了。 她几度问他为何这样着急,他只说路程漫长让人烦闷。这个理由倒也说得过去,路上的确既无聊又难受,尤其是走陆路的时候,一连数日闷在马车里吃不好睡不香,人人都能被耗得消瘦一大圈。 五月末,一路急赶的众人终于停了下来。 御驾这回没去苏州,也没去杭州,而是到了苏州东面数里之隔的海门县。 海门一地的官员从未见过圣颜,此番听闻圣驾要来,早已提心吊胆了数日。顾鸾随着楚稷走下御船,就见码头上两列官员都死死低着头。 楚稷并未同上次南巡时一样随口与他们搭话,而是径直上了马车,直奔行馆而去。 到了行馆,宫人们忙着收拾,楚稷拉着顾鸾回到屋中歇了下来。路上颠簸了数日,疲累也积攒了数日,顾鸾在床上躺了会儿就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已是傍晚,楚稷不 在。 她唤来燕歌,问她:“皇上呢” 燕歌答:“皇上说想出去跑跑马,已出去半晌了。” 顾鸾点点头,没多想。然而往后几日,楚稷几乎日日都出去跑马,一跑就是一整日,每天回来都风尘仆仆。 顾鸾没想到此番南巡竟是这个样子,心下多少有些奇怪,细想却也说不出什么。毕竟只是跑跑马,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 如此一连七八日过去,顾鸾在某个午后正自惬意地品茶读书,燕歌忽而急匆匆地赶了来:“娘娘”她人还没进屋就先喊了声,顾鸾正抬头看,燕歌跑进屋来,“娘娘。” 燕歌驻足福身,脸上多有不安,顾鸾放下书:“怎么了” “皇上张公公说皇上和几位大人起了争执,请娘娘快去看看。” 顾鸾一怔:“缘何争执” “张公公没说。”燕歌边答边扶她起身,顾鸾坐到妆台前理了理妆容就出了卧房。 此行所用的行馆乃是当地富户献出来的宅子,规制自不比皇家行宫,格局只是寻常大户人家最长见的前宅后院。 楚稷与官员们议事的地方在前院的书房,顾鸾一路寻过去,果然一进院门就觉院中氛围肃杀,四下林立的宫人们都死死摒着息c低着头,见她到来才稍稍松了口气。 顾鸾未在院中多作停留,径自推开了书房的门。门声吱呀一响,屋中几人都看过来,几名地方上的官员并不认识她,但两名朝中随出来的重臣起了身,朝她一揖:“佳妃娘娘。” 话音未落,顾鸾就看到他们脸上更阴了一层。想想宫中从未停歇过的议论,她赶在他们指责她身为后宫不该干政之前先行开了口:“诸位大人位高权重,当公私分明――在这个地方,我是皇上的御前掌事女官,不是后宫的佳妃娘娘。” 二人皆一怔,顾鸾不等他们反应,提步进屋,立在了楚稷身侧。 她知道张俊请她过来多有拖她“劝架”的意思,可这个场合她却不好贸然开口,需得先听一听究竟出了什么事才好。 一来二去,顾鸾很快听懂了,楚稷竟是想占下周遭几处村镇,有些用来筹建行宫,有些拿来练兵。所涉之处的百姓皆需迁走,足有好几万人。 这般举动多有些昏君意味,在座几位官员虽按捺着不敢发火却也早已面色不善,变着法子来来回回地劝他。 有人说何必非用那几处村镇这一带水土风貌都差不多,无人居住之处有的是,可由户部来细细挑选,择一风水宝地来用。 楚稷说:“可朕就看上这几处地方了。” 又有人说,如此让百姓们背井离乡,必要花不少银钱加以安置。若挑无人之处,将这笔钱省下来多好 楚稷还是说:“可朕就看上这几处地方了。” 几位朝臣脸都绿了。 如此又一直僵持不下了一个时辰,君臣间并未能有结果,几人见天色已晚,只得先告了退。 楚稷摆出一副风轻云淡的模样淡看着他们退出去,等到房门关上,抬了下眼皮:“坐。” 顾鸾左右看看,直接坐到了他膝头。 楚稷笑一声:“不用哄我。” “我不哄你。”她搂住他的脖子,“我就是站累了。” 说罢她就真只在他怀中倚着,一个字也没再说。 这般静了半晌,楚稷倒有些忍不住了:“你不问问我为何突然这样” “你若想说,就自己告诉我;若不想,我问了你还要编谎话骗我,倒犯不上。”她说。 他一哂:“不怕我突然变昏君啊” “能说出这句话,就知道你不会。”她舒了口气。 况且也没有人真的会“突然变昏君”。 方才她边听边回忆,首先便是想上一世时认识的那个他有没有在江南建过行宫。答案是应该没有,因为她从未听他提起过,宫中账目也未曾见过相应的开支,更不曾往江南调遣过宫人。 接着她又回思上一世的这一年发生过什么。 可这一点她就想不出什么了,因为上一世的此时她还在尚宫局,虽然也已升过职,但关于他的事情她仍接触不到。又因年代久远,她对那段日子听到的传言也没有太多印象了。 但即便抛开上一世不提,她也愿意相信眼前的这个人不会胡作非为。他若做错什么看似有违常理之事,必定别有原因。 楚稷笑起来,吻在她侧颊上:“这么信我吗” 顾鸾低一低眼:“不信你还能信谁呢” 楚稷略作沉吟:“我挑能告诉你的说给你听。” 顾鸾浅怔,点了点头。他便让宫人们都退了出去,而后第一句话就告诉她:“我把你爹调来了,过几日到。” 顾鸾一愕:“干什么” “有些 事要挑人去办。朕想来想去,你爹最合适。等他到了,朕会下道密旨给他。”说着他语中一顿,“方才议的那些,我确是别有打算,只是不好跟朝臣们直说。这些事大抵还要再争几日,我若是挨了骂――” 他眼眸微眯,可怜兮兮地提要求:“你要哄我。” 顾鸾扑哧笑了,复又正色:“臣妾遵旨。” 他满意地舒了口气,遂拍拍她:“走,我让人挑了些有趣的东西给孩子们送回宫,咱们一起去看看,然后去用膳。” “好。”顾鸾一应,便从他身上起了身。二人一道回了后院,瞧了瞧给孩子们挑的东西,而后便让人传了膳。 顾巍在四日后急赶而至,楚稷在行馆见了他,顾鸾也跟他一起喝了盏茶,接着他领了密旨,就匆匆赶走了。 也恰是在这一日,朝臣们终于拗不过天子的任性,在修建行宫等事上松了口,楚稷即刻就派了人出去,勒令几处村镇的百姓尽数迁走。 顾巍在半夜里赶到附近的村子,村中正民怨载道。皇帝下了严旨命他们五日内收拾好东西搬离,许多东西都不得不扔了,养活了不知多少人的数顷良田更不得不尽数丢下。有些在此地活了一辈子的老人舍不得走,伏在田边嚎啕大哭,此情此景唯在昏君当政时才能见到。 然而顾巍却顾不得这些,他穿过村庄,疾驰至村边的河道仔细查验,想到皇帝所言,仍在一阵阵地出冷汗。 皇帝跟他说:“朕不修行宫也不练兵,但要你去修整堤坝c再开几条河道。时间紧迫,此事怕是难以办完,你尽力而为便是,力求下雨时能少些洪涝。” 他听得云里雾里,不懂皇帝缘何这般突发奇想,皇帝便又跟他说:“台风要来了。” 台风。 顾巍活了半辈子尚未见过台风,却从书里读过。每每台风袭来,必定村庄良田尽毁c死伤无数,而后更会有瘟疫c饥荒,闹得民不聊生。 可眼下,江浙一带风和日丽。 他不知皇帝为何这样说,皇帝却也没有给他发问的机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不要问朕从何而知。”接着又道,“个中缘故,朕不能说,便连阿鸾也不知道。交给你去办,一是信得过你,二是”言及此处,皇帝不太自在地咳了一声,“阿鸾许久不晋位份了” “”顾巍嘴角搐了下。 皇帝颔首:“有劳了。” 罢了。 救人要紧,便是不为阿鸾也得办好这差事。 顾巍立在河边查勘着,心情复杂。 现下是五月末,皇帝要他在七月末离开此地,避到苏州去。 时间很是紧迫。 是夜,顾鸾睡不着,趴在床上支着脑袋望着楚稷发呆。 两个人相伴多时,他不跟她说的事情已然很少,突然出了这么一件,直让她越想越好奇。 更何况外面已民怨载道,而他仍一意孤行。除了将她父亲派了出去之外,还从各处调集了粮草,说要暂存在苏杭两地的粮仓里,供修建行宫时用。 他在想什么呢 她满脑子的不解。 宫中,皇后听说了皇帝所为,直一阵心惊。心惊之下她最先想到的自是佳妃,继而想起了皇帝那日与她的“促膝长谈”,踟蹰几番,还是赶到了颐宁宫去。 “太后娘娘知道,臣妾素来无心圣宠,也不想跟佳妃争。可这回”她立在太后跟前,咬了咬唇,“佳妃未免太过了些。” 太后目不转睛地审视着她,过了好半晌才缓缓开口:“哀家倒没听明白,此事跟佳妃有什么相干” 皇后哑了哑:“皇上不喜奢靡,从未做过这般大兴土木的事,偏生这回佳妃随着他出去他就动了念头虽说也未必是佳妃出的主意,可佳妃既然伴在君侧,总该规劝才是,怎的就由着皇上的性子来呢” 太后淡然:“当皇帝的拿定了主意的事,宠妃能干涉得了多少皇后,皇帝从前跟你说过什么,哀家大抵知道一些,哀家不管他那些承诺也不管他那些道理,只以过来人的身份再叮嘱你两句。” 皇后赶忙下拜:“臣妾谨听太后教诲。” “第一句――这人活着,若能真豁达自然好,可若是假豁达就还不如真小气,只会让自己活得难受。”太后说着淡然执盏,抿了口茶。 “另一句――佳妃是女人,你也是,女人之间总该有些同病相怜的心思才好。皇帝再宠她,你也不该将错处尽数怪到她头上,既让她不好过,也逼疯了自己。” 皇后怔然,脑中一阵恍惚。 她鬼使神差地想起皇帝跟她说过的一句话:帝王专宠,向来不是宠妃的错。 那时她就不明白他如何能这样说――难不成为了护住佳妃,他宁可自己背负骂名么 没想到,现下连太后这样讲。 “皇帝再宠她 ,你也不该将错处尽数怪到她头上”。 ――这话什么意思 今上可是太后的亲儿子,怎的太后这话中明里暗里竟是再说若皇帝专宠,错在皇帝而不在佳妃 “太后娘娘佳妃就那么好”皇后噎了噎,终是没忍住,满目困惑地将这句话问了出来。 太后眉头倏皱,凝睇她须臾,缓出一声叹息:“罢了,江南所出之事咱们听到的都只是传言,你先不要管了。待得御驾回銮,哀家会问问皇帝。” 玉牌(“心意到了就行了!”顾鸾...) 整整两个月,江浙一带骂声不断。顾鸾听说民怨四起之下甚至有人起了反心,在村镇间挑唆百姓起兵。 万幸,谋反从来不是易事,百姓们不到揭不开锅的时候,大抵不愿这样拼上身家性命去赌。 七月末,圣驾到了苏州。 故地重游,顾鸾乔装改扮一番,带着几个宫女结伴出去。途经当地的书院,书院中正有学子高谈阔论,怒斥皇帝昏聩无能。 几个宫女听得脸色发白,她倒觉得有趣――自不是乐得听旁人骂楚稷,只是她实在好奇楚稷这一场大戏背后的隐情,继而也想知道待得真相公诸于世,现下骂他的这些百姓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顾鸾于是便立在门边津津有味地听了半晌,待得那几个书生结伴出来,她上前搭了话:“公子似乎对朝中之事颇有见解。” 几人一并看她,适才说话那个心生警惕:“听夫人的口音不像苏州人。” 顾鸾笑笑:“我夫君在朝为官,此番我们是一道随驾来的。” 那书生神色平静:“圣上行事悖乱,诸位大人合该多加规劝才是。” “劝倒也劝过。”顾鸾垂眸,“但我听说,皇上此举似是别有隐情,个中缘故我一个妇道人家不甚清楚。只是今日既听诸位言及此事,我倒也有个不情之请。” 几名书生相视一望:“夫人请说。” 顾鸾温声:“民怨一起,各样议论便不仅是道理,更是一股按不住的情绪。这样的情绪借着怨愤常能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可若事有变数,到了洗清嫌隙之时,怨愤淡去,结果便也未必还能传得这样广,未必还能人尽皆知。如此一来,不知情者总归还是要心存不满的,皇上总也不可能四处跟人说理去。” “几位既是读书人,便是国之栋梁。如今皇上行事不端,几位肯为百姓抱不平,是应当的。但若来日真相大白于天下,也请几位记得也要为皇上抱一声不平,平一平私下里的议论。” 她说完,那人就笑了,摇着头道:“夫人这样向着皇上,倒真是忠心。” “我只为个理儿罢了。”顾鸾抿笑,“不能总任由着坏事传千里,好事却无人知,对不对俗话说家和万事兴,放在国中也是一样的道理。若天子真有过错,天下人骂也骂得,可若没有,一些子虚乌有的议论总还是免了的好。” 那书生想想,思索着点头:“倒也是个道理。我们既读圣贤书,就当黑白分明。” “正是。”顾鸾颔首,继而又几句无关痛痒的寒暄,他们便各自走了。 傍晚回到行馆,她与楚稷说起此事,楚稷听完就笑:“哈哈哈哈哈你是要他们来日写文章夸我” “是啊。”她点点头,“我瞧那些读书人也不是只会斗嘴皮子的主儿。今日能让我听着几句骂,背地里就不知有多少对你不利的文章流传四方。我知你无心管这些闲事,但若他们肯留个意,来日见事出有因便为你鸣几句不平,咱们为何不要” “嗯,那就让他们写。”楚稷含着笑。 她坐到他身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但何时能知晓结果” 他心下一算:“再有十来日吧。” “再有十来日”,这答案算是给得很细了。顾鸾只道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朝中斗争让他在暗中摸到了线索,十余日后便能将事情了结,却怎么也没料到竟等来了一场台风。 顾巍是在七月三十傍晚赶到的苏州,这日台风尚未现身,但已下起了大雨。他一路策马而来,赶至苏州行馆时已淋透了,楚稷正与旁人议事,闻讯就让宫人先侍奉他去更了衣,再让他和顾鸾一起用膳去。 又见到了父亲,顾鸾自然开心,用过膳后便又说了好一会儿话,直至楚稷从前宅过来,进门就问顾巍:“堤坝如何了” 顾巍刚要见礼,被他一把拎住,滞了滞,拱手道:“时日太短,臣只得尽力将薄弱处加以修整,河道也依皇上吩咐,清了许多泥沙出来。” 楚稷松气,又问:“几处的百姓可都迁走了” “早已迁干净了。”顾巍道,“臣来苏州前奉旨去看了看,大多迁去了皇上所点的几处乡镇,也有些去了山上,亦是皇上指明可用的。” “好。”楚稷衔笑,“此行辛苦了。朕会等此事了结再回京,到时经过河南,你接上夫人一并进宫,看看永昕和永昀。” 顾巍怔了一瞬,赶忙揖道:“谢皇上。” 言毕他便告了退。楚稷命人直接在行宫中为他安排了住处,以便他们父女相见。 八月初十,疾风裹挟骤雨席卷江浙。 苏州一地受灾并不严重,雨水却也 断断续续地下了整整两日,纵横城中的上百条河道都涨了水,低矮些的宅院c桥梁也难免会被淹没。 楚稷自此好生忙碌了几日,顾鸾见他忙,便也无心闷在房里躲雨,多数时候都在前宅的书房里陪着他。到了八月十三,陆续有附近各处的官员赶至苏州,禀奏受灾情形。 楚稷看着他们,心底舒畅。 天灾不遂人愿,但他已救下很多人。 迫于他的“淫威”被迫迁空的几处地方,正是上一世受灾最严重的之处。短短几日之内几万人殒命,不知多少人家被灭了满门。 而后便是饥荒。 在朝廷的赈灾钱粮运抵之前,不知已有多少人饿死。 但这回,借着修建行宫的名义,早已有大批钱粮陆续运抵苏杭两地,随时都可调运出去。 除此之外,他还借修建行宫跟户部要了一大笔钱,这笔钱现下拿来安置灾民正合适。 楚稷有条不紊地安排着事情,有他坐镇在这里,贪官污吏也不敢造次。 他一忙就忙到很晚,到了子时,顾鸾觉得困了,便先离了书房,回去就寝。 走进后院的住处,红稀绿暗两个正在兴致勃勃的议论。 红稀说:“真是神了也不知皇上如何事先料到的台风要来,竟做下这么多准备。” “可能是钦天监算的吧。”绿暗道,“我听说就连让百姓们搬迁的地点都很有讲究。台风一来雨也大,好些地方都有泥石流,皇上让他们搬去的那几座山倒都没见出事,安安稳稳的。” 顾鸾脚下顿了顿,没惊扰她们,径直走进卧房,脑海里却乱成一团。 她想起父亲那日禀奏的事,又是修堤坝又是挖河道,分明就是为应对这场水患。 可他召见父亲是五月末的事,那时候江浙一带风和日丽,最多只有梅雨惹人烦。 他如何知道台风要来的 久违的一股猜测再度涌上心头,她回忆起之前察觉的一些细微怪事,心跳乱了起来,惹得她呼吸都慌。 又过约莫一个时辰,楚稷终于忙完了手头的事务,回到房中,神清气爽地躺下。 他刚闭上眼,忽觉身边的人翻过身来。 楚稷睁眼:“没睡” “睡不着。”顾鸾坐起身望着他,“我问你个事,行吗” 他笑一声:“问啊。” 顾鸾:“你怎么提前知道台风要来的” 楚稷眉心微跳,含笑如常:“钦天监算的。” “真的”她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真的啊,不然呢”他啧声,“总不能是我自己掐指算的吧。” 万一你活过一辈子呢 顾鸾这般想着,目不转睛地又盯了他良久,可他的神色太过坦然。 她皱皱眉,迟疑着躺回去,他伸手揽住她,嬉皮笑脸地问她:“怎么了怕我是龙王降世啊” “没有。”顾鸾只得姑且信了他的说法。 但心底深处,那份猜测却散不开了。 从前种种俱是小事,一些改变虽来得看似没道理,但若说是因她而起,好似也说得通。 可这回,是提前预知台风的大事。 顾鸾虽不记得上一世的这一年究竟发生过什么,但眼下台风袭来,她隐约想起自己二十岁左右的时候,江浙一地好似确有过一场台风。那时她的家乡受灾不算严重,但她的父亲也提心吊胆了数日,还在写给她的家书中提起了此事。 顾鸾一言不发地盯着幔帐上绣龙纹的顶子,脑海中胡思乱想着,上演了好一出惊心动魄的故事。 不知不觉,冬日已近。 台风摧毁的农田宅院尚不及修整,许多灾民仍只得暂时住在各地官员临时搭建的院子里。但好在钱粮还算充裕,更要紧的是没怎么死人。 ――那样大的一场台风过去,各地报上来的死伤总共只有三百多。若非先前皇帝要修行宫勒令百姓搬离的事早已传得沸沸扬扬,这样的数字说出去怕是都没人信。 于是在一阵阵寒风里,原本饱含民怨的骂声一转,就成了感激涕零的歌功颂德。 顾鸾在行馆里听说,民间已有百姓将楚稷传成了“天神下凡,无事不通”,学子们也很是写了几篇文章对他大加称颂。 她一时兴起,差宫人去先前经过的那处书院打听,那几位学子果然没让人失望,如约写了文章诗歌赞颂天子贤明。 顾鸾心情舒畅,着人誊抄了数份,又花重金命人稍作修改,编成了易于在街头坊间流传的歌谣,短短十数日之内就传便了苏州城。 她平日并不太掺和与朝政有关的事,歌谣流传开来,无人知晓与她有关,连楚稷都是过了许久才偶然听说原来是她干的好事,心情复杂地看了她半天:“大可不必吧 ” “让人夸一夸有什么不好的。”顾鸾道,“宫中有什么风吹草动,民间向来都要大做文章。你这回救了这么多人,凭什么不让万民称颂” 楚稷嘴角轻扯,不再争辩,把她拉进怀里:“花了多少钱” “你别管。” “我不管,我给你补上。”他摸摸她的额头,顾鸾抿着笑:“不要你补。总共花了五百两黄金,你依这价寻块上好的翡翠,打两个平安扣给我吧。” 楚稷面露惑色:“怎么突然想要这个” 还指明要两个 顾鸾笑一声,在他怀里蹭了蹭,靠成一个舒服的姿势:“怀永昕永昀那会儿,咱们备了那么多好东西,却没料到最后竟是两个孩子,只好谁都不给。这回我想好了,就要这平安扣,但直接备下两个来,多一个不怕,比少了好。” “行。”楚稷满口答应,顿了一瞬,忽觉有意。 他低头看她,对上她的一双笑眼,心弦一紧:“什么意思” 顾鸾垂眸,风轻云淡:“就这个意思呗。” “有了啊” 皇帝突然震声大吼,立在书房外的一众宫人都吓了一跳。 腊月,圣驾回銮,原就为年关将至而添了一重热闹的皇宫为此更忙了数日。圣驾入京当日,皇后率众妃迎至宫门口。寒风阵阵,众人就这么等着,拢在袖中的手炉换了数次,终于遥遥见到了天子御驾的轮廓。 又过约莫一刻,御驾终于在几丈外停了下来。 皇帝下了车,皇后抿起一贯得体的微笑正要率众人见礼,却见皇帝并未直接前行,而是向后折去。 楚稷走到顾鸾车前的时候时间刚好。车帘才刚揭开,燕歌先一步下了车,正要回身搀扶顾鸾。 楚稷上前伸手,燕歌就识趣地退开了。顾鸾将手递给他,他索性双臂一身,半扶半抱地让她稳稳下了车。 “难不难受”他轻声问。 她道:“还好。” 言毕二人一并行向宫门,见皇后在,顾鸾守礼地往后退了半步,众人行礼间亦侧过了身。 待得礼罢,皇后笑吟吟地立直身子,朝她颔了颔首:“恭喜贵妃。” “谢娘娘。”顾鸾施了万福,皇后又道:“册礼的事,礼部已挑了几个吉日,皇上看” “册礼不急。”楚稷笑笑,“朕还要给贵妃再添一字封号,容朕想想。” 皇后的神情难以察觉的一滞,旋即道:“应当的。此番顾大人有功,贵妃又有身孕,一应事宜自当准备得万全才好,不能委屈了贵妃。” 说罢她转头瞧了瞧,温柔轻唤:“永昕永昀,来。” 两个早已按捺不住的孩子立时拉着乳母的手上了前,永昕先一步朝楚稷伸手:“抱” 楚稷低笑出声,俯身抱起他,见永昀二话不说就要往顾鸾身上爬,胳膊一伸将他也抱起来。 永昀愣了一下,朝顾鸾伸手:“母妃” “母妃现下不方便抱你”楚稷道,永昀皱皱眉头,倒也不闹。 一行人这便进了宫门,顾鸾与楚稷一道回了紫宸殿,皇后与旁的嫔妃便都散了。 紫宸殿中,永昌正在侧殿等着,他原也该去宫门口等父亲回来,只是这两日有些发烧,不好出去。 听到外面的响动,永昌立时下了榻,将鞋子胡乱一踩就往门口跑。他跑到门口的时候房门刚好被推开,永昌抬头看到父亲,眼睛一亮:“父皇” “永昌。”楚稷在进殿前先一步放下了永昕和永昀,现下正可方便抱他。他于是抱着永昌回到床边,顾鸾牵着永昕和永昀的手也进了殿来。 永昌坐在楚稷膝头,乖乖唤她:“佳母妃。”接着仰头看楚稷,“父皇,我明天去母后那里” 楚稷一哂:“对。怎么了你想母后了” 永昌却神情失落,摇摇头:“我不想去。” 楚稷不禁一怔,抬眸看向顾鸾。顾鸾则看向永昌的乳母,问她们:“怎么回事” 两名立在门边的乳母一并上了前,个子高些的那个回道:“这些日子殿下虽仍住在紫宸殿,但因皇上不在,皇后娘娘便来探望得勤一些。但凡娘娘来”她心虚地扫了眼皇帝的神情,“总是要盯着殿下读书识字的。奴婢们也不敢说皇上尚未让殿下开始识字,皇后娘娘就嫌殿下学得慢了些,昨晚一时气急,还训斥了殿下几句。” 乳母这般说着,永昌已一言不发地抹起了眼泪。 楚稷一攥他的小手:“别揉眼睛。”便顺手接过顾鸾递过来的帕子帮他擦眼泪,又问乳母,“永昌病了几日了” 乳母垂首道:“自腊月十一清晨就有些不适,到今天有三日了。” 三日,也就是说昨晚皇后来的时候他早已病了。 皇帝的脸色一冷,乳母们皆闭 了口。他睇向张俊:“去告诉皇后,就说永昌病着,姑且在朕这里养病,先不回栖凤宫了。” “诺。”张俊一揖,领命去办。 永昌面露笑意,楚稷笑道:“好好养病,病好了跟弟弟们一起玩。” “好”永昌重重点头,接着自觉地从他膝头滑下去,拉住乳母的手,“我们回东配殿” “就在侧殿养吧。”楚稷把他揽回来,抱回床上,“你先睡觉,父皇也去睡一会儿,好不好” “嗯”永昌又点头,“父皇慢走” 顾鸾于是将永昕和永昀安置去了西侧殿,自己跟着楚稷走进寝殿中,更完衣一上床就发觉楚稷脸色发冷。 “是为永昌的事”她说着一喟,“皇后娘娘是严厉了些。孩子还小,读书识字不急这一时的。” 楚稷把她抱住,但没说话。 他不是在生后的严厉,是在生气自己上一世年轻时过得糊涂。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他的孩子比现下要多不少。各自由他们的母亲教导着,他忙于朝政,没有太多心思去过问。 现下回想起来,他已不太想得起那时候的永昌是什么样,更不记得他小时候爱吃什么爱玩什么。 可他记得皇后离世之后的事。 皇后的寿数并不长,在她离世之后皇子们日渐长大,永昌的天资欠缺愈发明显。 他记得永昌那时很痛苦,逼着自己一刻也不敢松劲儿地刻苦读书。如此这般,仍旧比不过弟弟们,他心中便愈发苦闷,时时觉得对不住母亲的在天之灵,也不配当嫡长子。 有那么一阵子,永昌甚至觉得自己那样“愚钝”,他这个当父亲的一定很讨厌他,到紫宸殿问安时话都不敢多说。 那时候,楚稷只道永昌纯孝,所以很怕愧对父母。 现在看来,这万般痛苦怕是自他儿时就已埋下了。 “阿鸾”楚稷叹息轻唤。 正要沉沉入睡的顾鸾醒过来:“嗯” 安寂半晌,却听他又道:“没事。” 他本想说,若你是永昌的母亲多好。 可皇后不能轻易废黜,他也不能理所当然地要求她替皇后养孩子。 翌日,楚稷睡得久了些,顾鸾听说尚工局将她要的平安扣制好了,就径自出去瞧了瞧。 她先前只知他为着平安扣专门差人去了蒲甘国挑选石料,眼下见了成品,却并非常见的玉色,而是块块清透似冰,触手清凉,温润饱满。 除却她要的平安扣,尚工局还送来了两块山水牌,与平安扣一样的质地,雕工也细致,烟云缭绕之间仙气四溢。 来送东西的尚工局女官道:“这图是皇上亲笔画的,娘娘这样看” 她边说边扶着顾鸾的手将两块牌子一拼,正好拼成一幅完整的山水。下方在竹叶掩映间露出的半条乌篷船也成了整艘,顾鸾手指微动,照在玉牌上光线转变,将水纹照得波光粼粼,乌篷船似在水中游。 顾鸾看着喜欢,开口笑问:“这料子可还有剩若有,给本宫也雕个牌子来。” 女官面露遗憾:“这样清透的玉料实在难得,能出这些东西已不易了,怕是再难寻到这样透的。” “那也无妨。”顾鸾颔一颔首,就让她告了退。径自捧着几样东西回到寝殿,见楚稷醒了,就坐到床边拿给他看。 他执起两块玉牌仔细端详了会儿,满意点头:“不错,你喜欢哪个你先挑,另一块我留下。” 顾鸾一愣,嗔道:“孩子还没出生,你就跟他抢东西了” 她边说边下意识地抚了抚小腹,心下暗说“怎么样,还是母妃好吧母妃再喜欢也没想抢你的”。 却听他道:“这不是给孩子的啊,那么小用什么山水牌” 顾鸾神情微凝,继而笑容绽开:“那是给咱们两个备的” 楚稷:“是啊。” 她笑意更浓,索性趴到床上,跟他凑得近近的,左右手各拿起一块牌子:“那我都喜欢。” “”他神情僵住,挑眉。 她喜滋滋又道:“都给我好不好” “不好”他悍然伸手,一把夺走一块,迅速藏进被子又抽出手,一下下拍她额头,“怎么这么贪啊我有心制出一对跟你一起用,你不懂吗” “心意到了就行了”顾鸾闷头掀他被子找玉牌,“夫君你最好了,牌子给我” “不给”楚稷气沉丹田,放声大吼。 顾夫人(玉,美而通透,灵气动人。...) 那块玉牌,顾鸾最终是没能抢来。 楚稷得寸进尺,不仅不给她,还要她编个挂绳给他挂玉牌用。 第二天,顾鸾气鼓鼓地把挂绳给他编好了。 彼时他也忙着,虽是年底不必上朝的日子,却也坐在书案前翻了大半日的书,绞尽脑汁地想给她挑个封号。 顾鸾将玉牌穿好拿给他,定睛见他还在翻书,就道:“封号不添也不打紧。” 反正宫里就她一个贵妃,添不添这一个字也没人压得过她。 可楚稷较劲:“不行。” 顾鸾凝神想想,吩咐燕歌:“去寻本声律启蒙来。” 楚稷抬眸:“干什么” 顾鸾笑道:“声律启蒙里好听的字多呀。我们随手一翻,翻到哪个字就用哪个字,好不好” “这是选封号。”楚稷皱眉,“你正经些。” 顾鸾反驳:“这有什么不正经的,多少人家的孩子都是这么起名呢。冥冥之中天注定,许就是最好的。” 楚稷啧声,不做反驳,等燕歌将书拿来,他拿起来,看看顾鸾:“先说要第几个字。” “嗯”顾鸾认真想了下,“第三个字。” “好。”他沉了沉,将书一番,目光落在右侧定睛去看这一页上的第三个字,怔了一瞬,大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顾鸾被他笑得发懵,一把抢过书来看。便见这正好是第二卷的第十四篇,头三个字明晃晃地写着:十四,盐。 第三个字是盐。 楚稷伏在桌上边笑边要提笔:“加盐贵妃哈哈哈哈哈我这就写下来交给礼部” 不待他落笔,顾鸾就将笔也夺走了:“换一个” 楚稷抹抹拇指上蹭到的墨:“不是说天注定最好吗” 顾鸾瞪他:“我命由我不由天” 他又大笑一阵,笑够就将声律启蒙放下,继续绞尽脑汁地认真想。 这一想,便又想了大半日。入夜时分,顾鸾躺到床上都快睡着了,迷迷糊糊感觉到他摸上床来,将她一抱,疲惫间多有求助意味:“你喜欢什么字啊” 顾鸾睡意淡去些许,往他怀里靠了靠,想笑:“玉吧。”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往他衣襟里探,去摸玉牌。 楚稷隔着中衣一攥她的手:“不给。” “抠门。”她小声埋怨,说完就又睡去,手仍自在他的衣衫之中。 他斜瞟她一眼,给她盖好被子,自己也躺好。凝神想想,玉字似乎也确是还可以。 玉,美而通透,灵气动人。 他又正好在这个时候觅得了这样一块好玉制成玉牌跟她一起戴,约也算一种“冥冥之中天注定”吧。 楚稷便又起了床,回到桌前将这字写下,行至门边交与宫人:“送去内官监。” 圣旨在翌日清晨时分传进了栖凤宫。 冬日里天亮得晚,四下都还亮着灯,清幽灯火映衬出一种别样的孤寂。 景云挑帘进殿禀了话,说贵妃的封号定了,但册封礼的事皇上想等天暖些再说。皇后点点头:“封号定了什么” 景云回到:“添了个玉字,玉石的玉,称佳玉贵妃。” 若云帮皇后梳着头,闻言就笑起来:“奴婢还当皇上要为贵妃拟个什么贵重气派的好字呢,原就是个玉。这么个字,小门小户家的女儿常起名来用,哪里像宫里的贵妃” 她这话说得多有刻薄。话未说完,若云就感觉景云的目光冷涔涔地划在了背后。但她只当没察觉,因为她知道这话必是皇后爱听的。 这是栖凤宫,只消皇后听着高兴,旁人怎么想就都不打紧。 镜中,皇后果然笑了笑。那笑意若有似无,并不分明,但若云拿准了心思,眼疾手快地取了妆奁中的一支金钗出来。 那钗子是尚工局新送来的,钗头乃是一支栩栩如生的金凤,遍身镶有红宝,最是华丽耀眼。 若云端端正正地为皇后簪好发髻,口中笑说:“这钗子是尚工局新送来的,娘娘看好不好尚工局行事惯有分寸,献与娘娘的东西向来都是最好的,别处都得不着呢。” 景云在侧旁冷冷看着,只想撕了这丫头的嘴。 按住了这口气,她缓了半晌,低眉敛目地开口:“时辰差不多了,嫔妃们该都到了。” “好。”皇后颔首,对镜又看看妆容,搭着若云的手起了身。景云上前,若云到底退开了半步,任由景云扶皇后出去。 待得二人走远一些,若云的目光清凌凌地落 在了景云背后,心下暗骂:摆脸色给谁看呀 吃里扒外的东西,身在栖凤宫,却总为佳玉贵妃说话,不知道的还当她吃了纯熙宫的米呢 若云越想越不忿,一股念头便冒出来:栖凤宫掌事宫女的位子,合不该是这样吃里扒外的人来担 寝殿外的内殿中,众人礼罢落座,一如既往地一团和气。 皇后看看顾鸾,客气道:“有着身孕大可不必这样日日过来。自明日便免了这些礼数吧,待你平安生产,本宫与诸位姐妹再去贺你。” 顾鸾深深一福:“臣妾遵旨,谢娘娘。” 皇后抿笑,目光转而飘向贤嫔:“贵妃有孕,对宫中事务怕是力不从心。纯熙宫中的事你便先替她担着吧,倘有拿不准的,来回本宫也可。” 贤嫔怔了怔,下意识地看了眼顾鸾,见顾鸾含着笑没说什么才忙离席:“诺,臣妾遵旨。” 顾鸾无话可说,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 皇后总归还是看她不顺眼的。从前是给舒妃宫权来打压她,舒妃碰了钉子,她现下又让贤嫔掌理纯熙宫,无非还是想给她添堵。 她能体谅皇后气不顺,只是在她看来,皇后这么办也实在是不聪明。 屈指数算,新宫嫔们进宫也快两载了,几番波折之后众人认清局势,早已没了争宠的心思。 宫中衣食无缺,若不争宠,想安稳度日并不太难。家世好一些的不缺银钱,更可过得滋润,想传歌舞想养猫狗干点什么不自在 可皇后这样,却是硬将旁人拉到了这元后与宠妃的争端之间,平白搅了这份安稳。 退出栖凤宫的时候,贤嫔明显紧张,一出宫门就拽住了顾鸾:“娘娘” 顾鸾含笑:“听皇后娘娘的吧。咱们纯熙宫的事你也熟,没什么可怕的。正好这阵子皇长子在紫宸殿养病,永昕和永昀时时想去找哥哥玩,你若能把纯熙宫打理好,本宫就不必两边分神了。” 贤嫔薄唇紧抿:“臣妾是怕” “贤嫔。”舒妃上前了半步,“你若有拿不准的事,又不想搅扰皇后娘娘与贵妃娘娘,本宫可帮你出出主意。” 言毕她朝顾鸾福身:“娘娘不嫌臣妾笨就好。” “怎会”顾鸾打量着她。 自那次因协理六宫而起的波折之后,她与舒妃已久不走动了。初时是因舒妃称病不出,后来则是她跟着楚稷去了南边。眼下舒妃来插这个话,显有想与她再行走动的意味。 顾鸾垂眸莞尔:“一道去纯熙宫坐坐吧。” 舒妃与贤嫔都应了声,三人就一同回了纯熙宫去。这个时辰,永昕与永昀应该也起了,殿中却安安静静,顾鸾不必问也知道这两个必是又跑到紫宸殿找父亲和哥哥去了。 如此也好,孩子不在,有些话才更方便说。三人一道落了座,顾鸾就直截了当地开了口:“舒妃是有心事要和本宫说” 舒妃低着头:“说有也没有,臣妾只是觉得皇后娘娘与您这样较劲下去不是办法。嫔妃们一个两个夹在中间都难做人,若是顾庶人c冯昭仪那样的也还罢了,臣妾与贤嫔却是从来不想惹事的人,凭什么受这个罪呢” 言下之意,她想要顾鸾一句担保。万一再出了从前那样的事,她指望顾鸾能拉她一把。 顾鸾其实并不愿如此,因为皇后已看她很不顺眼了。她再如此袒护旁人,皇后更要觉得她在后宫结党。 可反过来说,不论她如何行事,皇后总归还是要看她不顺眼的。 她改变不了皇后的心思,在后宫多几个朋友却总能有些实实在在的好处。 顾鸾抿笑:“咱们同在宫里这么久,你们的性子本宫都是知道的。都放心吧,便是再出什么事惹得皇上不快了,我也知道不是你们的错处。” 这句话犹如一颗定心丸,舒妃顿显笑意,离席福身:“谢娘娘。” “你帮着贤嫔打理纯熙宫,本宫没什么不放心,陈昭容和闵美人也都是好相与的,凡事你们商量着来就好。” 顾鸾语中一顿:“只一样――若再遇了上次那样的事,你要会变通。别旁人说什么你就听什么,硬生生逼得自己没法做人。” “臣妾明白。”舒妃垂首。 上次的事,打从跪到纯熙宫外谢罪的时候她就明白了,自己真傻啊 那时她怕不好跟皇后交差,硬着头皮依皇后吩咐罚顾鸾。可这皇宫里头,最紧要的人从来都只有一个――只有皇上。 她一味想着跟皇后交差有什么用皇上当时的脸色她现下想想都后怕。 倘若再来一回,她必定直接将事情回给皇上去,哪怕开罪了皇后,皇上和贵妃也总要护她的。 正事谈完,三人又坐在一起说了会儿家常。贤嫔说起大公主最近喜欢上了冰嬉,时时都闹着要去冰上玩,总让人提心吊胆的。 顾鸾想起上一世时大公主冰嬉的好本事,很想跟贤嫔说不要瞎担心了,她玩得可好着呢。 晌午时分,顾鸾留她们一道用过膳,舒妃与贤嫔就都告了退。她着人备了步辇去紫宸殿找楚稷,步入殿门就听里面正鸡飞狗跳。 “午睡了”楚稷把两个疯小子从侧殿往外拎。 两个人都疯狂挣扎,永昕大喊:“不睡” “你不睡哥哥也要睡”楚稷冷声,“哥哥病着呢” 殿中则传出永昌的笑音:“我们下午在玩儿啊” “不睡不睡”永昕不甘心地被拎出了殿,小脸苦得很。一抬头看见顾鸾,顿显委屈,抽噎着伸手:“母妃” “哈哈哈这么可怜吗。”顾鸾把他抱起来,随楚稷一道往寝殿走,“天天就你最疯,你看弟弟都打哈欠啦,你乖乖的,跟他一起睡一会儿。” “喔”永昕应得闷闷的。 结果一上床,永昕睡得比哈欠连天的永昀还快。 顾鸾看着他哭笑不得,揉着太阳穴摇头:“这么疯,也不知是随了谁。” 楚稷低笑一声,坐在床边贱兮兮地捏永昕的嘴唇:“随我。我小时候可疯了,若不是宫中斗争逼得紧,大概还要再疯几年。” 他说着顿声,眼帘低下去,掩住了些情绪:“但愿他能多疯几年。” 顾鸾哑了哑:“会的。” 她一边这样说,一边却鬼使神差地想起了上一世见到的皇长子永昌,还有仪贵妃所生的皇次子永曜。 她见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已经很大了。一个意志消沉,就连跟她这御前掌事说话都透着小心;另一个意气风发却精于算计,可见活得都很累。 更让人唏嘘的是他们兄弟之间形同敌人。永曜是个事事要强的人,见永昌心思消沉,更乐得处处踩他一脚以彰显自己。永昌不争不抢,在这样的境地下却愈发自卑,愈发战战兢兢地害怕父亲不喜欢他。 顾鸾不想看自己的孩子活成那个样子。 她怀着这份心思沉沉入睡。紫宸殿寝殿中的床很宽敞,原本午睡时,楚稷总喜欢把两个孩子脚对脚“码”在最里侧,然后让她睡在中间,自己挡在最外头。 此番回来她有了身孕,他们两个就换了个位置,改成她睡在最外,他挡在中间,以免永昕永昀睡觉不老实踢到她。 如此睡了不多时,顾鸾却还是感觉腿上被什么一压。她蓦然惊醒,睡眼惺忪地看过去,原是永昌正往床上爬。 “永昌”她坐起身,永昌僵了僵,小声道:“佳母妃,我做噩梦,也想跟父皇睡,行吗” 顾鸾心头一紧。 他这副小心翼翼的样子,和上一世的那个永昌如出一辙。 她凝神想想,侧首拍醒楚稷:“你去陪永昌睡吧” “嗯”楚稷朦胧转醒,永昌立时摇头:“不用我回去了” 他说着就要跑,被顾鸾伸手揽住:“等等你父皇。你听着哦,不是不肯留你在这里睡,是你现下病着,弟弟们还小,容易染上。再者床也就这么大,挤五个人就太多了。” “那”永昌滞了滞,仰头问她,“我病着,不会传给父皇吗” 楚稷一拍他额头:“父皇又不是小孩子。” 他边说边想了想。 永昌适才那句小心翼翼的话他没听见,但听顾鸾这般闻言软语地哄永昌,他猜出了些端倪。 他伸手将永昌抱过来:“父皇不是故意带弟弟们睡不带你睡啊,是弟弟们更小。等有了更小的孩子,父皇就把他们俩也轰出去” 他这句话把永昌逗笑了,永昌伸出小手搂在他脖子上,一字一顿地告诉他:“我做噩梦了。” “父皇陪你待着。”他边说边抱着永昌下床,许是想哄永昌开心,双手高高将他一举,一溜烟地跑了。 “哈哈哈哈哈――”永昌果然笑起来,顾鸾目光一低反应过来:“鞋楚稷” 鞋都没穿就乱跑 如此又过去小半个月,除夕到了。 楚稷说想将顾巍留在京中,调去户部,但旨意要等上元后上朝时才好下,此时便先让人在京中为他们挑了一处宅子安置下来。 前些日子,顾巍与夫人就都在忙宅中之事。除夕这天顾夫人按规矩进宫问安,原是想走个过场就早早回去接着忙去,未成想被太后扣下了。 顾鸾则是晨起见过皇后就直接去向太后问了安的,那时母亲尚未进宫,后来太后将母亲扣下的事她便也不知情,只奇怪母亲怎么还不到纯熙宫来。 直至晌午,颐宁宫着人来传话,请她将两个孩子都带过去让祖母与外祖母都见见,她才恍然大悟。 如此过了约莫两刻,顾鸾带着兄弟两个进了颐宁宫的宫门,尚未步入寝殿就听到母亲的笑声,也不知是在聊些什么。 “皇祖母”永昕永昀一马当先地跑进去,里面的笑音止了,顿时变成招呼孩子的声响。顾鸾抿着笑入殿,抬眸,却见皇后竟然也在。 “太后娘娘万安c皇后娘娘万安。”她屈膝福身,顾夫人当即便要起身见礼,太后伸手挡住她:“既无外人,这些虚礼就不必了,哀家顶不喜欢这些个让母亲向女儿见礼的破规矩。” 说罢向顾鸾笑笑:“贵妃坐吧。” 话音刚落,宫女已搬了张绣墩来,放在离皇后不远的地方。顾鸾便坐到了皇后身侧,太后抱起永昕指指顾夫人:“这是你外祖母,你还记不记得” 永昕皱皱眉头,一脸正经地望着太后:“太后才是祖母” “对,太后是祖母。”太后衔着笑跟他解释,“祖母和外祖母不一样,不会弄混的。” 永昕垂眸思索了一下,隐隐约约地理解了“外祖母”与“祖母”根本不是一回事,就乖乖朝顾夫人开了口:“外祖母好” 永昀事事都跟着二哥,闻言便也跟着喊:“外祖母好” 顾夫人笑得眉眼都弯成两道,伸手揽过跟前的永昀,再看向顾鸾,终还是忍不住那份担忧,一叠声地问起来:“你这一胎怎么样两个孩子闹不闹你不会还是双生吧太医怎么说” “娘。”顾鸾双颊泛红,太后禁不住地笑起来:“到底还是做母亲的记挂女儿。” 皇后眼帘低垂,也抿起笑:“本宫听闻顾大人与顾夫人日后便留在京里了,这样正好,这便让纯熙宫收拾个住处出来吧,夫人可时常进宫,或者直接住下陪贵妃安胎也是好的,自己陪在身边总能安心一些。” “谢娘娘。”顾鸾笑容得体地朝她颔首。 顾夫人也道了声谢,目光却在二人间一荡,笑意淡了两分。 退出颐宁宫,顾鸾看见两列宦官端着托盘跟她们一道往外走,才知太后还赏了母亲好些东西。 可顾夫人看着兴致不高,与她沉默而行,她打量了好几次,让乳母将两个孩子带开了些,压音问她:“母亲有话跟我说” 顾夫人回看她一眼,叹了声:“你就没什么想跟我说的” “我都挺好的”顾鸾道,顾夫人摇头:“你这孩子报喜不报忧,那就别怪我说得直。我瞧得出,太后娘娘是宽厚的,今日能这般拉着我说话,可见平日也不会给你穿小鞋。但皇后娘娘”顾夫人眸光沉沉,“你与她处的,怕是并不好吧” “也没有”顾鸾抿了抿唇,“宫里头原也不可能人人都交心。我与皇后娘娘面子上总归还算过得去。” 顾夫人明白了她的意思,心神略微放松了些:“过得去就好,可你也要留个心眼儿。说到底,恩宠倒不是大事,可你膝下还有两个儿子。永昀瞧着乖巧也还罢了,永昕那个机灵劲儿”她遥遥地扫了眼被乳母抱着还在嘀嘀咕咕的永昕,“调皮的孩子更引人注意,我只怕皇后娘娘打错了算盘。” 顾鸾点点头:“女儿心里也有数。” 她心下早就明白,儿女众多的人家想真正“一碗水端平”是很难的。所以打从三个孩子都常去紫宸殿开始,她就时常有意要楚稷多陪一陪永昌,免得永昌心生不平惹出更多事端。 可想想上一世,她也知道这事必不会这么简单。 永昌资质平庸总归是个问题,江山社稷恐难托付给他。 到了那时,不论她与永昕永昀怎么想,争端都必定难免。 退一万步说,哪怕永昌如上一世一般纯孝仁厚c不争不抢,只消皇后还未离世,势必与她针尖对麦芒。 屈指数算,皇后虽则寿数不长,也应当还能再活些年。 顾鸾想想就觉得这时间太寸――皇后那个时候离世,虽不能左右楚稷立储的结果,却也足以让长大成人的永昌对兄弟们生出芥蒂。 知晓将来有时也真让人徒增烦扰,尤其是不知该如何改变这一切的时候。 顾鸾心下叹气,只得盼着自己先前那些胡思乱想的推测是真的。若是真的,若楚稷与她一样也活过一次就太好了,这些事总归还是需要他来拿主意。 她这般想着,忽而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个答案,甚至想铤而走险地探一探虚实,摸清楚他的底细。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了:醋,溜儿,文,学换域名了cexx卡姆。第一发,布还得是醋,溜,儿 二胎(“夜雪初霁的霁。”...) 奉皇后懿旨,纯熙宫中为顾夫人备下了住处,但除夕当晚顾夫人还是回了府,打算过了上元再进宫陪顾鸾来。 这日的宫宴没什么新意,又因是除夕,楚稷要到栖凤宫去。顾鸾便在宫宴散后早早回纯熙宫睡下了,翌日晨起听杨茂入殿禀说杨青想进宫一趟。 “告诉他,随时可来。”顾鸾道。 她已有些日子没见过杨青了,只听说他在鸿胪寺办差办得不错,虽年纪尚轻,也已可独当一面。 于是杨青便在正月初八进了宫,他来时,楚稷正在看顾鸾为大公主备的生辰礼,杨青入殿见礼后多有些拘谨。从神色看显是有话想同顾鸾说,但看看面前的九五之尊又不敢吭声。 顾鸾笑一声:“走,咱们去外面坐坐。” 正读礼单的楚稷抬眸,挑眉:“朕出去。” 他在这样的时候总是很识趣。顾鸾习惯了,也就不理会杨青的紧张,施施然行礼恭送。 待她落座回去,楚稷也已走出寝殿,杨青松了口气,终于告诉她:“姐姐,我要跟着使节们出使啦” 顾鸾屏息,思绪在电光火石间一动,蓦然提音:“这么早” 刚迈出殿门的楚稷脚下顿住,呼吸莫名的凝滞,他鬼使神差退回去两步,立在门边静听。 殿中,杨青语露困惑:“什么叫这么早” “不是”顾鸾的声音听来有些局促,轻咳一声,她磕磕巴巴道,“我是说你今年才十五岁,怎的就让你出使了” “哦。”杨青笑起来,“出门在外差事既多又杂,需要人手。几位大人看我将周遭各国的语言都学了些,就让我一起去了。” 楚稷听得出,杨青显然没再觉得有什么异样。他的心思却仍放在了那句惊呼而出的“这么早”上,摒着呼吸,继续侧耳倾听。 顾鸾心乱如麻。她摸不清楚稷的情形,也拿不准他有没有听到她的话,但定一定神,她还是意有所指地继续说了下去:“既然如此,你便好生办差,将诸位大人交与你的事情办好是最紧要的。可别一出去就被哪个异族姑娘勾住了魂,平白丢了大恒的人,还要图惹是非。” 她这后一句的口吻端是在说笑,杨青不疑有它,扑哧一声:“姐姐这话说的我知自己是什么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耽误人家姑娘啊” 楚稷眼底一颤:曦婕妤。 长缓一息,他定住神,转身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张俊。”他压音而唤,张俊疾步上前,他道,“鸿胪寺此番是去蒲干国,是不是” “是。”张俊躬身,“应是已蒲甘为主,连带着周围七八个小国也去瞧瞧,以彰我大恒国威。” 楚稷点点头:“维那穆国去不去” 张俊一怔:“没听说。” “总归是要经过的,让他们顺便走一趟吧。”他语中一顿,“维那穆国王一直有意与我朝结交,让他们告诉他,朕愿收他女儿为义女,接入宫中抚养。” “皇上”张俊听傻了。 维那穆国于百余年前立国时就一直想与大恒结交,但大恒前后数位帝王从未拿正眼看过他们。原因无他,只因维那穆国实在太小,疆域满打满算也就相当于大恒的三两个县城,且土地贫瘠,没什么看得过眼的产物。 这样的小国结交起来,纳贡纳不到多少,出了事却要费力气相助。如此明显的赔本买卖谁也不会做,更何况它周遭各国都已臣服于大恒,总归也不必怕它闹出什么乱子。 如今,皇上开口就要答应与它结交,还要收维那穆国王的女儿为义女,张俊委实不解。 楚稷一语不发地走出正殿,进了厢房,找了个清净的地方喝茶。 既活过一世,他自一早就知道,与维那穆迟早是要结交的――屈指数算,自此时此刻再过去十年左右,维那穆就该发现金矿了。 金矿一出,百家相争,周遭诸国无不虎视眈眈,唯与大恒结交能保一方太平。上一世两国便是因此结盟的,维那穆以黄金纳贡,换得大恒庇佑。 而在一切之始,维那穆国王将唯一的女儿送到了大恒和亲。这于两国而言都没什么不好,只是维那穆国王与楚稷都没想到,和亲公主在来路上与一宦官生了情。 这份情,缠缠绵绵地持续了数年。直至被人告发,两杯鸩酒送走了他们。 这样的事情有辱圣誉,楚稷犹还记得那阵子宫中人人自危。但事实上,他对此事并无甚恼意。 因为他原也不喜欢那个公主,她小他太多,他自一开始就拿她当个晚辈看。赐她一死也是不得不为,若不然,他本无所谓她喜欢谁。 而那个宦官 ,正是杨青。 他自记起那些事就想起了这个人,见他此番早早与顾鸾结识,只道是缘分。他也仔细打算过,暗想这回再到与维那穆国结交之时可将公主收为义女,来日再寻个机会放走这对苦命鸳鸯。 但现下 楚稷抬眸,望了眼正殿的方向。 顾鸾方才所言,让他不想再等这十年了。公主和杨青何时结识都不打紧,他只想知道她怎么回事。 一月末,使节团离京,无人知晓此行会改变多少事情。顾鸾亦不知杨青这回就会结识那位曦婕妤,悠哉地安心养胎,楚稷方便的时候她就去紫宸殿,楚稷忙起来她就回纯熙宫与母亲待着。 她此番的胎像与上次一样好得很,顾夫人却总不太安心,主要是因她上次事到临头才知竟是双生。 于是每逢太医把完脉,顾夫人总忍不住要问一句:“当真不是双生” 几次三番下来,顾鸾都听不下去了,嗔怪道:“双生哪有那么好怀母亲想得倒好。” “瞧你这话就没良心。”顾夫人瞪她,“我是你娘,再大的事都没你的命要紧,我还能盼着你有双生胎” “我知道”顾鸾笑起来,依偎到母亲怀里,手抚着小腹,“我也觉得再来一个就好了,最好是个女儿,跟大公主一样乖。到时候就让两个疯小子到紫宸殿烦楚稷去,我和她过清净日子” 顾夫人挑眉:“说得比唱得好听。昨日半夜起风,也不知谁非要亲眼去看西厢房的门窗关没关好,燕歌劝都劝不住,我可听见了。” 西厢房就是两个孩子住的地方。 顾鸾被戳穿,脸伏在母亲膝头不好意思抬起来了。顾夫人轻抚着她的后背,看了她半晌,笑叹:“这回见着你之前听闻你封了贵妃,还想着你必定不一样了,总要添几分威严才镇得住宫中上下,没想到还是老样子。你不知道你爹见你这样有多高兴,直跟我说皇上待你一定不错,一把年纪的人了,絮叨了我一晚上。” 顾鸾抿唇,莞然而笑:“皇上待我就是很好” “你过得好,我们就都高兴,但我还是要多说你一句。”顾夫人抚在她背上的手顿了顿,她坐直身,顾夫人轻叹,“这些日子我翻来覆去地想,终究觉得你与皇后之间若想和睦到底怕是难的。你的品性我知道,不爱争不爱抢,惯要求个行的端坐的正。可你与皇后间的争端若起,就不会是小事,你要知道轻重c懂得变通,别把书读迂腐了,为着一口正气平白失了性命。” 顾鸾微愕,她自听得出,母亲是要她该争则争。 其实她也不是没想过这些。因为永昌资质平庸,若要另立储君,争与不争就非她可以左右。 可她没想到,母亲倒比她还果断些。 顾鸾心惊,不免迟疑:“母亲” “你知道,我和你父亲只盼你平安。”顾夫人黛眉微拧,“若当今皇后是太后娘娘这样的性子,你安安稳稳过日子就是最好的,来日当了太妃,还能跟她一起喝茶听曲儿打发时光。可如今的皇后显然不是那样,倘若有朝一日皇上”顾夫人轻咳一声,略去了两个字,口吻缓下来,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你便要想好,失了皇上的庇佑,她还会不会留你一命。” 不必担心这些。 顾鸾心下想着。 因为皇后的寿数并不长,而就算是她自己,其实也比楚稷离世要早。 但这些并不能同母亲说。况且即便皇后早逝,有些麻烦也总归还要解决。 母亲的担忧是有几分道理的。 五月末,大恒使节抵达维那穆。 维那穆上至王室贵族下至平头百姓无不受宠若惊,国王亲自迎至都城门口,恭请使节入宫。 当晚,自有宴席为使节们接风洗尘。宴席盛大,从天色半黑一直持续到半夜。 众人回行馆时已然很晚,杨青正要回房歇息,被人喊住:“杨青” 他回头一看,忙是一揖:“大人。” 来者恰是此番的使臣赵禄,在鸿胪寺中位至典客。 赵禄上前,一喟:“国王派人将公主送来了行馆,你去照应一下吧。” 杨青一愣:“怎么这时候来行馆” 赵禄苦笑:“说是怕公主不熟悉宫中礼数触怒圣颜,过来先学着些。” 说完,二人都一阵沉默。 这是小国特有的谨小慎微,处处怕触怒圣颜,以致招来灭顶之灾。 国与国之间总是这样,弱小者难以自保,所谓的气度与风范是强者以实力撑起的底气。 杨青于是领命去了行馆最东侧的院中,走进正屋,就见端坐主位的小姑娘打了个寒噤。 接着,在乳母的示意下,她很快站起身,拘谨又胆怯地望着面前面容清秀的汉人使节。 “殿下。”杨青说着维那穆语,上前几 步,单膝跪地。 想了想,他问她:“殿下多大” 面前的小女孩一个字都不敢说,一边往乳母身后躲一边张开小手,伸出五个手指头。 宫中,伴着暑热,顾鸾的月份也渐渐大了。楚稷下旨到行宫避暑,几个小孩子在行宫里撒欢之余倒也不忘来看看她。 这几个孩子里,还是年纪最长的b颖最为懂事。每每来清心苑看她,总要奶声奶气地问她有没有什么不舒服,亦或专门带些好吃的过来,认认真真告诉她:“这个好吃,佳母妃吃。” 三个男孩则是好奇比关心更多。永昕和永昀自不必提,每天蹦蹦跳跳地盼着母妃给他们再添个弟弟,永昌则总是盯着她的肚子看,五次三番地问她:“现在能知道是弟弟还是妹妹吗”“这次是一个还是两个呀” 顾鸾答说都不知道,永昌就去跟姐姐打起了赌。他们原还想拉永昕永昀一起下注,无奈小他们一岁多的两个小屁孩听了半天也不懂他们的意思,哥哥姐姐只好放弃。 又过了两日,顾鸾却听说楚稷跟太后也赌起来了。 楚稷说:“母后觉得皇子太少,盼着再添皇子,还盼着是两个。” 顾鸾问:“那你呢” 他说:“我赌是女儿,一个就好。” 她又问:“赌注呢” “黄金百两。”他道,“输了我自己赔,赢了咱们五五分,好吧” 顾鸾抿笑,扫一眼殿中四处林立的宫人:“见者有份儿。咱们各拿四成,余下两成让御前与纯熙宫的宫人们分了,怎么样” “行啊。”楚稷欣然应允,殿中顿时一片喜气盈盈的谢恩声。顾鸾抚着小腹:“听见没有爹娘还有一众宫人可都发财致富了,你要争气啊” 如此这般,在宫中众人各不相同的期盼里,顾鸾在七月末时终于发动了。 彼时恰是清晨,众人几乎都是一起床就听到了消息,便不约而同地向清心苑聚了过来。太后这回也亲自到了,跟宫人笑说:“去告诉贵妃,若让哀家赢了钱,哀家分她一百两。” “诺。”出来迎驾的宦官摒着笑进去禀话,心下却想那太后娘娘您怕是要输了――按着皇上先前许的诺算,若是他赢了,贵妃能得二百两呢 “太后娘娘万安。”皇后也迎上来,含着得体的笑容扶住太后,“贵妃妹妹胎像素来安稳,皇上也陪在里头,想是不会有事的,太后娘娘先去厢房稍歇吧。” “好。”太后和颜悦色地点点头,就与皇后一道去了厢房。婆媳二人一并在茶榻上落座,燕歌亲自奉了上好的茶来,太后就安然品起了茶。 短短的片刻里,倒是皇后往外看了好几回。 太后有所察觉,就衔起笑:“劝哀家安心,你倒心神不宁起来。” “太后娘娘见笑了。”皇后讪讪地转回视线,强定住心神。 太后又道:“放心吧,贵妃这不是头抬,胎像又好,必会平安的。” 皇后低着头,轻轻地应了声“是”。 她自知贵妃胎像好,亦知她十之不会出事,却也正是因此才心神不宁。 私心里,她盼着贵妃能出点事。为了她的后位,也为了永昌的前程。 贵妃在皇帝心中的分量实在是太重了,她的两个孩子也很得皇上欢心。永昌又年纪还小,尚不知要在两个庶弟面前立起嫡长兄的威严,她怕这样下去宫里会渐渐没了他们母子的容身之所。 而太后,却还盼着贵妃能再添一两个皇子。 皇后一想这些就满心烦乱,她不懂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她身为正宫,打理宫务c照料嫔妃c母仪天下,太后与皇帝c乃至宫中众人却都不在意她的心思,一个个都看那一味霸占着皇帝的宠妃更顺眼。 她甚至有些后悔,后悔自己没听若云的话。 若云早几个月就给她出过主意,说她既然忌惮贵妃,不如借此机会一举除之。 若云说,有孕之人是最容易走得神不知鬼不觉的。如有上好的滋补之物接连不断地赐过去,贵妃十之就会胎大难生。但旁人也说不得什么,让谁听了都只能说中宫贤德。 可她没肯,只因她狠不下心去动手杀人。 但若她那时那么干了,此时此刻或许就不必这样心焦了。 殿中,顾鸾听着产婆的话,一声声地深呼吸,手紧攥着楚稷的衣袖却顾不上理他。 生孩子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生永昕永昀的时候她慌得不知该怎么办,现下却已轻车熟路了。 所以她不想分神,只想全神贯注地赶紧把孩子生下来了事。 楚稷亦没有上次那样慌张,在旁边有条不紊地哄她鼓励她,后来还注意到将顾夫人这个做母亲的晾在一旁并不合适,扭头看了眼就想让开:“夫人” 顾夫人含着笑摇摇头:“皇上陪着阿鸾吧 ,臣妇年纪大了,晕血。” 顾鸾差点没绷住笑一声。 什么晕血,母亲这谎说得一点也不讲究。 深呼吸,顾鸾忍住笑劲儿,继续跟着产婆的话用力,在一阵阵搐痛中一直熬到晌午,终于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生下来了”几名产婆都抹了冷汗,“生下来了” 一直伏在床边的楚稷蓦地窜起来,趔趄着奔过去几步,探头望了眼孩子,一蹦三尺高。 “赢了”顾鸾听到他喊。 这回她实在没绷住,扑哧一声笑得腹中骤痛,登时眼泪横流。 “阿鸾”楚稷见状几步杀回床边,忽而又想起什么,急问乳母,“没了吧” “没有了没有了”乳母忙道。 楚稷松气,在她耳际一吻:“有女儿了,这回可不必再羡慕贤嫔了。” “嗯。”顾鸾抹着泪点点头,又听楚稷耀武扬威般地吩咐宫人:“快去禀太后,百两黄金,不准赊账” “”顾鸾绷不住又笑了,一笑肚子又痛,浑身的骨节也跟着痛。眼泪再度淌出来,她伸手捶楚稷,“你住口,不许逗我了” “好好好,不逗你。”楚稷哑笑,手掌轻抚在她额上,“你好好歇一歇,再想想女儿的名字,我带她见见哥哥姐姐们去。” 顾鸾闭上眼,闻言皱眉:“名字你想。” “我想也行”他满口答应,这就抱起了孩子,大步流星地往外去。 厢房中,宫人禀说二公主平安降生时,皇后显而易见地松了口气。 太后的目光从她面上一扫而过,没说什么。又闻宫人帮皇帝讨账,嗤声笑了:“哀家还能欠他的让张俊带人取去”说着她便起身,“哀家去看看贵妃和公主。” 皇后忙也离席,扶着她一同去殿中。 入了侧殿,皇后就见皇帝亲手抱着新生下来的女儿给围在身边的几个孩子看。这一派其乐融融的情景看得她心中莫名发酸,好在孩子们很快注意到了她们,先后回过身来见礼:“皇祖母安母后安” 楚稷温声站起来,颔首:“母后。” “快让哀家看看。”太后笑吟吟地上前,边将孩子接过来边说,“女儿也好,定能跟贵妃一样贴心。” 寝殿里,顾鸾用了顿药膳后虽恢复了些气力,却还是很快就睡得天昏地暗。 约莫傍晚时分,她醒了一次。勉强睁了睁眼,看到楚稷就在身边,怀里抱着孩子,一副饶有兴味的模样。 只看了这么一眼,她就困得又睡了过去。直至入夜时分,她再度醒来,窗外黑漆漆的,周遭灯火亮着,这回她看到他趴在茶榻上,孩子放在他面前,他还是那副饶有兴味的模样。 迷迷瞪瞪地又坠入梦乡,最终睡足醒来时已是次日天明。 顾鸾打了个哈欠,坐起身,一眼就看到他抱着孩子在殿里踱来踱去。 她想起之前两次醒来看到的画面,怔了怔:“楚稷,你睡了吗” “睡了啊。”他回头看她一眼,含笑走到床边坐下,兴致勃勃地问她,“你说日后给她招驸马,是文官好还是武将好” 顾鸾:“” 她补个觉的工夫,他都已经琢磨到女儿成婚的问题了吗 她深吸气,认认真真提醒他:“她降生还不满一天。” 楚稷清俊的面容僵了一下,哑笑两声:“改日再说也行哈。” 顾鸾伸手把孩子抱过来:“名字你可想了” “想了。”楚稷点头,“霁颖怎么样” “哪个霁” “夜雪初霁的霁。”他笑,“大名与我同音,小字就叫小鸾。” 顾鸾一怔,凝神想想:“小字不妨事,但这大名,礼部恐怕” 楚稷啧声:“我女儿叫什么关礼部什么事,没直接用社稷的稷已很给他们面子了。” 顾鸾闻之不再多言,只等孩子满月时下旨定名。 “小鸾”这小字则直接在清心苑流传起来,碰巧皇长子今年年满四岁,已正式开始读书,永昕永昀总跟着他玩,便也零零散散地认了几个字。 比如只有三笔的“小”,再比如“鸾”字去掉一半的“鸟”。 “小鸟” 永昕永昀执拗地这样叫了好几天,终是逼得楚稷没办法,把他们按在书案前认起了母亲和妹妹的名字。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了:醋,溜儿,文,学换域名了cexx。卡姆去掉。第一发,布还得是醋,溜,儿 将明(不论你在担心什么,都不会...) 屈指数算,宫中已有三年多没添过孩子,霁颖的满月与百日便都办得格外热闹。 纯熙宫上下都得了不少的赏,朝中众臣亦有赏赐。喜讯飘开,就连正班师回朝的使节们也得了些彩头,皇帝命人以黄金制了方孔钱数枚赐下,以求君臣同乐。 这方孔钱若是铜制,就是民间常用的铜钱,以黄金制却成了天家独有的赏赐。这样的赏赐也不常有,上回见到这东西还是先帝在位的时候。 于是朝臣们但凡得到此物,人人都愿意拿它求个吉利。有些小官只得了一枚,就在家中供奉起来,有些重臣所得不少,便与子孙们分下去,制成护身符,随身佩戴。 南边的驿馆之中,十数个随行的小吏官职并不高,方孔钱自是都只有一个,人人都把这东西当宝贝似的捧在手中左看右看。杨青将它托在手心中也看了会儿,把手一攥,就往驿馆二楼的房间走去。 驿馆二楼最宽敞的那间房正是维那穆的小公主可可丽的住处,杨青叩了叩门,开门的是公主的乳母。看见他,乳母心虚地避开视线,脸色并不好看。 杨青的脸色也不好看,生硬地问她:“殿下呢” 乳母不吭声,身子让开,请他进去。 杨青步入内室,坐在窗边的小女孩望了他一眼,就跑过来:“青哥哥”可可丽仰起脸,杨青蹲身:“给你个好东西。” 说着手掌摊开,金光璀璨的方孔钱看得可可丽一愣。 杨青用维那穆语告诉她:“这是皇上赏的,因为贵妃娘娘刚生了小公主,你拿去当项坠戴着玩吧。等进了宫,你应该也会见到皇上,他看你戴着这个会高兴的。” 可可丽点点头,杨青侧首,视线望向她的乳母,脸色就又冷了:“照我说的做,别再吓唬她了。” “好,好的。”乳母唯唯诺诺地应下。 杨青没再在房里多留,摸摸可可丽的额头就走了。乳母对他毕恭毕敬,点头哈腰地将他送到门口,杨青看她心惊肉跳的样子,心里除了无奈还有些烦。 他是奉旨出使的,原不想跟这些维那穆人有什么不必要的交集,更不想说那些难听的话。但之前一连数日,可可丽几乎日日都在哭,哄也哄不好。 使节团上下无计可施,直到他偶然听见可可丽的乳母恐吓她:“你这么不听话,进了大恒的皇宫是要挨板子的。挨板子你懂吗打坏了就走不了路了,也就没人要你了” 杨青当时人在房外,听得火气一冒,推门就闯了进来:“你胡说什么”他拿维那穆语质问乳母,“皇上原是仁君,殿下又这么小,你为什么这样吓她把她吓坏你担得起罪吗” 那乳母初来大恒,本就没什么底气,被他这般质问直吓得跪下了,低若蚊蝇的解释她们维那穆是小地方,比不得大恒。她太害怕公主入了宫会出事,这才一味盼着她懂事一点c谨慎一点,别到时候触怒了宫里的贵人,小小年纪送了命。 这份不安,杨青明白。他不好再说乳母什么,只是觉得公主挺可怜的。小小年纪背井离乡,有几个人能不怕这份恐惧不会因为皇帝是仁君就能消解。 心底的不忍让杨青想要帮她,能帮一点是一点。他觉得人就该是这样子的,就像贵妃当年帮他和哥哥一样。 冬日又至,使节团返回京中。赵禄自去向皇帝复命,可可丽被送到了栖凤宫去拜见皇后。 不过两刻工夫,燕歌入殿向顾鸾禀了话:“皇上给公主赐了个汉名,叫悦颖。皇后娘娘下旨将公主交给了舒妃娘娘抚养。” 顾鸾点点头:“应当的。” 燕歌又笑道:“舒妃娘娘说该先让公主见见大公主和二公主,奴婢着人知会贤嫔娘娘一会儿过来” “好。”顾鸾颔首。 因有客人要来,她自去好好理了理妆容发髻。才刚理好,杨青倒先到了,顾鸾让人请他进来,回头一看,即道:“维那穆很晒” “”杨青知她是看他晒黑了才这样说,捂了下脸,“确是晒。头几日不适应,直晒脱了一层皮。” 顾鸾嗤地笑了声:“回来了就好好养养。我准了你哥哥的假,你们兄弟好好聚一聚。” 杨青嬉笑着一揖:“谢姐姐。” 正说着,他背后的殿门处传来女子温柔的语声:“别怕,来这边。” 是舒妃。 顾鸾抬眸看去,舒妃刚绕过影壁,半蹲下身,和颜悦色地朝殿门处招手。 好生墨迹了半晌,顾鸾才见一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走进殿来,她的肤色比中原人偏深一些,五官却生得灵动好看。 尤其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她猛然意识到这是 谁了。 曦婕妤。 上一世她只见过曦婕妤一面,去她去赐鸩酒的时候。曦婕妤跪在她脚边求她,剪水双瞳泪流不止:“大姑姑不是他不是他的错是我糊涂大姑姑您求求皇上好不好求皇上饶了他” 顾鸾那时直不忍心看她,因为她太清楚,这样的事情闹出来不仅她没办法,就连楚稷也没办法。 所以她只好骗她:“杨青没事,只是再不得入宫。婕妤娘子安心去吧。” 听到这句话,曦婕妤就不再哭了,鸩酒一饮而尽,咽气时含着笑。 往事历历在目,顾鸾自问对这一切将来无比清楚,便在听闻有维那穆公主进宫的时候都没往曦婕妤身上想。 现在是怎么回事怎的她这么早就来了大恒,还被楚稷收为了义女 顾鸾一时间思绪乱成一团,目不转睛地盯着悦颖,做不出反应。 悦颖倒没察觉她的神情,抬头一眼看见杨青,心弦顿时一松,三步并作两步地跑过去,缩到他身后。 “哎”杨青扭头看着她笑,“别躲啊,贵妃娘娘人最好了。” 他边说边将她抱起来,顾鸾一看,心弦更是一紧。 看得出,他们已很熟了。虽然悦颖还小,可这样的熟悉怎么看也不是好事。 于是在杨青将悦颖放到她身边的时候,她僵了半晌才回过神,抬手将悦颖揽住。 舒妃满面笑容:“臣妾看着娘娘和贤嫔膝下的公主总是羡慕,这回可算自己身边也有个小姑娘了。” 顾鸾沉浸在震惊中,犹有些回不过神,心不在焉地应了声嗯。 又过不多时,贤嫔带着b颖也到了。永昕永昀兄弟两个听说大姐姐来了,立刻全跑过来,殿中顿时热闹了不少。 小孩子一多,悦颖多少放松下来一些,顾鸾着人端了点心来给孩子们分,她便也拿了一块,乖乖地吃。 临近晌午,楚稷忙完前头的事务,就到了纯熙宫来。 舒妃与贤嫔见状皆识趣地告退,楚稷睇了眼悦颖:“公主留下用膳吧,迟些给舒妃送回去。” “诺。”舒妃福身应声,就径自先告了退。悦颖与她原不相熟,眼下见了皇帝,却禁不住地想跟着舒妃走。 乳母之前跟她说的那些话,她还是记得一些的。 楚稷静看着她们告退,待两个人都退出殿门,他吩咐张俊:“去鸿胪寺传杨青来。” 顾鸾神情一紧:“为何” 楚稷不动声色地看着她:“我听说她这一路多是杨青照料,杨青若在,她大概不会这样紧张。” 顾鸾噎了噎,后脊紧紧绷着:“杨青就在纯熙宫着人去后院喊他一声便是。” 楚稷将她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没说什么,自顾自饮茶。 只消片刻,杨青就到了,楚稷命人传了膳,便由杨青侍膳。杨青很快就察觉了顾鸾的心神不宁,心下不解,又不好问。 楚稷一边用膳,一边饶有兴味地欣赏着她。 她必定知道些什么。 可她知道多少呢是碰巧知道此事,还是除此之外也知道更多 是和他一样重活了一回,还是像以前的他一样,只是在断断续续地做梦 还有最紧要的:她记不记得年老的他啊 他盼着她记得。若她已然清楚他年老后是什么样子却还喜欢他,他会十分欣喜。除此之外,那时的他与她之间还有许多有趣的事情,哪怕重活一世他堂堂正正地和她在一起了,也常时时回味。 如果她也见过那些场面该多好。 咫尺之遥,顾鸾食不知味,筷子不知不觉已和夹进碟子的一枚蛋饺较量了半天。 别慌。 她跟自己说,别慌。 若一切一如上一世一般无二,杨青与悦颖这样熟悉起来自不是好事。但现下变数已出,将来如何都是说不好的。 再说,万一万一她先前的猜测是对的呢万一楚稷与她一样藏着秘密,他或许也会想救他们。 他应该会吧 她记得那件秽乱宫闱的事情让他恼火,可她也知道,他始终心存仁善。 他的恼火多半只是因为那事闹得面子上不好看罢了。 她一边想,一边下意识地去扫他的神情,未成想正与他那副饶有兴味的模样碰上。 顾鸾不由一僵。 滞了滞,她问:“怎么了” “这话该我问。”他边说边将她碟子里那个早已凉透的蛋饺拨开,给她夹了个新的,“魂不守舍的,你怎么了” “我没有。”她矢口否认。 楚稷挑眉,看看她又看看杨青和悦颖,他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带着三分试探告诉她:“悦颖如今算是我女儿了,日后要嫁什么样的人, 我可以让她自己做主。不论你在担心什么,都不会发生。” 温和的语声中,顾鸾只闻自己脑中“嗡”地一声。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了:醋,溜儿,文,学换域名了cexx。卡姆去掉。 前尘往事(楚稷不懂了:“成全你的遗...) 一片死寂里,两个人面面相觑。 顾鸾目瞪口呆地看着楚稷,楚稷心怀坦荡地回看着她。立在旁边的杨青怔然皱眉,腹诽此时便想悦颖的婚事会不会太早。悦颖则根本没听懂皇帝那一番话,只是也觉出气氛不对,舀起一勺米饭正要往嘴里送的小手停了停。 两息之后,楚稷给顾鸾盛了碗汤:“先吃饭。” 顾鸾闷闷地“嗯”了声。 而后,她自是难有胃口的。就着米饭将碟子里的蛋饺吃完又喝了两口他盛来的汤,她就不再动筷子。楚稷也无意拖延,很快便命人撤了膳,吩咐杨青:“送公主去舒妃宫里。” “诺。”杨青应声。 悦颖拽拽他的衣袖,用维那穆语小声告诉他:“我没吃饱” “一会儿告诉舒妃娘娘。”杨青边说边带她出了门。楚稷遂又让旁的宫人也尽数退了出去,镇定自若地坐在膳桌前,轻支着额头看顾鸾:“要问什么,问吧。” 顾鸾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一阵比一阵快。 自起疑开始,她不知多少次地想象过与他戳穿窗户纸的场面,但没想到是这样。从他方才的一言一语里,她听得出他大约也早就察觉了她的事情,可他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她却一点也不知。 顾鸾于是死死盯着他,怔了半晌才磕磕巴巴地开口:“你方才那么说是因为” “你听懂了。”楚稷下颌微抬,“还知道多少” “我”她一时不知该从何处说起,他又问:“昔日茉尔玟让你紧张,也是因为你知道她原该进宫,对不对” 顾鸾屏息,点了头。 楚稷气息稍松,凝视着她的脸,笑意在眼底漫开。他这个样子总是很好看的,眼底内敛的光华让人心动,可此时此刻,她却不敢看他,因为她还是摸不清状况。 若说他不知道,自不会有这些话。 可若说他知道,刚开始又怎会冒出来一个倪玉鸾呢 是以又经片刻安寂之后,换做她问:“你你也知道,那倪玉鸾” “我那时知道得不太清楚,那时只是模模糊糊地做了些梦。”他语中一顿,“你是” “只是做梦”顾鸾心弦一提,“这些事都是你梦到的” 他察觉到她语中的探询,笑意漫开:“早就不是了。” 顾鸾松了口气,沉了沉:“我也不是做梦,自始就不是。” 他了然,继而笑意更深,直达眼底:“跟我还这么谨慎好,那我先说。” “要不别说了”她脱口而出。 心底一股没由来的悸动让她觉得害怕,也说不清在怕什么,只是莫名的无措。 定住神,她又硬将这种无措摒了开来:“说吧。”她低下头。 “我活过一次了。”他开门见山,“和这辈子差不多的那种。” 顾鸾搭在膝头的手下意识地攥紧了裙摆。 “上辈子我认识你的时候,你四十了,调到御前当掌事姑姑。我最初没有完全记起你是谁,只记得我叫你阿鸾,记得你是哪年进的宫,所以才一下子寻来了三个。” 她的手攥得更紧了些,长甲几乎要将裙子抠破。索性藏在桌下,不会被他看到。 “但在你封嫔之后,我就什么都想起来了。从朝堂到后宫,我都记得。” 说及此处,楚稷自觉已说得足够明白,于是颔首:“该你了。” 顾鸾薄唇紧抿,抿得失了血色。又倏尔一松,重新恢复红润。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不安撞了满心,几度鼓起勇气后,她终于问他:“你喜欢我,是因为上辈子么” 楚稷神思微凝,认真想了想,摇头:“不算是。至你封嫔为止,我都不确定你是不是梦中那个人。” “那”她嗓中噎了噎,又换了个问法,“那你上辈子你上辈子喜欢过我么” 楚稷眼底一颤,深埋的记忆突然要被直截了当地放到桌面上让他不免窘迫,他于是半晌都没作声,直令她有些失落:“没有么” 她紧盯着他的神情:“你只喜欢眼前的我” 其实这好像也并不难懂。上一世他们相见的时候,她都已经人老珠黄了。 他忽而干笑了声:“我上一世到死都在想你。” 那是痛苦又愉悦的一段记忆。临终之时他思绪涣散,身上也多有不适,可她终于再度出现在了他的眼前。 她就那么端坐着,含着笑,两鬓斑白,是他记忆中和和气气的模样。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想跟她说话,想怪她先一步 离开,想把这几年来的苦水都倒给她听,可怎么都走不近,急得他只能一声声得喊她。 “阿鸾阿鸾” 他记得自己当时的急切。现在回想起来,他都还能回想起那份焦灼与欣喜。 那个时候他有多高兴见到她呢 倘若没有这重来的一世,他会希望她端坐的一方厅堂就是阴曹地府,他愿意被禁锢在那里,永远停留在那一刻,一直喊她直看着她。 楚稷回想着,缓了一息:“你呢” “我”她的手又抠住了裙摆,“我上辈子死前其实我我其实给你写了封信。”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 “信”楚稷皱眉,“我没看到。” “我知道。”她声音闷闷,“我把信烧了。”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看了信会怎么想。”她咬唇,咬得很疼,“我怕你不喜欢我,便也并不想看到那样的信。又怕又怕你虽不喜欢我,人却又那么好,终还是要成全我的遗愿。” 楚稷不懂了:“成全你的遗愿还不好” “自然不好。”她杏目圆睁,“你若给我来个追封,我就要入妃陵。可可妃陵有什么好的,离你那么远,还不如近前宫人们的随葬墓离得近些。” 楚稷恍悟。这才想起来,在她离世时帝陵已修了多年,她也是去看过的。 她的墓室那时也已备好,紧挨着帝陵,和张俊“对门”,隔壁是宜姑姑的墓。 顾鸾在这时问:“上辈子你把我葬哪儿了”她忽而反应过来――若他上辈子也喜欢她,不会把她塞进妃陵去了吧 “我”楚稷噎住,后脊僵硬,口吻心虚,“我把你送回了江南,下旨大修顾家祖坟” “你怎么乱来”顾鸾拍案而起。 “我当你跟家人在一起更自在啊,你都几十年没回家了” “谁要你操这个心啊”顾鸾心底一阵委屈上涌,“我生不能跟你同衾,死死我也没求同穴,你还把我支得那么远,你” 说及此处她竟真的哭了。 上一世临终之时的种种顾虑太过真切,她想到被他送去那么远的地方就难过得胸中发闷。 “阿鸾。”楚稷也站起身,惊慌失措地哄她,“我错了,我错了好不好。我哪知道你有那些心思哎你别哭”他边说边将她抱住。她一声声抽噎着,哭得肩背轻栗,令人心疼。可她其实不是个爱哭的人,他从未见她哭成这样过,一时直不知该怎么哄,抚在她后背的手都无措到打颤,“阿鸾别哭了啊” 他磕磕巴巴地安慰她:“明天明天我就让礼部开始制可供两人同用的大石棺,等等等等咱俩再没了,就一起” 顾鸾突然回神,扑哧一声笑了。 他们两个这是在干什么 不好意思地抹抹眼泪,她窘迫地抬起头:“好傻啊。” 楚稷一噎,失笑:“是啊” 却听她转而又道:“但这个棺材,我要的。就算要背负祸国妖妃的骂名我也要的。” “好。”他凝神应声。 语中一顿,他的手拍在她额上:“什么祸国妖妃。日后会发生什么你都知道,还怕当不了皇后” 顾鸾微愣,旋即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 不论有她没她,皇后的寿数怕是都不长久的。上一世他没心思再立继后,却不意味着这辈子也不能立。 是夜,两个人躺到床上,悠哉哉地回忆上辈子的事情。 顾鸾问他上辈子是什么时候对她动的心,他想了半天也说不清楚;他反过来问她,但她也说不清楚。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顾鸾盯着绣金纹的幔帐顶子幽幽念道,跟着又问,“你上辈子既喜欢我,怎的不说呢” 楚稷挑眉:“你也没说,倒还怪我” “没怪你啊。”她瞪他,“只是问问。” 他一哂,轻轻啧声:“我摸不准你的心思啊。你堂堂一个御前大姑姑,权钱都不缺,日子过得滋润,谁知你看不看得上我若我说了你却不肯,我还让不让你留在御前让,我尴尬;不让,毁你前程,我是人吗” “那你还挺为我着想。”顾鸾美滋滋。 “自然。”他点头,接着,搂在她背后的手拍了拍,“你呢你怎么不说” “我怎么说”顾鸾翻了下眼睛,“我堂堂一个御前大姑姑,权钱都不缺,日子过得滋润,又一把年纪了,开口蛊惑君心像什么样子我做不做人了再说” 她与他凑近了两寸,脸对着脸:“你自己想想,你那时后宫里可缺美人儿么你连后宫都不去,谁知道你看得上我啊” 说及此处,她的手攥住了他的衣襟:“你也奇怪。坊间都说,男人一辈子都喜欢年轻小姑娘单纯美好,你怎么就看上我了” “年轻小姑娘懂什么所谓的单纯美好不过就是容易骗到手罢了。”楚稷撇嘴,“哪像朕的大姑姑,有阅历有本事。”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我,因为醋,溜儿,文,学换域名了,百度也会搜不到。抢先看,请到cexx点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集体闯祸(“够了。”楚稷不再与她争...) 翌日清晨,二人醒得都早了些。 正值深冬,天气寒冷,饶是殿中炭火充足,从被子里出来也总需要些勇气。 两个人于是宁可拢在被子里说话,顾鸾靠在楚稷怀中,手指悠然拨弄着他的掌纹,突然想起来:“问你个事。” “嗯” 她看看他:“上辈子皇长子天资不行,皇次子谋逆早亡,最后继位的是谁” 楚稷想了下:“是六皇子,永时。” 顾鸾:“” “怎么了”他问。 她哑了哑:“若这辈子永昌天资还不行却又没有永时,那怎么办” 楚稷笑一声:“有永昕和永昀啊,我看这两个都很聪明。” 这个答案并不让人意外,可说是目下仅剩的答案。只是由他这样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却让顾鸾心里更沉了些。 他觉察她的情绪,搂着她的胳膊紧了紧:“你是怕皇后心里更不痛快” “嗯。”顾鸾点头,“你应是也看出来了,皇后娘娘最在意的还是嫡妻嫡子的身份地位。上一世的这些年,后宫上下对她马首是瞻,嫡长子的地位亦无可动摇,这才有了一派和睦。可这回”她摇摇头,“莫说是我,就是有世家撑腰的仪贵妃若是在她活着的时候就打上了东宫的主意,她怕是也容不下的。” 楚稷默然半晌:“可事情总是要办的。就是不为了你,储位也不能交到永昌手里。况且皇后对他”他回想着,长叹了声,“我把他接到紫宸殿,盼着他能比上一世过得开心。可皇后那边他也总是要去的,每次回来都是闷闷不乐。” 这点顾鸾也看出来了。 有好几次,永昌都是高高兴兴地从紫宸殿回栖凤宫,但过一两天再回来时脸上就没了笑,话都懒得说一句就钻进东配殿读书。其实他们都看得出来,永昌根本不是个爱读书的孩子――这个年纪爱读书的孩子原也少见。永昌这样,不用问也知是皇后逼他的。 楚稷又道:“若想息事宁人,我可以像上辈子那样等到晚年在立储。但为着永昌我有时会想,若早些另立储君,他是不是就能早些松一口气,不必再背负那么多了” 顾鸾肩头一紧,坐起身怔怔看他。心底对后宫纷争的抵触让她想要劝他,但哑了哑,终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你别紧张。”楚稷笑了声,“立储不是说立就立的,我也要好好想想。” 顾鸾抿一抿唇,又靠回他怀里去,声音轻轻:“我知道你想让永昌好好的,我也想,上一世永昌过得郁郁,我看着也心疼。可是”她喟了声,“这话我不怕直说,我也是有私心的。身为人母,总归还是将自己生的孩子看得更重一些,我怕你提前立储会让皇后娘娘恨上永昕和永昀,到时她若做些什么怎么办我们也未见得事事都能防住。倘使要用永昕永昀的平安去换永昌活得舒畅,我不愿意。” “我知道。”楚稷颔首。 她问他:“你嫌我小心眼吗” 他笑:“人之常情,有什么小心眼的。人人都像你这么有话直说,就没那么多麻烦了。” 比如皇后――两个人同时这样想。 他们互相知道对方的心思,却都不清楚皇后的心思。皇后在意什么c忌惮什么,他们都只能去猜,无法指望她开诚布公地说出来。 同时,若他们开诚布公地与皇后说,皇后大抵也不会信。 楚稷从前试过的。 紫宸殿东配殿,永昌立在桌前平心静气地练着字,听到门外有意压低的笑音,竭力地不让自己分神。 过不多时,笑音变成了低语:“你去” “你去嘛” “我不去,你去” 永昌终于抬头:“永昕永昀” 外面一静,过不多时,兄弟两个相互推搡着进了门来。 永昌放下笔:“有事吗” “有”永昀一指永昕,“二哥哥想跟大哥哥借弹弓玩” 永昕立时瞪眼:“明明是你想玩” “你也想玩啊”永昀据理力争,扁扁嘴,就去拽永昌的袖子,“哥哥陪我们去玩嘛。” 永昌摇头,重新拿起笔来:“我还要练字呢。” 永昕立即道:“我们帮你写啊” 永昌又说:“我还要背书。” 永昕:“我们帮你背” 永昌笑了:“这怎么帮” 永昕一想好像是不能,旋即改口:“那我们陪你背,好不好一起背会好玩” 这回永昌心动了,自己读书无趣,有两个弟弟在 自然开心很多。 于是他很快就扔下了没写完的字,拉着两个弟弟一起出了门。他们跑去纯熙宫叫上了大姐姐,b颖又被贤嫔嘱咐去叫上了刚到大恒来的悦颖。五个孩子由各自的乳母们护着,一同往太液池去。 楚稷把弹弓给永昌的时候正直深秋,树上结着果实,他就教永昌打果子玩。哪怕永昌小小年纪并不能打中,有了这个目标也总能打得乐此不疲。 但眼下,深冬时节,光秃秃的枝头连片叶子都见不着,遑论果实。几个孩子结伴而行,转悠了一圈没找到能打的东西,忽而间一扭头,瞧见了假山后一闪而过的人影。 再过小半个月就是腊月中,自腊月十五开始,君臣都可有一个月不必上朝,楚稷在这之前便格外忙些,紧要的事务尽早处理了才可好好过年。 顾鸾这个时候同样格外忙,她这御前大姑姑并非虚职,是有实权的,有实权便也要办差事,过年时繁多的事务需她一一过目。 于是这日上午,自楚稷下朝回来,两个人就一个在紫宸殿内殿个在侧殿,闷头忙于案牍之间。 到了晌午用膳时,他们可算都歇下来,楚稷命人传了膳,正想用完午膳好好睡一会儿,又有宦官匆匆赶来:“皇上,贵妃娘娘”来者跪地一叩首,“皇后娘娘请皇上和贵妃娘娘同去栖凤宫一趟,说是说是几位小殿下闯了祸。” 顾鸾与楚稷面面相觑,便顾不上用膳了,赶忙着人备驾,往栖凤宫赶。 栖凤宫中一片肃穆。皇后动了气,宫人们都不敢作声。五个小孩连同身边的宫人乳母一并跪在殿外,刚从维那穆到大恒来的悦颖最是害怕,忍不住地哭了,b颖想安慰她,但无奈语言不通,也安慰不了。 不多时,贤嫔和舒妃先一步到了。贤嫔心里着急,匆匆进殿,舒妃原也想一并进去,不经意间与悦颖相视一望,脚下顿了顿,便折回去。 悦颖心虚,下意识地躲她。舒妃蹲身想了想,将她抱住:“没事啊,母妃一会儿就带你回启德宫,以后乖一点就好。” 悦颖听不懂,却被她的怀抱安抚,小脸在她怀里蹭了一蹭。 舒妃摸摸她的额头,这才起身入了殿去。 前后脚的工夫,皇帝和贵妃也到了。 小孩子不免淘气,但几个孩子一起挨罚的事还是少见。顾鸾看见他们就皱了眉,行至永昕和永昀跟前:“干什么了” 楚稷一拉她,看着孩子们沉声:“都进来。” 几个孩子忙起身,b颖不忘拉一把悦颖,一声不响地跟着父皇进殿。 入得殿中,皇后上前向楚稷见了礼,顾鸾也朝她福了福,三人便各自落座,楚稷和颜悦色地问起了经过。皇后怒色满面,将经过一一说了,原是几个孩子躲在假山后头拿弹弓打了宫人。果子在高处不好打,从假山前经过的宫人可好瞄,不一刻工夫,就打伤了三个宫女两个宦官,其中年纪最小的一个宫女才十岁,饶是楚稷拿给永昌的弹丸都是半软的,也把人家脑袋后头被打了好大一个包。 楚稷听罢,冷着张脸看他们:“谁的主意” 几个孩子都低着头不吭声。 “不说是吧”楚稷轻一拍桌,“来人” 永昌打了个激灵:“我的主意” 小孩子真不禁吓。 楚稷心下好笑,眼眸微眯,又问:“都谁打伤人了” 几个孩子悄悄地相互看了眼,又不吭气了。 楚稷扫了眼,见被打伤的几个都在殿中一侧立着,便悠哉道:“朕挨个问,谁打的谁认。” 言毕一指那个小宫女:“谁打的” 几个孩子又一阵互看,而后其中四个同时伸手,指向悦颖。 悦颖吓了一跳。 楚稷再度拍桌:“还推给悦颖欺负她听不懂吗” 悦颖只道皇帝是在冲她发火,小小的肩头一缩。 “不不是啊”永昕哭丧着脸,“这个真的是她打的”接着又不无羡慕道,“她打得准一次就中我们都四五次” “住口”顾鸾低喝,永昕讪讪闭口。 皇后在此时冷冷地开了口:“永昌。”她的目光落在儿子面上,仿佛锋利的刀子,“你的弟弟们还小,胡闹是难免的。倒是你,这个时辰该在练字才是,缘何跟着他们去了太液池” “我”永昌张口,与母亲视线一触又噎了声,低头不敢言。 永昕抬起脸,怯怯道:“是是我和三弟找哥哥玩。”说着偷偷看了眼父皇,声音更低了,“父皇别怪大哥哥,好不好” 楚稷挑眉轻笑:“你倒很有担当。” 皇后浅滞,刚到嘴边的斥责咽了回去。 又见永昀上前了半步:“打人打人的主意也不是大哥哥出的,是我出的” 他边说边瞄顾鸾,局促不安地解释:“我不知道那 么痛,球球很小” 球球显然是指弹弓的弹丸。 楚稷淡声:“都过去,自己伤了谁,去赔不是。”说罢吩咐张俊,“伤者一人拨十两银子。传旨下去,日后再有这等事,不论伤了谁,即刻来回话,不要等伤了这么多人再说。皇子公主年纪小不懂事,要让他们知道是非。” “诺。”张俊应声,侧旁几个伤者正要谢恩,皇后开了口:“皇上。” 她扫了眼几个孩子,笑容变得不太自然:“如此胡乱伤人自是不对,臣妾和三位妹妹当好好教导他们,不得再犯。但皇子公主们身份贵重,皇上让他们给宫人们赔不是,怕是”她抿唇,低眉敛目,“宫里尊卑有序,总是不能乱的。” 顾鸾窒息,目光在帝后间荡了个来回,不知该说什么好。 楚稷眉头微锁:“皇后的意思,为了维护尊卑之序,便是罔顾人命也不要紧了” “臣妾岂有这个意思”皇后愕然,“此事并未闹出人命,不过是孩子们不知轻重才” “够了。”楚稷不再与她争执,视线落回孩子们身上,“快去。”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我,因为醋,溜儿,文,学换域名了,百度也会搜不到。抢先看,请到cexx点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下套(他从前不太爱和皇后计较,...) 殿中众人顿时都屏住呼吸,舒妃与贤嫔都望向顾鸾,顾鸾却也不好说什么。 皇后的而色变得有些难看:“皇上” 楚稷仿若未闻,只看着几个孩子。孩子们倒不懂这份异样,只为自己所做的错事心虚。 过不多时,b颖最先转过了身,朝几名宫人走去。另外几个见状,不约而同地跟上她,低着头往前走。 “抱歉。”最先开口的也是b颖。她立在一个宫女跟前,手指绞着衣襟,声音极轻。 那宫女是太后跟前的人,也算见过世而,闻言微笑:“不妨事,殿下记着皇上的话就好。” “对不起” “我错了” 另外几个孩子也陆陆续续开口,当中还夹杂了悦颖的几句维那穆语。她大抵也意识到自己说话对方听不懂,想了想,就脱下手镯塞到了那小宫女手中。小宫女不敢收,忙往回推,舒妃即道:“收着吧。你平日在何处当差” 小宫女回说:“奴婢是花房的人。” 舒妃点点头,离席福身:“皇上,臣妾宫里没有年纪这样小的宫人,悦颖来的突然,也没个玩伴。这回不打不相识,就让这孩子也到臣妾宫里吧,与悦颖做个伴。” 楚稷颔首:“你看着办。” 他点了头,与舒妃同来的传译女官就将舒妃的意思说给了悦颖,悦颖顿显欣喜,眉开眼笑地回过身,朝舒妃说了句什么。 传译女官:“殿下说多谢娘娘。” 舒妃一哂:“这句本宫听懂了。”说着就朝悦颖招了招手,悦颖跑回她身前,被她抱到膝头坐。 另几个孩子道完歉,折回皇帝跟前乖乖站着。 楚稷板起脸说永昕永昀:“你们两个以后不许打扰哥哥读书,要等他写完功课再找他玩,听到没有” “哦”兄弟两个无比听话地连连点头。 他又说永昌:“还有你――父皇给你弹弓玩的时候有没有告诉过你千万不要伤到人,都忘了” 的确是忘了。 永昌低头盯着鞋:“儿臣知错了。” “还有b颖。”楚稷挑眉,“永昌功课没写完,你写完了” b颖重重点头:“写完了。” “”楚稷轻咳一声,“写完去找悦颖玩,别跟着弟弟们疯。” “哦。”b颖垂首福身,“下次不会了。” 很好,都很乖。 楚稷心觉满意,便起了身:“朕先回去了。” 后妃们也都连忙起身,皇后c舒妃c贤嫔施礼恭送,顾鸾跟着他回紫宸殿。三个男孩子也跟着回去,悦颖b颖各自随着自己的母妃告退,一场闹剧就算了了。 待她们都离开,皇后重重坐回了椅子上。 景云今日恰不当值,若云见状忙上前一福,温声宽慰:“娘娘放宽心,皇上必不是有意要驳您的而子。” 若云这句话劝到了点子上。 入宫这么多年,皇后自问与皇帝相敬如宾,从未在宫人而前被他这样冷待过。 她一时怔忪不语,若云看了看她的神情,又道:“左不过是要顾着贵妃娘娘罢了。娘娘您忘了,贵妃娘娘原是宫女出身,如今几位殿下这般欺负了宫人,皇上若不护着,指不准贵妃娘娘心里就要不舒坦呢。” 皇后眼底一颤。 “总归还是贵妃娘娘在皇上心里重些”若云小声又道。 皇后垂眸,本无意多语,却克制不住发自心底的冷笑。 贵妃的确是有本事的,她的两个孩子也一样。 适才原是永昌先站出来认的错,后来永昕永昀却一唱一和地将事情都揽了下来,做出一副维护哥哥的样子,倒让皇帝觉得他们有担当。 这可真是母子连心。 皇后不怕自己斗不过,却怕永昌斗不过。 宫道上,三个男孩乖了一阵,看父皇脸色尚可就不怕了,很快手拉着手跑在前头。 顾鸾看看楚稷,看出他仍在不快,攥了攥他的手:“算了。” 皇后再怎么与他意见相左,也不该当着孩子们的而说出那样的“道理”。她直不知该如何劝他,只能说“算了”。 却听他道:“年后又要大选了。” 想起三年前大选时的“大场而”,他沉了沉:“到时你跟我同去吧。” 顾鸾一滞:“什么” 楚稷道:“你帮皇后说话,我来撂牌子。” 她一时更觉愕然,短暂的不解之后蓦然明朗,继而一阵心悸。 他这是要给皇后下套。让她帮腔,是为把她摘出来。 她哑了哑,终是不安:“我我听你的。但你先告诉我,你想做到什么份上” 他瞥她一眼:“你怕我废后”说着摇头,“不会的,我知道皇后没有那么恶,不必你来劝我。我会寻个由头让她住到行宫去。” “那好。”顾鸾稍松口气,目光飘远,落在笑闹的孩子们身上。 她真心实意地希望每一个孩子都好好的,不仅是因为喜欢他,更因为几个非她所生的孩子她上一世都是见过的。 她希望b颖如上一世一样众星捧月地长大,永昌与悦颖能有更好的人生。 翻过年关,入了二月,秀女们就陆续进宫了。她们犹是要先在毓秀宫中学规矩,等到三月才开始殿选。 再这一个月的日子里,顾鸾仍是如旧往返于紫宸殿与纯熙宫之间,毓秀宫的事她顾不上,只从宫人们口中听闻皇后如上次一样上心,隔三差五地传秀女们到栖凤宫中小坐。 她觉得皇后有些着魔了。 上一次大选一口气选了十九人,三年过去,侍寝的一个都没有,平白丧命的倒有两位,她竟还要再试一次。 到了二月下旬,顾鸾又听燕歌说:“听说这回生得像娘娘的有四五个,毓秀宫里传得沸沸扬扬的。” “四五个”顾鸾拧着眉头看了她半天。 楚稷进来时,就看到顾鸾一脸费解地在照镜子。 “怎么了”他问她,她转过身:“我这张脸,生得可常见么” 他被她问得一怔:“不常见啊。”说着也皱皱眉,“怎么了” “上回殿选就有个顾氏,这回听说又有四五个生得像我的。”她道。 “真的假的”楚稷好奇起来,看向张俊,“你去毓秀宫看看怎么回事。” “诺。”张俊很喜欢这种看热闹的差事,一脸轻松地应下,当即就赶去了毓秀宫。 他过了约莫一个时辰才回来,入了殿,颇是无奈地回禀:“有个黄氏,身形和贵妃娘娘是有几分相似;还有个胡氏,遮住下半张脸,眼睛有贵妃娘娘的神韵;岳氏和齐氏下奴没瞧出来,那边的宫女说岳氏的下巴像娘娘,齐氏笑起来与娘娘相似。若正经要下奴说,硬说这几个像娘娘都有些勉强,多半是宫人乱嚼舌根罢了。” 楚稷轻笑:“乱嚼舌根,也是知道能投其所好。” 投皇后所好。 顾鸾心下一叹,只听他又说:“告诉毓秀宫的嬷嬷,找些借口先将这几个打发出去。倘若皇后问起来,不妨告诉她是朕的意思。” 顾鸾讶然。他从前不太爱和皇后计较,可眼下决意计较,皇后显是斗不过他的。 皇后若得知此事,大抵会觉得他是为了她,继而对她愈加不满。 而他,要的便是皇后这样想。唯有这样,她在殿选时帮衬皇后才有看头。 可皇后多半不会明白。 翌日天明,皇后在众妃晨省后用了早膳,小歇了一会儿就吩咐宫人:“再去请那几位秀女来坐坐吧。就说本宫这儿有新茶,请她们来尝。” 此言一出,殿中的一众宫人无声地互看了一眼,景云垂眸回道:“娘娘,昨儿个毓秀宫以规矩不周的缘由打发走了几个秀女,其中有四位是娘娘看好的。” 皇后挑眉:“哪四位” 景云说:“也黄氏c胡氏c岳氏,还有齐氏。” “啪”地一声,皇后怒然击案。一众宫人都跪下去,屏息不敢言。 这四个人放到一起,未免太巧。 “贵妃”皇后直气得笑了,“贵妃这是一点都不在乎名声么不怕哪日闹得大了,朝臣们要清君侧” 景云垂眸不言。 若让她说,贵妃不怕,贵妃当然不怕。 “清君侧”哪里是随便就能清的。不止要宠妃惑主,还得君王昏聩,真为了宠妃干些天怒人怨的事,朝臣们才会出而来管。 眼下,贵妃独宠是真的,皇上却半分没有荒废朝政。若要安罪名,左不过是因为贵妃独宠以致宫中的孩子少了些,可贵妃到底自己生了两儿一女,这罪名便也不好安。 只是,这番道理皇后必不爱听。 景云于是缄默不言,若云睇了眼皇后的神色,却膝行上前了两步:“皇后娘娘可千万压住贵妃才好啊” 若云口吻中满是关切与担忧。 “贵妃如此专宠下去实在不是个事,倘若真闹到清君侧那一步,对皇上也不好”她苦口婆心地说着,顿了顿,又言,“奴婢去毓秀宫看过了,今年的秀女容貌出众者不少,娘娘将她们留下,总归能有人与贵妃一争。这后宫,没道理总看贵妃一家独大。” 皇后闻言,心中舒泰了些。 若云总能把话说到她心坎儿里 。最初的时候,她对若云还没有多少信任,现下时日久了,她倒越发觉得若云比自小跟在身边的景云更懂她。 “都起来吧。”皇后抬了下手,众人无声地自行起身,她伸手虚扶了一把若云。 “谢娘娘。”若云而显感激。景云心下一滞,如鲠在喉。 她不怕皇后重用别人,也不怕有人在栖凤宫里压过她。 只是这个若云,心思实在不好。 注意以后可能找不到我,因为醋溜儿文,学换域名了,百度也会搜不到。抢先看,请到cexx点卡目去掉,一定要收藏到收藏夹。 演戏(就是这话说出来怪肉麻的。...) 顾鸾心里知道,几个传言中与她相像的被打发走了,皇后必定窝了火,只会更有斗志,更想在大选时选出几个像样的将她压下去。 可她没料到,景云会突然求见。 景云来时,是少有的她没去紫宸殿c楚稷也没来纯熙宫的时候。顾鸾只当皇后有什么旨意,让燕歌客客气气地将人请了进来。 景云进殿见了礼却不说话,束手立在那儿,轻声道:“还请贵妃娘娘屏退宫人。” 顾鸾一怔,遂扫了眼燕歌,让他们都退出去。 接着,她刚问了句“何事”,景云就跪了下去:“贵妃娘娘别嫌奴婢来得冒昧,奴婢实是没办法了,不得不来求见娘娘。” 顾鸾不解:“出什么事了你起来说。” 景云却未起身,只抬起头:“奴婢想求娘娘跟皇上开个口,殿选之日准许娘娘同去。” 顾鸾眸光微凛:“为何” 景云抿唇:“我们娘娘一味地想选人进来与娘娘分宠,若由着她的性子,只怕又要与上次一样选进许多人来。到时后宫必定再起争端,对娘娘不好,皇上也” 她说及此处闭了口,低下头:“奴婢只盼后宫能和和气气的。” 顾鸾了然,摇头:“不必拿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来诓我。你是怕皇上不快,怪罪到皇后娘娘头上。” 景云沉了沉,没有否认:“是。” 顾鸾又问:“你这样为皇后娘娘打算,怎的不跟她说万一本宫眼馋她的后位,让本宫知道这些,可就说不准会出什么事了。” “奴婢知道娘娘不是那样的人。至于皇后娘娘”景云神色黯下去,“皇后娘娘也非恶人,只是这样的规劝,她听不进去。” “因为在她眼里,本宫是恶人。”顾鸾说着一喟,“这事本宫知道了,你先回吧,本宫会好好想一想。” “贵妃娘娘”景云还想再劝她一劝,顾鸾扬音:“燕歌。” 燕歌挑帘而入,景云只得闭了口,顾鸾道:“你带景云去侧殿尝尝近来新得的茶。” 景云薄唇翕动几番,终是没再说什么,再行叩首,就随着燕歌退了出去。 顾鸾命人将霁颖抱进殿中。这个时辰,霁颖正自睡着,她将霁颖放到床上,看着她的睡容发呆。 过了约莫一刻,燕歌回来了,行上前福了福身,就道:“娘娘,景云所言之事怕是不好办吧。她这是求娘娘拦着皇后娘娘留人,皇上却要娘娘帮着皇后娘娘说话。娘娘不论应不应她,都只能听皇上的,到时让她见了,只怕要觉得娘娘釜底抽薪,日后便也要恨上娘娘了。” 而若得罪景云――虽则说来只是个宫女,但宫中有身份的宫女不是好招惹的。况且景云还在皇后身边,若主仆一致冲着她来,总归麻烦。 “是啊。”顾鸾哑笑,“可若依她说的办,皇上看了也要觉得奇怪。” “是。”燕歌点点头,“那娘娘打算” 顾鸾给霁颖掖了掖被子,抬起头:“告诉皇上好了。” 燕歌显而易见地愣了一下。 “不合皇上生隙最重要,皇上没准儿还能给我出出主意呢。”她又道。 燕歌半晌没说出话。 循理来说,谁都不会把宫闱斗争捅到皇帝跟前,人人都觉得这些东西是见不得光的。妃嫔们背地里斗得再狠,在皇帝跟前都要个个装得温柔贤惠,能装一天是一天。 可皇上待娘娘,好像确实不太一样。 燕歌踟蹰须臾,犹豫道:“也好那娘娘可要想好怎么跟皇上说。” 顾鸾点点头,然后决定直说。 于是在楚稷来用晚膳的时候,她一五一十地把景云白日里前来求见的经过全说了。楚稷啃着一块炸带鱼,顺着鱼骨啃得很齐整,露出的一排鱼刺像把小梳子。 等她说完,一根带着两排刺的鱼骨正好干干净净地丢在碟子里。 他拿过宫人奉上的帕子擦擦手,一脸满意:“不错啊,皇后身边的人遇到麻烦都知道来找你了。” “我不是为了听你夸我的。”顾鸾轻轻瞪他。 他笑:“你信景云么” 她想想:“信吧。若她不是真为皇后打算,大可不必来找我。皇后想找我的麻烦,办法总是有的,也犯不上用这样的法子来铺垫。” “那就简单了。”楚稷说着抬眸,“张俊,去传景云来。” 言毕,又夹了块炸带鱼来。 顾鸾一滞:“你打算直接问她” “没什么好问的。”楚稷撇嘴,“我直接把咱们的打算告 诉她,不让她误会你,这不就行了” 顾鸾:“” 怔怔看了他半晌,她小心提醒:“景云可没重活一次,也不知将来。” “”他一看她的神情就笑了,“我知道啊。” “那你跟她说得这么直” 楚稷轻轻啧声,慢条斯理地将鱼肉从鱼骨上剔下,搁到她面前的碟子里:“她若有异心,这些话必不能说。但她既是为皇后好”他笑了声,“想让皇后好过,只能指望我,你说她信不信我” 信,或者并不肯信,但不信也得信。 顾鸾看着他的笑,觉着他这副样子怪不要脸的。 这般过了约莫两刻,景云又到了纯熙宫来。楚稷独自在寝殿见的她,顾鸾避去了侧殿,心不在焉地看兄弟两个玩七巧板。 没用太久,顾鸾听到了景云告退的动静,眼眸抬起,正好看见景云经过侧殿门外,脸色有些惨白,跌跌撞撞地往外走。 顾鸾略作踌躇,终是没开口叫她,只叮嘱兄弟两个好好玩别打架,自己就回到了寝殿。 入得殿门,她一眼看见楚稷躺在床上,高举着霁颖,霁颖咯咯咯咯笑得停不下来,伸着小手想够他的脸,但当然够不着。 “说得如何”顾鸾问。 楚稷还躺在那儿:“好得很。” “真的”顾鸾坐到床边,伸手将霁颖从他两手间“摘”下来,“我看景云跟丢了魂似的。” 楚稷笑一声,坐起来:“放心吧,我都说清楚了。景云很明事理,不会惹出什么乱子。” 他神色平静。顾鸾看了看,安下心来。 如此不知不觉就入了三月,殿选的日子定在三月十二,天高云淡。 皇后在这日起了个大早,命众妃免了晨省,自己便好生梳妆,提前两刻到了毓秀宫正殿。 又过约莫一刻,皇帝也到了,与之同来的却还有贵妃。皇后呼吸微凝,起身迎至殿门口,朝皇帝见了礼,又受了贵妃一福。 “辛苦贵妃了。”她竭力平静地说着,心底却冒着火。 她这皇后还在,且无病无灾,大选关贵妃何事 可这怨气可有,话却不能说。皇后只得客客气气地命人添了席位,与贵妃一道落座。 过不多时,殿选开始的时辰到了。六名秀女一道入殿,见了礼,皇后扫了眼皇帝的神情。 皇帝没什么反应。也罢,这六人确是都姿色平平,家世也一般。 如此这般,又过去两拨。再一拨进来时,有位徐氏是皇后看好的,皇后便抿起笑容:“这位徐氏,臣妾曾召见过几回,皇上看” 皇帝薄唇轻启,就三个字:“不了吧。” 皇后:“” 却听贵妃道:“臣妾也看这位徐姑娘不错,生得标致,家世也好。” 皇后一愣,正侧首看她,余光便见皇帝还是摇头,命她们都退了出去。 没过多久,皇后看好的人又出现了一位:“皇上,这位沈氏” 皇后的话说到一半,皇帝便说:“退下吧。” 这回贵妃倒没说什么。 再往后,都是皇后常想留人,皇帝皆尽不喜。贵妃多数时候并不开口,偶尔劝上两句也都是帮皇后的。 直至临近晌午,眼看着皇帝一个人都没留,再有宫女进来时,不必皇后说话,贵妃就先劝了:“皇上,留一位吧。臣妾看这位林家妹妹就不错,还与皇后娘娘是族亲,日后也可有个照应。” 这话一说,殿中众人无不一愕。 林氏的身份谁都知道,更清楚皇后早已拿准了主意要留下她,却不料贵妃会为她开口。 皇帝面色一沉,只作未闻,摆手示意秀女们退下。 “皇上。”贵妃秀眉微蹙,语重心长,“这都一上午了,皇上还一个人都没留呢,这可怎么好宫里已三年没有新的姐妹,孩子也不多,皇上该好生选上一些,充掖六宫才是。” 皇后满心不解地听着她说,最终也没听出这话有什么弦外之音,便顺着道:“是啊,皇” “贵妃。”皇帝声音低沉。 皇后下意识地止住声音。 众目睽睽之下,皇帝面无表情地看向早已宠冠六宫的佳玉贵妃:“你莫要因为朕宠着你,就来左右朕的决定。” 殿中唰地一静,连呼吸声都停住了。 皇后满目错愕地看了眼皇帝,又看向贵妃。便见贵妃也愣着,滞了半晌才回过神,慌张离席,拜了下去:“皇上恕罪。” 可皇帝没看她,起身就往外走:“朕先回了,让秀女们都散了吧。” 一句话绝了一众秀女们入宫的机会。但现下,也就秀女们自己能惋惜一阵,皇后乃至一众宫人们都顾不上了,人人都只怔怔地看着顾鸾,谁也没料到 一直把她捧在手心里的皇帝能这样冲她发火。 “贵妃”皇后犹豫着扶了她一把。 顾鸾立起身,神色黯淡,屈膝浅福:“臣妾告退。” 皇后目送她离开,神情复杂,一壁因为皇帝适才的神色而心悸,一壁又因贵妃被斥责而高兴。 多少年了,也该贵妃碰个钉子丢个人了。 这份快意让她撑起了几分心力,草草安排了秀女们出宫的事宜,就回了栖凤宫去。 回到栖凤宫,她想她该做好皇后分内的事,安抚安抚贵妃,就唤了景云来:“贵妃适才遭了皇上斥责,你去库里挑些好东西给她,让她别难过。” “娘娘别担心。”景云低眉顺眼地福了福身,“奴婢听说皇上刚去纯熙宫用午膳了,想是并不曾计较什么。” 皇后心弦一紧,那点子快意顿时烟消云散。 刚发完火,这就又一起用膳了,这算什么 她莫名想起一句话: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 纯熙宫中,顾鸾喝着楚稷递过来的汤,眉头拧得像要打结:“你这会儿过来,戏不就假了” “不假啊,我都当众发火了。”楚稷给自己也盛了一碗,凑到唇边,抿了一口,“还不许我发完火又后悔了,赶过来哄你吗” 顾鸾没好气地瞟他一眼。 她固然知道,他是不肯六宫觉得他们之间生隙,怕有人见风使舵地过来欺负她。 就是这话说出来怪肉麻的。 五彩绳(看来这回该她哄他才是。...) 之后几日,后宫的气氛多有些沉。顾鸾初时不知是什么缘故,后来忽而明白了:大抵是因为大选“夭折”。 她独宠多时,后宫众人就算已没了斗志,想看她失宠的人也总是有的。大选必定被众人寄予厚望,不知有多少人盼着赶紧进来个有本事的新人把她挤下去。 谁知道,大选竟然半截黄了,一个人都没留。 这样的情形下,礼部上疏请皇帝召几个适龄的世家女入宫,充实后宫。消息一瞬间传得后宫皆知,连贤嫔在顾鸾殿里小坐时都提起:“听礼部的意思,挑那么三四个就行了。这倒不太多,皇上会不会准奏” 顾鸾不好跟她明说什么,心里却知那本奏章已被楚稷放在案头压了三四天。他记着上辈子的许多事,奏章总批得很快,始终不动那一本,明摆着是不想搭理礼部。 又过几日,楚稷挑了个晚上,又跟她聊了一场“戏”:“明天早上你们晨省的时候,朕会去栖凤宫” 顾鸾认认真真地听,越听越觉得他戏瘾挺大。但常言说得好――夫唱妇随,她自是要配合他。 于是翌日晨省时,张俊一声嘹亮的“皇上驾到”打破了众人的闲谈。楚稷素日懒得见旁的嫔妃,从不在这个时候往栖凤宫来,一时间大家都觉得很新鲜,离席见礼时每个人的脸色都很精彩。 “免了。”楚稷安然落座,免了众人的礼。皇后坐到侧旁,笑容里也有几分意外,好生怔了怔,才想起让宫女上茶。 楚稷抿了口茶:“近来事忙,礼部前些天上奏的一事,朕今日看见奏章才想起来。” 他这样说,几乎每个人都当即意识到了是什么事,皇后却还是温温和和地问他:“不知是何事” 楚稷淡声:“朕大选时没有留人,礼部便挑了些适龄的世家女,想让朕纳入后宫。” 皇后抿笑颔首:“各位大人费心了。臣妾也觉得宫里现下孩子太少,是该多添些人,为皇家开枝散叶。” 顾鸾想着昨晚商量好的“戏”适时地开口:“是啊,宫里的皇子公主确是少了些,永昕永昀也都想再添几个弟弟妹妹呢。” 楚稷清清冷冷地瞟了她一眼,目光又落回皇后面上:“朕倒觉得宫里平白添人也没什么意思。”继而又话锋一转,“可礼部挑选的世家女们,倒也真都是好姑娘。” “那皇上”皇后有些摸不清他的心思了,迟疑不敢妄言。 楚稷一笑:“朕想劳烦皇后操心,给朕的弟弟们挑一挑人,免得太妃们操劳。就拿良王来说,他生玩,婚事是指不上他自己上心的,母后说来总觉得头疼。皇后身为他的嫂嫂,为他选个合适的王妃吧。” 皇后听得一愣一愣的,险些反应不过来――怎的就突然拐到良王的婚事上去了 还是贵妃反应快些:“怕是不合适吧。”顾鸾低着眼帘,眉头浅浅蹙着,似有愁绪,“礼部的诸位大人为皇上操心,皇上怎么好将人打发给诸位亲王依臣妾看,亲王们的婚事固然重要,可哪怕是为顾及礼部的好意,宫里也该添个一两位才是。” 皇后颔首,却不及说一句“贵妃所言有理”,就见皇帝脸色一沉:“贵妃,你不是第一次顶撞朕了。” 一众嫔妃面色一僵,转而又都是看好戏的神情。 毓秀宫里的一幕她们都没能瞧见,不免有人觉着可惜,看来今日在栖凤宫要再来一回 贵妃亦神色僵硬,在众人的注目下,敛裙下拜:“皇上恕罪,臣妾只是” 皇帝打断了她的话:“朕许你随时出入紫宸殿,并不等同于朕许你在这样的大事上置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想明白。” 好吓人啊。 顾鸾噎了噎,恭肃下拜:“臣妾知错了。” 然后,一如在毓秀宫那日一样,皇帝起身便走。 但这回顾鸾没再继续跪着,她知道楚稷一会儿横竖都要去纯熙宫,索性一拎裙子,满面不安地追出去:“皇上皇上息怒” 圣怒来得太快,去得更快。众妃一时都没反应过来,贵妃就已追了出去,留下她们面面相觑。 待众人回过神,有人怔怔呢喃:“这算怎么回事” 说吓人,真吓人。宠冠六宫的贵妃,皇上说骂就骂了,还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一点情面都不顾,正所谓君心难测。 可贵妃贵妃又这么天不怕地不怕地追出去了,这算怎么回事 不免有人小声抱怨:“到底还是有圣宠才有底气呢。” 宫道上,楚稷面色铁青,足下生风。沿途的宫人们见了都不敢抬头,一言不发地跪地施礼。 贵妃在后头气喘吁 吁地追着:“皇上” 就这样,一个走一个追,二人间的不快不知多少宫人都看见了。好在紫宸殿离栖凤宫也不太远,皇帝很快进了殿门,贵妃也跟进去。 殿门关阖,顾鸾一下松了气,就地一坐。 楚稷赶忙回身扶她:“怎么了” “这鞋不太舒服。”她皱着眉,“寻常走路不觉得,一块起来磨得脚疼。” 楚稷闻言,信手将她脚上的绣鞋脱了,丢在一旁,又把她打横一抱,就进了寝殿。 “也不至于”顾鸾挣扎着要下地,他低笑:“歇会儿吧。” 他边说边将她放到床上,脱去袜子看了看,拇指边磨红了一块。 他见状就要上手帮她揉,手刚触到她的脚,她猛地一缩。 楚稷好笑地看她:“还不好意思” “谁不好意思了”她自顾自扯过被子盖住脚,“你手好凉。” 楚稷:“” 沉着张脸瞪了她一会儿,起身走了,边走边在嘴里嘀咕些“不识好人心”“得寸进尺”“为老不尊”之类的话。 如此这般的“矛盾”在之后的两个月里又生了几次,顾鸾的盛宠没见少,宫里的风向却变了。 渐渐有人开始说贵妃也是贤惠的,并不想独占圣恩,苦口婆心地帮皇后娘娘劝过皇上数次。奈何皇上油盐不进,还斥责贵妃。 这种话,顾鸾听着觉得挺有趣,继而又觉宫中传言可见是不可信的,只消有人存心扇风,那便愿意往那哪边扇,风就往哪边去了。 连楚稷都说:“早知这招这么有用,我便早点办了,给你换个好名声。” 顾鸾想想:“还是算了。咱们突然来这么一下简单,要经年累月地装我可装不来。再说,次数多了戏就假了,旁人也不是傻子。” “也是。”楚稷笑笑,心里盘算起了下一步。 ――顾鸾名声好了,下一步就可以安排起来了。否则皇后退居行宫,朝中第一个要骂的就是顾鸾。 是以伴着阵阵初夏的清风,一些闲言碎语通过景云飘到了皇后耳朵里,有些话连若云听着都意外。 譬如景云说:“皇上对贵妃到底是有些厌倦了。虽是仍日日都往贵妃那里去,奴婢瞧着却和从前大有不同。若放在从前,皇上哪肯这样当中训斥呢捧在手心里都怕她化了。” 诸如这般的话说了几回,皇后倒没觉出不对,若云却觉得费解。景云便依皇帝吩咐摆出了一副要与若云在栖凤宫一较高下的阵势,直让若云觉得景云只是怕被她抢了地位,便也不疑有它。 天气更热几分,圣驾离宫至行宫避暑。 楚稷向来待下和善,哪怕阖宫之中他只喜欢一个顾鸾,也从不在吃穿用度上委屈旁的嫔妃。每每避暑,亦是后宫上下皆尽随行,不会独留哪一个在宫里苦熬暑热。 到行宫的当晚,皇后就听景云说:“皇上似是和贵妃娘娘又吵了一架奴婢听说贵妃娘娘是哭着跑出的清凉殿。” 皇后点点头,不曾多言,却终究有些不为人知的心思再一度活络了。 多少日子了,她一直期盼着皇帝能厌弃贵妃。她不是不容人,怪只怪贵妃太耀眼,两个儿子也不是省油的灯。 目下,这苗头越来越清晰了。 最初的时候她还心存忌惮,觉得皇上虽说对贵妃说了重话,却仍旧日日都往贵妃那里去,她便动不得贵妃。但听了景云的话,她动摇了。 或许,皇上当真已很厌倦了呢只是为着从前的情分,又或为着贵妃的两儿一女不得不粉饰太平。 否则就如景云所言――放在从前,他哪里舍得这样斥责贵妃 这或许会是她扳倒贵妃的好时候,也是她彰显自己“能体察圣意”的好时候。 她必须当个好皇后,就如她初进宫时所想的一样。那时候她想法简单,只想要个贤名,现如今,这贤名却更是立命之本。 她要够贤惠,让皇上在厌弃贵妃之余看到她的好。她要够贤惠,让皇上能在冷落贵妃后将贵妃的孩子交给她。 没了贵妃,她自能舒坦地当个大度的元后c慈爱的嫡母。 这一回,楚稷没急着当晚就去找顾鸾,拖到了翌日傍晚才去清心苑。 进了清心苑,他就拖着顾鸾下棋。顾鸾很不情愿,因为这么多年了,她下棋都没赢过他几回。 结果他见她不肯,就要去找霁颖玩。顾鸾能想到霁颖才刚睡着,赶忙把他拉了回来:“她刚睡,你别烦她我们下棋” 楚稷笑得一脸满意,二人遂落座,摆开棋盘,黑白子一颗颗落下。 棋路由心而生,顾鸾很快就看出楚稷在棋局间玩出了一手“请君入瓮”,想想近来的事,不禁酸溜溜道:“你坏得很。” 楚稷挑眉:“怎么了” “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顾鸾轻喟,棋子又落下一枚,“你可要想想如何开导永昌。这些说到底都是为了他,适得其反可就不好了。” “我知道。”楚稷点头,“放心吧。这回永昌养在我身边,与皇后原也不似前世亲近,到时我再多陪一陪他,会让他想开的。” “那就好。”顾鸾颔首,便不再多言,安心与他继续下棋。 这盘棋,毫无悬念地又是她输了。之后数日,宫中议论不断,皇帝三天两头冲贵妃发火的事让宫人们津津乐道,只是因为她还得着宠,一时也没人敢对她不敬,但显然人人都在等,等那把刀落下来,让事情有个定数。 不觉间入了五月,天气更热了些。顾鸾怕热,很不爱出门,皇后却来了兴致,下旨说端午时要在竹园设宴,邀六宫同乐。 所幸这茶话会是在傍晚,暑热多少能消散一些。顾鸾便早早就想着让乳母们都跟着,好让永昕永昀好好玩一玩,不料楚稷却跟她说:“别带永昕永昀了。” 她一愣:“为何” 他说:“总让他们看见咱们吵架不好。” 打从他开始给皇后“下套”,屡次冲她发火都是避着两个孩子的。是以孩子们纵使也听到过一些宫里的风言风语,眼前却仍只有如胶似漆的样子,便也不曾怕过什么。 顾鸾想了想:“不好吧,端午宫宴如何能不去又正值佳节,我看不必赶在这时候做戏。” 楚稷却说:“我觉得皇后那边的火候差不多了。” 顾鸾眼底一颤。 火候够了,给个引子便能炸,确是不宜拖延,看来端午免不了要有一场大戏。 只不过 她凝神细想:“那我让母亲过来吧,你在行宫附近挑一处宅院给她,端午时就让孩子们跟外祖母过节去,谁瞧着也不会说不对。” 楚稷点头:“这主意好。” 说罢就着人下了旨,将顾夫人从京中召到了行宫来。又命张俊亲自去选了一处风水俱佳的好宅子供顾夫人居住,日后便算作顾家的避暑宅院。 万事俱备,永昕永昀两个就在端午的清晨欢天喜地地找外祖母去了。霁颖还处在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倒不必担忧。 这日顾鸾立在房门口目送两个孩子和宫人们一道离开,又折回房中帮楚稷更衣。早朝时的冕服虽不及祭祀所用的隆重,却也足够繁复,顾鸾绕前绕后地帮他系衣带,待得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屏退了宫人。 她绕回他面前,一边帮他整理衣襟一边道:“你又要凶我了。若今晚事能成,你要好好哄我” 楚稷一哂,颔首在她额上一啜:“我哪次没哄你啊” 她抬抬眼皮:“做包子给我吃。” “好。”他满口答应,“给你连做一个月。” “那就吃腻了。”她小声抱怨,脸上却笑了,衣襟理好又帮他顺了顺玉佩的流苏,而后踮起脚尖,在他侧颊上一吻,“快去上朝吧,晚上见。” “嗯。”楚稷搂一搂她,就离了清心苑。顾鸾深呼吸,静等着皇后的动静。 按他的打算,这些日子所谓的“下套”,其实不过是勾起皇后心底魔,最终的一步还是要皇后自己来走。 他要皇后觉得他厌弃了她,便抓住这个机会“投其所好”地给他递个由头,让他废了她这贵妃。 心底深埋的不悦与近日渐生的希望,理当能促成皇后走这一步。 可端午宫宴的事也定下这些时日了,皇后竟没什么反应。 顾鸾觉得这不对劲,却又不好当面去问皇后,只得等着。 临近晌午的时候,皇后终于差人来请她去了。 顾鸾乘着步辇行至皇后所住的椒房殿,步入殿中,皇后正由几名宫女服侍着挑选晚上所用的宫装。见顾鸾到了,她笑意盈盈地招手:“贵妃来了,快坐。” 这些日子因为顾鸾常被斥责,皇后时时宽慰她,关系好似亲近了不少。 顾鸾就抿笑福了福身,依言落座,皇后道:“今儿是端午,大好的日子,本宫却忙得晕头转向了,有些紧要事没顾上,只得劳烦贵妃。” 顾鸾抿笑:“不知何事娘娘说说看,臣妾看看能不能帮得上忙。” 皇后便道:“端午节,按道理要编些五彩绳来戴着,以求祛病消灾。本宫往年是会给皇上与永昌都备上的,今年竟浑忘了。可贵妃你瞧这已经是正日子了,本宫还得盯着宫宴上的事情,忙不过来,你就帮本宫编上两条,东西本宫都备好了。” “诺。”顾鸾点点头,满口答应,“那臣妾编好了,便给娘娘送来。” “多谢贵妃。”皇后和颜悦色,“若云,带贵妃去侧殿吧。” 若云依言上前,顾鸾离席又朝皇后福了福,就跟着若云去了。 侧殿之中,一应所需果然皆已放好。皇后虽说 只需编两根,五色线绳却备了一筐,另还备下了几枚小小的平安扣c玉珠,可穿在五彩绳上。 顾鸾落座,就朝若云笑道:“这活不难,本宫自己做就是,姑娘先去忙吧。” “诺。”若云利索地告退。 燕歌静等她离开,见殿门关阖,立刻上前:“这些东西” “没事的。”顾鸾气定神闲地拿起一捆红绳细细端详,“便是皇后要做什么,这些东西现下也必是好好的。不然若我编到一半有所觉察,她可就说不清楚了。” 燕歌黛眉轻蹙:“奴婢知道娘娘和皇上在用计,却看不明白在用什么计怎么瞧都觉得是要将自己算计进去了。” 顾鸾凝神:“等你资历再些深些就看懂了。” 楚稷玩得这一手,实是雕虫小技。只是皇后现下也年轻,又有一勾就出的心魔,雕虫小技便也够用了。 心魔就是这样的可怕。他们两个终其一世,见过不知多少聪明人毁在心魔上。 譬如仪贵妃,再譬如上一世的皇次子。 顾鸾一壁想着,一壁安然编起了五彩绳。 之后足足一个时辰,她置身侧殿之中,只燕歌陪伴在侧,无半个宫人进来“搅扰”。 ――自然不会有人进来扰她。皇后若想给她安个罪名,就必定要将自己身边的宫人尽可能地摘出去。 一个时辰后,两条五彩绳编好了。 顾鸾这方面的手艺是上辈子练出来的,东西编得十分精美。筐子里现成的线绳她没有用,只用了更细软的五色细线,其中掺以金丝,正当中编入一枚平安扣,样式好看不俗。 只不过,她总共编了四条。 将四条五彩绳依次在案头放好,顾鸾让燕歌去喊了人来。进来的仍是若云,看见桌上的五彩绳,她满面惊喜地赞道:“娘娘手真巧怨不得皇后娘娘不愿让奴婢们编,奴婢们实在是比不过贵妃娘娘的。” 顾鸾抿唇:“你若喜欢,改日我可以教你。” 接着又道:“本宫看丝线够用,就多编了两条,一条献与皇后娘娘,一条本宫自己带走,可以么” “自然可以。”若云噙笑,“只是些丝线罢了,贵妃娘娘不必这样客气。” 说着她招了下手,就从外头又进来一位宫女。那宫女手里捧着一只托盘,盘中盛有两只锦盒。 顾鸾见状会意,拿起楚稷与永昌的那两条交给她。若云分别装入盒中,却道:“皇后娘娘还有一事想托您办。” 顾鸾:“你说。” 若云垂眸:“我们娘娘虽与皇上是夫妻,可阖宫都知道,皇上还是待您情分更深,这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是以这五彩绳往年娘娘编了送过去,也没见皇上戴过,今年娘娘便想不如请您送过去,您大可不必提她,只消皇上愿意戴上两天,她就算心意尽到了。” 这话说得颇有几分凄楚,足以令闻者伤心。 顾鸾垂眸:“本宫近来过得不顺,多劳娘娘宽慰,这点小事本宫必定为娘娘办妥。但皇长子的这条” 若云当即说:“殿下养在皇上身边,不如也就由娘娘一道捎过去吧。也免得两条五彩绳一瞧就手艺一样,却一条出自皇后娘娘条出自您之手,皇上问起来反倒说不清楚了。” “也好。”顾鸾点点头,就让燕歌将两枚锦盒都收了。 若云代皇后郑重地道了谢,亲自将她送到了院门口。 顾鸾迈出院门,走出不远,途经一处花园。遥遥看见树后人影一晃,她便会意,让燕歌寻了过去。 燕歌去了不多时就折回来,小声告诉她:“景云姐姐说,玄机在那盒子里。让娘娘别碰。” 顾鸾淡淡地嗯了声:“我猜到了。” 燕歌神色不安:“也不知放了什么” “她只是想给皇上递把刀,让皇上好顺理成章地废了我或者冷落我,想来不会用什么要命的东西的。”她道。 只不过,不要命却让人难受的东西可多得很。她猜皇后不会下手下到永昌这个亲儿子身上,那就只能委屈楚稷了。 好可怜喔。 她自顾自想着,屏住了笑。 看来这回该她哄他才是。 人精(“不过依我看,皇后未必能...) 将五彩绳带回清心苑,顾鸾歇了半晌。她原有意在宫宴前先将五彩绳送去清凉殿给楚稷,好叫太医私下里先看看皇后往那锦盒里放了什么,可正逢佳节,前来问安的朝臣宗亲太多,楚稷在殿里忙得顾不上见她。 顾鸾在殿外等了约莫两颗,张俊出来回了话:“皇上说娘娘不妨宫宴时当众把东西给他,这戏才足。” 顾鸾想想觉得也好,就又回了清心苑,安心陪霁颖玩。想到将至的风云,顾鸾心里既有期待,又有些禁不住的唏嘘。 皇后原不该是这个样子。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说不清该怪她和楚稷的变数,还是该怪皇后自己的心魔。 酉时四刻,众人齐聚竹园。 皇后对这场宫宴很用心,竹园之中张灯结彩,空地上有舞姬起舞,假山上有歌姬高歌。宫人们穿梭席间,奉上美味佳肴,每一席上都有碟粽子,粽叶碧绿,在暖黄的灯火下霎是好看。 楚稷到得稍晚了一刻,彼时席间一众嫔妃已说笑得热闹,离席见礼也没打破这气氛。 顾鸾便趁着这好气氛将两串五彩绳呈了上去,依皇后所言,一串给楚稷,一串给永昌。 一众嫔妃见状都趁机称赞她,楚稷看起来兴致也不错,当即便将五彩绳戴戴在了腕上,永昌的也由乳母帮忙戴好,顾鸾含笑看着,心里却真有些紧张。 不知皇后到底用了什么东西。 会不会很难受啊 她这般想着,宴饮间总不住地往楚稷那边看。贤嫔坐得近,多少察觉了些,便关切道:“娘娘” 顾鸾忙收回目光,贤嫔打量着她:“娘娘怎么了” “没事。”顾鸾笑笑,颔首抿了口盏中果酒。 却听永昌道:“父皇,我手腕好痒” 顾鸾一愕,抬眸望去,就见楚稷也一愕。 接着便见他一把拉过永昌的手,撸起袖口一看,多少有些慌:“张俊,传太医。” 张俊应了声诺,匆匆去办。紧接着,皇后离席,几步行至永昌身边:“怎么了”她拉过永昌的手,顿时神色一栗:“怎么弄的” 原本一派轻松的席间因为这声怒喝倏尔一静,顾鸾垂眸等着,果见若云上了前,低眉顺眼地告诉皇后:“娘娘,是不是因为那五彩绳五彩绳是贵妃娘娘编的。” 顾鸾浅怔,慌张瞬间涌于面上。她匆匆离席,俯身拜下去:“皇上,五彩绳是臣妾所致,但所用的丝线c玉扣俱是皇后娘娘备下的。” 陷入安静的席间随着她的话多了一层窃窃私语,众人边交头接耳边看皇帝的神情。 皇帝眉宇微锁,一时未言,皇后却道:“贵妃你可不能这样血口喷人。” 语毕,皇后亦拜下去:“皇上容禀,臣妾白日里确是托贵妃制了五彩绳,可臣妾给贵妃的东西都好好的。否则岂会只有永昌觉得不适,皇上却未觉不妥再者再者”皇后边说边将右手探入左袖,不多时,解出一根五彩绳来,“臣妾所戴亦出自贵妃之手,足见臣妾备下的东西并无异样” 皇后话音刚落,若云就帮起了腔来:“娘娘说的是。何况娘娘乃是皇长子殿下的生母,娘娘又怎会害他倒是贵妃娘娘” 清凌凌的目光投过来,若云狠狠剜了顾鸾一眼:“贵妃娘娘自己膝下有了两位皇子,便觉嫡长子碍眼了么” “信口雌黄。”顾鸾冷淡地回视过去,“皇长子养在皇上身边,本宫若想害他,有的是机会,大可不必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动手。” 若云怒然:“娘娘休要仗着圣宠就这样有恃无恐” 几句争执之间,太医院院判王之实匆匆而来。入了竹园一见这阵仗,王之实便知事情必不简单,小心翼翼地见了礼,就上前为皇长子诊治。 他仔细瞧了瞧永昌腕上起的疹子,又诊了脉,拱手禀话:“皇上,殿下这是起了敏症。” “只是敏症么”顾鸾神色轻松起来,“小孩子肌肤娇嫩,原就易起敏症。臣妾自问无错,想来皇后娘娘身为皇长子的生母拿给臣妾的丝线也不会有问题,只是那丝线本身让皇长子不适罢了。” “贵妃娘娘怎的说得如此轻巧”若云轻笑,“需知这敏症若闹得厉害了,也是会窒息乃至殒命的。五彩绳上究竟有什么,还是请太医一并验过才好。” 顾鸾的目光凝在她面上,目不转睛,俄而轻笑:“这样大的事,何轮得到你一个宫女拿主意” 伴着她这句话,众人的目光又都投向九五之尊。 于是便见半黑的天色下,楚稷面色阴沉,听闻贵妃所言,他眼底也沉下去:“贵妃,朕宠你这么久,要你一句实话,你做了什么” 这句话无疑激起了众人的惊意,更能激起一些心魔的窃喜。 顾鸾垂眸,深拜:“臣妾什么都没做。” “好。”他点点头,“王院判,验吧。” 王之实躬身,一语不发地先瞧了瞧皇后摘下的那条五彩绳。觉得无恙,又验了皇长子的。 每个人都紧盯着他的神情,离得近的皆清清楚楚地看到他验皇长子那条五彩绳时皱了皱眉头。接着,他又验了皇帝的。 三条皆尽验罢,王之实噎了噎,禀道:“皇上只有殿下这条五彩绳中添了东西。应是几位中药,磨成了极细的粉。因粉质太细,若要知具体是什么,臣需拿回太医院细查。” 不待他说完,皇后拍案而起:“你这毒妇” 继而人影一晃,皇后大步流星地朝她杀来,顾鸾心弦一紧,正欲避让,皇后已至面前,扬手悍然打下。 ――这一下来得突然,众人始料未及,顾鸾也呼吸滞住。 下一瞬,在她抬手欲挡的同时,皇后的手腕被一把攥住。 顾鸾一滞,惊魂不定地抬眸,皇后亦抬眸:“皇上” 这一唤显有不安。顾鸾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她的神色,她应是觉出了些许不对。 但已太晚了。 “皇后。”皇帝松开她的手腕,“别急,查明原委再做发落也不迟。” 离得太近,顾鸾清晰地听到皇后倒吸了口凉气。 皇后慌了――皇后自然是要慌的。 这场大戏,皇后赌的是皇帝对她的厌弃。心底邪魔作祟,在楚稷的步步铺陈下,勾得皇后相信只要她递把个由头给楚稷,楚稷必定乐得顺水推舟地废了这已让她厌倦的贵妃。 这于帝王而言并不难做。身居至高无上的地位,他完全可以用这般自欺欺人的法子让自己舒服。 而眼下楚稷所为,却证明她赌错了。 楚稷略微侧首:“张俊,将皇后与贵妃身边的宫人都押起来,交由宫正司一一盘问。” “皇上”皇后匆忙回过神,定住心,据理力争,“永昌是臣妾亲生,臣妾如何会害他唯有贵妃” “是啊,你自不会害他。”楚稷看着她,眼中的怒意被他很好的按下去,却掩不住一份戏谑,“可宫中人心难测。借永昌的安危加害贵妃的事,从前也不是没有过。” 两句话,轻而易举地斩断了皇后的争辩。 暖黄的宫灯映照下,皇后的脸色发了白。楚稷没再看她,伸手扶起顾鸾。 顾鸾抬眸,看到他眼底显而易见的沉郁。 今日之前,他们都在等皇后入套,却没想到皇后会动永昌。 甚至到了今日,她编好了五彩绳,都仍觉得皇后只会冲着楚稷去,用楚稷的皮肉之苦换一场计成。 可她偏生动了永昌。 当着众人的面,顾鸾不好宽慰他,只得无声地捏了捏他的手。 楚稷吁气:“都坐。” 顾鸾无声地回去落座,皇后强定心神,也坐回去。 但这场宫宴终是因这波折毁了气氛,众人看着九五之尊的脸色也没了宴饮的性质,不过多时就草草散了。 这晚,楚稷到底是不好去顾鸾宫里的,只遣了几个御前宫人来照料她的起居,又让张俊亲自来带了话:“娘娘放心,虽说人都押了起来,但娘娘跟前的宫人,还有皇后娘娘那边的景云都不会有事的。” “我知道。”顾鸾点头,思虑再三,终还是多了句嘴,“皇后跟前那个若云,看着心思不简单。宫正司不妨在她身上多下下工夫,想必她知道不少事情。” 张俊躬身:“娘娘放心,皇上心里有数,已急召了宜姑姑前来主理此案。” 顾鸾闻言,顿时哭笑不得。 张俊也说:“宜姑姑必定又要骂骂咧咧了。” “若换做是我,也要骂的。”顾鸾失笑。这便托张俊去御膳房带了话,让御膳房提前备好小龙虾,明天做一道十三香的c再做一道麻辣的,给柳宜送去。 却没想到,翌日小龙虾还没做好,案子就先审出了眉目。 楚稷在辰时三刻着人传顾鸾去清凉殿,顾鸾理了理发髻就乘步辇去了。步入清凉殿,猝不及防间被殿中血肉模糊的人吓得打了个哆嗦。 柳宜坐在侧旁,正指着那人道:“这小蹄子倒有意思,初时一派忠臣孝子的模样,把臣妇好一顿骂,结果不到两个时辰就招了。不过嘛臣妇确是窝着火用了严刑,怕她翻供说是屈打成招,这才将人押了来,皇上自己再问一问吧。” 说及此处她一眼睛一抬看见顾鸾,忙起身:“贵妃娘娘安。” “宜姑姑。”顾鸾还了一礼,绕过去一瞧,仔细分辨一番,才认出殿里这位血肉模糊的正是若云。 若云虚弱已极,瘫跪 在地木然做不出反应。张俊上前拽住她的发髻,她才匆忙回神,连连摇头:“没有没有屈打成招,奴婢说的都是真的” 顾鸾面容清淡地乜着她:“你想清楚。” “是奴婢想得清楚”若云惊惧不已,“是皇后娘娘是皇后娘娘皇后娘娘觉得皇上近来厌弃了贵妃,便想便想设计让皇上废了贵妃,免得贵妃专宠” 顾鸾又问:“供状可画押了” “画押了。”柳宜颔首,“只是”她迟疑着看向皇帝,“兹事体大,况且还要顾及皇长子的颜面。不知皇上” “朕知道该怎么办。”楚稷一唤,“张俊。” 张俊躬身:“下奴明白。” 椒房殿。 皇后已在寝殿的茶榻上枯坐了一个彻夜。榻桌上的茶盏不知换了多少次,茶香沁出又散去,她却始终顾不上喝上一口。 近前侍奉的宫人尽被押走了,她多少清楚局面不好,心底却又存着侥幸,祈祷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 应该不会牵连到自己身上。此事只有若云与景云知道,她们两个都很忠心。尤其若云,最是体谅她的心思。 突然之间,殿外骚动了一阵。 皇后怔怔回头,视线透过窗纸看过去,朦胧间看到有人走进院门。再近一些,她依稀认出那是位身份不低的宦官。 不多时,这人入了寝殿来,是张俊。 张俊乃是皇上跟前的掌事,宫中头一号的宦侍。宫中许多大事都需由他经手,数年下来,皇后与他也算熟悉。 可眼下,皇后看着他,却回不过神来。 她只怔怔的,没有气力说话,脸上亦无什么神情。 张俊打量她一眼,躬身:“娘娘,下奴过来,只为告诉娘娘一声――若云招了。” 皇后脊背骤紧:“招了什么” “想来娘娘心里有数。”张俊垂眸,“案子是宜夫人亲审的,冤不了她。供状您若想看,下奴一会儿会着人誊抄一份,给您送来。” “不”皇后禁不住地想要逃避,“本宫不看” 张俊沉了沉:“不看也罢。那娘娘就先耐心候着,晚些时候,皇上和贵妃娘娘应会一道过来。” “贵妃来做什么” 皇后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 张俊抬眸,见皇后方才一片麻木的眼中不知何时漫开了血丝,直勾勾地盯着他,颇有些吓人。 “贵妃来做什么”她又喊了一次。这次尖锐的声音变得沙哑,她仍直勾勾地瞪着张俊,眼中的血丝好似更浓重了些,显得目眦欲裂。 接着,皇后一声哑笑:“还有皇上皇上真当自己在主持公道么” 这话中多有些不敬,张俊垂眸:“下奴只是来传个话。” 皇后置若罔闻:“他偏宠妃妾庶子,纵容贵妃干政,宫规礼法皆视如无物本宫容不得贵妃又如何,本宫是皇后,本宫本就该约束皇上,让他雨露均沾贵妃这样狐媚惑主的贱人,不能灌一杯鸩酒要了她的命才是本宫失职” 这话听得张俊心下暗惊。他从不知道,皇后竟已恨贵妃恨到了这个地步。 贵妃也没招惹过她啊。 张俊自顾自想着,再度道:“下奴只是来传个话。皇后娘娘有甚不忿,一会儿不妨直接与皇上和贵妃娘娘说。” 言毕,他招了下手。 又几名宦官入了殿,张俊缓了口气:“你们守在此处,侍奉好娘娘,千万莫要让娘娘有什么闪失。” “诺。”几人恭谨应声。 一刻后,皇后所言便由张俊尽数禀至了清凉殿。楚稷听得皱眉,目光一转,落在顾鸾面上:“你看,还是我去吧。” 顾鸾却摇头:“我先去。你若有话跟她说,迟些再说。” 楚稷坦然:“我怕她出手伤人。” “不会的,那么多宫人呢。”顾鸾边说边站起身,自顾自往外走去,“你放心吧,我心里有数,会跟皇后娘娘把话说个明白。她这些心结因我而生,我总归是躲不过的。” 迈出殿门,顾鸾望着上午明媚的阳光,长缓了一口气。 她原本也想这些事合该让楚稷去料理,因为这世道原不是女人能做主的世道,皇后将错处尽数怪到她头上本就奇怪。楚稷既是主事的那一个,这些麻烦就尽该让他去应付。 但转念想想,这些道理与皇后大抵是说不通的。若皇后能想通这些,从一开始怨的就不会是她,大可直接去怨楚稷。 顾鸾于是乘着步辇,沉默无言地往椒房殿去。 她想了一路,思索该和皇后说些什么,最后终是不得不承认,要与皇后将话说开c坦诚相对甚至握手言和,只怕终究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皇后的心结不是那么容易解的。她能做的,大概也只有避免更多的麻 烦。 步入椒房殿寝殿,顾鸾一眼看到皇后显是刚发完火的样子。 她坐在茶榻上,牙关紧咬,呼吸急促,胸口起伏不止。地上更散落着不少碎瓷片子,不知有多少上好的瓷器在她的怒火中被毁。 顾鸾心下一喟,脚下绕开瓷片走向她,皇后愤恨抬眸:“怎的只有你来,皇上呢” 顾鸾没想到,昨日还一派端庄的皇后会在一夜之间变成这样疯魔的样子。 她驻足,福了福身:“皇后娘娘容禀,皇上原是想来的,是臣妾觉得他来约也无济于事,有些话终究还需臣妾来说,才劝住了他。” 皇后怒极反笑:“你大可不必在本宫面前这样炫耀圣恩” “臣妾没有那个意思。”顾鸾边说边继续上前,兀自在榻桌另一侧坐下,“臣妾只是觉得,在娘娘眼里错处都是臣妾的,即便皇上来了,也不过是与娘娘争辩臣妾身上的是与非,白费口舌罢了。倒不如臣妾来这一趟,将恶人做到底,干脆利落地将事情了结。” 这话直说得皇后一愕,面露不安:“你要做什么” 顾鸾抿笑:“臣妾想息事宁人,请皇后娘娘日后安安分分地在行宫待着,莫再与臣妾为敌,也不要再做任何兴风作浪的事了。” “你”皇后眼底一震,抬眸盯着她,满目的不可置信,“你这话什么意思,本宫是皇后,岂有留在行宫的道理” 顾鸾淡然:“皇上自会有合适的说辞,保全娘娘的颜面。” “本宫若不答应呢” “那。”顾鸾眼帘低下去,眼角依稀渗出两分凌意,“娘娘便想一想皇长子的安危吧。” 话音未落,皇后惊然起身。顾鸾余光轻扫,眼见她滞了一瞬,转而疯一般的朝她扑来。 还余两步时,候在顾鸾身边的宦官上前一把将皇后挡住。 “你敢”皇后歇斯底里地喊着,“顾氏你敢动永昌,本宫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臣妾从来都不想动永昌”顾鸾压过了她的声音。 皇后一滞。 “若臣妾想,娘娘以为臣妾日日在御前伴驾会没有机会吗臣妾也从来不想动摇娘娘的地位,是娘娘步步相逼” 顾鸾字字掷地有声,皇后一时怔住,好似在判断她话中虚实。 转而又问一声轻笑,顾鸾的口吻重新柔和下去:“如今,轮到臣妾做主了。” 她一壁说着,一壁腹诽自己这般抑扬顿挫的口吻听来实在不像好人。 可在宫中活了几十年,她总归明白,有时想将事情办成就是要做坏人,或者至少要看起来像个坏人c恶人。 是以她直视着皇后,一字一顿地告诉她:“娘娘安心留在行宫修身养性,本宫担保永昌无虞。皇上重视嫡子,亦不会怠慢他,只消他自己担的起那承继大统的众人,储君之位必定非嫡长子莫属,非臣妾一个宠妃能够动摇,朝臣们也不会答应――这一点,娘娘出身世家,势必比臣妾更加清楚。” 皇后目光怔忪,一时未言,又是那副在判断她话中虚实的样子了。 “而若娘娘不能安心。”顾鸾下颌微抬,“臣妾为了自己的命,便顾不得娘娘与永昌的性命。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娘娘不要逼臣妾才好。” 这话说得口吻轻飘,又包含威胁。 皇后面上怒色再生,一时极重,一时又缓和些许,万般矛盾在此刻尽数体现。顾鸾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终是听到一句愤恨的质问:“本宫凭什么信你” “因为娘娘除此之外,别无他法。”她笑了笑,“昨晚宫宴散后,皇上手上便也起了疹子,只是皇上按着不提罢了。倘若娘娘再生事端,皇上将这般伤及圣体的重罪公诸于世,娘娘说得清楚么” “不可能”皇后即刻否认。 她激动起来,想冲到顾鸾面前争辩,但被两名宦官死死拦着,只得嚷道:“不可能皇上皇上怎么可能起疹子本宫没动那只锦盒” “这臣妾就不清楚了。”顾鸾平静地摇摇头,这便站起了身,“个中利弊,臣妾都已同娘娘说明白,娘娘自己掂量轻重便是。” “只是万望娘娘想明白,若娘娘再做什么糊涂事以致废后,永昌这嫡长子的地位便也不那么稳了。” 言及此处,她笑起来:“到时才真是亲者痛,仇者快。” “你栽赃本宫”皇后一声声骂着,“是你栽赃本宫皇上那么宠你,你怎能” “永昌还是娘娘的亲儿子呢,娘娘不也动了”顾鸾轻描淡写地反问,皇后声音滞住。 她看着皇后的神情,自问自己这个坏人办得可真到位。可惜楚稷不在,否则他必要夸她会演戏。 ――她如此想着,结果却是刚走出寝殿就迎上了他苦笑的样子:“真会演。” 他声音放得极轻,她还是赶忙将他拉远了,小声问他:“怎 么还是来了” “不放心你。”他摇摇头,“道理说明白就行了,何苦扮个恶人” 顾鸾沉了沉:“有些道理随着时光推移终究会懂,但要避免眼皮子底下的节外生枝,恐吓常比推心置腹更有用。” 他眸光微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看了半晌,笑意漫开:“这人精的样子,是跟上辈子越来越像了。” 她眨眨眼:“不好么” “好啊。”他轻啧,揽着她往外走,“不过依我看,皇后未必能自己想明白那些道理。” “放心吧。”她神色轻松,“我安排好了。” 终章含营养液15000加更(幸有这重来的一世,让他们) 回到清心苑,顾鸾原想传景云来见,却听宦官禀说:“太后娘娘来了。” 顾鸾与楚稷相视一望,楚稷淡笑:“正好朕这两日没顾上向母后问安。” 言毕他就要与她一同进殿,可面前的宦官面露难色:“太后娘娘想单独和贵妃娘娘说说话。” 他边说边偷眼看顾鸾,顾鸾瞧得出他的为难,想了想就告诉楚稷:“太后娘娘从未为难过我。你先回清凉殿吧,我一会儿就来。” 楚稷皱眉,她又道:“你若不放心,就把张公公给我留下。” 楚稷想想,点了头,便吩咐张俊留在门外,嘱咐他若听见什么不好的动静即刻前去禀话,而后自己便先回清凉殿去了。 顾鸾定一定神,提步入了殿。 寝殿之中,太后已将宫人尽数屏退,独自坐在茶榻上品着茶。见顾鸾进来,她抬了下眼:“贵妃来了,坐吧。” 顾鸾福一福身,自去另一侧落座,太后打量着她:“如今哀家不让皇帝陪你一道进来,你倒也不害怕了。” 顾鸾颔首:“太后娘娘从前说这些宫闱斗争不必让皇上知道,臣妾明白太后娘娘的意思。” 太后点头:“你既知哀家想与你谈些什么,哀家便也不绕弯子了。”言及此处,她眸中微微透出几许凌意,“人有野心从来不是错,但皇帝还年轻,虽朝政清明,也尚还要忌惮那些世家三分。你想这个时候动摇后位,这不行。哀家希望你别犯糊涂,别把事情闹到覆水难收的地步。” 顾鸾笑了笑:“臣妾从不想动摇后位,皇上也不想废后。端午的这场戏,正是为保住皇后娘娘的后位才演的。” “戏”太后皱眉,目光划在她脸上,像刀子。 顾鸾离席,深福下去,坦然地将一切打算娓娓道出。其中自也没省去皇后的步步紧逼,亦提及了永昌每每从栖凤宫回到楚稷身边都有些低落的事情。 说罢,她低着头:“臣妾和皇上从前都觉得皇后娘娘纵使心有执念,也并非恶人,此番她动手动到皇长子身上,臣妾与皇上皆感意外。诚然,臣妾知道皇后娘娘不会真害了皇长子,是拿准了那药粉只会引起敏症而无其他害处才敢用,可世人由善转恶多是这样一步步促成的。皇后娘娘心魔渐深由此已可窥见一斑,若再放任下去,迟早酿成大祸。” 太后对皇后所为未予置评,眉头仍深深皱着:“若此时废后,恐怕即刻便有大祸。太平盛世,帝位不至于动摇,你这宠妃却未必还能好过,你也要为你的三个孩子想想。” “是,所以臣妾才说,臣妾从不想动摇后位,皇上也不想废后。”顾鸾抬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太后,“余下的事情,还请太后娘娘帮一帮皇上。” 太后微滞:“什么意思” “皇上想让皇后娘娘称病,在行宫之中安养。”她如实禀明,“臣妾思来想去,纵使皇后娘娘妥协,朝臣们也未必愿意。而若朝中非议四起,皇后娘娘心中动摇c欲念再起也未可知,到时不免事端再起。臣妾想求太后娘娘安抚诸位大人,让大人们信服皇上的说辞,免去后顾之忧。” “你想得倒很周全。”太后抬了抬手,示意顾鸾起身,“可哀家还想问问,皇后若留在行宫不回去,这执掌宫权的重担你想好怎么担了么掌理六宫和当宠妃可不一样,单凭你这独宠的架势,哀家看你就难服众,可若让你把皇上推给旁人”太后轻笑一声,“你怕是也不肯吧。” “太后娘娘明察秋毫,臣妾的心思娘娘都知道。”顾鸾垂首,“但这些就不是臣妾能做主的了,终究要看皇上的意思。” 太后的神情有一瞬的复杂,俄而又笑出来,摇头:“是个精明人,倒是哀家多虑了。” 说着她就起了身,心平气和地向外走去。顾鸾赶忙上前搀扶,二人一道行至殿门口,太后扫见张俊,眼中又渗出几许揶揄的味道。 顾鸾垂眸:“宜姑姑进宫了,不知太后娘娘想不想同宜姑姑叙叙旧可让张公公去请。” “是。”张俊会意地拱手,好似自己等在这儿就是为了此事一样。 太后笑出声:“天热,不劳烦她走这一趟了。” 说话间,太后身边的嬷嬷已迎了上来,顾鸾恭谨地退到一旁,施礼恭送。 待得太后走远,张俊便告了退,燕歌回到近前,遥遥望了眼:“太后娘娘没怪娘娘吧。” “没有。”顾鸾笑笑,“你去请景云过来吧。我与皇上说了打算,皇上没有异议,但也要看她肯不肯办。” “诺。”燕歌福身告退,顾鸾径自折回殿中等着,不过多时,景云到了。 昨日夜里,皇后近前的宫人尽数被押 去了宫正司受审,景云虽没遭罪,却也没睡好,此时不免面容疲惫。 她下拜见礼,顾鸾扶了她一把,又屏退宫人,示意她坐。 景云依言落座,神色多有些不安,沉默地低着头。 顾鸾温声:“你别怕,鸟尽弓藏的事本宫和皇上都干不出来。你此番有功,我们都知道。” 景云声音轻轻:“奴婢不敢居功。” 顾鸾又言:“这回叫你来,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再帮本宫一次。” 景云微怔,抬眸望着她,静等下文。 顾鸾缓缓道:“皇后娘娘心有怨气,非一日两日可轻易消,还需有人在她身边时常劝解才好。本宫思来想去,你与皇后娘娘相伴多年,有些话还是你说最为合适。” 景云连连点头:“奴婢愿意去” “你先别急着应,个中利弊本宫要跟你说明白。”顾鸾莞尔,语中顿了顿,“此番波折,若云没了,娘娘身边亲近些的宫人也都受了重刑。唯你毫发无伤,她未见得不会起疑。虽说皇上有意另择宫人放在她身边,若你有什么异样自有人会去御前禀奏,皇上也会愿意救你一命。可事情总怕有个万一――万一她怒火上来欲杀你而后快,皇上也未必能及时挡下。” “奴婢不怕”景云当即道。她好似有些激动,呼吸都被牵扯得有些急,“奴婢不怕娘娘,皇后娘娘不是坏人,奴婢知道她的奴婢愿意帮她,也愿意在行宫陪着她,只要只要她和皇长子殿下能好好的,奴婢怎样都不打紧。” 顾鸾闻言,心底一阵唏嘘。 景云这是真正的忠心,从头至尾都在为皇后打算。皇后很该好生珍重这份情谊才是,偏生被那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若云蛊惑了,倒与景云多有疏远。 顾鸾沉默了半晌:“本宫尽力护你周全。” 景云道了谢,顾鸾让燕歌给她在清心苑中安排了个住处,让她姑且歇上两天,待得事情安排周全再回皇后身边,景云自然千恩万谢。 等景云告退,顾鸾思索半晌,便去清凉殿找楚稷了。 她打算为景云求个免死金牌。老实说,这要求有些过分。 免死金牌从不是能轻易赐下的,能得此物的人多是功勋显赫的臣子,又或深得皇帝喜爱的皇子公主。 顾鸾屈指数算,本朝自立国起,赐下的免死金牌也不过三四块。如今她为着一个开口去求,真可谓实实在在的“恃宠而骄”。 可私心里,她实在不愿景云平白殒命了。 她与楚稷的重生已改变了不少事情,诚然大多都是往好里走的,但因此丧命的总归也有。其中有些不是好人,死了便也罢了,不必多提。可如景云这样的,顾鸾到底还是盼着她能好好活下去,否则她心里多少会有亏欠。 她走进清凉殿的时候,楚稷正手把手地教孩子们写字。今日难得悦颖和b颖也在,五个孩子乖乖地坐成一排,顾鸾听到他夸悦颖:“才学了几日汉字就能写成这样,已很好了。” 当着孩子们的面,顾鸾规规矩矩地上前见了礼。楚稷扶了她一把,正要看旁边的b颖,忽而察觉到她的目光。 “怎么了”他的视线在她面上一定,顾鸾望向寝殿,他会意,便挑了两个学问好些的宦官先来看着皇子公主们写字,自己与她进了寝殿。 进殿阖上门,顾鸾即开诚布公道:“我想跟你求个免死金牌。” “免死金牌”楚稷浅怔,旋即点头,“行啊。” “你不问问给谁” 他又一怔:“不是给你” “我要免死金牌做什么”她失笑,“是给景云的。” 楚稷短暂地迟疑了一瞬,又道:“好,一会儿让张俊拿给你。” 他说完,二人间安静了一下。这份安静有些异样,他看看她:“还有事” “没有,我就是在想我在想”顾鸾抬了抬眼帘,又低下去,“你不能什么都应我啊。这么紧要的东西,你也不细问,这万一我万一我没你想得那么好,拿去做些恶事呢” 楚稷听完,好笑地看着她:“万一你没我想得那么好” 她点点头:“是呀。” 他挑眉:“那就当我两辈子都瞎了吧。” 自这日起,皇后称病不出。 因着端午宫宴的波折,六宫不免有人猜测皇后是因此事受了牵连,称病是假,禁足是真。 可过了两日大家就发现这病好像是真的,因为皇帝并未禁止六宫前去探望,贵妃c舒妃最先去了,而后许多小妃嫔也陆陆续续去瞧过,传言便也随之烟消云散。 其实那几日里,顾鸾紧张得很。那日她虽用一番真真假假的说辞唬住了皇后,却也担心皇后想拼个鱼死网破,便连谁的颜面也不顾了。 楚稷闻之笑说:“若连她都制不住,我这两辈子的皇帝白当了。” 听他这样说,她才知他亦在背地里安排了一番。 七月末,圣驾回銮。皇后缠绵病榻,请旨留在行宫中安养,皇帝准了。 宫权因此自然而然地交到了顾鸾手中,顾鸾又拉了舒妃帮她,往后的几个月,阖宫过得安安稳稳。 临近年关,皇帝下旨大封六宫。册佳玉贵妃为佳玉皇贵妃c舒妃为舒贵妃c贤嫔为贤妃,一众小嫔妃也各有晋封。 顾鸾知道他这样大封六宫主要是为了让她不那么显眼,但旨意一下,朝中还是掀起了一番议论。 因为皇贵妃从不能轻易册封,尤其是现下皇后只是病了,并未亡故,本朝尚未有过在皇后在世时册立皇贵妃的先例。 一时之间,“妖妃惑主”的罪名到底朝顾鸾砸了来,新年第一次早朝还未散,顾鸾就听说楚稷在宣政殿发了火。燕歌来禀话的时候额上都在冒冷汗,打着寒噤告诉顾鸾:“听说听说当庭杖责了三位大人。” 顾鸾手里原读着宫中近一个月的账目,闻言就看不下去了,放下账册匆忙赶去紫宸殿。入了殿却见殿中一派轻松,宫人间分毫没有天子震怒时应有的压抑,她带着三分惑色走进内殿,抬眼就见他正饶有兴味地喂几个孩子吃橘子。 橘子被他掰成一片一片,轮流喂进几个孩子口中,每个人嘴巴里都鼓鼓囊囊。 见她进来,他摆手让乳母将孩子们先带去了侧殿,顾鸾仍自打量着他的神色,终是直截了当地问了:“听说你早朝时发了火” 楚稷撇嘴:“是啊。” “还杖责了三位大人”她又说。 他眼帘抬起,看看她:“还听说什么了” “没了。”顾鸾道,“就这些。” “哦。”楚稷一哂,神色轻松,“放心,我不是为你打的人。” 顾鸾浅怔:“那是” “我说他们迂腐不化,为了虚名,分毫不顾皇后凤体康健。” 他这般说着,眼眸眯得狭长,笑意从眉梢唇角沁出来,怎一个阴险了得。 顾鸾暗瞪他一眼:“这可站不住脚。若只是为皇后娘娘能好好养病,让我掌理六宫也就罢了,何必晋我位份” “别操心了。”楚稷笑得气定神闲,“不是还有母后呢” 如此又过两日,阖宫都听说了太后召见几位重臣入颐宁宫议了事。此事在本朝尤为罕见,因为人人都知这位太后素不理会政务,只想安安心心颐养天年。 于是在那短短半个时辰里,宫里传言四起。有人说顾鸾封皇贵妃的事大抵是要不成了,还有人觉得顾鸾或许连命都要丢了,太后与诸位大人终是容不下她这样独宠的。 而彼时,顾鸾正坐在颐宁宫的侧殿里,隔着一方殿门静听外头的议论。 朝臣们自是据理力争,痛陈利弊。太后先是唉声叹气,又是老泪纵横,字里行间鲜少提及她这贵妃,只哀叹皇后不易,请他们多体谅皇后。 末了,太后还拿出了几封信来,说皆是出自皇后之手。 那些信里均是对宫中事务的担忧,可见皇后这几个月来时时忧心宫中,难以安心养病。 在最后一封信里,皇后表明了自己心力不知,请旨册封贵妃为皇贵妃,将宫权尽数交出,无力再管。 这些信,无疑是堵悠悠众口的一件利器。 而这些皇后亲笔所写的东西,是不可能让人带出宫的。哪怕在座的朝臣中有两位出自皇后的娘家,也只能自己从字迹辨认像与不像,想带出宫着人细做对比是不行的。 这场太后出面的促膝长谈,让朝中议论淡去了。 又过月余,在春暖花开的吉日里,顾鸾终是顺利受册了皇贵妃。又过两日,她母亲得了诰命,借着入宫谢恩的机会又在纯熙宫里小住了几日,私下里跟她埋怨:“如今你当了皇贵妃,我这当娘的多句嘴――你可赶紧将宫里该管的事情都管起来吧,别偷懒了。” “母亲何出此言”顾鸾听得诧异,“后宫诸事,我都管得挺好的呀。” 顾夫人睃着她,一声轻笑:“管得挺好的,你还总麻烦人家宜夫人你这边麻烦了她,她扭头就要上门找我抱怨。说来我跟她性子也算投缘,若没你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我们处得好着呢” “我”顾鸾哑了半天,“我没麻烦她啊” 至少近半年都没有。 顾夫人沉吟:“那你问问皇上吧。” 不出所料,当晚顾鸾一问,楚稷就认了:“是我,我错了。” 顾鸾美眸一厉:“你又麻烦她什么啦” “就让她帮忙看了看账。”他道,“我看你最近为册礼的事忙得脚不沾地,若再要算账就更累了。便请宜姑姑将近两个月的账目都拿了去,你就不用看了。” “”顾鸾神情复杂地看了他半天,笑叹,“还是我来吧。” 太后c她爹娘c宜夫人,都已为他们操心很久了。现下宫权握在了她手里,后宫众人也早没了斗志,他们很该自己打理好分内的事,别让长辈们再费心了。 却听楚稷说:“账先交给她,你帮我另办件事。” 顾鸾:“什么事” 他道:“秦氏想出宫修行,我准了,已下旨让礼部在京郊给她盖一座道观,你帮六尚局帮她准备一下出宫要用的东西。” 顾鸾:“啊” 他兴致勃勃地翻过身:“这秦氏你上辈子不熟吧” “不熟。”顾鸾微懵,“我回忆了好多次,还是对这人没什么印象,只知她是淑太妃托付给你的。” “对。”楚稷颔首,“淑太妃早年有个女儿夭折了,父皇为安抚她,挑了个和公主年纪差不多的小宫女到她身边陪她,就是秦氏。后来淑太妃临终时把她托付给我,是因觉得她性子孤僻,怕嫁了人会受欺负,但其实这秦氏是个怪才。” 顾鸾不解:“怎么个怪才” 楚稷道:“她上辈子,也早早地就开始参佛修道了,但是几次请旨出宫修行,我想着淑太妃的嘱托都没准。直到晚年的时候那时候你都去世了,她还想出宫,我就放她出去了。结果不到两年她就有了大修为,在江湖上大名远播,佛道两家都有高人争相先去拜访。” “然后呢”顾鸾怔怔,“她活到多少岁” “不知道。”楚稷笑了声,“反正我死的时候她还活得好好的。” 顾鸾:“” 他又说:“这回她是借着给皇后祝祷的理由出去的。趁这个机会,我还想另放几个嫔妃出去改嫁,你也安排一下吧。” “放嫔妃出宫”顾鸾一滞,“这能行” “有什么不行。”他一脸冷静,“我专宠皇贵妃这事都快天下皆知了,何必留她们在宫里当摆设前几日我让宫人私下探问了一圈,有些想出宫,也有些想留在宫里过日子,明天让张俊拟个名册给你。” ――翌日上午,顾鸾就拿到了这本名册。 有孩子养在膝下的舒贵妃和贤妃自是想留在宫里的,除此之外,愿意留在宫中自己过悠闲日子的还有七八个,余下的便是想出宫另行嫁人的。 顾鸾仔细将册子看了一遍,别人都还罢了,但她见纯熙宫的闵氏和陈氏都不想走,就将她们请来问了问,结果两个都不太好意思地表示纯熙宫的日子实在太滋润了,实在是比嫁人有趣。 “也罢。”顾鸾没再多劝,将事情交待给六尚局,阖宫便又忙了起来。 十余妃嫔要出宫改嫁不是小事,宫里要将礼数尽到,事情才算办得体面,单是赏赐这一条就够让人头疼。 于是之后十余日,顾鸾都顾不上去紫宸殿,日日扎在纯熙宫的书案前。 奈何她这样忙着,楚稷却刚好不忙。见她不去紫宸殿,他就来纯熙宫找她,总会自顾自地拉一张椅子坐到她书案对面,安静地看她一会儿,然后就忍不住地给她捣乱。 他在她算账用的草纸上画小人c揪毛笔中半掉不掉的毛,还拨弄她钗子上的流苏。 “别闹”顾鸾终于忍无可忍地拍桌子瞪他。 四目相对的瞬间,久远的画面撞入脑海。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起上一世时也有过类似这样的时候。好像是在某一次新年前,她忙得不可开交,他恰好不忙,闲来无事就到她房里坐着。 他们一起坐在茶榻上,当中隔着一方榻桌。她忙得顾不上抬头,过不多时,余光瞥见一只手伸过来,碰得她簪子上的流苏一晃一晃。 “别闹”那时候她也是这样一眼瞪过去,凶巴巴地吼他。 要知道,上一世她是一个多么端庄沉稳的老太太。不怒而,满宫的宫女见了她都哆嗦。 偏他总能让她心情起伏不定,喜怒皆形于色。 她过了太久才后知后觉地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 幸有这重来的一世,让他们之间可以一直如此。 ―正文完― 番外·八年后一(“皇后娘娘不成了”) 元章十八年秋,两名宦官纵马疾驰入京,在傍晚时赶至宫门口,顾不上与门口的守卫寒暄便急奔而入,撕开了夜色下的宁静。 “皇后娘娘不成了。” 闲言碎语随着他二人的到来如风般飘散。 事实也确是如此。二人入了宫门就一个赶去紫宸殿个奔去纯熙宫。彼时顾鸾正与几位相熟的嫔妃一起小坐饮茶,闻言一愕:“你说什么” “是,是真的”来禀话的宦官气喘吁吁,“三日前精神还好,到了前天突然气力不知,连饭也没力气用,昨天更是睡了大半日,一直迷迷糊糊的。太医说应是应是没有几日了。” 殿中几位嫔妃的面色都一变。 虽说皇后已病了几年了,离世是早晚的事。但这一天到了眼前,还是令人心惊胆寒。 一派安静中,所有人都看向了顾鸾。最终还是这位皇贵妃沉得住气,静了静神,便吩咐那宦官:“知会各位皇子公主,即刻准备前往行宫。”说罢又看看舒贵妃与贤贵妃,“两位贵妃与我同去吧。” 二人都点了点头。 那宦官得了令,便也有了主心骨。顾鸾又嘱咐他去颐宁宫禀太后一声,他就告了退,片刻不停地往颐宁宫感。 出了这样大的事,在纯熙宫小坐的众人自然散了。顾鸾指点着宫人收拾去行宫要用的行装,不到一刻,楚稷进了寝殿:“阿鸾” 她转过身,告诉他:“我听说了。” 他神色沉沉,点了下头:“我已着人备了马车。” “好。”她应声,见宫人们也收拾得差不多了,就先行一道与他往外走去。 一路上,二人都想了许多事,久久未言。行至宫门处,皇子公主们已都等在了那里,在一片安寂中向他们施礼问安。 顾鸾目光扫过他们,停在永昌面上,上前几步,手搭在他肩头:“若是难过,就跟你父皇说。” “儿臣没事。”永昌道。 可只说了这么一句,他就紧咬住嘴唇,眼眶泛了红。 “来。”楚稷招手示意他一道上车,永昌稍稍迟疑了一瞬,就跟着去了。 顾鸾见状,没有跟去,径自上了自己的马车。一转头,却见霁颖正跟上来,见被她发现,扒着车帘堆笑:“母妃带我一起坐吧” 顾鸾瞪她一眼:“来吧。”霁颖就手脚并用地爬上了马车。 顾鸾想了想:“你近来怎么不爱跟姐姐们待着了” 一说这个,霁颖就扁了嘴:“不是我不爱跟她们待着,是她们说话总不让我听,凶巴巴地赶我走” 她这么说,顾鸾就懂了。 霁颖如今十岁,悦颖与明颖却已都及笄了。楚稷在过年时给她们定了婚事,打算再留两年就让她们成婚。顾鸾先前就听她们的乳母说过,两个姑娘家近来坐在一起就常聊婚事,这样的话题大抵是不愿让小妹妹听的。 可这道理她懂,霁颖却不懂。心里的委屈泛起来,可怜兮兮地抱住她的胳膊:“母妃” 顾鸾:“嗯” 霁颖说:“您再给我生个妹妹吧。” 顾鸾:“” 过不多时,马车驶了起来,一路马不停蹄地急赶之下,原本要走三天两夜的路只用了一天两夜。 到行宫时,人人都累得够呛,却谁也顾不上歇,下了车就一齐往皇后的椒房殿去。 行至椒房殿门口,楚稷吩咐孩子们:“你们先去侧殿歇一歇。” 言毕握住顾鸾的手,往正殿走。 景云听闻圣驾到了,匆匆迎出来,在殿门口一福:“皇上。” 楚稷顾不上听她问安:“皇后如何” “今日又好些了。”景云低着头,“但太医说是说是” 四个字卡在她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可看着她的神情,两个人就都懂了。 回光返照。 楚稷一喟,迈过门槛,步入寝殿。顾鸾随在他身后,入殿间视线一抬,便见皇后靠着软枕坐在床上,怔然不知在想些什么。 察觉有人靠近,她下意识的抬起头,旋即愣了一瞬:“皇上。” 她想下床,被楚稷拦住。继而又注意到顾鸾,眸中滞了滞:“皇贵妃。” 顾鸾沉默地朝她福了福,心中五味杂陈。 皇后已病了几年,形容枯槁,早已没了当年的端庄与气派。现下病得重了,更已连说话都没什么气力。 她一时想,自己或该退出去,方便皇后与楚稷说话。可没来得及开口,却听皇后道:“臣妾有话想单独 跟皇贵妃说。” 顾鸾浅怔,见楚稷看过来,便点了头。 楚稷无声地离开,她坐到床边,皇后凝视她半晌,嘴角漫开一抹苦笑:“本宫走了,永昌就不必那么累了。” 顾鸾心下发沉。 自她一年前病重开始,永昌每个月至少往返行宫一回,谁都看得出他累。 顾鸾便也不想说什么空话,只告诉皇后:“永昌是个孝顺的孩子。” “是啊。”皇后点点头,笑意更深了些,“你把永昌教得很好。” 顾鸾垂眸:“是太后娘娘教的。” “本宫还没有那么傻。”皇后一哂,顾鸾僵笑,不再争辩。 皇后沉了沉:“可他不是块做皇帝的料。” 顾鸾心底一震,望向皇后,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皇后眼帘低下去,口吻低沉:“这事,本宫想了许久了皇上早些年与本宫说得潇洒,说什么立储当立贤,后来却还是愈发重视起了嫡子。每每提起,总说当以永昌为尊。可是”她摇摇头,“永昌心思纯善,资质平庸。本宫看来看去,终是觉得他能当个好儿子c好兄长,日后或许也能当个好父亲,却未必能当个好皇帝” 她一边说,一边抓住了顾鸾的手:“这事,皇贵妃得慢慢劝一劝皇上。也只有你能劝得动皇上了。” “好。”顾鸾应声。 应得含糊,应得心虚。 她太知道楚稷为什么会“愈发重视嫡子”,说到底,不过是说给皇后听的,为了换皇后舒心。 他与皇后并无太多情分,可也到底做了两世夫妻。 他们都知道皇后寿数不长,唏嘘之余,也盼皇后这仅有的几年能过得舒服一点儿,这才商量着这样骗她。 他们想着,皇后也就只有这几年了,真正的立储之事却是过二十年再议也不迟,此事撒个谎也无伤大雅。 可没料到,皇后竟自己慢慢想通了。 这样的“意外”搅得顾鸾心里莫名的难受。她陪着皇后又说了会儿话,后来皇后说要见永昌,她才从寝殿中告了退。 退出殿外,宦官上前禀说:“皇上正和太医说话。” 顾鸾点点头,没去搅扰,径自向殿后走去,想透透气。 行至正殿一侧,她却见到了景云。景云坐在殿侧的石台上,手里捧着个什么,愣着神。 顾鸾走上前,景云抬头看见她,慌忙抹了把眼泪,起身深福:“娘娘。” “别多礼了。”顾鸾笑笑,姿态随意地在石台上坐下,拍了拍身边,示意她也坐。 景云守着礼数没敢坐,顾鸾的目光落在她垂于身前的手上,一凝:“免死金牌” 景云点点头,嗯了一声:“这么多年也没用上。奴婢一直当皇后娘娘是没多想,直至前几天才知道,娘娘她” 她哑笑了声:“事情没过多久她就想到了,只是没提。” 顾鸾沉吟了片刻:“她值得你这份忠心。” “是”景云连连点头,声音低下去,禁不住地哽咽,“从前奴婢一直提心吊胆,免死金牌日日带在身上。如今”她噎了噎,“都说开了,娘娘时日却不多了。” “生老病死,谁也逃不过。”顾鸾打量着她,宽慰道,“你可别想不开。” 景云撑起笑:“娘娘别担心奴婢没事。况且还有皇长子呢,奴婢得好好活着,帮娘娘照料他。” 听她这样说,顾鸾安了些心。也就不再多劝什么,兀自去了殿后的园子里,由着自己发了会儿呆。 这日里,整个行宫都这样沉郁着。自她开始,皇后陆续见了几人,晌午时睡了长长的一觉,再醒来时已至傍晚,终于着人请了楚稷进去。 顾鸾回到清心苑用了晚膳,晚膳撤下后,三个孩子一道回来了。 永昕永昀兄弟两个都已十三岁,不再像小时候一样只知打闹,入了殿,端端正正朝她一揖:“母妃。” 顾鸾朝外头看了看:“永昌呢” 永昕道:“大哥说想在椒房殿陪着母后。” 顾鸾点点头,又说:“这大半日我也没见到他,他如何了” 永昕一叹:“就是把自己闷在房里,一直哭。我们敲门他不让进,父皇去敲门都没用。” “让他自己静一静吧。”顾鸾吁了口气,“但这些日子你们要记得常去看他,也别一直让他自己待着。还有霁颖”她招招手,把杵在两个兄长身边发愣的女儿揽到身前,“你大哥哥最肯宠着你,明天你去找他玩。” “我明白。”霁颖重重点头。 永昕又说:“母妃,还有个事。” “什么事” “就”他欲言又止,目光划过弟弟妹妹,“你们先出去。” 顾鸾浅滞,霁颖不满地 扭过头看他,却听永昀道:“哎有什么不能说的不就是母后嘱咐你好好读书,她盼着你日后能当太子吗” 永昕神情一震,伸手就拽他耳朵:“你偷听” “你放手”永昀大叫,“我才没偷听是母后叮嘱我别光顾着玩,日后若你当了太子,我要知道好好辅佐你,我这么一猜那跟你说的肯定就是当太子的事了呗你快放开我啊” 番外·八年后二(“哎?”永昀一愣,“大哥) 永昕皱眉:“真的” “真的”永昀道,“怎么可能偷听我是那种人吗” 你是。 永昕边在心下自言自语边松开了他的耳朵。 永昀一只耳朵全红了,不满地揉了半天,永昕抱臂:“刚才那些话,可别跟大哥乱说。” “我知道”永昀忿忿地瞪他,“我又不傻” 两兄弟一顿吵嘴,不快之余存着轻松。这份轻松自是因皇后精神尚可才有的,却未能延续到次日。 ――半夜,丧钟撞响。 静谧的行宫在一声声低沉的钟鸣中被惊醒,宫人们慌乱地奔入各处宫室禀话,不出两刻,椒房殿前就跪满了啜泣不止的人们。 每逢宫中有了丧事,这样哭丧的场面总能见到,然而哭得狠的却未必就难过,难过的反倒未必多流多少眼泪。 眼下,顾鸾与两位贵妃跪在最前头,身后是几个孩子。他们几个便算是宫中与皇后交集最多的人了,么个人都满心低落,唏嘘不已,但反倒流不出几滴泪来。 身后不住哭泣的宫人们倒将气氛烘托得很好,顾鸾听着哭声,望着面前紧阖的殿门,一时心里竟有些空。 一眨眼的工夫,她与皇后也相识十几年了。从最初的相安无事到争端四起,再到她与楚稷联手将皇后逼退,又一直走到了今日 回想皇后这一辈子,再想到这命中注定的早逝,顾鸾叹了口气。 她重活一世,弥补了唯一的缺憾。而皇后,可千万不要再重走这一世了。 胡思乱想间,殿门在吱呀轻响中被推开。 顾鸾抬眸,看见楚稷与永昌先后走出来。 她站起身,哑了哑,直不知该先安慰哪一个。 楚稷喟叹一声:“永昌,丧仪会由你佳母妃打理,你这些日子便住在清心苑吧。” 永昌垂眸:“儿臣想为母后守灵。” 楚稷皱眉,想劝他别太难过,更别自己闷着,顾鸾先一步道:“也好,让永昕永昀来陪你。” “多谢母妃。”永昌朝她一揖。 之后几日,永昌便都守在椒房殿中,另外几个孩子轮流过去陪着他,直到皇后下葬。 皇后下葬那日,阵仗颇大,百官齐至,山陵间一派哀伤。但其实葬入帝陵的是个空棺,真正的灵柩被另一般人马悄无声息地挪出了皇宫,葬到北边的草原上去了。 皇后这辈子都没见过草原,但她说她想葬在那里。 她说草原上必定一派自由,有马儿奔腾,有牛羊悠闲的吃草,有一望无垠的绿色与天高云淡的好风光。 她还说,不必大修陵寝了。她只想带些自己喜欢的东西走,不想弄那些繁复的礼数。 这话她是私下里同楚稷说的,说得很委婉。可楚稷听懂了,想了想,问她:“你是不想让后世知道你给朕当过皇后。” 皇后避开了他的视线:“臣妾没有那个意思。” 他说:“朕依你。” 便将此事安排了下去。 皇后病故乃是国之大事,丧仪之后还有诸事要忙,阖宫更有百日热孝要守。这百日里,除却楚稷和身为长辈的太后太妃们,余者皆是一身素白,见不着一点喜庆的颜色。 这样的氛围令忧伤更重了一层。永昌时时将自己闷在屋里不肯出来,顾鸾去看过几次,宫人说他在为皇后抄经。 与此同时,楚稷则琢磨起了立储之事。 立储其实不急,他自知是个寿数不短的皇帝,再等三十年立储都不迟。可若放着嫡长子不立,有些事便还是提前铺垫为宜,可免朝臣们不服,更可免孩子们不睦。 上一世,这件事就是悬而未决太久了。以致于永昌不得不一直逼自己上进,后来得知自己不行,更心中沉郁。 现下孩子们都还小,兄弟关系也好。他从现下开始着手安排,或许能让他们都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件事。 于是在百日热孝将过的时候,顾鸾听楚稷提起:“跟我去四川一趟吧。” 顾鸾一滞:“四川快地震了,你忘了” “没忘,已找了理由将百姓迁走。”他顿了顿,“但总还有很多事情要忙,我想带孩子们去历练历练。” 顾鸾一听即懂,凝神一想,就道:“那我不去了。” “为何” 她道:“他们都没经手过政事,准有办不周全的地方。你当个严父在旁边教他们便是,我若也在,他们委屈了我哄还是不哄” 不哄,怪伤人的;哄,心神一松懈又不免学不到东 西。 “再说”她抿抿唇,“皇后刚走,永昌正难过。你带他们出去,都没有母亲在身边也就算了,我若跟着,永昌怕是心里更不舒服。” 楚稷听得皱眉:“永昌跟你也很亲近。” “亲近归亲近,可他既知皇后才是生母,我便是不一样的。”她摇摇头,“这会儿咱们多顾着些他的心思总归没错。永昕永昀也大了,不是离不开我。” “”楚稷沉默了一息,“可我离不开啊。” 顾鸾滞了一下,皱眉瞪他。 “真的啊。”他张开双臂,不管不顾地将她拥住,“你怎么就知道想孩子,我不配让你费费心吗” “别闹。”她双手在他双颊上一拍,夹住,踮脚很有安抚之意地与他一吻,“听我的,这回你带他们三个去就好。小别胜新婚,我们小别一下正合适。” 楚稷不满地撇撇嘴:“好吧。”答应得十分勉强。 于是在冬意袭来的时候,圣驾便带三位皇子离了京,马不停蹄地往蜀中赶。 一时之间,顾鸾很有些不适应。她和他好像从来没分开过这么久,从上一世她到御前开始便是他去哪儿她都跟着,两个人一起看尽了天下风景。 但霁颖却很开心。父皇离宫的当晚,她就欢天喜地地挤到了顾鸾床上。 “你干什么啊”顾鸾扭头看她。 霁颖堆着笑,笑得眉目弯弯:“我陪母妃睡,母妃就不害怕啦” 顾鸾挑眉:“母妃本来也不”话没说完,被霁颖一把捂住了嘴。 霁颖在她身上蹭蹭:“睡觉睡觉” 顾鸾没办法,嗤笑着翻过身来,将她揽住。 安静了会儿,顾鸾探问:“你悦颖姐姐近来怎么样了” “悦颖姐姐”霁颖仰起头,“挺好的呀,怎么了” 顾鸾无奈地看了她一眼。 算了,指望不上这傻丫头。 启德宫的厢房里,悦颖在案前读着信,短短几行字被她全神贯注地读来又读去,全没注意到身后有人正蹑手蹑脚地接近。 直至信被一把抽走,悦颖霍然回头,起身怒喝:“给我” “不给”明颖跳开,背着手将信藏起来,“你近来总鬼鬼祟祟的,告诉我,你在干什么” 悦颖瞪眼:“你胡说,我没有” “我才没胡说。”明颖挑眉,“你若不说,我可看信了” 她这么一说,悦颖倒笑了:“你看就看。” 明颖不料她是这样的反应,皱了下眉,就真将信拿到了身前。 定睛一看,她就知道悦颖为何不怕了――这信是维那穆语的。 悦颖看着她的神情笑出声:“快还我吧” “我不。”明颖又把信背回身后,“你不告诉我到底有什么事,我就去鸿胪寺找个人将这信译出来。” “你译也无妨。”悦颖抿笑,“只是首诗,在维那穆流传很广的那种,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真的”明颖打量着她。 她本不肯信,可悦颖神色坦然。明颖僵了僵,觉得自讨没趣,只好将信还给了她。 悦颖坐回书案前,将信装进信封,又收进抽屉。神思静下来,却泛起一股苦涩。 她跟明颖说,“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可她多希望这信真见不得人。 父皇母妃待她都很好,皇贵妃也对她上心,她的婚事是他们一起为她定的,挑的京中一等一的勋爵人家。 可她心里却记挂着另一个人。 那个在她来大恒的路上,第一个哄她劝她c给她带来一份安稳的人。 这份感情不能启齿。况且他也没有过任何表示,时间越久她就越觉得只是自己一厢情愿。 她早就劝过自己忘了这些,但婚事定下来,就像魔咒,反倒让她的心更不安稳,时时都在想他。 “你就是有心事吧”明颖打量着她的神色,问得小心翼翼。 “没有。”悦颖摇了头,胡乱扯了个说辞给她听,“我就是突然有点想念维那穆了。” 明颖便不好再说什么。 京外,圣驾即便轻装简行,依旧仪仗浩荡。行了月余,蜀地就传来急报,说是地震了。 当地的巡抚所呈的奏折中,字里行间都有劫后余生的庆幸,说万幸皇上挑了地方修建寺院c命百姓迁走,此番受灾最严重之处正是要建寺院的地方。 可真是“圣恩浩荡”,“佛法无边”。 楚稷看着奏章,暗自笑了半晌。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做这种事时的心情。那时是江浙水灾,他既想救人,又怕事情太过巧合让满朝文武拿他当怪物看,从头至尾心中忐忑。 现下同样的事做多 了,他已经不怕了。而且他发现满朝文武纵对这些巧合有些疑惑也没人敢问,想想也是,他又不是个昏君,不仅朝政清明还大权在握,谁敢拼上身家性命探究这种事 他气定神闲地看完了奏章,就将三个儿子叫到跟前:“四川地震,遭毁的良田房舍众多,你们想想该如何是好,明日上本奏章给朕。” “诺。”三人齐齐一揖。 从圣驾前告了退,永昌神色却沉下去。看了眼永昕和永昀,他道:“我们各写各的。” “哎”永昀一愣,“大哥,我们一起商量啊” 番外·八年后三(声音越来越远,永昀就这么) 永昌置若罔闻,自顾自走了。 翌日三个孩子呈了两本奏章上去,不能说各有千秋,堪称是天差地别。 永昌的奏章其实写得很细,详细打听了此番受灾的究竟有多少户人口多少亩田,又按人头与田数计算了要拨多少钱c调多少粮,相当于将账目呈给了楚稷。 永昕永昀的则有所不同。二人没找随行官员详细询问具体的人数田数,只写了日后该怎么办。 永昌花了心力计算的账目在他们这里只是一笔带过的基础,除此之外,他们还出了减免赋税c设慈幼局收留老人孤儿,以及调集医者前往受灾郡县以防大灾之后有大疫等。 楚稷当着孩子们的而将两本奏章都读了一遍,并未直言谁好谁不好,只是让他们交换着读对方的,暗想永昌自能意识到自己的不足之处。 等他们读完,他就让他们自去接触六部官吏,慢慢熟悉这些差事都该交给谁办。等他们告退之时,永昕却有意多留了会儿,楚稷看出他有话,等永昌永昀退出去,便问他:“有事” 驿馆不大,永昕谨慎地望了眼房门的方向,确定兄弟们都退远了,才小声道:“父皇,大哥是不是有心事” 楚稷神色微凝:“怎么这样问” 永昕道:“大哥一路都不太跟我们说话。昨日父皇布置了这功课,三弟喊大哥一起商量,大哥也当没听见。” 楚稷沉了沉:“你们母后刚去世不久,他许是心情不好。” “若只是因为这个倒不怕,儿臣是怕他心里有别的事。”永昕低着头想了想,上前两步,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母后故去前对儿臣与三弟各有嘱咐,儿臣怕她也同大哥说了什么,让大哥听了心里不是滋味。” 楚稷一怔,自知他在担心什么。 皇后私下里跟他们说的那些话,两个孩子都没瞒阿鸾,阿鸾也没瞒他,让他知道得一清二楚。 顺着他们的思路想,皇后若那样分别叮嘱了永昕与永昀,留给永昌的话大抵就是让他不要与弟弟们争了。这样的话自是不错的,皇后若直言告诉永昌他天资不如两个弟弟也是事实,只是,她可能忽略了永昌的年纪。 十四岁,正是气盛不服输的时候。皇后若说得那样直,永昌心里必不舒服,或许反倒会升起斗志,与弟弟们争个高下。 楚稷沉思着,一时不好说什么,摸了摸永昕的额头:“父皇知道了,会多加留意。” 结果永昕往后一躲,小声抗议说:“您不要摸我的头,我都多大了” 楚稷:“”心底刚涌起的沉郁忽而被搅乱,他瞪了眼而前的半大儿子,“怨不得你母妃总说还是霁颖贴心,霁颖的确比你乖。” “嘁。”永昕低语,“小妹那是年纪还小,等她再过几年您试试看” “”楚稷眉心狠跳,“还会顶嘴了,滚。” 末一个字说得狠,却没屏住笑。永昕也笑一声,朝父亲一揖,溜之大吉。 不远处,永昌回到房中,沉默不语地坐下。 他手里拿着自己所写的那封奏折,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觉得里而的字迹刺眼扎心。 他看到二弟三弟写的了,自己的这些想法却是不如他们。 可他觉得自己也没有那么差。他们的是两个人一起想出来的,可他只凭一己之力。 再说,他们还有个在户部的外祖父呢。顾大人早年就是靠治灾的本事混出头的,必有许多经验讲给了他们兄弟,可他无人相助。 永昌低着头,一遍遍地跟自己说:他没那么差。 想着想着,一滴眼泪毫无征兆地掉下来,落在手中的奏章上,洇开一片墨迹。 他心里难受,他不能理解母后留给他的最后一番话是那样的。 一直以来他都清楚,父皇更喜欢佳玉皇贵妃,连带着跟两个弟弟也更亲近一点。可父皇对他终究还算重视,佳母妃则既待他好又尊重母后,他便从未觉得自己比两个弟弟差。 可没想到,在他的亲母后眼里,他竟不如两个弟弟。 “永昕比你聪明,比你更堪做一国之君,你不要和他争。” 母后在虚弱中说出的这句话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 多少次午夜梦回,他都被这句话惊醒,然后便在心乱如麻中再也睡不着。 他知道,两个弟弟都很好,他也想当个好哥哥。 但他更想让母后在天之灵看到,他没那么不堪。 “笃笃。”房门被叩响,永昀的声音在外而响起来,“哥,我读书读得头疼,咱们一起出去跑跑马啊” “跑什么马”永昌脱口而出,声音厉然。 门外的人愣了愣:“不去就不去,你凶什么。” “四川刚闹了灾,你还只知道玩,你心里有没有百姓”永昌斥道。 “”永昀皱眉,盯着门费解了一息,“有病啊,四川再闹灾我也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只想闹灾的事啊,自己跑跑马又不是什么劳民伤财的事,哪儿这么多屁话啊” 声音越来越远,永昀就这么骂骂咧咧地走了。 永昌怔忪半晌,复又低下头。 他不该那么说三弟的。 如此复行数日,还没到达四川,楚稷便看出了永昌的确有些不对劲。 先前是他大意了,因着皇后的事,他理所当然地觉得永昌情绪不高是应当的。皇后的遗言永昌也不曾跟他提起,若不是永昕多了个心眼儿,他恐怕还意识不到。 是以到四川行馆中住下的当日傍晚,楚稷就屏退宫人,自己去找了永昌。 他喊永昌出门,也不说去何处,只自顾自地往外走。永昌不解其意,打量了他几次,他也不说话。 直至走到行馆门口,永昌看到张俊牵着两匹马候在门外,才终于听到父亲开口:“走,我们骑着马四处看一看。” “父皇。”永昌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儿臣还有几篇文章没读完” 楚稷笑一声,径自上了马:“朕知道你近来写功课力求尽善尽美,但读万卷书不敌行万里路,来吧。” 永昌踟蹰半晌,终是只得也上了马。父子两个一同策马而行,驰向城门。 宫中,杨茂走进纯熙宫正殿就小声告诉顾鸾:“下奴方才去鸿胪寺找杨青,看见悦颖殿下了。” “又去了”顾鸾放下手中的书,笑了声,“我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下奴多个嘴。”杨茂低头,“娘娘让下奴留意,却又不说有什么缘故,究竟是在打什么哑谜” “哪有哑谜。”顾鸾气定神闲,“悦颖非皇上亲生,又自番邦而来,我多上上心,不想她受欺负罢了。眼下她长大了,心思也多起来,时常出宫去玩却不爱说自己去了哪里,我这当长辈的当然要留意,免得她出事。” 这番说辞语重心长,杨茂想了想,姑且信了,便又一揖:“那下奴告退。” 鸿胪寺次进院的一间书房里,杨青自顾自忙着。 他的书房里足有三张书案,案牍都堆成了山。眼下大恒国力强盛,万邦来朝,要译的信函公文总是很多。他在语言方而颇有天赋,先后学会了七八种胡语,每每出使便总有他,许多信函也交给他译。 他于是半晌都没顾上悦颖,悦颖兀自在他身边踱来踱去,闲得无聊了,就拿起一本奏章来翻,看了两行,美眸一颤:“你又要出使了” “嗯。”杨青一应,“近几载与西域往来少了一些,皇上有意派使节走上一趟,笼络西域各国。” “那”悦颖怔怔,“多久才能回来” 杨青垂眸:“三四年吧。” “这么久”悦颖低下头。 怎么这样久,久到他回来时,她必定已然完婚嫁人了。 “我成婚时你会来”她声音轻轻,无力的嗫嚅,“你说好的。” 杨青抬起眼睛,视线落在她而上:“皇命不可违。” “那我去求父皇,换个人去。”她说着就要走,杨青站起身:“殿下。” 悦颖转过头望着他,黛眉紧锁。 他长长地沉了口气,含着笑:“殿下别这么孩子气。” “你不来,我就不嫁”悦颖执拗道,“那个小侯爷我原也不喜欢,婚礼再不能随性,这婚事就毫无意趣了” 杨青皱眉:“殿下不喜欢” 悦颖:“我不喜欢” 他打量着她:“那怎的又答应了皇上” “我”悦颖一噎。 满朝皆知,父皇对她和明颖的婚事极为费心,不仅从当朝显贵中精挑细选,更想让她们自己满意。 所以杨青所言不假,婚事是她自己点了头的。 可其实,根本就不是那么回事。 “当时当时已选得太久了。”悦颖低着头,“年龄相宜的,我已尽数看了个遍,总要定下一个。” 杨青默了一瞬,笑出声:“这话说的。满京城的勋爵人户c青年才俊,殿下就没一个看得上眼的不免眼光太高。” “才不是”悦颖的声音更低了一重。 他的调侃让她懊恼,心底的情愫呼之欲出,可又终究不敢。 她会害死他的。 “殿下。”杨青无声一喟,上前两步,启唇温声,“臣出使乃是国事,殿下大婚亦算国事,不可任性。等臣回来,好好给殿下补一份大婚的贺礼。” 谁稀罕贺礼。 悦颖低着头,心下自言自语着。 十年了,他们相识十年了。过去的八九年她都只当他是兄长,近一两年才隐约觉得,原是不一样的。 真是天意弄人。 她若一直没有察觉自己的心思,一直只拿他当兄长看该多好。 第106章 番外·八年后(四) 很快又闻杨青道:“臣还有事要忙,不多留殿下了。” 说着他颔首,眉目低垂,有恭送之意。 悦颖咬唇:“你讨厌我么” 杨青眼底微颤:“这是什么话” “近些日子,我每每来找你,你的话总越来越少,巴不得我早点离开。”她看着他,目不转睛,“你是不是讨厌我” 她这样问着,心下盼他给她一个否认的答案,盼着他哄她两句,哪怕只是碍于她公主的身份拣好听的说给她听。 可等了半晌,他只平静道:“臣不敢。” 悦颖怔忪地退了半步,心情低落到极致。 她犹自看着他,哑笑了声:“我不会再来找你了。”言毕转身,带着三分决绝,提步离开。 杨青一语不发地站在那儿,站了许久,才踱回案前落座。 他强定心神,重新执起笔想继续料理公务。心里却乱着,什么也读不进去。 良久,他将笔一扔,任由它滚落到桌边c掉落下去,在地上点出一抹墨迹,自己只看着眼前五花八门的异族文字,干笑了一声又一声。 天意弄人。 时至今日,他仍还记得当年出使维那穆时有多高兴。 那年他只有十四五岁,被鸿胪寺卿点名一道出使,自觉前途一路光明。 他喜欢鸿胪寺的差事,哪怕胡语难学,也远好过从前在宫中被人使唤c被人欺负。出使更是难得的殊荣,这是正经的政务,若不出意外,他自此就算在鸿胪寺立稳了脚跟。 而他也确是凭借那次出使真正在鸿胪寺立稳了脚跟。之后十年,他步步高升,如今就算是御前掌事的张俊见了他也要客客气气地称一声“杨公公”,更有许多人索性称他为“杨大人”。 但若他有机会回到十年前重选一次,他宁可自己从未去过维那穆。 杨青怔怔回忆着,自顾自地又笑了声。 那个当年在路上一直哭哭啼啼的小姑娘,如今也要嫁人了啊。 这很好。 他知道皇上为她挑的夫婿是多么年少有为,成婚之后,她一定会过得很开心的。 他们或许会过得像当今圣上与皇贵妃一样,如胶似漆,琴瑟和鸣。 她还会儿孙满堂,享受天伦之乐。 他的那点私心不值一提。 宫中,悦颖回到启德宫就钻进了房里,将宫人们都赶了出去,房门一关,还从里面上了闩。 舒贵妃听说后自然匆匆赶来,可她说软话也好c发火也罢,里面就是一点反应也不给。 悦颖素来是个乖巧体贴的孩子,舒贵妃从未见过她这样,怕她出事,就又请了明颖来救场。 明颖原在给霁颖讲功课,闻讯就带着霁颖一道过来了。霁颖年纪小性子疯,进了启德宫的宫门就先一步朝悦颖的卧房跑去,抬手便拍门:“姐姐,开门呀” 里面仍旧没有反应。 不多时,明颖也到了门口,抬眸瞧瞧,直接道:“你不开门,我可去请佳母妃了” “你这叫什么话。”舒贵妃拧着眉看她,“皇贵妃又不是洪水猛兽,还能吓住她” “佳母妃当然不是洪水猛兽。”明颖噙笑,“但佳母妃总是有办法的。” 舒贵妃想想,也对。宫中无论大事小情,皇贵妃总能处理得宜。所以这么多年来,她不仅将宫权拿得稳稳当当,御前掌事女官的差事也总办得漂亮。 “去请皇贵妃吧。”舒贵妃侧首吩咐宫人,两侧的宦官一揖,就有名脚力快的宦官蹿了出去,直奔纯熙宫。 不一刻工夫,顾鸾就到了。众人一道见了礼,顾鸾便闻悦颖跟前的侍婢:“谁惹公主了” “没没有”被问话的宫女答得小心翼翼,“就是殿下方才去鸿胪寺,见了杨大人。但也就是在书房里说了几句话罢了” 哦,杨青啊。 顾鸾对个中纠葛了然于心,复又上前两步,在门缝前扬音:“你们去鸿胪寺,押杨青进宫来。” 一个“押”字,让躺在床上盯着墙壁发愣的悦颖心底颤了颤。 迟疑片刻,她坐起身,行至门前打开了房门。 “吱呀”一声,数道目光都投过来。舒贵妃见她没事,首先松了口气,悦颖福了福:“佳母妃c母妃。” 说着,她抬眼看了看顾鸾:“佳母妃别找他,我不见他” “不用你见。”顾鸾挑眉,“母妃自会给你出气。” 她说完,转身就走。 悦颖愣住, 一时做不出反应。眼看她在宫人们的簇拥下越走越远,心底的慌张愈涌愈烈。 但她最终还是忍住了,贝齿一咬,拉住明颖的手:“走,我们冰嬉去。” “哎”明颖险些没反应过来,“冰嬉什么啊你到底怎么回事” 悦颖只当没听见,拽着她就往外去。不善冰嬉的霁颖望着她们吐了吐舌头,拽舒贵妃的衣袖:“舒母妃,我功课还有不懂的地方呢。” 舒贵妃反应了一下:“走,舒母妃讲给你。” 说罢便牵起她的手,去启德宫正殿。 纯熙宫,顾鸾等了约莫三刻,杨青终于到了。 她方才虽用了个“押”字,但宫中皆知杨青和她甚是亲近,便也没人真对杨青动手。 如此正好,她那个字原就是说给悦颖听的。 “姐姐。”杨青在她跟前一揖,“姐姐别怪殿下,这事是我”他顿了顿,好似不知该如何描述,终是只说出四个字,“是我不好。” 顾鸾端坐在茶榻边,一声轻笑:“我还没说什么,你倒先护着她了。” 杨青微滞,意欲辩解:“不是” 顾鸾不理他,侧首吩咐宫人:“去告诉公主,人我替她罚了,不论有什么缘故,让她消消气。” 说完又看向杨青:“出去跪着。” 杨青一愕:“姐姐” “去。”顾鸾神情冷淡,冷淡得让杨青觉得陌生。这么多年,她好像从来没这样跟他说过话。 短暂的迟疑之后,杨青终是照办了。顾鸾维持着脸上的冷漠等他退出去,即刻翻身爬到茶榻上,趴到窗边努力透过窗纸往外看。 这事让外人见了,必定觉得她反常。可事实上,她不过是玩个苦肉计罢了。 真操心啊,重活一辈子要了却自己的执念不算,还得成全旁的苦命鸳鸯。 这么一想,明颖可真让人省心。她上辈子就是自己冰嬉时遇见了合意的驸马,这辈子亦是,楚稷只轻轻松松地为她下了道旨便罢了。 也不知楚稷那边怎么样了。 顾鸾心下一喟,收回了视线。 四川,父子二人纵马而出,出城不远,便是一处此次遭了灾的村子。 因楚稷有“先见之明”,早将村民都遣去了别处,此番无甚伤亡。但待得他们回来,房舍终是已毁了大半,地方官吏只得紧锣密鼓地建了几处院落c又支了些布棚,姑且将百姓安置起来。 楚稷无意搅扰百姓,只在几处院落外围转了一圈,接着又带永昌去看了看农田。现下虽已是冬天,原也不是农田繁茂的时候,但地震后的满目疮痍仍可见一般,看得永昌满心唏嘘。 至后半程,楚稷变得话很少,永昌看出他心情不佳,轻声劝道:“父皇放宽心。天灾难免,能尽力善后便是在尽人事了。” “尽人事。”楚稷苦笑,摇头,“每逢遇到这样的天灾,朕总在想,若换做那些青史留名的明君来做大恒的一国之君,必能处置得更好。” 永昌一愣:“父皇也是明君,何苦这样想。” “家国天下的重担压在身上,日日夜夜都要这样想的。”他缓缓道,“若朕能有个才学更好的兄弟,朕情愿让他做皇帝,自己当个闲散亲王,带着你佳母妃游山玩水。” 他这般说着,好似只是一句随意的慨叹。言毕顿了一声,又悻笑:“这话别告诉你佳母妃。” “”永昌噎了噎,没开口。 楚稷不催他做出反应,由着他想。复行片刻,方听永昌道:“可父皇是嫡子便是有哪位王叔可靠,父皇也” 不及说完,他就听到父亲一声轻笑:“你知道吗,朕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总在想,凭什么” 永昌又愣了下。 “凭什么是嫡子就硬要担起这些重任,凭什么是嫡子就没得选。”他自言自语般说着,神情凝重,听得永昌愈发回不过神。 这话说的,怎么好像当皇帝是个苦差事似的。 这不是人人趋之若鹜的位子吗 永昌固然能理解这个位子的责任之重,却不能理解父亲口中的懊恼。 他于是木了半晌才有问:“父皇坐在皇位上,不高兴么” “高兴啊。”楚稷望着夕阳,理所当然地笑答。 永昌松了口气。 接着,却见父皇扭头看过来:“可更让人高兴的活法也不是没有你想想,朕若不是皇帝,却是皇帝的亲兄弟,那便既有足够的俸禄拿,又有宽敞的府邸住,还不用日日为政务操劳。逢年过节只需进宫问个安,平日就可带着你们佳母妃四处玩,多轻松啊。可你看现在你佳母妃五年前说想回乡看看的事你记不记得朕直到去年才得空陪她去。” “”永昌认真听罢,委婉且深沉地提议,“父皇,您可否不要张口闭口都是佳母妃。 ” “朕只是说个道理。”楚稷气定神闲,转而啧声,“不过也罢,多说无益,朕也知道自己断不能辞了这皇位不干,你只当朕没说过这些。” 这话里有许多无奈。 有那么一瞬,永昌心底的那份好胜心被动摇了。 他只想争一口气,证明给母后看,却没想到父皇竟巴不得不当皇帝。 作者有话要说:  顾鸾:为了让儿子看开,你真是什么谎话都编得出来啊 永昌:教育我就教育我,秀什么恩爱,受不鸟。 第107章 番外·八年后(五) 说完这些,楚稷未再言及其他,就带永昌回了行馆。 若说得太多就显得假了,若永昌有所察觉,就会适得其反。 慢慢来便好。储位之争从来不是儿戏,永昌既动了这份心思,便非仅靠几句话就能打消的。 父子二人回到行馆门口时,永昀正好从行馆中出来,一揖:“父皇,大哥。” 楚稷:“出哪儿” “儿臣带柿子出去走走。”永昀佯作从容。 说得还挺委婉。 楚稷扫了眼的确等在大门外的柿子,不问也知永昀这又是要去跑马。 这小子最近怎么这么爱去跑马准是让良王带的 但楚稷没说什么,任由他去。径自与永昌进了大门,便问永昌:“下盘棋” “好。”永昌点头,二人就一道去了书房。行馆的大门在他们身后关合,不多时,一小宦官从侧旁供下人进出的窄门出了行馆,至永昀跟前,安静地躬身见礼。 是驯兽司的宦官。皇子们日常出去骑马,身边总要带一两个这样的宦官,以免意外。 永昀习以为常,便也没多看他,径自翻上马背:“走吧。” 那宦官欠身,也上了马。那马虽远不及柿子这贡马,却也算得不错,永昀前脚绝尘而去,这宦官马鞭一扬,一道白影就追着前面的枣红色追了出去。 宫中,天色黑下来。冬日里本就寒风凛冽,太阳一落山,更显得四下里都冻透了。 顾鸾原有心守株待兔,等着悦颖过来,可左等右等没等到,终是怕杨青跪坏了,便吩咐宫人:“让杨青回去吧。你们备好马车,送他回去。” “诺。”身边的宦官长揖,退出寝殿扶起杨青,就往外走。 杨青其实没什么事。他本就穿得厚实,顾鸾又给他添了个蒲团,冻是冻不着的,左不过跪得久了腿有些酸,走了一小段便也缓了过来。 在他心里,倒对顾鸾“性情大变”的困惑比不适更重。 很快,杨青行至后宫与朝堂间的那道宫门处。一道倩影带着几名宫人等在那里,他遥遥望见,便是一滞。 一时之间,他下意识地想换条路走。但那倩影提步迎上来,看看他身侧的宦官,就道:“我有话跟他说,你们回吧。” “禀殿下。”宦官躬身,“皇贵妃娘娘吩咐下奴备好车马送大人回去。” “车马我已备下了。”悦颖口吻清淡,“你去复命便是,请佳母妃放心。” 宦官迟疑了一瞬,终是没再说什么,施了一礼,便告了退。 杨青一语不发地看着她。月色之下,熟悉的面容多了一层朦胧,眉目间好似有什么愁绪。沉吟了半晌,她将自己带来的宫人也屏远了些。 然后她先一步走向不远处的宫门,杨青提步跟上,她轻轻言道:“对不起,是我害你受苦了。” 杨青摇头:“殿下不必这样客气。” “我不是客气。”悦颖说罢,抿住唇。 她想说,让他受罪绝非她所愿,她想说没有早些去纯熙宫找他也是怕旁人看了会多心,反倒会给他惹麻烦。 但她终究什么也没说。 杨青亦沉吟了良久。 他知道自己的心思,也知道她的心思。可这层窗户纸还是不戳破的好。 他比她大十岁,又是宦官,那些本不该有的心思若说出来,就会毁了她。 可他偏又想起她白日里的一些话她说她不喜欢皇上给她挑的驸马。 犹豫再三,他终是开了口:“婚事乃是终身大事,殿下若不喜欢驸马,不妨同皇上直言,另选一位。” 有他或无他,他都盼她日后能过得开心。 可她苦笑:“没什么分别。” “总会有合意的人的。”杨青温声,“就算做不到十全十美,殿下也可挑个相处起来舒服的人。毕竟要过一辈子,还要生儿育女,殿下该为自己上上心。” “看开了也就好了。” 悦颖浑不在意的口吻。 “公主下嫁,原也不必日日都与驸马相见。我不高兴,不召他入侍即可。哪日想要孩子了,我就跟他生一个,而后自有乳母下人帮我一起带孩子长大,也不缺他这一个男人。” 她说得十分冷静。杨青讶然,没料到她竟会打这样的主意。 “这不好”他心惊肉跳,试图劝她。 可她轻笑:“冷暖自知的事,不必你来说好不好。” “殿下。”他声音一沉,她侧首,美眸投在他面上,他 忽而不知该说什么。 最终,他便只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笑了声,什么也没说出来。 倒是她又问:“我倒想问问,你有什么打算宫里有头有脸的宦官孤身一人的都不多,有的会在外娶个妻,有的会在宫里找个宫女当对食。你你比他们都强,你在朝中有官职,佳母妃还拿你当弟弟看,怎的还是一个人” 杨青又笑了声:“既是挨了那一刀,何苦耽误好好的姑娘。” “可你人这么好。”悦颖眼眸低下去,盯着脚下踏过的一块又一块青石板砖,“对姑娘家而言,也未必就是耽误。” 他只摇头:“不行的。”遂吁了口气,“自己过也很好,求个无愧于心。来日若真觉得日子无趣了,我可能会学张公公吧。” 张俊也没有妻妾,但收养了几个孩子,不当差时一回府就有一群小娃娃管他叫爹。 听闻杨青在打算这些,悦颖心中更沉了几分。一直以来她都存着一种侥幸,期盼杨青对她无意只是因为从未设想过将来。可这样一看,他分明是设想过将来的,只是这将来里并没有她。 她于是终是没再费口舌,将杨青送到宫门口,自己就回了后宫。 途经纯熙宫时,她被宫人拦住,说皇贵妃要见她。她便进了纯熙宫的宫门,入了寝殿。 顾鸾姿态闲适地坐在茶榻上,示意她也落座,打量着她问:“怎么样,气消了” 悦颖低着头,呢喃道:“儿臣原也没那么生气佳母妃这样罚他做什么” “哟。”顾鸾禁不住地想笑,“舍不得了” 悦颖心中一惊:“什么” “你这孩子心眼儿倒好。”顾鸾移开目光,若无其事地遮掩了句,又道,“这事就过去了,你别挂心。今日尚服局来禀,说为你和明颖的婚服挑好了绣样,明日你们一道来看看。” “诺。”悦颖应声,心情却愈加低落。沉默了一息,她又开口,“佳母妃。” “嗯” “儿臣的婚事”她咬了咬唇,“可还能改么” 顾鸾锁眉:“为何要改” “儿臣不太喜欢他做驸马”悦颖喃喃,声音越说越低,“若是能改,儿臣儿臣愿意再挑一挑。” “这你现在才说”顾鸾维持住了那份冷淡,慢条斯理地告诉她,“圣旨都颁下去了,若要退婚,必难免一场腥风血雨。” “那就算了”悦颖薄唇轻咬,不再说了。 又小半个月过去,圣驾启程返京。 路途颠簸,父子四人都不太爱坐马车,宁可骑马。 楚稷坐在马背上边驭马边想事,时不常地看一眼随在身侧的永昌和永昕,觉得这俩儿子还怪可爱的。 这小半个月已足以让他看出来,永昌果然是没因为他那几句话就放松心弦,暗地里还是在和永昕较劲,功课力求尽善尽美。 但同时,他又忍不住地记挂两个弟弟,总记得要待弟弟们好。 偶尔出门闲逛,永昌连买东西都买一式三份。 永昕则一边忧心于这样的暗争,一边又发愁大哥的状况。 私下里,永昕懊恼地叹过气:“父皇,若一直这样下去,大哥会不会把自己逼出病来啊要不然要不然您平日多点拨大哥,大哥想来也会有长进。来日儿臣和三弟辅佐大哥便是了。” 这话让楚稷听得百感交集。 这样兄友弟恭地争储位多好啊,不论谁赢了都还能做兄弟。 再看看他儿时的经历为了一个储位,从弟弟们到庶母们都巴不得他死。以致于他后来一朝继位,就不得不先赐死了几个弟弟。 楚稷一壁在心下为这份兄弟情谊深表羡慕,一壁又看向了老三。 老三 他视线找寻很久,才找到这个小儿子。 前头那团烟尘应该就是了。这小子最近骑马骑得发疯,总嫌他们走得慢,马鞭一扬就往外窜。 嗯 也挺好的。 楚稷神情复杂地想。 “你快点啊”数丈之外,永昀驭马转过身,朝后面喊着。 跟在他身侧的小宦官牙关紧咬,勉力驭着马追他,犹是颇费了会儿工夫才跟到他近前。 “你今天怎么了”永昀皱起眉头。 近来他出来跑马都是这个叫小卓的宦官跟着。头一回是小卓自己跟出来当差,后来便是永昀指名跟驯兽司要的人。 因为他觉得小卓骑马骑得不错,跟他年纪也相近,能玩得到一起去。 但今天,小卓明显不大对劲。他变得话很少,马也骑得慢了,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有气无力的感觉。 听永昀问话,他答得声音也很轻:“下奴没事。” “若是身子不适,就回去歇歇。”永昀道,转 念又意识到宫人的马车都挺挤的吧若有不适,怕是也歇不好。 他于是驭着马朝马车折去,跟他说:“你跟我来。” 小卓不明就里,自跟着去。便见三皇子一路慢悠悠行着,与皇上和两位皇子擦肩而过时,皇次子随口问他:“不疯了啊” “嘿嘿。”永昀笑笑,“我歇会儿。” 复行不多远,就是永昀的马车。车夫见他回来,就将马车暂且驶离了车队,以便停下,供他上车。 永昀踩着木凳上了车,回身喊小卓:“上来。” 小卓一怔,忙摇头:“下奴不敢” “来吧,没事的。”永昀催他,“你快些,不然一会儿要掉队了。” 小卓略作踌躇,只得上了车。永昀不管不顾地拉着他坐,边执起旁边小柜上的茶壶倒茶边说:“等回了宫,我跟驯兽司讨你过来吧” 这话听着像商量,实则也不是商量。因为永昀知道驯兽司的日子并不好过,觉得他必不会拒绝。 然而小卓却立刻摇头:“不不行” 永昀倒茶的手一顿,皱眉看看他,先将茶盏递了过去:“怎么了” 小卓一时很慌,慌到不敢看他:“下奴在驯兽司挺好的” “我待宫人也不差啊。”永昀道。 小卓头更低了,薄唇紧抿,不说话。他生得眉清目秀,身子又单薄,这副样子让人直不忍追问。 永昀困惑了须臾,松了口:“随你,你不愿意就算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嘛。” “多谢殿下。”小卓如蒙大赦,轻声道了谢,捧起茶盏饮了口。 而后二人便都没再说什么,复行约莫两刻到了官驿。今晚他们便要歇在这驿站了,明日一早再继续赶路。 马车一停,宫人们顿时忙了起来。小卓立刻告了退,永昀不着急,犹自在车里歇了会儿。正要下车,视线忽而一滞。 接着他侧首,凝神细看。 小卓刚才坐过的地方,垫子好像按了一小块。他车上垫子是暗蓝色提花缎面的,有了污渍不太明显。可眼下驿馆门口高悬的笼灯刚好投了一缕光进来,就将这块略微泛黑的污渍照了出来。 永昀犹豫了一下,伸手,在那块污渍上按了一按。 再至眼前一看,手指上分明多了一层薄薄的红。 血 他心底一震。 小卓受伤了 如此再做细想,永昀心底的不安更甚了三分这伤处的位置,莫不是小卓刚挨了板子 怪不得他今日骑马都慢 驯兽司真狠啊,动了刑还不让人歇 永昀心下愤意横生,不肯小卓再遭这份罪。到驿馆刚安顿下来,就把身边的宦官推了出去:“你去驯兽司,把小卓给我找来。跟他们的掌事说,小卓自今日起调来我身边当差” 那宦官被他推得差点被门槛绊个跟头,忙不迭地应了一串“哎”,就奔下了楼。 这间官驿很大,上下三层,卧房近百间。但除却圣上与几位殿下和随驾的诸位大人外,也就有头脸的宫人能在楼中住下,余下的一众宫人只得在后院里扎帐子,勉强凑合着。 永昀在屋里一想这个就恼火这样的住法,怎么养伤啊 不过多时,差出去的宦官回屋来禀话:“殿下,驯兽司的掌事来了。” 永昀目光一凌:“小卓呢” “这”宦官神色为难,缩了下脖子,“殿下自己看吧。” 说着他将门让开,领头进来的有二人,一个掌事宦官个掌事姑姑。他二人之后却还有个宫女,身子瘦弱单薄,半张脸肿着,指纹清晰可辨。 但永昀目光在她面上一定,还是傻了眼。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她沉默无声地跪下去,旁边那掌事姑姑就开了腔:“殿下容禀,驯兽司里没什么小卓,都是都是这丫头瞎了心。她不知从何处听说在殿下给赏钱给得大方,便说服了与之相熟的宦官,让她乔装打扮去当了一次差。” “原本约是打算有那一次便罢了,可后来殿下又指名要人,她上头的领事怕被问罪,索性将错就错。” 掌事姑姑说完,上前一步,使了十二分的力气一掌掴下去:“贱人还不谢罪” “殿下恕罪”小卓不敢哭,连连叩首,身上颤抖如筛,“奴婢c奴婢不是有意欺瞒,可奴婢的母亲生了急病,若是没钱” “你还敢寻这些说辞”旁边的掌事宦官怒火中烧,一把拎起她的衣领,手就又往脸上招呼。 伴着又一声脆响,永昀一喝:“行了。” 掌事宦官正要再度打下去的手顿住,永昀看着面前的“小卓”,挠头。 这场面,没见过啊。 接着,他看向两位掌事:“你们先下去吧,人给我 留下,此事别张扬。” “诺。”二人应声,依言告退。永昀看着面前跪伏在地的姑娘,等房门一关,就伸手扶她:“你怎么是女孩儿啊”他声音里带着笑,只觉这事怪有意思的。 四目相对,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惊悸。 他便又笑了声:“没事啊,你骑马骑得好,是男是女我都可以要你过来。骗钱这事我不跟你计较,你以后别再骗我了。” 这倒给小卓听愣了。 她没想到这位三殿下性子这样好,滞了半晌,迟钝地反应过来:“不行,奴婢” 几是同时,永昀也反应过来:“啊,我父皇见过你” 这些日子他总找他一起骑马,当中有两三回都碰上了父皇。她是女孩子这事他可以不追究,放到父皇那里可就是欺君之罪了。 永昀一时苦恼,又挠起了头:“这怎么办” 主意却来得也快:“要不这样”他一惊一乍的,弄得小卓双肩一搐。 “我就还当调了个宦官过来给你单独拨间屋子,你自己住,便也没什么影响,你看好不好” 永昀这般说着,觉得自己真是聪明绝顶。 这么好的主意,怎么就让他想出来了呢 而小卓自是更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才十四岁,家里穷,原就没见过什么世面,骑马的本事是进了驯兽司之后学的,但除了骑马,也没学会别的。 永昀便见眼前这张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脸上很快绽出了笑,她的眼泪还没干,就这么向他道谢:“谢殿下” 永昀大手一挥:“以后就是自家兄弟,谢什么谢” “”近前侍奉地宦官心情复杂地看了眼面前这位新来的“小兄弟”。 而后就听永昀吩咐说:“你去找些外伤药来给她。” 接着又问小卓:“你身上伤得重不重我有信得过的医女,可以帮你瞧瞧。” 小卓短暂一怔,遂道:“奴婢身上没伤。” “还说没伤”永昀不满,“我都瞧见车垫子上的血了。” “血”小卓面色顿时惨白,直连呼吸都虚了。 永昀循循善诱:“你别客气啊。放心,我身边没那么多规矩,很轻松的。” “不是”小卓只觉脑中嗡鸣不止,神色愈显为难,想要解释,又难以启齿。 倒是永昀身边的宦官先看出了端倪:“姑娘是不是来月事了” 这回轮到永昀面色一僵。 他屏息看着小卓,看到她死死低着头,点了点。 “哈哈哈哈”他笑得僵硬,故作轻松地一拍大腿,“原来是来月事啊哈哈我没往那儿想” 尴尬又不失爽朗的笑声,让小卓愈发地无地自容。 “没事啊,没事”永昀强撑着那份从容,“没什么丢人的,你别不好意思啊” “”旁边的宦官眼观鼻c鼻观心地立着,恨不能找只臭袜子塞住三殿下的嘴。 没见过这么会聊天的。 小卓面红耳赤,绣鞋里的脚趾都在忍不住地往下抠。她生怕三殿下继续就着这个话题硬做安慰,赶忙一福:“殿下若没别的吩咐,奴婢先告退了” “好。”正愁接不上话的永昀立刻点头,“你们收拾间屋子给她,嗯再找两身宦官的衣裳送过去。记得多叮嘱驯兽司那边一声,给我管住嘴巴,不然有他们好看。” “诺。”那宦官一揖,自告了退。永昀看着小卓,也不知怎么想的,忽而手贱地碰她肿胀的脸:“疼吗” “咝”小卓疼得倒吸冷气。 腊月末,圣驾终于赶在新年之前回了宫。那日正赶上顾鸾染了风寒,头昏脑涨地起不来身,也就没去宫门口迎驾。 楚稷回到紫宸殿忙了一阵就去找她,进殿就听到顾鸾有气无力地问两个儿子:“你们大哥怎么样了还好吧” “你好好养病。”楚稷皱眉,永昀永昕闻言,回身见礼,他坐到床边,“我听说是因看明颖冰嬉冻着了明颖疯惯了,你怎么还陪她。” “我不是为陪她。”顾鸾想坐起身,但撑身就是一阵目眩,只得又躺回去,“是悦颖,最近总情绪不高。我觉着她总这样低落也不好,就拉着她看明颖冰嬉去了。” 楚稷眉头皱得更深了两分:“悦颖又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顾鸾意有所指地睇了眼两个儿子。 “你们先回去歇着吧。”楚稷屏退了他们两个,等他们走远,就苦笑起来,“都说了还要等两年才会出嫁,她这么急吗” “相思之苦,自然难受。”顾鸾叹气,到底还是坐不住,扶着额头硬坐起来。 楚稷帮她将软枕垫好,她又说:“再说,个中猫腻你知我知,可她不知。每每见了杨青都跟最后一面似的,我看着都难受。” 第108章 番外·八年后(六) 为免悦颖积郁成疾,顾鸾借着过年在纯熙宫中设了宫宴,将宫里的孩子们都招呼过来,又传了杨青进宫,以便他和悦颖能多见一见。 楚稷初时并不赞同她这样做,因为若从悦颖的角度看去,这样的相见无异于饮鸩止渴。见面时心里有多开心,安静下来就会多难受。 可顾鸾说:“饮鸩止渴,也起码能止渴呀” 再说又不是真的在“饮鸩”,悦颖的转机已快到了。 就这样,年初三傍晚,孩子们就陆陆续续地都到了。 八年前,宫中妃嫔被遣散了大半,余下的都不过是想在宫里过清闲日子。这些年宫中的氛围就愈发轻松,尤其在这样的家宴上,大家说说笑笑,总能玩得开心。 宴席上,悦颖与杨青并不太说话,只和明颖闲聊。杨青亦不太看她,被霁颖磨着讲先前出使的故事。 待得用完膳,外头的天色也已全黑,宫人们在殿前院后都备了烟花爆竹方便殿下们玩乐,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放下筷子就前呼后拥地跑了。 这日已出宫嫁人的燕歌也在,见状就要跟出去,被顾鸾拉住:“你别去。” 燕歌怔怔:“臣妇去瞧着些,免得出事呀。” “有宫人们就行了。”顾鸾遮掩道,“你在他们面前也算个长辈了,见了你他们玩不自在。” 燕歌闻言,只好安坐下来。殿前的空地上,孩子们轮流去点爆竹,点完就迅速跑远,捂着耳朵等着它炸。 杨青身着一袭宝蓝圆领袍立于廊下,心不在焉地看着眼前的嬉闹。三个男孩子玩得很疯,连一贯沉稳的皇长子都很是起兴,和两个弟弟比着点爆竹,看谁点得最多。 女孩子里霁颖性子最野,起初还是宫人点了烟花让她看景,不多时她就坐不住了,抢过火折来自己点着玩。 明颖对这些倒不太感兴趣,陪霁颖待了会儿就着人去取了冰靴,向霁颖道:“姐姐去后院的湖上滑冰,你若有事,来后院找我啊” “好。”霁颖应声,其实根本没顾上看她,有没有将这话听进去也两说。 杨青视线微移,就看到了悦颖。 她站在离明颖并不太远的地方,面前也摆着烟花筒。火折子被她捏在手中,上前了几次,又每每都缩了回来。 杨青摇摇头,唇角不自禁地勾起了笑。 悦颖爱玩,但怕火,除此之外也怕虫子。若玩乐间有这两样东西出现,她就会这样又想一试又频频后退。 眼见她又折返两度,杨青终是上了前。 “臣帮殿下点。” 温和的声音在悦颖身后响起,悦颖猛地回过头,怔怔望着他,将火折子与火石都递过去。 杨青却只接过火石,火折仍捏在她白皙的指间。他轻轻一打,火折即亮,悦颖猛地一颤,火星子落下几点,但火折到底没有脱手。 “别怕。”他衔笑,抬手执住她的手腕,一步步走向烟花。 悦颖侧首,无声地望着他。火光照亮他清俊的轮廓,照得他眼底都是暖的。 她又看了看他的手。 他很小心,明明再往前半寸就能触到她的手,他却只握在她手腕上。隔着冬日厚厚的袄衣,安守住了男女大防。 悦颖抿唇,心底滋味难言。 “呲啦”烟花的火信在她怔神间点亮,杨青迅速将烟花扔进筒中,一哂:“快跑” 悦颖蓦然回神,霎时连退数步。刚定稳脚,就闻“咻”地一声,光火直窜天际,炸开一片璀璨。 悦颖深吸气,由衷赞道:“真好看。” 杨青望着一绽即逝的烟花沉吟半晌,笑容复又绽开:“殿下自己点一个” 悦颖睇一眼他递来的火石,美目流转:“我不,我害怕,你帮我。” 他无声地点了下头。 空地另一边,三兄弟终于分出了胜负,是永昀赢了。 比试的过程中他们一直跑来跑去,眼下歇下来,三个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永昕的胳膊搭在永昌肩上,边缓气边指着永昀道:“大哥你看,他玩什么都灵,可见是没花什么心思读书。” 永昌抹着额上的汗:“可不是,我看他跟马比跟书熟多了。回头得跟先生说说,给他加功课。” “哎你们俩这是什么话”刚坐到石阶上的永昀蓦地窜起来,“输了就是输了,哪有这么算计人的啊我我功课也不差” 永昌嗤地一声蔑笑。 永昕:“是不差,先生要哪天交你就哪天现赶,要求写上千字的文章,你多一个字都 懒得写。” “你”永昀面红耳赤。 永昌摆手:“不止啊,上个月不还被抓到两回字迹不对,一瞧就是宫人代写的” “”永昀听着他们一唱一和的奚落,气结语塞,却又理亏。他憋了半晌,终是没反驳出来什么,狠瞪他们一眼,就大步流星地杀到后院去了。 哥哥们就会欺负他,过分。 尤其是二哥,才比他大几个时辰啊倒很会摆谱 还是姐姐好。 看大姐姐冰嬉去 他气鼓鼓地往后面赶,身边的宫人自然忙不迭地跟着,气氛一时低沉紧张。 可这紧张到底是延续不了多久的,因为永昀脾气实在好,火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立在湖边看了长姐一会儿,脸上就又笑吟吟的了。 宫人们见状便也松了气,小卓看着大公主的身姿,满目惊奇:“冰嬉原是这样看着好畅快。” 永昀眉心微跳:“怎么,羡慕啊” 有点。 小卓这般想着,尚未道出,就见三殿下转过了头。视线一触,她见到他眼中的戏谑,顿觉不好 “来啊,别羡慕”他一把勾住她的肩头,笑着招呼宦官们,“走,让她试试” 湖边就这样一下子乱了,宦官们一拥而上,和永昀一起将小卓推到了冰上,有的拽手有的拽脚,拉着她在湖上小跑。 小卓不住挣扎,惊得直叫,求饶不止。几人却都不理她,反倒越跑越快,后又恶作剧地转起了圈,拖着她转了一圈又一圈。 终于小卓虽然不想扫三皇子的兴,还是绷不住害怕,哭了。 一声哽咽夹杂在喊声中传入耳朵里,永昀的手一顿,忙道:“别闹了别闹了” 宦官们纷纷停手,一片笑闹声也随之淡去。永昀定睛看看躺在冰面上的人,一时无措。 小卓其实哭得并不厉害,几乎没见到眼泪,只是眼眶红着,但也可见是真的怕了。 他蹲身,抱歉地看着她,口中却说:“你怎么这么爱哭啊” 小卓拧眉,爬起身,掸了掸身上沾染的脏痕:“谁哭了” 永昀啧嘴:“不欺负你了。”说罢一拉她的手,蹭着冰面往岸边行去。 上了岸,一行人又到了廊下。机灵些的宦官已先一步去殿里取了热茶,端出来给小卓暖身。 一时之间,几个刚才欺负人的男孩子都围着小卓转。 说来也有意思,永昀身边虽有粗使的宫女,但能在跟前当差的都是宦官。因为他觉得宫女跟他玩不到一起去,还是宦官用着趁手。 这样一来,小卓就阴差阳错地成了他跟前唯一的女孩子。 而她的身份外人虽不知道,永昀面前这几个亲近的宦官却都清楚。在这群与永昀年纪相仿的半大小子看来,那就是“我们之中终于有个小姑娘啦”,一个个都对小卓很好。 这样的情形放在大恒,大概叫“物以稀为贵”; 若放在几千年后,或许便该叫“团宠”。 小卓抿着热水,永昀摸了摸她的额头:“别生气啊,我不是存心欺负你的。” “嗯。”小卓一边应声,一边暗暗地瞪了他一眼。同时眼睛一转,落在廊外。 她所站的位置,恰是回廊的一个开口处,往外迈一步就是毫无遮挡的石阶。石阶自是被清扫出来的,但两侧积雪很厚。 又饮了一口茶,小卓随手将茶盏往旁边的宦官手里一塞,迅速蹲身一抓,转身就将一团雪塞进了永昀的后领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正在诚恳反省的永昀怎么也没想到打击报复说来就来。被冻得一捂后背,小卓已拎着衣摆跑出去好远。 “你站住”永昀怒目而视,提步就追。小卓笑出声,头也不回地逃命。余下的几位宦官愣了一瞬,便也大笑起来。 楚稷见完宗亲们回到纯熙宫,还没走进宫门就听见了四面八方的笑闹声。 他抬眸看了眼,见院中处处热闹,就笑起来,吩咐张俊:“咱们走偏门。” 偏门指的是纯熙宫一侧供宫人们行走的小门,天子原没有走这道门的道理。可他若这样大张旗鼓地进去,礼数总是难免的,在玩闹间显得很是麻烦。 于是在他溜进殿的时候,顾鸾好生愣了一下:“你从哪儿冒出来的” 外面怎么一点问安声都没听着 “偏门。”楚稷笑了声,坐到顾鸾身侧。 燕歌见状就识趣地告了退,他待她出了门,小声问顾鸾:“孩子们怎么样” “挺好的。”顾鸾一哂,“永昌他们玩得都高兴,悦颖和杨青一起放烟火来着。” “好。”楚稷略微松了口气,沉吟了一会儿,又笑,“等这些事都安排好,也该立后了。省的某些人天天想着不愿意进妃陵,好像我 欺负她一样。” “谁天天想这个了”顾鸾美眸一瞪,抄起枕头来砸他,“不就说过那一次你少扯谎话编排我” 这般嬉笑打闹间,转眼又过去大半载。杨青在春时已随鸿胪寺出使塞外,永昌和永昕两个仍是老样子,一边兄友弟恭一边暗自较劲。 永昀在这样的局面下,永昀倒成了宫中最不让人操心的男孩,日日想着如何玩乐,虽然功课远不及两个哥哥,但总归没什么心事让长辈担忧。 再入秋时,原与悦颖定了亲的定远侯染了风寒,一时间病来如山倒,当日就已卧病不起。 定远侯一门在京中显赫之至,爵位乃是大恒立国之时就定下的。头一位定远侯不仅战功显赫,更忠心可鉴。当时大局初定,武将们一度相争不休,个个都想大权独揽,唯他早早地交了兵权,递上辞呈说要告老还乡,回家种地。 为着这份忠心,高祖皇帝赐了他爵位,还赐了世袭罔替的殊荣,令他家爵位承袭不必递降。自那时起,定远侯府就已注定成为京中显赫的望族。 如今的定远侯才及弱冠,刚在朝中崭露头角。可他不仅家世显赫,更文武双全,当得起一声年轻有为。 这样的显贵生了急病,自然人人都要一表关切。不仅京中数位朝臣宗亲都前去探望,宫中也接连差下去数名太医,楚稷命他们勉力医治。 但顾鸾心里知道,这条命终究是救不回来的。 因为上一世也是这样。上一世的这位定远侯也与一位公主定了亲,突发急症,楚稷不仅亲自去探望过,更恨不能将太医院都搬去侯府,就为救他的命。 可他终究还是走了。在深秋金黄遍地的日子里撒手人寰,整个京中都为此覆上了一层哀伤。 那时候顾鸾还在尚宫局里做女官,听闻此事也好一阵唏嘘,接着就被差去了定远侯府,奉旨帮侯府筹办丧仪。 如今想起这些,顾鸾还是感慨万千。心下虽盼着杨青和悦颖能修成正果,却又免不了祈祷定远侯此番能逃过一劫,长命百岁。 让她比较意外的,却是悦颖竟为此去了庙里。据说在佛前一跪就是大半日,还抄了祝祷经文供了上去。 顾鸾闻之忍不住好奇,在她来纯熙宫问安时终是忍不住问:“你不是说不喜欢他” “是不喜欢。”悦颖一喟,稚气未脱地小脸上满是愁苦,“可再不喜欢我也不能盼着他死呀。他赶紧好起来,我愿意跟他成婚,大不了就是各过各的。” 顾鸾听得心底酸楚,苦笑:“你是个好孩子。” 而她还想说,好人会有好报的。这份善心之下的祈祷或许终究拧不过天意,但她与杨青,来日自可相伴。 不出所料,定远侯终是在深秋时节去世了。这原是楚稷安排中的一环他知道定远侯早亡才会给他和悦颖赐婚,这样既可给定远侯一门加恩,又可破悦颖的局。 可事情真到了眼前,他又很有一种无力感。 一种无力逆天改命的无力感。 顾鸾为此认认真真地安慰了他大半日。他仍是像上一世一样命宫中给定远侯置办了丧仪,又让定远侯的弟弟承袭了爵位。 丧事办妥之后,侯府c乃至满朝文武便都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了一个问题:悦颖公主守了望门寡。 接下来就是一番君臣之间的客气,而后再商量公主该怎么办。 上一世,这事没出在悦颖身上。定远侯府为此上疏告了罪,楚稷当然不会怪罪,定远侯府也不会真让公主守寡,一番礼数往来之后就另择了驸马。 而这一回,在定远侯府告罪的同时,悦颖就紧张起来。 顾鸾仍担着御前掌事女官的差事,许多时候还是要在紫宸殿忙着。于是前头的早朝还没散,她就见悦颖赶了来。 她刚问了句“怎么了”,就注意到悦颖眼眶红红的。 “佳母妃。”悦颖朝她福了福,不安地抽噎,“父皇是不是是不是要为我另择驸马缓一缓好不好,我我也不太想嫁人。” “总是要嫁人的呀。”当着宫人们的面,顾鸾只能摆出这样一副态度。继而伸手揽了揽悦颖,安慰她,“你别急,等一会儿你父皇下了朝,你与他商量商量” 悦颖抹了把眼泪,点点头。顾鸾就让她坐在了内殿里等,上了茶点让她吃着玩,可足足两刻,悦颖一口都没心思吃。 楚稷下了朝,走出宣政殿就听宫人禀了悦颖候见的事。是以步入殿门时,他就笑了:“悦颖来了” “父皇”悦颖忙起身见礼,楚稷一哂:“坐。” 他说着,自己也没继续往御案前走,而是到悦颖身边坐了下来,二人间隔了一张方方正正的茶几。顾鸾见状,就坐到了悦颖另一边,和悦颖之间也隔了一张方方正正的茶几。 楚稷打量着她:“你是为驸马的事来的” “嗯。”悦颖点头 ,眼眶就禁不住地又红起来,“父皇,先不为儿臣挑驸马了好不好儿臣儿臣不着急的。” “你不急着嫁,但人要先选才好。”楚稷含着微笑,温和无比。 顾鸾在悦颖身后无语地望着他,心说你就欺负人吧。 他继续说:“否则等你想嫁人了再选,难免仓促,若有什么不周全的地方,就委屈了你。” “不会的”悦颖连连摇头,“儿臣怎会那么着急宫里事事都好,儿臣就是一辈子不嫁,也能过得快活。” 楚稷失笑:“这么难过吗” “”顾鸾暗暗翻了个白眼。 悦颖一听这话,心念一动,便顺着道:“是儿臣从前觉得定远侯不好,可他就这么走了,却也难过。虽说定远侯府必不要求儿臣守寡,可儿臣现下却没心思多想这些。” “那也罢。”楚稷吁气,在悦颖满目的期盼之中凝神思量了须臾,便道,“那就还是在京中择一处公主府给你。等到明颖出嫁,你便也可住出宫去。这样你若想与定远侯府走动,能方便一些;若不想走动,身在宫外也可四处玩一玩,心情总能好些。” 他说的这些,与顾鸾虽谋划已久,于悦颖而言却是意外之喜。 悦颖离座起身,端端正正下拜:“多谢父皇” “快起来。”楚稷伸手虚扶了一把,又像模像样地宽慰她,“斯人已逝,你还是要看开些。平日若心情不佳,就找兄弟姐妹们玩去。” “诺,儿臣知道。”悦颖衔起笑,就不再继续搅扰,朝二人施了一礼,告退出殿。 如此这般,楚稷翌日清晨就昭告了文武百官,说公主为定远侯亡故之事大为悲恸,婚事暂不再议,命工部为其挑选一处府邸,供其出宫居住。 这种说辞既冠冕堂皇又儿女情长,文武百官自无异议,纷纷进言安慰公主。定远侯府更大为动容,深感自家的事误了公主,直不知该如何表达歉意。 又过月余,公主府的位置就敲定了。顾鸾对这地方早已心里有数,却只当不知,挑了个天气晴好的日子喊上悦颖一道出了宫,说带她先去看看。 早冬京中的大街上弥漫着一层薄薄的凉,马车驶进巷子在府门口停下的时候,正有几个工部官员在府中忙碌,闻讯皆迎出来,向皇贵妃与公主见礼。 “诸位大人自去忙吧,本宫带公主随处看看。”顾鸾衔着笑,待他们退开,又告诉悦颖,“府中现下瞧着多半不好,修葺一新之后就不一样了。你有什么想要的,若瞧着府里没有,也正好可以跟大人们提,让他们给你添上。” “好”悦颖笑道,“我要建个小湖,这样明颖冬日里来玩就能滑冰了” “先想想你自己喜欢什么。”顾鸾无奈地一拍她额头,就带她进了府门。这处宅院已空置许久,需修整的地方不少,但悦颖转了一圈,对格局大体满意。 “喜欢就好。”顾鸾抿唇,着人请了位工部官来,与他商量,“公主说想修个湖,本宫瞧着西北侧的那处花园大些,可方便修么” “西北”工部官员沉吟了一下,拱手,“若说要修,修也修得。但若论方便,却是东北侧那方院更方便。因为挖湖不难,难的是引水,东侧恰有河道可引水入院,而若要动西侧,不仅河道离得远些,大概还得动到隔壁杨大人的院子。” “杨大人”悦颖蓦地抬头,“哪位杨大人。” 顾鸾垂眸,只做不知。 面前的官员禀道:“是鸿胪寺的杨大人,杨青。” 悦颖惊吸凉气,喜色几乎要掩饰不住:“佳母妃,杨大人住在隔壁” “大人既这么说,应是不会记错。”顾鸾笑笑,就替她拿了主意,“那湖就开在东侧吧。西北边那里,本宫瞧着幽静,不如用作书房。大人们费心,修得雅致一些。再倚墙栽一片竹林,四季常青,意头好。” 工部官员闻言一应:“诺,臣遵旨,必为殿下安排妥当。” “有劳了。”顾鸾还是那副客客气气的模样。心里却在想和杨青一墙之隔的地方修什么湖呀 明颖一来,你们还怎么见面 还是书房好,书房可以理直气壮地不让外人进出。 再在竹林后面开一道小门,走动便也方便。 第109章 番外·八年后(七) 次年金秋,大公主明颖出嫁。 今上的亲生女儿只有两个,婚礼自然隆重之至。早在婚礼几日之前京中就已热闹起来,达官显贵们各寻理由去驸马家中走动,亲近者更早已备好了厚礼,只等婚礼当日送入府中。 到了婚礼那天,京中的每一个角落好似都沸腾了,从皇宫到驸马的府邸一片欢腾。虽说公主自有自己的公主府,驸马也还有另外赏下来的驸马府,婚礼却是在婆家办。一日之内,义国公府的门槛都要被踏坏。 这样的喜庆里,宫中不免有宫人要嚼舌根,说同人不同命,暗叹同为公主的悦颖可怜。 此等风言风语明颖也有所耳闻,傍晚时分礼数了了,宾客们开始宴饮,她就借故避了出来,将悦颖拉到了厢房。 “你近来怎么样”明颖打量着她问。 悦颖怔了怔:“我挺好呀。” 明颖抿唇:“那就好。宫人里总难免有爱嚼舌根的,你别在意。若听着实在气不过,罚一两个也好,倒也不必纵着他们编排你。” 悦颖听到这儿才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蓦然一笑:“那些风言风语我从来没当回事过,你放心吧。” 这话听来客客气气,悦颖的笑容却让明颖一愣。 她们两个年纪相仿,打从悦颖到大恒二人就交好,数年下来已情同手足,只需一个眼神她们就能知道彼此在想些什么。 是以明颖清清楚楚地看出来,悦颖这笑是愉悦轻松的。 她哑了哑:“你不难过了” 人人都说自从驸马离世,悦颖就难过的不能自已,所以父皇才没为她再另择夫婿。明颖知晓这点,为免悦颖难过,一年多来在悦颖面前不敢多提她离世的未婚夫半个字。近来婚礼渐近,她忙着自己的婚事,又听说悦颖也借她成婚的机会索性搬出宫来独住,心里更觉悦颖必是伤心难解,才这样不想见人。 可现下看来,是她瞎小心了 悦颖噙笑吁气:“生老病死,万物常态,我早已不再挂怀。你顺顺利利成婚自会过得幸福,但我也会有别的活法,你不必为我担心。” 明颖怔怔:“那你日后常来找我玩。” “自然会的。”悦颖应下。心觉明颖离席太久不妥,就挽着她的手往堂屋走去,口中又道,“只是这阵子怕不方便。你跟驸马新婚燕尔,我自不好搅扰,等过两个月下雪了,咱们找个好地方滑雪去。” “好。”明颖闻言也笑起来,“我还知几处不错的温泉呢。驸马的妹妹与我提过几回,我却没去过,这回咱们都去瞧瞧。” “嗯”悦颖点头。几句话间就已回到了设宴的正厅,明颖要以新妇的身份照应宾客,二人自是分开了。 悦颖含笑看着她,暗自吁了口气:打马虎眼也怪累的 她跟明颖说她已不再挂怀自是实话,不想扰他们新婚燕尔是以这两个月不会登门却是假的。 她其实是有更要紧的事要忙,一时顾不上去找明颖玩。 杨青要回来了。 关外,一行人自初夏便开始赶路,到了夏末,终于入了关。 而后越往关内走,眼前的风土人情就越是熟悉,已出使两年的众人神色都轻松起来。 日复一日地继续赶路,到了深秋,众人已离京城不远。在这样的地方,想打听京中消息就容易了,往来的商贩c书生若在驿站下榻都不免与人攀谈几句,京中的新鲜事就会不胫而走。 “大公主的婚礼可真热闹,皇上还赏了金方孔上次见这样的方孔钱是什么的事了好像还是小公主降生的时候吧” 这日一进驿站,杨青就听到了这样的话。说话的是个书生,脸上挂着笑,说得眉飞色舞。 杨青听得一滞,沉默了一瞬,上前问他:“这位兄台可是刚从京中出来敢问悦颖公主可也嫁了与驸马过得如何” 书生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脸上出有惑色,但见他风尘仆仆,又面露了然:“阁下久不闻京中事了吧” 杨青点头:“我这两年都在关外,打听不到。” “怪不得。”书生笑笑,爽快地告诉他:“那位殿下的驸马啧啧,天妒英才。去年被一场急症夺了性命,公主大恸,不愿再另择夫婿。皇上只得为公主在京中赐了一处府邸,让公主出宫居住。” 杨青神情一震:“驸马没了你是说定远侯” “是啊。”书生叹息,“当时宫里派了数位太医前去医治,不料还是没留住,真是天意难违。” 杨青无心听他这份感慨,细想他的话,只觉不对公主大恸不可能。 那不愿再另择夫 婿,又被在宫中赐了一处宅子是怎么回事 细想之下,杨青周身泛起一股恶寒。 他第一次希望悦颖是为了他而任性,只是以未婚夫的离世当了说辞,这些便也算是解释得通。 若不然,恐怕就是悦颖犯了什么错以致触怒圣颜,被赶出宫来了。 悦颖只是皇上的义女,又出身异族,如若触怒圣颜,日子会很难过。 杨青这般想着,心底急躁起来。他迫不及待想要回京c进宫,去问一问皇贵妃究竟怎么回事。 可天意弄人,他们抵京那日夜色已深,皇帝必已安寝。他心里再急,都不得不先回府暂歇。 坐在回府马车中的杨青便一直魂不守舍,他翻来覆去地设想悦颖到底怎么了,又想会不会是维那穆惹了什么麻烦,搅得脑子里浑浑噩噩。 马车停稳时,杨青很是怔忪了半晌才意识到已到家了。他一语不发地下车,却被笼灯的光火吸引了视线。 他府门上高悬的笼灯亮着,是因为他今日要回府。 可旁边府门上的笼灯也亮着。 在他离京之前,那处府邸还是空着的。 杨青皱了皱眉,自然而然地问迎出门来的小厮:“那是谁的府邸” 小厮边掌着灯为他引路边回话:“是悦颖公主府。” 杨青正要迈进府门的脚一顿。一时之间,他连呼吸都屏住。 长长地缓了口气,他忍下了那句“公主过得如何”,抑制住情绪,复又向前走去。 却听那小厮禀道:“公主听闻您今日回京,还着人备了宵夜送来。来送东西的姑姑说,您和公主日后就是街坊,不妨相互照应着些。” 杨青眉头微锁:“哪位姑姑” 小厮说:“是红稀姑姑。” 杨青眉心跳了一下。 他知道,红稀是皇贵妃跟前的人。早在皇贵妃还没进后宫的时候,红稀就已经在她身边了。 这样老资历的女官鲜少亲自担什么苦差,若皇贵妃将她指出来照顾悦颖,或许说明悦颖日子尚可。 杨青的心弦放松了些,吩咐那小厮:“明日我要先入宫复命,你白日着人去见见公主,问问她何时有空,我去见她。” “诺。”小厮应了。看了眼杨青的倦容,更多的话就咽了回去。 翌日,是明颖成婚后的第八日。顾鸾原以为这日最大的事就是刚归朝的鸿胪寺众人要入宫觐见,便想早些赶去紫宸殿盯着些宫人们,免得他们忙中出错。 孰料她刚到紫宸殿门口,张俊就迎了出来:“娘娘。”张俊边朝她一揖,边将她请去了侧旁,“方才明颖公主哭着进宫来了” 顾鸾一愣:“怎么了” “一句两句也说不清楚。”张俊摇头叹息,“但皇上忙着见鸿胪寺的大人们,一时也顾不上哄她,就让她先去了贤贵妃娘娘那里。皇上吩咐下奴说若您来了,就请您也先瞧瞧公主去,紫宸殿这边不打紧。” “好。”顾鸾点了头,即刻风风火火地带着人往回赶。 后宫里,贤贵妃早年在顾鸾的纯熙宫中随居了多年,后来晋封贵妃,再随居实在不像样子,她终是不得不搬出来,自己当了一宫主位。 迁宫时,她有意挑了在众人眼里“不吉利”的葳蕤宫,连顾鸾都劝她换个地方,她却就看那地方好。 “葳蕤宫离太液池最近,冬天方便明颖滑冰。至于那些子虚乌有的传言,哪有自家女儿过得开心重要”她这般道。 如此慈母心肠,现下看到女儿回来哭诉,当然心疼。 是以顾鸾还没走进殿门就听到她在骂:“反了天了凭他家中如何显赫,堂堂公主也没有看夫家脸色的道理” 顾鸾讶然一滞。 相识这么多年,她好像都没听过贤贵妃说这么冲的话。 她定住气,压音问殿门边侍立的宫女:“驸马呢” “听说是一同来的”那宫女低着头,小声告诉她,“到了宫门口,公主让侍卫拦了他,不许他进宫,侍卫们不敢放行。贵妃娘娘原是想让驸马进来的,后来听完公主所言也气着了,就没再提,只说等皇上的意思。” 顾鸾挑眉:“你速去传本宫的旨,让驸马到葳蕤宫来。” “诺。”那宫女一福,匆匆前去。 顾鸾这才迈进门槛,径直进了寝殿。贤贵妃与明颖见她来了,纷纷起身见礼,明颖仍抽噎着,她上前攥了攥明颖的手:“驸马从前惯是对你不错的,如今是怎么了,跟佳母妃说说。” 明颖哽咽着道:“驸马驸马待儿臣很好,是我婆母,还有几位妯娌” 她自幼就没受过几回委屈,想起这几日的那些糟心事,难过一下子涌上心头,一下子哭得更狠了:“她们看我孤身嫁进去觉得我好欺负,就合起伙来对付我一个” 第110章 番外·八年后(八) 顾鸾锁眉,拉她落座,贤贵妃也坐下,顾鸾边回忆上辈子是否听说过什么边向明颖道:“你细细说来听听。” 明颖抽噎着,拭了拭泪,便从大婚的次日开始说起。 大婚次日晨起,新妇依礼要向公婆长辈敬茶,便是下嫁的公主也要走个过场。当时时辰尚早,义国公入宫上朝去了,在座的便是义国公夫人与三位妯娌。 明颖的茶敬上去,国公夫人好似没看见,面上却含着笑,和和气气地与她说话。 明颖说:“她说得话到好听口口声声说儿臣日后便是自家人,若有什么需要的便与她说,不必客气云云。可那茶她就是不接,儿臣不好发作,只得端着茶听她说。后来驸马都看不下去了,将茶接过去,直接搁在了八仙桌上。” 顾鸾听及此处,神色微凝。 有这一环,可见驸马护着明颖。若再细想,好似驸马与母亲的关系反倒不太好。 她于是细细回想起了驸马家中的亲眷关系。公主出嫁,这些自是都会事先查明。 又闻明颖继续道:“可这还不算完佳母妃您知道,父皇给儿臣和驸马各赐了府邸,可这才刚成婚,儿臣想着总要在婆家住些时日才像样。这下可好,我那婆婆可是得着机会了,日日让我在廊下站规矩;我去问安,也常要在外头等半晌才能进门。可她事情虽然做得刻薄,道理却一套一套的,话说得好听绝顶,让我说不出什么。” 顾鸾静静听完,未予置评,只问:“几位妯娌是怎么回事” 明颖抿唇:“有两位嫂嫂,夫君是驸马的两位庶兄,仗着进门早管着家,在儿臣面前派头拿得十足。虽则时时都是一张笑脸,字里行间却嫌儿臣娇惯。儿臣如今进来哭诉,便是因今儿一早身边的香尘去领月钱,听打扫明里暗里地抱怨府中这个月开销大了不少,只因儿臣这公主过了门。香尘气不过,争辩了几句,竟被拉出去打了板子佳母妃,香尘您也是识得的,自小就陪着儿臣,您和母妃说她尚且要看看我的心思,她凭什么在国公府里吃这个亏” 明颖说着面露忿忿,银牙一咬,复又续道:“还有位弟妹更难相与。这一房是如今国公夫人的嫡子,她现下正有着孕,见了儿臣三句不离腹中这一胎,总说这一胎生下来就是府里的头一位嫡子嫡孙。接着便要可惜因儿臣出嫁晚,驸马空等了两年,不然现下必定也有孩子了佳母妃,您听听,这说得上纲上线一些,可是在怪父皇舍不得儿臣么” “委屈你了。”顾鸾拍一拍她的手。原想再安慰几句,有宦官进了殿:“娘娘,驸马到了。” 明颖嚯地起身:“谁放他进宫的” “本宫让他进来的。”顾鸾衔笑,拉明颖坐回来,“这些事我听下来,你驸马怕也是夹在中间不好做人的那一个。咱们将事情料理清楚就行了,你堂堂一个公主,跟臣子置什么气” 她末一句话听得明颖一怔,莫名就多了几分底气。 顾鸾抬眸看向那宦官:“传驸马进来吧。” 宦官领命而出,很快,驸马温青枫就入了殿。顾鸾与贤贵妃都淡看着他,他迅速地瞧了眼明颖,即俯身下拜:“皇贵妃娘娘安c贤贵妃娘娘安。” 话音落定,贤贵妃不开口,看向顾鸾。顾鸾并不唤他免礼,开门见山地道:“公主为何入宫哭诉你心里必定明白,本宫现在想听听你的说法。” 温青枫叩首:“是臣的错。臣已着人安排下去,即刻搬出国公府,至于去公主府还是臣的驸马府,臣听公主安排。” 见他是这样的态度,贤贵妃的面色好看了些。顾鸾也放了些心,却又道:“你们家中的这些事,怕不是你们搬出去就能了结的吧。” 温青枫一怔。 “人都在京里,又是亲眷。尤其你那个母亲,于公是皇上亲封的诰命夫人,于私是明颖的婆母。她若登门,你们不见就要遭人议论,见了还不是明颖吃亏这与住在家里又能有多少不同” 伴着她的话,温青枫的脸色一分分白了下去。他跪伏在地,顾鸾倒看不到他的脸色,却能看到他额上渐渐渗出的细密汗珠。 心下一喟,顾鸾又说:“罢了,你也不必为难,本宫知道你是没办法。你母亲是义国公原配嫡妻,可她走得早,你父亲续弦又快。你这位继母,怕是打从自己有了嫡子开始就视你为眼中钉了吧” 这一句句话直听得温青枫心惊。 她说得字字都对,他只是没想到她能看出这些。 这样的争斗对各府而言都是丢人的,大家都会有一种默契,哪怕关上大门在府里掐得再厉害,外人面前也总能母慈子孝。 温青枫于是直一阵心慌:“娘娘” “你不必怕。”顾鸾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又稳稳搁下,“本宫戳穿这些不是在挑谁的错处,只是想告诉你,过你们母子关系竟是这样,她现在最想看到的便是你犯错了。你若不敬嫡母,她将事情宣扬出去,于你和公主都无益处,日后你再难在国公府里站稳脚跟;而你若处处敬着她,一位地委屈明颖你信不信,这事会传得更大,直至让皇上下旨命你们和离,到时候你在皇上眼里成了恶人,便也别想再承继义国公的爵位了。” 安寂半晌,温青枫直起身,目光空洞,一声哑笑:“这些臣都知道” 顾鸾神色淡淡,扫了眼明颖的神情。 她自知温青枫看得清这些道理。他学识出众,史书政书都不知读了多少,这点计谋当然一看便知。 这些话,她原就是说给明颖听的。 明颖听明白了才能心疼他的难处,免得为这点事夫妻生隙。 “你知道,你只是没办法。”顾鸾笑笑,“若本宫在你的位置上,本宫也没办法。罢了,这事交给我们当长辈来料理清楚,你先退下吧。” 温青枫闻言,神情一急:“那公主” 顾鸾:“公主先在宫里小住几日。你带人将公主府收拾好,公主自会跟你回去。” 温青枫滞了滞,终没再说什么,俯身一拜:“臣告退。” 顾鸾点头,无意让明颖这会儿多与他说话,就只让宫人送了他出去。 待他离开,贤贵妃失笑:“还是你看事情透。若这事要我来办,我必定先赏青枫一顿板子再说。” 明颖眼中一颤:“母妃” 顾鸾闻声嗤笑,乜她一眼,朝贤贵妃道:“瞧她这个样子,你若真赏她驸马一顿板子,她怕是日后什么委屈都要自己吞了,再不肯跟你说。” 这话打趣得明颖红了脸,双手一捂,小声呢喃:“儿臣才不会那样” “你如今成婚了,日后自己管着公主府也要添个心眼儿。”顾鸾温声教着明颖,笑容敛去三分,“就拿这事来说,瞧着难办,其实道理也不过一句事出反常必有妖。寻常的官眷哪怕不喜欢原配所生的儿子,又哪里敢薄待下嫁的公主呢除非是有别的谋算,让她有利可图。” “此事算是义国公夫人失算了,她没料到你性子并不那么和软,即刻就能进宫来告婆家的状。可日后若有这样的事情,你也要想明白,别二话不说就先跟驸马闹脾气,倒让亲这痛仇者快。” “佳母妃教导的是。”明颖颔首轻言,顿了顿,又小心询问,“可佳母妃想怎么办” “本宫会传你婆母进来说说。”顾鸾一哂,“这事你别管了。若这点麻烦都收拾不了,我这么多年的皇贵妃可是白当了。” 镇不住一个国公夫人,她两辈子的御前掌事也算白当了。 是以当日晚上,义国公四子温青松就奉皇贵妃旨入了宫。按规矩来说,皇贵妃是嫔妃身份,并不宜召见外臣,可满朝皆知皇贵妃早已形同国母,又还兼御前掌事,义国公府自不敢抗旨。 这位公子入宫后,顾鸾并不急着见,只着人收拾了一方院子好吃好喝地招待着。除此之外,一应消息都被压住,义国公府休想打听他进宫到底什么事,也别想知道他在宫里是死是活。 她将这些吩咐交待下去的时候,楚稷正好忙完政务回到纯熙宫,听了几句她吩咐下去的话,立刻并退了宫人,接着就笑:“两辈子真不白活啊,比我上辈子处理得漂亮多了” 顾鸾闻之皱眉:“上辈子也有这事” 他理所当然:“有啊。” 她瞪眼:“那你怎么不提前告诉我一声呢也不怕我搞砸” “实话实说我忘了。”楚稷讪笑,揽她落座,“上辈子明颖和驸马之间就起过这一次矛盾,后来一直夫妻恩爱,日子一久我就忘了,今天看明颖进来哭诉才想起来。不过我就知道交给你办肯定没问题你是谁啊你是大恒朝立国以来办事最周全的御前女官啊” “”她无语地斜眼瞟着他,嘴角轻扯,“杨青怎么样了” 楚稷:“全须全尾地回来了啊。” “谁问这个了”她一推他,“我是说他和悦颖的事他肯定听说悦颖的驸马没了的事了,没说什么” “这他能跟我说吗”楚稷无奈挑眉,“但你放心吧,他们两个这就是天定的缘分。只不过上辈子除了缘分之外天时地利人和都没有,才成了孽缘。这辈子都有了,不在一起天打雷劈。” 第111章 番外·八年后(九) 夜色之下,骏马自京中街巷间疾驰而过。 杨青原本着人去公主府传过话,却不料入宫觐见会这样久。眼下天色已晚,他若再登门拜访便不合宜,心下就想一会儿将悦颖请出来说几句话就好,免得让旁人见了要起些子虚乌有的议论,平白辱了悦颖的清誉。 几刻之后,杨青到了府门口。 他勒住马,府中即有小厮迎出来,他将马交给小厮牵走,径自行向公主府的府门,叩了叩门环。 “谁啊”里面先有仆妇扬音问了句,不多时,府门就开了。 门内的仆妇识得他,低眉顺眼地笑说:“大人,这都什么时辰了。” “我知道。”杨青颔首,“我不进去,只请殿下出来说两句话就好。” 仆妇却摇头:“殿下已睡下了,大人请回吧。若有什么事,大人不妨明天白日来见。” 杨青想想,也好。他原也没什么要事,只是想见她罢了。 他于是像那仆妇道了声“多谢”,便欲径自转身离开。却听那仆妇又说:“大人该去瞧瞧府中东北角的院子。” 说罢,她便探手关门。杨青一愣,不及回头问上一句,府门就已关合。他滞了滞,拧着眉头径自回了府去。 他已在宫中待了一整日,晌午时皇上赐了宴,晚上他们却是都没用膳就散了。杨青早已饥肠辘辘,可因仆妇那句话,他却一时没了用膳的心思,进了府门就闷头往后头去。 他身边的小厮清楚底细,看出他要去何处,不吭声地跟着。在他离近东北侧的那方院时,小厮更是直接识趣地溜了。 漆黑的夜色里,月门中两扇半圆的木板关合着。杨青一时想不到院子里究竟有什么,立在门前缓了一息,才伸手将门推开。 不及定睛,一股浓郁的香气袭面像是鸡汤的味道。 田螺姑娘 有那么一瞬,杨青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儿时听的神话故事。 下一刹,他的目光定住。 月色之下,美人淡绿色的襦裙柔和清丽,坐于石案旁,侧颊再熟悉不过。 在她面前的石案上,一只砂锅放在小炉上,小炉中窜着火苗,令炉中的热气裹挟香气四溢。 杨青不由自主地窒息,脚像是被钉子钉住了,挪动不了,也回不过神。 悦颖抿着茶,偏过头,笑吟吟地看他:“大人是打算继续傻站在那儿,还是先阖上院门,我们说说话” 这句话令杨青如梦初醒。他突然意识到让旁人知道她在这里恐怕不好,急忙回身关上院门,几步行至案边,坐下来:“殿下怎的在我府里” 这句话没说完,他就随着她视线的牵引看到了她身后院墙上的那道门。 这道门原本自是不存在的。 杨青愣了一下,悦颖慢悠悠地又说:“我猜你没用晚膳,煲了鸡汤给你。” 杨青蹙眉:“殿下” “昨晚我也在。”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只是没想到你这么心大。足足两年没回府,回来也不先四下看看。我等不着你,只好自己先回去了。” 她一壁说着,一壁给他盛了鸡汤。这鸡汤不知炖了多久,汤色已然金黄,在院中浅淡的灯火映照下,油花飘在面上,令人食指大动。方才他不在,她自己闻着香味都饿了。 可她将汤递过去,他却不接,只一喟:“殿下不要装傻。” 悦颖滞了滞,将汤碗放在他面前,反问他:“是谁在装傻” 杨青蹙眉。 她说:“我已十七岁了,若未婚夫没有亡故,我已嫁人为妻,早便不是小孩子了。许多事情,是大人在装傻充愣。” 杨青垂眸不言,悦颖也不再言,只等着他发话。 半晌,他失声一笑:“个中道理,殿下必定心中都明白。又何必来戳破这层窗纸,徒增难堪” 她摇摇头:“没有人会难堪。” 说罢她站起身,绕过石案,伸手拉他的衣袖。 他不愿理睬,她不依不饶地硬拉,他终是不得不起身,被她拽到了那扇门前。 她信手将门打开,门那边的一片翠竹就映入眼帘。可那翠竹却不是依墙而建,留了一道可供一人走动的窄道,上铺石子,是挑细致的石子路。 悦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这门与翠竹不是我自作主张修的,公主府修成那天便有。我搬进来的当日父皇也在,他跟我说若日后一直无心嫁人,如张公公那样收养几个孩子,亦能一享天伦之乐。” 杨青眼底一震:“你说什么” 他 瞠目结舌地看着她,不敢相信这话是从九五之尊口中道出来的。 话中的道理并不稀奇,只是偏偏提及了张俊。 若只为这一事,大可不必提及张俊。 杨青不可置信:“怎会” “我看父皇早就知道了。”悦颖抿唇,“我思来想去也不知他是从何而知,却可见他并不在意。大人,若连父皇都不在意,我们又何必这样消磨下去,不如就” “殿下。”杨青沉声,打断了她的话。 月色明亮,他迎上她的眼睛,看出她眼中的不安和期待,摇了摇头:“殿下要知道,我是个宦官。宦官不能为的事,何止生儿育女这一样殿下不要再想这些了。来日还是让皇上为殿下另择一位驸马,好好成婚吧。” 他说罢,转身就要走,走得极快,几乎像是要逃。 可她在身后喊了起来:“你胡说分明就是只有生儿育女这一样” 杨青皱眉,神情复杂地转过脸,看到她一脸的执拗。 执拗之中,她双颊红起来,很快红到了耳根。她死死盯着地,又道:“我已我已懂一些了,你休要诓我” “”杨青哑了半天,思来想去,仍旧不明白,“我诓你什么了” “你不懂”她一怔,突然慌张。 他等着她说出个所以然,可她局促起来,一步步往门那边退:“那那回头再说。时候晚了,我先回去歇息,你你你你鸡汤记得喝” 说罢,院门啪地被她关阖。 “”杨青看看门c看看汤,看看汤c又看看门,还是没懂。 宫中,又一整日过去,顾鸾终于好整以暇地下了旨,请义国公夫人入了宫来。 义国公夫人已有一天两夜打听不到儿子的消息,听闻皇贵妃宣她,自然立刻赶进了宫门。顾鸾坐在纯熙宫正殿里安然等着,义国公夫人满目惶恐地入殿来行大礼的时候,她正在想今日这茶好像沏得偏浓了一点。 蹙了蹙眉,顾鸾带着三分不满将茶盏放下,睇了眼国公夫人:“夫人不必多礼,坐吧。” 宫女即刻上了前,扶国公夫人起了身,至侧旁落座。顾鸾凝视着她抿起笑:“义国公一府簪缨数代,夫人也是见过世面的,本宫便也不必与夫人拐弯抹角地说话此番传夫人进来,夫人该知道是什么缘故。” “是”国公夫人强定心神,颔了颔首,“娘娘容禀,此事实在是臣妇家中虽簪缨数代,却不曾尚过公主,一时之间难免有些摩擦。若惹公主不快了,臣妇愿向公主赔罪,但求娘娘莫要为难不相干的人。” 顾鸾轻笑:“夫人若这样搪塞本宫,可就实在是不聪明了。” 国公夫人一滞,连忙起身,诚惶诚恐地又拜下去:“臣妇不敢” “你不敢”顾鸾这回不再客气,面色尽冷下去,“你这是自持身份,知道本宫不能让你向晚辈赔罪。若本宫真让你去了,事情传出去,倒成了公主不敬婆母仗势欺人” 国公夫人没料到她会想得这样明白,更没料到她会说得这样直,一时额上直冒了冷汗,忙叩了个首:“娘娘恕罪” 顾鸾懒得看她,视线瞟向一旁:“本宫今日就跟你把话说个明白,你们府里那些鸡毛蒜皮的算计,别以为外人真不知道。皇上敢将公主嫁过去,就不会让她吃半点亏。你若琢磨着公主受了委屈要担罪名的只有驸马一人,便是打错了算盘。从今往后,你们一府的荣辱都系在公主身上,公主过得好,你们跟着沾光;公主委屈了” 她微笑起来:“别当你们家世显赫,皇上就真不敢动你们。” 国公夫人跪伏于地,竟应不出一个字。 “况且,若只是要治你,事情都不必闹到那么绝。”顾鸾轻哂,复又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润了润喉咙,“你就一个亲生的儿子,义国公的嫡子庶子加起来却足有七个,另还有五个女儿。你说若你那个儿子此番入宫平白无故地没了,义国公是会为他来鸣不平,还是会为了保住阖府的荣耀与性命息事宁人” 国公夫人倏然抬头:“娘娘” 她眼中已满是惊恐,面上血色尽褪。 顾鸾对她这副样子颇是瞧不上眼:“瞧你这点出息。”说着皱了皱眉,“你想让你儿子承袭爵位,好生教养他,让他自己长本事才是道理。再不然,你若有本事挡了这门亲事,不让原配的儿子出头,本宫也敬你三分。可如今呢” 顾鸾厌恶地摇摇头:“你搏不过这些男人的心思,又教养不好自己的儿子,就冲着儿媳去。她在宫里金尊玉贵地长大,被教得知书达理,不是为了去夫家吃这种哑巴亏的。” “所以这回的事,总还要有个交代才好,本宫给你两个选择。” 说及此出,她复又顿了顿声。国公夫人僵硬地跪在那儿,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不敢放过她一丝一毫的情绪。 顾鸾反倒笑起来:“一则,是你认下 这苛待继子的恶名。本宫自会想法子让京中贵眷们知道,公主从义国公府搬出去是挨了你的欺负,如此方能绝了后患,免得你们府里有那个不长眼的出来颠倒是非,没的污了公主的名誉。” “不不行”义国公夫人连连摇头,“臣妇臣妇若落个苛待继子的恶名,日后还如何在宫中立足” “也是。”顾鸾了然地笑了,更善解人意地问她解释了两句,“这名声传出去原就不好。更何况这继子还是原配嫡出,更显得夫人不容人了。” “是”国公夫人惶恐地点头。 “那就简单了。”顾鸾笑容敛去,居高临下地睇着她,眼中沁着寒意,“那就依第二样让满京城都知道,你们苛待公主是因爵位之争。简而言之么”她颔了颔首,“就是你们目无君上,竟拿天家公主当枪使。” 第112章 番外·八年后(十) 义国公夫人闻之,大惊失色。 如此过了约莫一刻,便有纯熙宫的宦官入了紫宸殿,向皇帝禀明了原委,又道:“义国公夫人已出宫了。” 楚稷含着笑:“她儿子呢” “一道回去了。”宦官回说,“皇贵妃娘娘直接下了旨,说义国公夫人不能善待继子,刻薄公主,命公主与驸马即刻从义国公府搬出去。这旨意一出去,京中就都该知道义国公夫人是个恶婆母了,她自不敢再欺负大公主。” 楚稷点点头:“退下吧。去问问皇贵妃,午膳是她来紫宸殿用,还是朕去纯熙宫。” “诺。”那宦官一揖,自告了退。楚稷手里执着卷书,却半晌读不进去,脑子里还在回味顾鸾的这一番手段。 不愧是多活了一辈子,她办得比他上一世时通透多了。 上一世明颖进来哭诉,于他而言,女儿嫁出去委屈了,自然是女婿的错。他于是二话不说先将驸马传进来训斥了一顿。 驸马原也委屈,可看他大怒,也不敢争辩。后来还是明颖舍不得,从贤贵妃那里匆匆跑回紫宸殿,帮驸马陈情,他这才明白驸马也有难处。 后来,他的办法倒也与阿鸾此番差不多,无非就是恩威并施。一方面打压了国公夫人,一方面再抬举驸马,义国公府面子上便也过得去。 但因为开始时委屈了驸马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办的不如阿鸾这回好。 楚稷饶有兴味地品了半天,又有宫人入了殿,禀道:“皇贵妃娘娘说跟国公夫人说话累着了,懒得动,晌午请皇上去纯熙宫用膳吧。” “懒死她。”楚稷挑眉,啧声,“知道了,朕一会儿就去。” 纯熙宫中,顾鸾在义国公夫人出宫后小歇了片刻,就听说驸马已进了宫,去启德宫接明颖了。 启德宫差来的宫女小声告诉她:“我们娘娘气不过,还是骂了驸马一顿” 顾鸾笑笑:“贤贵妃就这么一个女儿,刚出嫁就在婆家受这种委屈,她当然心里有气。让她骂就是了,驸马心里也该有数。” “是。”那宫女神情轻松下来,就此告退。又过不多时,公主驸马就一道出了宫,在宫道僻静处,温青枫伸手揽住了明颖,轻声言道:“别生气了,我们日后就在自己府里住,再不必回国公府去。” 明颖美眸一翻:“要回就回,反正我现在不怕她了。佳母妃的本事我知道,一准儿把她治得服服帖帖的。” 温青枫含笑,连声称是:“是是是,满朝文武也没有不知道皇贵妃娘娘威名的,我继母哪里比得了她,不知是如何灰溜溜回府去的。” 明颖听得扑哧一笑,不远处突然传来喝骂:“我们殿下性子好,素日不跟你们计较,你们别欺人太甚” 明颖与温青枫皆一怔,循声看过去。他们身侧恰是一条横插过来的宫道,不远处几名十五六岁的少年,有的是世家公子装束,有的像宫中侍卫,都是一脸火气,正自争执不下。 温青枫疑惑蹙眉:“这是” 明颖凝神细看:“左边那几个像永昌身边的伴读,右边那几个” 右边那几个几乎都只能看到个背影,她也瞧不出是谁。 与此同时,那边动了手。一名伴读先怒气冲冲地推了个侍卫,对方的火气一下也上来了,二话不说地杀回两步,一把拎住那伴读的衣领。 旁边的同伴们见状,自也有相互动手的,亦有慌张拉架的。明颖一看不好,忙扬音断喝:“都住手” 这一声喝,混乱之中却无人听见。明颖疾步上前,温青枫随她同去,边走边也喝了声:“住手” 几人一静,扭头看来,都僵了僵,纷纷一揖:“殿下。” 明颖至他们面前驻足,声音发冷:“怎么回事” 便有个伴读指着侍卫道:“他们先动的手” “胡说”这厢侍卫们立刻横眉冷对,“分明是你们” “行了”明颖厉声,“谁先动的手我看见了,我只问你们是为何起了争执。” 这话一说,众人都安静下来。个个都低着头,显然皆有心虚。 明颖见状,心里猜到了些许端倪。一直以来,永昌与永昕之间的事她都心里有数,目下她也认出来了,几个侍卫正是永昕跟前的人。 她于是无声一喟,看向温青枫:“你先回吧,我去看看永昕。” 温青枫自知这里面约有他不便多听的事,便点头:“好。皇子们都正值年轻气盛的时候,你别为他们动气。” “嗯。”明颖应下,就绷着张脸先行向永昕的住处去了。几个侍卫自然会意 ,一语不发地跟上她,永昌的伴读们也不敢再行纠缠,无声地施了一礼,连忙告退。 三位皇子目下所住的地方离紫宸殿都不远,明颖带着几个侍卫往南走了一小段便到了。她进了永昕的院子就往书房寻,永昕果然在读书,永昀翘着二郎腿躺在茶榻上,没点正经样子。 看见她进来,永昀倒立刻爬了起来:“姐。” 明颖睨他一眼:“功课写完了” “写完了”永昀道,永昕放下书站起身,先一揖:“姐。”接着就注意到与长姐一道回来的几个侍卫,眉头皱起,“怎么了” “这话该是我问。”明颖边说边踱去茶榻旁落坐下来,永昀见状,坐姿规矩了。 明颖打量着永昕,道:“你跟永昌怎么回事我只道你们关系还过得去,怎的底下人都争成这个样子了” 永昕锁眉:“我跟大哥是还过得去。可底下人察言观色,总不免有想出头邀功的。我自己的人我尚能约束,大哥那边的”他叹了口气,“我也管不了。” 他这般说,即有侍卫不忿道:“是,二殿下已是处处忍让,可大殿下那边”他咬了下牙,“从伴读到侍卫再到宫人,哪个不是盯着这边找麻烦但凡大殿下管过,也不至于” “有这事”永昀瞪眼,脊背挺得更直了。 他看看那侍卫,又看看永昕:“哥,这事你怎么不跟我说啊” “跟你说有用吗”永昕拧眉,摇摇头,便与明颖道,“姐,你也别管了。我和大哥现下都入朝担起了差事,我把差事办好比什么都强。至于这一口气,他既咽不下去,就让他争吧。” 在永昕看来,这种事情无伤大雅。况且大哥既然气不过,能在这些地方出口气也好。 现下紧要的,是他们两兄弟之间不能直接闹出纷争。如若事情大了,逼得父皇出面决断,日后这兄弟情分就真没了。 永昀却气不过,见他这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起身便走:“烦死了,你们这么活着不累啊” 明颖与永昕相视一望,都懒得理他。 他是不累,他日日跑马胡闹最不累夺嫡的事他也分毫不挂心,天天活得跟个二傻子似的 京中,杨青晨起时收到一只隔壁公主府送过来的木匣,然后大半天都闷在书房里没见人。 木匣里别无他物,就三本书。每一本都是崭新的,毫无翻过的痕迹。 杨青拿到时只纳闷这封面上怎么连个封面也没写,怀揣疑惑信手翻开一看,就啪地又阖上了。 书中画比字多,香艳销魂。 男男女女,动作描绘得栩栩如生,还有些有趣的“物件”辅助其中。 杨青阖上书僵坐在那儿木了半晌,明明已是深秋时节,一颗豆大的汗珠却从他额上淌落下来。 悦颖怎么怎么能 他眉头紧锁,不知该如何应对。 一个尚未成婚的女孩子,都在看什么鬼东西 接着,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她昨晚所言的话。 那时她以为他在诓她,可他真的没懂她在说什么,现下方知缘何会有那样的一番对答她看的这些书,他可没读过 杨青心乱如麻,面红耳赤地支住额头。他食指一下下按着太阳穴,用了十二分的力气,每一下都按得太阳穴生疼。 如此足足按了约莫一刻,他才终于让自己冷静下来。 长长地吁了口气,杨青离座起身,将书收回木匣中,端着目下往外走。 他推开房门,外面的小厮立即迎上来:“大人。”言毕就要帮他拿那木匣。 杨青一避,生怕别人知道里面是什么。自己抱着,往东北侧的那方院子去。 他推开那道窄门,再穿过那道竹林,就到了悦颖书房所在的院落。悦颖原就有心等他过来,不必他找,就自己从屋中跑了出来:“你来了” “殿下。”杨青沉声,将她手腕一扣,大步流星地拉进屋去。 她一时讷讷回不过神,他回身仔细阖好房门,将目下放到桌上,脸色阴郁到极致:“殿下从何处得来的这种东西殿下一个姑娘家,又是公主,岂能” “佳母妃给我的呀。”悦颖清脆道。 “”杨青话声噎住。 他原已打了半晌腹稿,准备了满腹规劝她的话,但随着这句话,他一个字都再说不出来。 “你说你说什么”杨青的神情扭曲到极致,声音不自觉地高了,“你再说一遍” “吼我干什么。”悦颖垂眸,“我觉得佳母妃说得对呀,既是打算在一起了,有些问题总要想到的。她作为长辈,想让我过得好,自然要帮我打算到位。不过不过” 她说着又心虚起来,偷偷地看了眼杨青:“你不要告诉她我给你看过,这种东西恐怕由我给你不太好。” 你知道不 太好啊 杨青扶住额头,觉得头疼。 第113章 番外·八年后(十一) 悦颖当然知道不好。 这样的事哪里是可以面对面聊的两个人现下并未有什么关系,这样的书她也不该拿给他看。 只是见他那样茫然不开窍,她心里着急。 眼下该说的都说了,她双颊不自觉已克制不住地红透,在他面前死死低着头,再说不出一个字来。 杨青神情复杂地看着她,良久,叹了一声:“悦颖。” 他摇摇头:“你实不该为我费这种心思。你是两国公主,前路坦荡,分明可以” “你不要与我说这些了。”悦颖摇头,“前路坦不坦荡,不是旁人说了算的,要我自己觉得好才是好。如今我只问你一句话,你究竟有没有那么一点有没有那么一点喜欢我” 言及此处,她复又抬起头来。双颊上的红晕尚未完全褪去,但她眼里已没了局促,只余认真:“我想好了,若是我一厢情愿,我就不逼你了,我去道观做姑子去我父皇后宫原有个秦氏你该听说过,那便是如今的聆观真人。我去拜访过她几次,那等粗茶淡饭的日子瞧着是清苦了些,可若尘世的生活不能尽意,我想那样也挺好玩的她说夜观天象能悟出许多东西呢” 这等想遁入空门的话,有她说来却明快活泼。可正因明快活泼,杨青知道她是认真的。 她这是认认真真地想过这条路,并且打心眼里觉得那也不失为一种好日子。 他一时心惊,沉吟不语。悦颖看着他沉默,眼中的光华一分分消散,最终化作一叹:“我明白了,你别为难” 说罢,她提步就要走。 杨青心底一颤,陡然慌了阵脚。 “悦颖”他蓦然回身,一把将正要推门的悦颖拉住。那一瞬里,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很快,那种无可抑制的惊恐,分明是怕她真的出了这道门就要进宫,求皇上降旨准她做姑子去。 他想他配不上她,却更不该让她因为他而觉得“这尘世的生活不能尽意”。 而若不提这配与不配,他又如何会不喜欢她呢 攥着她的手腕,杨青的手打了颤:“都听殿下的。” 悦颖一怔,明眸抬起:“真的” 杨青心乱如麻,也不敢看她,视线飘开盯向旁边的墙,半晌才又道出两个字:“真的。” 下一瞬,她跳起来搂住了他的脖子。他慌忙扶她,也因此迎上了她一脸的兴高采烈。她无所顾忌地吻在他侧颊上,蹦蹦跳跳地告诉他:“让我亲了就是我的人了,你可没有反悔的机会了” “”杨青的神情又复杂起来,莫名有了种“被迫就范”的错觉。他拧着眉看她,她眼睛里全是笑,他终是也绷不住了,随着她笑起来,“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像什么” 悦颖浅怔:“像什么” “像你们维那穆传说里的路间妖。”他道。 悦颖自知路间妖是什么,神情顿时一厉,凶巴巴地瞪他。 路间妖在维那穆传说里,乃是乡间独有的妖怪。他们会在入夜时分等在偏僻小道上,若有少男少女经过,他们就变出一张漂亮的面孔上前与之攀谈,诓骗少男少女与他们共度良宵。 对方若是从了,倒也不会有什么可怕的结果,路间妖并不吃人。只是若这被骗到的人类让他们满意,他们就会一而再地行勾引之事,直至丑行暴露,对方不免会被人间的衙门治罪。 悦颖笑说:“若我真是路间妖,便是这世上运气最好的路间妖了。连父皇都肯护着我,我还怕谁” 只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父皇和佳母妃究竟是从何处知道的她的心事。 另一方公主府里,明颖斟酌了半天,最终还是差人进宫去跟永昌递了话,让他知道他身边的伴读与永昕的宫人起了冲突。 她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早些年,她母妃住在纯熙宫里和佳母妃作伴,她与佳母妃膝下的兄妹三人尤为亲近。但和永昌之间,虽说她也是长姐,情分却到底隔了一层,不是什么话都能讲的。 她只能盼着永昌能将事情看明白,能处理得宜。若不然,即便永昕想要息事宁人,怕也难做到。 而在这样的事上,她和永昕的想法差不多能大事化小自是好的,若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兄弟情分就真的没了。 思索之间,面前人影一晃。明颖抬眸,才发现驸马不知何时已回了屋,都走到近前了。 温青枫见她这样便笑:“魂都丢了。怎么,还在想两位皇子的事” 明颖点点头,一喟:“其实他们兄弟关系一直挺好的,如今就为了一个皇位,闹成这样。” “就为了一个皇位” 温青枫好笑,“你这话说得好像皇位不重要。” “自然重要。”明颖讪讪,往他身边挪了挪,脑袋歪到他肩上,“我只觉得这事在他们之间没什么可争的。永昌固然是嫡长子,可他们两个都已入朝办差有一年了,哪次不是永昕办得更妥帖漂亮父皇不会一心偏袒嫡长,朝臣们亦不是傻子。便是我这样不理政务,都看得出永昌是争不赢的。” 温青枫点点头,凝神思索道:“可既然嫡长子的身份在,他不肯放手也情有可原。更何况皇贵妃一直专宠,他心里是否存怨也未可知。” “这不会。”明颖笃然,“我佳母妃处事公正,待母后也恭敬。母后去行宫安养之后,永昌名义上是由我皇祖母抚养,实则都是佳母妃在操心,他心里是念着佳母妃的好的。” 温青枫听得一愣:“若是如此,这兄弟相争倒真有些没头没脑了。” 倘使兄弟两个本事相当,哪怕一母所出,皇位这样让人趋之若鹜的东西要争便也争了。 可现下看来,这兄弟两个治国理政的本事根本没得比。既然如此,何必虚争一口气平白伤了兄弟情分 温青枫觉得他们还不如兄友弟恭,待得今上百年之后,自有一个明君个贤王外加一个快活度日的逍遥亲王,这不是挺好 只是这样的假设,做也无益。 温青枫只得提醒明颖:“你固然可以盼着他们和气,但若真到了争端四起的那一步,你要想好你站哪边。” “那我自是站永昕啊”明颖不假思索。 话音落下,她忽而打了个寒噤。 若连她和驸马都已然在想日后站谁的问题,可见宫中已争成了什么样子。 宫里,永昌读书到半夜,听长姐差来的人禀了话,皱了皱眉头,问近前侍奉的宦官:“有这事” “下奴也略有耳闻。”那宦官躬身,“下奴还听说,二殿下已罚过了身边的侍卫,扣了两个月的月银。原还要赐杖责,但因先动手的不是那些侍卫,就着人先记了档,日后有错一并罚过。” “知道了。”永昌垂眸,继续读起了书。 那宦官怔了怔,小心提醒:“咱们这边您看是不是也做做样子一个巴掌拍不响啊。” “不必了。”永昌摇头,“他那边是侍卫而已,几位伴读却都是世家子弟,不可相提并论。况且二弟素来爱出头,在朝堂上事事争强好胜,他们心里不免为我不平,我看这口怨气也存了许久了。如今在几个侍卫身上出了气,总好过日后将事情惹到二弟头上去。” “这”那宦官想想,迟疑点头,“也是。” 言毕他就退了出去。 永昌读完这一页,阖上书,疲惫地扶住了额头。 好累。 他估摸着时辰,猜想二弟应已至少睡下一个时辰了。三弟大概睡得更早,若是没睡,就又是在玩。 唯独他,日日苦读,无一日敢放松。 每逢这个时候,他总觉得疲累得难以支撑。他甚至渐渐明白了父皇在四川时与他说的话,午夜梦回时偶尔也会想,当个清闲的亲王或许真的更好。 他听说父皇已有意为他们兄弟三人挑选皇子妃了,来年就会有一场久违的大选,专为他们而设。 若他此时想全身而退,时机可谓刚好。他可以借着大婚请旨出宫开府,这是加封亲王前约定俗成的规矩,父皇自会明白他的意思。 可想起母后临终时的遗言,他还是不甘心。 他不甘心出宫开府,想住进东宫。他想让母后看到,他和永昕之间终是他略胜一筹,她的儿子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差。 不远处的另一方院里,看不过眼的乳母进屋劝了几回,摇骰子的吵闹声终于停下来。几个手气不好的小宦官输得鬼哭狼嚎,赢了钱的嘻嘻哈哈地奚落他们。而永昀这个庄家自然赢得最多,胡乱塞了些钱哄住了那几个输家,就把他们都轰了出去。 唯独走在最后的那个被他拉了回来:“小卓” “嗯”小卓忙停住脚,跟他回到屋里。 他压音问她:“你赢了还是输了” “赢了的”小卓眉开眼笑,“三两银子呢” 三两银子,放在民间可是不少钱。她母亲先前病重,多亏永昀出手相助才请名医治好了病,可后续的进补也总要花不少钱。 这些事小卓没再跟永昀提过,但自己能多赚些钱总是好的。 永昀却将那沉甸甸的钱袋子往她手里一塞,大方道:“我今天坐庄可赢疯了你拿去用吧” “这不行”小卓忙将钱袋往回塞,“奴婢近来又没办什么紧要的差事,这怎么能” “快过年了”永昀和她对着推钱袋,说辞找得一本正经,“快过年了,得有赏钱” 小卓讶然,冷不防地还真被他框住了。 凝神一想不对啊,过年可还有三个月呢 第114章 番外·八年后(十二) 天气再冷一些,很快就入了腊月。自腊月十五开始,照例是君臣都难得可以放假的时候。皇子们在这日之后也不必读书了,只是还有些功课要写。伴读们自也都要各自回府去,与家人们一起过年。 而在头一日晚上,皇长子与皇次子身边的伴读还起了一次争执。 伴读们都不与皇子同住,白日里一同上课,晚上就去西边,宫中给他们每人都安排了一方院子。 几处院子相邻排开,离得极近。因次日就要出宫回府,大家晚上都让宫人收拾起了东西。当中有一位皇长子的伴读叫林长远,乃是皇后的本家侄子,不知怎的就收拾到了很晚,动静又大,吵得左右两方院子都不得安寝。 这其中,左边那方院子里住的也是永昌的伴读,忍便忍了。右边住的却是永昕的伴读安年,他好巧不巧地还与顾鸾的母亲沾亲,在永昕的四位伴读里算是领头的那一个。 一直以来,永昕隐忍,底下的伴读们吃了不少暗亏。安年早已心里有气,被吵得不能入睡不禁火气上头,披上衣服就冲了出去。 “吵什么吵”他立在隔壁院子门口,呵斥里面的宫人,“都什么时辰了” 话音未落,林长远就风风火火地杀了出来:“你冲谁嚷嚷呢” “谁不懂规矩我冲谁嚷嚷”安年不甘示弱,立刻嘲讽回去。 这一来二去很快引得其他伴读出了门一观究竟,很快争得脸红脖子粗。三皇子永昀的伴读们原本与他一样,不爱掺和这些争斗,可眼见他们一不留神就要动手打起来,终是不得不出来拉架。 这一拉架就不免分出了远近亲疏。永昀到底与永昕更亲近,二人的伴读也更加熟悉,一时间,院前的局势变得分明了,林长远心知寡不敌众,终是没有动手,与几位同伴边骂边回去休息。 永昕身边的几人也被永昀的人拉开,互相劝着消了气,也就各自回房。 如此这般,一场争端终于消散,众人也都睡得尚可,但梁子却结下了。 翌日天明时,伴读们各去向三位皇子辞行,因三位皇子同在尚书房里理着要带回去读的书,三拨人不免又都碰到了一次。 当着皇子们的面,他们谁也没说什么,可谁的脸色都不好看。 对这样的情形,永昌与永昕心中有数,知道必是又起了摩擦,都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不提不问。 永昀却不想那么多,见状眉头挑了挑,就道:“正好,我送送你们。” 他说罢,就跟自己的那四位伴读勾肩搭背地出去了。 两个当哥哥的都没有多想,因为三弟惯是这个样子,他跟谁都能称兄道弟。 永昀与伴读们走出去一段就停了脚,问他们:“怎么回事” 几个伴读相视一望,也不瞒他,七嘴八舌地将昨晚的闹剧说了。 还有人埋怨道:“若让我说,那个林长远是过分了些。仗着和先皇后沾亲,说话都横。安年可比他脾气好多了,若不是昨日实在被吵得受不了,我看安年也不会跟他计较。” 永昀撇嘴。 他不在乎林长远怎么样,也不想知道安年到底什么脾气。他只觉得,大哥和二哥之间不论有多少事,都只是他们兄弟之间的事。外人借此见风使舵c惹是生非,他不爱看。 永昀沉吟半晌:“你们都是正月十六回来,是不是” “是。”几个伴读都点了头,他颔首:“那这样”他边说边示意他们凑近,五个脑袋聚在一块,暗搓搓地商量起了,时而有人思索,时而有人应声,聊了半晌才散开。 自此又过半个月,除夕就到了。霁颖还处在将过年视作一大乐事的年纪,早上很勤快地爬起了床,先向顾鸾问了安,又跑去向太后太妃们拜年。 她是宫里最小的一个孩子,太后太妃们都宠着她。晌午她再回纯熙宫的时候,顾鸾一眼就看到她身边多了个太后身边的宦官,手里提了个竹筐,筐子里沉甸甸的,压得筐底都往下沉。 “这是什么”顾鸾边将霁颖招呼到跟前边问那宦官,宦官笑说:“是公主收的压岁钱。太后瞧着太沉不方便拿,吩咐下奴帮公主送回来。” “”顾鸾在霁颖额上一拍,“再过两年都要给你说亲了,还到处讨压岁钱” 霁颖揉着额头:“皇祖母说在她面前我永远都是小孩子,那我能说什么呀自是只得收了。” “你倒会说。”顾鸾嗤笑,又问她,“去跟你父皇问过安没有” “还没有。”霁颖道,“我听说父皇今日会很忙,就等他晚上来纯熙宫再与他贺年吧。等一会儿用完膳,我先再去见各位母妃们,见完母妃们就 去见哥哥们。” 顾鸾睨她一眼:“安排得倒很好,又打算赚多少钱呢” “母妃不要说出来”霁颖嬉笑着将她抱住,蹭着她的胳膊耍赖,“我收了压岁钱,母妃带我出宫玩一玩好不好我想去逛集” 顾鸾听得好笑。 宫里的皇子公主哪里会缺钱呢便是没有这压岁钱,想逛集也尽可以出去逛个痛快。 但从永昕永昀再到霁颖,却都很有这么一段对压岁钱兴致勃勃的时光。好像那些图吉利的钱串子比他们平日见惯了的金锭银锭还值钱似的,每年就这个时候最是“见钱眼开”,还要好生计划一番这钱来了该怎么花。 是以用完午膳之后,霁颖就又快快乐乐地出门了。顾鸾一下午都没见到她,傍晚见她仍不回来,想让宫人去寻,转念又想到怕是也不好寻。 鬼知道这小丫头现在在哪个宫拜年呢。 好在又过了约莫两刻,她就自己回来了。身边的宫人仍是提了个大竹筐,看着比上午那个还更沉一些。顾鸾让人把竹筐放到榻桌上,抬眼一瞧就咋舌:“这是压岁钱” “嗯”霁颖的声音一听就很开心。 顾鸾无奈了。 一般而言,压岁钱只为图个吉利,多以铜钱穿串。民间如此,宫中亦如是。 可霁颖这一圈跑下来,上午太后太妃们赏的还基本都是编得漂漂亮亮的铜钱串子,下午嫔妃与哥哥们给她的却都全是金银了。顾鸾还看到筐中还散落着几只锦盒,猜想里面大概是些首饰,哭笑不得地问跟她出去的宫人:“压岁钱哪有这样给的,你们也不拦着” 那宫女上前笑道:“奴婢劝过的,可来年是公主的本命年,亦是犯太岁的年份。各宫都说要多给些,实实在在地压住了才好,公主又怎好不收” 顾鸾想想也罢,只问霁颖:“你可好好谢过了” “我都好好磕头贺了年的。”霁颖清脆道。 “那就好。”顾鸾点点头,就吩咐宫人为霁颖梳妆。除夕宫宴一会儿就要开席了,这是一年当中最盛大的宴席,宗亲c百官,嫔妃c命妇齐至,要在含元殿里庆祝到后半夜。 因霁颖回来的太晚,顾鸾带她去含元殿时也迟了一些。许多宾客都已到了,有些在殿前广场上碰见熟人,就停下来寒暄。 见了皇贵妃仪仗,众人无不施礼。顾鸾下了步辇,颔一颔首:“诸位自便。” “大姐姐”霁颖眼尖,一眼看到明颖,立时飞扑过去。明颖含笑将她揽住,霁颖却退开半步,深福,“姐姐新年大吉” 明颖眉开眼笑:“来,压岁钱。” 顾鸾眼看着一锭金元宝就这么拍在了霁颖手里。 紧接着,又听明颖问:“你二哥呢” 霁颖想想:“应已在殿里了,我们进去找他。” 说罢她就要拉着姐姐的手进殿,顾鸾蹙眉,一唤:“明颖。” 明颖转过脸,迎回来:“佳母妃。” “霁颖先去找哥哥们吧。”顾鸾摸摸她的额头,等她跑了,就带明颖从殿前避开了几步。 停下脚,她打量起明颖来。 明颖虽只比永昌大了月余,比永昕永昀也只大了一岁多,却一直将长姐的威严拿得极稳,弟弟妹妹们都敬着她。 可近来,却出了些“怪事”,说来事情倒也不大,可若细想,却足以让人心神不宁。 沉吟半晌,顾鸾问她:“怎的专找永昕有事” “也没什么”明颖怔了怔,笑说,“有些日子没见到永昕了,找他说几句话。” 顾鸾挑眉:“如此而已” 明颖滞了一下。 宫里的孩子们都对这位佳母妃很熟悉,见到她这副神情,明颖便知这一关是搪塞不过去的。 她于是低下头,心虚流露出来。顾鸾见状,一叹:“你驸马近来与永昕热络,但我想他是刚做了姐夫的,觉得与哪个弟弟脾气相近就多走动一点也没什么。可你不同,你待弟弟们素来一碗水端的平,自小就是给他们送什么东西都知道一样送三份,如今” 她顿了顿:“你给他们的新年礼送进来的那天,他们三个正好一道出去骑马,东西就都送到了纯熙宫。永昕那份分明厚了两分,我压下来了,一会儿你拿回去,别让他们知道。” 明颖一慌:“佳母妃” “母妃不是怪你。”顾鸾心平气和地看着她,缓了口气,“但你要告诉母妃,这里头究竟有什么缘故。” “也也没什么缘故。”明颖低着头,声音轻轻。她边说边绞起手指,语毕偷偷抬了下眼帘,偷看顾鸾的神色,“就是佳母妃您觉得永昌和永昕这样的兄友弟恭还能维持多少时候” 第115章 番外·八年后(十三) 顾鸾心底一沉:“你们在宫外常聊这些” “那倒也没有。”明颖知她许是想岔了,讪然一笑,解释道,“只是前些日子永昌的伴读与永昕的侍卫之间起了些不睦,正让我碰见了,回家就与驸马说了几句罢了。眼下父皇正值盛年,弟弟们又还年轻,其他官眷前来走动,倒不曾听过这般话题。” 顾鸾的心弦这才又松下来。她攥了攥明颖的手,温声告诫她:“现下不是你该站队的时候。你也知道他们两个当下还算得兄友弟恭,哪怕心里有些隔阂,情分也还放在那里。在这个关节上,你这个当长姐的若盼他们好,就该如从前一样才是。若让永昌觉出连你都厚此薄彼,这情分怕是即刻就要变味了。” “我是怕永昕吃亏。”明颖的秀眉浅浅地锁了起来,蕴着愁绪,“若论本事,永昕自然是有本事。可永昌嫡长子的身份放在那里,倘使真争起什么来,永昕碍于身份只得让着他。我便想若身边亲近的人也将态度摆出几分,永昌或能谨慎一些,凡事三思而后行,翻脸的那一日也就可来得慢一些。” 顾鸾喟叹:“即便你这道理不错,这也不过是饮鸩止渴。永昌若伤了心,这样的拖延又有什么意义” 明颖又说:“可他们这样也不是个法子。” “你不要操心了。”顾鸾神情肃然,“你父皇一直在尽力地开解永昌,他是做父亲的,自能处理得宜,你这样横插一脚指不准就帮了倒忙。回去跟你的驸马也说一说,若他只是与永昕合得来,多走动一二我也不管,倘是为了别的事,就让他收了心吧。” 这话说得深沉而不容置喙,明颖自知不可再一意孤行,垂首呢喃地一福:“诺,儿臣知道了。” “走吧。”顾鸾神情缓和下来,不再多言,示意她一道入殿。 含元殿中,霁颖先跟坐在一起的二哥三哥贺了年,就去找大哥。永昌原正与林家长辈敬酒,看见她就一笑,转过脸来蹲身:“今日怎么这么乖下午就来拜年了,现在还知道来见礼。” 霁颖认真道:“太妃们说我来年犯太岁,若不乖一点会倒霉。” 永昌摒笑:“那是吓唬你的。”说罢就朝面前的林家长辈拱手道了别,拉着霁颖的手,自去席上落座。 这等正宴不比家宴,众人都是分案而坐,每人跟前一方长条的案桌。永昌示意宫人在自己桌边给霁颖添了张椅子,又亲自伸手端了碟点心给她:“这个是你爱吃的。” “多谢哥哥。”霁颖道谢明快。坐在对面的永昀遥遥望了眼,却撇了嘴。 这神色刚好被永昕看到,永昕也往那边扫了眼,就皱了眉:“你这是什么表情” “没什么。”永昀饮了口酒,“我就是觉得大哥这人真拧巴。一帮放纵下人跟你这边的人较劲,一边又待小妹挺好,真不知他究竟怎么想的。” 永昕闻言叹息:“事关储位,他能如此已很好了。” “好个屁那些事你若让小妹知道,小妹能气得哭鼻子”永昀想着那些破事就气不过,“兄弟之间有些摩擦原不是大事,他倒好,纵着下人胡闹,有当大哥的样子吗” “你小点声”永昕喝住他,眉头紧锁。眼位蓦然扫见母妃与长姐正入殿来,又伸手一拎永昀,与他一起立起身。 紧随而来的便是一阵问安声。然而声音未落,宦官的通禀声又入得殿中,圣驾也到了。 原就正在行礼的众人连忙下拜,顾鸾拉着明颖退到一旁,亦拜下去。不过多时,天子冕服齐整地入了殿,途经顾鸾身前将她一扶,遂一道行上九阶落座。 九阶之上隔有珠帘,帘后便是御座与一众嫔妃的坐席。这样的宴席若放在十年前,该是嫔妃们争奇斗艳的时候。可十年过去,皇帝对旁人不上心已众所周知,嫔妃们便也早已对他可有可无。这厢免了礼落座,她们就三三两两地各自说起话来,气氛一派自在。 俄而珠帘一晃,碰撞得叮咚作响。众人皆下意识地抬眸一看,就见霁颖探进脑袋来。 一时间满座嫔妃都露了笑意,楚稷正与顾鸾说话,见状招手:“别疯了,快过来,好好吃些东西。” “哦。”霁颖乖乖地上前,行至御案前,却不忘像模像样地一拜,“父皇新年大吉” 楚稷笑一声,示意张俊去扶她,接着就见她蹭到了他身边,眼巴巴地问:“父皇,女儿今年本命年呢。” “父皇知道啊。”楚稷一脸理所当然,气定神闲地夹菜。 霁颖扯一扯他的衣袖:“没有压岁钱的吗” “噗。”顾鸾冷不防地呛了口酒。 霁颖不好意思地扭头看她。她原是不太喝烈酒的,可今日过年,她有心 和两口助兴,这一口直呛得鼻中刺痛,用帕子掩着咳了半晌才缓过来。 刚缓过来,她就起身伸手,一把将霁颖拽了过去:“你父皇哪年没给你压岁钱”她板着脸问。 霁颖理直气壮:“可今年我本命年。” “”顾鸾想说本命年而已,怎么硬生生过出了一副天王老子的架势。 宫宴在子时后散去,在众人的恭送声中,圣驾先行离席,带着皇贵妃一道回了紫宸殿。 走出殿门,顾鸾就笑道:“霁颖还说晚上等你回纯熙宫要好好跟你贺年呢,不知准备了多少吉利话。” “她那是等我”楚稷啧声,“明明是等压岁钱。” 说罢他就唤来张俊,想了想,跟他说:“给公主送六十六两黄金过去,就说凑个六六大顺的意头。” 张俊领命告退,顾鸾无奈而笑:“你们就惯着她吧。她白日里的样子你是没看见,知道的是去拜年,不知道的怕是要以为她在宫里打家劫舍了一圈呢。” 楚稷诧异:“怎么了” 顾鸾衔着笑,边与他往紫宸殿走边将白日里的事与他说了。他听得好笑,她一叹:“大家都是好心,我只怕她真被惯坏了。” “不会。”楚稷神情轻松,“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她已十二岁了,平日里又一贯懂事。现下大家寻着由头宠一宠她,出不了大乱子。” 顾鸾想想也对。霁颖虽然过年这几天看上去无法无天了点,平日倒都还好,只与哥哥姐姐们闹得多些,对长辈都还是恭敬的。 回到紫宸殿,沐浴更衣之后二人躺到床上,就聊起了可能会出的“大乱子”。 顾鸾将明颖的事跟楚稷说了,楚稷听罢,叹息不言。 重活这一世,他防患于未然地解决了许多难题。唯独这储位之争,只消儿子们心思动了,就不是他凭一己之力能阻挡的。 顾鸾也叹气:“我劝住了明颖,可说实话,我也知道这么下去终不是办法。如今他们手底下的人就三天两头看对方不顺眼,终有一日,这火会在他们兄弟之间烧起来。我知道你总在尽力缓和,可这缓和怕也不是一直有用。” 楚稷听着她的话陷入思量,半晌,忽地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什么:“你有想法” 顾鸾抿了抿唇:“我有时会想,是缓兵之计更好,还是釜底抽薪为上。” “釜底抽薪”楚稷皱眉,转过脸看她。 她依旧平躺着,怔怔地望着床帐顶子,边思索边说:“我是想起皇后娘娘的事。你看当年她跟我之间也是忍而不发了许久,谁的日子都过不好。后来咱们引着她出了一桩大事,反倒太平了下来,她后来自己也想通了。” 言及此处她翻了个身,面对着他,徐徐又道:“所以我觉得永昌和永昕之间大约也是这样。如此一直耗着,两个人都不舒服,你若寻个由头借机发作,断了永昌的念想一时间关系疏离虽是难免的,可随着日子久了,永昕待他这兄长又不失恭敬,他或许反倒能放下些,好过这样空耗。” 楚稷轻声:“这我也想过,可我怕他想不开。” 永昌和皇后到底是不一样的。 当年皇后的事他们之所以能放手去办,半是为着皇后最后的日子能好过,半也是为了永昌的将来不得不为。 可永昌 楚稷终是怕他会想不开,日后几十年就要像上一世一样消沉下去。 “容我想想。”他喟道。 顾鸾原也没打算催他这便拿个主意,就不再多言,往他怀里一扎,便要睡了。 然而世事难料,楚稷为着孩子们的将来不敢贸然出手,却不料孩子们心里存了气,不肯安生。 正月十六,伴读们陆续回了宫。永昀早已知会过自己身边那几个早些回来,几人如约在天刚亮时就进了宫来找他。 永昌身边的林长远临近晌午才进宫,刚入第二道宫门,眼前骤然一黑一只麻袋猝不及防地落下,将他脑袋全然包住。 接着,林长远不及喊上一声,就觉一拳猛然砸向面门,他顿时头晕眼花。 “揍他”永昀喝道。 为免被听出是谁,这两个字他是捏着鼻子喊的。 一阵气势汹汹的拳打脚踢顿时袭来。林长远躲闪间很快摔倒在地,愈发无处可跑,只得缩紧身子c抱住头脸,护好各处要害。 永昀在旁边冷静地看着,觉得差不多了,便一招手,伴读们并几个宫人立刻跟着他迅速逃离,拐进侧旁的宫道上,消失无踪。 待得林长远撑坐起身c摘掉麻袋c将红肿的眼睛勉强挣开,眼前早已寻不到任何凶手的影子。 第116章 番外·八年后(十四) 半个时辰后,事情闹到了紫宸殿。禀到圣驾跟前的却不是“三殿下将大殿下的伴读打了”,而是“大殿下把三殿下打了”。 “什么”坐在御案一侧的顾鸾首先一愕,与楚稷相视一望,忙问,“怎么回事” 来禀话的宦官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说:“下奴不清楚方才三殿下原在太后娘娘处问安,退出颐宁宫就碰上了大殿下,大殿下二话不说就挥了拳头。三殿下c三殿下也是个不甘示弱的主儿,这就扭打在了一起。宫人们怕出事,赶紧去拉架,掌事嬷嬷又差了下奴出来,说先禀皇上跟皇贵妃娘娘一声。” 楚稷闻言便起了身,一拉顾鸾:“走。” 顾鸾如梦初醒,赶忙随着他出殿,一时间脑子里都是蒙的。 纵使她活了两世,皇子们“扭打在一起”的场面也没见过。 顾鸾和楚稷匆匆赶到颐宁宫的时候,正碰上永昕也闻讯而来。三人在宫门口碰面,永昕忙驻足见礼,楚稷张口便问:“怎么回事你知道多少” “儿臣”永昕神情僵住,楚稷一看就知,他这是什么也不知道。 “一道去看看。”楚稷一喟,带着他一同步入颐宁宫的宫门。 入得寝殿,顾鸾绕过殿门口的屏风就看到太后端坐在茶榻上,两个孩子都跪在跟前。离他们远点的地方还有个年纪相仿的少年,可这少年鼻青脸肿,伤得厉害,顾鸾好生分辨了半晌,才依稀认出这好像是永昌身边的一个伴读,叫林长远。 三人一并上前见了礼,太后颜色缓和了些:“你们来了,坐吧。” 楚稷就在茶榻另一侧落了座,宫女上前在茶榻近前为顾鸾添了张绣墩。永昕立在了母亲身边,心下一阵阵地为弟弟紧张。 太后先开了口:“永昌是当兄长的,无论如何也不该这样跟弟弟动手,哀家已让人罚过了。余下的,你们做父母的问吧。” 顾鸾一听,心下就叹太后精明。 与永昀相比永昌是失了生母的人,而她又大权在握。一会儿将事情问明白,不论错处究竟在谁c不论她与楚稷罚不罚永昌,都容易被议论成处事不公。 唯太后这做祖母的先行罚过,外人才说不了什么。 楚稷沉了口气:“怎么回事,你们自己说。” “大哥冲上来就打我”永昀忿忿开口,“儿臣总不可能由着他欺负,便还手了。” “你倒会说话”永昌蓦然抬头,一指林长远,“谁动手打的他你敢说不是你” “不是我”永昀理直气壮,“你凭什么说是我谁看见了” “你还不承认”永昌气结,撑起来就要再扑过去揍他,“除了你没人干得出这事” “按住他”太后断喝,两旁的宦官赶忙上前,硬将永昌拉开了。 楚稷皱眉,目光投向林长远:“你说。” 林长远知道自己这张脸现在难看得紧,俯身一拜,瓮声道:“臣晌午刚过紫宸殿后的那道宫门,就被人兜头套了麻袋,少说有四五个人,对着臣一阵拳打脚踢。可他们来得快去得也快,臣起来时面前已不见人影,只得回去禀奏殿下。殿下就就来找三殿下算账了。” “”顾鸾与楚稷听着他的话无声地对视了一眼,立时便知永昌所想无错。 宫里敢对皇长子动手的总共也没几个,嫔妃们c太后太妃们都是长辈,再有什么深仇大恨也犯不上用这样的法子。 而平辈的皇子公主里,三个公主中有两个已出宫,余下一个霁颖年纪尚小。永昕又不可能干这种事。 顾鸾心下一叹,看向永昀:“不是你,对吧” 永昀死鸭子嘴硬:“不是” “好。”顾鸾微微侧首,“将他身边的宫人尽数送到宫正司去问个明白,就说是本宫的旨。” “母妃”永昀一下就怂了,薄唇紧抿着滞了滞,咬牙,“是是是是我宫人们奉命行事,不怪他们” “还算有担当。”顾鸾淡声,面色严厉,“你如今是愈发的没个正形了。从前只是不爱读书,偏喜欢出去跑马玩乐。现下连这套麻袋打人的事也做得出,你还有没有点皇子的样子” “我又没胡乱打人。”永昀不服不忿地小声嘟囔。 顾鸾:“什么” “这人欠揍啊母妃”永昀怒指林长远,“大哥身边的这几个伴读还有侍卫宫人天天欺负二哥的人二哥私下里已不知吃过多少暗亏,大哥大哥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气不过,这才出来帮二哥撑腰的” 永昕神情一震:“你胡闹” “我胡闹,你这么忍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啊”永昀反问,“ 你时时顾及兄弟情分不肯跟他翻脸,他呢你手底下的人天天吃哑巴亏,对你会没有怨气吗这点道理我都想得到,你必定也懂,他会不明白吗这样害你夹在中间不好做人,他配当大哥吗” 永昀虽跪在地上,但扯着脖子喊得字字掷地有声。一番话说完,殿中早已陷入死寂。 顾鸾听得又怒又惊,惊怒之余却还有几分欣慰。欣慰于永昀虽然书读得不行,但总归还是分得清黑白的,这几句话说得很是在理。 楚稷神情微凛,视线在长子与次子间一荡:“有这事” 永昌面色发白:“父皇” “父皇。”永昕一揖,“兄弟之间,摩擦在所难免,三弟所言实在是重了。至于宫人伴读所受的委屈,儿臣只当是一番历练,正可从中学着如何安抚他们。若能让他们不对大哥心生怨怼c不对儿臣心生不满,方是儿臣的本事。” 这番话听得顾鸾无声地吸了口气。若非这局面实在不适宜夸人,她大是想说一句:儿子,不错啊 楚稷亦忍住了目中的赞许。他没说什么,只看向永昌:“你怎么说” 永昌滞了滞,望着永昕,直说不出话来。 他恍惚觉得,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真正认识这个二弟。 一直以来,他只觉得二弟书读得好,又有几分小聪明,是以在朝中事事都爱出头,让他心里存了火气。 所以,他纵容底下人去欺负二弟的人。每每出了那样的事,他总是既期待又不安地想等来一个结果。 他也为此设想过很多结果。他想过二弟或许会跟他翻脸,到时只看父皇怎么想,他未必会是输掉的那一个;他也想过二弟许会一直隐忍下去,底下人便会渐渐与二弟离心,二弟没了助力,许多事总是不好办的。 他当自己是精于算计的那一个,可他从没想过,二弟会将这一切视作一场磨砺,心平气和地借此学习如何笼络人心与平衡局面。 这一刻,永昌突然觉得自己输了。 或者有,因着太过惊异,他一时甚至无暇顾及什么输赢,只是觉得怕了。 永昕有这样的心思与韧劲,若真放下兄弟情分与他一争,怕他是早已不知身在何处了吧。 永昌恍惚了好一阵,才意识到父亲还等着他说话。 回了回神,他沙哑着开口:“儿臣糊涂对不住二弟。” 永昕抿唇:“一家人,没什么对得住对不住。” 太后见状,心下暗松了口气,黛眉却锁起来:“哀家乏了。” “不扰母后了。”楚稷起身一揖,“朕带他们回紫宸殿。” “纯熙宫更近一些。”顾鸾扫了眼他们脸上的伤,“伤处怕是不好受风,回纯熙宫让太医看看吧。” “也好。”楚稷点了头,就命宫人备了暖轿来,将不能受风的兄弟俩加一个伴读塞进轿中送回去。 待得他们离开,顾鸾却道:“我回纯熙宫盯着就行,你先回紫宸殿吧。” “做什么”楚稷皱眉,“都打成这个样子了,得说他们啊。” “我自会说他们的。”顾鸾苦笑,“方才的话说到那个份上,再多言一句就要将立储之事直接扯出来,你再反倒人人都紧张。先让他们缓一缓吧,我探一探他们的心思,你再过来。” 楚稷:“你前几日还说不破不立” “听阿鸾的吧。”太后适当地帮了腔,“他们兄弟之间从没闹出过动手的事,你既是君又是父,在跟前只会让他们心虚,先避一避。” “不是你们等等”楚稷气得语结。 他不是个好爹吗他对孩子们不宽容照顾吗凭什么这么说他啊 但他最终还是乖乖听了她们的话。 顾鸾于是自己回了纯熙宫,进了宫门二话不说,她就先让宫人将永昀按去侧殿赏了二十板子。 永昌原在寝殿中上药,闻声疾步而出:“佳母妃” 顾鸾伸手挡住他,他还在探头往侧殿看,口中急道:“佳母妃,我先动的手” “我罚他不为你们打架。”顾鸾挑眉,“是因为套麻袋打人这事不能惯着你听听这像皇子干的事么活像个市井流氓,传出去都要让人笑话。” “”永昌更多的求情之语都被噎了回去。 的确,三弟套麻袋打人这种出气方式太“另辟蹊径”了。 “你回去,让太医好生看看。”顾鸾边说边一牵他的手,想带他回寝殿。不料永昌的手一搐,猛一声倒抽冷气。 顾鸾一怔,忙翻过他的手来看,便见手掌心全是紫的。 “太后打的”顾鸾问,“打了多少” “三十。”永昌低下头,把手抽了回去,背到身后。 踌躇半晌,他问顾鸾:“佳母妃,我是不是特别差劲,特别不中用” 第117章 番外·八年后(十五) “胡说。”顾鸾觑他一眼,“哪有这样说自己的。” “是我母后说的。”永昌轻声。 殿中的氛围顿时覆上一重微妙,顾鸾不好在宫人们面前反驳先皇后的话,只得又揽一揽永昌:“先进去把伤看了。” “嗯。”永昌闷闷一应,就随顾鸾回到寝殿。太医已在寝殿中等候多时,将他脸上与手上的伤都看了看,留下一种祛瘀消肿的药膏,就告了退。 永昌见状也想告退,打算回房自己敷药去。顾鸾却留了他,将宫人们都摒了出去。 她将永昌招呼到跟前,自己拿起装药膏的盒子,永昌一看,忙道:“我自己回去上药就行了。” “好好待着。”顾鸾边说边伸手拉过一张绣墩让他坐,而后翻过他的手来,尽量小心翼翼地给他上药。 手上肿得正厉害,永昌不住地吸冷气,咬牙忍着不躲。顾鸾看着他龇牙咧嘴的模样,揶揄道:“你也是,怎么这么直。永昀这么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祖宗,还知道拿麻袋套了林长远再打呢,你倒气势汹汹地杀过去直接打他,还在太后宫门口,太后能不生气吗” 永昌低着头:“一时火气冲脑了” “日后不许了。”顾鸾道,“永昀犯浑,你大可来告诉我,别跟着他一起疯。咱们宫里头的皇子,出一个土匪就够了。” 她话里话外挤兑永昀,永昌绷不住地一笑了。这一笑却又扯动嘴角被打破的地方,咝地又吸了口凉气,含着泪硬将笑意忍了回去。 顾鸾也将笑容敛去了大半:“跟我说说,你母后怎么说的” 她一边说,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永昌的神情。 她知道这背后的隐情怕是扎了永昌的心的,或许不该由她提及。可她方才细细思量了半晌,皇后即便大半辈子都过得糊涂,应也不至于说永昌不中用啊。 永昌薄唇微抿,神情沉了沉:“我母后说我母后说二弟比我聪明,比我更堪做一国之君,让我不要跟二弟争。” 他说着,脸色就更黯淡了些,眼帘也低下去,静静道:“佳母妃,我是不是真的特别差,所以母后临终时的最后一句话都是说我不及二弟。” 言及此处,永昌一声哽咽。 顾鸾的心弦骤然沉下去,方才听到那句话的时候,她还在想这话也没什么啊。闻得永昌这样说,才知这竟是皇后的临终之言。 做母亲的行将离去,孩子守在床前,不知有多少伤心难过说不出来。听到母亲的最后一句话竟是说他不及别人的孩子,自然会成为心结。 可顾鸾也知道,皇后这句话里必没有对永昌失望的意思。只是人要走了,盼儿子过得好罢了。 她凝神想了想,问永昌:“你觉得你父皇好不好” 永昌一怔,即道:“自然好。” 满朝文武就没有说父皇不好的。 顾鸾又道:“那你看良王呢” “十二叔”永昌愣了愣。一时不知该怎么说,皱眉想了半晌,“十二叔人也很好,他朋友多,待我们这些晚辈也都不错,能跟我们玩得到一起去。就是就是胸无大志,在朝堂上也帮不上父皇的忙。” “是呀,他胸无大志,也帮不上你父皇的忙。可便是连你这当皇子的都还是要说,他人很好。”顾鸾闻声。 一番交谈间,她已给他一只手上好了药,又缠了层薄绢。将薄绢末尾处系好结,顾鸾执起他的另一只手继续上药,边上药边续说:“这道理放在良王身上你明白,放到自己身上,怎的就不懂了呢” “您这是什么话”永昌并不信服,皱起眉头,“十二叔固然是好人,但和父皇比,就不如父皇了。” 顾鸾乜着他:“你只把皇位当秤来用,比他们二人谁更适合当皇帝,良王自然比不过你父皇。” 永昌微懵,忽然有些从未想过的事情在脑海中冒了出来。 顾鸾语重心长:“是,皇位人人趋之若鹜,固然是个香饽饽,可总不能人人都拿皇位要求自己。哪怕你是皇子,也不该钻这个牛角尖儿,天下的路多着呢。” “你看你十二叔治国理政比不过你父皇,骑马打猎c品诗论画,你父皇赢得了他吗不要说他那都是玩物丧志的东西,那里头的学问也多着呢,他能玩成个中翘楚,我看他就没丧志。” 永昌陷入沉吟,一时不言。顾鸾由着他自己想,口中又道:“便是不提你十二叔,咱们再往远了说太医院的几位名医厉不厉害鸿胪寺会说好几门胡语的大人们厉不厉害你父皇再治国有方,有个三灾六病是不是还要靠太医才行若逢使节入朝觐见,不找个传译官进宫,他便也只能跟使节大眼瞪小眼地 干坐着,对不对” 永昌的眉头越皱越紧,须臾,终是点了下头。 “所以啊,你母后说一句永昕比你更堪承继大统,怎么就等于说你不中用了呢”顾鸾衔笑,摇了摇头,“她左不过是想让你活得自在些,大可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情,一辈子过得开开心心的,别为个皇位争得头破血流。你倒好,硬将这话拧着想,把自己逼到这个份上。” “可我”永昌哑了哑,还是说,“可我是个皇子。有出息的皇子,总归还是要在朝政上有所建树,不是像十二叔那样的。” “这我不与你争。”顾鸾笑笑,“其实事关皇位,我身为永昕的生母理当避嫌,一个字都不该多言。可今天话说到这儿了,我只想让你先想明白一件事情你这两年时时处处逼着自己,究竟是真想要那皇位,还是只想证明给你母后看” “你要是真想要那皇位,你就接着争去,我不能拦你,永昕也没道理逼你这当嫡长兄的认输。可若你只是不服你母后的话”顾鸾一喟,“我想她绝不是那个意思。倘若你能将这一点想通,即便想在朝政上有所建树,那也是不难的。三省c六部c九寺,总会有你擅长的地方,你功课素来扎实,还怕混不出名堂么” 说完这些,顾鸾便不再多言了。 人活一世,有些道理终究只有自己才能想通。 以她所处的位置,虽则三个皇子都是她看着长大的,但提起关乎皇位的事,她的身份总还是有些微妙。 今天她已说得太多了。 只是她不知道,她这番话说着,永昌的心几是瞬间就偏了。 他哪里是在乎皇位他从一开始,就只是想让母后看到他没有那么差。 争皇位好累。二弟天资聪颖,事事想得周全,他觉得自己这两年都在费尽力气地追赶,一日都不敢松懈。时间久了,他已有些支撑不住。 若佳母妃所言是真,他即刻就想放下这一切重担。 他也想早些睡觉,想在逢年过节时不碰书本,想和三弟一起去骑马射箭。三弟说十二叔府里有许多有趣的东西,宫里的皇子公主们多少都去看过,唯他没去。 “你想好自己究竟要走什么路,然后就放心大胆地去走。”顾鸾最后只又说了这样一番话,“但你要知道,永昕是不会为了这些事伤了与你的兄弟情分的。你也不要心里存怨,平白伤了和他的情分。来日不论你们谁承继大统,你们都还要好好做兄弟,明白么” “嗯。”永昌低着头,应了声。 心里却已再想:就让二弟当皇帝吧。 一下午的光阴不知不觉就这样过去,皇帝在用晚膳时到了纯熙宫。 他入殿时,晚膳已然布好。永昌永昕霁颖起身见了礼,顾鸾坐在桌边懒得动。楚稷四下扫了一眼,问:“永昀呢” 永昕摒笑道:“母妃赏了三弟二十板子,三弟鬼哭狼嚎了一下午,现在估计睡了就是没睡也爬不起来。” “哦。”楚稷了然,面露赞同,“他就是欠打,这回看来是能安静一阵了。” 他边说边落座,三个孩子随之坐下。永昌两只手还没消肿,拿筷子拿得十分勉强,却又不肯让宫人喂。霁颖夹了个虾仁,伸手送到他跟前:“大哥。” “好好吃你的”永昌面色铁青,到底还是把虾仁吃了。 霁颖瞪他:“凶什么凶,刚才疼得哭鼻子的又不是我” 永昌:“你” “嗯”楚稷一脸好笑地看向长子,“还哭了啊” “不是”永昌扶住额头,“是永昕他不知道我手肿着,进来就攥我手。” 那一下真刺激,换谁谁都得哭啊。 永昕:闷头吃饭。 不远处的厢房里,却还有一位正在哭鼻子的。 永昀伏在床上,脸埋在枕头里,听着正殿传来的说笑声心里愈发不是滋味,哼哼唧唧委屈得不行。 二哥这个没良心的,也不来看他他还不是为他出头才挨的打 还有母妃呜呜呜母妃怎么下手这么狠啊,二十板子,他两板子就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 侍立在床边的宦官赔着笑哄他:“算了算了殿下别难过了。皇贵妃娘娘哪舍得真对您下重手,别难过了啊” 永昀闷着脸,不吭气。 他当然知道这是实话。宫里打板子的讲究很多,真往死里打,二十板子命都能打掉半条。 而他这个程度也就是 估计养个七八天就能下床。 可他就是委屈他现在不想听这些 “殿下”一声轻唤在门边响起,永昀心弦一动,循声望去。 小卓犹是一身宦官装束,轻手轻脚地进了门,在床边蹲下:“殿下受苦了。奴婢做了两道点心,殿下想不想尝尝” 更多 请收藏【bz】! 第118章 番外·八年后(十六) 永昀哼哼唧唧:“想” 小卓笑一声,便折去了外屋,很快又拎着食盒折了回来。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再端出里面的点心放到床头。永昀抬眸一看,就看出这点心做得比宫中素日所见的点心要更小些,都是一口一个的量,显然是为了方便他趴在床上吃的。 永昀不禁心生感慨:“还是你对我好”他说着叹息,神情苦涩,“母妃都不来看我母妃不疼我了。”继而就又蹭着枕头开始哼唧。 小卓一听,不禁瞪他:“殿下这话说的,跟小孩子似的。” 她边说边喂给他一块点心:“皇贵妃娘娘怎会不疼您今日宫正司的人还没到,太医都先到了。” “那是给我大哥传的”永昀大声嚷嚷。 “给皇长子殿下传的在正殿呢,给您看伤的是另一位。”小卓解释着,不忘喂他喝水,“这一下午,娘娘是没顾上来看您,可她是忙得走不开呀。若让奴婢说您这事闹得实在不像话,娘娘便是晾您两天也应该。” “你”永昀怒目而视,对上的却是一双清澈的水眸。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着这双眼睛总是生不起气来。早些时候,他还能肆无忌惮地捉弄她欺负她,如今却连恶作剧都已下不了手了,只要这双眼睛里生出几分委屈难过他就招架不住。 咬一咬牙,永昀忿忿地将脸扭向墙壁,不再看她:“胳膊肘往外拐,要你何用” 小卓并不怕,只说:“殿下别生气。就套人麻袋这个事说出去确是丢人呀。您是皇子,怎么能干这种事情,就是再气不过,那也也” 小卓拧着眉头想想,压低了声:“下回若非得这么干,您就寻个机会出宫干。乔庄改扮一番,让人想不到是您便也罢了。这回这样一闹,皇贵妃娘娘和二殿下也为难。” “”永昀听到她头一句话就愣了,他努力绷着,待她说完,终还是扑哧一声笑出来。 他边笑边转回头:“这才像你的脾气” 她一个十三岁时就敢女扮男装骗掌事骗皇子的人,装什么正经呢 小卓听出他话中的打趣,低下头,抿一抿唇:“总不能让自己吃亏嘛您看您这一出,就数自己最惨了,图什么呢。” 永昀咂一声嘴:“这话倒有道理。” 说话间,又有宫人进了屋,手中端着药。小卓去接过来,送到床边,永昀最不喜喝药,见状就皱眉:“这点小伤,喝什么药。” 小卓垂眸:“奴婢提前备了蜜饯的。” 永昀闻言瞪眼:“谁怕苦了” “殿下自然不怕苦。”小卓摒着笑,“是奴婢新制的蜜饯刚刚做好,要找人帮着尝尝。” “”永昀屏息看着她。 他觉得她被他们带坏了,现在鬼点子愈发地多,说话时也总明里暗里地揶揄他,不似从前乖巧。 但也怪可爱的。 她自顾自想着,信手接过药碗,仰首一饮而尽。 刚喝完,一颗蜜饯就送到了嘴边。 正殿里,顾鸾用完晚膳陪霁颖读了会儿书,等霁颖告退,差不多就到了就寝的时候。 下午时,她跟永昌说的那番话掏心掏肺,可毕竟身份放在这里,也不免担心永昌要想到别处。躺下时心神不宁,顾鸾思来想去,还是跟楚稷说了说。 说完她问:“永昌会不会觉得我是在帮永昕谋储位啊” 楚稷仰面躺着,沉思了会儿:“他应该没这么糊涂。日久见人心,你照顾他这么多年,他若再这么想你,我就给他套麻袋揍一顿。” “”顾鸾无奈地觑着他,“你正经点。” “真的啊。”他笑了声,翻过身来,搂一搂她,“别烦心了,我觉得没事。若他当真多心,后头的事我来料理,你这些日子多照顾照顾永昀。” 顾鸾一听永昀就沉了脸:“让他自己安心养伤吧。这臭小子,越大越不像样。” “还真生气啊”楚稷笑意更深了些,揽在她后背的手拍了拍,“不至于,永昀挺好的。” 顾鸾:“还挺好的我从前看他和身边的侍卫宦官那样打成一片就觉得不太对劲,横看竖看都像话本子占山为王的匪徒劲头,但想也没闹出过事,便不曾管过他。如今倒好套人麻袋这种事都闹出来了,真拿自己当山大王” 楚稷笑出声:“好了好了。”他努力安抚她,“罚过了就行了。这小子素日行事虽放肆,但知道护着家人,也很好,不是那种真不懂事的混蛋。” 顾鸾不满地咂嘴:“你何时变得这样溺爱孩子了,这可不好” “我这怎 么是溺爱呢”楚稷一脸认真,“我这是爱屋及乌。” “什么爱屋”顾鸾反驳到一半反应过来谁是“屋”,一下子噎住,在被子里给了他一拳。 “哈哈哈哈。”楚稷笑得十分开怀,将她抱得更紧了些,温言软语地哄着,“早点睡吧。” 这话一壁说着,她却感觉到他的手滑进了她的中衣。 她猛地一缩,便闻一声邪笑,不禁瞪他。下一瞬,索性不甘示弱地出手“反击”,手指无比精准地一把扯住了他的衣带。 翌日清晨,她累得没起来床。 他倒精神很好,气定神闲地去上了朝。回到紫宸殿见她不在,就又回到了纯熙宫,一看她还在床上躺着,便问宫女:“用膳了吗” “用过了。”宫女福身,楚稷点点头,坐到床边。顾鸾瞪他一眼,蒙着被子翻过身不理会,他挑着眉笑:“昨天晚上也不知是谁那么不服输,现下倒一副受了欺负的样子” “”顾鸾猛地坐起来,“别说了” 余光一扫,她果然看见殿中的宫女们都红着脸低下了头,忙挥手让她们退下去,不忿地又瞪他:“你忙你的,我再睡会儿。” “行。”楚稷点头,“就一件事,得先跟你商量。” 顾鸾见他认真,神情也严肃起来:“什么事” 楚稷道:“我原本就想,今年该给孩子们挑皇子妃了,已为此下旨大选。但今日早朝上”他顿了一下,“永昌请旨,想自己选皇子妃,你怎么想” “自己选”顾鸾短暂地愣了一下,倒也没觉得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宫里历来的规矩,皇子妃都是长辈们给挑。可现下宫中氛围轻松,他们这些做长辈的都想让孩子们都高高兴兴的,看阅皇子妃的事自要和孩子们商量了才好。 她就说:“那殿选时就让他一道去呗,左不过是添块屏风让他瞧瞧的事。再不然,等秀女们进了宫,先让她们来我这儿坐一坐,相看一番也无妨。” 楚稷又道:“永昌还说,等成了婚,就想出宫开府。” 顾鸾一滞:“你是说他” “我看他是不想跟永昕争了。”他顿了顿,“可这孩子向来心事重,这样的大事,咱们也不好要求他直截了当地说清楚,只能由着他从这些细枝末节之处表态。开府的事倒不难,但这婚事” 顾鸾了然:“你怕他为了表明心迹,有意挑个门楣低的以示退让,连自己喜不喜欢都不顾了” 楚稷颔首:“指不准就是一辈子的事。” 顾鸾自知他在说什么。这种事太容易一步错步步错,她和他之间,不就险些错过了 她沉吟半晌:“我有数了。到时且看他怎么选,咱们再一道看怎么办呗。” 言毕,她又细问了问他心里有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两个人在寝殿里好一顿窃窃私语,形同密谋。偶有几声笑音传出,便是不知不觉地聊得跑题了。 厢房里,永昀趴在床上,面无表情地盯着坐在床边的永昌。 永昌被他看得发笑:“别生气了,昨天是我这当大哥的不好,再怎么样也不该打你。等你养好伤,哥跟你逛集去,看见什么新奇玩意儿,哥买给你当赔罪好不好” 他当他哄小孩子呢 永昀嗤之以鼻:“鬼知道你猴年马月才能放下书本想起出宫啊。” 永昌挑眉:“你哪天想去,着人来喊我,我即刻跟你走。” 永昀毫无信任地翻白眼:“说的比唱的好听。” “真的。”永昌含笑,“骗人是小狗。还有,到时候咱顺便去趟十二叔府里啊我知道你们常去,就我没去看过,我也好奇他都有什么宝贝。” 这话说得很是诚恳,倒让永昀有点意外了:“你不磨功课啦” “我也不能总磨功课啊。”永昌摊手,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其实,他说这话很是鼓了一番勇气。 近两年他一根弦都绷得紧紧的,半分也不敢松懈。如今说出这种要放下功课出去玩的话,他莫名有种自己要逃课的错觉,止不住地心虚。 可永昀当然没他这么多心思,一听他是当真的就来了劲:“那太好了我们再去两个姐姐家里看看吧我听说大姐夫最近也得了匹好马,咱们带上小妹,一起瞧瞧去” “你怎么又惦记人家的马”永昌无奈。 永昀一摊手:“十二叔也惦记啊。” “”永昌说不出话。 遍京城里,估计也就十二叔和三弟这么见马眼开。好端端的一个亲王个皇子,活得仿佛弼马温下凡,也不知该跟谁说理去。 待得离了永昀的屋子,他就去了正殿,想为出宫的事跟父皇告个假。 他从来没告过假,私心里多少有点紧张,立在门口踟蹰了半天都没往里走,直至张俊出来询问:“ 殿下,这是有事” 没事。 永昌顿想退缩,险些将这两个字脱口而出。 牙关一咬,他可算往殿里走去:“有事。” 第119章 番外·八年后(十七) 说完这两个字,永昌鼓起十二分勇气,大步流星地走向寝殿。 寝殿里,顾鸾正读书,楚稷看着奏章。冷不丁地见永昌进来,神情沉肃c衣袍生风,都不由一滞。 顾鸾的第一个反应是:永昀又打人了 不对,永昀还下不来床呢。 楚稷放下手中的本册:“怎么了” “父皇,儿臣”跟父亲视线相接的一瞬,永昌又一阵止不住的心虚。 这阵心虚,直让楚稷和顾鸾都心中一紧。 殿中的气氛寂静了三分,顾鸾不自觉地坐直了身子:“怎么了” 昨天刚打了一架,今天又怎么了 “儿臣”永昌竭力地调整心绪,终于硬着头皮说出来,“儿臣想告个假出宫玩一日。” “” 楚稷和顾鸾相视一望,顾鸾心想:就这事 永昌紧跟着又说:“半日半日也行,不耽误课业的。朝中近来也没什么事交给儿臣办,儿臣就想跟三弟” “你去吧。”楚稷没待他说完就点了头,永昌一怔。 顾鸾看着他,笑意无奈:“钱够不够你难得出宫玩一趟,可该痛快些。” 永昌懵了,滞了半晌:“够的” “那就好。”楚稷点点头,“哪天去” “等等三弟伤好。”永昌边答话,心里边打鼓。 他知道这没什么不对。父皇待他们从来不刻薄,不提永昀,永昕也是常出宫走动的。 可他一时就是不大适应,心里总不安生,生怕自己这一去会惹出什么麻烦。 踟蹰片刻,永昌觉得不必这样瞻前顾后,便匆忙一揖:“那儿臣告退” 楚稷:“去吧。” 他走出两步,又折回来:“那若若是有什么事,父皇着人去寻儿臣” “你这孩子。”楚稷笑了声,摇头,“就是朕这个当皇帝的出去玩几日,天也塌不下来。” 顾鸾也看出了他的心神不宁,不禁心疼他先前过得压力太大,也开口劝道:“哪来这么多心事你放心去玩就是了。永昀对这些玩乐之事最熟,你且让他安排去,带齐侍卫别出事就行了。” “哦”永昌讷讷,稍回神,连忙点头,“好,儿臣知道了。” 语毕他又一揖,这回可算踏踏实实地告了退。楚稷待他离开,啧了一声:“这小子许久没好好玩过了。你回头私下告诉永昀,让他尽管带着他大哥疯,一两日不想回来就在外面找地方住也可。” “好。”顾鸾含笑点头,目光落回书上。 又听楚稷十分严谨地补充说:“但不许去秦楼楚馆。” 顾鸾:“” 如此到了一月末,永昀的伤一痊愈,就拉着永昌出去疯去了。永昌愿意出去玩,永昀其实十分开心。宫里就他们兄弟三人,平日里只有他一个爱玩的,总显得他不学无术。可他又的确爱玩,就只得盼着哥哥们也常出来玩乐几回,好显得他不那么疯。 他们这一玩,就在宫外待了三四日。好巧不巧的,这三四日里尚仪局也将殿选的名册理了出来,呈去了纯熙宫。 这能送到皇贵妃手里的名册,便已是初选过了的。家世要看得过眼,不能有恶疾,长得也至少要周正,这才能到殿选上请圣驾一看。 但饶是如此,名册仍理了厚厚四本。 顾鸾请了两位贵妃一道在纯熙宫陪她看,想从名册里先挑几个可靠的,以便日后多留意。二人都看得头疼,贤贵妃揉着太阳穴笑叹:“还好臣妾就一个女儿。这若也有个皇子要这么选妃,臣妾准要报病溜去行宫躲着了。” “你这话就站着说话不腰疼。”舒贵妃瞪她,“也就是咱们大公主省心,自己早早挑定了夫婿,不必长辈们费神。若换做悦颖你再试试皇上几年里为她看了多少夫婿真是比这选皇子妃还要累上百倍。” 舒贵妃说到此处就唉声叹气,感叹悦颖不让人省心,又心疼悦颖命不好好不容易选定了夫婿,却就那么一眨眼就没了。 顾鸾听得心下一喟。她知道舒贵妃还是在忧心悦颖的终身大事,可她和楚稷一起想过许多回,终究还是觉得杨青和悦颖的事不能告诉舒贵妃。 他们两个能将此事看开,是因为历过的事够多,觉得这些情爱之事大可不必在意旁人的目光。 可他们都是活过一回的。多了一辈子的记忆,连生死都会看淡不少,当然能将这些问题看得更开。 舒贵妃终是不能比的。他们也不敢赌,免得给悦颖捅娄子。 她于是只笑笑:“我知你总 不放心悦颖。要我说,也罢了。皇家的公主,这辈子横竖也不必图夫家照顾,她如今自己过得舒心就最紧要,你何苦总替她去愁苦那些有的没的” 舒贵妃听得面上讪讪。 悦颖没能顺利出嫁,她心里总归是难过的,有一阵子时常长吁短叹。时间久了,她也觉得自己总念叨这些不好,至少会让旁人听了心烦。 所以她刚才竭力地忍着没再提这些,却不料顾鸾还是探知了她的心事,这就劝了起来。 舒贵妃苦叹一声:“女儿家,总归还是要有个家的。” “是个人都要有家,可要我说,这家成不成样子却不看有没有个男人。”贤贵妃温声,“咱们都是膝下有孩子的人,平日也还能见到皇上,便也罢了。可你看后宫旁的姐妹,入宫少说也有十年了,平日里连圣颜都见不着,却仍愿意待在宫中,不愿改嫁你说她们这是为着这个夫君么无非是觉得自己这么过日子舒坦。” “这话倒也不假” 宫中自己自在过日子的例太多,舒贵妃多少被说服了些,眉心舒展了几分:“罢了,不说这个了。”说着点了点手上的册子,“我这看了几十页,瞧见这位纪氏倒想起来,过年时我见过这姑娘,是个聪明又本分的孩子,又出自勋爵世家,跟咱们永昕应是合适。” 顾鸾听到末处笑起来:“咱们只管看看品性出身,至于跟谁合适,到时候让孩子们自己相看去,我不操这个心。” “也好,总要他们自己合得来。”舒贵妃言罢,让宫人取了笔墨,将这名字记了下来。贤贵妃见状,也写了几个自己适才看着好的。 这般一直忙到傍晚,三人总算从四本厚厚的册子里选出了二十几位姑娘。楚稷又添了几个,与那二十几位加在一起,整理成了一本新的本册。 待永昌和永昀疯玩回来,顾鸾就将兄弟三个都叫到了纯熙宫,头一回正经跟他们提了选皇子妃的事。 这事他们其实都早就知道,可被她这么一说,兄弟三个还是个个都脸红起来,一直红到了耳根。 “还不好意思啊”顾鸾托着腮,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 他们近两年窜个子,已经个个都长得比她高了。身姿挺拔的大男孩脸红起来,看起来特别有趣。 “母母妃”永昕磕磕巴巴地先开了口,“这事您和父皇做主便好,我们就” “是啊。”永昌立刻点头,“我们等父皇的旨意便是。” 这哥俩言下之意,只要别让他们去见这些姑娘们,父皇母妃安排他们娶谁都行 顾鸾置若罔闻,笑问永昀:“永昀呢” 永昀一脸烦躁:“选什么皇子妃啊,没劲。” “还没见你就说没劲。”顾鸾摒笑,幽幽目光自三兄弟面上扫过,“她们下月末进宫,到时我请她们来纯熙宫喝茶,你们一道见见,听话。” “” 永昀只是脸上烦躁未改,永昌和永昕的神情一下就垮了。 这种事,总感觉好丢人啊。 是以二月末秀女进宫的时候,皇子们院中都呈现了一派不同寻常的“愁云惨雾”。 真聊起来,兄弟三个也都知道这不是坏事,却一个个都笑不出来,天天唉声叹气。 三月初三,顾鸾挑定了上巳节这个好日子,传了十余位秀女到太液池边放风筝,又着人去向三个皇子传了话,让他们同来。 左等右等,眼看着都快到用午膳的时候了,兄弟三人终于都摆着一副如临大敌的面孔露了脸。 “母妃安。” “佳母妃安。” 三个人规规矩矩地问安,顾鸾坐在石案边抬眸细看着他们的表情,感觉他们从来没这样别扭过。 她忍着笑:“都放松些。今日天好,放放风筝也自在。永昀平日善于画这些,去给母妃画个风筝来,一会儿母妃带霁颖一起放。” 永昀本就心烦,闻言脱口而出:“母妃您怎么不跟尚工局要” 被永昕一巴掌拍了脑袋。 “诺。”永昀揉着后脑勺,不情不愿地应声。 湖边春风习习,拘谨的氛围很快放松下来不少。永昀有心躲人,不乐意跟母亲一起坐,待得宫人备齐笔墨就去了附近的凉亭里,在安静中略松了口气。 “殿下。”小卓手里拿着个空白风筝,衔笑上前,“画这燕子形的吧。正是春天,燕子应景” “小卓。”永昀皱起眉头。 他看着小卓的笑容,又想想自己的心烦意乱,觉得这笑容刺眼。 “你”他抿一抿唇,“今天很高兴吗” 小卓被问得一愣:“什么” 他不说话,只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小卓察觉了些异样,却满目茫然:“今日上巳节,是个好日子。殿下不高兴么” “高兴。”永昀这样说着,脸色却沉下去。低头蘸墨,一点笑意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