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岂容误苍生》 第一章 苍天呀!大地呀! 华灯初上,对岸倒影在江面的景物,暗的愈暗,亮的愈亮。江心,一只晚归的疍家小船熄了船尾的小马达,摇着橹,欸乃而过。 一江波光潋滟。 江风清凉,何苍天捏了捏自己微微有些发热的下颌,自嘲的一笑:打今儿起,俺就叫何苍天喽。 何苍天本名何苍添,“苍”是字辈,而作为一个客家人,名字中有个“添”字再寻常不过了这名字,一看就是当爸当妈的给孩子起名时没咋上心。本来普普通通的一个名字,一转了谐音,就有点儿变味了。小学的时候还好,上了初中,班里有个同姓的女生叫做“大棣”秀秀气气一女孩子,不晓得为啥叫介个怪名字当爸当妈的给孩子起名时上心过头儿了两个人的学号正好连在一起,老师第一次点名的时候,下头就一片哄笑:“苍天呀大地呀” 这对组就停不下来,初中三年不必说了,高中虽然不同班了,同学们还是没放过他俩,“苍天呀大地呀”又喊足了三年,当事人如何异议都木有用。 事实上,口头上的抗议是一回事儿,内心的感受是另一回事儿,何苍天哦,彼时还是“何苍添”未尝没起过将这个名义上的c“变现”的念头,奈何整六年了,人“何大地”没有流露出任何那方面的意思呀只索罢了。 再者说了,彼时,都还小,都还小。 大学本科,何苍添留在本地就读,何大棣则负笈帝都,按照好事者的说法,此为“两地分居”c“牛郎织女”也;两人的关系本来就因为被强组c而略显尴尬,如此者过了四年,联络愈少,况味愈淡了。 再见已是大学毕业一年后c高中毕业五周年的聚会上。 何大棣的出场叫所有人眼睛都是一亮:一身米色的axara套装,裁剪合体,举手投足之际,袖袂微扬,愈发衬得整个人高挑娉婷,容光照人。毕业不过一年,已是一副极地道的职场丽人形象了。 还有,她是开英菲尼迪qx50过来的。 单看何大棣的外表,不大容易同她的理工专业连系在一起,事实上,她不但是保送去的帝都,且还未毕业就已在行业内有后起之秀的名声了。 在座的很有几个富二代,其中有人大二的时候就开着兰博基尼的小牛在校园里招摇了;何大棣的父母都是高知,家境也很不错,然而她的qx50caxara全都是自己买的,没花家里的一分钱,高中同学中,她是第一个完全靠自己的力量买车还是好车。这一层,在座的包括兰博基尼小牛的主人在内,都大写一个“服”字。 同学们虽然“羡慕嫉妒恨”嚷嚷的热闹,但何苍添晓得,“羡慕”或有,“嫉妒”应无,“恨”一定无从谈起,他们出身于这座一线城市中最好的一所中学,而大学,不说出去留学的,留在国内的,不是985,也是211,每个人都认为自己前途无量,成功是迟早的事情,所分别者,不过是你早走了一步c我晚到了一步罢了。 多年以后,我们回忆起那天的聚会,一定会想: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何大棣带来的轰动还没打住。她说:“我改名字了棣改成了地,天地的地。” 同学们一怔,随即齐声呐喊:“身份证身份证” 何大棣大大方方的掏出了身份证,果然“何大地”。 轰的一下,所有的火力转向了何苍添: “大地已经改了苍天呀,到你了你也得改不然,咋配得上人家大地” “赶紧的你改了,我们立马替你做媒拉纤儿从此以后,苍天和大地就能永远腻在一起,过上没羞没臊的幸福生活了” “改了,你小子不用贪污受贿,就能住豪宅c开豪车这样的好事儿,打着灯笼找得到赶紧的,改” 何苍添的脑子晕乎乎的,对面的何大棣哦,已经是“何大地”了,笑吟吟的看着他,明眸之中,波光潋滟。 他的心跳,快了起来。 或许,这个被强组了十一年的c,真有“变现”的可能 大地固然优秀,可俺苍天哦,现在还是“苍添”也不差呀 本科四年,苍天大地文理殊途,男生就读的学校,若论排行榜名次,较女生的略靠后几位,但二者同为985,而前者既为本地学林宗望,到底占了地主的便宜,何苍添所在之院系,每到毕业季,尤为本地政务系统招贤纳士之第一刚需。当初可供何同学入职的选择,至少有三:一为四大国有银行之一,一为本地声誉最著c全国也排的上号的媒体,一为某省级紧要政府机关;打从上初中始,何苍添就对政治c历史兴趣浓厚,并自认颇有番为人民服务的理想抱负,于是,他最终选择了进入政府,做一名光荣的人民公务员。 考诸前贤,进入政务系统c并最终在体制内退休的本院系学长,混的最次的,也是个副局待遇,而何苍添自认能力不止于此。事实亦似乎证明了他的自信:不到半年,已有头角峥嵘之迹象,一俟转正,便被领导调至身边同样的名位,在他前头,还有级别更高c资历更深者,但无论如何,这个本科毕业不过一年的年轻人,已是名正言顺的省厅一把手的秘书了。 仕途光明,未来可期。 若“苍天大地”的c“变现”,钱嘛,当然是大地赚的多,但苍天心胸宽广,并不介意老婆在某些方面比老公更加出色,事实上,老公亦有其所长,整体而言,夫妻之间依旧是个势均力敌的局面,到时候,“何局”“何厅”啥的不见得就会给“何总”c“何董”丢脸吧哈哈哈 再看向何大地,脸颊隐现两个狭长的酒窝,线条清晰的嘴角,微微上翘,隐约透着一丝善意的嘲弄 哈,这算挑战吗 同学们一浪高过一浪的起哄声中,何苍添的脑子愈来愈热,终于,他一拍大腿:“好,我改”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不比同学,同事们对何苍添改名的举动都颇诧异,有前辈说:“没有什么证据可以证明名字对个人的发展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再者说了,小何你现在这个名字,不也挺好的嘛”接着便委婉的暗示:他刚刚进入厅办,这个时候改名字,有可能给领导留下一个不够成熟稳重的印象。 心正热着的何苍添没听进去。 “添”终于改成了“天”,就在今天,何苍天拿到了他的新身份证。 接下来该正式启动c“变现”的进程了吧 哈哈 何苍天在骑江木栈道上慢慢的走着,盘算着,怎样把自己已改了名字的信息传递给目标对象是由同学转达还是自个儿亲口告诉她好呢 木栈道上的人愈来愈多了,散步的,跑步的,跳交谊舞c广场舞的,老老少少,或散或聚。还有,本地俗称“走鬼”的小摊贩们也开始上工了。 何苍天所在的小区沿江而建,沿江的双向四车道以及骑江木栈道也出自发展商的手笔,初初开盘的时候,沿江路也好,木栈道也好,自然都是十分清净的,但小区从第一期建到了第六期,十余年过去了,沿江路开始塞车了,木栈道上也愈来愈热闹了,除了本小区的业主,周边的居民c村民,也都将之视为休闲打卡之好去处,而随着这条木栈道人气值的攀升,小摊贩们终于现身了。 木栈道由发展商管理时期,摆摊是被厉禁的,小贩们是真正的“走鬼”,保安一来就得远遁;但后来房子卖的差不多了,发展商将沿江路包括木栈道的管理权交回政府,摆摊反倒没有人管了,只不过基本的秩序还在,大伙儿还共同维持着一个不卖熟食c保持木栈道基本卫生的潜规则。 这些小摊贩的主顾以大爷大妈为主,年轻人是很少光顾的,何苍天亦然,经过的时候不过瞄上一眼,基本不会流连,不过今天的情形有点儿不同。 引起何苍天注意的这个摊档,摆的都是些瓷器c香炉c镯子c手串c吊坠c玉牌c长命锁,以及不同材质的观音c关公c貔貅啥的。档主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安安静静的坐在那儿低头刷手机,而不是像其他摊贩那样,或者吆喝叫卖,或者满脸堆笑的同认识的业主打招呼。 何苍天不是第一次看见这位档主,明白他之所以在这儿摆卖这些物什是看中了这个小区业主的消费力,然而关于不同人群审美差异的问题,这位档主就不大明白了。反正,何苍天从未在他的摊档前看到有什么人流连,今天亦然一个人都没有。 然而,今天,何苍天自己却停下了脚步。 江边的景观灯本已足够亮堂,摊贩们还都自备ed灯照明,明晃晃的灯光下,一件黄澄澄的物事颇为扎眼,那是什么是鐎斗吗 何苍天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走了过去。 这件物事圆口c形如小盆,但筒腹c甚深;寰底,下承三高足。一侧设有长曲柄,柄首为一龙头,形态生动,高高扬起;对侧置一扇状沿缘,可视为龙尾,首c尾彼此呼应,沿缘上立一环状提耳。腹一侧置一短流这是倒流羹汤用的。 整件物事,目测长三十几厘米,高二十几厘米。 没错,就是鐎斗。 介个有点儿意思。 鐎斗这种物事,流行于汉魏两晋,唐宋以降,瓷器发达,作为一种中看而不大中用的铜器皿,鐎斗逐渐绝迹。古玩市场上,鐎斗是个小冷门,价格不高,不大受重视,而这件鐎斗通体黄澄澄的,几乎看不见一丝锈迹,自然是当代之产物,而生产者应也没打算以赝充真,不然,怎么也得“做旧”一番呀。 何苍天是见过正经出土的鐎斗实物的,那是一件汉代的鐎斗,造型简洁,除了柄首铸做鸭首状之外,没有任何其他花样;而眼前的这件,造型复杂的多,不说龙首,单说龙足,非但 蹄趾宛然,连膝关节都交代的清清楚楚。还有,鸭首平滑,做握柄是很合适的,但龙首麟角峥嵘,太硌手了,可做不了握柄,所以才在对侧的“龙尾”上加了一个提耳,就是说,这件鐎斗只能够双手端提,不能单手握持,可以想见,倒流羹汤的时候非常不方便了。 一句话:中看不中用。 有趣,谁会花偌大气力,做这样一件物事呢 或者,是某古装剧组的道具如是,这剧组的服化道可够用心的。 档主抬起头来,留意到何苍天视线之所聚,笑一笑,做了个“请便”的手势。 何苍天点点头,表示谢意,伸出双手,小心的将鐎斗捧了起来。 好家伙,够坠手的呀 以何苍天有限的经验,这件鐎斗应是用的纯铜,不是那种铜釉铅坯的货色。 够下本儿的呀 灯光的照耀下,何苍天看清楚了斗腹上的铭文: “华林桃间堂皇第十三容一斗重五斤六两” 他不由怔了一怔。 “华林”,应该是指“华林园”,打曹魏的齐王芳改芳林园为华林园起c南朝陈灭于隋止,华林园作为皇家主苑囿之名,历曹魏c两晋c后赵c冉魏c前燕c东魏c北齐c北周以及南朝的宋c齐c梁c陈等十几个朝代,并分居于洛阳c邺c南京三地,拢共三百几十年的历史,单靠“华林”二字,就要替这件器物“断代”,可不大容易。 不过,“桃间堂皇”嘛 四面无壁之堂称“堂皇”,何苍天隐约记得,太平御览还是啥书的,记载过西晋的华林园中有百果园,每种果树自成一林,“一果之间,辄作一堂”,有李间堂皇c桃间堂皇等名目。当然,不能就此断定其他朝代的华林园没有类似的名目,不过,东晋以降,青瓷兴起,鐎斗就算还未被逐下堂去,实用性一定是减弱了,而从这件鐎斗的“龙尾”上置一破坏造型的提耳看,彼时还是注重鐎斗的实用性的,如此看来,断其代于西晋,大致合理 何苍天不由有些好笑:这明明是件现当代出品的器物,我却在这儿替它“断代” 不过,从其繁琐富丽的造型来看,确实像是出自皇家苑囿的器物。 “第十三”应该是指器物的编号或摆放位置啥的,至于“容一斗重五斤六两”嘛 嗯,折算成彼时的度量衡,容积也好,重量也罢,目测c手感,八九不离十啊。 这个铭文,严谨的很,几无破绽,这是为了啥特别的情节设置吗不然的话,这个剧组的服化道,也未免太用心了吧 档主留意到何苍天正在细看斗腹上的铭文,指了指“龙尾”:“那上头还有字儿。” 何苍天定睛看去,果然: “元康三年九月己酉何苍天监工乙造第三” 啥 何苍天还以为自己看花眼了,放下鐎斗,揉了揉眼睛,端起来再看,没错,还是: “元康三年九月己酉何苍天监工乙造第三” 这这未免也太巧了吧 所谓“物勒工名”,这行字是记录器物的铸造时间以及监工c工匠的名字,“何苍天监工乙造”要断句成“何苍天监”“工乙造”,“何苍天”是监工的名字,“乙”是工匠的名字。“第三”和腹身的“第十三”一样,都是某种编号。 哎c哎,先不说巧不巧的啊,这行字可是露了破绽啊 元康,那是晋惠帝司马衷的年号,元康三年,嗯,彼时贾后当朝,所谓“主暗于上c政清于下”的时代咦,俺的“断代”很准嘛 先不说这个,俺想说的是,东汉承王莽之弊,名字都是单字,到了晋初,此情形依然没啥实质性的改变,双字名是很少见的,就有,也是第二字为“之”一类实际意义不明显的字,以“苍天”为名,有点儿过于特立独行了吧何况,这个“何苍天”,既为铸造铜器的监工,就只不过是个不入流的小吏,起这样特别的名字,想扎谁的眼呢 你看,名字前头,连个起码的职位都没有 还有何苍天不由自嘲,若这件鐎斗真是出自元康三年,倒是俺那位“远祖”同时代的器物呢 所谓“远祖”,指的是何曾。 这是老爸打小就向他吹嘘的,意思是他们何家出自大族,血统高贵,但何苍天并不以这位著名的“日食万钱,犹曰无下箸处”的老兄做自己的祖宗为荣,再者说了,史书上记载的明明白白,“永嘉之末,何氏灭亡无遗焉”。 面对儿子的质疑,老爸从容的很,“尽信书不如无书那么一大家子,总有几个过江的,哪儿就无遗了呢再者说了,就算何曾这一支真的无遗了,他还有兄弟嘛都是一等一的大族,咱们就算不是他那一支的,也差不了太多嘛” 大三的时候,老爸带何苍天回乡祭祖,何爸打小儿进省城读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事业有声有色,生 出儿子来青出于蓝,读的是南国首屈一指的名校,也算是乡里一个小小的骄傲,开祠堂之时,族中长老还特地为此告慰列祖列宗。何苍天打蛇随棍上,表示很想瞻仰一下何氏族谱,说自己现在某媒体实习,说不定可以公私兼顾,为咱何氏宗族做个宣传,说咱这儿人杰地灵c代有英才出啥的。 长老们大喜,颠颠儿的捧了几大本族谱出来,珍而重之的摊了开来,何苍天看时,虽然上头大吹了一轮“门第鼎盛,簪缨蝉联,吾邑望族”啥的,但真正名姓可考者,最早不过明朝洪武年间一个七品的总旗,芝麻绿豆大的官儿,距何曾的年代以及位列三公的地位,都差的太远,而何曾本人,由头至尾,也没在族谱上漏过脸儿。 想来族人也晓得以何曾为“远祖”,忒不靠谱,不好意思形诸文字,落人话柄吧 形诸文字何苍天突然醒起:这个鐎斗的铭文的字体,在隶书的底子上,已经带出点儿魏碑的意思了,正正符合那个时代的书法由隶转楷的特征。 他不由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连这一层都想到了这个服化道厉害啊 档主见何苍天出神,说道:“挺别致的一个东西喜欢就收了吧不贵,八百,交个朋友” 真不贵,这样的做工,若换个登堂入室的正经摆卖处,八百后头加个零也是正常的。 要买吗 何苍天关于古器物的有限的知识,只是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的副产品罢了,对于收集文玩,其实并无兴趣,何况,这件鐎斗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文玩”,不过,上头的这位同姓名的监工 哎,还真是缘分呢。 说到“缘分”,自然想起“苍天大地”的c来,如果因为名字的谐音而走到一起,最终成为人生的伴侣,那就更加是“缘分”了我若拿这件东西给她看,博佳人一笑之余,不也是一个极好的谈资由此而及彼,这件东西或能成为两人感情升级之阶也说不定呢 好,买 贵自然不贵,但讨价还价还是必要的,最终,六百八十成交。 何苍天掏出手机,正准备付款,隐约觉得指尖略有异样,定睛一看,黑黢黢的,轻轻一擦,嗯,擦得掉。 这是什么 何苍天端起鐎斗,小心翼翼的倒转了过来,斗腹底部一片黢黑。 档主表示歉意:“不小心在哪儿沾了点儿灰,我擦一擦,擦一擦。” 何苍天看的明白,这不是沾的灰,而是烟炱痕,也就是说,这件鐎斗是实打实用来煮过东西的,且还不止一次长时间的烧灼才会产生这样浓重的烟炱痕。 这件物事到底什么来历不由叫人暗暗称奇啊。 他笑一笑,“不碍事,不用擦了,就这样吧。” 回到小区,周边的灯光暗了下来,何苍天捧着鐎斗,走在林荫道上,倒也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目。 嘿,我到底也没有问问那位档主,这个鐎斗,到底什么来历 也好,如此,可以在佳人那儿保持一个神秘感嘛。 有风拂过,抬起头,簌簌作响的枝叶间,冰轮耀目。 哦,月上东天了。 还有,您好像很圆的亚子,今儿是十五吗 单手托住鐎斗,掏出手机,果然,农历十五。 突然反应过来,自己现在这个姿势,一定满手的烟炱痕了。 正想着是找个地方清洗一下,还是就这样先回家再说,眼前微微一花,鐎斗里什么物事明晃晃的闪了一闪。 像是月亮的倒影 可是,这玩意儿方才翻来覆去的倒转了好几次,里头一滴水也没有啊 探头,定睛,细觑,虽然有些模糊,但里头的还真像是月亮的倒影呢 难道是内壁打磨的极光滑,甚至可作为铜镜用了 可是,这玩意儿是煮东西用的呀 何苍天揣好手机,手伸进鐎斗,轻轻的摸了摸。 这个手感 有点儿软弹弹的 这不像是金属啊 何苍天愕然:我特么不能花六百八买了个赝品中的赝品吧 再伸手进去,用力的一戳。 “月亮”荡漾开去,手指往下一陷 刹那间,何苍天只觉得一股极大的力量捉住了自己,非但手指c手臂,整个人都向鐎斗里栽了进去。 他喊,但喊不出来,连嘴巴也张不开,黑暗有若实质,紧紧的裹住了他,绞索一般收紧,浑身骨骼格格作响,五脏六腑连同脑汁都似要被挤了出来;同时,整个人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旋转,急坠。 昏过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苍天呀大地呀” 第二章 这个越,咋穿得乱七八糟的? 似乎没过多久,隐约的意识回到了脑中:“我特么穿越了” “穿越”二字刚刚冒出来,便立刻重新感受到了身上的千百道绞索愈收愈紧,依旧一片黑暗,依旧在飞速旋转c急坠何苍天本能的调动起每一根神经c每一个细胞拼死抵抗这股似乎下一秒就会把他绞成肉汁的可怖力量,没剩下一丝气力去感受惊恐和绝望,终于,意识再次涣散,这一回,昏厥前的念头是,“记住元康三年元康三年” 这一回,似乎过了许久c许久。 终于,意识再次回到脑中,黑暗已褪去,眼前的景物慢慢由模糊而清晰。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黑色的圆筒状物事,不断的摇晃着,这这应该是一顶漆纱笼冠吧俺在顾恺之的洛神赋图c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里见多了 不过,顾恺之是东晋的,阎立本是唐代的,顾画所本者为同时代,阎画所本者是就近的南朝陈,未必百分百如实反应画中人物所处时代之真实服饰,现在看来,至少在内廷侍者的冠帽的描绘上,他俩没犯错 咦内廷侍者介么说俺穿到了宫廷里头来了 接着,漆纱笼冠下的面目也清晰了:一张年轻的圆圆的脸盘,满是焦急,嘴巴不断开合,但是只有图像,没有声音。 嗯,有点婴儿肥呢。 何苍天有点儿奇怪:我可是穿越了啊不是应该有多惊恐多惊恐c有多绝望多绝望吗可是,事实却是我很有点儿小平静 难道,所有的惊恐c绝望都已在同那无形的绞索的对抗中消耗掉了 终于,声音出来了:“何苍天何苍天” 何苍天 这个何苍天,自然不是二十一世纪初的年轻公务员,而是三世纪末的宫廷铸冶监工。 介么说,我是魂穿,穿到了一千七百年前一位同姓名的老兄身上。 这个时代,还真有叫“何苍天”的特立独行啊。 那个鐎斗,应该是个传送门了。 何苍天张了张嘴,“嗯”“呃”了两声,但还说不出话来;他尝试着挪动身体,只觉得百骸无一不酸c无一不痛,不过,脖子勉强可以转动了。 于是就大致看清周边的景物了,这是一片菜地 啊俺没穿到宫廷里啊 婴儿肥将手臂伸到何苍天身下,尝试着搀他坐起来,何苍天自己也使劲儿,气力慢慢的回到了手脚腰腿上,终于,勉强坐起身来。 紧接着,便剧烈的咳嗽起来。 “哎哟可吓死我了”婴儿肥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你就这么直挺挺的一头栽倒,一点儿征兆也没有紧跟着就浑身抽搐,没完没了,就跟打摆子似的可是,你没羊角风的毛病啊” 很好,我听得懂你的话,明明白白。 何苍天终于说出话来了:“这是哪儿” 话是我的话,声音不是我的声音。 “西园呀你摔糊涂啦” 很好,你也听的懂我的话,咱俩隔了一千七百年,但是明明白白。 当然,我是用此时空的何监工的耳朵来听c嘴巴来说的。 先不想这些,先不想这些。 先想西园 何苍天尽可能快的让自己的大脑重新运转起来。 呃,这里可能还是宫廷,只不过 “这里是东宫” “是呀哎,你不是真摔糊涂了吧” 婴儿肥满脸担心的来摸何苍天的脑袋,前前后后的摸。 “还好c还好没摔破脑袋没血连个鼓包都没有” “呃,你是” “我是郭一呀老天你不能摔的连我都认不出来了吧” 郭一我晓得这个时代许多劳动人民的名字很简单,但您这也简单的过了头儿,好歹也取个“甲”“乙”啥的譬如,铸造那件鐎斗的工匠的名字,就是个“乙”字。 何苍天苦笑:“我真的好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不着急不着急慢慢的想,都能想起来的你看,你不是想起来这里是东宫嘛” 我为什么晓得这片菜地份属东宫第一,您一身内廷侍者的打扮;第二,史书上记载过,彼时的太子洗马江统曾经上书劝谏彼时的太子司马遹,其中有“今西园卖葵菜c蓝子c鸡c面之属,亏败国体,贬损令问”,而您又说这儿是“西园”,所以,俺就猜,这片菜地之所在,就是司马遹同学的东宫啦。 哦,所谓“彼时”,应为“此时”了。 虽然犹豫了一下,但何苍天觉得还是有必要做个确认:“你是太”不对这个时代 还没有“太监”的叫法。“你是宦者” 郭一用一种“怪好玩”的眼光看着他,“多新鲜啊你第一天认识我我当然是宦者了” 果然 突然,一个极恐怖的念头捉住了何苍天:这位何监工不会特么也是个太监吧 如是,我找块砖头撞死了算球 他不由又一次剧烈的咳嗽起来,郭一赶紧替他在背上轻轻怕打;何苍天咳的佝偻了腰,趁着这个姿势,伸手向档下一摸 哎哟都在都在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此时,何苍天也发现了,自己的打扮同郭一是不一样的:郭一穿的青色的单衣,自己却是上襦下袴嘿,要说“劳动人民”,自己才是典型的“劳动人民”的打扮呢 还有,郭一脚上穿的是木屐,自己脚上穿的应该叫“屩”吧其实就是草鞋。只不过,此时还没有“草鞋”的叫法,“鞋”也不是履屐屩靴之总称,只是特指一种有绑带的鞋,这种鞋,只见于文字记载,到底长啥样,何苍天并不晓得迄至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初,还未有过出土的实物呢。 无论如何,木屐之于屩,犹如单衣之于上襦下袴,隐然阶级有别了。 呃,这位三世纪末的何苍天同学,您既为宫廷铸冶监工,咋说也是一个小吏,咋泯然于最普通的劳动人民涅 对了,还有,俺头上只有一块头巾,别说冠帽了,连“帻”都算不上。 真是正正经经的“劳动人民”啊 十有八九,此时,这位何苍天还没混到监工的职位上。 那,此时,您到底是个什么身份呢 “郭一,我头疼的厉害,有些事情,一时半会儿的,真想不起来我在这儿,呃,我是说,我在东宫这儿,是做什么差使的” “给使啊你是东宫给使啊昨天刚进的宫我花了偌大气力才把你弄进来的都不记得啦” 好嘛。 宫廷之内,事务繁杂,许多杂活c气力活,单靠宦者是干不过来的,于是在宦者之外,再在宫外雇佣一批厮役,即所谓给使。给使负责的,都是粗活c累活c脏活,侍候皇帝太子妃嫔的差使,是宦者的,不干给使的事儿。在宫廷中,给使是地位最低的一个群体,位份最低的小黄门也可以对他们颐指气使。 给使内部,亦有高下之分,也有自己的主管啥的,不过,很明显,昨儿个才进宫的何苍天,不可能是啥主管。 何苍天苦笑:我穿的这个越,是真真不高啊。 不过,原时空的何苍天,不到一年的时间,就从一个最普通的给使,爬到了宫廷铸造监工的位子,实现了阶级的跨越,想一想,还真是励志之典型呢 何苍天定了定神,“郭一,咱俩是好朋友吧” “废话”郭一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你若连这个都不记得了,那就该打了” 随即一笑,拿手照脖子虚虚一抹,“刎颈之交” 刎颈之交呃好吧。 “谢谢你替我找了一个好差使啊”顿一顿,何苍天终于问出了一个最紧要的问题,“呃,方才,你有没有在这儿或者附近见过一只鐎斗” “鐎斗这里是菜园子,哪里来的鐎斗” “你确定吗” “确定啊哎,你怎么问的这样奇怪这一交摔的” “呃,我好像梦见了一只鐎斗” 顿一顿,“那,咱俩到这里,做什么来着” “到菜园子里还能做什么摘菜呗” 说着,郭一向旁边一指,“刚刚装好筐,你就一头栽倒了” 这时,何苍天才发现,旁边的两只大竹筐中,装满了各种蔬菜,葵菜c芜菁c芹菜c茄子c萝卜啥的,绿的绿,紫的紫,白的白,棵棵新鲜水灵,心想:这位司马遹同学,还真是个种菜小能手啊 哦,对了,这个时代,萝卜好像还不叫萝卜,叫“芦菔”啥的,我可别说秃噜嘴了 “你试一试,能不能站起来菜已摘了下来,不好搁太久了” 郭一搀着,何苍天咬着牙,腿打着抖,酸软的不像是自己身上的物件,但摇摇晃晃的,到底也站起来了。 他左顾右盼:那个天杀的传送门,到底在哪里呢 目光所及,这片地界,除了菜畦,还有一片鸡鸭的笼舍c两三作坊模样的小房子,以及一具水碓。 “好好走两步走两步” 何苍天颤颤巍巍的迈开了腿,一步c两步 不对 这个何苍天,此时只是一个最普通的给使,还未没巴结到铸冶监工的位子,还未实现他的阶级跨越,也就是说此时,那个天杀的传送门,还未被铸造出来 这叫我去哪儿找它 这特么是咋回事儿 这特么乱的 何苍天心潮汹涌 ,呼吸开始急促了。 这时,他才发现,之前自己的“小平静”,很大程度上缘于这样的潜意识:那个鐎斗既从三世纪末穿到二十一世纪初,又从二十一世纪初将我带回三世纪末,就应该是个双向的传送门,只要找到它了,就有再次穿回二十一世纪初的希望。 而现在,事实是它还未被铸造出来 如是,我如何才可能回到二十一世纪初 我的父母c我的事业c我的朋友c我的现代生活还有,我的大地啊 一时间,何苍天好像要窒息了,他张了张嘴,感觉吸不进气儿了。 郭一没有注意到何苍天情绪上的异样,拍一拍手,“好好没啥大紧要没啥大紧要哎,试一试,能不能挑起这两筐菜” 何苍天没有反应。 “我可不能替你挑不然的话,叫人看到了,你这份差使,就保不住了” 对,我是给使。 何苍天终于把那口气吸了进去,然后,又重重的c长长的吐了口气出来。 他咬一咬牙:事已至此既来之c则安之在找到回去的办法之前,先活下来而且,要活的好活的像个人样子 此时,就能看出厅领导对他的赞赏不无道理了:小何同志年纪虽轻,但,“临大事有静气”。 不过,腿脚还是酸软的,得再缓一缓劲儿,“这两筐菜,往哪儿送啊”顿一顿,试探着问,“是金市吗” “金市”并不只卖金银首饰,此“大市”之又名也。“大市”,顾名思义“大集市”也。彼时洛阳的集市有三,一曰大市,在城内;一曰马市,在城东;一曰阳市,在城南。三市之中,以又名金市的大市最为重要,彼处周回数里,列肆棋布,工商百业,猬集荟萃,最是天下第一繁华热闹之去处。 把菜送到金市做什么那儿是集市,您说能做什么当然是卖啊 啊皇太子卖菜 是滴,东宫西园之出产,并不为自用,而是送到集市上发卖,赚小钱钱。 前头不是提到过嘛,太子洗马江统曾上书劝谏太子,指斥“今西园卖葵菜c蓝子c鸡c面之属,亏败国体,贬损令问”说的就是这个事儿啦。 “金市”郭一有点儿诧异,“这件事我还没来得及跟你说呀你是打哪知道的” 打哪知道的打史书上知道的呀。 “这也不算什么秘密吧那个东宫的人在金市上坐贾,外头早就传开了” “你到洛阳没几天啊消息挺灵通的嘛” 啊这个何苍天,不是洛阳人 我还是装做什么都不记得的好,不然,讲多错多。 郭一并未进一步追问,点点头,“也是,这种事情,哪里瞒的住人呢”顿一顿,”不过,这一回,倒不是往金市送” 再一顿,微微压低了声音,“这一回是往西边送。” 西边那是什么地方 何苍天快速的转着念头:西边,东宫的西边 “你是说西宫” “对了” 西宫就是皇宫,或曰宫城c台城;东宫c皇宫东西相对,东宫在东,皇宫在西,因此,皇宫又被称作西宫。 要强调一下的是,东宫的规模虽较皇宫为小,但自为一独立宫殿群,东宫c西宫东西相望,彼此并不相接,两者之间,隔着一段距离。 哦,对了,彼时,还有一处特殊的别宫也被称为“西宫”位于宫城西北c同时也是位于洛阳城西北角之金镛城。“西宫”到底指代宫城还是金镛城,要看语境了。 东宫往西宫送菜这个事儿,史书上可没记载啊。 何苍天精神一振,隐然有“发明历史”之兴奋,“哦,想来是太子进奉皇” 念头电转,生生打住好险,差点儿说出“皇上”二字来 这个时代,可还没有“皇上”的说法别的说漏嘴也罢了,这里是宫廷,皇帝的称谓可不能出错 滞了一滞,很辛苦的改成了:“呃,进奉皇后和陛下尝鲜的太子真有孝心” 犹如此,“皇后”排在“陛下”前头,还是别扭,若有人有心挑眼,或就是个可大可小的麻烦,郭一便微微一怔,不过,转念一想,如此排序,亦有其合理之处皇帝愚鲁,皇后强干,郎君的一切皆在新妇的掌握之中,此为天下人尽皆知之事,何苍天刚刚进宫,宫里的规矩还不熟悉,下意识的将“皇后”摆在“陛下”之前,虽有“大不敬”之嫌疑,但未足为奇吧。 得空了,可得赶紧给他说道说道这里是什地方一句话说错不得步路走错不得的地方 狮子插一句:彼时,妻子c媳妇谓为“新妇”,并不仅仅是“新婚之妇”的意思。 “太子呃,确实孝顺不过,这两筐菜,不是进奉陛下,而是往弘训宫送的。” “弘训宫” “太后啊” 啊何苍天愕然:哪儿来的太后元康三年此时已经没有太后了呀 难道 “郭一,呃,我,我真是摔蒙了,现在今年,是,是哪一年啊” 郭一用一种莫名其妙的眼光看着他,“还以为你已经回过魂来了呢今年庚戌永熙元年” 永熙元年 不是元康三年 永熙元年特么是哪年啊 何苍天急速的转着念头,拼命搜索着自己的记忆库。 永熙c永熙 司马炎驾崩,司马衷继位,本来照正常流程,应该次年改元,但当政者不晓得是木有文化c不明古制呢,还是有啥别的想头,新君一即位便改元了,是为永熙 是了 永熙二年,又接连两次改元,第二次才改成了“元康” 就是说,此时距元康三年,尚有三年 我去 何苍天的脑子微微的“嗡嗡”着,心里头,一片茫然。 鐎斗铸造日期既为元康三年,他便一直想当然的认为 唉 永熙元年元康三年,距这件天杀的传送门出炉的时间,可是愈来愈远了啊 手脚似乎再次酸软起来,呼吸又开始不大顺畅了。 我穿的这个越,咋介么乱七八糟的涅 但是,茫然无措之中,一股隐隐的c奇异的感觉正在心底弥漫开来。 那是什么 好像是某种兴奋 咦这是个坏消息啊我为什么会兴奋呢 若不考虑那个天杀的传送门的出炉时间,元康三元c永熙元年还有什么不同呢 嗯 第三章 如此盛世 区别在于:元康三年,朝野清静,天下无事;而永熙元年 彼时应曰“此时”了之政局,波云诡谲,你死我活的大政潮正在酝酿之中,有人握紧了刀把子,有人的手,正伸向刀把子。 我明白我为什么会兴奋了 元康三年的政局,过于平静,欲向上攀爬,几无措手之地,一个最普通的东宫给使就算你是熟悉历史的穿越者想要快速上位,几无可能;而此时的政局,各方角力,潜流涌动,凶险自然凶险,但多有上下其手的机会,正是大有可为之时 这个“大有可为”,不仅仅指个人的生存,还有 因缘际遇,或可能改变某些重要的历史走向 譬如消弭或推迟八王之乱的爆发 进而避免五胡乱华的发生 晋朝渡过瓶颈,中国维持统一 盛唐般盛世,更早些到来 这个“早”,可是以百年作为单位的 何苍天的心,“怦怦”的跳了起来。 我晓得,以西晋的德性,想要达成以上目标,真正是地狱副本难度,但是也不能就说一点儿可能性没有呀 扪初心自问,我为什么要做公务员仅仅为了一份稳定的待遇吗当然不是自认以本人之学历c能力,若仅仅为了“待遇”二字,换一份工作,收入数倍于目下,并不稀奇;我做公务员,是因为我是真有理想的于私,希望能够实践所学展抱负,于公,我是真愿意为人民服务的 阴差阳错,来到了另一个时空,这个“初心”,就可以弃之不顾了吗 不,不,不 事实上,如此不可思议的际遇,又焉知不是上天特别垂顾于我 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何苍天浑身的血热了起来,气力也回到了手脚上,只觉得浩然之气充塞胸臆,似乎一张嘴,长啸声就会喷薄而出,直冲云霄 还是那句话事已至此,既来之,则安之 郭一自然不晓得,短短半杯茶的时间,何苍天的心情大起大落c大落大起,目下已从谷底跃上了波峰,见他怔怔发呆,不由担心,伸手来探他的额头,“喂又掉了魂啦” 哎哎,这位小黄门同学,咋动不动就动手动脚涅你我都是男人哦,你好像不算很正经的男人 何苍天回过神来,摇摇头,笑一笑,“没事儿” 顿一顿,“哎,目下,是几月份啊” “嗐九月哎,你真没事儿吗” 九月嗯,果然,已隐有秋意了。 好还有时间c还有时间。 何苍天透了口气,“真没事儿”他挺挺胸,抡了抡手臂,“你看” “那就好咱们得赶紧了,不然叫孙虑那个头钱价奴兵寻了来,就啰嗦了” “头钱价奴兵”犹詈人贱奴,在彼时算是比较狠的骂人话了,而孙虑这个名字,隐约似乎有点儿印象但一时之间,想不起其出处了。 何苍天扁担上肩,腿脚使劲儿,一边儿慢慢的将两大筐菜挑了起来,一边儿问道,“孙虑我记不大清楚了那是谁呀” 郭一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用手替他虚扶着,留意着他的动作,待他稳稳的站直了身子,才满意的一笑,“好,看来真没摔坏” 何苍天对自己的表现亦略觉意外,挑担子看起来容易,但负重之外,还要掌握平衡,并不像看上去那么轻松,看来,这位未来的何监工,确实是正正经经劳动人民出身啊。 “孙虑嘛” 郭一正要回答何苍天的问题,便听见远远的一个尖利清亮的嗓子喊道: “郭一你们两只蝇蚋在那边磨蹭什么呐不看看都什么时辰了误了太子的事,我剥你们的皮” “蝇蚋”这特么骂的更狠,把人直接降级成虫子了。 郭一脸色微微一变,压低了声音,“说曹操,曹操到”随即扬声赔笑叫道:“都弄好了都弄好了这就出来了这就出来了” “说曹操,曹操到”这个时候就有这句俗语了吗再者说了,司马晋禅代于曹魏,对于前朝的太祖,不是应该略表尊敬吗就介么直呼其名 郭一一边走,一边偏过头来,低声说道,“来不及给你细说了,你且记着:这个孙虑,位份虽不甚高,但万万不能得罪他可是目下太子身边的第一号红人” 太子左右黄门辈姓名,史无明载,这便无可究竟了,或许是我记差了吧。 心境既已不同,何苍天便有多余的注意力观察周边情形了:远远的一圈篱笆,逶迤宛转,篱笆之外,树木葱茏,亭台隐现,明显就不是菜地 ,而是正经的苑囿了。他记得史书有载,东宫之北有玄圃,为皇太子专用苑囿,想来所谓西园,是在玄圃中区隔出一片地界,专事“葵菜c蓝子c鸡c面之属”之生产 篱笆有一蓬门,蓬门之外,一人背着手,伸颈张望,一副老大不耐烦模样。何苍天觑着,此人漆纱笼冠c青色单衣,服饰同郭一无异,当然也是一个宦者,不过,单就这身装裹,倒看不出位份高低。 郭一赔笑作揖,“孙郎中孙郎中” “郎中”这个衔头有趣。 这位自然就是郭一口中“太子身边第一号红人”孙虑了,面目倒是生的颇为清秀,只是略略有些倒吊眉,眉头一皱了起来,脸上便隐约生出一股戾气来目下便是如此一副模样了。 何苍天转着念头:您下头既然少了点儿东东,您介个“郎中”,自然不可能是尚书郎,那么,就只能是寺人郎中了。介个郎中啥级别俺记得不很清楚,不过,魏c晋的寺人监为七品官,作为其属官,寺人郎中的官品,非八即九;论秩呢,大致二百石c撑死了不超过三百石吧。 这个位份嘛,确实不算高。 孙虑目光掠过郭一,落在何苍天身上,眉毛微微一挑,似乎露出一丝讶异的神色,但随即隐了去,斜睨着,语气冰冷,“这个就是你那个什么朋友啦” “是阿天,快,见过孙郎中”郭一一边说,一边掏出一串钱来,塞到孙虑手里,微微加重了语气,同时将“孙”字省去了,“今后全靠郎中照应了” 何苍天挑着担子,无法作揖,只能微微哈腰,同时努力赔出一副笑脸来。 孙虑哼了一声,收起了那串钱,眉头依旧皱着,但语气略略缓和了些,“也罢了手脚快些,你师傅已经在等着了” “是是”郭一一边说,一边就在蓬门口,除下木屐,穿上袜子,换上布履。 何苍天这才明白,孙虑何以只在蓬门外嚷嚷c而不进来进来就得除布履c换木屐菜畦泥泞,木屐可以践泥,布履不行,孙虑并未携备木屐,怕弄脏了自己的鞋,就只好在蓬门外吊嗓子了。 至于何苍天,当然还是穿他的“屩”他得挑担子,不管到哪儿,只能穿草鞋。 另外 嗯,我想明白哪里怪怪的了:郭一和孙虑说话时的口音,同和我说话时的口音是不一样的和我说话的时候,我俩一种口音;和孙虑说话的时候,他俩一种口音。 他俩的那种口音,应该就是所谓“洛阳正音”了吧 这位未来的何监工,同郭小黄门应是同乡俺们会是哪里人涅 蓬门外一条窄窄的石板路,沿着篱笆,迤逦而西,孙虑打头,郭一次之,何苍天殿后,他小心的维持着担子的平衡,同时脑子并未停止转动: 魏晋的每一任太后,都有自己的宫号,不算两位太后同在位的情形这种情形并非绝无仅有,前后两任太后之所居,大概率为同一宫区,只不过换个名字而已太后仪制尊贵,并非任一宫区都适合太后居住的。目下,太后所居为“弘训宫”,则此“弘训宫”,是否即前朝的“永宁宫” 这事关自己读史时的一桩疑案。 齐王芳即位,曹爽专权,不礼于郭太后,史载,丁谧为曹爽谋,逼迁太后于永宁宫,以至皇帝c太后洒泪泣别,给人一种印象,“永宁宫”乃某偏僻冷宫也。可问题是,郭氏被尊为皇太后之后,即号“永宁宫”,也就是说,郭太后本就居于永宁宫,既如此,又何来“逼迁”一说 目下之皇太后,自然是司马炎的继室姓杨名芷字季兰者,后父当朝,大政不决于皇帝而决于太后,咱们的杨太后,正正是最最尊贵薰赫之时,不可能选择前朝某冷宫为自己的居所,若“弘训宫”即为前朝的“永宁宫”,则可以证明:曹爽和郭氏的关系虽确实不好,也未必没干过隔绝皇帝c太后的事情,但“逼迁”一说,实在是晋史臣对曹爽的诬辞,用意不过是为司马懿发动高平陵之变多找点儿合理性罢了。 对相关答案,俺还是很期待的您看,穿越,还是有点儿好处的嘛。 走不多时,苑墙已现,而苑门左右各立一根木柱,上端架一根横木,三木搭配成草字头形;突出于横梁之上的两根柱头,雕饰繁复,通体漆为黑色。 这,应该就是所谓“乌头门”了吧 后魏即北魏之前,乌头门不见载于史,秦汉魏晋,是否通行乌头门,只能靠推测,现在,自己算是在“见证历史”了 这一路走将过去,必不断的“见证历史”,而且,所见所证者,必愈来愈震撼 对历史爱好者来说,真正是饕餮盛宴啊 哎穿越穿越啊 嗯,对了,在这个时代,乌头门应主要用于高官宅邸和寺庙等处,虽然也是身份的象征,非黎庶可用,但对于宫苑来说,等级就不算高了,不过也正常这里是东宫,不是宫城;是苑囿,不是宫殿;而且,毕竟是偏门西门,不是正门南门 ,没理由在介么一犄角旮旯整一座象魏出来 虽然是“犄角旮旯”,但依旧禁卫森严,卫士一丝不苟,验过符信,翻检过筐中物事,方才放三人出门。 何苍天觑着,几个卫士,不论等级高低,头上皆着屋山帻,脚上皆着圆头高靿靴也即是“高腰靴”了;但身上皆未衷甲,所着者只是褶服,腰间束以皮带,若说同普通的褶服有什么不同,就是裤腿极阔,仿佛现代女子的裙裤。 看来,此时代,“衷甲”确实是一件严重的事情,即便是宫苑禁卫,非要害岗位的,也非一定衷甲的。 何苍天略觉失望后世未出土过完整的魏晋甲胄,研究者之所本主要为陶俑,他本来以为可立即“见证”魏晋甲胄之实貌滴。 不过,束腰的皮带还是很有特色的: 活舌带扣,迥异于秦汉的固定式带勾,几已同现代的皮带带扣无异了;不同于现代皮带者,一是扣好之后,还留有极长的带尾,一直松松的绕到后腰,尾端插进皮带和腰身之间,打个极松的活结,以此做最后的固定;二是带扣置于在身体的右侧,而非如现代的置于腹下中央。 苑门口停了两架车子,前头的一架应为轺车后头的一架,应为露车 轺,遥也,远也;所谓轺车,四向远望之车也,即四面敞露之车。眼前的这架车子,双轮,车厢无顶而有伞盖,厢壁半人高左右,立c坐于其中,正可“四向远望”。其具体形状,看官们可参考秦陵出土的铜车马一号车。 不过时代变迁,眼前的这架轺车,形制已颇有异于铜车马一号车者:其一,铜车马一号车的御者立于车厢之内,而此轺车的御者坐在车厢之前的板架上;其二,铜车马一号车的伞柄立于车厢中央,伞盖为圆形,而此轺车车厢四角各竖起一根曲柄,共同撑起一张方形的伞盖。如此安排,好处显而易见车箱内没有一根粗大的伞柄碍手碍脚,乘客们的活动自如多了。 同铜车马一号车一样,这架轺车也没有“后户”,即只有前c左c右三块厢壁而欠奉可以开合的后厢壁。铜车马一号车是战车,不设“后户”是为了上下车方便,眼前的这架轺车不设“后户”,却是因为等级的关系:此时代,只有较高品级的官员才准许使用设有“后户”的轺车。 另外,何苍天注意到,这架轺车也没有“耳”。所谓“耳”,就是车轮上方设一长方形平板,以挡住车轮滚动时带起的泥水仿佛后世之挡泥板。而车有无“耳”,亦关乎等级,也是只有较高品级的官员才准许使用设有“耳”的车子滴。 至于“露车”,就是最普通的平板大车啦。 轺车以一马牵引,露车以一牛牵引。 轺车之前,站着一个头发经已斑白的宦者,孙虑抬手,松松的做了个揖,但腰不弯c头不低,含笑道:“徐令” 郭一则垂手颔首,恭恭敬敬的叫了声:“师傅” 哦,之前孙虑说什么“你师傅已经在等着了”,指的就是这位“徐令”了。 既然头衔为“令”,又于东宫服役,则只能是东宫黄门令了,也即东宫诸宦之首,官六品,秩六百石。 此时代之宦者地位,较之东汉,经已大幅度下降,六品的官c六百石的薪水,不管在东宫还是宫城,都是宦者之极峰了。 孙虑的品级,较之这位徐令,低了不止一个档次,但很显然,“太子身边第一号红人”并没有怎么把他的顶头上司放在眼里。 不过,何苍天发现,因为孙虑双眉微微倒吊,皱眉之时,脸上隐现戾气,但一笑起来,眉头舒展,这个倒吊眉却变成了优势:形如弯月,令人如沐春风,加上他面容清秀,很容易叫人生出好感来。 这,应该是他能得太子欢心的原因之一吧。 “徐令”却面无表情,并不搭理孙虑,只向郭一点点头,闷闷的说道,“装车吧” “是”郭一应了一声,不待他示意,何苍天即放下担子,取下扁担,将两筐菜一一稳稳搬上了露车。 不错,看来这位未来的何监工,确实是很有把子气力滴。 孙虑对于上司的冷脸并不在意,再拱一拱手,“既如此,就静候徐令佳音了”顿一顿,“哦,我去给太子复命先行一步。” 说罢,略略哈一哈腰,转过身,施施然的进苑门去了。 望着孙虑的背影,郭一咬着牙,轻轻的啐了一口,“头钱价奴兵” “徐令”皱了皱眉,“好了,别说不相干的话了时辰不算早了,登车吧” 听他如是说,御者即从车上搬下一个脚踏,在车后边摆好了。 郭一却不罢休,“论位份c论资历,他和我师傅,相去可以道里计仗着太子的宠,就敢对丈人摆出如此一副嘴脸来”这个话,却是对着何苍天说的。 此“丈人”,非妇翁之意,而是对男性长辈的尊称。 “徐令”微微摇头,不再搭理郭 一,自顾自上了轺车。 郭一压低声音,对何苍天说道,“怕你不记得我师傅的名字是个登字。别的,回来再说你听” 说罢,三步并做两步,也上了轺车。 轺车上设有一条固定的长凳,就是乘客的座位了。 何苍天呢,作为挑担子的给使,当然是和担子同车啦。 人货同车,何苍天并不介意,他好奇的是:两筐蔬菜,就算品质再高,也值不了多少钱,何以会出动东宫位份最高的宦官办这个差呢 而且,看情形,往永宁宫送菜,应该是孙虑的主意,而徐登并不以为然他明显是不大想办这个差的。 好吧,一时不明白就暂且搁下,现在要做的是尽请欣赏公元290年我大洛阳的城市风光 紧贴苑墙墙根的路,应是专供人行的,路边密植极高大的槐树c榆树,这些不晓得已生长了多少年头的大树,将这条五c六米宽的道路几乎完全遮蔽成了一条林荫路。因为树木遮挡视线,站在苑门口,外头大路何等风光不甚清楚,一俟车子转入大路,眼前便即豁然开朗,何苍天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惊喜的险些叫出声来 大路极宽路对面亦同样密植榆c槐树,两排树木之所夹,目测总有四c五十米的样子吧 四c五十米这是什么概念 何苍天晓得,1952年大规模改造之前的长安街,最宽处亦不过十五米长安街,算是明清以降中国最重要的一条街道了吧 路面的土,夯的极实,有若砖石,车子走在上头,平平稳稳。 他的心跳加快了: 这就是中国此时代之中国承两汉余烈,统一c和平的中国 何苍天定了定神,发现这条气势恢宏的大路中央,还筑有两道土墙,大约一米来高的样子,将整条大路分成了三道,彼此区隔,而以中央一道最为宽绰。 嗯,这中央一道,应该就是御道了,史载,“唯公卿尚书章服道从中道;凡人皆从左右”也。 何苍天们走的是左道,想来,“东宫给西宫送菜”虽也勉强算是“王差”,但六品的黄门令的级别还是不够走御道除非是传旨。 接着便发现另一个有趣的现象:大路是南北向的,他们的车子,由北而南,而路上指的是左道前后左右的车子,方向如一,皆由北而南,没有一架车子“逆行”的。 抬头右眺,视线越过御道隔墙,发现右道上的车子的行使方向,正正好倒转了过来:皆由南而北,亦没有一架“逆行”的。 于是证明了另一条史载:“左入右出”。即,除了御道,左右两道皆“靠左行使”c“单向行使”也。 而且,“人车分流”大路两边密植的榆c槐树,既是景观树,也是区别人c车的“隔离带”。 瞧人家这个交通秩序这可是公元290年哦 还有,以路面仅仅指左道之宽绰,双车并行毫无问题甚至三车并行都是腾挪得开的。 果然,史书不我欺,整条大路,拢共“九轨”也。 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并紧紧攫住了何苍天的心: 如此中国c如此盛世史上是有“太康盛世”“太康之治”一说的,岂可叫她陷入似乎永远看不靠尽头的混乱c分裂 他不禁握了握拳头:天降大任于斯人也 第四章 紫阙崔巍 车子走了两里左右时制,八c九百米的样子吧,路中央的御道隔墙戛然而止并非这条路到了尽头,而是来到了十字路口。 这个时代,自然没有红绿灯,也没有交警指挥交通,御者控辔,左右觑望,确定不会同别的车子发生亲密接触,这才折而向西。 喔东西向的这条路更加宽阔何苍天十分肯定,路两边榆c槐树之所夹,超过了五十米 这条路的尽头却已不远已遥遥望见,路之尽头,一座气象万千的象阙巍然耸立,雄伟的高墙自两阙向南c北两个方向延展开去。 宫城 宫城 两汉旧宫,魏晋增葺,此时代这颗蓝色星球上最繁庶c最强大国家的心脏。 何苍天有些口干舌燥了。 若史载及现代的考古证论无误,这座阙门,应该就是宫城的东门万春门;而某种意义上,车轮下的这条大路,其真正尽头并不能说就是万春门,此路延入万春门后,一路向西,将宫城分为南朝北寝的两大块,然后出宫城之西门千秋门,继续向西,直抵洛阳城的西门阊阖门。也即是说,这条宽逾五十米的大路,不但将宫城分成南北两大块,还东西横贯了整个洛阳城。 需要说明是,所谓宫城的“东门”c“西门”,后面或都应加上“之一”二字,不过,不比后世对魏晋洛阳城十二门已有定论,其宫城到底开了几门c门们的名字又是个啥,史载模糊,而遗迹湮灭已久,考古亦无的论,千百年来,众说纷纭,现在,这个“的论”,即将出于俺何某人之口之眼了作为一枚道地历史爱好者,焉能不心神激荡 车子愈驶愈近,阙门样貌已清清楚楚,这个形制有趣 在何苍天的印象中,不论是之前的秦汉,还是之后的隋唐,阙门之形制,都是门c墙在一条直线上,左右两阙则凸出于这条直线真正的阙门早已湮灭,后世保存完好的古建中,唯一残留阙门遗意的,只有故宫的午门,它凸出于门前广场的两排雁翅楼,勉强可视为阙的变形。 眼前的这座阙门,却是左右两阙同宫墙相连阙c墙在一条直线上,而宫门后坐,门c墙之间的距离,目测,总有四c五十米的样子吧 有趣c有趣。 有趣的还有宫墙。名为宫墙,其实是地地道道的城墙形制高c厚不必说了,雉堞之外,居然还筑有马面即是说,眼前的这座魏晋宫城,具备完整的防御功能。这一层,同后世皇宫如明清紫禁城者之形制迥然有异了。 嗯,还有护城河阙门前一带地面宽阔平展,不可谓之“桥”,不晓得是河道至阙门附近打住了呢,还是转为暗渠 车子愈驶愈近,阙门的形制看的清清楚楚: 左右二阙皆是子母阙的形制,即一个母阙带两个子阙,一子阙居于母阙之侧,另一个则居于母阙之后,若从空中俯瞰,应该是个曲尺形状。阙台母阙c子阙拢在一起,大约二十六c七米见方的样子吧 高耸的阙台之上,筑有壮丽的楼观,母阙的楼观两层,子阙的楼观一层。 左右二阙完全对称,其间隔,大约近四十米吧 这四十米的间隔,亦即是座于阙台之后的宫门的宽度了。 这是一座极高大的楼观式宫门,宫门之上,亦如左右二阙之母阙,筑有两层楼观,而形制更加繁复壮丽。 门开三道,中间的一道门是关闭的,人c车皆从左c右门道出入。 阙前五十米左右处设拒马,禁卫森严,验过符信,翻检过露车所载,一切无虞后,方才放行。 此处,御道隔墙终于到了尽头。 但大路并未消失,而是“升级”从夯土变成了砖石:中央的御道,以大块青条石铺就;左右两道,铺以大块的青砖。 而卫士皆衷甲,何苍天终于“见证”到魏晋甲胄之实貌了。 不论级别高低,一水儿的应该就是“筩袖铠”吧甲身开襟,以纽襻相系,有“钎”即披膊,长度接近肘部;有高竖的盆领;有极长的腿裙长到只露出了圆头高靿靴,完全遮住了极阔的裤腿。 也即是说,整个躯干,由上而下,从脖颈到小腿,再加上大臂,都被甲片裹的严严实实。 这个保护,算是十分之到位了,只是,这套铠甲的分量着实不轻,不晓得这些卫士值一班多久时间换了俺,哼哼,不晓得撑不撑得下来 还有,现在是颇有点儿秋意了,若是盛夏时分,如此装裹哼哼,那可真叫一个爽啊。 另外,腰间皆系以那种极具特色的制式皮带同玄圃西门卫士所系者一模一样。 不过,这班卫士皆着屋山帻,没见到一个顶胄的。 看来,非得准备动刀动枪了,才会甲胄齐全 还有,长腿裙应该是骑兵的装具吧对于步兵来说,这玩意儿未免太累赘c太沉重了些,这班宫门卫士着长腿裙,防护啥的,还在其次,主要作用,应该是为了观瞻威仪吧你看,一个个高大强健,都是挑过的。 记得曹植的先帝赐臣铠表中,还提到了什么黑光甲c明光甲c环锁甲c两当甲,其中,两当甲不算稀奇,但黑光甲c明光甲c环锁甲什么的,俺是真正好奇啊,看来,暂时还不能尽数满足俺“见证历史”的要求啊 虽然胡思乱想,但何苍天晓得,到了这个地界,就不敢再东张西望了,于是就有些后悔:史载,宫城万春门前这条东西向横贯整个洛阳城的大路,向东是直抵洛阳城的东城门之一的建春门的,方才在路上之时,若自己回头,岂非就可以遥遥望见建春门了 哎,就忘了这茬儿。 事实上,也不算是忘了,实在是一路行来,目不暇给,看不过来啊。 车子驶过阙台,何苍天发现,母阙之后的子阙以廊道同其后的宫门相连,且此廊道为上下两重的复道;透过廊柱,可见廊道外侧院墙隐现。左右阙皆然。 如无意外,此院落当为屯兵之所。 这座阙门,除了阙台和宫门的楼观可容纳相当数量的兵力之外,更附有专门的屯兵之所,可见,其用途绝不止于单纯的礼仪观瞻,更有着实实在在的强大的防御功能。 两架车子,一前一后,驶抵宫门,何苍天到底还是忍不住,抬头瞄了一眼,飞檐之下,过梁之上,牌匾虽不甚夺目,但三个大字清清楚楚:万春门。 没错,没错,正是万春门 车子“左入”,即从南门道驶入。门道的长度,超出了何苍天的心理预期总有二十几米的光景吧也即是说,这座宫门包括其上的楼观,进深少说也有二十多米。 车子驶过门道,大道两侧又现院墙,此为之前院落之延展还是另起了一处院落不管是哪一种情况,应该同为屯兵之所。 何苍天算是对史书上动不动就冒出来的“屯兵某门”有了真正直观的理解了。 抬头,本以为千百殿阁就在眼前铺开,然而错了。 目光的尽头,是又一座壮丽的宫门,形制与万春门无异,只是欠奉左右双阙;宫门两侧,高大的宫墙向两边延展,几不见尽头。 墙头覆瓦,不再是城墙的形制,可以谓之普通意义上的“宫墙”了。 青条石和青砖共同铺就的大路由万春门向这座宫门伸展,如无意外,这条宽近五十米大路,应由东而西,横贯整个宫城,将之分成南朝北寝的两大部分。 目测,两个宫门之间的这段路六c七十米的距离,而考虑到万春门的宫门后座于阙台和宫墙,其宫门本身又有二十多米的进深,则两道基本平行的宫墙之间的距离,几近百米 何苍天反应过来了:他对皇宫的直观印象,皆来自于故宫,但秦汉以来,皇宫其实皆有两道墙。外面一道曰宫墙,或曰宫垣;里面一道曰殿墙,或曰殿垣,两道墙共同构成一个大大的“回”字型结构,将整个皇宫包裹起来。这一层,同明清紫禁城只有一道宫墙是很不一样的。 眼前的这道宫墙,就是所谓“殿垣”了 “殿垣”上这座同万春门遥遥相对的宫门又叫个啥名字呢介史书上可是没有记载。 或者,“万春内门” 暂时不会有答案了,因为车子并不朝着这座宫门驶去,过万春门之后,很快便右转,折而向北。 喔 宫墙和殿墙的间距既几近百米,即意味着,两道墙夹出了一条近百米宽的“大路”,而这偌大地界上,可不是空空如也 地界中央,是一条青砖铺陈的道路,大约十来米宽的样子,远较东西向的大路为窄,同时,其中并未以青条石另铺一条御道大约,皇帝是没有啥机会走介条路滴 青砖路的右边即东边,亦即靠“宫垣”的一边,是一座座长方形的院落,由南而北,次第排列。 何苍天忍不住,偷偷的回了下头,眼角余光中,宫门以南,亦是同样的格局:一座座长方形的院落,由北而南,次第排列。 赶紧回过头来。 这些院落,东西的宽度一模一样,南北的长度则不等;院墙不高,院落中的房屋大致看的清楚: 典型的排屋格局,有的院落四排屋子,有的院落六排屋子,最多的应为十排。 至于朝向呢 嗯,看明白了:院落中央,应该有个小小的中庭,中庭以北的房屋,坐北朝南;中庭以南的房屋,坐南朝北,如此南北相对。 这也是为什么所有院落的房屋数目皆为偶数的原因。 院落和“宫垣”之间留有相当的空间。 青砖路的左边即西边,亦即靠“殿垣 ”的一边,则一马平川,“空空如也”。 这些院落c排屋,形制简单,不可能是皇室成员或其眷属的居所,若说给宦官住嘛,未免又距主子太远了些,招呼不便,那么 我明白了 两个用途: 第一,在宫内值守的官员的宿舍。 第二,“屯兵之所”兵营。 西晋禁军,承汉魏旧制之余,司马炎本人又多有发挥,结果就是番号繁多,叠床架屋,数量庞大。这些禁军,以驻地分,大致可以分成三大块:屯驻京城左近的,屯驻洛阳城内的,以及屯驻宫城之内的。以重要性论,屯驻宫城之内的,要紧过屯驻洛阳城内的;屯驻洛阳城内的,要紧过屯驻京城左近的。 屯驻宫城之内的这一块,为禁军之最精锐者,数量上,虽只占禁军总数三分之一强,但依旧非常可观。 何苍天读史,一直很好奇一个问题:如此规模的军队,到底把他们摆在宫城的啥地方涅 前头说过,何某人对皇宫的直观印象,皆来自于故宫,故宫已对外开放的部分,何某人几乎逛遍了,在他看来,故宫的格局,不适合大规模驻军的呀 事实上,有清一朝,紫禁城的护军和侍卫的数量并不算多,其主要的工作,也只是防火防盗c治安巡逻,指望着他们打大战不大现实呢。 而西晋屯驻宫内的禁军,是真正的战斗部队,是真可以打大仗的,包括城守c巷战乃至野战。 现在他晓得这些禁军摆在啥地方了。 这条宽近百米c周回整个宫城的“大路”上,不晓得起了多少这样的院落一个院落,十排八排屋子,少的,装个百八十人,多的,装个一百大几十号人也不成问题;再加上几个阙门;另外,“殿垣”之内,无论如何还能找到地方再屯一部分,则拢在一起,数千乃至上万的兵力,轻轻松松的就摆下了 而且,还有足够的操演的空间:青砖路的另一侧靠“殿垣”的一侧,一马平川,“空空如也”啊。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路上,不止见到一座院落有人员进出,这些人,虽然皆未衷甲,但头上的屋山帻c脚下的圆头高靿靴表明了他们的身份。 我的判断没错 军人们腰间所系,却皆是布带,看来,只有在当值之时,才会系上那种极具特色的制式皮带。 靠“殿垣”一侧的空地,暂未见到有操演的,大约每天出操,都有固定时间,现在大致是丑末寅初时分下午三点钟左右,并不是出操的时间。 走了两百几十米的样子,左前方的殿垣,又出现了一座宫门,车到门前,停了下来。 “万春内门”无双阙,级别较之万春门低了一档,眼前这座宫门的级别,明显较“万春内门”又低了一档虽也是三门道,其上却无楼观。 何苍天抬头觑望,檐下牌匾上书:“弘福门”。 视线下移,门前卫士亦被筩袖铠,但未着长腿裙。还有,欠奉高盆领。嗯,看来,连卫士被甲的“级别”也降低了。 当然了,如此打扮,才算是步兵之正常装具。 郭一先跳下轺车,然后搬了脚踏下来,待徐登踩踏而下,郭一再将脚踏搬回车上,一系列的动作,极是利落。 不待郭一示意,何苍天已赶在徐登之前,跳下露车。 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迎了上来,“哟徐令是你啊” 之所以说“军官模样”,除了神态c气质之外,他是门前卫兵中唯一穿戴披风者。 此人个头不高,但筋骨强健,身上所被咦,应该是两当甲吧 所谓“两当”,其一当胸,其一当背也,就是说,这种铠甲,由胸甲c背甲两大块组成,其左右两侧不相连,背甲上缘钉有两条皮带,过双肩系于胸甲上缘的带扣。 没错,没错,这位军官所被,正是两当甲。 两当甲较之筩袖铠,优点在于穿脱方便,但若论防护力,其实要略逊一筹,一是没有“钎”即披膊,二来,筩袖铠直垂至腹下,裆部亦在保护范围之内;而两当甲,胸甲仅及脐下c背甲仅及后腰,再往下,另靠腿裙保护,这个腿裙,不是筩袖铠的“长裙”,而是真正的“短裙”以皮革围裹,堪堪遮住裆部而已,铁片变成皮革,防护力自然下降了。 这位军官的被甲的“级别”,咋还不如属下的卫士呢 呃我介么想未必就对,直到南北朝时期,两当甲才大规模应用开来,目下,说不定,这最新潮的装具就是两当甲涅 徐登的脸上露出笑容,抬手为揖,“司马司马。” 司马司马 “司马司马”还礼,大笑,“别扭还是得走走门路,换个衔头才好” 嗯,前一个“司马”为姓,后一个“司马”为官衔。 既在此地出现,则此官衔“司马”,只 能是左c右卫的司马了。呃这里是宫城的东部,不可能是右卫的人,只能是左卫的司马了。 左卫司马是七品的官,比徐登的东宫黄门令还低一级,但很明显,徐登对他,比对孙虑要客气c亲切多了。 还有,他姓“司马”,莫不成,还是一位宗室 或者,眼前之人,是我穿越以来,遇到的第一位在史书上留有确切名姓c事迹之人 何苍天的心跳,微微的加快了。 第五章 当朝第一人 徐登:“司马这是过来巡岗么” 这个“司马”,自然是指官衔。 “司马司马”点头,“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得时不时燎一燎这帮兔崽子的屁股” 身后的卫士都笑,看来,这位“司马司马”虽然是新官上任,但已同下属已打成一片,关系着实不错。 “司马司马”向郭一招手,“猴崽子过来” 郭一含笑走上两步,“司马司马”一伸手,捏住了他的面颊,“愈发水嫩了珠圆玉润,直似个小娘一般怎生长的乃公爱煞了” “乃公”,“你老子我”也。 郭一并不闪躲,只是夸张的连声“哎呦”,“司马轻手轻手到底大庭广众,请稍存体面稍存体面” “司马司马”哈哈大笑,松开了手,目光转向其后的露车,于是便看见了何苍天,不由微微一怔,脸上露出了一丝讶异的神色。 什么鬼那个孙虑见到俺的时候,好像也是这般表情这位未来的何监工,到底是生的太帅了还是太丑了 千万不要是后者啊,俺也不要求您“美丰仪”,但目下可是一个真正看脸的时代,若生的太丑了,以后可就不大好混喽 “司马司马”的目光转回徐登,向着露车的方向努努嘴,“徐令,两筐菜这是闹哪一出啊” 徐登微微苦笑,“送永宁宫。” “司马司马”愕然,“送菜”顿一顿,“还要劳你徐令的大驾” 随即醒悟,微微压低了声音,“还另有面禀皇太后的事项” 徐登点点头。 “司马司马”的脸色沉了下来,“必定又是孙虑那小子的主意了” 徐登叹口气,不再做表示。 不否认即是承认,“司马司马”微微咬着牙,“那小子过东宫才几天已生出多少事情来” 顿一顿,“太子啥都好,就是唉” 徐登默然不语。 这个话题不能再谈下去了,“司马司马”:“好罢,我就不耽搁徐令的功夫了,我呢,也快下值了,徐令办完了差,若还有空,请到直房来坐坐” “好,若有空,一定叨扰司马。” “司马司马”回头,大声问道,“都验过了吗” 卫士们轰然答道:“验过了” “司马司马”转回头,伸手一让,“徐令,请吧” 至此,轺车已不能进门,乘客们都要徒步;反倒是拉货的露车可以进门,但御者不能驾辕,只能徒步牵挽驾车的牛,缓缓而行。 一过宁福门,迎面是一条宽阔的长巷,没等何苍天看明白,一行人已再次右转,进入一条窄巷,这条巷子亦极长c或曰极深,几不见尽头,其右首边即是殿垣,而左首边 “呶,”郭一向左首边的宫区扬了扬头,压低了声音,对何苍天说道,“这里就是弘训宫啦。” 宫墙高大,内里风光不可见,何苍天亦压低了声音,回回头,问道,“那那边儿呢”他指的是那条宽阔的东西向长巷以南的宫区。 “那里是永福省。” “永福省”何苍天转着念头,“是皇子们” “对啦”郭一低声笑道,“你来洛阳没几天,倒很听了些宫里头的消息嘛” 俺不是听人说的,俺是在书上看的。 目下,除了露车的御者,左近并无他人,走在前头的徐登虽听到了他们的说话,但并不加干涉。 郭一的胆子也大了起来,“方才那位司马之前是咱们东宫的人刚调过宫城没多久一个月还不到” “哦他的大号是” “一个雅字。” 司马雅果然是你。 “司马督是好人”郭一絮絮叨叨,“我们一向相处的好”顿一顿,“司马督其实是宗室,只不过是疏属都出了五服了所以,也没沾到这个姓氏的啥光” 这个“督”,自然是司马雅给役东宫时的衔头了。 前边的徐登终于开口干涉了,“好了,少说两句罢” 郭一吐了吐舌头,闭嘴了。 走了一百几十米的光景,左前方宫墙又现一门,人c车停下。此门的级别较宁福门又低一档单门道。何苍天抬头觑望“保泰门”。 而长巷远未到尽头。 至此,连露车亦不能入门,何苍天将两筐菜搬下车来,郭一低声说道,“你悠着些还有好长以一段路要走。本来正经给弘训宫送货,不是自保泰门进的,露车还可以沿着巷子往前走挺长一段路” 徐登咳嗽了一声, 郭一赶紧打住。 三人鱼贯而入。 虽然已做足了心理准备,但一过保泰门,一眼望去,何苍天还是微微倒吸了一口冷气。 豁然开朗,气象万千 他的脑海中跳出的第一个念头是“天街”。 这个“天街”,指的是故宫乾清门和保和殿之间的那片开阔地,也即紫禁城南朝北寝之分野,而眼前格局仿佛:大块青砖铺就“天街”,以南,殿宇巍峨,明显就是皇太后正殿,且遥遥可见,分前殿c后殿,另外,太后三卿的治所也应在彼,是为“南朝”;以北,正中是一座三门道宫门,宫墙东西延展,裹住其后的千百殿阁,是为“北寝”。 故宫的“天街”,是整个紫禁城的南北分野,而何苍天目下身处的弘训宫,只是整个宫城的一个宫区而已,但那份气魄,已隐隐然仿佛一个“小紫禁城”了 入保泰门之前,何苍天想象弘训宫,说到底还是以紫禁城的慈宁宫为模本,现在方晓得,慈宁宫哪里可以相提并论 这才醒起:两汉皇太后仪制之尊贵,犹过于皇帝,譬如太后三卿卫尉c少府c太仆,便位在皇帝同号卿之上。曹魏抑制后戚,太后三卿位在皇帝同号卿之下。晋承魏制,却恢复了太后三卿的地位又一次位在皇帝同号卿之上。总的来说,晋的皇太后的地位虽已不如两汉,但依旧远非后世如明清者可比。这个弘训宫,若一定要较之以紫禁城的哪个宫区,那只有宁寿宫勉强可以相提并论宁寿宫是乾隆为自己营造的退休之所,或可曰“太上皇宫”,前朝后寝,楼观苑囿,无不齐备,是具体而微的一个“小紫禁城”。 也巧了:弘训宫c宁寿宫都位处整个皇宫的东北隅。 一行三人,自然右折而向“北寝”。 不是自三门道的正门入,而是入自东首的一座单门道偏门。一个小黄门堪堪打里头赶到门口,走的气喘吁吁的,说是“陶令请徐令往载清馆”,于是便前面带路。 何苍天挑着担子,既不方便扭头拧脑,此处又不比玄圃,不敢再左顾右盼,这座宫门叫啥名字,就没顾得上瞻仰。 这种情形愈往后愈甚。郭一的提醒一点也不多余,他们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经过一座又一座殿阁,直似没有尽头果然“好长以一段路要走”而这副担子,初初上肩之时,觉得稳稳当当,时间长了,乃见分量愈来愈沉重,愈来愈晃荡,不能不全神贯注,不断调整呼吸,维持平衡。 唉,这劳动人民哪里有那么好做 而前头带路的小黄门以及徐登c郭一趋步而行,步伐甚快,何苍天哪里还顾的上什么“见证历史”全副心思气力都摆在肩上,不敢落后一步,更怕一个不小心,打个趔趄,那祸可就闯大了 经过的殿阁c宫门,姓甚名谁,何等模样,都顾不得了,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他们已经过了正寝的前殿c后殿,依旧继续北行。 一路上,何苍天虽然全力以赴的同担子较劲儿,但依然能够感受到,落在这两筐菜上的一道道诧异的目光。事实上,不需要郭一解释,何苍天也想象的到,正常往厨下送菜,怎么可能自正寝之南也即“北寝”之正面入,一路招摇而北 自入“北寝”,安检便告完结,一路上再没人向他们罗唣,偶尔有熟识的宦者同徐登打招呼,都是恭恭敬敬的称“徐令”,包括那个带路的小黄门在内,没有一个多嘴发问,这两筐菜到底啥个来头 终于,一行四人进了一所偏院“载清馆”到了。 此处格局虽不甚宏大,但花木扶疏,泉流宛转,精洁异常,确有“载渌载清”之感。 郭一示意,何苍天小心翼翼的放下了担子,直起身来之时,只觉得浑身百骸,无一不酸,无一不痛,而肩膊火辣辣的,多半是磨破皮了。 一个宦者遥遥的迎了上来,“老徐” 一听这个称呼,就晓得来者不但位份同徐登相当,而且两人是极熟的朋友,多半就是那位“陶令”了。 果然,徐登:“老陶。” “陶令”,应该就是弘训宫黄门令了。 老陶走近,目光落在两筐菜上,眉头皱了起来,“好嘛,又玩出新花样了怎么样先送厨下吧” 徐登摇头,“不行太子亲谕,这两筐菜,必要呈皇太后御览的。” 老陶愕然,“啊” 何苍天心里亦同时大大的“啊”一声。不过,他的脑回路自然不同于两位黄门令,随即便想到:若“呈皇太后御览”,那这个担子,是不是还是由俺这个东宫给使来挑呢如是,俺岂非有机会当面瞻仰皇太后的慈颜了 哈 咱们这位杨太后,当年可是有“美映椒房”之誉,现在虽徐娘半老,但“太后以天下养”,一定风韵犹存,介个,哇 啊不,俺的意思是,咱们这位杨太后,目下是天下第一人,俺如果能抓住这个机会,给她留下一个良好的深刻的印象, 岂非对今后出身,大有助益 他的念头还没转明白,老陶苦笑一声,搓了搓手,“好罢总是阿奴对阿婆的一片孝心” 阿婆,祖母也;阿奴,意义甚泛,具体含义,要看语境,此处祖孙相对,就是孙儿的意思了。 顿一顿,老陶:“不过,现在可没法子给你回太傅来了,爷囡俩还不晓得聊到啥时候呢你只好先在这里等着了” 太傅 何苍天心里一跳。 徐登:“太傅” 老陶:“是,经已呆了小半个时辰”走前一步,微微压低了声音,“把我们都赶出来了里头就爷囡俩” 此话的意思是太后父女正在商议机密事情。 虽然压低了声音,但老陶并未刻意回避郭一等人包括何苍天这个小给使,可见,太傅c太后平日相见,基本上都是这种模式“把我们都赶出来”,因此,大伙儿都不以为异了。 徐登点点头,“好,我就在这里等着。” 此时,何苍天注意到院内另有一不同寻常之情形: 阶下东首,齐齐整整站着一队兵士,二十来人,个个身材魁伟,顶盔掼甲,腰悬佩刀,手拄长枪。 这不能是载清馆的卫士啊 载清馆莫说院内了,就是院门口,都未设卫士,只站了两个小黄门而已。 就算载清馆设卫士,也不能是这样奇怪的格局呀 还有,这班兵士,非但衷甲,而且顶胄 就连万春门的卫士都没有顶胄啊 对如此不同寻常之情形,徐登c郭一也好,老陶也罢,皆未有任何惊怪的表现不以为异。 他们不以为异,何苍天的心里,却是大起波澜 是了,这班兵士,必是太傅杨骏的卫士 身为臣子,居然以甲士兵仗随扈,出入禁中 不错,正是如此。 史载,司马炎驾崩,“梓宫将殡,六宫出辞,而骏不下殿,以武贲百人自卫”,载清馆这儿,才带了二十来号人,不算啥,不算啥。 何以牛掰至此 这位杨太傅,以后父之尊,假黄钺,录朝政,百官总己以听;凡诏命,皆出其胸臆,皇帝省讫,入呈太后,然后行之。在此过程中,皇帝只是例行程序之一,连“橡皮图章”都算不上;而在政事上头,以纯孝著称的太后又怎会驳自己老爸的面子太后才是正经的“橡皮图章”呢什么“一人之下c万人之上”“一人之下”四字,竟可以删去了俺们杨太傅,真正是当朝第一人 所以,牛掰至此。 自己方才还在打太后的主意自己打的,难道不应该是这位杨太傅的主意吗 第六章 美映椒房 不过,这位杨太傅的口碑可不算好,史载其“素无美望”,而且,“为政,严碎专愎”,介个 可是,对于一个东宫给使来说,同当朝第一人直接打照面的机会,真正叫可遇不可求,一旦错过了,很可能就再也遇不上了 难道,就像原时空那位何监工一般,谨小慎微的苦熬资格,三年之后,才混到一个小小的铸冶监工的位子 那还扯啥“天降大任于斯人” 嗐“素无美望”又如何事实上,这是一个最重门地白望的时代,“素有美望”的那班人,怎么可能看得上一个微贱的给使只有在杨骏这种人这儿,自己这种人,才有“倖进”的可能 至于“严碎专愎”嘛 杨骏或是个听不大进不同意见的人,但进谏这种事儿嘛,得看如何措辞,你义正辞严,一套又一套大道理搬出来,甚至稠人广坐的指着鼻子骂,领导脸面自然下不来;婉转些嘛,旁敲侧击嘛,“谲谏”嘛 再者说了,俺又没打算卖给杨骏,但想快速上位,就必得有进身之阶,目下,还能找到比杨太傅更好的“进身之阶”吗 “进身”之后,如何进止,可以看看再说嘛 就是这样这个机会,不能错过 那么,俺该如何给杨太傅留下一个“良好的深刻的”印象涅 这种情形,穿越前辈们似乎也是常常遇到滴,他们都是咋做的 当然,指望当朝第一人“虎躯一震c纳头便拜”是不现实的 但,或能当场就将俺提走,收纳幕中 何苍天大转念头,一个方案接着一个方案推出,一个方案接着一个方案推翻都不大妥当 机会只有一次,不能“浪掷”啊,必得一击即中啊 老陶时进时出,不断瞻望里头的动静,一俟太后c太傅结束谈话,便得第一时间进去伺候;但今儿个不晓得父女俩商谈何等样大事,始终不见动静 倒似乎有意给何某人留下足够绸缪的时间似的 “以往”老陶一边微微摇头,一边对徐登低声说道,“从没有这么久的左右不过一c两刻钟,也就出来了” 徐登“嗯”了一声,未做进一步的表示。很显然,他和老陶,虽是极熟的朋友,但论脾性,较老陶要沉稳的多,话也要少得多。 就连何苍天都不能不悄悄的活动腿脚了,但阶下那一队兵士,依旧钉子一般,挺胸抬头,杵的笔直,纹丝不动。 只有带队的军官,偶尔来回走动。 这个“军姿”,这个精气神,了不得别的不说,就冲着亲卫的这份精锐气派,杨骏这个老大,便有过人之处未必就跟不过吧 自何苍天们进入载清馆,足足又过了小半个时辰,里头终于有了动静了 一条尖细高亢的嗓子喊道,“太傅拜辞太后亲送” 何苍天心一跳:太后亲送介个礼遇当然,人是爷囡俩。 对了,如此一来,即是说不必挑担子进去,就可以瞻仰太后的慈颜了 可是,介个局面太后c太傅同时出现,同俺方才反复绸缪的,不一样啊 有些措手不及啊 何苍天暗吸一口气,心高高的提起来了 里外略略一阵纷乱,大约半盏茶光景后,宦官宫女环绕之中,一男一女出现在檐下阶上。 阶下诸人,除了那队兵士外,余者无不弯腰控背,何苍天亦赶紧有样学样,但他实在是忍不住,偷偷抬头,觑了一眼。 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先落在女人身上 只一眼,便懵住了。 女人绾一个松松的撷子髻,上着广袖襦衫,下着百褶长裙,襦c裙一色,皆为白素,面上不施脂粉,通体上下,不见一件饰品。虽净素如此,但目如点漆,眸生秋水,眉不画而翠,唇不点而红,恰如一支风中的水莲花,承阳光雨露,清丽万端,不可言说。 虽已有“美映椒房”的心理预期,但女人的美貌,依旧超出了何苍天的想象。 这尚不是最冲击他的,他最意外的,是女人的年龄 一眼看去,肤光映人,不过二十许人的样子“徐娘半老” 还有身材,高挑窈窕,宛若处子她应该是生过孩子的呀 咋回事 她的老公,驾崩之时就是今年的事儿,应该是嗯,五十四岁;她的前任,也是她的堂姊,武元皇后杨艳,不过小她老公两岁。 那她 还有,她的嫡长子即当今皇帝,今年也嗯,三十一岁了;她的新妇,即当今皇后,还要大皇帝两岁。 老天,她这个皇太后,到底多大年纪 我这个读书不求甚解的家伙,还从来没注意过这个问题 至于一身白素,自然是寄哀亡夫的意思;百官都已除服,她的身份不同,兼之夫妻感情甚笃,因此虽已不服衰絰,但衣以白素,不施脂粉,不佩翠饰,以示哀毁。 她身旁的这个男人,自然就是其生父c当朝一人c太傅杨骏了,身材高大,面容清癯,三绺长髯,风度俨然,嗯,正经老帅哥一枚呢。 不奇怪,能生出如此人间尤物的女儿,自个儿也绝不可能难看呀。 杨骏威严的目光,扫视阶下,自然而然,就看见了何苍天别人都低头弯腰,唯有他抬着头,张着嘴,那副瞠目结舌的样子,不想吸引杨太傅的注意亦不可得。 两人目光一触,何苍天赶紧低下头去,心里“怦怦”直跳。 就这片刻功夫,他已看清了杨骏的装束:头上以黑介帻束发,戴三梁的进贤冠,身上应该就是所谓的“五时朝服”了吧 所谓“五时朝服”,是指不同的季节穿不同颜色的朝服,春天为青,夏天为朱,季夏夏天的第三个月,即六月为黄,秋天为白,冬天为皂,拢共五色。百官地位较高者着五色朝服;稍低者着四时朝服缺秋天的白色朝服,或曰无季夏服,以黄为秋服,更低者只着一种颜色的朝服,没有随季节“变色”的权利了。 目下是秋天而杨骏服白,所以,必为“五时朝服”也。 朝服外斜佩紫绶应该还有金章,只是这个角度看不见摆在身体的啥位置 杨骏回过身,对着女儿深深一揖,“臣告退,太后请回。”然后,保持着作揖的姿势,后退两步。 女儿微微颔首,声音淡淡的,“太傅好走。”说罢,在一众宦者宫女的簇拥下,转身入内。 何苍天光顾着惊叹太后的丽色和年少了,没咋留意更重要的细节:父女二人的面色都很难看,杨骏脸色铁青,如罩寒霜;杨芷脸上似乎略平静些,但高耸的胸脯不断起伏,明显是在强行抑制着自己激越的情绪。 杨骏转过身来,抖了抖袖子,声音清朗,但干的如同一段劈柴,“那是何物似乎是两筐菜蔬” 诸人皆是一愕,徐登c郭一c何苍天三个尤其意外:太傅居然盯上了这两筐菜 徐登小心翼翼的,“回太傅,确是两筐菜蔬这是太子孝敬太后尝鲜的。” “孝敬”杨骏一声冷笑,顿一顿,“看样子,你在东宫,也是个有脸面的了” 徐登一滞,愈加陪着小心,“回太傅,下官奴东宫黄门令徐登。” 秦汉魏晋,给役禁中的宦者,官品c薪秩同士流完全是在同一体系之内,六品的黄门令,同一品的太傅,品级差的虽远,但正正经经,“同朝为官”,自称“下官”,没有任何不妥,这一层,同后世如我大清者是很不一样的。“奴”,只是宦者在太后c皇帝c皇后c高品妃嫔c皇子c皇女和少数地位崇高的宗王前的自称。杨骏虽然当朝一人,但论爵位,只是个临晋侯,在其面前,徐登原不必自称“奴”,但他已听出太傅语气不善,乃自贬身份,由“下官”而“奴”了。 当然,此时代,后戚也算宗室,也归宗正管理,硬拗的话,徐登这个“奴”,也能和杨骏扯上点儿关系。 “东宫黄门令哼,既如此,太子一切言行起居,你必定是清清楚楚的了” “一切”二字甚重,但徐登不能不答,“是。” “我问你,这两筐菜蔬,出于何处” “回太傅玄圃西园。” “西园”杨骏又一声冷笑,“好地方呀我听说,此西园,非但出产菜蔬,尚有鸡子c油c面之属” “呃是。” “我再问你,这些菜蔬c鸡子c油c面之属,都做何用都去向了何处你给我老实答来” 徐登已额头见汗,但既无可回避,更不敢说谎,“回太傅,自用之外,其余送金市发售。” “送金市发售哼” 顿一顿,杨骏朗声说道,“尔等须知:以天下而供一人,以百里而供诸侯,故王侯食藉而衣税,公卿大夫受爵而资禄,莫有不赡者也是以士农工商四业不杂交易而退,以通有无者,庶人之业也周礼三市,旦则百族,昼则商贾,夕则贩夫贩妇。买贱卖贵,贩鬻菜果,收十百之盈,以救旦夕之命,故为庶人之贫贱者也” 咦这篇宏论,咋听着介么耳熟涅 杨骏还没说完,“樊迟匹夫,请学为圃,仲尼不答;鲁大夫臧文仲使妾织蒲,仲尼又讥其不仁还有,公仪子相鲁,拔其园葵此言食禄者不与贫贱之人争利也” 说到这儿,面色愈沉,语气愈加凌厉,“今西园卖菜蔬c鸡子c油c面之属,以国储之尊,四海之望,殖园圃之田,收市井之利,乖以古道,宁不愧乎实在是亏败国体,贬损令问” 长篇 大论,侃侃而谈,徐登听的头昏眼花,其中许多典故糊里糊涂,但中心思想是听明白了: 这是在指责太子“与民争利”而且,上升到了“亏败国体”的高度 这是严重的指摘,徐登如何承受的起只觉得腿脚都有些发软了 何苍天却是越听越奇。 杨骏这是打太子的脸啊而且大庭广众啊 可是,他和太子,应该没什么矛盾呀他最主要的敌人,应该是强悍的皇后呀 反倒是皇后c太子颇有矛盾太子非皇后所出,皇后可不大喜欢她这个做了储君的庶子。 杨骏和太子,应该同一阵线才对呀 此其一。 其二,这篇宏论的版权,不是杨骏的吧而以该版权所有人的操守,虽未必做到凡有章奏皆“焚草”“削草”,但也应不至于拿着自己劝谏太子的上书的底稿到处宣扬的吧 当然,对于这篇宏论,杨太傅还是加入了自己的些些发挥的。 这,到底咋回事儿呢 第七章 皇太后救命! 杨骏的话,可还没说完,而且愈说愈来劲儿,“此其一其二,”竖起两根手指,有些口沫横飞了,“古之人君,虽有聪明之姿,睿喆之质,必须辅弼之助,相导之功,故虞舜以五臣兴,周文以四友隆” 顿一顿,“及成王之为太子也,则周c召为保傅,史佚昭文章,故能闻道早备,登崇大业,刑措不用,流声洋溢太子为国储君,本当勤见保傅,咨询善道,访逮宾客,得令接尽可是” 说到这儿,微微咬着牙,不胜忿恚似的,“前日,我遇到了杜世嘏徐令杜世嘏何人,你这位东宫黄门令应该晓得吧” “徐令”二字,拖长了尾音,充满讥讽意味,徐登颤声说道,“奴不敢当”顿一顿,“杜世嘏,呃,可是太子中舍人杜锡杜先生” “正是你晓得他对我说什么哼哭诉说他东宫侍讲,劝太子修德进善,然而,不晓得哪个混蛋,以针著其常所坐毡中结果,刺的他鲜血淋漓” 杨太傅所述情形,着实诡异,真正是叫人又好气又好笑,可是,哪个敢笑出声来 嗯,“如坐针毡”便是典出于此了,我又算“见证历史”啦。 “太子中舍人何职六品清要杜世嘏何人名门之子就有人敢如此羞辱于他徐令,此人是谁,你晓不晓得啊” 杜锡的老爸,就是平吴大功臣杜预,不管治军还是抚民,都是成就斐然,算是一代名臣了。而京兆杜氏,亦为一等一的望族,汉时便有俗谚称,京兆韦氏c京兆杜氏为“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徐登额头上的汗,都快滴下来来了,“奴不知” “不知哼” 杨骏开始在阶上来回踱步,“太子既不能尊敬保傅,亲近宾友,没多少心思时间摆在进学上,那是不必说的了,既如此,平日里,他都在做些什么呀” 这叫徐登如何作答不论答以何事,都不啻等于同意了杨骏的预设“太子不能尊敬保傅,亲近宾友,没多少心思时间摆在进学上”这如何可以杀了他的头也不能这样说呀 除非直接反驳太傅对太子的指摘可是,老天,这又哪里敢 “这,这” 徐登额头上的汗,真的滴下来了 “你不肯说,我也晓得”杨骏一声冷笑,“杨文长须不是瞽者” 顿一顿,“坊间传言大约无误不过整日在后园游戏罢了最爱卑车小马,令左右驰骑这也罢了,匪夷所思者,是暗断车马之鞅勒,以御者c骑者堕地为乐人或有犯忤者,手自捶击之” 我靠 “还有,”杨太傅再次发出了他招牌式的冷笑,“于宫中为市也不晓得这个市是不是就摆在什么西园嗯,于市上使人屠酤,自己手揣斤两,倒是轻重不差哈哈” 说到这儿,微微放缓了语气,但讥讽的意味却更重了,“谢淑媛本屠家女也,太子此技,还真是家学渊源啊哈哈哈” 谢淑媛,名玖,太子生母也。 杨骏对太子的攻讦已经到了“不伦”的程度“家学渊源”请问司马遹同学难道不是司马家的而是谢家的人吗 何苍天真的是糊涂了 杨骏这番话,简直将太子的整张面皮都揭下来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认真说起来,若杨骏的指摘都成立的话,太子不过五字“不堪为人君” 何苍天心头一颤,难道 不至于啊 明明天清气朗,但所有的人都觉得,载清馆上空,乌云堆积,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眼见就要风雨大作了 杨太傅,俺是决定投靠你的,可是,目下,有点儿摸不清你的路数了啊还有,目下这个氛围不对呀俺设计的几种方案,没有一种适合这个氛围的,介个如何是好涅 可是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杨骏停下了踱步,话中的嘲讽意味不见了,纯出以冷峭郑重,“太子幼有令名,武皇帝寄有厚望焉可是,及长尤其是正位东宫之后,性行大变,短短时日,何至于此” 咦,这话虽然厉害,但其中似乎又微有为太子找补之意倒要听听,以你杨太傅的高见,“何至于此” 杨骏很快便自答了,“太子春秋茂盛,品性未定,有此变化,自然是惑于左右小人之谄谀” 唔这话不算错呢接下来,是有人要倒霉了吗譬如那个孙虑 “太子国之储君,保傅宾友一时之选,无非正人岂容佞邪在侧今日不能不小惩大诫,以为效尤者儆” 顿一顿,杨骏厉声道,“刘桃枝” 阶下一声暴喝,“职在”是那个带队的军官。 杨骏微微扬脸,“拿下了” “喏” 刘桃枝一扭头,两个兵士立即出列,直向徐登他们扑来 何苍天瞠目:什么杨骏将徐登当成太子左右的“佞邪” 倒霉的东宫黄门令 可是虽为宦者,到底六品堂皇,怎么可以不出诏命,不行任何正式的手续,说“拿下”就“拿下”呢 他错了。 两个兵士越过徐登,越过郭一,直向何苍天扑来 这是做什么 一个念头还没转过来,两个魁梧的兵士,已一左一右捉住了何苍天两只胳膊,一用劲,像扯一只小鸡似的,几乎将何苍天扯离了地面,足不沾地的拖到阶前,何苍天下意识的张嘴欲呼,背上已挨了重重一脚,心口一滞,眼前一黑,脸面朝下仆倒在地,“砰”一下,口鼻内已是一片咸腥 “嗡”一声,何苍天的脑子炸开了 这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一个小小厮役,且昨天才进的宫,太子是长是短c是方是圆都不晓得,“太子左右”同我有一个铜板的关系吗 何苍天挣扎着抬起头,“太傅容” “禀”字还未出口,背上已踩上了一只脚,似有千百斤之重,何苍天吃不住劲儿,“砰”一下,脸面再同地面来了次亲密接触 脑袋里“轰轰”的,杨骏的声音却异常清晰,“杖五十” 搞错了,搞错了,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是穿越者,我有主角光环 然而 “嗖”风声劲急,紧接着,闷闷的“砰”一声,一根长枪枪杆结结实实的砸在何苍天的臀上,放射性的剧痛瞬间传遍全身,何苍天一声惨叫 本来,在禁中,一般犯错的宦者受杖,是打死也不敢出声的,但何苍天何能做到这一点第二“杖”下来,他又是一声长长的惨叫,声音渗人 操真叫痛入骨髓了 但何苍天神明不失:这种长枪的枪杆,以白蜡木制成,最是坚韧不过,阵仗之上,威力可拟铁鞭c铁锏,若由得其全力施为,莫说五十“杖”了,十“杖”c八“杖”的,就能打的自己骨断筋折,乃至一命呜呼 就算不死,人也废了 怎么办 他不晓得,他的惨叫声已叫杨骏的两道长眉微微竖了起来,待施刑的兵士第三次举起长枪之时,杨骏冷冷的吐出几个字,“给我杖毙了” 长枪枪杆落下,何苍天下意识的绷紧了背部的肌肉他本能的判断不错,这一“杖”改了位置,落在了他的背上。 何苍天的惨叫只出的半声,便戛然而止他心口一热c喉头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一口气还没喘上来,第四“杖”来了风声更劲 只听身旁一声惊呼,一个身体扑在何苍天的背上,接着便闷哼一声,收势不及的枪杆打在了这个人的身上。 是郭一他代何苍天受了这一“杖” 徐登惶急的c带有哭音的声音,“太傅太傅此小黄门为太子心爱之人心爱之人请稍存体面请稍存体面” 事实上,郭一并不是太子的什么“心爱之人”,但事情到了这一步,眼见连郭一都有性命之忧,为了救徒弟的命,不能不如是说,以冀太傅有所顾忌,手下留情。 何苍天想:我就要昏过去了,但目下我还清醒我晓得,郭一就算不要自己的命,也救不了我的命,目下,能救我的命的,天下唯一人耳。 他拼尽所有的残余气力,抬头大呼,“皇太子请皇太后安” 第八章 死生契阔 只觉身上一轻,郭一已被人扯了开去,扔在一旁,他一骨碌爬起来,又要往何苍天身上扑,却被当胸一脚,踹出丈许,再次摔翻在地。 施刑的兵士将长枪高高的举了起来。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的女声响起,“太傅” 太后 声音微颤,是个人就听的出来,说话人正在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惊怒。 兵士的长枪停在了半空中。 口鼻周围沾满鲜血,何苍天眼前已变得模糊,阶上那朵水莲花似乎在微微发抖 太后一字一顿,“太傅太子脸面紧要” 杨骏“哼”了一声,并不答话,过了片刻,终于微微躬身,“臣失礼臣告退。” 说罢,退后两步,转过身来,扬长而去。 卫士们立即跟上,甲札铿锵,靴声橐橐,片刻之间,走的一个不剩了。 何苍天一口气泄下来,眼前立即变暗,昏过去之前听到的一句话,似乎是阶上那朵水莲花说的,“传个太医过来” 不晓得过了多久,何苍天醒过来了。 他发现自己依旧是趴着,脸面依旧向下,身下,似乎是张床榻 周围昏暗,一灯如豆。 随即便听到一个惊喜的声音,“你醒啦” 郭一。 一阵暖流,涌上心头,口鼻之间,酸热之气弥漫。 “这是哪儿” “还在弘训宫,这是间堆废旧家什的库房,其间也有床榻,我求了陶令,你在这儿歇着,没不相干的人打搅,总比搁在他们直房好些” 沉默片刻,何苍天轻声说道,“郭一,谢谢你。” “谢什么陶令和我师傅是好朋友,些些小忙,一定帮的。”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你拼却性命救我之前,你说,你我是刎颈之交,我还想着姑妄听之吧。我很惭愧。” “哈”郭一笑道,“以前的事情,你是真不记得了其实,你也救过我的命唉,你这个大约是离魂症吧” “应该是吧自己的事情几乎都不记得了,别人的事情倒还记得些无论如何,郭一,谢谢你。” “别再这样说了,说的我眼睛都湿湿的了”说着,郭一拿手抹了抹眼睛。“嗐” “你替我挨了一杖你有没有受伤” “没有那一杖,虽然收势不及,到底已经收力了” “那就好,不然,我心里难安现在什么时辰了” “现在亥初两刻的样子吧” 晚上九点半,我昏迷了好几个小时。 “宫门已经下钥了吧你怎么回东宫呀” “早回过了我是回去又回来我对师傅说,何苍天是死是活,不得过去打探打探太子那里也好有个交代呀我同师傅还有陶令都打过招呼了,今天晚上,我就不回东宫了反正明天也得有人接你回东宫,我就拢在一块办了” “谢谢你,郭一,我晓得的,你是为了留下来照料我。” “嗐你这个人”郭一又拿手抹眼睛了。 放下手来,笑道,“你这个人有趣说了这样一大篇也不问问自己的伤势如何” “似乎一时半会儿死不了太医怎么说呀” “你命硬你拢共受了三杖,太医说,头两杖也罢了再说都打在屁股上,但这第三杖凶险那是冲着要你的命来的难得你居然抗住了骨头没断,似乎也没伤着脏腑” 顿一顿,“你那口血,吐的恰到好处太医说,如果没吐那口血,极可能就要受内伤了” 我要谢谢这位未来的何监工他身体强健,胸前后背都有肌肉;也得谢谢自己反应灵敏,“杖”下之时,已经绷紧了后背的肌肉。 当然,那是载清馆,且几乎是当着太后的面,下手的兵士的手,总会不自觉的有点儿发软吧。 “所以,”郭一极欣慰的,“虽说皮开肉绽,却都是皮肉伤将养个把月,应该就可以恢复如初了” 此时,何苍天发觉,背部c臀部的伤口,火辣辣之中,皆有一片清凉那应该是上了金疮药什么的。 他透一口气,轻轻的呻吟了一声。 “你看我”郭一拍拍脑袋,“你渴不渴c饿不饿要不要喝点水c吃个饼子” 郭一这样一说,何苍天只觉得口干欲裂,哑声说道,“不饿喝些水吧。” 他既不能翻身,更不能坐起,郭一用一个长柄的木勺,舀了水,送到他的嘴边,何苍天勉力抬起脖子,低着头,就像一只小猫似的,贪婪的喝了一勺,再一勺。 喝过第三勺水,何苍天满足的c长长的透了口气,又趴了下去。 “对了,”郭一拿过一个包裹,不甚大,但看去颇为沉重的样子,里头有金属摩擦撞击之声,“这是太后赏你的,五千钱” 顿一顿,“陶令亲自送过来的,那个意思,无非叫你回到东宫之后,做闷嘴葫芦,别说太傅坏话啥的。” 何苍天轻声一笑。 郭一扁扁嘴,“今天这件事情,到了明天,你看吧,只一天,整个宫城c整个东宫,必定都传遍了就传到坊间也说不定的光咱们不出声,管个屁用啊” 说着,微微咬着牙,“今天这事太傅也不晓得撞了啥邪怎么会发作你呢全然没有道理嘛真正想不明白” “我目下也没想明白不过,我想很快就会想明白的。” “哦” “且不去说他了”顿一顿,“郭一,说说咱们自己吧咱们是哪里人怎么来的京城这些,我都想不起来了。” “还真要跟你好好说说呢” 顿一顿,“咱们是平阳郡襄陵县人,咱俩都是孤儿,打小就没父没母,都是在范先生的善堂里长大的。” 说到“孤儿”“没父没母”,郭一语气斟酌,是怕何苍天失落难过,殊不知何某人听了,心里头却是大大一松穿越过来,若要俺对着俩原本不认识的人磕头,喊爹喊娘,可真心有些为难呢 “范先生” “是,范重久先生。” 范重久这个名字,怎么好像也在哪里见过似的 “重久这是范先生的字吗” “不是,就是名同你一样,双字名。至于范先生的字是什么,还真不知道。”说到这儿,郭一笑一笑,“其实,你和我的名字,都是范先生起的。” 何苍天微愕,“苍天”过于特立独行,“一”呢,又过于简单,冷热何以如此不均 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为什么给你起这样一个名字不会太随意些了吗” 郭一亦一愕,“哪里随意了” “一二三四不随意吗” 郭一怔了怔,突然间明白过来,不由放声大笑,“老天你以为我的名字是一二三四的一哈哈是节彼南山,有实其猗的猗啊哈哈猗嗟昌兮,頎而長兮的猗啊哈哈河水清且漣猗的猗啊哈哈哈哈” 啊 何苍天的脸红了我这个笑话闹的 郭一啊不,郭猗所引“节彼南山,有实其猗”“猗嗟昌兮,頎而長兮”“河水清且漣猗”皆自诗经中来,则可知必定是读过书的人了。 “我这个倒霉的离魂症郭猗,真是抱歉” “没啥好抱歉的哈哈多久没这样痛快笑过了我肚子都笑疼了哈哈哈” “郭猗,给点面子”何苍天用哀求的语气说道,“我的脸都红了” “好,好,不笑了,不笑了哈哈哈哈” 杂乱的库房内充满了快活的气氛,生死变故带来的惊惧忧恐变淡了。 “咱们是读过书的吧” “读过些”郭猗终于抑制住了笑声,但说话还是有点喘,“范先生大才不过,咱们读的书,大部分倒不是范先生教的,而是云娘子教的” 顿一顿,“范先生云游天下,一年见不上一次面,善堂其实是云娘子在经管。” 云游天下以此时代的交通c地理c治安,“云游天下”的难度,十倍于后世的“环游世界”,这位范重久,似乎不是凡品啊 “云娘子” “云娘子生的可俊而且”郭猗露出了狡黠的笑容,“她对你,一直是青眼有加呢也不晓得你还是不是个雏这上头,你小子一直不肯跟我说实话呢哈哈哈” 啊 郭猗所言,不啻在暗示,这位云娘子监守自盗,同未成年人那啥啥若是放在二十一世纪,这可是要坐大牢的 这个善堂,可是有点邪性 呃也不一定,关于“未成年人”的标准,此时代和二十一世纪是不一样的哎,对了俺今年到底多大年纪啊 “咱俩今年几多岁啊” 郭猗一怔,忍住笑,“十九咱俩都是十九” 好嘛,穿越一次,减龄四岁,俺这是算赚着了吗 “那咱们是咋到洛阳来的” “既成人了,不就得自己出来讨生活善堂也不能养你一辈子啊除非你入他们的教” “教” “范先生是五斗米教的。” 五斗米教 犹如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何苍天脑海中,突然就豁然开朗了我想起范重久为何许人了 范长生 好嘛,没想到这位小小的何监工,年少之时,还同这般人士有过甚密切的交集呢 “范先生多大年 纪哪里人士啊” “年纪可说不准形容举止,咋说呢一句话:望之如神仙中人说七十岁可以,说四十岁,也有人信” 顿一顿,“至于籍贯不晓得。听口音也听不出来范先生能说各地口音,皆惟妙惟肖。反正,不是平阳本地人就是了。” 不错,必是范长生了 第九章 我必杀你! 郭猗:“范先生c云娘子他们,倒从来没逼过咱们入他们的教平阳毕竟是司州地界,范先生他们传教,是很小心的。” 嗯,大致明白了。 “平阳那地方,不大好讨生活,就打京城的主意同在一个州,距离也不算太远。我是今年初到的洛阳,想着站住脚后,接应你过来,没成想,这一接应,险些把你接进了鬼门关里唉” “这哪里怪的你再不要这样说了” 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只是你怎么进了东宫就没别的路可走吗” 郭猗“哈哈”一笑,“我晓得你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是净身进的东宫不是我是天阉进东宫,啥也没丢啥也没少” 哦 “其实,范先生给我起名为猗,也有这层意义在。” 啊对呀。 “猗”意义虽美,但从“犬”,其本意,是“阉割过的狗”。 等等等等 郭猗c郭猗这个名字,咋好像也是在哪里见过的 死活想不起来唉我这个读书不求甚解的家伙 不过,就算在哪里见过,此郭猗,彼郭猗,也未必有什么干连此时代,绝大多数人为单字名,太容易重名了,包括许多高官显贵c历史名人,譬如,一堆的“王浑”“王浚”啥的。 不去想这些有的没的了。 至此,我的“出身”算是大致搞清楚了,接下来 “太子往弘训宫送菜,到底为的什么呢” “还能为的什么”郭猗嘴一撇,做出个不屑的表情,“为讨钱呗” “讨钱” “两筐菜摆出来,一是:阿婆,孝敬你尝鲜你看,我多有孝心啊二是,阿婆,你看,我穷的很了,连上外头买菜的钱都没有了只好自己种菜自己吃了” “哦” “太子的月钱是五十万五十万呐居然还是不够花的就拿这个月九月份来说,已提前探取了十月份的五十万钱了居然还是不够花” “都花在什么地方了呢” “一个是大兴土木。你是不记得目下东宫里头的模样了到处都是手脚架子另一个,就是赏赐嬖宠了。太子是个穷大方的人,像孙虑那种人,陪着太子瞎折腾,见天的说奉承话,太子一高兴,就是几千钱c几千钱的赏” “如此说来,杨骏嗯,今天杨太傅指摘太子的那些话,不为空穴来风了” 郭猗叹一口气,“差不多吧大致都算是事实。” 顿一顿,“只不过,我很有些意外” “嗯” 意外杨骏攻讦太子 不是。 “咱们这位杨太傅,虽说出身名门,但平日里给人的印象,都是很有些不学无术的,可今天嘿你听他那些大道理,一套一套的那些典用的我都听不过来了对仗还顶工整嘿” 杨骏出身弘农杨氏,那是天下第一等名门。 “那些话,”郭猗继续说道,“可不大像他自己说的出来的照我看,必是提前叫幕僚写好了,他自己背诵如流罢了” 小郭,你颇有见识啊虽不中,亦不远矣。 “若真是提前写好的,那就说明杨太傅早就想找太子的麻烦了今天,咱们你不过是正好撞上他的霉头罢了唉” 何苍天心中一动,这个郭猗,还真的是颇有见识 “怎么样讨到钱了么” “讨到了例无虚发而且,平日里,这种情形,太后或给五万钱c或给十万钱,今天因为太傅发作你,打了太子的脸,太后过意不去,又多给了十万一次过给了二十万钱你挨了打,险些性命不保,太子可是兴高采烈呢” 何苍天淡淡一笑,“三杖换十万钱甚至十五万钱,这笔生意,似乎做得过啊。”顿一顿,“倒是难为太后了。” “摊上这样一个孙儿,又有啥法子呢”郭猗两手一摊,“不过,太后一向俭省,二十万钱,倒也不至于就把弘训宫掏空了。” 人绝美,自奉甚俭,心地也似乎颇为善良,若不是摊上了这样一个爹 唉可惜了可惜了 何苍天怔怔出神,郭猗则以为他倦了,“是不是撑不住了撑不住了你就歇着太医也说了,你的伤,需要小心静养我就在这儿守着若要小解c大解,尽管跟我说,虎子c马桶c水c细麻布啥的,我都备好了咱都在榻上来你放心,这门手艺,我顶熟” 何苍天心中感激,“郭猗,谢谢你。” “你看你又来” “对了,你晓不晓得,太后春秋几何啊” 郭猗一愕,不晓得何苍天为啥要问这个问题他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说道,“三十出头吧,不是三十一就是三十二你看,太后被立为皇后,是咸宁二年的事,那一年,她似乎不是十七就是十八咸宁二年距今嗯,十四年了。” 嗐 我应该想到的武元皇后杨艳崩逝之前,苦求老公,在自己身后,立堂妹杨芷为后,接自己的位子,彼时,杨芷当然正青春年少作为此时代的第一颜控,司马炎咋可能娶一个半老徐娘做自己的继室所以,杨艳c杨芷虽为堂姊妹,却是两代人的年纪 只是,三十一二,也还是不大像啊 还有,也不像是生过孩子的人呀 好吧,只能说人家天生丽质了。 何苍天定定神,“就是说,太后和陛下同年,比皇后还要” “啊”郭猗笑道,“我晓得你为什么要问太后的年纪了不错,太后确实和陛下同年,比皇后还要年轻阿家比新妇的年纪小,外头的人,哪个想的到呢也不怪你诧异” “阿家”,婆婆也。 和皇帝同年也就罢了;既比皇后年轻,身为阿家,还如此之美艳绝伦,则身为新妇的那位,可就 突然间,俺对历史上的某些人c某些事有了更深刻的理解了。 过了片刻,何苍天轻声说道,“郭猗,今天,我犯了一个大错” 郭猗一怔,想来,何苍天口中之“大错”,不会是指误会了太后的年纪,于是说道:“怪不得你啊你没恶杨太傅啊他发作你之前,你一个字也没出过口啊” “我自己晓得自己的事不过,这个错,我再也不会犯第二次了。” 我犯了什么错 彼时,我站在徐登c郭猗的身后,他们看不见我的形容举止抬头拧脑,左觑右顾,一副浑身消息的样子。 用此时代的话说,就是“失仪”。 而且,是最微贱者对最高贵者的失仪。 太扎眼了 我也是读过几本史书的,不晓得在这种场合一个厮役该如何举止吗晓得,但,没真往心里去。 我的心态很不对头。 我是什么心态 打从西园开始,我就兴奋于“见证历史”,一路上,兴高采烈,只恨没长第三只眼睛 这是什么心态 猎奇心态c旅游心态c考古心态。 最可笑者,是自己对杨芷和杨骏的幻想,总觉得以自己的机敏c口才c见识,可以给他们一个“良好的深刻的印象”,然后,只一步,便跨越n个阶级,厕身庙堂。 说到底,不还是以为人家会“虎躯一震c纳头便拜” 自以为自己有主角光环。 自以为作为穿越者,可以高高在上,俯视这个时代。 结果呢 天下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情吗 杨骏不必说了,就是杨芷 这位水莲花般的皇太后,似乎是“心底善良”的,但是,对于今日之事,她只会记住她老爸几乎杖毙了一个东宫给使,至于该给使是黑是白,是长是短,姓甚名谁,今日之后,是死是活,她会留意吗 不会 对于今日之事,她会歉疚吗会,但那是对于太子的;这份歉疚,会分半个铜板给“该给使”吗 不会 传了太医c赏了五千钱,已经是特出的恩典了,皇太后能做的,已经是至矣尽矣,蔑以加矣。 我根本没做好融入这个时代的心理准备。 这是什么时代 这是庶人c奴婢之命贱如蝼蚁的时代 记不得是哪位朝臣评介杨骏了,“杨文长虽暗,犹知人之无罪不可妄杀”,这句话给了我一个强烈的c却是错误的心里暗示,是我敢于在那里“抬头拧脑c左觑右顾副浑身消息的样子”的原因之一。 现在晓得了,“人之无罪”之“人”是什么“人”是士族是权贵一个厮役,在士族和权贵眼里,哪里算的上“人” 我的“初心”未变,但是,我得先真正成为此时代的一份子。 “天降大任于斯人”啥的,暂时往后摆摆吧,我目下的任务是活下来。 绝境求存。 想明白了,何苍天也真的倦了,但睡过去之前,一个念头在脑海中冒了出来,清晰无比 “杨骏,我必杀你” 第十章 一语惊醒梦中人 就在郭猗大笑于何苍天的“一”c“猗”之误的同时,位于洛阳城东门之一的东阳门左近的永安里的一所华宅内,主人正在延客。 客人只有一位,主客相对而坐。 这个“坐”,自然是跪坐,此时代,除了“胡床”外,正经的椅子还没有发明出来。 主客皆角巾便服,但仿佛于这所宅子的气派,二人的身份,皆不寻常。 坐在下首的主人,圆脸,唇上蓄一字髯,面色恬静。此君姓蒯c名钦,官居弘训少府,三品,秩中二千石此薪秩,犹在二千石的九卿之上。 他还另有一个身份:当今皇太后嫡亲的姑表叔叔,算是后戚一族了;以此身份充任皇太后的大管家,亦算是得宜了。 坐在上首的客人,瘦长脸面,其上的肌肤纹理犹如刀刻一般,浓眉微竖,眉头紧锁,颌下长鬤微微抖动。 此君姓傅,名咸,官居尚书左丞,六品,秩六百石。 六品c六百石,是与徐登的东宫黄门令一般的官品c薪秩,但千万不要因此而生啥误会,事实上,尚书左丞的重要性,与一个东宫黄门令根本没有可比性,就是官品c薪秩遥遥在其上的此间主人的弘训少府,亦远远不及 魏晋的尚书省,重要性略逊东汉,因为机要出于中书而非尚书,但尚书省的中央政府的执行机构的角色,非但没有减弱,还在不断加强;尚书省令c仆时阙而令c仆的佐贰官左c右丞常设,同时,左丞的地位高于右丞,因此,不过品六c秩六百的尚书左丞,隐然就有了后世“主持工作的常务副总理”的地位。 另外,除了与右丞共掌尚书省诸庶务以外,尚书左丞还负责监察c纠弹省内令c仆射c尚书以下,号称“监司”对,就是顶头上司,亦不能不就其范围;时人所谓“总司天台,维正八坐”也。 室内极安静,用来冲茶的铫子里的水开了,轻微的“咕嘟咕嘟”声,甚是清晰。 终于,傅咸吐出了一口粗重的呼吸,“念忱,照你这样说,那个给使,本是一个字都没有多口的” “念忱”是蒯钦的字,取“钦念以忱”之意,典出书盘庚。 “尚有何疑”蒯钦微微摇头,“我当时在南边,听到消息,赶紧就往北边跑,自皇太后以下,一直到宦者宫女,都问了个遍,错不了的” 弘训少府的治所,在弘训宫“南朝”正殿的附翼,此为“南边”;“北边”,自然就是指皇太后起居的“北寝”了。 蒯钦一边说,一边用一个木勺,从铫子里舀出开水来,倾入傅咸面前的茶碗,茶碗中已放了研好的茶末,茶汤粗成,蒯钦伸手相让,“长虞,请茶吧” 长虞,傅咸之字。 傅咸用一根小木棍,随便搅了几下茶汤,便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末既未完全溶解,又嫌烫,放下了,忍一忍,还是耐不住,沉声说道,“杨文长着实是太荒唐了” 咬着牙,“那里是弘训宫那个给使,再如何微贱,总是东宫的人且是过来替皇太子进奉皇太后的杨文长行如此事,置皇太后于何地置皇太子于何地荒唐荒唐” 蒯钦淡淡一笑,“孰曰不然” 听得出来,傅咸也好,蒯钦也罢,对于当朝一人的杨太傅,都没啥敬意。 嗯,蒯钦和杨骏,还是嫡亲的姑表兄弟呢。 “你是不晓得,”蒯钦端起茶碗,“太后说着说着,就当着我的面抹起了眼泪唉摊上这样一位尊君,奈何” 说罢,摇摇头,慢慢的啜着。 傅咸面上肌肉抽动了一下,拿指节在几上轻轻一敲,本就坐的笔直的身体挺的更直了。 二人至交,老友想做什么,蒯钦清清楚楚,他轻轻一笑,“怎么你想上弹章照我说,算罢了太后的脸面c太子的脸面,都在里头杨文长不要脸面,太后可不能陪她尊君瞎折腾啊太子唉到底是储君名声紧要” 顿一顿,“再者说了,你弹来弹去,这个表章,不还是落在杨文长手里有用难道,你还要露表以闻” 臣子上书,一般都会封装,其中内容,原则上只有君主和掌管机要的官员知晓当然,所有上书,都要存档,事后有心人想查阅,也是查得到的,不过,流传范围毕竟有限;“露表”,就是上书而不封装,凡经手之人,都看得到,且可能早于君主和掌管机要的官员这是要往大里闹事儿的意思。 傅咸不说话。 “你若露表,就是同杨文长撕破脸了,以我这位姑表阿兄的心胸,不消说,必定是要赶你到地方上去做个郡守啥的,如此,则中枢失人矣” 顿一顿,“你我都是朝廷大臣,但我这个大臣,是虚的;你却实实 在在是朝纲维正之所赖,无论如何,杨文长对你,还是忌惮的也还算敬重;你若去位,他肆无忌惮,只会更加荒唐” “多事之秋,总以安静为上,”一边替傅咸续茶,一边说道,“所以,还是写信或者当面劝谏吧” “有用”傅咸一声冷笑,将老友方才的“有用”原封奉还,“你以为我没有给他写过信喏” 从怀中掏出两张纸来,“这是我写给杨文长的今年六月的事。古人有焚草之义,我本不该以此示于第三人,但杨文长今日行事,荒唐过甚如此下去,恐有不忍言之事所以,顾不得了不能不拿过来向你讨个主意” 说着,递了过来。 “好,好,拜读,拜读。” 蒯钦接过,一眼看去,只见墨汁淋漓,笔势纵横,近乎草书,且多有涂抹,可见打这份草稿之时,下笔之人,心情激荡。 轻声念道:“事与世变,礼随时宜,谅暗之不行尚矣” 顿一顿,先赞一句,“事与世变,礼随时宜警句” 继续念,“由世道弥薄,权不可假,故虽斩焉在疚,而躬览万机也。逮至汉文,以天下体大,服重难久,遂制既葬而除。世祖武皇帝虽大孝蒸蒸,亦从时释服,制心丧三年,至于万机之事,则有不遑。” 念到这儿,微微一笑,“长虞,汉文以来诸帝,直至本朝世祖武皇帝,地下有知,都该谢你替他们立言呢” 傅咸轻轻“哼”了一声。 继续念,“今圣上欲委政于公,谅暗自居,此虽谦让之心,而天下未以为善。天下未以为善者,以亿兆颙颙,戴仰宸极,听于冢宰,惧天光有蔽” 念到这儿,蒯钦眉毛微微一跳,面色变得凝重了。顿一顿,调整一下呼吸,继续念: “人心既已若此,而明公处之固未为易也窃谓山陵之事既毕,明公当思隆替之宜。周公圣人,犹不免谤。以此推之,周公之任既未易而处,况圣上春秋非成王之年乎” 蒯钦的眉头终于也锁起来了。 轻轻透一口气,念完最后收尾的两句话,“得意忘言,言未易尽。苟明公有以察其悾款,言岂在多” 细细再看一遍,放下信,半响,沉声说道,“长虞,我很佩服你换一个人如某者,既没这个本事c也没这个胆量,把话说的如此之透” “某”,自指也。 “可是,”傅咸摇摇头,“没有用啊” “是没有用长虞,你这是劝杨文长去位啊而他一切所为,皆为固位二字,你这不是南辕北辙与虎谋皮嘛” 傅咸目光一跳,“固位念忱,这两个字,或为提纲挈领c切中肯綮了嗯,也包括今日之事” 蒯钦轻声说道,“是的。” “我还是想不大明白,”傅咸仰起头,皱着眉,苦苦思索的样子,“若是皇后,也就罢了太子,不碍杨文长啥事啊” 蒯钦冷冷一笑,“长虞,你是太直了根本不晓得杨文长这种人的心思” “这念忱,何以教我” “今上待位东宫之时,和长舆对其的评价,你还记得吧” 傅咸转着念头,“哪个评价” 蒯钦一笑,“圣质如初啊。” “呃记得。” 和长舆,名峤,武帝朝重臣,此时出任太子少保;而蒯钦口中的“圣质如初”,则是有一段古的。 和峤尝言于武帝曰:“皇太子有淳古之风,而末世多伪,恐不了陛下家事。”这个话,当爹的自然不爱听什么“淳古之风”不就是说我儿子笨嘛 但事实摆在那里,当爹的也只能“默然”。 后来,得个空儿,司马炎对身边包括和峤在内的几位重臣说:“近来,太子入朝,俺瞅着他已颇有长进,卿等可俱诣之,与之谈谈说说,粗及当世之事。“ 大伙儿都晓得陛下啥意思,打东宫回来后,别的重臣,皆顺圣意,“并称太子明识雅度,诚如明诏”,唯有和峤:“圣质如初。” 司马炎真不高兴了“不悦而起”。 司马衷即位,和峤作为太子少保,从太子遹入朝,皇后使皇帝问曰:“卿昔谓我不了家事,今日定如何” 和峤的回答有趣:“臣昔事先帝,曾有斯言;言之不效,国之福也。” “其实,”蒯钦说道,“上上下下,心里头都明白,今上的圣质,今昔如一如初也” 顿一顿,“也就是说,以今上的春秋如你信中所言,非成王之年,本是一即位就该亲政的,但因为圣质如初,没法子,还是一定要人辅政的,这个辅政之人,有人觉得应该姓杨,有人觉得应该姓贾,还有人” 说到这儿,打住,端起茶碗,抿了一口。 傅咸怔了一怔,“姓杨不必说了;姓贾贾公闾无后,以外孙韩谧承嗣,这位韩贾谧,断乳几日就想辅政怎么可 能” 贾公闾,名充,当今皇后之先君,武帝朝第一重臣。他老先生最出名的事迹,就是云龙门之变,干掉了高贵乡公曹髦;司马晋取曹魏而代之,保驾护航者中,以贾公闾功居第一也。 “迂夫子”蒯钦大笑,放下茶碗,拿手指虚点着老友,“皇后不姓贾她就不能辅政了到时候,虽无辅政之名,却有亲政之实” 傅咸一呆,喃喃说道,“牝鸡司晨这,别说,还真是有这种可能” 上身前探,“念忱,你方才还说了还有人那又是什么请教请教”说着,抬手一揖。 蒯钦呵呵笑道,“迂夫子也教我拿捏你一把” 敛去笑容,一字一顿,“长虞,太子春秋茂盛,距离元服,可是没多久了” 傅咸一滞,眼睛随即放出光来,“你是说,到时候,就有人要太子监国” “对了” 傅咸一拍大腿,“着啊其实,文王十二岁而冠,成王十五岁而冠,礼有经c有变c有权,若要从权,太子现在就加元服,也是有前典可循的” “对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傅咸目光炯炯,“今上三十而立,异姓辅政,名不正c言不顺太子监国,却是名正言顺” 顿一顿,“若是太子监国,他杨文长摆在哪里哪里还有恋栈的理由” “对了” “而太子幼有令名,如今,虽品行有变,到底只是近小半年的事情,尚未怎么播扬于外,所以,杨文长要替太子狠狠的播扬一番以示太子不堪为至少,暂时不堪为人君这个辅政,非他杨文长不可” 蒯钦拊掌,“到底是傅长虞通透通透” 第十一章 不然,与之俱族矣! “唉”傅咸长叹,“我原先还真是想不到在杨文长眼里,连太子都是碍他事的人” “你是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哪里能想的到这些” 说着,蒯钦自嘲的一笑,“我呢毕竟同杨文长少小相昵,他的路数,总算还能摸到一些” 傅咸上身微微前倾,紧盯蒯钦,“说得好念忱,我今日叨扰,实在就为蒯c杨少小相昵这四字” “我晓得你的意思你是要我向杨文长进言。可是,进何言呢请他去位” 傅咸摇摇头,“我已经想通了请他去位是不现实的。这样,请他放权至少,请他分权罢” “放于何人分于何人” “首先自然是宗室。如今宗室强盛,岂可不共参万机杨文长是外戚,宗室c外戚,相恃为安,共崇至公以辅政,则天下安” “相恃为安,共崇至公好与宗室何人共” “以位望论,自然首推汝南王亮。” 顿一顿,“其实,先帝疾笃之时,亦有意于汝南王,与杨文长同辅政,此君亦深知也。” 汝南王司马亮,武帝的亲叔叔,今上之叔祖。 “汝南王长虞,山陵未毕,杨文长便要对汝南王兵戎相见,此君亦深知吧” “这是。” “你觉得他们两位,真的可以共崇至公摆他们两位在一起,真的可以天下安” 傅咸踌躇了,过了片刻,苦笑,“总要一试吧” “这一层,暂且不论。”顿一顿,“除了宗室呢以你之见,杨文长还应放权c分权于何人” “自然是朝士有闻望者了” 就是士大夫啦。 “请荐贤。” 傅咸难得一笑,“什么荐贤好像我这个小小的尚书左丞可以” 打住,正色说道,“譬如卫伯玉。” 卫伯玉,名瓘,钟会c邓艾灭蜀之役,充作监军的那位了。钟c邓两位灭蜀的主将,都可以算是交代在他老先生的手上。不过,此时,论资历c论能力c论威望,卫瓘确实是“朝士”中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长虞,卫伯玉息宣,离婚繁昌公主,是出于哪位的手笔,此君可知” “息”,子女也。卫瓘第四子卫宣尚武帝女繁昌公主,为人构其数有酒色之失。三人成虎,武帝终于下诏夺宣公主。卫瓘惭惧,告老逊位。武帝后知,构毁之言,不尽不实,乃欲还复主,但卫宣已经惭愤染疾身亡了。 傅咸呆了一呆,“坊间传言,是杨文长”嘀咕,“这一层,我倒是没有想到” “不必坊间传言了,我现在可以明白告诉你,就是杨文长” 顿一顿,“如何长虞,你觉得杨c卫两位,可以共崇至公否摆他们两位在一起,可以天下安否” 傅咸不由沮丧,“念忱我咋说什么你驳什么好叫人丧气” “我只是提醒你,这些年来,或明枪c或暗箭,杨文长将可能碍着他固权的人,都一一清掉了杨文长也算处心积虑了如此一人,你觉得,请他放权c分权,有多大的可能性呢” “总要一试啊念忱,别人说话,或者没用,但你同杨文长少小相昵” 蒯钦大笑,“长虞这个相昵,是少小不是老大我等今已老大了蒯念忱是杨文长的亲戚,不是亲信不然,能止于这个徒有虚名的弘训少府” 顿一顿,“连他两个亲兄弟都被他逼的闲废在家我这个姑表兄弟,在他那儿,又算得什么” 傅咸一怔,叹口气,“可惜了杨文通” 杨文通,名济,杨骏胞弟,此时的衔头是太子太傅。 要说明的是,杨骏的“太傅”c杨济的“太子太傅”,不是一码事儿,前者是皇帝之傅,官一品,上公,人臣之极,后者是皇帝儿子之傅,官三品。到了后世如明清者,“皇帝之傅”经已不存在,“太子太傅”有时亦略称为“太傅”。但此时代,“太傅”和“太子太傅”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码事儿,此不可不辨也。 “杨文通武艺出众,其实可以为国爪牙,确实可惜了。” 傅咸微微摇头,“不止于此杨文通其实是力主他大兄去位的。” “哦” “他曾经对我说过,家兄若征大司马,退身避之,门户庶几可全。倒是我说,宗室外戚,相恃为安。但召大司马还,共崇至公以辅政,无为避也。” 自失的一笑,“我方才说宗室外戚c相恃为安共崇至公云云,即出于此了。” 大司马,即汝南王司马亮,其时官拜大司马。 蒯钦微露意外神 色,“杨文通原来持此议倒是没有想到。”沉吟,“怪不得他大兄不待见他呢” “不错杨文通闲废,就是因为忤了他大兄的意” “长虞,君之可惜,只及杨文通,那,杨文琚又如何他可是自请逊位的,似乎颇知盈满之惧” 杨文琚,名珧,此时的衔头是卫将军;骏c济c珧,同胞三兄弟也。 傅咸面无表情,“平心而论,杨文琚的眼光长远,犹在杨文通之上” 顿一顿,“初,世祖武皇帝聘当今皇太后为皇后,杨文琚即表曰,历观古今,一族二后,未尝以全,而受覆宗之祸。乞以表事藏之宗庙,若如臣之言,得以免祸。武皇帝从之。此君亦知也。” “是。” “可是,他构出齐王攸若无此恶行,本来,亦可堪称一时俊彦的唉” 齐王攸,司马攸,司马炎唯一胞弟,薨逝已多年了。 提到“齐王攸”三字,蒯钦亦默然了,半响,长叹一声: “今日朝局纷纷,上下离心,归根到底,都是当年逼齐王之藩种下的祸今日若是齐王还在,则周公在位这上上下下下不敢生异心,上不必做他想,你我哪里还有这番苦恼” 顿一顿,“始作俑者,其” 打住,将“无后乎”三字咽了回去。 这三字,放在杨氏身上,固然太重这也罢了;关键是,当年逼齐王之藩,真正的主谋,其实是咱们的世祖武皇帝呀难道,你要诅咒武皇帝“无后乎” 主客一时无语。 过了片刻,傅咸慢吞吞的说道,“当年三杨并称,如今一杨独大,物是人非了唉” 顿一顿,“好了,先不说二杨了念忱,有件事,我还是想不明白。” “何事” “杨文长攻讦太子,目的何在,经已了然,可是,他为什么选在弘训宫打太子脸的同时,也打了太后的脸呀那是他亲出的女儿呀是他权位之来源c之所系呀” “杨文长觐见太后,前后几乎一个时辰。” 傅咸目光一跳,“所为何事” 蒯钦一笑,“我哪里晓得总之,杨文长告退之时,父女俩的脸色都很不好看这一层,倒为多人亲眼所见了。” “就是说,杨文长所奏之事太后没有应允” “不错。” “这可少见” “孰曰不然” “一个时辰即是说,杨文长反复敦喻,唇焦舌敝,太后却总是不允嘿奇了太后纯孝,对她这位尊君,可是一向言听计从啊这一回,能是何事呢” 蒯钦不说话。 “不管杨文长所奏何事,”傅咸皱着眉,“总之,太后算是恶了她这位尊君,因此,杨文长就要甩脸子给女儿看” “大致如此吧” “杨文长嘿” 顿一顿,“可是,究竟所为何事呢” 主客又无语了。 一个念头,隐隐浮现在傅咸脑海中,虽不甚清晰,但已足够惊心动魄,一时之间,他几乎没有勇气深想下去。 这个念头,蒯钦也有吗 “不论所为何事,”傅咸开口了,“杨文长都是愈来愈跋扈了也即愈来愈有切谏的必要了不然的话,终有一天,杨文琚的覆宗之祸将一语成谶念忱,你我于心何忍所以,我还是那句话总要一试总要一试” “好”蒯钦点头,“我答应你一试” 老友终于应承,且语气甚痛快,傅咸不由面露喜色,“当真” 蒯钦面色凝重,“我不敢比你之骨鲠峻整,但既已答应了知己,却又何曾失信过” “对对我失言了” “你放心,我必切谏于杨文长而且,一而再c再而三,非止于一试” 傅咸大喜,长身一揖,“念忱,多谢了” 蒯钦郑重还礼。 将傅咸送走之后,蒯钦回到内堂,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已在立候。 蒯祺,蒯钦的幼子。 “阿奴,”蒯钦语气温和,“你都听到了” 阿奴,此处意为“孩儿c儿子”。 蒯祺躬身回道,“是。” “你怎么看啊” “儿子不敢妄议。”顿一顿,“有一层,倒要先请大人的训,大人应承傅侯一试,且一而再c再而三,此当真” 傅咸承继了父亲傅玄的爵位,是为清泉侯。此时代,士人之间称呼,对方若有多重身份,若非一板一眼的公务场合,最好称呼其中位份最高者,如傅咸,蒯祺目下若称他为“傅丞”,就显得不大懂规矩了。 “当然。”蒯钦微笑,“乃公可是说话不做数之人” 蒯祺亦一笑,随即正容,“大人为社稷计,为朝廷计,独不为身计,儿子 敬仰无已” 顿一顿,“可是,杨表舅父之为人大人深知,那是说翻脸c就翻脸的。” 蒯钦淡淡一笑,“能翻到哪儿去呢” 轻轻叹口气,“阿奴,你还年轻,有些事情,还看不到” 说着,目光转向户外,夜色如墨。 “杨文长虽暗,”蒯钦声音平静,“犹知人之无罪不可妄杀,我切谏,一而再c再而三,他不过疏我顶多放我一个外职吧我得疏,乃可以免不然,与之俱族矣” 蒯祺浑身的寒栗一下子起来了 蒯钦已声音冰冷,“须知,咱们虽姓蒯,脑门上,可是刻着一个杨字” 第十二章 皇太子的花样和年华 第二天下午,何苍天被送回了东宫。他是东宫的人,经过一个晚上,伤势没有反复,算是渡过了“危险期”,本来天一亮,宫门一开,就该“遣返”的,但郭猗求了老陶,又在弘训宫赖了半天,待情况进一步稳定后,方才“上路”。 以何苍天的身份,本来只能往露车上一扔的,但如此一来,必然引人瞩目,一路上指指点点,岂非进一步“播扬”了杨太傅的“跋扈”老陶踌躇难定,又不敢再拿这件事情去烦扰太后,只好跑到“南边”,向少府蒯钦请示。 “这还不好办”蒯钦一笑,“用缁车就是了缁车或载衣物c或载妇女,制度上,不涉品级,就给那个给使乘用,也不算违制。” 老陶一听,不由大为佩服,少府就是少府缁车四面屏蔽,上有顶盖,将何某人扔进去,外头就啥也看不着了;而且,车厢内可以躺卧,对于一个还不能翻身的伤者来说,也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就这样,何苍天趴在“或载衣物c或载妇女”的缁车内,回到了东宫。 缁车不比轺车c露车,不能“四望”;抬出缁车c抬上担架,也是面朝黄土背朝天,因此,东宫何等样风光,又是否如郭猗之言,“到处都是手脚架子”,何苍天皆不了然了。 如在弘训宫一般,郭猗求了徐登,寻了一间闲置的小小耳房,拿来单独安置何苍天。 接下来的时日里,何苍天之一切,饮食c擦身c煎药内服c换药外敷c大小解,皆为郭猗照料,不避污秽,无微不至,其精心的程度,就是二十一世纪三甲医院的护工,也远为不及。 我一穿越,便几为权贵杖毙,是为不幸;但得此挚友,又是不幸之中之大幸 苍天你待我毕竟不薄 其中换药一项,尤其值得说道。 本来,为了叫何给使不要死在弘训宫,太医已秉承太后旨意,用了最好的伤药,但郭猗所换之药,较太医的用药,似乎犹有过之。后来才晓得,郭猗所换之药,是他从四卫率那里讨来的。一般来说,宫中太医,长于内科,短于外科,但戎旅之间,自然首重外科,因此,四卫率的伤药,颇有独门之秘,较太医所用,更胜一筹。 看来,郭猗说他同司马雅“一向相处的好”,不为虚言他同东宫卫士们的关系,确实很好。 何苍天恢复的进度较原来想象的更快,第七天,他虽然还是不能坐c躺毕竟伤口都在臀c背,却可以下地,勉强走两步路了。 当然,没有出门。 郭猗的精心照料c此时代能够寻到的最好的伤药,自然是重要原因;另一重要原因,在何监工的身体底子真的很好而且,足够年轻。 何苍天能够感觉的到,生命的活力,在体内翻涌,蓬蓬勃勃,步步前进,而伤势,步步败退。 又过了七天,何苍天勉强可以坐c躺了。 也就是说,他的伤势,大致痊愈了。 这个进度,较太医的估计,足足快了一倍。 哎,既如此,我是不是可以出门了 这个念头刚刚冒了出来,便听得门外脚步声响,很快,“咯吱”一声,门被人向内推开了。 第一个跨过门槛的,却不是郭猗,而是孙虑。 何苍天一怔,随即弯腰作揖,恭恭敬敬的喊了声,“孙郎中。” 我已下定决心,融入这个时代。 郭猗跟着进屋,脸色略有尴尬。 孙虑上上下下的打量何苍天,脸上似笑非笑的,过了好一会儿,开口了,语气中带着一两分讥讽,“这不已经好转了吗看来,那几杖,也没传的那么邪乎嘛” “郎中,这是他身子”郭猗正要替何苍天分解,孙虑摆摆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得了既然已经好转了,咱们就走吧太子传你” 太子 孙虑斜过身,已是准备举步的样子,“怎么还要太子亲自来请你啊” 何苍天赶紧俯一俯身,“不敢” 孙虑转身,抬腿出了屋子,何苍天赶紧跟上,同时看向郭猗,意示询问;郭猗苦笑着微微摇头,意示他也不晓得太子因何事传何苍天 一出门,只觉光芒耀目,何苍天一阵目眩,险些站立不定今儿并不是大晴天,但屋内昏暗,何苍天半个月没出过门,眼睛大不适应之外,半个月没正经走过路,步伐一快,就有些踉跄了。 一只手自旁扶住了他。 何苍天转头,郭猗朝他点点头,意示鼓励。 何苍天暗吸一口气:该来的,都来罢 三人穿堂过户,来到了太子寝殿之后的玉萃轩。 这 一路上果然到处都是手脚架子。 玉萃轩虽以“轩”名,但其实本是一个精致的苑囿,可是,眼前到处都是木料c绳子c砖瓦以及手脚架子,许多花木都铲掉c拔起,甚至有的假山都被推倒了,碎石遍地,可谓一片狼藉,也不晓得要改造成怎样一副模样 奇怪的是,工料虽多,但一个工人不见。 咋回事儿是没钱了停工了 自玉萃轩正堂和东堂之间的东阁门穿过,未至轩后,便听见传来一片呼喝之声;转至堂后,一抬头,何苍天大大一怔:正堂后阶直至院墙,眼前好大一片空地 这片空地,原先一定是多有花木c假山c水池c亭阁的,现在,几乎全部拔起c铲掉c推倒c填平,黄土夯实,倒像是一个什么校场似的 目下,这个“校场”之中,十几个小黄门,分成两队,正在“骑马打虎” 所谓“骑马打虎”,就是骑在队友的肩膊上,彼此攻伐,“骑手”先摔下c或者“坐骑”先颠仆者为输家。 这种游戏,由古至今,小孩子们都是常玩儿的,原不直什么,但眼前的“骑手”们,却是人手一支两三尺长的竹棒,照着对方不分“人”“马”,兜头兜脑的狠砸。 这班小黄门,都是十多岁的年纪,较孙虑c郭猗要小一轮,眼下,一个一个,轻者鼻青脸肿,重者头破血流,却咬牙苦斗,没有一个停手。 一个锦衣少年,站在场边,一时拊掌大笑,一时握拳顿足,高声怒吼。 郭猗和何苍天交换了一个眼神,何苍天晓得,这就是“幼有令名”的皇太子司马遹了。 孙虑站定,笑吟吟的看着,并不打扰,反倒是锦衣少年看到了他们,一挥手,“止” 小黄门们像被施了定身法,立即一动不动了,好几根竹棒还举在半空中,其形状甚是诡异。 锦衣少年再一挥手,“下马养马力” 小黄门们如逢大赦,“骑手”纷纷下“马”,不论“人”“马”,个个大喘着气,汗湿重衣。 孙虑这才上前行礼,脸上挂笑,眼睛犹如两弯月牙,“恭喜太子红c黑两队,都愈发的精锐了” 何苍天这才留意到,两队小黄门,一队腰带为红,一队腰带为黑。 锦衣少年“哼”了一声,“还不成还得狠操都是花架子” 说着,目光扫向何苍天,“这就是何某啦” “是。” 你妹,老子在你这儿,连个名字也没有 腹诽归腹诽,但何苍天晓得自己该做什么。 他暗吸一口气,双膝跪下,俯身,磕头。 “拜见皇太子” 虽然已下定了“融入这个时代”的决心,但真的迈出这具有象征意义的一步时,依旧步履维艰 不过,对于何某人动作的艰涩,在场之人,皆不以为异,因为都晓得他伤势初愈,怎能想得到“何某”其实是不情不愿 “起来罢” “谢太子” 何苍天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来。 一伏一起之间,他已把当今皇太子的形容看的清清楚楚。 说实话意外 其一,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永熙元年,司马遹应该是十二c三岁的样子可是,眼前的少年,身板挺得笔直,目测已超过了一米七,说他十五c六岁,完全没有问题,就说他十七c八岁,也有人信 嘿,之前那位皇太后,年轻的过分;这位皇太子,又成熟的过分 其二,星目朗眉,不折不扣,帅哥一枚。 而且,英气勃勃。 他娘的,杨骏也是老帅哥一枚,还有孙虑,其实长的也蛮帅的,难道,这个时代的混蛋,都是帅哥吗 不过,我也不应该太意外,司马氏家,本来就是以出帅哥著名的。 孙虑:“太子,您瞧,奴说的嘿嘿,此人有那么点意思吧” 意思啥意思 太子不答,伸出一根食指,在半空中画了个小小的圆圈。 这又是啥意思 “笨死了”孙虑喝道,“太子叫你原地打个转” 啊 何苍天只好原地转了一圈,很有些手足无措的样子。 “不错”太子大笑,“果然有那么点意思” 你妹意思到底啥意思啊 “就照你说的办”太子挥挥手,“去罢孤还要继续练兵呢” “是” 孙虑应了一声,对太子深深一揖,然后看向何苍天,“走啊还愣着做什么” 你妹去哪儿呀 走出玉萃轩院门口,孙虑发现郭猗还跟着,“你跟着做什么你师傅那里一堆的活计没人做呢” 郭猗踌躇,孙虑倒吊眉皱了 起来,“我说郭郎君你是伺候太子的还是伺候何某人的” 这句话扔出来,郭猗只好驻足了,何苍天对他点点头,意示无妨,转头见孙虑已经走出十多米了,赶紧跟上,顾不得郭猗了。 二人一前一后,直入位于玉萃轩前的太子寝殿。 一进内堂,孙虑便大声喝道,“更衣” 更衣你个死太监是穿“制服”的还想换啥打扮 五c六个宫女立即围了上来。 嗯你个死太监换身衣服,还要人伺候阵仗还如此之大最关键的还是几个如花似玉的菇凉 凭什么 然而我错了。 菇凉们围的不是孙虑,而是何苍天。 朱环翠绕,脂粉的香氛和少女的体香氤氲在一起,强烈的冲击着何苍天的神经,他目眩神摇,更衣 原来是替我更衣 搞什么搞 七八只白嫩的小手同时在何苍天身上上上下下,他本能的想抗拒,却连一根手指头也抬不起来,脑子里“嗡嗡”的,脸上红的像着了火。 转瞬之间,身上的衣衫便被扒的干干净净了。 面前的宫女捂着嘴,“吃吃”的笑着;身后的宫女也捂着嘴,但发出的,却是倒吸冷气的声音背上c臀上,三条又宽又长的血痕,触目惊心。 孙虑骂道,“不就是比我多了点东西嘛有什么可看的手脚麻利些误了事,看你们还笑不笑的出来” 宫女们动作不停,笑声也不停不同于宦者,她们并不如何忌惮这个孙郎中。 脱下旧的,穿上新的,脑海中一片混乱的何苍天,已分不出她们往自己身上套的,都是些什么名目款式的衣衫只觉得柔软丝滑,应该非绸即缎了。 眼前臻首晃动,似乎都是双丫髻 有人搬来一张锦杌,“坐下坐下” 何苍天坐了下来,脑子里昏昏沉沉,感觉有人解开了他的头巾c发髻,重新替他梳发。 突然一个激灵,一个念头冒了出来:她们替我换上的,不会是女装吧接下来不会替我涂脂抹粉吧 靠那个司马遹,可是正在喜欢玩变态花样的年纪上 第十三章 荒唐,荒唐 何苍天无法低头,只能将眼珠努力的向下转。 身上的华服——还有袖子,应该是男装。 略略放下点心来。 感觉“上面”已重新拢好了发髻,并用一块布啥的将之包了起来。接着,两个宫女一左一右同时动作,替他戴上了一个沉甸甸的头冠。然后,一根长长的发簪一类的东西插了进去,将头冠和发髻固定在一起。最后,两只柔夷伸了过来,将头冠两侧垂下的丝绳在他颌下交绕,打一个结。 何苍天口干舌燥,但连舔一下嘴唇这样的动作都不敢做。 特么的,老子的全白看了,根本就没做好“临战”的准备 “起来!”孙虑喝道。 何苍天依言站起。 孙虑伸出一根食指,在半空中画了个小小的圆圈。 这一回,何苍天晓得是啥意思了,于是原地转了一圈。不比原先的短打,目下所着,褒衣博带,磕磕绊绊,这个圈子,转得愈加手足无措了。 孙虑“哼”了一声,嘟囔道,“幸好不必你不然的话” 突然间想起什么,喝道,“袜子!袜子!” 何苍天重新坐下,宫女们替他除下“屩”,穿上一对雪白的袜子。 本来,这个“屩”,进入内堂的时候就该除掉的,但没人想起这茬——就连孙虑,他自己除掉了布履,却没想起叫何苍天除“屩”。 或者,潜意识中,没人觉得“屩”属于“履”一类;又或者,若何苍天除“屩”,就是赤足了——赤足c不着袜进入太子寝殿的内堂,也很奇怪。 何苍天隐约听到一个女孩儿偷笑说道,“这个给使,身上倒没啥腌臜味道,干干净净的,倒是怪了” 半个月未洗沐而身上“没啥腌臜味道,干干净净”,完全是郭猗之功——他天天替何苍天擦身,细心备至。 虽在头昏脑涨之中,一股暖流还是无声无息的涌上了心头。 孙虑上上下下打量着何苍天,终于点点头,“好了!你且听清楚了——” 拿手指着内里那张宽大的床榻,“你到那上头躺着喔,不!这个念你背上有伤,侧卧!侧卧!面朝内!面朝内!晓得吗?” 啊? “过一阵子,或有人到寝殿这里来——不管来者何人c所为何事,你都不许转过身来——一直侧卧!侧卧!面朝内!面朝内!晓得吗?” 再一顿,“就当自己已经死了!晓得吗?” 这特么要做什么呀? 何苍天机械的点了点头。 “这件差使办妥了,有你的好处!若是出了篓子哼,我扒你的皮!” 何苍天微微低一低头——头冠实在甚重,“不敢”。 “好啦!”孙虑挥挥手,“将他上去!” 宫女们拾掇着,将何苍天弄上了床榻,侧卧,面朝内。 戴着那样一个头冠,这样一个躺卧法儿,其实甚不舒服,但这一层,就木有人来理他了。 “那样一个头冠”——其实,这个头冠长啥样子,到现在我也不晓得呀! “好啦!”孙虑说道,“我先去了!接下来,该做什么,你们都晓得!” 宫女们嘻嘻哈哈的,似乎觉得接下来的事情,怪好玩儿的。 远离了温香软玉,何苍天的思维能力慢慢的恢复了。 此处为太子寝殿,身下这张床榻,异常宽大,又置于内堂正中,自然是太子本人服用,而非哪位妾侍的就是说,我现在正躺在太子的床榻——也算是“御榻”上了 我身上的c头上的 何苍天偷偷的摸了摸头冠有卷梁c有展筩好像没有“山” “山”——一种形如“山”字的装饰,俗曰“金博山”,镶于冠中央,大约在额头上方的位置 何苍天一个激灵:靠!这不会是“远游冠”吧? 远游冠,太子c宗王服用,仅较天子的“通天冠”低一级。 就是说,我现在戴着太子的头冠c穿着太子的衣裳?! 而且,躺在太子的床榻上?! 这是在做什么? 这是在—— 假扮太子! 何苍天浑身的寒栗一下子全起来了! 冒充太子,这是什么罪名?! 这特么如果穿了帮,我一个小小给使,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何监工无亲无 故,不然的话,一个“族”字,大约也逃不掉! 那班宫女嘻嘻哈哈,是因为她们不晓得厉害——有那样一个荒唐的主子,能指望她们有多晓事? 不会是 孙虑要害我? 不是这是经过太子首肯的呀! 太子要害我? 更没有道理了!事情穿帮,太子不脱一个“荒唐”的考语,对他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呀! 再者说了,我一个小小给使,太子要杀我,啥理由也不用,直接毙了就是,根本不会有人去追究他的呀! 太子c孙虑为此荒唐事,到底所为何来?! 思虑未定,遥遥听得内堂门口,有人朗声说道,“我要见太子!去!赶紧通报!” 咦?这个口气 便听到一个宦者赔笑说道,“回常侍,太子已经歇下了,要不常侍晚些再过来?” “歇下了?”那人的声调突然拔高了,“目下巳正时分!歇什么?荒唐!” 这几乎是面斥太子“荒唐”呀! 好家伙!来者何人啊? 巳正,上午十点钟也。十点钟就“歇下了”,自然是“荒唐”的,可是,就是太子太傅c太保c少傅c少保啥的——统统是朝廷重臣,也不能这样指着太子的鼻子骂呀! 常侍此时代已经木有中常侍了,这个“常侍”,自然是散骑常侍—— 到底是谁呀? 听声音年纪甚轻? “这”宦者显然有些发慌了,“昨夜太子读书甚晚,直至深夜;今晨,起的又甚早,因此,不能不睡个回笼觉” 那人大笑,“读书至深夜?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吗?” 顿一顿,“你通传还是不通传?” “这,常侍,小人” “起开!” “哎哟!” 那人竟是撞开了宦者,大踏步的就闯进来了! 我勒个去! 那人站定了,高声说道,“今日轮到臣侍讲,久候殿下不至,不能不过来请训!” 后边的宦者气喘吁吁,“常侍c贾常侍” 贾? 哈!我晓得来者何人了!怪不得如此强横,全不把太子放在眼里! 贾谧! 就是傅咸口中“断乳几日c岂能辅政”者了。 贾充两个儿子都是幼殇,无嗣,乃以外孙韩谧承嗣,就是说,这位韩贾谧,既是当今皇后的亲外甥,也是“亲”侄子;同太子的关系,既是嫡亲的姨表兄弟,也是“嫡亲”的舅表兄弟。 这个“嫡亲”,打双引号也好,不打双引号也好,都是宗法意义上的“嫡亲”。 很显然,这兄弟俩的关系,可不算好。 贾谧承武帝朝第一人之嗣,年纪轻轻,身上就带了鲁郡公的爵位——这个爵位,异姓人臣之极;更重要的是,有位当今皇后做姨母兼姑母,因此—— 嗯,嗯。 何苍天反应甚快,既知晓了来人的身份,则太子和孙虑谋划的这件荒唐事,目的何在,也就了然了! 贾谧以才学著名,被派了侍讲东宫的差使;目下太后尊君当政,对皇后一派严防死守,贾谧的“散骑常侍”,只不过挂个名,杨太傅岂容他沾政权的半点边儿?因此,对于贾谧来说,“侍讲东宫”的差使,还更实在些。而他既以才学著名,对这份差使,也颇为重视;然而,他“侍讲”的对象,却全然是另一种感受——这位姨表兼舅表阿兄,打小就看我不起,我如何能够忍受做他的学生c任他高高在上c对我指手画脚? 因此,但凡轮到贾谧侍讲,太子就想方设法“逃课”;同时,太子也晓得他这位姨表兼舅表阿兄的脾性,若“久候不至”,非登门问罪不可,因此,才想出这样一个荒唐主意,李代桃僵,希望可以糊弄过关。 可是,糊弄的过去吗? “常侍c常侍,”那个宦者方才被撞的几乎跌了个跟头,但一点脾气也不敢发,还愈加的赔着小心,“您看,太子真的歇下了,若惊醒了,必拿我们做奴的发脾气,常侍仁慈,总要可怜” 贾谧根本不搭理他,走上几步,高声说道,“殿下虽天授逸才,聪鉴特达,毕竟圣学未成!不能不勤见宾友,讲求学问!宵衣旰食,犹恨未足,此何时也?可自耽安逸?世祖武皇帝削平天下,一统四海,功迈唐虞,万几之余,犹不废经筵!况乎殿下?” 贾常侍慷慨激昂,“殿下”却毫无动静。 这就诡异了,如此大的动静,真是死人都吵醒了,太子殿下却毫无反应? 贾谧怒火上冲,再走上几步,“殿下!世祖武皇帝圣谕,‘朕本诸生家’,殿下还记得否?” “殿下”还是毫无动静。 这就大不对头了! 贾谧已经搬出了司马炎的“遗训”,正常情况下,凡司马氏子孙臣民,都应该“恭聆”,况乎储君? 贾谧怒火不可抑制,同时心头疑云大起,暗吸一口气,沉声道,“臣得罪!”走上前来,踏上床榻的基座,伸手来扳“太子殿下”的肩头。 那个宦者面色惨白,扎煞着手,却是不敢拦阻,颤声道,“常侍太子” 贾谧的指尖堪堪碰到“太子”的肩头,只听轻轻一声咳嗽,“太子”翻身坐起。 四目相对。 贾谧瞠目结舌,过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咋回事儿?顿时就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打战了:“东宫竟已荒唐到如此地步!” 后退一步,咬牙切齿,“这一回,若不大加惩戒” 没说完,一甩袖子,掉头就走。 贾常侍,你若就这样出了这个门,我这条命,十成十就交代了呀! 第十四章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何苍天提一口气,高声叫道,“明公!” 贾谧一怔,这个冒充太子的家伙什么身份,大致可以想见——或为给使,或为卫士,反正不是黄门——他胡子拉碴的。他若求饶,应该喊“常侍”“贾常侍”,怎么会喊出“明公”来呢? 这一怔,脚下就不由放慢了。 何苍天声音清朗,“宗室强盛,权戚当朝,乾坤失序!仁人志士,当同心戮力,共奖王室!明公以微恚而欲诛壮士,奈何?” 贾谧心头大震,不由自主,就驻足了! 他转过身来,死死的盯着何苍天,半响,“君何人?” 君? 有戏! “仆平阳何氏,草字苍天——” 顿一顿,何苍天从容补充,“半个月前,弘训宫载清馆,几为杨太傅杖毙者,即仆了。” 贾谧目光霍的一跳! 这个时代,“君”c“仆”,都是士人之间的平辈称呼。而“明公”,既是幕僚对主君的称呼,也是士人之间对高位者的平辈称呼。 贾谧不说话,也不挪开脚步。 不能冷场太久呀,“仆离乡赴京,本有刍荛,欲芹献尊前——” 顿一顿,自失的一笑,“未曾想,居然与明公以如此一种方式邂逅——真正是尴尬了。” 贾谧还是不说话,半响,终于深深点头,“好自为之后会有期。” 说罢,转身而去。 目送贾谧出了门,何苍天一口气泄了下来,这才发觉,已经汗湿重衣了! 接着就冒出一个念头:名不虚传,这个贾小伙儿,真特么帅啊! 这还真是一个盛产帅哥的时代呢! 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只觉得初初伤愈的身体上上下下无一处不酸痛,然而酸爽!痛并快乐着! 便看到那个宦者,半张着嘴,呆呆的——他是还没有回过神儿来:何以这个小小给使几句话,眼见雷霆大作的贾常侍便云收雨住? 何苍天一笑,虚虚作揖,扬声喊道,“姊姊可在?还要辱劳!” 这个揖c这个话,自然不是冲那位半张着嘴的宦者滴。 屏风c帷帐之后,几个宫女转了出来——何苍天所料不错,她们本也没有离开。 几个女孩子的脸上,都有惊魂未定之色,本来,以为这是一件既有趣c又易办的差使,贾常侍怎么会硬闯太子寝殿内堂?替这个给使更衣多半派不上用场——这不过是最后的保险罢了;万一贾常侍一定要看个究竟,那么看到“太子”确实正在歇息,自然就“臣告退”了,哪里想得到他一定要逼着“太子”起身呢? 更加意外的是——如同那个宦者一般:何以这个小小给使几句话,眼见雷霆大作的贾常侍便云收雨住? 何苍天含笑说道,“差使办砸了,还穿着这一身儿太不恭敬了!所以,还要再请姊姊替我更衣!有劳c有劳了!” 为首一个宫女,怔怔的看着何苍天,半响,点点头,“当然。” 顿一顿,“不过,你的旧衣衫,实在不大要得了,已经替你扔掉了,一时之间,还来不及替你准备新衣衫,这是我们思虑不周,抱歉的很。” 何苍天微愕,“啊?那” “你的旧衣衫,既已破损,上头还有血污,且已过了半个月,大约是怎么也清洗不掉的了。” 顿一顿,莞尔一笑,“之前,姊妹们玩笑,说‘这位给使,身上倒是没啥味道,干干净净的’——身上确实干净,衣衫可就不然了,而且,也是颇有些味道的。” 何苍天脸上一红,微微躬身,“有污姊姊耳目了!” 其实不干耳朵啥事,可是没有“有污鼻目”说法呀? 之前更衣之时,何苍天昏天黑地,只晓得温香软玉环绕,至于燕瘦环肥,根本无从细辨,现在看清楚了:这位宫女一张鹅蛋脸,虽谈不上十分容色,却属于很耐看的那一类,年纪或许比何监工还要小一两岁,却颇有些邻家大姊姊的味道,一颦一笑,皆令人如沐春风。 还有,之前何苍天的印象中,几个宫女都是双丫髻,但这位宫女却是垂挂髻,也即双丫梳做环状,垂于两鬓,较双丫髻略显成熟些。 大约是个小小的女官? 当然,“燕瘦环肥”既无从细辨,人家的发型也未必就都看明白了,再者说了,也许,彼时她在俺身后忙乎呢? “你看这样行不行?若不嫌忌讳,就先替你换一套干净的宦者衣衫,过后,待寻到了合适的新衣衫,再送到你的下处?可好?” 这算很周到了,何苍天躬身作揖,“一切听姊姊的安排。” 直起身来,“不敢请教姊姊芳名?” 微信电话号码啥的总得要到手吧? “我姓蒋,”大大方方的,“名‘俊’——‘俊z’的‘俊’。” “蒋姊姊。” 此时代,请教一个女子的姓名,并不如后世那般唐突;再者说了,俺里里外外都被你看透了,留一个名字咋的啦? 还有,这个蒋俊,谈吐不凡,没读过书的人,是不大会用“俊z”这个词儿的。 接下来便是替何苍天更衣了。宽衣c解冠,是一定要“姊姊们”帮忙的,何苍天又一次被扒的干干净净,不过这一回,他虽然依旧忸怩,但已从容多了,而宫女们也没有再嘻嘻哈哈。 至于换穿宦者衣衫,何苍天连声说“不敢再辱劳了”,但蒋俊说了句“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何苍天便愣住了:这位姊姊,真的是读过书的呢! 替他一切穿戴好后——还附送了一对布履,女孩子们又开始活泼起来了,包括蒋俊在内,都说,“偌大一个东宫,除了太子之外,你可是俺们唯一服侍更衣的人呢!” 那个宦者一直在旁边呆呆的看着,直到何苍天提醒他,“差使办成介个模样,要不要报给孙郎中听啊?”他才“啊”一声,如梦初醒,急趋而出,惹得女孩子们一阵嬉笑。 “照我说,”蒋俊说道,“你也不必在这里等孙郎中了,不然,他见了你,除了一顿狗血淋头,也没别的话可说罢?何必干等着挨骂呢?反正,差使办成也好c没办成也好,都是办完了的——既办完了差,就没有还留在太子寝殿的道理了。” 这是很替何苍天着想了,“多谢姊姊指教。” 走出太子寝殿之时,何苍天突然想到:蒋俊既然读过书,那么我对贾谧说的那几句话,她就应该能听懂! 不由就放慢脚步了。 听懂也没啥吧?那几句话,并不涉及太子,难道,她还跑去给杨骏报信不成? 不至于!杨骏杖我,就是打太子的脸,东宫上下,正应该同仇敌忾啊? 好吧,先不管这一层了,现在,我要做的,是等待。 我不确定我等到的将是什么,但我有强烈的预感——“靡不有初”,我和贾氏,不久之后,就会有一个“初”的! 因为,我确定,我急就章出来的那几句话——“宗室强盛c权戚当朝c乾坤失序”“仁人志士c同心戮力c共奖王室”,正为贾氏念兹在兹c乃至魂牵梦绕者也! 我晓得,贾谧和他的姨母兼姑母最想要的是什么?以及,他们最紧要的关隘在哪里? 而虽说是“急就章”,其实,某些事情,也是我“念兹在兹”的——已经“念”了十几天了! 因为,既发生了弘训宫载清馆事件,则我不论为出人头地,还是为倒杨复仇,就都只有一条路可走了,那就是投入杨骏之对立面——贾氏! 同时,我的几为杨骏杖毙,又是叩开贾氏大门的一块最好的敲门砖。 今日之事,祸兮福兮,也算是天意了! 好罢,如某人之言,“后会有期”! 第十五章 云中白鹤 回到蒋俊口中的“下处”——那个小小耳房,何苍天方才觉得,已饿的很了,肚子“咕咕”直叫——这一趟荒唐的差使,跌宕起伏,而且,也算是在鬼门关前一转,着实心力交瘁;养伤的这段时日里,清水c胡饼都是常备的,何苍天一边慢慢的咬着饼子,一边捋着自己的思绪,做一个小小的复盘。 老子的机敏c口才c见识到底还是派上了用场! 祸兮福之所倚——老子的曙光出现啦! 但 冷静下来,何苍天又有点犹豫了:贾谧固然不会追究冒充太子之事,但——仅仅凭自己那几句话,便真可以叫他和他的姨母兼姑母将自己收归麾下吗? 仔细想想,其实并无十足的把握。 在姓杨的那里栽的跟斗,不能在姓贾的那里再栽一次啊! 还有,历史上,这位贾皇后,恶名素著啊! 自己投入她的阵营—— 唉,心理上,还真是有些转不过这个弯儿来! 可是,我还有其他的选择吗? 没有了。 再者说了,就在贾后的阵营里,也不是不可以为善吧? 我的“初心”,依旧不变。 唉!算了!别再纠结了!还是那个话—— 先活下来! 贾谧那里,就算“后会有期”,也不是这一两天的事儿;这一两天,还是得先对付孙虑——差使办砸了,还不晓得这个“头钱价奴兵”咋扒自己的皮呢?当然了,如果贾谧没有继续为难太子,孙虑应该也不会太聒噪自己吧? 大不了,再给他送点钱——太后不是赏了五千钱吗? 现在,只好先等着了。 一直等过了中午c等到了日影将将西斜,外头还是啥动静都没有。 这个 孙虑固然没过来“聒噪”,郭猗也一直没有露面。 咋回事儿? 何苍天目下在东宫,其实“妾身未明”:不晓得自己的该管是谁?不晓得自己真正的“下处”在哪里?也不晓得,自己这个给使,日常的正经活计是什么? 所以,无处可去。 只好闷在屋子里,等。 夕阳透过小小的窗户,投入小小的耳房,地面上,床榻上,几片碎金。 虽然现在是秋天,可也过了申正时分了吧? 下午四点多吧。 何苍天竟恍然有了点儿“岁月静好”的感觉。 只是,不晓得这个“静好”,能持续多久? 果然持续不了多久—— “静好”的念头刚刚冒出来,外头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这个脚步声,何苍天很熟悉,是郭猗。 只是,何以如此急促?近乎小跑? 宫中的规矩,不到万分紧急,宦者是不许奔跑的,就有急事,也只能“急趋”。 何苍天微觉不安,“咯吱”一声,门推开了。 郭猗神气不是神气,颜色不是颜色,上气不接下气,“快走!快走!” 何苍天微愕,“走?去哪儿?” “逃!离开东宫!” 啊? “唉!中宫来人传你!” 中宫?皇后? 何苍天心头一跳,眼睛已放出光来—— 我还以为“不是这一两天的事儿”,孰料,那边儿的动作竟如此之快?! “中宫传我——没有什么呀?” “嗐!你不晓得!”郭猗惶急之情现于颜色,“孙虑那条狗子向太子进谗,说中宫传你,一定是为追究冒充太子之事——” 略一顿,“为‘釜底抽薪c免除后患’,应抢在中宫来人之前,杀掉何某人!如此就‘死无对证’了!” 何苍天的脑子“嗡”的一声。 “目下,太子已差了左卫率,带了人,往这边过来了!是一个在左卫率当差的朋友,提前一步,偷偷的跑来告诉我!” “太子差的左卫率本人?” “是啊!这位刘率,新官上任,不过天,我和他,还一点交情也攀不上!” 好家伙,太子左卫率,那是五品的官儿,东宫武职之首,派来拿我一个小小的给使? 也太给面子了吧! “你还磨蹭什么?赶紧走啊!” 说着,郭猗的目光落在那个装着五千钱的小包裹,一把抓起,往何苍天手里一塞,“带 上这个!他们从东边过来,咱们从则天门走!则天门的守卫应该还没收到消息!” 则天门,东宫西门。 何苍天按住郭猗的手,摇摇头,“我不能走。” “嗐!你!” “四率精兵万人,如何可能走得掉?就算侥幸逃出东宫,也是丧家犬一条——一亭长可擒耳!难道,我还能去挝登闻鼓喊冤?” “那那也不能坐在这里等死啊!” “未必就是等死那位刘率的名字,可是一个‘卞’字?” 郭猗愕然,“是你咋晓得?” 咋晓得?书上看滴。 何苍天急速的转着念头—— 是不能逃! 第一,大概率逃不掉;第二,就算逃掉了,中宫那边咋办?眼见曙光已现! 再说,这一逃,也连累了郭猗! 就在这片刻之间,下定了决心—— 不走!是死是活,是云是泥,就搏这一铺了! 这在此时,外头靴声橐橐,甲札锵锵,郭猗顿足,“你!现在就走也走不掉了!” 他转头四顾,意思还想找个地方,先将何苍天藏了起来,可是斗室之中,哪有藏身的地方? 何苍天暗吸一口气,挺直了胸膛—— 来吧! “砰”的一声,门被人从外边踢开了,阳光和灰尘一起卷了进来,何苍天不由眯起了眼睛。 几个甲士一拥而入,当中一人,面容朴实,如果不是一身戎装,就如一个农夫一般,但眼睛一张,精光四射,摄人心魄。 郭猗先迎了上去,一揖,“刘率辛苦!” “刘率”微觉意外,他奉命来拿的,是个给使,可屋子里,却是两个宦者? 不对!他马上就反应过来,那个子略高些的,胡子拉碴——不是宦者!嗯,此人应就是何某了! 正要一挥手,“拿下了!”何某已经抢先一步,抬手为揖——可是,手抬的很高,摆在头的右侧,此为“虚揖”,并非对“刘率”而揖也。 何苍天声音朗朗,“张范阳嘱仆致意刘叔龙!” 就是郭猗,“读过书的”,一时也没反应过来,何苍天这个话啥意思?但“刘率”听在耳中,却是心头一震,“拿下了”三字,就说不出口了。 过了片刻,“你识得张范阳?” “仆平阳人氏,少年之时,曾随族人行商幽州,因缘际遇,得张范阳面许以‘云中白鹤’,然仆今罗于燕雀之网,有负大贤赏鉴,惭愧!” 郭猗听懵了,你啥时候有“族人”?又啥时候去过幽州? 这个“张范阳”,到底是谁? 还有,刘叔龙?就是眼前这位刘卫率吗?他字“叔龙”?俺倒不晓得。 不错,刘卞,字叔龙。 而刘卞的神色愈发惊疑不定了! “云中白鹤”是极高的赏鉴,“燕雀之网”呢?呃,不就是暗讽来拿他的左卫率吗? 还有,瞧其人年纪,其“少年之时”,不正是张范阳抚幽之日吗? 严丝合缝啊! 还有,“平阳人氏”? 刘卞手心微微出汗了。 他定一定神,“张范阳对某有何训诲吗? 同“张范阳”并列,甚至不敢自居为“仆”。 何苍天再做一个“虚揖”——这自然是对“张范阳”的,“仆至京城之后,拜见故人,张范阳闻仆给役东宫,便嘱仆致意刘率,说,‘太子左卫率,五品堂皇,国家大臣,当致君尧舜,万不可逢君之恶!’” 顿一顿,“张范阳还说,‘太子春秋茂盛,品性未定,平日行事,难免差池——君有过,如日月之蚀,天下皆见!身为大臣,当切谏,切谏不得,当以去就争!’” 再一顿,“‘与世浮沉,已为君子所不取;若更逢君之恶,则须知清誉可畏,史笔如铁!’” 刘卞额上也见汗了! 什么“逢君之恶”,这不就是在说我受命来拿你这件事情吗? 别说,这件事情还真算得上“逢君之恶”! 虽然隐约觉得,张范阳之所“致意”,风格峻整,与其平日为人,似乎略有不符,但仓促之间,哪能细辨? 太子品行有差的传言,已开始流传于外,张范阳于此时c致此意于我,也算情理之中吧? 半响,干笑一声,“君既为张范阳赏鉴,此次故人重逢,怎么咳咳,还是甘于屈居东宫一给使呢?” 好,不知不觉,我已经变成了“君”。 何苍天大笑,“刘率!你以为我拜访故人,是为了求前程的?我这个东宫给使,是我这位乡里替我谋的——事定之后,我 才去拜访张范阳的!” 顿一顿,“男儿丈夫,富贵前程,只可直中取,岂可曲中求?” 老子急了,懒得“仆”来“仆”去了。 刘卞脸上,青一阵c白一阵,你这个话,仿佛在说我是“曲中求”? “再者说了,”何苍天正色说道,“傅说版筑,五羖饭牛,仆亦不以给使东宫而自卑自贱于天下士!” 手一让,“君不正堪为仆之型范吗?” 这几句话含义甚丰富,刘卞脸上的颜色,青c白之间,又加入了红。 傅说相殷商高宗武丁,其出身是筑墙的胥靡——即刑隶,是为“傅说版筑”;“五羖饭牛”则是百里奚的事迹,其为逃奴,为人牧牛,秦穆公以五张黑羊皮——即“五羖”将之换回,终成一代名相,时人及后世称其为“五羖大夫”。 俺这个给使,到底是庶人,这个出身,总比奴隶高些吧? 至于“型范”云云——刘卞的出身是“兵家子”,这个出身,实在也不比何苍天的“给使东宫”高多少。 何某的话,虽然颇有诛心的意味,但转念一想,何某既以傅说c百里奚自况,则自己这个所谓的“型范”,不也可以比拟傅说c百里奚了? 刘卞心中五味杂陈,竟不晓得该如何接口了! 无论如何,有一点经已可以肯定:此人是有来历的,绝非一个普通的给使! 第十六章 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刘率,”何苍天换了一种恳切的口吻,“太子传我,本应立即奔命的,但中宫已经来人,太子既为人子,亦为人臣,当然要先赴君父之急,然后再应臣子之命,难不成,君臣父子,可以倒转过来了?” 这顶帽子够大! 当然,“中宫”是皇后,何苍天的“君父之急”,其实是“皇后之急”,但父c母一体,介样说,也没毛病。再者说了,在本朝,皇后c皇帝——好像前边那位更像皇帝些? 哼哼。 刘卞脸上,青红不定,过了好一阵子,慢吞吞的说道,“足下面圣,上午的事情,打算如何譬说呢?” 有戏了! “是这样子的——尚方为太子做了套新衣衫,我呢,身量与太子仿佛,太子便传我去试穿c也即是去做个衣架子——这也是常有的事儿吧?我这个人,素有昏厥之疾,而那个试衣的架势——五六个姊姊围着我,把我扒的干干净净!不怕刘率见笑,我这十又九年,自有智识以来,只晓得诚心正意c勤求学问,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朱环翠绕!温香软玉!香氛氤氲!这也罢了,关键是——彼时,我不着寸缕啊!于是热血上冲,竟然旧疾复发,昏过去了!” 我去,这故事编的 还有,何苍天其实是张嘴说瞎话,“身量与太子仿佛”——太子虽然早熟,但到底尚未成年,身高较之何某人,还是低了几厘米的。 “太子仁慈,体贴下人,吩咐就近将我至榻上歇息——待醒转了再说!那个试衣的差使还没办完呢!不错,以我的身份,躺卧太子的御榻,当然是逾制了!可是,彼时我身上所着,是太子的衣衫,头上所冠,为远游冠!将着这一身儿,随便卧于哪个偏室,也不合适吧?其实,我当时就是个衣架子,咱们这样想——摆个衣架子在太子的御榻上!如此,也就无所谓逾制不逾制了吧?” 此时,郭猗看何苍天,脸上的表情,只能以“崇拜”二字形容了。 “不久我即醒转,强撑着将差使办完——总算没再出丑!嗯,整件事情,就是这样一个情形!” 刘卞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过了一阵子,终于下定了决心的样子,“好罢!这个干系我就替足下担了!” 吁—— 决心一定,刘卞就干净利落了,“中宫来人,目下在寝殿前殿等候,我差这几位兄弟送足下过去——咱们动作都快些!若太子另遣人来传,我也不能真拦着——不能真扫太子脸面!” 刘卞竟是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 何苍天长揖,“谢刘率!” 刘卞抬手,竟还了半揖,“何君,莫忘了——上天言好事!” 何苍天心中一动,刘卞的“上天言好事”,固然是提醒“何君”,说话算话,别在皇后c皇帝面前说太子的坏话,同时,也可以理解为——替我刘卞说几句好话呀! “不敢或忘!” 何苍天直起身来,“刘率,有一层,不大明白——我一个小小给使,何以竟劳动刘率亲自出马呢?” 刘卞脸上微微一红,“只是凑巧——方才,我刚好在太子身边,太子那人,你们也晓得的,无可无不可,摆摆手,就差了我了。” 何苍天点点头,“我的运气不坏——若是差了别人,或是个小督,或是个黄门,哪里有这份肝胆担当?” 这是捧一把刘卞,但同时也是事实——没有刘卞这样的地位,也不敢随便拂逆太子之意。 刘卞微微一笑,“好了!快些罢!我先告辞了!” 刘卞带着手下先出门,郭猗觑个空儿,握住何苍天的胳膊,用力一捏,同时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的,“我佩服死你了!” 激动之下,手劲儿可不小,何苍天险些“哎呦”一声叫了出来。 “可是,张范阳到底是谁呀?” 何苍天亦压低了声音,“张华!张茂先!” “啊!”郭猗瞪大了眼睛,险些失声,赶紧捂住嘴,“对了,他是范阳人氏!老天!你识得他?” “怎可能?都是编的!” “啊!” 张华,力主伐吴,助力武帝下定伐吴的最后决心;灭吴之役,前线的军事,靠王浚c杜预以及同王浚争功的王浑,但居中枢,运筹帷幄,调度四方,支应粮饷,却在张华一人。若不算早逝而未赶上灭吴之役的羊祜,则灭吴第一功臣,张茂先也。 资望隆重的大员,可以郡望为名号,张华是范阳人氏,所以称他为“张范阳”;资望不足者就没有这个资格,譬如刘卞,他是须昌人氏, 但就不可以被称作“刘须昌”——还差的远呢。 此时的张华,衔头是太子少傅,以列侯朝请,其实是一个闲废的状态,但所谓“名重一世,众所推服”,若论“朝士有闻望者”,那么,他同卫瓘,同为“数一数二的人物”,再无第三人可以和他们两位并列了。而若论的不是“闻望”而是“清望”,则张茂先犹在卫伯玉之上——卫瓘到底有过一个谗害邓艾的污点。 这样一个人物“赏鉴”何苍天为“云中白鹤”,并“致意”一大篇儿大道理,刘卞的压力可想而知。 但这还不是刘卞改弦更张的最重要的原因。 最重要的原因是——张华是刘卞的恩主。 刘卞“兵家子”出身,自须昌小吏入仕,早年沉沦下僚,总在令史一类上头打转,郁郁不得志,直到遇到了张华。 张华颇欣赏他的“质直简略”,推荐他做了司空主簿,而这位司空,就是齐王攸。对于刘卞来说,这是一步踏进青云里了。之后扶摇直上,转太常丞c司徒左西曹掾c尚书郎,所历皆称职;累迁散骑侍郎,除并州刺史,终于入为太子左卫率。 对于刘卞来说,张茂先大约比皇帝还紧要些,如何好“逢君之恶”,去拿他老人家“赏鉴”的人物呢? 何况,这个“君”,不过是“储君”罢了。 太子没有任何法定的行政权力,包括太子左卫率在内的太子属官,黜陟任免,完全不干太子本人的事儿——那是朝廷的事儿c中枢的事儿。太子若看他哪个属官不顺眼,也只能像对杜锡那样,“如坐针毡”,搞搞恶作剧而已。 理论上,太子的威权,其实只能施之于宦者和宫女——那是他的家奴。 再有就是给使这种庶人了。 太子对属官的影响力主要是一种预期——老子总是要做皇帝的,你恶了老子,将来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因此,刘卞就算拒不执行太子的指令,也不算啥太大不了的事儿。 何况,何苍天编的一大篇儿“衣服架子”云云,也给了刘卞一个很好的台阶下。 至于何某人编的他和张华的“因缘际遇”,或总有穿帮的一天,但又如何?时过境迁了,你奈我其何?咬我啊? 关键是目下啊! 目下无论如何,又过一关! 目下,我和中宫之间,应该再没有什么障碍了吧? 曙光在前头! 我,一定要把这个曙光,变成朝霞——灿烂夺目,光芒万丈! 第十七章 漫画脸,漫画腰 十五天内,再次由东宫而宫城。 这十五天,两度向死而生,真有再世为人之感。 嗯,穿越已经算是“再世为人”了,则目下“三世为人”喽! 死中求活,结果并不止于保住性命,还有—— 别的不说,您看,俺的给使的身份虽然尚未改变,但目下所乘,已不是露车,甚至也不是轺车,而是“四望通幰车”。 所谓“幰”,帐幔也,即从顶盖垂下一层帐幔,遮蔽车厢,帐幔以疏络织就,车内依旧可以“四望”,只是景物朦胧;车外视车内,则人物隐约,难以细辨形貌。 疾驶之时,帐幔飘拂,带感的很。 乘用这种车的,或为高官,或为贵妇,而何苍天所乘的这一架,装饰华丽,画轮,幰顶加朱丝,厢壁上有雉鸟一类的漆饰,明眼人一看,就晓得出自中宫! 这架车子,“四望通幰”之后,大约还要加上“七香”一类字眼。 本来,以何苍天的身份,绝没有资格乘用这种车辆,但奈何坐在我身边的就是口含天宪的“中大人”呀? 还有,车轮之下,不是左道,而是御道! “天使”嘛! 端坐在“天使”之旁,何苍天一副“诚心正意”的模样,但心中其实意气风发,暗喝一声,“宫城!iaeback也!” 还是自万春门入,但不右转,继续前行,就到了“万春内门”前。 何苍天抬头,目光透过疏络,细辨门上匾额——嘿!有意思!这座宫门,还真叫“万春内门”呢! 万春内门开于“殿垣”,属于“殿门”,同上一回何苍天们以入“殿垣”的弘福门一样,都属于“止车门”的性质,但这架车子竟不停留,车上乘员亦不落车,直驶过万春内门,继续前行。 一条阔达数十米c东西向贯穿整个宫城c将之分为南朝北寝两大块的大道,豁然现于眼前! 何苍天虽然已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条大道,以大块青砖铺就,中间的御道,则铺以大块的青条石,车子向西而行,夕阳迎面照射,云霞灿烂,光芒遍洒,整条大道,每一块砖石都在耀目生辉,竟不折不扣是一条金光大道! 大道尽头的“殿门”——同万春内门遥遥相对的“西殿门”,已在里许开外,夕阳沐浴,逆光朦胧,如在云端,直非人间景象。 别的什么都不必说c不必看,单单这条其上再无任何其他花样的大道,便是气象万千!令人瞠目c屏息! 金光大道—— 这,是个好兆头吧? 何苍天默念:右首边,是永福省——皇子的居所;左首边,应该是尚书省——中央政府执行机构之所在地。 车子继续前行,左前方殿宇巍峨,虽然只是“背影”,但气象之恢弘,已叫何苍天瞠目c心颤—— 那是太极殿! 这—— 紫禁城三大殿似乎有所不如啊! 何苍天咬牙自警—— 克制!克制!我现在的注意力,要全摆在即将到来的“面圣”!要打腹稿!一遍是不够的!要反复斟酌!万不可分散注意力! 再不能有“猎奇心态c旅游心态c考古心态”了! 他收回目光,吸一口气,真正“诚心正意”了! 车子终于停定,乘员落车,由一个侧门,进入“北寝”。 大的格局,宫城c弘训宫是一样的——弘训宫可算是一个缩小版的宫城。眼前一条宽阔的长巷,不见尽头,右首边,自然还是永福省,若继续前行,永福省之北,就是弘训宫了——此为宫城“北寝”之左路c或曰东路;左首边,是式乾殿?天子正寝?若继续前行,式乾殿之北,应该就是昭阳殿了?皇后正寝?此为宫城“北寝”之中路。 式乾殿也好c昭阳殿也好,虽以殿名,但同弘训宫一样,都是一个独立的宫区,只是不分前朝后寝——天子的前朝,自然是太极殿;皇后不比皇太后,没有自己的“前朝”。 “天使”在前,何苍天在后,都是一声不吭,急趋而行。 不明里就的人一定很奇怪:两个宦者,后头的那位,咋一脸胡茬子呢? 过了“式乾殿”,由一侧门入“昭阳殿”。 之所以打上双引号,是因为这都是何苍天自己的判断,“天使”不是郭猗,他不能随便发问。 殿阁曲折,堂奥幽深,何苍天既然强制自己不把注意力放在“古建”上头,方位感就变差 了,也不晓得转了几转?头都有点儿发晕了,才总算停了下来。 “天使”微微欠一欠身,“请稍候。”然后就出去了。 门并未关上。 这是一件偏室,但窗户极阔大,一排过去,墙壁的上半部分几乎都是窗户,但非左右水平开启,而是上下垂直开启,合叶在窗棂上方,目下,整排窗户全部打开——都用叉杆由下而上支了起来。 窗外庭院,假山玲珑,花木葱茏,清风入室,心旷神怡。 何苍天静静等待。 过了大约一炷香光景,屋外廊下,脚步声响起,一个清朗的声音笑道,“苍天!果然‘后会有期’了!” 迈槛而入,丰神俊逸,正是贾谧。 身上所着,不是朝服,而是便服,愈发显得潇洒飘逸。 何苍天长揖,“明公!” “不必客气,就叫我长渊好了。”顿一顿,“对了,‘苍天’君之名?君之字?” “回明公——名。” 贾谧虽说“不必客气”,但何苍天岂能当真?对方是当今第一贵游公子,不过表示一下“礼贤下士”,自己只是一个给使,地位天悬地隔! “失礼!请教表字?” 何苍天一怔,他何有表字? 但此时代,“士”岂可没有表字? 不容迟疑,“云鹤。” 这是想到了张茂先的“赏鉴”——“云中白鹤”。 “好!”贾谧赞道,“云中鹤唳!承‘苍天’之意,实君之写照也!” 何苍天心中微动:贾谧随口而出,但论意境,“云中鹤唳”却较“云中白鹤”更佳,贾长渊以才学著名,看来,还真是名下无虚呢! “明公谬赏。” 如果贾谧有张华那般“闻望”,“云中鹤唳”就是极佳“赏鉴”了,何某人就一举成名啦!可惜,你贾常侍虽有几分才学,这个“闻望”,较之张茂先,可就天差地远了,“云中鹤唳”就算传了出去,对俺也没啥助益。 还有,“云鹤”咋叫人想起“云中鹤”来?介个老子不喜欢介个表字!再者说了,“何”“云”相连,也拗口,唉,先对付着用吧,过些时日,再换一个不就是了? “只是,”贾谧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何苍天,嘴角含笑,“云鹤,你这身装裹,未免太过别致了!东宫那边,真是荒唉!真是什么花样都弄得出来!” 顿一顿,“总不能就这样面圣?这样,你再稍候片刻。” 说罢,不待何苍天回应,转身出门而去了。 瞧您的意思,是要我再次“更衣”?照理说,昭阳殿为皇后正寝,除了宦者,并不会有啥正经男人衣衫——哦,宦者也不算啥正经男人;您打算叫我更啥衣呢? 或者,卫士的?如是,倒是可以接受。 这次“稍候”,大约是半支香光景。 廊下脚步声再响,却不是一个人的,而且,似乎其中还有女子? 何苍天的判断不错,贾谧当先而入,其后,三个妙龄宫女,鱼贯而入。 前面一个宫女梳垂挂髻,仿佛蒋林;后面两个宫女则梳双丫髻,手上各端着一个木托盘,一个上头是一叠衣衫,另一个,上头是一盆清水条面巾柄剃刀。 梳垂挂髻的宫女在贾谧身旁站定,她一张小小的瓜子脸,眼睛却极大c极圆,黑白极分明,眼珠极灵活,只在何苍天脸上一绕,何苍天便觉得心头一颤,不由自主,目光下垂,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个女孩子的形容—— 怎说呢?像一只猫。 “云鹤,”贾谧含笑说道,“你我身量相近,委屈你,暂时换穿我的衣衫罢!” 你的衣衫? 此时,何苍天才留意到,托盘上的衣衫,虽然叠的齐齐整整,难窥全貌,但锦绣灿烂,绝不能是卫士的衣衫。 何苍天抬手为揖,“明公厚意,苍天恭敬不如从命。” 心里转着念头:好家伙!你在昭阳殿,不但身着便服,还另备有一套? 由此可知,贾谧必定常常“值宿”禁中,皇后正寝,出入如自家门户。 直起身来之时,目光又和那个宫女相触,他其实已有心相避,但就是躲不开那对灵活的眼珠! 这一次,看清楚了对方的身材:前凸后翘而纤腰一握;脖颈修长,领口甚低,一抹嫩白耸起,触目惊心。 何苍天再次垂下目光,心里“怦怦”直跳。 这个女孩子真的像一只猫! 除了猫,好像还可以有其他的譬喻什么来着? 对了,漫画脸!漫画腰! 认真说起来,她的容色,其实不及杨芷的清丽绝伦远甚,但总觉得有 几分“非人类”的气象。 “阿舞,”贾谧笑道,“我可都交给你了——云鹤还要面圣,你可别太过分啊!” “放心好了,”女孩子嫣然一笑,“吃不了他!” 第十八章 妖精! 贾谧笑笑,摆摆手,出去了。 “阿舞”?这个名字好,这样一个“非人类”的女孩子,应该有这样一个名字,愈发有点“漫画中人”的意思了。 还有,瞧她的这个身段,跳舞,确是极合适的 哎,应该是“舞蹈”之“舞”c不是“一二三四五”之“五”吧?郭猗那儿闹的笑话,可别再来一次啊! 不晓得姓啥呢? 哎哎,我咋抓不住重点?方才他们的对话,重点应该是啥“你可别太过分”“吃不了他”——啥意思? 还有,这个阿舞,看发型c看衣饰,应该只是个低级的女官——同蒋俊不相上下,但听谧c舞对话的语气,却全无上下之分,可见其位份虽然不高,却必是皇后的亲信,皇后以妒忌闻名,放这样一个尤物在身边,想干啥?专门拿来考验c折磨皇帝吗?——叫你看得见c吃不着? 他还在胡思乱想,阿舞已拿起托盘中的那把剃刀,在托盘边缘轻轻一敲,似笑非笑的看着何苍天。 何苍天心惊胆战:干啥? 净面。 就是刮胡子啦。 看着闪着寒光的剃刀愈逼愈近,何苍天很想说一句,“多谢姊姊,但某想蓄须”刚刚嗫嚅着说了个“多”字,阿舞手起刀落,斩在何苍天的喉咙上。 何苍天只喊出半个“啊”字,便剧烈的咳嗽起来——阿舞用的是刀背。 “‘多’?多什么?多嘴?” 何苍天哪里还敢再“多嘴”半个字?连咳嗽也憋回去了,紧紧的抿着嘴唇,把头摇的拨浪鼓一般。 阿舞满意地点点头,将剃刀交给一个宫女,“动手罢!” 呃,原来真正“执刀”的,并不是你,还好些 剃刀极锋利,不过一盏茶时间,便已收工,再用清水净面,一切妥帖之后,阿舞微微偏着头,打量了好一会儿,才轻轻一笑,“更衣罢!” 宦者的“制服”,穿脱其实都甚简单,但何苍天学乖了,再也不敢说什么“不敢辱劳姊姊,某自己来就好”一类的屁话,由得两个宫女上下其手,将身上的“制服”c中衣,一件一件的扒下来。 阿舞只在一旁看着,一直是那副似笑非笑的模样。 待何苍天一天之内第二次“不着寸缕”了,阿舞开始动作了——绕着何苍天慢慢的踱着,转一圈,再转一圈。 我去这是做什么? 明明是你们“服侍”我更衣的,咋觉得我像一块待宰待卖的肉? 还有,阿舞踱步的样子,似乎踮起了足尖,真的像“猫步”。 终于,小猫转回到何苍天面前,站定,伸出一根芊芊柔夷,在何苍天左胸c右胸,各各一戳。 这—— 我特么真的像在“卖”了呀! 但乃公不是鸭子呀! 还没完,阿舞的手指轻杵在何苍天两块胸肌之间的那条细沟上,慢慢下划。 何苍天魂飞魄散,我特么的今天就要失贞了吗? 他心跳的都耳鸣了! 柔滑的指尖划到上腹的位置,打住。 然后,缩回手,后退一步,偏过头,静静的看着何苍天。 我大气不敢透一口呀! 终于,笑意在阿舞的眼底荡漾开来,她指了指摆着贾谧衣衫的托盘。 两个宫女赶紧上前,一件一件往何苍天身上套。 我勒个去 待套全乎了,两个宫女退开,阿舞偏着头,上上下下的打量“成果”——她“打量”人,真的很喜欢偏着头,只不过有时候偏向左首,有时候偏向右首。 终于,笑意再一次在她的眼底荡漾开来,竟敛衽一礼,“请稍候。” 何苍天受宠若惊,刚要还礼,阿舞已转身出门,两个宫女赶紧跟上。 细碎的脚步声远去,何苍天呆呆的,犹有如在梦中之感。 过了半响,吐一口长气,摇了摇头。 时间缓缓流逝,夕阳西沉,却尚未到掌灯时分,室内光线朦胧,已变得幽暗了。 过了小半个时辰(或许没有这样长c或许还不止,何苍天的时间感已经迟钝了,说不好),廊下终于又传来了脚步声。 一听就晓得是“猫步”,而且,只有她一个人。 阿舞进来,手里端着一个长长的托盘,跪下,将其放在几上。 托盘上面,两个蒸饼碗粥碟腌菜。 这几样物事,后世眼中,平平 无奇,但是—— 所谓蒸饼,馒头也,何苍天看时,见其上部裂开,呈“十”字,心头就不由一震了! 此时代,发酵技术初初诞生,识者几希,使蒸饼上部开裂“十”字——即后世之“开花”,乃烹调技术之极峰,只有极少数以服用奢华著名的名族方才掌握这门技术,就是皇宫大内,是否通此技,史亦无明载,现在,居然叫一个小小给使享用了! 那碗粥呢,虽然室内光线昏暗,但亦可以分辨其色为红,如无意外,这应该是贡自辽东的赤梁粥——其实就是某种高粱粥,但彼时辽东为化外之地c蛮貊之国,往来中原,交通条件极其艰苦,贡品数量极稀,“辽东赤梁粥”是正经的御粥,就是“以服用奢华著名的名族”,亦未必能够享用的。 至于腌菜,不大看得出来用啥做的,不入口,无从细辨,暂不评论。 无论如何,这顿晚饭,足可表明某某c某某对何苍天的重视了! 阿舞直起身,抬起头,将手一让,“云鹤先生请!” 哟!“云鹤先生”?俺在您这儿升级了? 何苍天赶紧一揖,“生受姊姊了!” 跪坐于食几另一侧,与阿舞相对,本想说句“谢皇后赐宴”什么的,但又不晓得这顿饭是否仅出于贾谧的安排?扯上皇后,未免自己给自己贴金?于是话到口边,变成了,“谢姊姊赐宴!” 此话听着,已隐约有调笑的味道——此非何苍天本意,哪里敢?阿舞略一怔,随即“格格”娇笑,“干我啥事?” 顿一顿,指了指食几,“先生或许尚未肚饥,不过,皇后刚刚进过晚膳,传你,咋也得再过半个时辰;再说,也不晓得这个‘面圣’要‘面’多久?所以,我劝先生,还是努力加餐饭罢!” 真是冰雪聪明! 何苍天的兴奋点全在“面圣”,确实还没有饥饿感;但阿舞说的对,“面圣”其实极耗人精力,既是高度的脑力活动,也是高度的体力活动——若一直跪着回话呢?当然,出现这种情形的概率不高,此时代君臣之间的礼数远没有后世如明清者那么变态,像我大清,年老的大臣“一直跪着回话”,最终昏厥了过去,都是常有的事。 “受教!受教!”何苍天拿起了筷子。 “还有,”阿舞语气郑重,“有一层,你务必记住——皇后最不耐敷衍那种虚头巴脑的人,你有话就说,不要藏头露尾c扭扭捏捏。” 何苍天这儿,还是第一次听见阿舞以这种语气说话,他心中一动,放下筷子,抬手为揖,“多谢姊姊指教!” “好啦!赶紧吃罢!”说话间,阿舞的神态c姿势都变了,手肘拄在几面,双手支颐,笑吟吟的看着何苍天举动。 这是几面,不是桌面,是跪坐,不是“椅坐”,阿舞这个姿势,上身俯的极低,由背至臀,形成了一条极美妙的曲线——这也罢了,反正何苍天看不见,他能看见的,是下垂的领口中,风光无限。 鼻血险些冒了出来,手一软,刚刚拿起的筷子“啪嗒”一声,掉落在赤梁粥中,溅起几滴粥水。 阿舞大笑,长身而起,“先生慢用,婢子告退了!” 她出门之后,何苍天怔怔半响,脑海中冒出一个念头,“妖精!” 第十九章 女老板的美与否 这顿饭何苍天吃的很快,不到一刻钟时间,便风卷残云,一点儿也不剩了。虽然阿舞说至少还要过半个时辰皇后才会传他,但万一提前了呢? 至于“光盘”,并不是他有多饿,或这些食物有多美味——对于二十一世纪生人来说,此时代的食物c烹调,不过刚刚开化而已(当然,相对于之前半个月天天啃胡饼,这顿饭确实算得珍馐佳肴了);他吃的干干净净,是因为——“君有赐c臣不敢辞”。 阿舞一直未再出现,过来收拾餐具并服侍何苍天漱口洗手的,是之前两位宫女之一。 天色渐暗,夕阳只余残烬,宫里掌灯了。 何苍天所在的这间偏室,也有宦者过来点亮了烛台。 终于,廊下脚步声响起——是贾谧。 “云鹤,请吧!”贾谧将手一让。 何苍天的心提了起来——终于来了! 但贾谧并没有即时开步,“云鹤,有一件事情,你务必记住——皇后天资聪睿,臣下心思,无所遁逃于圣鉴!你有什么就说什么——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要藏着掖着,不要言不由衷!” 顿一顿,“不要怕说错话!皇后最是宽仁大度,说错话了,改过来就好!哪怕坚持己见,暂时与圣鉴不一,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何苍天心中大动——这不同阿舞说的一样吗?这个女孩子——唉!我不该喊她“妖精”的! 不过,“皇后最是宽仁大度”?哈! “仆明白!”何苍天微微欠身,“臣子侍君,无他,一个‘诚’字而已!” “对了!”贾谧十分欣慰,“好!咱们‘上去’罢!” 贾谧前面带路,何苍天紧跟其后。 他的全副精神虽都打叠在即将到来的“面圣”上,但心中还是难免恍惚,颇有不真实之感—— 太子寝殿对贾谧的“表白”,只不过是他急中生智c死中求活,暂时能够忽悠住贾常侍c使他不追究冒充太子之事,便谢天谢地了,并不指望着对方“虎躯一震”c收自己入幕中;即便对方真的有心招纳,正常情况下,也应在更多的接触c考察乃至考验之后,才做出决定吧? 根本没有想到,上午冒充太子事发,下午就中宫来人,也即是说,贾谧几乎当场就做出了决定——最迟,这个决定也是在回到宫城c禀知皇后c姨甥(姑侄)俩略作一番沟通之后便做出了。 更加没有想到的是—— 自己所谓的“刍荛”本是“芹献”于贾谧的“尊前”的,即便要“面圣”,在此之前,贾明公难道不应该先同自己或深或浅的谈一次吗?了解下虚实,看看这家伙到底有料没料,值不值得向皇后推荐? 孰知,贾谧完全越过了这个程序,直接就把自己摆到皇后面前了! 你看,打俺到达昭阳殿算起,一个多时辰了,自己有何“刍荛”,贾谧竟是一个字也没问过! 他就那样相信俺是个人才?就凭俺在太子寝殿说的那几句屁话? 以上种种,略不解,略好奇。 更加好奇的是,俺即将见到的这位皇后——史上恶名最著的皇后之一,到底是丑c是妍? 这位皇后名“峕”,这是“时”的别字,晓得当朝皇后名何的人很少,贾后是以其字“南风”著名于天下和后世的。后世之流闻,一般都以为贾后貌陋——基本上就是py于她的尊君了;而这种说法,其实当世——甚至在贾南风初初“得奉巾栉”于东宫之时,就已经流传开来了。 然而何苍天认为,此为讹传。 原因很简单:皇嫡孙之优生优育,关乎社稷宗社;而作为大人公的司马炎,又是个超级颜控,咋可能替儿子娶一个“貌陋”的新妇? 何况,彼时可是一个真正看脸的时代! 议论太子婚姻之时,有两个选择,一是卫瓘之女,一是贾充之女,开始的时候,司马炎明显是倾向卫女的,他有一段著名于后世的评论,“卫公女有五可,贾公女有五不可:卫氏种贤而多子,美而长c白;贾氏种妒而少子,丑而短c黑。”后世对贾后“貌陋”的认定,基本上就是来源于武帝这段话中的“丑而短c黑”了。 但在此之前,司马炎自然没见过贾南风的,他对“贾公女”的评价,无非想当然于“贾公”本人,这当然不无道理,但是,儿女的形貌,除了继承于父亲,还遗传于母亲啊?贾南风的生母,为贾充继室郭槐,咋的,再婚时已是司马文帝第一亲信的贾公闾,就没资格c能力替自己选一个长的顺眼的老婆?自己“丑而短c黑”,老婆还“丑而短c黑”?全然不顾老贾家传宗接代的优生优育问题了? 再者说了,贾充本人虽然“丑而短c黑”,审美可没问题,他的原配李婉,可是以美貌著称的。 还有,李婉所出长女贾褒为武帝胞弟齐王攸正妃——你能想象,武帝朝第一宗亲司马攸同学娶一个“丑而短c黑”的老婆? 所以,很有可能,贾充本人的基因不够强大,子女的形貌,随娘而不随爹。 贾南风的胞妹c也即是贾谧的生母贾午貌美,史无异议,更可以作为一个有力的佐证——没有理由妹妹号称“光丽艳逸c端美绝伦”,一母同胞的姊姊却是个不堪入目的丑婆娘? 卫c贾相争,彼时,司马炎最亲信的两位重臣荀勖c冯紞都墙裂推荐“贾公女”——他们都是贾充一党。细考媒人们的说辞,颇为有趣,《晋书》记载,荀勖和族父荀顗“并称充女之贤”——避开了“充女”的形貌问题;但到了《资治通鉴》,就变成了“荀顗c荀勖c冯紞皆称充女绝美,且有才德”——避开了“短c黑”亦即身高c肤色的问题,主攻容貌,兼及“才德”。 《资治通鉴》的水平,高出乱七八糟的《晋书》七八个身位,且揆诸情理,亦当以司马光所言为准。 大伙儿都心知肚明,“贤”啊c“才德”啊,都是虚头巴脑的东西,且“充女”在“贤”上头,一定是没有啥“令誉”的,你单单“称充女之贤”,管个屁用啊?两相比较,倒是“才德”还略略实在些,能背几篇《诗三百》,念几句《女诫》,大约就可以充作“有才德”了。 品性只是“软件”,形貌这个“硬件”,无论如何,绕不过去。 太子婚姻,当然是复杂的政治婚姻,但啥政治也大不过皇嫡孙的优生优育——这是最大的政治。且,这不是最高要求,而是底线,不可以踩破的。 俺那个儿子已是智力堪忧,你再给俺弄个丑媳妇来? 还有,您能想象,作为媒婆的臣下,拉生意的时候,盛称女方“绝美”,可丑媳妇总要见公婆,待到拜堂之时,大人公一看:我靠!无盐啊! 欺君也不能欺到这种程度啊! 所以,何苍天认为,贾南风或者个子不高c肤色不白,但,就算不是“绝美”,也绝不至于难看。 司马衷对贾南风的态度,亦可以作为一个小小佐证,这上头,《晋书》《资治通鉴》的记载,亦有微妙而有趣的区别。 前者曰,“太子畏而惑之”;后者曰,“太子嬖而畏之”。还是《资治通鉴》的水平高于《晋书》呀,单单“畏”,何以“惑”?只有“嬖”了,才会“惑”呀!而司马衷的智商虽然可议,但从流传下来的记载c事迹来看,其审美c性取向啥的,都是个正常的男人,若贾南风不但“短c黑”还“丑”,咋可能“嬖”呢? 啰啰嗦嗦一大篇儿,考据癖又犯了——但不能不考,眼见就要替女老板打工了,这位女老板名声已是不佳,若长的还难看,这个工,打起来可就没啥积极性喽! 第二十章 榻上踞雌豹 贾谧所领之路,显然不是通向正寝后殿,记不得穿过几道阁门,转过几条幽径,最后登上了一座楼梯,上至梯顶,何苍天眼前一花,定睛看时,原是一条极长的廊道。 这条廊道两侧都施以锦幛,自廊顶直垂至地面,锦幛之外,悬挂大盏灯笼,锦幛之内,每隔七c八步,立一铜灯,幛外较幛内明亮,廊道外的花木殿阁的影子投在锦幛上,风吹过,锦幛微微飘动,光影错落,如梦如幻。 我去 踩在悬空的廊道上,脚步再轻,也似有回音,何苍天的心,犹如这脚步声,莫名的“怦怦”的跳了起来。 他是紧张,但不仅仅因为“面圣”。 终于,廊道到了尽头,左转,木地板上铺了大块锦毡,通向一排四扇朱门,门皆虚掩,门口三个宦者,打头的一个迎了上来,微微欠身,“常侍。” 贾谧点点头,“董监。”略一顿,“人我带来了,请通传吧。” “董监”略略扫了贾谧身后的何苍天一眼,二人的目光刚好对上,“董监”白净的脸上露出了极和熙的笑意,“是,常侍稍候。” 董监? 这个“监”,应该就是“寺人监”了,名义上,孙虑的顶头上司也。 寺人监,姓董,皇后的亲信之一 何苍天心中微微一凛:我晓得你是谁了! 董猛。 “猛”,这个名字同其主人人畜无害的外表似乎不大相称,然而,某种意义上,却是其主人为人行事之写照。 不过半盏茶时间,董猛回来了,“两位请吧!” 到得门口,尚未跨槛而入,何苍天便闻到一股异香,隐约自内飘出;跨槛而入,顿觉此香弥漫,周匝全身,沁入心脾。 何苍天的心跳更快了,浑身上下,莫名的起了一层寒栗——可不是因为冷。 同廊道一般,门内竟也到处施以锦幛,行走其中,宛若迷宫,原先格局,全不可辨。 七转八转,头都转晕了,眼前终于豁然开朗,正中一张极大的床榻,帷帐环绕,“宝帘闲挂小银钩”,帐幔由中央向两侧分开。 贾谧站定,长揖,“阿后,平阳何氏传到。” “阿后”?好别致的称呼呀! 何苍天晓得,床榻之上,就是当今皇后贾南风了,但他哪敢抬头?连偷觑也不敢,暗吸一口气,双膝跪下,朗声说道,“小人何苍天,叩见皇后殿下!殿下千岁!”然后双掌相叠,虚撑在锦毡之上,深深俯身,以额头轻触手背,如是者三。 “殿下”?是滴,此时代的皇后,敬称就是“殿下”,千万莫喊出啥“娘娘”来啊! 床榻上的风光不敢看,但眼角余光,却看到了榻前侍立者为何人——阿舞。 “抬起头来。” 榻上人的声音轻软柔糯,似乎懒洋洋的。 何苍天再暗吸一口气,抬起了头,但双手未离开地面。 一瞥之间,目光相对,何苍天心头猛然一震,心中喝道:老子没错! 随即垂下目光,但头依旧抬着。 榻上人非但不丑,甚至可称为“俏丽”! 只是这个肤色,虽在烛光而非日光之下,亦可以分辨——真挺黑的。 还有,榻上人不是端坐,而是四五个隐囊环绕,斜倚其中,连双腿都缩在榻上,蜷起,斜搁着。 还有,竟未着袜—— 赤足! 何苍天何能抑制自己的心跳?只觉得跳的耳膜都有点疼了! “哟!”榻上人一声轻笑,“原来还是个宁馨儿!” 宁馨儿? 介么说,老子是个帅哥?! 穿越以来,何苍天一直不晓得“自己”长啥样——虽在东宫窝了半个月,但那是在养伤,根本没动过叫郭猗寻一面铜镜来自照的念头。 殿下,若您的“赏鉴”属实,俺真要谢谢何监工了——可是占了他的便宜啦! “好了,起来吧。” “谢殿下!” 何苍天再叩一个头,然后从容起身,垂手c垂首而立。 动作从容,心依旧跳的很快。 俯仰之间,榻上人的形貌已进一步窥清了:一双丹凤眼,瞳仁黑的深不见底;脸很小,骨架子很小,但身材极好——她的领口,较阿舞开的更低,且内里宽松,并未紧缚,不存在“挤挤总是有的”的造假问题,峰峦叠嶂,清清楚楚。 靠!此时代距隋唐还远着呢,女子衣着,便已如此如此 了? 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 呃似乎也不能这样说,穿越以来所遇女子,比较“如此”的,也就阿舞和榻上人两位,其他的宫人,包括蒋俊在内,都很正常,不过就是露一段雪颈,顶多再加一点点锁骨罢了;再往下,严严实实。 关于衣着,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但榻上人整体予人的感觉,何苍天却找到了一个极合适的譬喻—— 如果说阿舞是一只野猫的话,榻上人就是一只雌豹。 目下,虽一副慵懒适意的模样,但随时可能暴起,撕开眼前猎物的喉咙—— 对,就是这种感觉。 不过,将阿舞譬喻成“野猫”,是否有些?可是,也没见过她那样的家猫啊! 好吧,“家养的野猫”,如何? 还在胡思乱想,榻上人已悠悠一声叹息,“唉!也不晓得多久没听过正经的平阳口音了?” 平阳口音?哦,对了,俺是“平阳人氏”可是,她这句话啥意思? 何苍天转着念头,突然间,心中“咯噔”一下,不由暗喊一声:我这个糊涂蛋! 贾充是平阳人啊! 转瞬之间,灵台明澈,兴奋的手都有点要发抖了! 对于二十一世纪生人来说,同乡不是啥了不起的关联,“老乡见老乡”之后,很可能就是“老乡坑老乡”,“杀熟”,他不香吗? 然而,此时代的情形完全不同。 限于低下的交通c通信c生产力等条件,“乡里”,是在外打拼之人最重要的人脉资源,对于仕宦中人来说,乡里之情的重要性,犹如后世的师生c同年之谊,同乡人士,天然就是“自己人”——对于此时代的人来说,此天经地义也。 站在贾氏姨甥(姑侄)的角度看何苍天:庶人一枚,自幼苦读,成人之后,奔赴京城,投身郡内闻望最著的家族——还有比这更自然的事情吗? 也就是说,因为“平阳人氏”这个标签,贾氏姨甥(姑侄)一开始便已将自己视作“自己人”,根本就不需要再做啥进一步的“接触c考察乃至考验”! 何况,自己还有险些被杨骏杖毙这块最好的敲门砖。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嘛! 怪不得!怪不得! 念头再转——对了,就是刘卞,不但放过自己,还转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弯,也未尝不是因为“平阳人氏”四字! “平阳人氏”而几为杨太傅杖毙,说他不是皇后的人都没人信!再者说了,皇后又同太子不对付—— 靠!这汪水太深了!我凭啥往里踩?哪个晓得今后哪个得势啊? 所以—— 不错!正是如此!正是如此!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平阳人氏”,只能说明自己的忠诚,不能说明自己的能力,只有“平阳人氏”这一个必要条件,用嘛,是可以用的,但谈都不先谈一次就直接往皇后面前摆?会不会,还是有些—— 好吧,先不想这个。 “是!”何苍天说道,“贾武公一郡之望,苍天自有智识以来,便心怀仰慕,得生为平阳人氏,实在与有荣焉!” 贾充谥“武”。 皇后的话,只是自个儿感慨,并不是对谁发问,但何苍天这个马屁,接的极自然,拍的更舒服,并进一步表达了自己的忠诚,可谓“敲砖钉脚”了。 皇后脸上,笑意荡漾,还是感慨的声音,“就不晓得,你这个口音,我还能听多久?” 何苍天心中一颤,啥意思? 贾谧赔笑,“阿后” 皇后斜睨了他一眼,“你们这班后生,我晓得的,一进京城,有一个算一个,都拼了命改说‘洛阳正音’——原本的乡音,能扔多远就扔多远!生怕被人嘲笑‘伧夫’啥的!唉!现在的后生,可不比先君在的时候喽!” 原来如此,倒吓了我一跳 但何苍天也不能表示“俺坚决不改乡音”啥的——那就太过了,只能赔笑不语。 还有,听皇后的意思,她老爹一直“乡音未改”? “阿后,”贾谧用玩笑的语气说,“要不然就叫云鹤承中旨,从今往后,一直‘乡音不改’?” “算罢了!”皇后“哼”了一声,“别说这种屁话了!” 贾谧一笑不语。 “屁话”?你们姨甥(姑侄)俩,彼此还真不见外啊 此时,一直默不作声的董猛,双掌轻击,只听四下响起了细碎的脚步声——不是走近,而是走远。 锦幛遮蔽,原先看不见呆在何处的宦者c宫女都出门去了,接着隐约听到“吱呀”的声音——原先虚掩的门,关上了。 何苍天晓得,“戏肉”即将开演。 另外,也晓得,除自己和皇后之外,留在室内的三人——贾谧c阿舞c董猛,是皇后真正的亲信——可共机密的那种。 其中,这个董猛尤其有意思,他的衔头是“寺人监”,名义上,并非给役昭阳殿——昭阳殿应另有自己的宦者头儿,但很显然,董猛才是这儿的宦者的真正的老大。 “只是,”皇后脸上的笑意隐去了,“你的胆子,也未免太大了些!” 何苍天心中又一颤,这又指的什么? 他俯一俯身,不说话。 第二十一章 心房火起,烈焰熊熊 皇后“哼”了一声,“你居然撺掇了东宫那位,假扮成他?虽说此计得售,同常侍搭上了,玩的却未免太过火了!一个不小心,就烧着了自己!” 什么?! 我明白了! 他们姨甥(姑侄)俩居然以为:冒充太子,是我何苍天的主意?!目的呢,是借此搭上贾谧的线! 哈! 站在他们姨甥(姑侄)的角度:一个庶人,一丁点“闻望”也没有,如何才能够登入本朝第一贵望之堂室?投剌?门上搭理你?投书?莫说这个“书”到不到的了贾常侍的“尊前”,就算到的了,书札之中,也不能谈任何真正机密c贾氏真正关心的事情啊! 这种“干求”的人事,贾府一天不晓得能遇到多少回,有空正经搭理你?看在“平阳人氏”的份儿上,叫下人送你一二千钱,就已经很给面子了! 于是,何云鹤乃出奇计! 如此一来,非但同贾常侍直接面对面,而且,印象何其深刻也?! 奇才!奇才! 贾谧贵公子脾气,最欣赏这种奇谲纵横之士,因此,并不需要再做任何“或深或浅”之谈,便认定了:何云鹤斑斑大才,可以直接荐于圣前! 哈! 我这个便宜赚的! 赚血啦! “你看,”皇后继续“教训”,“东宫那位,不是叫刘卞过去拿你么?引火烧身了吧?” 你们的消息好快啊! “回殿下,”何苍天决定“与圣鉴不一”,用一种轻描淡写的语气说道,“不过化骨扬灰而已。” 皇后微微一怔,随即大笑,“哟!好小郎!” 贾谧含笑,极欣赏的看着何苍天;一旁的阿舞的眼睛里,也不由的亮了! 只有董猛,脸上似乎永远挂着那种极和熙的笑容,波澜不惊。 皇后笑声渐歇,“本来还想问问你是如何打发刘卞那物掉转头的——也算稀奇!现在看来也不算稀奇了!” 意思是说,您老人家也认可俺是“奇才”喽? 不过话说回来,俺能“打发刘卞那物掉转头”,确实很牛掰啊!只不过,个中曲折,不必都说给你们听就是了——尤其是冒充张华故人那一段。 “回殿下,”何苍天说道,“小人对刘卫率说,‘其一,太子既为人子,亦为人臣,仆当然要先赴君父之急,然后再应臣子之命——中宫天使已到东宫了!难不成,君臣父子,可以倒转过来了?’” 顿一顿,微微加重了语气,“‘其二,仆平阳人氏’。” “哦!” “说到底,”何苍天平静的说道,“小人这条性命,乃是拜贾武公在天之灵所赐。” 说罢,再次跪倒,俯身叩头。 “起来罢!”这一回,皇后居然抬了抬手,“先君遗泽,你这个谢礼,却是我做女儿的来受,这个嘻嘻!” 何苍天站起身来,心想,老子还真是有拍马屁的天赋,穿越之前咋不觉得咧? “刘卞还算是个懂规矩的,”皇后微微冷笑,“比他那个主子像点样子!东宫那位哼!” 皇后提及太子,几乎都以“东宫那位”替代,竟是不肯出以“太子”二字,她对这个庶子的怨念,经已到了这个份儿上了吗? 不过有一点好——不是皇后好,是这个时代好:君前,臣下称呼臣下,可以称呼其字号,也可以称呼其官衔;君上称呼臣下,有时候也会称呼字号和官衔。若是放到后世如我大清者,君前,臣下称呼臣下,对象若非王爵,只能喊名字,还得是全名;君上称呼臣下,也是喊名字,也是全名。 即是说,此时代,君上和臣下的关系,相对来说,要平等些。 何苍天没有接皇后的口——他不能说太子的坏话,即便太子要杀他。 “对了,”皇后说道,“弘训宫又是咋回事?听说,你没有多嘴说一个字呀?” 听到“多嘴”二字,何苍天的目光,不由自主,向阿舞一转,只见阿舞正看着他,眉梢嘴角,都是笑意。 何苍天赶紧收回目光,“回殿下,小人确实没有多嘴说一个字,但杨骏指斥太子之时,小人却是嗯,一副浑身消息的模样。” 提到杨骏,就不客气了,直呼其名。 “浑身消息你想做什么?” “小人想打断或是反驳杨骏对太子的指斥。” “咦?”皇后的秀眉挑了起来,“他们狗咬狗,干你何事?” 略一顿,冷笑,“ 或者说,东宫给使,对于主君,还是有一份忠心在吗?” 何苍天微微一笑,“小人先请殿下的训,杨骏指斥太子,所为何来?” 皇后的脸,拉了下来,“怎么?你在考较我吗?” 贾谧出来打圆场了,“我想,杨骏不过示人以‘正色立朝’——君上若有过,他是不惮于批逆鳞的。” “常侍所言甚是,”何苍天说道,“不过,杨骏所求,不止于此!” 君前,臣下不能以“明公”相称——何苍天称呼贾谧“明公”,是视其为主君,自居幕僚,但在这个地界,贾谧也好,何苍天也好,都只有一位主君——皇后。 “还有?”贾谧做了个相让的动作,“请说。” “杨骏是为‘固位’——若他对太子的指斥立得住脚的话,他的位子,就愈加的磐石之固了!” “哦?怎说?” 皇后虽不说话,但亦目光一跳。 “治国理政,”何苍天说道,“需要杀伐决断,但是陛下太宽仁了!杨骏又太专权跋扈,因此,就有一班人,想着,若是太子监国——” 说到这儿,他故意停了下来,果然,在场诸人,面色都变过了! 就是那个董猛,都不能再“波澜不惊”了! 半响,皇后咬着细白的牙齿,“监国?他圣寿几何啊?” “回殿下,”何苍天沉声说道,“文王十二岁而冠,成王十五岁而冠!” 清晰的听到贾谧倒吸了一口冷气,“阿后!云鹤所见极精辟!极精辟!不可不虑!不可不虑啊!” 皇后脸上,神色不定,又过了半响,“你是说,杨骏指斥太子呸!什么太子!让你带的!嗯,杨骏指斥东宫那位,是为了对外宣扬,这位,其实不堪为人君?如是,什么监国,就自然打消了?杨骏就可以继续把持朝政了?” 何苍天微微欠身,“殿下圣明!” 皇后轻轻咒骂了一句——是句村话,但具体是啥,何苍天没听清楚。 过了好一会儿,皇后的眉头还是紧皱,但嘴里沉吟,“不过话说回来,东宫那位,不堪为人君,对咱们,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殿下!”何苍天微微提高了声音,“太子堪为人君也好,不堪为人君也罢,关咱们何事?那是陛下万年之后的事!陛下春秋正盛,圣寿绵长!” 顿一顿,声音又提高了,“陛下失之宽柔,殿下却是天资聪睿!坤为乾辅,阴为阳济,二圣临朝,相携相佐,则社稷幸矣!天下幸矣!” 这个话,真正石破天惊了! 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瞪着他! 皇后还略略怔了一怔,待反应过来了,一下子直起了身子,竟是跳了起来,赤足站在榻前! 嗯,您的个头,真是不高一米五多点儿吧? 不过,身材是真的不错!除了该凸的凸,该凹的凹,关键是上下身的比例好——个子虽矮而腿并不显短也。 面前的这个女人,三十又三,已经是几个女儿(三个还是四个?)的母亲了,但这个身材,尤其是腰身—— 嘿! 再想到杨芷(那也是生过孩子的人,虽然没养住)—— 咋的?我大晋大内,有啥产后恢复身材的秘方吗? 皇后已经察觉了自己的“失仪”,但她并不肯坐回榻上——或者说她并不在乎在这班人面前“失仪”;光着脚,来回踱步——榻基面积再大也是有限,她走几步就得回转,如此来来回回,晃的四人眼睛都花了。 她是个权欲极强的人,也自认有“杀伐决断”之能,但是,她想的,只是“干政”,并未想过要“辅政”,至于“二圣临朝”,那是做梦都没有想过! 现在,突然有人将一份金光灿烂c辉煌无伦的前程,“嗵”一声,摆在她的眼前,心底就如同“嘭”一下,点燃了一团火焰! 她试着压了一压,但没有用,这团火焰,愈烧愈旺,眼见在那份前程变成现实之前,是怎样也熄灭不了的了! 终于,皇后驻足,双目炯炯,眼底似有火光,“你们几个,怎样看?” “你们几个”,自然是指贾谧c阿舞c董猛。 皇后的目光,先扫向贾谧。 贾谧的脸色,一阵红阵白,看得出来,亦是心情激荡,但嘴巴张了又张,到底啥也没说出来。 他虽有才情,骨子里,其实就是一个纨绔,指点江山,自然慷慨激昂,但真要他“杀伐决断”,一个蹉跌,便是人头落地,可就难喽! 皇后轻轻“哼”了一声,再看向阿舞。 这就更难了!再如何“妖精”,也只是个小女孩子,要她就这般塌天大事献替? 阿舞看着皇后,大眼睛忽闪忽闪的,一副极无辜模样,简直楚楚可怜了 ! 皇后“呸”了一声,拿手指点点董猛,“你说!” “此何等样事?岂是奴” “屁!”皇后怒喝,“少说这种虚头巴脑的话!除了你们几个,我还能同谁商议?” 董猛赶紧俯身,“是!是!” 顿一顿,小心翼翼的,“回殿下,奴以为太傅势大,中枢他把持着,禁军他掌握着,兼有太后为奥援,这个,本朝以孝治天下,呃,不好办呐” 何苍天呼杨骏以姓名,但董猛身份不同——他是宦者,奴婢的身份,某种意义上,杨骏也可以算是他的主子,因此,即便杨骏是主君的敌人,他也必须对之保持一个最基本的礼貌。 皇后冷笑,不说话。 董猛硬着头皮,“还有,太傅耳目众多,据奴所知,东宫里头,他安插了眼线,式乾殿里头,也” “如此说来,昭阳殿里,也有杨骏的人喽?谁呀?” 董猛赶紧跪下,“奴以阖门性命担保,昭阳殿水泼不入——都是尽忠于殿下的!” 皇后吐一口气,紧紧的盯着何苍天,一字一顿,“你说罢!” 第二十二章 色厉而内荏,外强而中干 “是!”何苍天应了一声,却先看向地上的董猛。 皇后“哼”一声,“滚起来!” 董猛起身,同何苍天略一对视,两人同时移开了目光。 “董监说的,”何苍天缓缓说道,“其实不错,杨骏确实势大——” 顿一顿,“其以段广为散骑常侍,管机密;以张劭为中护军,典禁兵,而段c张二位,都是他的外甥——” 说到这儿,看向贾谧,微微一笑,“常侍亦为常侍,可是,得罪说一句:此常侍之为常侍,非彼常侍之为常侍可比也。” 贾谧立即点头,“确实,我这个常侍,就是挂个名,全不预政事的!云鹤,请续申伟论,毋庸讳言!毋庸讳言!” 何苍天微微颔首,以示谢意,“杨骏的措置尚不止于此——左军将军刘豫亦为其党,左军,亦为禁军也。” 顿一顿,“中护主宫外,左军主宫内,内外相维,‘禁军他掌握着’——不错!” 再一顿,“至于中枢——有段广这道关隘在,一切诏命,陛下省讫,入呈太后,然后行之,说‘中枢他把持着’,亦不错!” 何苍天说的这些,阿舞不论,皇后c贾谧c董猛几个,都是晓得的,但听他如数家珍,依旧不免意外。 皇后:“看来你倒是没少做功课嘛!” “谢皇后奖谕,”何苍天欠身,“小人卧于东宫一小小耳房十又五日,不能无所事事。” 皇后脸上露出笑意,“好罢——‘续申伟论’吧!” 出于贾谧之口的“续申伟论”,到了皇后这儿,就是调侃了,就不必再“谢皇后奖谕”了,何苍天只再欠欠身,说道: “但是,禁军,难道止于中护和左军?右军不是禁军?左卫c右卫不是禁军?五督不是禁军?——杨骏想一手掌握禁军?手掌还嫌太小了些!” 只几句话,其他四人,眼睛里便都放出光来了! 何苍天所言,其实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禁军他掌握着”的观念深种脑海,对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竟似乎视而不见! “至于中枢,段广——关隘岂在段某?关隘在杨骏!杨骏若去位,段某岂足论?” 皇后不由高声说道,“对!” 顿一顿,“可是,如何去杨骏位?诏命——” 打住,自己先摇摇头,皇帝郎君固然在掌握之中,但目下,这位夫婿的说话犹如放屁,一丁点用也木有呀! “殿下,”何苍天朗声说道,“政治,人心耳!若杨骏人心尽去,去其位,一纸青诏c两黄门力耳!” “人心尽去?” “是!杨骏正经亲信,一个巴掌数的过来——而且,其中哪个算是正经的人才?此人严碎狭愎,专忌胜己,同胞兄弟尚且不容,正经的人才,哪个愿意替他效力?因此,除了他那几个亲信,朝堂内外,其余诸公,皆侧目而视而已!” 顿一顿,“人心早已浮动!所暂时未‘尽去’者,不过或慑于他的积威——以为杨某还是‘磐石之固’;或暂时尚看不清形势——暂时尚未见到有德有力者可以追随!” “你的意思是——”皇后紧盯着何苍天,“其一,要打破他的‘积威’,叫‘诸公’明白,他其实不是啥‘磐石之固’,而是‘摇摇欲坠’?” “殿下圣明!” “这其二嘛” 皇后还在沉吟,何苍天已抢在里头,“‘有德有力者’——非殿下而谁何?” 皇后大笑,坐回榻上,将两条腿也挪了上去,扯过一个隐囊,倚了一倚,觉得不甚得劲儿,又扯过另一个隐囊,阿舞赶紧上去伺候,皇后摆摆手,扔开隐囊,再次跳下榻来——到底还是坐不住! 其实也不能说是“跳下榻来”——不比初初听到“二圣临朝”时的激动,目下皇后已可大致控制自己的情绪了,但因为个子小c骨架子小而动作甚为便给,下榻的时候,总给何苍天一个“跳”的感觉。 皇后拿手指点一点何苍天,“先说其一!”然后,再次来回踱步。 “是!” 顿一顿,“小人给杨骏十个字评价——‘色厉而内荏,外强而中干’!” “哦?怎说?” “只看弘训宫那件事便明白了。” 顿一顿,“小人不过一个小小给使,正常情形下,是到不了太子身边的,太子就有失德处——‘惑于左右小人之谄谀’,又干小人何事?杨骏就算要‘小惩大诫c以为效尤者儆’,也该找个长的像太子‘左右’的来作伐呀!” “嗯,我明 白你的意思了——彼时,东宫在弘训宫的,拢共三人,你之外那个姓徐的黄门令,六品堂皇,当然不能说杖就杖,所谓长的像在太呸!像在东宫那位左右的,又可以拿来‘作伐’的,只有那个小黄门了,是吧?” “是!殿下圣明!” “你说的不错!杨骏连个没正经职衔的小黄门都不敢动,只挑了只最软的的柿子来捏——确实是个无胆物!” “还有一件事情——四个多月前的,亦可为佐证。” “四个多月前?彼时山陵未毕呢!” 山陵,就是安葬先帝司马炎啦。 “正是!彼时,汝南王亮畏杨骏,不敢临丧,哭于大司马门外,然后出营城外,表求过葬而行——杨骏一直催促汝南王之藩。僵持之际,有告汝南王欲举兵讨太傅者,杨骏大惧,入白太后,令陛下为手诏与石鉴c张劭,使帅陵兵讨汝南王。” 顿一顿,“此事过去未久,殿下还记得吧?” 皇后略想了想,“是!你继续!” “张劭即严所领,并趣石鉴速发。然而,石鉴以为,所告之事,无根无据,硬是不受诏,按兵不动。” “严”,就是整军待发了。“趣”,催促也。 “石鉴不发,张劭便不敢发,汝南王夜驰许昌,终于逃出生天。” “杨骏c张劭舅甥二人,手里明明既有诏书c又有兵马,但石鉴前朝元勋,他既不肯顶在头里,杨c张舅甥,便心虚了!便不敢动作了!而且,石鉴明明抗旨,事后,杨骏却也未做任何的追究——” 顿一顿,“此不为‘色厉而内荏c外强而中干’又为何呢?” “不错!不错!”皇后瞳仁晶亮,“杨骏这老物,确实‘色厉而内荏c外强而中干’!张劭呢,也是件废物点心!这样一件阿物,就给他做了中护军,又如何?” 极欣赏的看着何苍天,“此事过去未久,其中曲折,恐怕当朝诸公,亦未必就尽皆了然了,你一个有心!有心!不错!不错!” “谢殿下奖谕!” 顿一顿,“其二” “等一等!”皇后笑着摆了摆手,“这其二暂且按下不表罢!眼下这个情形,就到外头到处宣扬我是啥‘有德有力’者未免太早些了罢!” 顿一顿,“再者说了,就算宣扬,也得有些实在的事迹” 打住。 “有力”不去说它,“有德”——不好意思,连我自己都想不起来,我做过啥“有德”的事情? 呵!何苍天不由暗自讶异,还不能小瞧了这位皇后!既颇有自知之明,做事也是有分寸的! “殿下谦逊,小人感佩!” 顿一顿,“不过,小人倒有一个计较,可以其一c其二,兼而得之。” “哦?说!” 第二十三章 这个工,值得替你打! “先请殿下的示,”何苍天俯一俯身,“小人为殿下效命,是只于幕中绸缪呢?还是也要在外奔走?” 话一出口,就觉得“幕中”二字,有点儿怪怪的?这两个字,用在贾谧身上,十分合适——自己是贾谧的幕僚嘛!但用在皇后身上—— 咋?入幕之宾? 当然,除了何某之外,皇后以下,没人觉得“怪怪的。” 皇后想都不想,“当然还要在外奔走!” 看了贾谧一眼,“阿谧的身份,太扎眼了!另外,也太尊重了些!只好安坐府内,接纳士人,若在外奔走——”摇一摇头。 嘴一努,“能够在外奔走的,只有他们俩了!可是,阿舞不必说了,就是董猛——”打住,再摇一摇头。 嘻,在我面前,呼贾谧以“阿谧”,这是愈来愈不见外啦! 皇后的意思很明白: 阿舞小女孩子一枚,正经的交道,只能同内眷打;她不是不能见“当朝诸公”,可是,哪个“当朝诸公”愿意同她这样一个小女孩子商量正经事c机密事呢? 至于董猛,当然很合适“在外奔走”,但他有一个局限——他是宦者,许多士人是看不起宦者的,“商量正经事c机密事”的效果,有时候就难免打折扣了。 “既如此,”何苍天再俯一俯身,“小人就不能不有一个名义了。” 皇后略一怔,马上就明白了:这是在要官呢! 不由大笑,“好!你自己说,要个什么‘名义’?” “恩自上出。” “得啦!痛痛快快的!你也该晓得,我不爱听这些虚头巴脑的话!” “是!” 略一顿,何苍天看向贾谧,并微微欠身,“小人亟愿归于常侍麾下。” “常侍麾下”? 姨母(姑母)的反应,较外甥(侄子)的反应更快,“你是说散骑侍郎?” “小人心思,逃难圣鉴。” 顿一顿,“员外即可。” 意思是“员外散骑侍郎”。 散骑侍郎原是有定额的,后来发觉编制不够用,又不好随便更改定制,便在正员之外添差,是为“员外”,品级待遇啥的,员外同正员并无实质区别。 皇后不说话。 因为来回踱步,皇夫侧身于何苍天,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但贾谧的脸上,可就明明白白写着“为难”二字了! 阿舞c董猛看何苍天的神情,也隐约透出:“您是不是过了?” 过了一小会儿,何苍天欠一欠身,斟酌着说道: “散骑侍郎侍从左右c顾问应对c规劝得失,最是第一等清要——此其一;其二,散骑侍郎官五品,小人晓得,初入仕者,起家官品之最者,即五品也,多少第一等名门的子弟,初初入仕,起家官亦不过六品,唯有三公之子,或能自五品起家——” 顿一顿,“小人庶人出身,既无中正评定高品,又未举秀才c孝廉,初入仕,原本,只能自少吏起家,居于流外的” 皇后一摆手,打断了他的话,“扯这些作甚?”转过身来,冷笑着,“大事若成,郡侯不足封也!一个五品的散骑侍郎,算个屁啊?” 何苍天真正刮目相看了! 此时代,最重出身,士庶之间,判然有别,何苍天说的关于“起家官”的种种规矩,其实不见于成律,但却为整个官场严格遵守,算是“不成文法”,少数例外的,都是身份特殊,或者为宗戚,或者为皇帝的“旧恩”——“龙潜”时的同窗c好友,像何苍天这样的身份,地地道道白丁一个,自五品官起家,那是绝无仅有! 然而,这套规矩,在皇后眼里,居然“算个屁”? 好!好!单凭这一点,这个工,就值得替你打! “大事若成”,倒也不必郡侯那般夸张,封俺个县侯,俺就很满意啦!介个总要留下一点进步的空间嘛! “员外散骑侍郎——”皇后秀眉微皱,同时微微点头,“这个衔头,其实很好!” 顿一顿,“其一,得以出入宫禁!名正言顺!其二,不为庶务羁绊,‘于幕中绸缪’也好,‘在外奔走’也罢,尽可自在腾挪!其三,以起家官来说,五品自然最高,但若不考虑这一层,五品,其实不高不低,你处在这个位置上,最适合接纳不同身份人士——最适合你‘在外奔走’!” 说到这里,笑一笑,“阿谧也‘接纳’,你也‘接纳’,一个‘坐商’个‘行商’,哈哈!” 何苍天暗喝一声彩:英雄所见略 同啊! 而且,譬喻的也很恰当。 不过,俺这里,其实还有“其四”。 贾谧也来劲了,也不觉得“为难”了,“极是!极是!而且其四,‘员外’,不占员额,品级虽高,其实也没挡谁的路c没碍谁的事嘛!” 俺的“其四”,倒不是您贾常侍的“其四”。 皇后斜睨了贾谧一眼,“道理本来没错,可是,就怕有人就是觉得挡了他的路c碍了他的事!” “有人”谁何,不言而喻。 “到底怎样才能够替你谋到这个散骑侍郎?”皇后的眉头锁了起来,“我自然可以请陛下直接下诏,可是,诏书到了门下到了段广那物那里,他一定会封驳的呀!” 顿一顿,“别人也罢了,‘何苍天’三字,杨骏怎会不晓得是谁?” “回殿下,”何苍天缓缓说道,“小人的意思,正是要他封驳。” 其余四人,皆面露不解的神色,贾谧看了皇后一眼,再转向何苍天,“封驳奈何?” “再请陛下下一道同样的诏书。” 贾谧愕然,再看向皇后,只觉阿后目光一闪,却还是不则声,他只好再次转向何苍天,“若再封驳呃,两度封驳,虽乏先例,但,我估摸着,杨骏c段广他们,还是很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呀?” “那就请陛下下第三道同样的诏书。” 气氛莫名的紧张起来了! 帷幄之前,锦幛之内,一时之间,异样静谧,呼吸可闻。 贾谧是手足无措的样子,皇后的眼中,却放出了异光! 第二十四章 驱虎吞狼连环计 过了片刻,还是何苍天自己打破了静谧,他先向皇后欠一欠身,然后依次看向贾谧c董猛c阿舞三人,微笑问道,“请教常侍c董监还有这位呃,姊姊,听到‘下第三道同样诏书’,到底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贾谧透一口气,“不晓得咋回事——寒栗都起来了呢!” 董猛c阿舞的身份,皇后面前,却不能随便说话,阿舞看向皇后,皇后微微一笑,“尽管说!” 阿舞觑了何苍天一眼,“婢子的手心好像都见汗了呢!” 董猛:“奴仿佛陈良使。” 哦,原来你姓陈,“良使”的衔头,在汉朝,那是女官最低一个等级,晋承汉魏之制,应该也差不多吧? 就是说,刚刚有了替皇帝“侍寝”的资格。 当然喽,皇后是绝不肯派你这个尤物去办这个差使滴 哎哎,我想哪里去了?收心!收心! 定定神,正容说道,“咱们不过‘绸缪’,并未付诸实施,且这几道诏书,承旨之人,也并不是咱们,尤如此——” “我明白了!”皇后目光灼灼,“杨骏若果然如你所说,‘色厉而内荏,外强而中干’,就一定承受不住!一定慌了手脚c乱了分寸!” “殿下圣明!” “若他们第三次封驳,”皇后咬着牙,“我就请陛下第四次下诏!看他们‘承旨’还是不‘承旨’?” 如果第四次封驳,那真是宪政危机了! 对于皇帝来说,给一个庶人一个五品的散职,虽破坏了潜规则,却算不得“失德”——既未残害忠良,亦未拿国库的钱装到自己的口袋里,臣下连续四次坚拒,形同反逆了。 杨骏,他敢“反逆”吗? “小人以为,”何苍天说道,“第四次封驳的情形,不会出现,至多第四次下诏,杨骏等就该‘承旨’了,如是——” 顿一顿,加重了语气,“朝堂诸公,乃至天下人,就晓得了,杨骏其实不足畏!君臣之分,才是真正的‘磐石之固’!不可撼动!” 再一顿,“另外,孰为‘有德有力’者,便清清楚楚了!” 皇后不由大笑,“好!好!果然‘其一c其二得而兼之’了!” 顿一顿,拿手指虚点着何苍天,“我明白了!怪不得你要官五品——并非只为你自己!若只是个七品c八品,就未必能逼得杨骏他们封驳呢!——好小郎!” “臣之心思,难逃圣鉴。” 事实上,这就是俺之前心里念叨的“其四”啦。 “还有,”何苍天继续说道,“逼虽是逼,却不至于就逼的杨骏狗急跳墙——一切流程,都照杨骏他们那一套走,小人这个‘员外散骑侍郎’,正如常侍所言,亦不预任何政事,台面上看过去,杨骏的利益,其实丝毫无损。” 顿一顿,一笑,“虽然,小人以为,杨骏就算‘狗急’了,也未必就敢‘跳墙’!” 皇后再次大笑。 笑声歇落,摇摇头,“料敌从宽!料敌从宽!” 也对。 “是,皇后训谕,小人谨记。” 顿一顿,“这几道诏书的措辞,也要有些特别的计较。” “说!” “其一,小人大胆,请陛下谦和自抑,明示:此为特例,不为常例,未足为子孙法。” 皇后想了想,点点头,“嗯,也算题中应有之义,说闲话的人,也会少些。” “是,殿下圣明。” 顿一顿,“其二,段广但凡封驳,陛下再下诏书,就一定对其加以奖谕,‘守正不阿’‘公忠体国’什么的。” 其余四人都大感意外,皇后转着念头,“这有意思啊!我明白了!” 顿一顿,“还可以赏他些实在的!他封驳一次,就赏他五百匹绢!如何?哈哈哈!” 有一说一,这位皇后的反应,真的很快!“天资聪睿”,或不为过誉。 “殿下圣明!” 顿一顿,“其三,到底是‘特例’,不能不寻个由头。” “这个不难吧?”皇后看向贾谧,“阿谧,你说呢?” “不难!”贾谧兴奋的很,“无非‘风云际会c君臣相得’而已!或者,何某为‘旧恩’亦可——陛下的‘旧恩’可,皇后的‘旧恩’亦可!毕竟,云鹤是平阳人氏嘛!” 顿一顿,“考诸前典,这样的例子多了去了,未必就破坏成法了!” 嗯,这上头,就是贾谧的强项了。 “好!就这样定了!就是散骑侍郎了!”皇后的口气,倒像是散骑侍郎的武冠已经戴到了何苍天的头上了似的,说罢,她坐回榻上——这一回,真正坐住了,连腿也搬回到榻上,上身倚靠隐囊,双腿弯曲,交叠,同侧向右首,右腿贴着榻面,左腿虚搁在右腿上,半竖着。 “好罢,让我来听听,何侍郎如何‘幕中绸缪’?又如何‘在外奔走’?” 右足隐入裙裾,不可见,左足却是伸出了裙底,足尖不断的轻点着榻面。 何苍天一阵口干舌燥。 他是臣下,只能偶尔直面君上的视线,而此处“帷幄之前c锦幛之内”,并非朝堂之上,如此环境,如此近距离“面圣”,谈的又是天下第一等机密事,便不好把个头低的太低,结果就是:上不得c下不得,无论如何,视线却避不开那只不断“点头”的赤足。 好生辛苦也! 何苍天收摄心神,“其一,小人以为,目下,咱们手上有的,只是‘大义名分’四字,余者,一切欠奉,所以,不能单打独斗。” “嗯,确需要强援——我亦以为然,只是,去哪里找啊?” “如今宗室强盛,不论当政者谁何,都应与之共参万几,这其实已是朝野之共识了;而对杨骏最不平者,亦为宗室,因此,臣以为,这第一步,应该联络宗室。” 皇后沉吟,“说是这样说,不过,怕不怕前门拒狼c后门进虎?” “小人以为,应该叫做‘驱虎吞狼’;将那条狼吞掉之后,虎,或者以为可以做山大王了,可是,很快他们就会明白,此为兽圈,并非荒岭。” 皇后注视着何苍天,过了片刻,“我晓得你的意思,可是,有把握吗?那班大王,个个都是虎狼之辈,没有一盏省油的灯!” “殿下‘虎狼之辈’四字极妙!如是,不过再演一出‘驱虎吞狼’的戏目罢了!” “哦!” “最后剩下来的那只,管他是虎c是狼,若肯听话,赐他一只铁项圈;若不肯听话——” 顿一顿,“彼时的殿下,大柄在握,上下效命,岂是今日之可比?”说着,拿手在颈部虚虚一划,“送他进屠家就是了!” 帷幄之前c锦幛之内,再次出现了沉默,无声的惊心动魄,较上一次更甚! 皇后死死的盯着何苍天,半响,咬着牙,“好计较!”不断轻点榻面的足尖倏然定住,足弓翘起,五趾紧拢,往下一踩,“就这样办!” 何苍天心中,怦的一跳。 有点要命啊。 “诸王有势力者甚众,咱们该先联络哪一位呢?” 何苍天没有马上回答,贾谧则以为云鹤有意将这次回答的机会让给自己,于是直一直身子,说道,“自然是汝南王亮!论辈分c论声望,他都算如今宗室第一人,亦可勉强算是‘朝野归心’,况且,最关键的,杨骏曾要杀他,他和杨骏,实为死仇也!” 皇后看着何苍天,“你说呢?” “常侍所言极是,”何苍天说道,“汝南王确为如今宗室第一人,亮c骏亦确为死仇!不过,细揆上一回他二人的冲突,可以发现,汝南王的胆子,其实不大!彼时,他已可算是‘朝野归心’,他的麾下,亦非无拳无勇,最重要的是,彼时,杨骏立足未稳,他若反击,许多朝士都会站在他那一边,譬如石鉴,反戈一击都说不定!然,汝南王掉头就跑,终叫杨骏坐大至今。” “你是说,汝南王未必会应召?” “是。” “那,你以为哪一位合适呢?” “都督荆州诸军事楚王玮,勇悍轻锐,最是喜事的一个人,一定召之即来。” 楚王玮,先帝第五子,今上异母弟。 皇后对她这个小叔子的印象并不算好,皱皱眉,“他可不是个什么好相与的!这个” “回殿下,‘好相与的’,大约也不敢对杨骏下手。” 皇后沉吟,“这,倒也是” 想起一事,“对了,楚王入朝,可不能由陛下下诏,得他自请,是吧?” “是。” “杨骏c段广驳回,奈何?藩王入朝,可不比给你一个五品的‘名义’,楚王不可以再请的啊!” 楚王若再请,就近乎胁迫朝廷,隐隐然示天下本王有觊觎大宝的心思了。 第二十五章 这张嘴,真是死人也给说活了! “殿下放心,”何苍天从容说道,“小人以为,楚王自请入朝,杨骏是一定允准的。” “咦?为什么?” “回殿下,先帝末年,操劳万几,沉疴在身,彼时,他老人家虽然重用杨骏,但其人跋扈,已露端倪,先帝看在眼中,已有尾大之虑,因此,徙南阳王柬为秦王,都督关中诸军事;始平王玮为楚王,都督荆州诸军事;濮阳王允为淮南王,都督扬c江二州诸军事;并假节之国。” 顿一顿,“以三位皇子分镇方面——都是天下第一等要地,其中,还有太子母弟,其实就是为了今日——以为外援,去杨氏之逼也!” 太子母弟,指的是秦王柬,他是今上唯一的同胞兄弟,且,智力正常。 至于“操劳万几,沉疴在身”,好像司马炎先生工作太勤奋了,宵衣旰食,累出了病——这是何苍天睁眼说瞎话,司马炎先生确实是累出的病,但不是因为工作,而是“极意声色,遂至成疾”也。 “这一层,杨骏其实也是心知肚明的,”何苍天继续说道,“因此,对于秦王柬督关中c楚王玮督荆州c淮南王允督扬c江二州,一直是如芒在背c如鲠在喉,楚王玮自请入朝,在杨骏眼里,就是自去根本之地,求之不得,岂能不允?” 皇后虽早已认定,何苍天是个人才,但这一番话说出来,还是再次“刮目相看”! 半响,“朝章典故,你居然如此熟悉!个中曲折,擘画如此明白!唉!” “谢殿下奖谕。” 俺整整准备了十五天呢。 “奖谕”归“奖谕”,但不代表皇后就立即接受了何苍天的建议,原因无他,实在是做嫂子的对这个小叔子的个人观感欠佳。 “这样吧,”皇后慢吞吞的说道,“汝南王亮c楚王玮,都作为备选!万一汝南王乐意跟咱们结盟呢?” 何苍天微微一笑,“是,殿下圣明。” “宗室之外,”皇后说道,“‘当朝诸公’也要联络吧?” “是!”何苍天说道,“不过,这班大佬,坐观成败,未必就愿意直接措手,但,还是不能不联络!” “嗯?” “回殿下,其一,他们‘坐观成败’,便是咱们赚了——事起之时,杨骏就算壮起胆子抗旨,朝堂之上,也无人听他招呼。” “嗯!” “其二,事定之后,也需朝士之有闻望者出来参政——绝不能把中枢整个儿的交给宗室!” 皇后不禁动容,“不错!” 顿一顿,“‘朝士之有闻望者’,你以为,哪个可为备选呀?” “回殿下,一卫瓘,一张华,不做第三人想了。” 皇后想都不想,“那就张华!” “彼时,”何苍天慢吞吞的说道,“杨骏虽去,但中枢的格局,一定是政出多门——还远未到二圣乾坤独断之时!以张华的脾性,这般混沌的局面,他未必愿意出头的。” 本来是“乾纲独断”,何苍天别出心裁,改成“乾坤独断”——将“坤”也扯了进来,前头还加了个“二圣”,本来必定为皇后所乐闻的,但皇后的眉头反皱了起来,语气也变成了冷笑: “你方才说‘不做第三人想’——张华既不肯‘出头’,这个‘参政’的,就只能是卫瓘喽?” “是——诚如圣鉴。” 皇后大怒,上身一下子挺直了,左手按膝,右手在榻面一拍,“你!” 气氛立即尴尬了。 贾谧赶紧,“阿后!阿后!” 随即转向何苍天,“云鹤,你博闻强记,不过,有一件事,或许不大清楚?这个,今上待位东宫,论及婚姻,呃,呃” 甚难措辞,“呃”了两声,还是卡住了。 何苍天点点头,“此何等事,小人虽不敏,怎敢不知?” 转向皇后,深深一揖,“殿下,正因为有这段往事,才不能不用卫瓘!” 皇后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为何?” “权戚虽去,乾坤未定!不能不示天下以至公!——任用卫瓘,就是最好的‘示天下以至公’!” 皇后目光一跳。 “小人晓得,卫瓘当年有‘此座可惜’等暧昧语,但,何足介圣怀?当年,不解圣质者甚伙,如和峤者亦有‘恐不了陛下家事’及‘圣质如初’等语,殿下正位中宫,不也一笑置之?” 和峤的事迹,前文已经提及,在此不再赘述;至于卫瓘—— 咸宁四年(公元二七八年),卫瓘入为尚书令。是时, 朝野咸知太子昏愚,不堪为嗣,卫瓘每欲陈启而未敢发。会侍宴陵云台,卫瓘佯醉,跪御床前曰:“臣欲有所启。”司马炎:“公所言何邪?”卫瓘欲言而止者三,因以手抚床曰:“此座可惜!”司马炎意悟,因谬曰:“公真大醉邪?”卫瓘于此不复有言。 虽然“于此不复有言”,但“此座可惜”四字,到底还是传了出去。 卫瓘c和峤虽都以为太子“不堪为嗣”,但他们进言的性质是不同的,和峤是公开的,坦坦荡荡;而且,同贾氏也没有个人恩怨,因此,对于和峤,皇后或可以“一笑置之”,但对卫瓘,可就没那样容易不“介圣怀”了。 “此其一,”何苍天继续说道,“其二,依小人的想头,那卫氏女,原是殿下的手下败将——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多年之后,殿下高居九五,卫女匍匐尘土,云泥早别!殿下睥睨天下,如清风,如朗月!若还措怀于此事,这,这,岂非还以卫女为匹敌?她,她,唉!她配吗?” 哎哟!这段话有人就爱听了! 皇后的脸色,慢慢缓和,最后,竟不由的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张嘴,真是死人也给说活了!” 何苍天欠一欠身,不语。这一回,就不好说啥“谢殿下奖谕”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皇后懒洋洋的说道,“事情还没到那一步——张华也好,卫瓘也罢,且搁着吧!” 说着,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意思是,若张华肯趟这摊浑水,她还是要用张华;但若真如何苍天所言,张华不肯“进热厨房”,那就不得已求其次,卫瓘吧! 其余三人,都松一大口气,对何苍天,脸上也都写着大大的“佩服”二字。 “其一c其二都有了,”皇后的声音,还是懒洋洋的,“还有‘其三’吗?” “有!——其三,殿下一定要掌握部分禁军,以为大事之恃c缓急之恃!” 皇后面色微微一变,殿内的气氛,又紧张起来了! 第二十六章 灯下黑里惊废立 过了好一会儿,皇后略略挪动了下身子,皱眉说道,“兵为我所用,自然愈多愈好,可是,哪里去找?” 贾谧见何苍天不说话,便试探着说道,“阿后,裴逸民为吾姻亲,他的右军,足堪匹敌刘豫的左军,或能为吾所用?” 裴逸民,名頠,时任右军将军,其次子裴该尚皇后所出次女始平公主,地地道道儿女亲家,因此,贾谧说“为吾姻亲”。 皇后不说话,半响,摇了摇头,冷笑着说道,“裴頠那人,本事是有的,却未必指望的上!就像苍天说的,其实也是个‘坐观成败’的!‘姻亲’?打打太平拳,或许可以,指望着他顶在头里?难!” 何苍天暗赞:皇后有识人之明! 还有,您是第一次喊俺“苍天”哟! “殿下洞鉴人心!”何苍天先捧皇后一句,接着,“但就算‘打打太平拳’,那亦是常侍所言‘为吾所用’!而裴某诚如圣鉴,‘本事是有的’,既如此,眼光也该是有的——虽不肯‘顶在头里’,但胜负的端倪,他该看得出来!彼时,未必不会助我一臂之力!” 顿一顿,“无论如何,有公主在,裴逸民便不会站到杨骏一边,所以,殷勤致意,还是要的。” 皇后点头,“也是。”顿一顿,眉头深锁,“可是,谁才可以‘顶在头里’呢?” “殿下,小人以为,咱们不该总盯着高位者,这个眼光,该往下放一放。” 皇后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目光一跳,“对!既已高官厚禄了,再往上爬,也不见得有多大的地步了,于是,自然就不肯再行险了——保位惜命!‘坐观成败’!但低位者,却正在力求上游,这个,‘富贵险中求’嘛!” “诚如圣鉴!” 贾谧插口,“右军就难了!左军——裴逸民或能睁一只眼c闭一只眼?左卫c右卫,也非杨骏直接掌握,或者,也有机会?” 皇后看向何苍天,“你说呢?” “诚如常侍所言,右军难!左军——小人以为,在‘胜负端倪’未现之前,还是不必去为难裴某了罢!至于左卫c右卫,杨骏虽非直接掌握,但盯的也紧,其中,也一定安插了许多眼线,咱们还是不要轻易打草惊蛇的好。” 顿一顿,“或者说,即便右军,亦未必全然无隙可乘,但,终究事倍而功半。” “照你这样说,”皇后再次皱起了眉,“咱们岂非要到宫外头去寻了?那就更难了!中护军的位子,可是在张劭那物屁股下头呢!” 哎哟,身为母仪天下的皇后,您的措辞咋如此形象生动呢? “回殿下,”何苍天一字一顿,“‘灯下黑’!” 皇后一怔,“什么意思?” “殿下,左右军c左右卫之外,还有‘殿中人’呢!” 皇后檀口微张,半响,“啊!” 还真是“灯下黑”呢! 所谓“殿中人”,是指殿中将军统管的一支禁军,专门负责殿庭之内的门户c宿卫,譬如式乾殿c朝阳殿范围之内的门户c宿卫,就由“殿中人”负责;其设立的时间,在禁军诸部中为最晚。 这支禁军最近天子,个个都是精挑细选,但吊诡的是,在禁军诸部中,“殿中人”的地位却是最低的。 时人目“殿中人”,基本上就是“看家护院”,而非一支正经的战斗部队,殿中将军虽有“将军”的名号,但官不过六品,远不及左右军c左右卫的四品,名义上,也是归属二卫;而且,殿中将军一职还常常虚悬——目下就是如此。 看,就连皇后自己,寻这个c寻那个,都寻到宫外头去了,却还是没想到,就在自己左近,“殿中人”,其实也是禁军之一呢! 这不就是“灯下黑”么? 但何苍天之“灯下黑”,非止于此。 “世祖武皇帝在时,其实甚重‘殿中人’,彼时的殿中典兵中郎将——后迁殿中将军的,可是陈勰陈长合!那是何等样人?既为朝廷清望,又明解军令,传诸葛亮围阵用兵倚伏之法,定甲乙校标帜之制,我大晋戎行,迄今受其遗惠!” 顿一顿,“然武皇帝末年,沉疴不起,杨骏乘机擅权,辄以私意改易要近,自彼时起,他开始着力打压‘殿中人’,品级能压就压,薪秩能减就减,钱粮能扣下来的就扣下来——彼皆天子亲近,不打压,何以行其私意c隔绝中外呢?” “非止如此,今上践祚,杨骏大权独揽,气焰薰赫,出入殿庭,更目‘殿中人’如黄门,动辄呵斥,如对奴仆!” “一言以蔽之——‘殿中人’苦杨骏久矣!” 其余四 人,个个听的目光灼灼! 过了好一会儿,皇后才用感叹的口气说道,“这班人,日日在我眼前,我却视而不见喂!我说,这些事情,你到底是咋想到的?你这颗脑袋瓜子,到底是咋生的?” 何苍天低眉顺眼,“回殿下小人愚鲁,只是勤做功课罢了!” 皇后以鼻息吐出一个“哼”字,但那不过是“其词若有憾焉”。 过了片刻,皇后沉声说道,“目下,殿中将军一职虚悬,实际主事的,是孟观c李肇两个中郎董猛!” “奴在!” “你该晓得咋办!” “是!” 何苍天本来还想就孟c李二人进言,但忍住了——你晓得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再多,就“近乎妖”了,对你,君上会起寒栗的! 适可而止。 “事情也不是那样难办嘛!”皇后心满意足,竟伸了一个懒腰,大袖垂落,露出两条光洁的胳膊,本就饱满异常的胸脯更是高高挺耸,何苍天出其不意,直吓了一大跳,赶紧垂下眼皮,心头“怦怦”直跳。 但很显然,对于皇后这个动作,贾谧c陈舞c董猛皆不以为异。 “只剩杨芷那个老妪了!”皇后放下了胳膊,冷笑,“不过,杨骏若倒了,她这个皇太后,不就是任我搓扁揉圆?哼!皇太后?算个屁啊!” 好嘛! 她就不是皇太后,也是您的“阿家”,非但直呼其名,还“老妪”?还“算个屁”?她若是“老妪”,您是啥?听说,您的年纪,比您的“阿家”更大呀? 本来,皇后只是自嗨,并不是问何苍天话,但这一回,他主动接口,且声音朗朗: “诚如圣鉴!今上亲政,皇太后就没有再预政事的道理;再者说了,本朝以孝治天下,也不宜以庶务上烦厪虑!到时候,皇太后退居弘训宫,安富尊荣,颐养天年就是了!” 这个口吻,明显同皇后的不符,皇后的脸,立即拉下来了! “在弘训宫,”皇后冷笑,“你是见识过杨太后的尊容的吧?” 既不“杨芷”,也不“皇太后”,而是“杨太后”,而“见识”二字极别扭。 “是!” “神魂颠倒了吧?” 啊? 何苍天不晓得咋回答了! 贾谧再次出来打圆场,“阿后,云” “鹤”字未出口,皇后已一声断喝,“你给我闭嘴!你以为你又是个啥好物了?!” 贾谧只好闭嘴,一脸尴尬苦笑。 哦,听口气,为杨太后“神魂颠倒”者,并不止俺一人呀。 何苍天已经摸到了些皇后的脾性:这位姐姐翻脸比翻书还快,但她“翻脸”,乃至口出村詈,不一定就是恨上了你;或在亲近之人面前,她才会如此不存戒心,肆无忌惮的表达自己的情绪? 正想开口,皇后已经转向了他,依旧冷笑,“你就为她神魂颠倒,我也不怪!你不比董猛,下头是有的!男人嘛,哪个不是这般臭德行?大事若成,就把那老妪给了你享用,也不值什么!” hat?! 何苍天头皮发麻! “可是,你要晓得,当初她是如何待我的!若不是她在先帝那里说我坏话,我能?!我的太子妃位,险些被废!我险些就要在金镛城那些冷房子里一辈子不见天日!烂掉了也没人知晓!” 怨念之深啊! “还有她那个阿娘!那个姓庞的老妖婆!什么时候拿我当人看过?!” 愈说愈激动,“啪”的一掌,拍在了榻面上! 其余四人,都不由浑身一颤。 一时之间,无人说话,只听见皇后急促的喘息声。 过了好一会儿,何苍天沉声说道,“宫禁秘辛,非小人敢闻,但揆诸情理,此间或有误会。” “误会?!我误会她?!” “殿下待位东宫之时,贾c杨二氏的关系,不比今日,彼时,贾c杨为友,今日,贾c杨为仇!小人以为,以今日之情势,皇太后犹不肯不利于殿下,彼时,又焉肯中伤殿下乃至必欲去殿下而后快?” “哈!今日她不肯不利于我?你哪只眼睛看到的?!” “回殿下,弘训宫之事小人等达到弘训宫之时,杨骏已经在里头呆了小半个时辰了;之后,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杨骏方才辞出来。前后算起,杨骏在里头,足足待了近一个时辰。” “又如何?”皇后还在气头上,“莫非,杨骏同他亲出的女儿,有啥不伦之事?哈!” 我去!真是啥话都敢说! 何苍天不接皇后的话头,自己说自己的,“回殿下,往日杨骏觐见皇太后,不过一刻钟c二刻钟便辞出了 ——从未有超过二刻钟的。” 顿一顿,“而且,小人看的清楚,彼时,他父女二人的脸色,都极难看——掩饰都掩饰不来。” “阿后,”贾谧轻声说道,“云鹤所言皆属实——咱们打听到的情形,亦是如此。” 皇后终于控制住了情绪——其实也发泄的差不多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人以为,杨骏此次觐见太后,是为了某件大事——泼天大事!不得皇太后允准c支持,他自己就无法成事的大事!” 顿一顿,“而反复敦喻,唇焦舌敝,足足说了近一个时辰,太后却总是不允!” 皇后终于警醒了,“那能是什么事?” 何苍天沉默不语。 皇后皱起了眉头,苦苦思索。 突然间,一个极可怕的念头跳了出来,不由失声,“他不会是想废立吧?” 一语既出,贾谧c陈舞c董猛,都瞪大了眼睛! 皇后自己也被自己吓到了,一下子弹身而起,再次跳下榻来! “小人以为,”何苍天声音冷峻,“杨骏确实是想废立——但不是废立皇帝!莫说他没有这个胆子——就有,废立皇帝,那也是拔他自己的根子!” 所有的人都想到了:废立,既不是废立皇帝,那就是—— 废立皇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