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顽贼》 第一章 鱼河堡 刘承宗焦躁地蹚进浅浅的无定河,撩起带绒毛的红色甲裙下摆,蹲下身子用颤抖的手把水囊按进河里。 二月里结着冰花的河水冰凉刺骨,灌进喉咙更让人冷到牙根发酸,紧跟着仿佛整个喉咙都被攥住。 他起身后退几步眯起眼睛,视线越过对岸干涸河床与枯草,看向更远处层峦起伏的荒山秃岭。 旱灾让陕北变了模样。 过了半晌,腹中饥饿带来的心慌稍轻,他才按着腰间雁翎刀柄,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干裂沙堆河床走向官道。 官道旁枯树拴着匹蒙古杂花马。 马儿很乖,就是有点瘦显得脑袋巨大,几个月前长长的刘海儿还是白色的,名字也还叫三膘。 不过后来它主人发神经,用红硃染料把刘海儿成赤色,名也改了,叫红旗。 红旗身上背负不少东西,辔头鞍鞯自不必说,马臀左边挂弓箭c右边还别了两只大雁。 大雁下边是条精瘦的黑毛陕西细犬,跟红旗的命运一样,从前它苍彪,后来改成了小钻风。 小钻风浑身毛发湿漉漉的刺炸着,冻得浑身发抖还不忘鼻子翕动去嗅大雁的味道,清澈口水顺着嘴边在地上淌成一滩。 刘承宗有问题。 他有两份记忆。 就在不久前,一场高烧过后,脑海中除过去十八年记忆外,多了份来自四百年后的记忆。 两份记忆相互交织,矛盾的很,严重影响正常生活。 就说这坐骑吧。 从前他看见这黑毛蒙古马,第一反应是亲切的唤上一声三膘,添上把草料。 现在给小马儿染了头红毛不说,看见就要叫红旗,甚至还想给它挂个发动机。 刘承宗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猜测可能那份记忆的主人魂魄都被他吞了因为他确实很饿,一连数月没吃饱过,别说有个魂在脑子里,就算有只鬼在面前,弄不好都叫他吃了。 他现在很喜欢没事就找个地方安静坐着,回忆脑中四百年后光怪陆离的世界,学学奇怪的新知识,甚至还想过去体验体验不用挨饿的生活。 可惜每次做完白日梦,还是要回到旱灾肆虐的陕北。 属于边军马兵的直缝牛皮靴踏在龟裂的黄土地上,远处失修坍塌半壁的民宅与用土坯糊上窑洞让官道显得分外荒凉。 枯死的老榆树没了树皮,仍旧执拗地立在地上,断掉的枝桠落了满地也没人捡拾。 刘承宗撒了缰绳,穿过官道走到道旁倒塌的民宅外拾了块大土砖,在封死的窑洞土坯砸出豁口,透着黄昏的光向窑洞里望着,钻了进去。 不一会,先向外面拿出个陶水罐,罐里放着半根蜡烛条麻绳c还有块黑乎乎的磨刀石。 等他从窟窿爬出来,后腰别了只脏兮兮的水瓢c肋下还夹了尊祖宗牌位。 至于最值钱的物件则被他拿在手上用块灰布包着,是副镜面擦不干净的铜镜。 刘承宗边朝路对面的大榆树走,口中边念念有词:“估计你们子孙不回来了,让我刘狮子把你们带到鱼河堡去,省的叫流贼回头拿你们烧火。” 他不是乞丐也不是强盗,有秀才功名和一份令人羡慕的正经工作。 国家现役边防军,隶属大明北方九大边防军区之一的延绥镇,直属长官是鱼河堡守备贺人龙。 职位为家丁选锋,习武六年c从军一年半,骑嘶风快马c开百斤强弓,精锐中的精锐。 可再精锐,也敌不过朝廷不发军饷。 鱼河堡已经不能活人了,这里越过长城去塞外蒙古比去延安府还近,对旱灾毫无抵抗能力。 去年堡外军屯田的庄稼苗饶是细心灌溉仍被大面积晒死,种地的百姓不是上吊就是舍了田地向南逃荒。 老榆树扛过干旱,却没躲过乞活的饥民,树皮被扒得干干净净,留下光秃秃没有水分的树干,很快就枯死了。 “可惜了。” 站在这颗老榆树下,刘承宗抬头望着一丁点新芽都没生出来的树枝,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继续牵马向前走。 鱼河堡不远了,天边的火烧云映着远处城堡的阴影轮廓,如果这颗树还活着,再过一个月就是伴着白面吃榆钱窝头的好时节。 可惜,不是可惜这棵树死了,树虽死,但素未谋面吃下树皮的人能活。 他可惜的是鱼河堡里既没白面也没有榆钱,只有四百多个饥肠辘辘的边军,和仅够他们一月半饱的小米。 眼看着开春要招募流民把那一百四十五顷军屯田种出 来,却一没种子二没牛。 今年的军屯田荒上大半,板上钉钉。 地荒了不奇怪,刘承宗在这当了一年多的兵,种地的百姓换了两茬,人一次比一次少。 天启七年,他跟兄长从延安府武举乡试的考场上被撵出来,被担任副考官的贺人龙募来当家丁,到鱼河堡正赶上当年军屯百姓大举向关中逃难。 农夫辛苦一年,收的粮食还没撒到地里的种子多,不走还能怎样呢 到去年开春,从山里来的另一批流民,又辛辛苦苦忙活一年,到头来还是老样子,同样不是往南去逃荒,就是进东山做了匪。 这年月的陕北不缺地。 陕北田土贫瘠,要广种薄收,小米种一斗收七斗就是高手,鱼河堡的军屯田多c要人耕种,百姓只要愿意来,这就有大量的地给他去种。 但这片十年九旱的土地留不住人。 鱼河堡也留不住人。 被贺人龙招募时说好了家丁是双饷双粮,月饷白银一两五钱c月粮小米两石。 石是容积单位,小米粒子小,两石有近三百斤。 再加上白银一两五钱的月饷,陕西流通的白银少,官府的一条鞭法规定百姓交税都要用银,所以这是硬通货,搁在夏秋两季交税时一两银换三石米都不难。 极好的待遇。 刘承宗的举人父亲两年前是延安府从九品的税官,那可是正经的朝廷命官,月俸也就才五石米。 但是吧,他这军饷跟未来记忆里满大街招聘月薪一千二到两万一样,后头那个不算数。 实际上给老朱家戍边十五个月,秋防还取了套虏首级,可朝廷的口粮发不足就算了,军饷和赏银也欠着不给发。 一百多斤小米不光要吃,盐c菜c酱c布料,一切吃穿用度都要拿粮食来换,剩下的自己吃都不够,还要想办法养活战马红旗和猎犬小钻风,压力大的很。 如今朱家皇帝已经欠了他白银六十二两五钱,合官兑通宝四万三千七百五十文。 这才让刘承宗借着出来打猎的机会钻钻没人住的破房子,淘点东西补贴家用。 提出来一陶罐废品让刘承宗心情大好,拍着红旗满足的乐道:“大脑袋,你夜里草料有着落了” 第二章 夜不闭户 鱼河堡是个好地方,在延安府北方无定河与榆溪河交汇处。 陕北守着河流都是好地方。 这往北七十里是延绥镇治所榆林城c向南九十里是米脂县的银川驿,有军事用途的官道年久失修,宽广土路两旁过去都生出蓬草。 去年秋天饥民从官道经过,把地面吃得干干净净,什么都没剩下。 夜幕降临,背靠山峦的鱼河堡像一只潜伏在阴影里的巨大蜘蛛,护城河外荒凉田地与河西滚滚沙梁是它破裂的蛛网。 城外小路上灰头土脸的边军家眷裹着永远洗不净的破袄c端着盛树叶新芽的汤碗蹲在树下,眼神麻木而没有焦点。 没有鸡c没有狗甚至也没有太多人的村庄在春天里寂静无声,像一具冬天冻毙多时的死尸,僵卧堡外。 并非只有吏治清明人民安乐才能夜不闭户,只要够穷,谁都可以。 绕过狭长小路,鱼河堡干涸的护城河近在咫尺。 向榆林请拨修城款的报告年年呈送c年年如石沉大海,这座堡垒上次增筑还是万历四年,趁大帅戚继光在蓟镇修筑防线的东风,给三丈高的土墙包了砖。 不过在那之后,别管是天启二年套虏入寇c还是三年阴雨陷了城墙一角,都没能批下分毫银两修缮。 此时干涸的护城河与城外两道土沟构成三道干壕,壕底的木栅c鹿砦尽数腐朽,靠近城墙的羊马墙缺口用木头潦草填堵,堡垒西南塌陷的城墙仍然留有痕迹。 就好像战争才刚刚离开。 实际上这座堡垒已有整整七年不曾遇敌了。 守备贺人龙年前去了榆林城向总兵衙门跑饷至今未归,城门守军也无精打采,只在看到红旗背上的大雁才来了精神。 “哟狮子打雁了” 守门的弟兄围上来,各自咽着口水看向马屁股上挂着两只大雁问东问西。 外头山光水清,能带猎物回来就是新鲜事,堡子十多个家丁每天出去,连着一旬都没几个能带猎物回来的。 就算能带回来东西,也未必是猎物,正月有人不知从哪偷了只山羊,脖子上还挂着铃铛呢。 昨天则有家丁不好意思一直空手而还,逮回来两只沙和尚。 沙和尚是这边的小沙漠蜥蜴巴掌长,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吃,最后丢去喂了鱼河堡灭鼠队把总眉点梅。 眉点梅是只七岁的三花老猫,出生那年鱼河堡灭鼠队还是个有十六只编制的精锐部队,光它兄弟姊妹就有七只。 赶上闹了老鼠瘟,全家因公殉职,当时人也死了不少,就它一只扛过艰难岁月,在裁编后女承母业c临危受命,接任鱼河堡灭鼠队把总这一堡中要职。 在鱼河堡边军还能过日子的时候,月俸榆溪小鲤干三尾c另有绩效工资小鼠若干,快活得很。 现在眉点梅是鱼河堡守军里资历最老的一批,虽说饿瘦了,但步伐敏捷身手矫健,威风不减当年。 饿急眼的小钻风多次想去灭鼠队讨些吃食都被打了回来,到现在眼角还留有三道抓痕。 刘承宗担任家丁后,平时操练之余的任务就有喂猫遛狗,跟灭鼠队的眉把总培养出深厚的战友情谊,只要灭鼠队开张,当天窗沿下定有眉点梅差猫送来的小鼠,甚至还带着小钻风那份。 现在不行啦,人都没吃的,哪儿还能顾得上猫。 把总贺勇的亲兵和守门卒站在一起,那也是米脂姓贺的后生,说了几句客套话,留下句“夜里把雁翎给你送去”,就将两只大雁提走,欢天喜地的向把总汇报去了。 雁翎跟鹅毛差不多,都是很一般的箭羽材料,不太值钱,但对刘承宗这种经常使用弓箭的人来说,自己修箭羽划算。 进了鱼河堡,就见城墙火把阴影里,几个人坐在内侧斜坡朝他招手,让他认出是自家兄长刘承祖,什长田守敬和高显。 刘承祖是他亲生大哥,年长四岁,今年二十二,在天启七年跟他一起被贺人龙看中,招募到鱼河堡来当家丁。 去年有个叫张五的管队拉着队伍当了逃兵,哥俩受命去外头招募流民充军,回来就给了个队长补上张五的空缺,像没出现过逃兵一样。 招兵简直不要太容易,处处遭灾,流民遍地,当兵好歹能管个半饱。 一直饥饿很难熬,却总比直接饿死强。 谁不想活着呢 至于逃兵,则有逃兵的路数,他们有铠甲持兵器,又在军队学了一身杀人技,落草做贼说不定要死于非命,也说不定就不愁吃穿了。 田守敬和高显都是当时没跟张五走 的边军,前者老家是延安府肤施县,离刘承宗家就隔了几座山;后者则是安塞县人,离的稍远点。 过去都是很普通的军士,在招来新兵后,二人都被提拔为什长。 在一逃一提里,鱼河堡边军的数量没有变化,质量却降低了一个层次。 “打着雁了” 刘承祖坐在斜坡上,指了指身边的土地,那摆着只木篓,道:“估计你饿极了,给你留了饭。” 不提还好,刘承宗肚子已经饿得叫不出声了,也不客气,坐在斜坡撩开篓盖,便端出里头金黄的糜子饭大口吃了起来。 糜子和小米长得差不多。 虽然凉了,上头铺盖羊油也凝住,膻味大了些,但对饿极了的人来说很香。 香到越吃越心酸。 当初当兵是家里遭了难,但龙王庙山老刘家的条件还行,不然也供不起俩儿子脱产读书习武十几年,当边军前虽然也挨过饿,却不至于三天两头吃不饱。 队长这种基层军官不是朝廷命官,如今也不发银,但口粮能管够,刘承宗经常找兄长蹭吃蹭喝,这才让混着个勉强。 “打着了,两只,连珠箭使的不好第三箭没拉开弓,等搭上去飞起来就打不到了。” 刘承宗边吃边说,突然想起来自己还有别的收获,说着端碗起身从马背上解下陶罐,道:“守敬哥,拾了面镜子c半根蜡烛,我看还不坏。” “帮我看看谁烧荒给的豆子还剩着,换一把两把都行。” 他们的军粮分两种,口粮与月粮,口粮就像出差餐补,需离开驻地四十里执行任务才会给,基本上都给足数。 去年秋天鱼河堡选了一批骑兵出塞烧荒,都舍不得吃,有些人到现在还留有富余。 “行,回去我给你问问。”田守敬抱着胳膊看向土坡下红旗有些滑稽的染发,笑道:“喂你那红旗三膘这名字有何不好,瞧这改名以后瘦的。” 田守敬这是说了句俏皮话,不过嘴里塞满糜子饭的刘承宗却没心情调笑回应,他拿起水囊往嘴里灌了两口,把食物顺下去,转过头望向兄长。 “马瘦了事小。”摇曳的火把光亮里,刘承宗脸上带着少见的严肃:“哥,得想想办法了,我今天打猎没拉开弓。 再这样下去,咱一身武艺可就废了。” 第三章 断头饭 刘承宗的营房是眼窑洞。 窑洞外头像四合院,只不过更大,而且是下沉的。 鱼河堡是这附近难得地势平坦的地方c又缺少粮食,因此当初就选择了下沉式的窑洞修造。 先是挖个四方大坑,再在几面墙里挖出拱形窑洞,每面墙的窑洞数目不一,依土坑大小而定。 比方说他们这个家丁院,就是两面窑洞,每面十户,合住四十人。 余下两面一面有斜墙供上到地面同时挖出地窖做仓库;另一面墙则修了马厩,院子里挖有水井c摆着磨盘c种两颗乘凉树,以及满院的石锁和兵器架。 像给普通边军住的地坑窑洞规制也类似,只不过步兵窑是把马厩换成畜栏,过去他们粮食多的时候还能养些牲畜。 这种下沉式窑洞房顶仍然能种粮,有些地方甚至会有连同地下四合院的街道。 到现在,别管是窑里的畜栏还是房顶的田地,都没了用处,畜栏比窑洞还干净c房顶也除了黄土路再无别的用处。 金灿灿的糜子饭下肚,对刘承宗来说至多算个半饱。 一路晃荡到营房,先把红旗扔到马厩锁好,从门外拾了支短树枝在院子的长明灶引燃,拿着进屋向桌上引着,见底的油灯便亮了起来。 跟着进屋的小钻风先抽了抽鼻子,不满地看着油灯,抬起前腿试图上桌把这臭烘烘的东西灭了,被刘承宗一伸腿吓得夹起尾巴呜呜着去墙角狗窝趴好。 灯里烧的是亚麻籽油,因为亚麻籽长得极像虱子,又被称作壁虱脂麻,有淡淡的臭味,人不用它炒菜吃,陕甘一带种了不少,用作灯油来烧还凑合。 记忆里这人嫌狗不理的东西在几百年后成了炒菜的好东西,好像不臭了,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另一份记忆他弄不明白的事多了去,刘承宗也懒得深究,三十年就能叫人间换个模样,何况跨越四百年历史长河,发生什么变化都不奇怪。 与其操心四百年后的亚麻籽油为何能吃,他更愿意琢磨怎么能过上一天吃三顿顿吃仨菜的日子。 刘承宗这身快被饿废了的武艺可来之不易。 一顿吃仨菜,他只有以前在米脂县大牢学武的时候,秋天这么吃过。 秋天的大牢是好时候,能蹭断头饭。 好日子是从天启二年开始的,他们两兄弟有举人功名的父亲刘向禹,卸任延安府儒学训导,转任了米脂县典史。 典史虽无品级,却也是吏部铨选c皇帝御批才能上任的朝廷命官。 专管缉捕狱囚,办公室在县衙西边,俗称西衙四爷。 当年正逢天启元年延绥总兵杜文焕为躲避皇帝下诏援辽,向蒙古施行捣巢行动引来套虏报复南下抢掠,围困延安府扬言必缚杜文焕,杜文焕不敢缨其锋,蒙古人大掠十日而去。 杜总兵避战不出,倒叫刘承宗家大伯叫抢掠的虏贼害了。 因为这事,刘举人便动了给两个立志考进士的儿子寻些武师的想法。 直接将儿子们的目标由普通文进士,拔高到熊廷弼那样文武兼备双料进士的高度。 这就像他四百年后记忆里的家长们望子成龙,虽然孩子还在上学前班,就已经开始为考上清华后北京的消费水平高而发愁了。 刘举人当典史那六年,刘氏兄弟俩学了不少五花八门的功夫c拜了数不胜数的武师,哪个都不出名,但个顶个都是专业人才。 银川驿卒的弓马c米脂刽子手的斩首刀c县衙役的捕盗棍流星锤,县大牢马贼死囚口述的生存技巧与实战经验,甚至还从牢房短住的破戒僧身上学了手少林花枪。 齐眉棍加枪头,棍术枪术参半,与枪骨棍皮的马家枪c杨家枪相反,少刺扎多扫砸,是适合行走江湖单打独斗,腾挪跳跃间逞勇斗狠的枪法。 但在战阵上这技术没用,丛枪刺来c丛枪刺去,马战还是要用丈五丈六的大枪,端杆七尺小枪,就是再腾挪,也顶不住三个枪头戳过来。 想当年,米脂县关进牢里的囚犯,都要先被刘承宗兄弟俩问问有啥技术傍身,不过在断头饭这点上,兄长比他讲究,也就他那会岁数还小不懂事,逮住断头饭就去蹭。 管都管不住,一管就哭,说饿得不行了;而且还觉得断头饭浪费,那些个要问斩的死囚多半吃不下啥,第二天喝壶米酒顶天儿了。 他倒是一点儿不带害怕的,后来刘举人也就随他去了。 结果报应来的特别快。 天启七年,刘举人典史任期考满,升官升回延安府,任了从九品的税课司大使,老刘家的好日子就算 过到了头。 那两年陕北都是隔季旱,春天下苗就旱死,到秋天再旱一轮,百姓被逼得自己烧自己家房子进山躲税,遍地荒田卖都卖不出去。 倒是有富户大地主收田,可人家讲究个产去粮存,加价买你的地,但这块地的税还是要你交,地都没了,农民还能交个卵子 实在收不上税,谨小慎微一辈子的刘举人因为胆小硬气了一次,他是眼睁睁看见百姓已经被天灾逼成什么样,说什么都不敢再去收税。 只能进知府衙门,建议上书朝廷免税赈灾,就是言辞激烈了点。 他说再不免税赈灾,我六年都干不完大伙就得一块死。 知府老爷没死,但真没让他干够六年。 办了个诅咒上官,再加上工作业绩不良,直接给刘举人下狱,为别人腾出位置。 做官就是办事嘛,这个人办不成事就换个能办成的。 兄弟俩就是那会去考的武举,因为身份是罪官子弟没能蒙混过关,考一半被棍棒夹着撵打出来,被做副考官的贺人龙招至麾下。 刘举人还是说准了,他的接班人上任仨月,山里有个里,一百一十户的税说什么都收不上来,亲自带衙役去逼税。 谁知那个里跑得就剩一户人家。 大明的税按地方收定额,在基层呢,就是十户人要交多少税,跑了三户,剩下七户还是要交这么多。 一百一十户跑了一百零九户,最后这一户就是里长c就是粮长,要交一百一十户的税。 要不是有个瘸腿又瞎眼的老娘,最后一户也跑了,实在是跑不了,自己走就是逼着老娘上吊c被官差带走就是逼着老娘饿死,也没别的法子交上税。 最后把税官和俩衙役骗进到柴房,在外头上锁点了把火。 逮他的官差都还没到,老娘饿死自己也上吊了。 后来刘举人在牢里关了半年,赶上崇祯皇帝登基大赦天下才放出来,回乡务农的刘举人被革了功名。 家里没金山银山,还要为些个虚名负累。 世道要乱了。 刘承宗很清楚,自幼攻读经史的学识与四百年后的记忆会决定他能走多远,但武艺才是立身之本。 这决定他能不能活着走下去。 第四章 十六 “狮子哥” 刘承宗刚把长弓下弦放上冷炕c兽筋弦塞进怀里,吹熄了油灯,听见门外有人喊他,只好起身披好铺在被子上的鞣皮袄子,道:“门没插,去拾个火条把灯点上。” 门外是个小孩,才九岁,名叫十六,小脑瓜锃光瓦亮。 十六是米脂人,去年跟着爹娘往南逃荒。 甭管陕北还是河南,自古遇上事都要往关中跑。 其实关中亩产并不是高的离谱,这也是有原因的。 古代求个风调雨顺,基建差的时代完全靠天吃饭,一不小心就旱了涝了,关中天灾比别的地方少,往关中逃,逃到了男的当长工c女的再改嫁,人就总能有条活路。 可往南走的人多了,路上就没有足够的粮食让他们逃荒。 爹娘都饿死在路上,十六又懵懵懂懂跟着另一批人往北走,到了鱼河堡。 刘氏兄弟出去募兵,瞧他实在没别的活路,也没个自保本领,留在灾民堆里早晚让饿急眼的人吃了,就把他捡回堡子里,求贺人龙留下。 反正岁数小c吃得少,一队兵每顿少吃半口饭,就能给他喂胖了。 这名字也是这么来的,刘承祖所管的队伍有三十二个人,每天开伙吃饭,十六提个空碗,每人往他碗里舀半勺,别管吃干吃稀,定量十六勺,所以叫十六。 点火的方法很多,沾硫磺的火柴c火片子,摩擦打火的火镰,亦或是火折子,都不够省钱c省事。 在多人聚居的地方,最省钱的取火方式还是留个火种,长明灶。 长明灶是泥糊的小炉子,原理跟火折子差不多,尽量减少进火窑的空气,让里面维持在阴烧的状态,需要用时一吹火就起来了。 不一会,就听屋外窸窸窣窣,木门被推开,月光下小光头探头探脑举着火棍进来把油灯点着,出门把小棍在地上蹭灭摆在门边石锁旁,又返身进屋。 十六刚到鱼河堡时,乱糟糟的头发长了三寸长,生出满脑袋虮子,都是虱子蛋。 刘承宗给他用篦子篦了几次,总篦不干净,又怕传染别人,最后干脆就剃了头。 一般明朝的小孩会把周围剃了,头上留个小揪揪或小辫子,长大了才束发,直接剃光的也有。 堡子里都是五大三粗的军汉,没人那么讲究,后来一见十六头发长了,自会有人给他剃头。 “狮子哥,你劲儿真大,用那么大的锁,那得多重,一百斤” 凉炕上披着袄子的刘承宗抱着胳膊笑道:“就七十斤,以前倒常玩,现在不想玩了,搁外头镇宅。” “啥是镇宅” “就是吓唬鬼。” 小光头一脸羡慕:“真厉害,我啥时也能玩七十斤石锁呀,我连三斤半的刀都抬不起来,只能拖着走。” 三斤半的刀抡着费劲很正常,虽然轻,但刀子重心在前,刘承宗刚学刀的时候也觉得沉。 “以后就好了,等你长到我这么高,就能玩动了。”刘承宗问道:“你干嘛来了” “哦,田叔让我给你拿豆子,他跟曹管队在营房打叶子牌,把镜子卖了,让我送豆子过来。” 这话让刘承宗皱起眉头,怎么田守敬就是叔,我就是狮子哥 说着,小光头提出个兜子搁在桌上,道:“我去煮上,把草料碾了。” 刘承宗看那兜豆子还不少,喜道:“这老贼手里果然有粮,煮上吧,煮熟了你吃点再回去,明天有雁子汤喝。” 曹管队叫曹耀,也是贺人龙家丁出身,三十多岁的老兵了。 他老家在河南,年轻时候被调到保定当兵,本事不坏运气也好,进了京军火器营。 结果赶上萨尔浒大战,被派去援辽,属王宣部,跟女真人见仗被努尔哈赤打得大败。 诸路溃军一路往南逃,曹耀本想跟溃军逃回河南老家,结果在河南被巡抚张我续打了一阵,进不得潼关,又不敢回军队,只能逃往山西c陕西落草。 如今在陕西一带的流贼,好些就是当年萨尔浒溃来的老兵,手握刀兵没个正经身份,干些个占山为王打家劫舍的勾当。 曹耀是在山西就跑不动了,做过一段贼,又带十几个弟兄受招安当了大同的边军,谁曾想天启年又要被派去援辽,这次说啥都不想跑到战场挨饿,便再当逃兵西渡黄河进陕北。 在陕北也有过一段啸聚山林的日子,后来被贺人龙招到手下,给了个管队的五十人编制,干得还不坏。 他们都挺熟,刘承宗还跟曹耀学过一段掼跤,不过学艺不精,也就是摔着玩。 趁小十六去煮豆子的时间,刘承宗见碗空了,就去缸里舀了碗水接着喝。 如今堡子值夜的兵吃不上饭,干活都懈怠,巡街打更的声音也小。 他怕自己睡熟了听不到,耽误夜里起来喂红旗,就在睡前多喝点水。 人饿马也饿,一夜得起来喂三次。 前一段刘承宗有天夜里就喂了红旗两遭,三更天没起来,这牲口自己用嘴把绳子衔开c马厩门阀顶开,出去硬在守备署啃掉个箭跺,回去肚子鼓的像怀了六个月。 当时可把院里的老兵高兴坏了,一个个眼巴巴数着红旗啥时候能撑死。 没人在乎那万历年定下战马掩埋的条例了。 至少在灾年的鱼河堡边军里,骑兵的优越性就在这儿,当战马因故死掉,所有人都能吃上一顿炖马肉。 如果有掌握厨艺技能的特殊人才,就比如早年在保定府当过兵的曹耀,还能做出香喷喷的马肉火烧。 后来红旗没让大伙如愿,自己把箭跺消化了。 打那以后,刘承宗更不敢让它吃多,每天白天喂三次c晚上喂三次,夜里用个葫芦锁把马厩锁上,省的它再自己出来。 十六这个小光头岁数不大,干活特别利索,不一会就拍着俩手回来,道:“狮子哥,豆子我煮上了,马草也切好c撒了盐巴,夜里直接下料就行,待会关了火我再走。” 说罢,小光头揣着手蹲在墙角,俩手对着狗窝划拉起来,看那模样拳经三十二势打的有模有样,就是没劲儿。 刘承宗笑道:“跟谁学的拳” “嘿,偷看管队学的。” “你个小和尚学什么拳呀,咱当兵的都有甲胄,你一双拳头打半天打不死人,很残忍。” “那学什么” “一胆二力三功夫,不用急着学,多吃饭多睡觉c多跑多跳,过两年拿石锁练练劲儿,身骨溜儿了再学东西。” 刘承宗想了会,道:“到时找曹老贼,让他教你掼跤,逮住人一句阿弥陀佛往地上掼,穿的越重摔的越狠,直接超度,不比这拳那拳的有意思” 小十六半天没说话,伸手想在狗窝边上摔摔小钻风,又不敢,只顾咧嘴傻笑。 顿了半晌才再抬起头,认真地问道:“狮子哥,我听高大哥说将军明天回来,发了军饷他要去把婆姨买回来,将军回来咱是不是就有吃的了” 刘承宗脸上的笑意定住,过会才干笑两声,抬手指着外面道:“我也不知道,不过你现在就有吃的,豆子熟了,去捞点吃。” 第五章 变故 天刚蒙蒙亮,刘承宗喂过了马,披着糅皮袄站在院里刷牙,有传令兵站在四合院窑洞房顶上宣布,今日大操取消。 边军每天都有小操,由队官带着训练;五天一次大操,由守备率领全营训练。 在能吃饱饭的时候,他们的训练强度很大,过去贺人龙从别处弄到些粮草,只要连着吃五天饱饭,饶不了让全堡官军身携八十斤负重c三日粮草出堡,完成行军c营阵c挖壕等大强度训练。 如今粮草供应不上,训练也心有余而力不足,队官们普遍以队列训练为主,意在约束士兵不出去作乱。 没有军饷c军粮减半的条件下,节制再精明的将领,所能做到的也只是约束而已。 提高是想都不要想c维持也很难,只要能约束着士卒不逃出堡去抢掠百姓,就算对得起皇帝他老人家了。 若非如此,打猎这种出堡的活计也不至于落在刘承宗这种家丁选锋的肩膀上。 哪儿有让最精锐的士兵出门打猎谋生的道理 早起去粥房喝了碗粥,刘承宗又牵上红旗和小钻风出城溜达,可惜没见到什么猎物。 上午本想回堡内看看大雁炖好了没,才刚到城门口就见小十六等着他,远远看见便大喊道:“狮子哥,快回来” 带着他就往刘承祖的营房走。 “怎么回事” “管队晌午被将军叫去议事厅,回来就让我找你,赶紧去营房。” 沿途看见别的院子里,有人正愁眉苦脸抱行李往骡马背上放,让刘承宗心里突突直跳,不安感愈加强烈,心道:这是要开拔 一顿饱饭都不给吃就开拔 可街上钟鼓楼没响。 等到刘承祖的营房院子上,他瞧见窑洞四合院里站了不少其他队相熟的边军,有穿铠甲的也有只穿袄子带兵器的,各自背着行囊。 管队营房门口,刘承祖在鸳鸯战袄外套着红布面铁甲,抱着只两瓣北军盔,将盔枪上的小旗扯下,抬头见弟弟正在房上,招手道:“下来吧,出事了,十六也进来,给我收拾东西。” 说罢转身进了营房。 刘承宗边走边同院子里相熟的人物打过招呼,进营房见额头一道疤的管队曹耀也在炕上坐着,问道:“兄长,出什么事了” 刘承祖从墙上扯下地图,卷着递给尾随而来的十六让他系上绳子,指向床边让刘承宗坐下,道:“上午将军叫我等去议事,嗯情况不好。” 兄长脸上表情格外复杂,不知该从何说起,抬头看着刘承宗道:“陕三边的武总督自杀了。” 陕西三边总督武之望,是个神医。 做过海州c盖州的兵备道,以山东按察副使任永平兵备,后来接任袁可立的登莱巡抚,跟毛文龙合不来,俩人经常在公文里互骂,所以去年调到陕西三边来做总督。 这可还没满一年呢。 “自,怎么会自杀” 刘承祖摘下头盔挠了挠头,皱眉道:“固原镇兵变了,边军闹饷,去年腊月万寿节那天的事。督抚都捂着不给朝廷报告,今年哗变部队已转攻泾阳c富平c三原,还俘了个游击将军李英。” “将军从榆林带回来的公文上,洛川c淳化c三水c略阳c清水c澄县c韩城c宜君c中部c石泉c宜川c绥德c葭州c耀c静宁c潼关c阳平关c金锁关等地,皆有流贼。 死了的就死了,活着的怕也少不了罪责。” 刘承宗张张口,万千情绪梗在喉咙,一个字都说不出。 在记忆里,有关于大明灭亡之前的陕西大起义,这场大起义最终打进北京城覆灭大明,只是他没想过自己已经身在其中。 “朝廷忙着与东虏打战,银粮都往辽镇运,根本顾不上给我们发饷,将军去榆林不但没要来军饷,还被吴总兵强要了十几匹马,实在没办法了,洪参议给他出了主意,吃空饷。” 吴总兵叫吴自勉,像个买卖人,军中粮马,能贪的都贪,转手就卖出去,有能耐的很。 边军将士都不喜欢他,每天早上营房里的人一睡醒,娱乐活动就是不指名道姓的互骂一顿,有怨的抱怨有仇的报仇,反正大伙都认为对方在骂吴自勉。 这么一位总兵官,有效弥合了军兵之间可能存在的裂痕,大家始终亲如兄弟。 延绥镇的边军大概都盼着他什么时候调离或者被撤职。 “吃空饷” “对,家丁本有双粮双饷,如今朝廷不给边军军饷,灾年里就近输送的军粮也减半,可到底还能让一个人吃饱。” 刘承祖说着 叹了口气,抬手磨痧着下颌短须道:“将军多报了家丁四百六十。” “朝廷如能批二百人的粮,堡里边军就不会饿得光想跑;批四百人,吃三天饱饭就能出城野战,不过” 兄长话锋一转,道:“朝廷批家丁粮草尚需时日,堡内剩下屯粮连糜子粥都不过喝一个月。 用兵之际,到不了秋天就要动兵,家丁的粮批不够,士兵吃不饱饭一听还要打仗,只会跑得更厉害。 因此将军打算冒险把兵散一散,放出去些人,结小队各自觅食,是沿街乞讨也好c入林自救也罢,胆大的加入乱军盗匪也无妨。” 刘承祖说着,无可奈何地摇头道:“我听说将军这主意好像得了洪参政私下里的准许,名义上是向诸多乱军叛匪使间,实际上就为自己找口饭吃。” 洪参政,是陕西的督粮参政洪承畴。 刘承宗大概明白这是个什么意思了,道:“如此一来,恐怕放出去的人回不来了。” “肯定回不来的多,但如今粮草不济,与其让军兵成为逃兵,倒不如放任离去,就是不放走,逃兵也会越来越多,可逃兵犯法。 将军自己放出去的部下,以后将军立战功也好c朝廷发粮食也罢,还有回来的机会。 这些人要有军官带着,所以把总c管队都在议事厅里抽签,抽长签的留c抽短签的走。” 一股脑地把这些话都说出来,刘承祖看上去轻松不少,他悠长地叹出了口气,说不清是重任在肩还是如释重负,这才缓缓伸出手。 一根半截木签正躺在手心。 炕上坐着的曹耀倒没有兄弟俩神情那么凝重,嘿嘿笑着抬手往桌上一扔,也是根短签。 “我俩被选上了,狮子,跟哥哥们走吧” 注: 1夫军士选择既精c行伍既寔c必须严训练之法c振颓靡之风c每营三千c既有将官以统之c仍委各道方面官一员以监之c每五日一大操日一小操c大操合一营人马而操之。始之以下营演阵。不许仍前儿戏俨如临阵对敌。三令五申。节制凛然。左右进退。鬬战如法不乱。形圆而势不散。少有差错。即当重责。皇明经世文编卷二百三十八,曾铣疏 2武之望,关中鸿儒,久病成医,编撰有济阴纲目c济阳纲目,尤擅妇科。 第六章 放兵 崇祯二年,二月初七。 鱼河堡守备贺人龙下午传令全堡,点派驻堡边军一百七十有四,各携三日干粮c以出兵的做派牵马被甲陈兵堡外无定河畔。 贺人龙牵马在前沿河行进,脚步走得很慢。 这条河也叫圁川,银川驿因它得名,有时人们也因其植被破坏严重,流量不定c深浅不定c清浊不定而称为糊涂河。 如今他就像这条糊涂河,不知自己的决定究竟是好是坏,只是事情坏到这样的程度,再没别的办法。 他站定了回首对面前几队军士看了又看,最终按刀走向队伍正前,抱起拳来无声地朝众人作揖行礼。 “想必事情已经传开,众位兄弟都知道出堡是什么事。” 其实他想说的话很多,堂堂守备做出这样决定非常憋屈,憋屈到难以启齿。 他是万历末期的武进士,第一个补上的缺就是守备,那时朝廷北击胡c东挂倭c西灭哱c南平播,攻无不破战无不胜。 军饷上有所拖欠,哪怕仅能领到七成军饷,不论是军还是官,都认为是正常现象,朝廷开支多,有困难所有人都能理解,他们勒紧裤带咬着牙就过来了。 到天启初年,过去的欠饷两年补齐,在天启四年,边军累年欠饷补足后,当年他们基本领受了全额军饷,那时候的训练认真c操练也很厉害。 戚继光的操典c李成梁的围猎c徐光启的条例,统统由朝廷编为兵书战册,下发各地将帅操练军士,让他们时刻准备投入下一场战争。 至少对贺人龙来说,他从没想到局面变坏会来得这么快。 天启五年,形式急转而下,属于延绥镇的军饷仅发了两成七分半,六年是三成八分,部队军心转而不稳,开始像张居正登上内阁前一样有了逃兵。 五年的逃兵,他命部下去抓过,锁死关防c搜罗山脉,抓回来军法严惩不贷。 六年的逃兵,他派人去找过,南方诸城米脂绥德,找回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的劝说。 到天启七年的逃兵,他就只能亲自去找,深入横山吕梁山,找到的士卒宁可给他跪下磕头都不愿回来,不愿回来他能怎么办 都是人,都不想饿死啊。 回家务农的他想办法给弄上牛驴c进山从匪的他去和强盗头子谈判把人要出来。 同时招募流民补全堡内缺额军士。 为避免边军再逃,他咬牙把鱼河堡外的军屯田吞了,为种军屯田又从延绥卫讹了一总旗卫所军来种田。 崇祯元年c崇祯元年没什么逃兵,新皇登基当年不但大赦天下,还把当年的军饷发了一大部分,他也在堡内用积蓄为士卒买了五十多套冬衣,劝说士卒不要典卖刀剑弓箭,将来还有战事呢。 告诉大家情形是能变好的,而且确实陕北连年连季旱了三年,就算逃出去,也没地方能活命,在鱼河堡虽说吃不饱好歹也饿不死,也许明年情形就变好了呢 但崇祯二年的情形并没好,半分都没有。 今年他实在没有脸面再劝士兵留下了,也真的无法为部下弄来粮食,朝廷只给一半军粮,这只够鱼河堡三百人吃饱。 陕西到了需要用兵的时候,鱼河堡宁可有三百名战力尚在的部队c不能有五百名手软脚软的饥兵。 “是贺某对不住你们,山高水长,诸位在外闯荡,竟拿不出什么给你们践行,只有些箭,尔等且将箭壶填满。 在外活不下去,今日一别是一月两月c是五年十年也罢,只要贺某还活着,哪怕不当军官回家种地了,只要尔等来寻c凡我有一口吃的,定管你一口饭。 说罢,贺人龙从马背上取下一只酒碗,弯腰从河里舀了一碗水,惨兮兮地自嘲道:“堡内穷困至此,连酒都没有,贺某权以圁川水代酒,向弟兄们赔罪了” 站在贺人龙对面的边军将士心绪万千,谁都说不出话,或咬牙瞠目者或抱拳回礼者,情绪激动万语千言最终也不过一声:“将军” 贺人龙的眼也泛着红,他将酒碗翻底示过后收起,抿嘴缓缓颔首,又故作潇洒笑道:“别的娘们儿话,贺某就不说了,免得落人耻笑。 有什长队长带着,外边不像堡里,凡事小心为上,你们带兵的时常差人回来看看,没准哪年朝廷发下欠饷,贺某能再与诸位共事。” 贺人龙再拱手道:“我等缘分,就暂且到这,诸位弟兄保重” 刘承宗牵着马儿站在人群里,就在他兄长身后,作为唯一一个跟边军一起离开鱼河堡的家丁选锋,他的画风跟别人不太一样。 他牵着红旗,知道他要跟着兄长离 开,贺人龙把这马送他了;别人的箭囊里都是十几只箭,他的马背上挂了两只箭囊,三十三支箭,其中六支是最好的雕翎快箭。 名叫小钻风的猎犬,还有鱼河堡灭鼠办主任眉点梅都跟着他。 眉主任正在马背的木篮子里坐着,看起来十分不喜欢这个四面漏风小屋子,气得在笼子里一直朝周围哈气。 别人都能多轻装就多轻装,有些人连铠甲都没带。 他倒好,人马猫狗,带了足足四张嘴;头顶两瓣北军盔c身披赤色边军甲,腰悬雁翎刀手持七尺短矛,像出去打仗一样。 鱼河堡的城墙上站满了人,近二百边军将士在贺人龙的送别下各自结队沿河向南开去,谁也不知道站在城上的守军此时应作何感想。 离开的人,心情更加沉重,他们目标清晰的只是少数,多半不知何去何从。 走出里远,刘承宗与兄长并行,看着两岸绵延山脉,叹了口气道:“贺将军对部下不坏。” 心事重重的刘承祖点着头道:“将军一向认为只知道军法约束的将官不过庸才,说统率士卒终究还是要将心比心,不过如今绝境啊” “将心比心,比不过一颗饥心。” 刘承祖随后便换上正色,道:“咱这二十四人,只有三日粮,脚程快也就够走到安塞。 往南到米脂有四十里路,去延安府的路着实不好走,路上要想办法弄点吃的,还要靠你的小钻风。 我想先回家,到家再做别的计较。” 注:1万历末期至天启七年欠饷数据出自度支奏议堂稿 2天启六年至崇祯二年延绥镇发饷数额出自度支奏议边饷司 第七章 郭山峁 来自鱼河堡的边军,赶在黄昏前从遍地荒田中寻了个村子落脚,村子以前叫郭山峁。 峁是西北一种顶部平缓c斜坡陡峭的黄土丘陵,村子就建在山峁旁,沿陡峭山壁开了许多眼窑洞,还有更多民居院落,在过去也是有上百户人家的大村子。 去年春天这还有几户人家,刘承宗出堡募兵时曾见过郭山峁的羊倌在路上唱民歌。 往年光景历历在目,今年只剩坍塌破败的院落,与那些被黄土坯糊住门窗的窑洞。 又添几分荒凉。 贺人龙从鱼河堡放出的近二百边军,在河口便分成三股,一股带兵向东北要绕开榆林城去保德州,目的地是神木县c府谷县。 往庆阳府c平凉府的小队也在河边跟他们道别,提鞋光脚淌着深尺余的无定河去了西岸,他们要进横山。 最后往南走的只有刘承祖和曹耀两队,拢共五十人。 什长田守敬带兵去砍柴,兄长刘承祖则在初至郭山峁时就已沿山壁斜坡攀爬而上,去登高瞭望地势了。 那些相熟的脸上都带着前途未卜的忧心忡忡,倒是曹耀那队人都挺自在,劈了颗枯树当撞门锤满村子乱窜,砸开百姓逃难时封住窑洞的土胚,到处翻找能用的东西。 说是抽签,但刘承宗觉得贺人龙放出来的兵,都有点问题。 刘承祖这队,是去年从流民里招来的兵,这一年粮草不足补给不够,他们训练都不到位,掌握技能有限,照老边军的能耐看,他们能拿出手的只有队列。 所以被放出来二十人。 至于曹耀这队人,年龄都三十往上,军事技能个顶个都是翘楚,还有不少是参与萨尔浒之战的老兵,就是都做过几年贼人,不好管理。 曹管队这老贼更乐呵,指使手下把人门板劈了,支起堆篝火,正搂着婆娘炫耀他用三把豆子买来的铜镜,火上还不知烤着些什么,见刘承宗在村里转悠,张手招呼。 “狮子,狮子看你在村里转悠半天了,你找啥呢” “没找啥,我带小钻风去村外田里转了转,没见着活物。”刘承宗走过去摇头道:“想看看村里有没有曹管队,我转两圈没见着高三哥,你见他了” 什长高显在家里头排行第三,所以都叫他高老三。 曹耀嘿嘿一笑,摆手道:“嗨,当你找什么呢,别管老高了,他去山那边七眼窑找婆姨去了,估计到那就夜里,回来都明儿了,还找我借了三斗粮,说要把婆姨买回来。” “我给他支招也不听,要我说直接带俩人过去把婆姨绑回来,叫他个狗娘养的白睡一年,到头还得给他粮” 还真别说,在他们这两队人里,曹耀就是当之无愧的大户,从鱼河堡离开时装行李就装了两头骡子,还有些物事让手下兵背着。 这可能也是曹耀一队兵很自在的缘由,他们知道自己饿不死,实在不行把这俩骡子宰了也能吃几天。 “那你借他粮了” “啥借不借的,我给了,他说当时那户人家是救命帮忙,嘁”曹耀朝火堆里啐出一口:“救命帮忙,还他娘有这好事儿他咋不找我帮忙。” 曹耀笑的下流,紧跟着就哎哟叫出声来,却是曹嫂子在其腰上狠狠地扭了一把:“好你个曹六儿,还找你帮忙,不要脸” 曹嫂子看上去比老曹小了有十岁,是个生着鹅蛋脸的美人,打从曹耀投奔贺人龙时就跟着他,一直住在鱼河堡外,而且还是个手上有功夫的女人。 “嗨,我这不就说说,我要知道这事他就不用拿婆姨送人狮子你看。”眼看媳妇发怒,曹耀陪着笑撇开话题,抬手指指架在火上的几块肉,道:“眼熟不” 这会肉香味已经出来了,还没等刘承宗说话,曹嫂子便笑道:“你就别捉弄狮子了,这就是人家打的雁。” 说着,她抬眼对刘承宗道:“你哥这人你也知道,混帐惯了,看自己抽中短签心里不平,临要出堡指使人找贺勇去要雁子。” “就要来一只。”曹耀说着拿起支木签看了看火候,吹吹递给刘承宗道:“给你烤的雁腿,那个给你哥,剩下的一会分给兄弟们炖汤。” 刘承宗根本就没反应过来,定定看着曹耀伸过来的柳枝签子:“要来一只” “你打的雁,给他们留一只不错了,往后咱见不他们还是回事呢,先吃饱再说。” 想想也是,虽说刘承宗觉得自己干不出这事,但曹耀要回来只雁,这会雁腿烤的香喷喷,倒是好的很,也坐下吃了起来。 见他坐下,曹嫂子起身拍拍旧花棉袄上的浮土,对他笑笑,道:“狮子你们兄弟聊正事, 我进屋去烧炕,不收拾夜里没法睡。” 人一步一步走进窑洞都没影了,曹耀才把扭着的脖子转回来,那额头带着道疤的大脸盘子还挂着如坠梦里的痴汉笑,回过神摇头感慨:“你嫂子是个好女人” 曹耀跟刘承宗说这些没用,他又没老婆,也不懂这些,只是点着头,带八卦心理地问道:“曹大哥,嫂子跟你多久了” “跟我多久了” 听到发问,曹耀伸向刘承宗拿雁腿的手顿住,身子向后靠靠,闭上眼睛思索着道:“有,有十年了吧,萨尔浒大战那年,嗯有十年了。” “十年”刘承宗顿住,吃惊的睁大眼睛,把雁腿递过去脱口而出:“我看嫂子也就二十” “对,她跟我那年十一,没萨尔浒,我曹六儿这辈子讨不到这么好的女子。”曹耀拿过雁腿狠狠咬了一口,吃得满嘴流油:“香” “给你讲讲”雁腿被递了回来,曹耀拿木棍挑弄篝火,眼里映着火光,语速也变慢了:“那年大战,大军溃败我跟将军逃了出来,大小算个兵头。 临近入关,将军叫熊廷弼斩了,我带十九个弟兄磕头拜天地,约定同生共死,逃进关内。 到广平府境内下着大雪,县城府城都不敢去,本想寻个村庄买点粮食别这么看我,那会我也就你这么大,还不够混账,只想活着回河南,把靴子卖了都行。 村子找到,早被抢个干净,先到那的溃军没我安分,男丁被杀个精光,只留了女子做饭。 我们都饿极了。” 曹耀深吸口气,再开口语调极为顺畅:“村里还有粮食,我们就对那伙人拔了刀子,打起来很多人就这么没了。 我看她真好看c白净,真不知该怎么说话,就说送她回家,她带我回家,大户好家,到现在我还记着,三进的院子,影壁瓦当顶着雪,真漂亮 厢房在烧,前院六个后院俩都死了,我帮她把爹娘抬出去埋了,沾了大便宜俺俩在坟上拜了堂。 都说我浑,但我不傻,我不混哪儿能保住这么好的婆娘,磕了头我就打定主意,就算回河南老家也得落草,这辈子不能再给人种地,给人种地我这媳妇早晚得归别人。 后来我去劫道,她是贼婆子;我上山做贼,她做压寨夫人;我做管队,她就当管队婆姨。 她就像我,不,她就是我兄弟” 曹耀笑着转过头,特别认真:“要是安分守己,我都不知道死多少回了。” 说罢,他再度深吸口气,面上追忆收敛,伸手在二人之间划拉:“兄弟,咱聊点正事” 第八章 何去何从 其实刘承宗更想问问曹耀,萨尔浒之战。 只是曹耀不想说,那场仗之前之后的事都能聊,唯独那场仗不想说也无话可说。 夜幕降临,郊野荒村升起炊烟。 黄泥搭的土灶架上铁锅,曹耀的人把没了大腿的雁片成两半,搁在两队人各自锅里炖着,还从骡子背上取了点调料,权当下干粮的汤。 炖汤嘛,汤最好了,一块饼子不够吃,没办法变成两块饼子。 汤不一样,喝到一半加点水,就能变成两碗汤。 曹耀要说的正事,是何去何从。 “你们弟兄是秀才,要不是闹旱收不上税,刘四爷也不至于落难放你俩来当兵,都知事理有见识。” 他扬手在村里扫过,道:“我这二十七个弟兄,北直隶c山西c山东的c河南的,就算老家在陕西,也没人了。” “你哥是个兵痴,一进村子就登高远望c布置哨位找不到人,我问问你,你跟我说实话。” 曹耀左右看看,身子挪了挪朝刘承宗近些,小声问道:“你们这队人往南走,到底啥打算” 刘承宗实在的很,抹着嘴边油渍,摇头道:“不知道。” 十几年后大明朝廷是否会被教他骑术的银川驿卒推翻他都将信将疑,转眼兄长就从鱼河堡被清退出来。 晌午接到通知c下午便已开拔,夜里露宿荒郊野岭,小队仅携两天半的干粮,这种时候不论他想什么,都太苍白。 想什么,想十几年后如何保天下 他连三天后吃什么c甚至三天能不能走到安塞都不知道。 不过对上曹耀失望的眼神,刘承宗心里又有点不忍。 他知道,如果没别的门路,曹耀只能再带着人上山当匪。 刘承宗沉吟片刻,叹了口气:“曹大哥觉得,左挂子打到哪了” 他口中的左挂子,叫王之爵,号左挂子,也称王左挂,在宜川的龙耳咀起兵,朝廷知道这个人是在去年,说他有贼骑万众。 清涧人,早年就进山当强盗去了,跟他一起的苗美c飞山虎c大红狼等人,就是南边啸聚山林的贼头。 曹耀眯着眼睛,从包里翻翻找找,摸出只烟杆与烟袋,放上一点就着篝火点燃,烟雾缭绕里问道:“你是说,想让我去投左挂子” 烟草这个时代在北方还是个稀罕物事,由吕宋流入福建种植,因南兵北调带到北方,又被人赋予了避寒的功能。 在延绥镇的边军里流行于军官阶级。 但曹耀从那两头骡子背上掏出什么东西,别管是前年劫道的陈年烟草还是从边军军官手上换来的,都不会让刘承宗惊讶。 “鱼河堡议事时提到左挂子,公文上说他有贼骑万众,我不信。”曹耀摇着头道:“就是把骑马c骑驴c骑牛c骑骡子的全算上,有个两千骑顶天了。” 他明显看不上王左挂,也不觉得这是条明路,吐出口烟摆手道:“投他还不如去寻王嘉胤。” 王嘉胤也是贼,其下有不沾泥c杨六等人,在鱼河堡东北边墙内秦晋交界的府谷县,专事掠夺富家。 刘承宗连忙摆手,道:“不是要投,是躲着他们走。” 他脑海中的记忆对这段时间层出不穷的叛军头目并不清晰,也就有仨能叫上名字的人物,高迎祥c张献忠c李自成。 巧的是这仨人他都认识。 高迎祥是安塞人,马贼头子,曾因走私马匹在米脂大牢从春天住到秋天,懂的东西很多,教过相马c骑射c骑术还有些实战经验。 人家尽心教俩兄弟,就为刘举人能把他放出去,但刘举人胆子小,高迎祥在外头的兄弟把金银盒子送到家里都不敢要。 最后刘承宗都蹭完高迎祥的断头饭了,还是外头的兄弟贿赂了当时的县令,这才把人救了出去。 高迎祥出牢房当天夜里带人折回城里,拿弓箭射他们家大门,还拿青砖砸坏了个黄铜门环。 这个人在去年在安塞聚集饥民起兵了,在刘承宗另一份记忆里他号闯王,转战东西。 后来做了大西皇帝的张献忠,刘氏兄弟跟他不太熟,也只见过一面,俩兄弟当兵前在家乡摆了流水席,只记得那天有个叫张献忠的延安府捕快喝了许多酒,指天骂地的出洋相,牢骚满腹。 还有银川驿卒李自成,这个时候还叫李鸿基,跟刘承祖同岁,所以刘承宗见面要叫一声黄娃哥,关系不远不近。 当年刘举人找驿丞来教骑术,连顿好吃的饭菜也舍不得请,来了几次人家就不来了,把年轻的李鸿基派来,教过 一段。 刘承宗不知道这些起兵的豪杰谁好谁坏c谁强谁弱,但他知道活着,谁活得久谁厉害。 所以其他起兵头目都靠不住,投奔他们是死路一条,自然不推荐曹耀去投,只是问道:“你觉得他们这些贼人,如今散布何处” 曹耀却没立即回答,眯着眼睛沉吟着:“躲着他们走,左挂子和王嘉胤的马多人更多,对,是要躲着走可咱要往南走,他们也要往南走啊” 躲着走不光是怕狭路相逢,还因为大牲口和人都得吃饭,叛军走过的地方只怕山里连草都没有了。 跟他们撞上是死路一条,甚至跟在屁股后头走他们走过的路,也是死路。 说着,曹耀就从篝火里挑出根短枝,在地上边画边道:“他们声势越来越大,能不害怕朝廷调边军讨他们定是要离开边防,离边军越远越好。” “陕北的路都横着走,处处大山,官军进不得山他们也进不得山。”曹耀轻易地用黄河分开陕西山西,将几座城镇做为重要节点画线相连。 “延安以北的山都光秃秃,谁进去谁饿死,要么往东渡黄河进吕梁山,要么就得往南,延安以南。” 刘承宗看着曹耀画出的路线,心里不由得暗赞一声不愧是援辽逃来的老贼,伸手在地上指着沿黄河西岸自北向南一个个圆点道:“米脂c绥德c清涧c延川c延长c宜川c韩城,这边是耀州了吧” 过了韩城,曹耀向西稍转,在三条河流交汇处点了三个点,抬头看着刘承宗笑道:“读过书的,识地理。” 说罢,他抬手在那三个点轻拍两下,接过话头道:“富平c三原c泾阳,逼近西安府,渭北最富最肥之地,这烟丝听说就是从南方运到泾阳,在那切的。” “我要是那不要命的左挂子,一定把这抢了进山西” 第九章 米脂 刘承宗在见证一场大崩溃。 他把正常的世界,理解为在社会规则之下,一个人想掌控自己的生活,能力是考验的指标,能力越强,生活越得心应手。 而这套社会规则崩溃之后则恰好相反,人们根本见不到考验能力的关卡,就已上了绝路。 种地的以前做惯了顺民,如今借粮都交不上税,种不得地了。 读书的以前精进学识科举做官,现在家里饥饿,读不得书了。 边军以前戍边吃粮,驻军能操练上阵能立功,如今留在部队就要饿死。 甚至就连他爹当官的都不能做官了,就因为说了一句大实话再不免税要出大乱子。 去临村寻婆姨的什长高显在后半夜回来,听值夜的边军说回来就板着张脸不搭理人,后来值夜时有人听见压抑的哭声。 第二天刘承宗听说这事,本不愿去问发生什么事,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估摸八成是村子里百姓都逃难去,不然怎么会没接到婆娘呢。 但他还是去了,也没多说,这种事不适合说太多话,说再多都不能给高显变出个婆姨,所以先去找了趟曹耀。 从他那提了只小陶罐,陶罐里有二两烧酒。 再向兄长求情告假,让自己夜里代替高显值夜,让他喝二两。 刘队和曹队不一样,那队人是活土匪松散管了,出鱼河堡就像重新落了草,边军的规矩忘得一干二净,值夜不用人,在宿营周遭四方搭起小树杈,牵四根棉线引到篝火旁,线上挂铃铛。 刘队的管队刘承祖则就像曹耀所说,是正经兵痴,向来讲究到地方军官忙得脚不沾地,把驻营地势c横长竖宽c大屋小屋窑洞井口路口统统探查的一清二楚,夜里还要前后布哨,另置退路。 一板一眼,不厌其烦。 至于什长没事夜里头休息想喝口酒别说没酒可喝,就算有酒,也是想都不要想。 但这次算是有特殊情况,何况刘承祖也有意培养弟弟带兵,才准他夜里替高显值夜。 待做完这一切,刘承宗才把花了十二只雁翎箭换来的酒交到高显手上。 事实跟他想的差不多,不过七眼窑还有五户人家有存粮,他们把村里的地都分了,打算再死扛一年,不信老天第四年还能接着旱。 但收留高显婆姨那户,早在年前就吃净了存粮,卷起家当牵着牛,往黄河东边的山西投奔亲戚。 路遥艰险,又不知那山西亲戚身在何处,何况陕西遭灾间隔大河的山西又能好到哪里去人海茫茫,怕是再无相见之日。 等他们再行军,离鱼河堡远一点,路上的行人就多了。 成群结队的破产农民c裹羊皮袄的骑马刀客c押送商货的南方商贾。 这些人除了个商队的刀客外,刘承宗一个都没见到兄长刘承祖在队前二里布了俩骑马斥候,他们顶盔掼甲挎弓按刀的模样吓跑了大多数路人。 斥候能让别人明白后头有部队行军,这年月官军作风很坏,不侵扰百姓的几乎没有,区别不过是抢劫打粮还是杀人烧村而已。 在他们出现在视野范围内的同时,别管是谁都会选择进山。 哪怕到了离碎金镇只十几里的地方,开在官道边上的酒水铺子,瘸腿老掌柜也在瞧见俩骑兵的第一时间,就带着在店里帮忙的小女儿卷起为数不多的细软往河对岸跑。 等刘承宗跟大队到这荒郊野店,老掌柜刚早带着女儿淌水过河,就这还嫌跑的不够远,接着往对岸的山上跑。 家里有女娃娃,怕给这些母猪赛貂蝉的官军糟蹋了。 保护商队的刀客头子就是刘承宗在这家开在郊野官道的酒水铺子瞧见的。 刀客是他们的熟人,神木参将艾万年的老家兵。 俗话说江湖好汉,不是好汉才能闯江湖,而是有江湖的地方才有好汉横行的土壤。 在大片黄土路相连的土地上,什么江湖好汉也比不上地主武装靠谱。 起源于正德年间的镖师祖宗打行c标行往往在大城市居多,而在局势愈加混乱的陕北,尤其靠近边境的米脂县,商贾想平安通行,标行打手靠不住,最好办的方式就是寻求艾氏的庇护。 米脂两个艾,是大姓,旧的是老艾氏,明中期迁来了小艾氏,经商读书,富有非常。 他们曾一次买下田地一万五千亩,到如今家族有十余人考取举人,有明二百年来,陕西进士不过八百,而陕西有九十六个县,艾氏一族便占去六个名额。 这边许多村庄c地方直接以艾为名,诸如艾东庄c艾 好湾c艾家坪c艾家墕c西艾渠等。 到如今人丁兴旺,有赋闲的江西赣州府同知艾应甲在家,他的第三子艾万年是神木参将,有成千上万族人佃户。 只是如今光景,就连他们也不能保证商队毫发无损,只能最大限度上互相给个面子,破财免灾。 老家兵过来看了看情况,知道是贺人龙把养不活的边军散了出来,说了两句话便回去。 没过多大会,俩裹羊皮袄的帮闲牵来只羊c羊背上驮着两袋子干粮饼,拴在酒铺没说别的就离开了。 在这之后,六辆满载货物的大车在老家兵与十几个年轻后生指引下从官道上相安无事地走过。 即便如此,酒铺里里外外起火炖宰羊的边军,看向商队的眼神还是像盯上猎物的狼群,让人打从心底感到害怕。 “都别看了,那车上载的都是往口外贩的茶叶,咱不能吃也不能用,一会炖好了吃艾老举人送的肉,这羊有七十斤,剔了骨头一人半斤还多。” 刘承祖坐在酒铺招牌下,乐呵呵地对部下道:“艾家人给碎金镇巡检司打了招呼,咱不用绕路,今日到绥德之前的路太平了。” 蹲在地上算数的刘承宗看兄长一句话让部下军兵把眼光收到羊肉锅里,摇头笑了笑,起身丢了树枝招呼火兵把剔净肉的骨头分两根给小钻风磨牙。 至于灭鼠办主任眉点梅,就等着吧。 他刚才在算如何才能养活这支部队。 这两日赶路,刘承宗对当下所处的环境c自身的前途做了全面分析。 想吃饱饭就得回延安府老家,但老家不安全,流贼强盗四处乱窜,延安府周围的延川c延长c甘泉诸县都有流贼活动的踪迹。 说不准什么时候整个村子就会被抢掠c攻陷。 想保家族就得掌握武力,这些边军是送到手边的人。 唯一的问题,是养不起。 要养活五十名边军,每月往少了说,二十石粮。 石是多用单位,十升一斗c十斗一石。 如今干旱的陕北,种麦子颗粒无收,种抗旱的糜子才能勉强一亩收四五斗,刘承宗家只有老爹老娘,没有壮劳力,所有田都佃了出去。 佃户交上来的粮要拿去交过税,剩下的粮也就够养活七八个人。 基本上兄弟俩回家吃饱,家里就拿不出更多粮食了。 刘承宗认真算了算,供不起。 还是得想别的出路。 炖羊肉的时间里,刘承祖闲不下来,又叫上弟弟刘承宗和田守敬c高显俩什长,在周边勘探地形c言传身教的把小队长带兵心得教给他们。 中心思想就一个,当军官不能懒c不能贪图享受。 让刘承宗暗自记下诸多要点之余,也在心里感慨,他兄长是真的对军事抱有非凡兴趣。 为将者事无巨细皆需把关,这样的道理古代兵法说的很清楚了,没哪个将校不懂,尤其在戚继光的兵书被朝廷整理下发军中之后,那兵书里连让士兵怎么买菜都写的一清二楚。 可真落实到人又有哪个能做到 恐怕就连教他们的贺人龙都未必能全部做到,却被刘承祖严格执行着。 等他们回去,羊肉也炖好了,不过还没开始吃官道上由北向南行又来个风尘仆仆的人。 这人胆子大,骑着毛驴眼见酒铺有官军在也不怵,只是翻身下驴牵着上前行礼后安静地走过去。 不过刚走两步,就被叫住了。 因为承祖承宗兄弟俩发现这个牵着毛驴背着根哨棒的青年是老熟人,教过他们一段骑术的银川驿卒李鸿基。 对刘承宗来说就更有意思了,这个人在他脑海里不叫李鸿基,而是后来推翻大明打进北京的大顺皇帝李自成。 第十章 李鸿基 ☆免费小说阅读[ts]更新快☆ 李鸿基是马户出身,一种专门养马的户籍。 他父祖干的都是这个职业,小名黄来儿,其实就是黄娃子。 小时候因为家里穷被送到寺院,叫黄来僧,九岁还俗开始给艾氏放羊,后来还做过帮闲杂工,一直到父亲去世,接任银川驿卒,有编制进了体制内。 此时他顶着浓重黑眼圈,面容疲惫c连着鬓角的胡须未经修剪,看上去像个三十多的小老头。 瞧见承祖承宗兄弟俩让他分外高兴,搓着手左右看看,见满酒铺休息的军士或坐或蹲,又不敢凑太近,直至刘承宗起身招呼,这才牵着毛驴走了过来。 “呀,承祖兄弟,刘家的狮子还是又高又壮,我还想这乡间酒铺咋这么多的军爷,没想到是你们在这。” 刘承宗看见李鸿基,打从心眼里高兴,脑海也浮现出过去李鸿基教他马术时的情景,不过两份记忆相互交织,心中杂念极多,一时间只顾着笑,也不知该说什么。 兄长刘承祖倒是热情极了,上来便把住李鸿基的胳膊,笑眯眯道:“黄娃哥你来的可真是时候,刚炖了羊,快来快来,给盛半斤羊肉浇上汤。” “这,这不行,你们公干你们吃,我这还有事要去趟县城,说两句话就走了。” 李鸿基很不好意思,左顾右盼着想找由头走,却被刘承祖推到桌前坐下,又给左右使了个眼色,当下就有边军上前接过缰绳去把他的毛驴拴好。 让他有些忸怩地坐在那,没来得及拒绝,一只盛了半碗羊肉汤的大茶碗便被摆在面前。 这碗肉没给他拒绝的机会,香气入鼻情不自禁地咽了口水。 等他再张口,饿了半天的肚子倒先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嘴边想推辞的话,也成了尴尬的笑容。 顿了顿,才先看看刘承祖c又看看刘承宗,这才笑道:“哎呀,自从四爷升往延安府就没再见,可有两年多了。 后来听说四爷的事,还有你俩去鱼河堡投了贺将军,上次去送信还想着这事,也没见着你俩,现在看着也挺不错的,都当队长了。” 刘承祖呵呵笑道:“可别提了,朝廷不给军饷c堡子也发不出军粮,这不,弟兄们叫将军打发出来觅食,想着先回延安府走一步看一步。” “哟,这可难办了。”李鸿基脸上的笑容定住,摇头道:“如今外头年景不好,咱米脂的后生就没有愿意在地里安分守己的,好些都从了贼。” “照以往灾年,当兵吃粮也是个出路” 李鸿基摇着头,竟还为兄弟俩的前途担忧着,便听见刘承宗问道:“黄娃哥,别光说我们兄弟了,你怎么样,驿站连马都没有了吗?” 一句话,让李鸿基脸上露出苦笑。 “哈,这也是娃儿没娘说来话长。” 他叹了口气,朝左右看看,这才说道:“驿站草料不足已久,马儿羸弱的很,去年四处造反,传报公文催的急,大伙累死三匹驿马要赔,又没个能扛事的人。” “那些叔伯都上了年纪,我有力气,就把事扛下来。” 想到这事,李鸿基倒没显得多烦,随后才气的牙根痒痒,拍案道:“谁知我刚把事扛下,朝廷就要撤驿站!” 他一拍桌子,震得后头一排吃羊肉泡馍的边军都站起身来,甚至有人本能地用大拇指推刀出鞘一寸,刀尾绳都套手腕上了。 刘承祖抬手示意众人没事,李鸿基也不抱意思地对众人连连抱拳赔笑。 这人今年才二十多岁,驿站的驿卒一方面有呈送公文与军事情报的使命,另一方面也是有骑射功夫的优秀后备兵源。 不单驿卒,三班衙役c巡检弓手都在其中,这种工作本身就有一定程度的维稳意义在内。 都是要钱没钱要田没田的闲散青年,又多有拳脚刀棒本事在身,搁在地方就是以武犯禁的不安定因素。 有个一月能挣个几钱银子糊口的工作,吃不饱也饿不死,就不会危害治安还能为朝廷所用。 至少在李鸿基这,哪怕米脂的后生都从贼去了,刘承宗也没看出他有任何反意。 反倒连连扼腕叹息,明显就是做惯顺民的苦模样:“现在可好,一说要裁撤驿卒,我这样骑坏三匹驿马的就是第一个,没了生计还得赔三匹马钱。” “若太祖爷爷还在,天底下哪儿还会有这样的事?就是拿我卖了也不值三匹马呀。” 刘承祖一直静静听着,这会看了刘承宗一眼,咂咂嘴像下定什么决心,转头对李鸿基道:“要不黄娃哥跟我们 一道去延安吧,三匹马的事,我们兄弟给你想想办法。 反正虱子多不痒,我俩要发愁的钱多,多三匹马不多c少三匹马也不少。” 李鸿基闻言爽朗大笑,也不管刘承祖这话究竟是客套还是诚心实意,摆手感慨:“嗨!要是早遇着你俩兄弟多好?现在不成啦,我又往自己身上揽了个活。 承蒙宗族长辈看重,共推举李某做了里长,一百一十户乡邻遭灾给朝廷交不上税,托付我去县城寻艾老爷借些种粮口粮与银钱,只要钱能借来,乡邻帮我解决三匹驿马的事。” 刘承宗已记不得这是眼前二十出头的汉子第几次摇头叹息,只听他道:“唉,我也知道这借贷不行事,但没办法。” “今年里中有十六户交不上税,弃田烧屋逃进山里去了,他们的税就摊到留下的人头上,又是灾年,谁家断顿顾不上别人,这事不解决俩村子的人都得跑光,只能借贷了。 等明年!” 李鸿基瞪眼道:“今年种地有了收成,明年哪怕多还点,还上了就能把山里的乡邻找回来,都不是偷奸耍滑的怂人,肯下力气在土里刨食,生计坏不了。” 刘承宗几次想要开口,都不知该说些什么,到这会他涩涩地问道:“兄长想清楚啊,若今年还是旱年呢?” “老天爷总得给条活路吧?” 李鸿基皱着眉头特别认真,显然也考虑过这种可能,抬起二指朝上:“就算它不让人活,朝廷君父难道能眼看我等小民被饿死逼死?” “实在还不上钱,艾老爷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吧,总要先把今年过去再说,嘿——活人总不会让尿憋死!” ☆免费小说阅读[ts]更新快☆ 第十一章 树仙庙 刘承宗是站在路边看着李鸿基走的。 西北汉子吃饱喝足,宽阔肩膀挑哨棒,骑上那不堪重负的小毛驴,吼着词直曲高的秦腔老调,消失在漫天黄沙的苍凉古道。 兴许是因为刘承宗知道这个人以后做了什么事,所以才对这一幕生出非凡的仪式感。 其实他知道,李鸿基只是迎着白眼,哪怕死皮赖脸也要去借一笔永远都还不上的高利贷。 边军在李鸿基走后没多久也启程了,为把酒铺掌柜喊回来,他是最后一个跟上队伍的。 他们有军法,没人吃酒铺的酒,但用了人家好些柴火,看掌柜那瘸腿模样也不像有儿子帮忙劈柴的。 富余的五斤羊肉全给掌柜的留下了。 柴火不贵,也不值五斤肉,但这不是贵不贵c值不值的事。 至少在刘承宗眼中,这也是个仪式。 有这仪式在,他们是兵;没了这仪式,他们就是匪。 遗憾的是到最后,刘承宗也没瞧见掌柜家那女娃儿究竟生的什么样。 边军过米脂时没跟李鸿基在官道上相遇,刘承宗估摸着他还在艾举人府上死皮赖脸地借钱呢。 后来在路上,他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在想这个人。 他觉得自己c兄长c曹耀,即使生在更好的时代也很难安稳过完一生,他们要么做官c要么做将军c要么还是会选择当土匪。 都是风险较大的职业。 但如果把李鸿基放在更好的时代,没准真能以普通人的身份过完自己一生。 可惜乱世将临,席卷天下的饥荒c战争和瘟疫面前,任何人都会被碾成一滩血肉骨头,涂抹江山。 后面往南就都是更难走的山路了,傍晚经米脂走到绥德,边军们寻思夜里反正有羊肉吃,便又举火再走了段夜路。 和记忆里四百年后的夜晚不同,这个时代没有光污染,每个人都像有夜盲症一样,有的人是真有c有的人即使没有夜里也很难视物。 好在还有火把照亮,让他们经无定河转怀宁河,朝清涧又走了二十多里。 谁知走过绥德,好半天没寻到能落脚的去处,直至二更天,饥肠辘辘的边军们才在终于在官道山脚寻到个破败的树仙庙。 树仙是陕北民间信仰的陪神,跟狐仙庙意思差不多,最早就是给千年老树盖个庙,跪拜祭祀。 人们相信这些神明拥有远超司职之外的能力,通常都是哪个离得近拜哪个,反正都是神仙,铁定有无所不能的神力。 民间信仰嘛,普遍是越穷c越闭塞的地方越信,但这跟穷或闭塞本身没关系,主要是生在这些地方的人更容易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 能够采取解决的手段又更少,实在没办法只能寄托外物求个心理安慰。 灵不灵都不重要,且要乱呢,别管什么诉求,往往都得在一座庙里把事办了。 这可忙坏了大明基层乡镇神灵。 用最小的编制解决最多的问题,在哪个时代乡镇都是难题。 为解决这一难题,陕北较大的庙宇经常会出现三教庵。 所谓三教庵,是庙里有菩萨c寺里有神c观中坐佛。 找送子娘娘要丰收c寻关老爷治病c求真武大帝送儿子都是很正常的操作。 互联网时代讲究的生态体系c争取逮住所有羊往死里薅的逻辑并不是什么新东西。 早在十七世纪初的陕西信仰界就已经把这事儿落实了。 至于这等荒山野岭香火不足的小庙,更是材力超群业务广泛,基本上对周遭百姓来说,这庙里头老树就是一位无所不能的全能大仙儿。 树大仙的洞府也是座三教庵,树杈挂道冠c树根摆儒履c树身缠袈裟。 院里西墙上还不知留有哪年哪月的墨迹,刘承宗打着火把照亮了,就见上头写着:夜梦不祥,写在西墙,太阳一照,化作吉祥。 看得他嘿嘿直笑,心说这要夜梦吉祥了,也就不用写在西墙了。 这让他对另一份记忆平添许多归属感——四百年沧海桑田,右眼跳要发大财,左眼跳是去年妈的封建迷信。 祖传的劲头儿还那样。 水煮羊肉在锅里滚的极香,大块的粗盐巴撒下去,别的东西什么都不放,味道也把小钻风勾得仰脸眯眼,抻直了长腿尾随气味朝大锅边走边抽鼻子。 就连眉点梅都消停了,有饭吃的时候就算把它从笼子里放出来都不乱跑,在刘承宗脚上枕牛皮靴子面打瞌睡,乖巧极了。 赶路一整天,边军 们都很疲惫,除了必须烧火做饭的火兵,其他人靠在墙上就不想动了。 几个爱干净的摘了头盔除去发巾,坐在篝火旁边商量后面弄点硫磺粉洗澡,边互相拿篦子篦头发上的虱子,逮住了动手掐死丢进火里。 兄长和曹耀在树仙庙里就着火把勾画地形,田守敬与高显两个什长则各带部下,在庙外兜转c院墙外挖陷阱。 每到这个时候,刘承宗就很闲,别人都身在最小军事单位之中,唯独他没有配属,光吃饭不干活。 成日一身挎刀带箭,让红旗驮着盔甲,看着挺像那么回事,却无事可做闲得发慌。 原本还想着反正自己有战马,行军时出去打打猎,也能补贴队伍吃用,谁曾想出了鱼河堡方圆四十里,越往南走越荒凉,官道两旁草木尽毁,哪有供他打猎的地方。 何况越往南走越乱,越不敢脱离部队,自然绝了这心思。 此时刘承宗在树仙庙正门台阶上坐下,捧着册《金瓶梅》做纸,就门口火把光亮手拿炭笔在书页上画着记忆里的地图。 这书是刘承宗的心爱之物,还是他在米脂跟衙役习武时托南来商贾弄的,禁书,了不得嘞。 书页都快让他翻烂了。 至于手上炭笔,则不是新奇物件,是他把一根用完的铅笔杆夹着木炭凑合用,硬笔在古代一直有,只是不算大雅之物,上不得台面。 他们离清涧只有四十里路了,这也是夜宿树仙庙还要在院墙外挖陷阱的原因,清涧几乎是陕北起兵义军的发源地,以前盗贼就不少,如今这些盗贼都成了叛军。 单刘承宗能叫得出名号的,一字王c过天星c混天星c八大王等人,全是清涧人。 这帮人的名字一个比一个牛,不用真名的原因无非是为隐藏身份,要么过去是边军c要么本身就是地方大姓出身,都先后在这片山区当了盗匪。 回延安老家,只有一百里路了。 注: 铅笔——古名铅椠,书写文字的工具。铅,铅粉;椠,木片。 汉代《西京杂记》卷三:扬子云好事,常怀铅提椠,从诸计吏,访殊方绝域四方之语。 第十二章 羞耻 二月初九,部队晌前经清涧县城,下午便进了延川地界,很快由进入清涧c延川c安定c肤施四县交界的山区。 刘承宗等人一只脚已经迈入家乡,两队边军,刘队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入伍c曹队皆是曹耀的山贼老弟兄,就找不出一个有明确目标的。 当下皆跟刘承祖走到哪算哪儿。 至多再在山里歇息一夜,以他们日行六十里的速度,明天就能抵达延安府肤施县龙王庙山下的兴平里。 他们第一个目的地就是兴平里,刘氏兄弟的家乡。 这会谁都没主意,想的就是先看家里c家族能安排几个人住下,该干活干活c该吃饭吃饭;家族安排不了,就只能请老爹刘举人上延安府城问问。 能拉个有肤施县c延安府支持的小团练最好,如果不能就试试为别人顶徭役,马夫c巡拦c铺司兵。 还可以看看民壮,也就是大明官方的民兵组织——再求其次,大户的地主团练。 如果全都不行,就只能刘承祖和曹耀两个管队分头合作,一队在地方打探消息,一队在山里养精蓄锐,要么寻富户打粮c要么寻山贼剿匪。 沦落到这一步,他们就跟正常人完全割裂了。 队列行进在陕北的山谷里,打马在后的刘承宗心不在焉地甩着马鞭,想着回家该怎么想办法安置曹耀等人。 突然,前队乱了起来。 人们纷纷伸着胳膊看向远方,引得刘承宗不禁也抬了抬一直垂着快遮住眼睛的钵胄眉庇。 在高低起伏的山脉另一边,数道黑烟冲天而起。 看到黑烟的第一时间,刘承宗本能的想到有村子被烧了。 让他激动的后脑一阵麻木,全身像通了电般战栗c两臂寒毛竖起,不由自主握紧双拳,将雁翎刀尾绳打结挂于革带。 刘承宗不是没见过血的雏儿,但此时很反常,应该害怕却没害怕就是反常。 冷兵器搏杀,哪怕上阵一百次,第一百零一次还是会恐惧。 恐惧不奇怪c恐惧也不可耻,军人操练目的就是克服人性中的恐惧,用纪律c战阵c装备c技艺以及集体的力量来加强信心战胜恐惧。 可看到黑烟想到燃烧的村庄c想到村庄就想到高大粮仓c想到粮仓就生出非分之要把它据为己有。 因此激动,才羞耻。 一冲黑烟,轻而易举把刘承宗心里烧柴还肉的仪式假象打得稀碎。 他的思维方式变了。 尾绳也叫刀带或手绳,不论在环首c刀柄留孔还是缠刀柄绳留出一节,都是一样的作用,防备骑兵刀在拼斗时脱手,所以在平时把两端系住,战时套在手腕上。 把它挂在腰间革带左侧,算临战起手动作,拔刀时右手先穿过左边尾绳再拔出腰刀,使刀带套在手腕,即使拼斗脱手也不至丢刀。 解放后新中国骑兵也将马刀手绳称为保险绳用过一段时间,进入和平年代后担心伤人c摔马,也有马上使用热兵器取代马刀的原因,最终使保险绳尘封于历史长河。 挂好手绳,刘承宗转而将小梢弓提在手上,夹紧马腹自道旁穿过队列,上前对兄长刘承祖扬弓指道:“是在烧村子。” 可没等他说出口,管队刘承祖已抬起手来:“狮子引斥候翻山瞭望,见事先报,不要冲动。” “传,全队披甲!” 刘承宗没再多言,当即解下猫笼c把苍彪也让小十六寻地方拴好,与两名斥候并马前驱,临走回头望了一眼。 黄土漫天的官道上,边军们翻身下马互相帮助穿戴甲胄c整理兵装。 他们脸上没有恐惧也很少激动,满是渴望的兴致勃勃与跃跃欲试,这一幕冲淡了刘承宗心中的羞耻感。 ‘原来都和我一样。’ 延绥镇边军缺马,鱼河堡这两支被遣散的小队更是如此,别管是刘承祖还是曹耀,部下都是三马七步。 十来匹战马,弄不好到了肤施县,为维持生计还要卖掉或宰来吃。 黑烟看着近,跑起来却远得很,刘承宗带两名斥候穿山而过c黑烟仍在远处,等爬上第二座山峁眼前才豁然开朗。 伏在山峁,刘承宗紧紧地攥住拳头,他们确实是遇了匪。 这是个坐落于山峁沟畔的村庄,沟畔南北两侧皆是小山峁,因干旱时期远离河流,四周被开垦的农田大块龟裂,错落几十户民居自西向东,村庄腹里是座土围子。 他在山峁上看的清楚,丈高的黄土围里,有面阔三间c进深三座的大宅,马厩粮仓一应俱全。 厮杀在土围外已落入尾声。 浓密的黑烟从村庄两头升起,乡间小道遍地尸首,处处是挥舞兵器高举火把的流寇,将火势蔓延向村中。 纷乱人群分不清谁是民c谁是匪,只知道逃命的c追赶的c堵截的c围攻的,喊声嘈杂。 都杀红了眼。 有个老者在靠近村庄边缘农家小院的悬梁上吊,没来得及把自己吊死,被俩跃入栅栏的流寇拽下,一刀劈在脖颈子上,溅红满地。 土围子里大户好家有三四十人,男丁攥枪矛于墙上,妇孺在院里忙搬运砖瓦木石。 流寇势大,持刀棒火把围住土围c叫骂劝降的便有数十人,更有百余人散布村中,逐门逐户寻觅财货c奸淫掳掠。 好家的好说的不是品德,是家境,指有钱有田有粮的富贵人家,这年月的陕西也就只有地主才是良家了。 土围外贼人扯着嗓子叫骂,隔三百多步的山峁上刘承宗勉强听出囫囵意思,这伙人确实是山里有寨的贼,与村里地主还沾亲带故,叫的是二伯,血洗村子的原因也没别的。 要粮,没给。 人聚的最多的地方还立着杆白旗,旗上歪歪扭扭写了个鹰字,大约是山寨匪首的外号。 称呼亲归亲,村里遍地血可没留半点情面。 里头人不死光绝不开门,外头人做事更绝,明显有备而来,首领在前头喊话叫骂,后头人聚在一起,几个穿破旧铠甲的逃兵放下肩上扛的麻袋,倒下一地石头蛋,向树干里头灌着。 他认出,被人围着那个四尺长人合抱的大玩意是尊木筒炮。 鱼河堡有铸铁炮c铸铜炮,也有堡内军匠自己造着玩的木炮,因此他很清楚这东西的厉害。 木炮口径不能做大,做大就炸,因此比起碗口炮c佛朗机炮甚至辽镇的红夷大炮,它就像个大玩具。 但只要不把它当成炮,就依然是一具非常有威胁的大型兵器,就像一个能打六七十米的单发大喷子。 “速告兄长,贼寇百余,有逃兵至少六人c木炮一门,村内富户土围保不住了。” 刘承宗看看木炮那同拳头差不多的口径,再看看土围子两扇看起来挺厚重的木门,已经能猜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 趴在山峁上,他脑子里什么都没想,只是静静看着,静静看那一道黄土围隔出两个颜色不同的世界。 土围外,聚集人群穿着看不出原色的破烂衣裳,只有土的灰与血的红。 土围内,焦急的人们则是各种布料鲜艳颜色,衣裳还有明暗相间的花纹。 就在斥候翻身上马报信这会,土围上有个头上簪花的男子提弓绕至一侧,这人张弓搭箭极为熟练,瞄准了一箭放出去,围子前喊话那人应声射倒。 随后又接连开出三箭,射翻两人不说,还射伤了指挥装填木炮的锁甲逃兵。 土围上人们轰然叫好,土围下贼人则猛然散开。 贼人不过乌合之众,区区三箭,就叫土围外上百贼寇慌了神。 目睹这一幕的刘承宗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两眼死死盯着土围子外,就见那被射伤的逃兵并未逃跑,似是被箭伤激起凶性,捂着肚子虽不能战斗,扬臂推开上前帮忙的袍泽,指着木炮叫骂。 那门木炮还是被人抬起了,乌泱泱的人群冲向围堡大门,轰的一声巨响后,漫天硝烟。 刘承宗久久皱着的眉头,舒展了。 第十三章 内讧 火苗子吐着舌头窜上房顶,将粮食与抢到的财货搬出围堡的强盗们欢天喜地,全然不知就在离他们不远的山峁上,有双眼睛目睹了劫掠的整个过程。 围堡内的大户人家为保护自家财产,战斗非常英勇,尤其是那个头戴簪花的男人,先后射杀射伤七人c并在破围后的搏斗中打翻三人。 搁在汉代,这人的出身就是六郡良家子。 若这是两股小队遭遇的战场上,这般拼死相斗,足够令对方士气动摇,甚至能改变战斗的局势。 但他身边族人家仆甚至佃户都不是战士,不过象征性抵抗一下,他们没有杀心。 当抵抗不是为抵抗敌人而是逃命的手段——越想逃,越要死在刀棒之下。 最后害得武艺出众的良家子也寡不敌众,被一名反穿鸳鸯战袄的逃兵用阔刃铡刀从正面自右耳劈到左肩,没等别人把他的衣裳c靴子c弓箭和刀子统统扒走就断了气。 山峁上,刘承宗越看越是心急。 急得他咬指甲:“妈的,一个个都想跑,好歹拖住他们让我给你们报仇啊!” 没机会救人给了他不受良心谴责的最好借口。 他必须承认,即使抛开大部队尚未抵达无法救人的客观条件,这一刻他也是个自私自利的坏人。 他只想杀贼,尤其是杀一伙满载而归的贼。 遍地尸首在死前都想逃离这人间地狱,活着的人却把这一切视作天堂,哪怕冲天而起的黑烟冒了半个时辰。 贼人有恃无恐,从村子里拉出大锅往土围里进,没多大会围堡里就升起数缕炊烟。 他死死盯着那门木炮,盘算如何以最小损失把炮抢过来。 不过很快他就不用为这事操心了。 就在他焦急等待援军的时间里,村内又出现了新情况。 几个披抢来布单裹在身上的贼人凑在门口用过一次的木炮边沿,竟再度向炮里装填了火药。 有些人发现他们怪异举动,骂了起来,跑向土围内通知同伙,还没跑过被轰坏的木门,就被人用刀子捅进后心。 村内贼人再次火并。 喊杀声持续片刻,两个逃兵与七八人架着早前中箭的逃兵冲杀出来,在土围门前再次被围。 突然门前一声炮响,卵石木屑漫天炸开。 土围门前烟尘四起四起哀嚎不断。 待尘埃落定,逃兵贼人个个负伤,在门前躺了一地,刘承宗视线左右寻觅,唯独不见那门木炮。 它炸了。 炸的支离破碎,找了很久才发现木炮尾部似乎打进点炮的贼人胸口,当场炸死还有三个,那个穿牛皮靴的逃兵就在其中。 震天炮响把村里劫掠的贼人吸引过来,有人趁别人还在发愣,扑过去将那双牛皮靴子脱下,才脱了一只,另一只靴立即被别人抢去。 极短的时间里,大门外又围绕死人身上的物件爆发数次争夺,比起木炮为何炸响c逃兵为何被杀,组织松散的贼人更关心牛皮靴c腰刀和两件破锁甲的归属。 刘承宗也一样,他只关心摆在村中的那些粮食与财货。 这大约是他心里第一次,对不属于自己c有主的东西生出贪婪的非分之想。 后方人声渐近,山间小路上兄长刘承祖所率骑兵牵马在后,曹耀引步兵齐奔在前。 临近了,曹耀一挥手:“传,稍事歇息,等后边马队。” 覆甲奔袭数里狼狈的步兵弟兄如蒙大赦,当下便各个拄着兵器或坐或站地歇了起来。 曹耀到底是管队,模样要好得多,强撑着爬上山峁,这才毫无仪态地撑佩刀蹲在地上,抬手撑着头盔骂骂咧咧,满口老家官话小声抱怨:“靠恁娘咧,可有半年没这么跑过了!” “曹大哥你马呢?” “它能驮动我?你当它是个啥,还不如你那红旗哩!” 刘承宗看看他,又看看山峁小道上的那匹瘦马,心说确实驮不动曹耀。 那匹马品相不坏,饿瘦了,那骨架也像红旗一样壮实。 主要差距还是在主人,两匹马的主人都是中等的健壮体形,唯独他们盔甲重量不一。 都是布面铁甲,但布面铁甲和布面铁甲也不一样。 刘承宗的布面甲就像件红色无袖军大衣,里头用的甲片不厚c数量也不够,从脖子到膝盖上下只有甲叶一百七十片,带上头盔全重仅十六斤半,都能当便装穿了。 就这,再算上人及其他武器装备,骑马时红旗要背负二百斤出头。 而曹老贼有钱富裕还有门路,看着刘承宗的无袖军大衣是一样的,可实际上人家有甲叶子四百多片,一对从肩膀到手背的铁臂缚c牛皮厚靴里也塞着小甲片,基本代表明军全盛期的边军武装。 所有战马都很长时间没吃过饱饭,刘承宗骑着红旗过来好歹让马歇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不一样,过来临战,路上不敢骑马。 歇了两口气,曹耀往前走了几步蹲下,看着山间沟畔村庄的混乱景象道:“就他们?木炮呢,刚才还听见炮响。” “炸了,刚才内讧,又有十几人被杀,还有几个伤的估计也活不了多久。” 曹管队点着头,一双眼睛溜转着在即将成为战场的村落寻觅有利的信息:“粮食挺多c对手很弱,这仗得听你哥的,争取没损失击溃他鹰?” 眼看他看见旗号,手按着地瞪起眼来,小声骂道:“入他娘,白鹰子这王八还没死呢?” 刘承宗正在从贼人不布营哨中学习兄长不论在哪都必先设立营哨的经验,听到曹耀的动静纳闷道:“认识?” “不光认识,熟的很,这王罢以前是绥德那边的掌盘子,手下一二百人,不知怎么跑这了。” “刀俊的很。”曹耀面色发狠,咬牙切齿道:“等会你要跟这碎怂瘸子打照面,别让他近身,放箭射死!” 听上去是有仇。 “我还当他跟左挂子去南边了,闹半天是不敢去办大事,还在这打家劫舍呢。” 说到这,曹老贼脸上竟露出几分难得的委屈:“我渡黄河那会,他王八蛋抢过我,还拿刀吓唬我,要不是我的兵渡河散了,早弄死他球的。” 曹耀不理会憋着笑意的刘承宗,清点着贼兵人数突然扬臂指道:“就是他,那簪花的瘸子,化成灰我也认得。” 刘承宗顺着他的手望去,就见突围门前有个身着染血破口缎面袄子的贼人正抬腿越过尸首,头上簪着先前围堡射手的花,一瘸一拐地走出,在手下面前拍着腰刀与抢来的软弓极为自得的转着圈。 就听曹管队道:“后来我打听过。” “要不是天启年旱灾,他也就是个老实巴交的农人,你们那个叫李鸿基的驿卒弟兄,如今走的就是他的老路。” 曹耀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抿嘴笑道:“不过运气未必有他这么坏!” 第十四章 白鹰子 村庄黑烟愈浓,边缘民宅碳化的梁柱终于撑不住沉重房顶,砖瓦哗啦一声就塌陷下来。 土围内炊烟已熄。 吃过饱饭的闲汉成群,在土围外抱着肚子巡视四处横尸的院落。 人们悠哉而满足,这敲敲那打打,试图从早已失去生机的村庄榨出最后一点儿财货,好满载而归。 十七辆木车摆在土围门口,过去它们是牛车c马车c驴车,如今牛马驴骡不见踪迹,统统成了人车。 扛到车上的麻袋沉重而饱满,车轮在黄土地压出深深车辙。 名为白鹰子的贼首走出土围,拧着眉头看向天光,松弛皮肤在那张黝黑面庞的脸上皱出深深沟壑:“烟烧了一个时辰,把尸首往路边收拾收拾,走了。” 他拍着手,提着裤腿一瘸一拐的走出两步,抬腿迈过具没穿鞋的尸首,回过认了认,蹲下反手抓向那张属于逃兵死不瞑目的脸,把着下巴仔细端详,往边上一推咧嘴笑了。 白鹰子也不知道这是自己落草的第五还是第六个年头,和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一样,都记不清了。 只知道最近两年,日子着实越来越顺。 他早先是绥德县农人都算不上的短工,连家徒四壁都谈不上,根本没家,只有一间驴棚。 但白鹰子年轻时是周遭乡里出了名老实有力的后生,谁家要出力气都找他帮闲。 后来从米脂娶了好婆姨,婆姨生的俊俏还勤快,就连日子都显得不那么辛苦。 家境一点一点好起来,成亲头年买了牛,佃了别人五十亩地,小夫妻肯在地里下死力气,地主瞧着也高兴。 成亲第三年,俩人有了自己的地c添儿女一双,家里也终于造了新窑,猪羊入圈c鸡兔同笼,日子就像那官老爷衙门里种的盆栽番椒一样红火起来。 住进新窑那天,白鹰子辗转反侧,有生之年头一次在床上睡,咋躺咋别扭。 睁眼到天明,脑子里想的全是婆姨说他们要攒钱了,攒钱将来送娃去社学读书考秀才的事。 他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好不容易一年到头能剩下俩钱儿,逢年过节也终于舍得吃两口肉,又要给娃娃攒将来请先生的束脩? 何况他奶奶的,谁知道小祖宗是不是读书考秀才的料,给地主养马的小时候也开过半年蒙,有啥用嘛,还不是养马的。 他是狗一样的人,能生出秀才? 想归这么想。 想吃肉了就趁娃不记事偷偷打两下屁股,白鹰子还是依婆姨的意思攒起了钱。 这么几年过去,就在日子越来越好时,陕北闹了旱。 旱灾自己不会闹,闹起来的是旱灾下吃不饱饭的百姓,延安府各地都闹起了会社,白莲教和罗教打着忠勇会c忠义交c同仇社的幌子全都冒了出来,到处杀人。 白鹰子出门不敢走官道,麦苗在地里大片大片旱死,婆姨织的布也卖不出去,朝廷的税却不敢欠。 粮长在门外凶神恶煞,夫妻俩在门里抱头痛哭,哭完把老牛卖了,粮税总得交。 后来他听说,税其实不是不能欠,只是税分两种,一种是地方收了要交给皇帝的,好好跟衙役说,能欠。 另一种是地方摊派,衙役的薪水就在这里头,欠税他第一个不答应。 白鹰子后悔啊,早知道这样,也不至于把老牛卖了,没牛,可就佃不到地了。 次年有了经验,他没交给皇帝爷爷那份,但即使是剩下的,也得卖了家里的地把摊派交上。 第三年老天爷开眼不旱了。 但白鹰子也没地了,甭管自己的地还是佃来的地,都没了。 又到交口税的时候,家里也没啥能卖的东西,终于动了给娃娃攒的束脩钱。 他让婆姨别难受,说咱家就没那出秀才公的命,他认。 就算认命,命也不放过他。 生活仿佛就是个轮回,他重新给人打起短工,攒钱糊口,买一头牛,佃五十亩地,买一亩地c再买一亩地,县里摊派要交,朝廷两税要欠。 万历四十六年朝廷开战,每亩增税三厘五毫;万历四十七年,朝廷再增税三厘五毫;万历四十八年,朝廷再增税两厘,前后共每亩加税九厘。 其实跟每亩产粮比起来,交九厘银不多,真的一点都不多。 多的是连年大旱的陕北,粮食歉收后的九厘。 后来天启年旱灾又来了。 人人咬牙度日,绥德卫的军户越来越少,山里的贼子也越来越多。 先是一家家 存粮告罄,随后饿急了的人们成群百十成团的抢过路c吃大户,很快城外大户家也吃不到了。 人们把山上野草c路边树皮和白石头混捏成饼子蒸着吃,但这撑不了太久。 这个时候没有贼了,所有人都可能是贼。 这一年白鹰子没招了,前后欠了官府好几年的税,加上一年摊派,人又生得健壮有力,也不知是出于畏惧还是好欺负,他成了杀鸡骇猴故事里的那只鸡。 往年好说话的税吏弟兄都不见了,差役把他拿到官府,当着上百个欠税百姓的面用杀威棒断了左腿,为保住右腿,咬牙去借了高贷。 白鹰子瘸了c婆娘没地也没牛,拉扯不起这个家,治安也在变坏,大女儿跑出去就没了,为养活儿子,婆姨把自己卖掉换了三斗糜子,白鹰子也成了乞丐。 后来他的好婆姨啊,他的好婆姨被一起乞讨乞丐发现,躺在城外护城河的干壕里,光着身子连张席都没给卷。 急疯了的白鹰子去讨要过说法,可他一个乞丐,家奴连门都不让他进。 辗转打听,才知道婆娘是从主人家偷了馍馍,想拿到外头给娃吃,被发现折磨死了。 他俩剩下那一个娃没被饿死,是白鹰子自己下手掐死的,说活着受罪。 后来,断他腿的衙役解手时被勒死在茅房;买他婆娘的主人家小少爷被摔死在假山c掌厨的脑袋被塞进灶台c大老爷被绑了扔在城外死人堆活活吓死。 瘸腿的白鹰子落草做了匪,劫客商杀旅人,没武艺傍身也没从军背景,被官府从绥德打到清涧c从清涧撵到山区,走到哪都是破家灭门,不留活口。 不讲道义,也不劫富济贫,撞上富人要杀c撞上穷人也要杀,跌跌撞撞好几年,手下有了好手帮衬,在绥德州打家劫舍闯下偌大凶名。 如今白鹰子的贼窝正规划许多,虽说还是部下有多少人他自己也不知道,手下有时多c有时少,全看年景。 年景好,山上贼人就回家乡种地去;年景坏,百姓就上山投奔山寨,在山上也垦地种点菜,平时和百姓没什么差别。 只是山下百姓来报信,山寨农夫就放下农具拿起刀棒,下山大掠一场。 搁过去,这种组织松散的贼窝活不过当年,只是如今朝廷地方日趋崩溃,百姓成群结队背井离乡成为流民,官府尚无力阻止,更别说为仍旧留乡的百姓提供防卫保障了。 这种时候,有闲心招惹山贼的只有山贼。 其实曹耀猜得对,白鹰子早前确实随王左挂聚起的大军南下,倒不是他想与叛军汇合,实在是王左挂不讲半分道理,大队夹裹而来,如他这般小贼头儿根本没拒绝的机会。 白鹰子发出准备转移的命令,几名亲信管队就凑上前来:“掌柜的,咱是往南,还是回北边?” “往他娘什么南边,左挂子监军都杀了,去南边找死么?那破木头不禁用,咱不欠他啥。”白鹰子摆手道:“拉上粮车,回绥德。” 听到这话,左右管队各个面露喜色之余也不免担忧,有人问道:“左挂子若打回来怎么办?” “回来?”白鹰子肩膀一耸一耸的发出冷笑:“西安府左近,朝廷哪儿能由着他闹腾,他娃多半回不来咯有人!” 顺着他的目光,村西口仍在燃烧的民宅中间,一队人披挂赤甲c头顶盔旗,手持刀盾c弓矛,结二龙出水两路纵队而来,人还未至,阵中十余支利箭引强而来,将转身欲逃的贼人一一射翻。 “官军!官军来了!” 山峁上一面露出半边的红旗摇动,就连贼首白鹰子也生不出抵抗心思,呼喝左右推起粮车,下令东逃。 第十五章 席卷 刘承宗在山峁摇动大旗,身后光头小十六提鼓槌铆足了劲在腰鼓上打出急调。 边军家眷大姑娘小媳妇穿碎花袄把小鼓打得凌乱作响,根本谈不上调子,听着让人心慌。 还有曹嫂子,挎一柄倭式腰刀c提小稍弓站在队伍最末。 这不是战鼓,鼓声不是让人听的,也没人能从鼓声里听出任何信息,只为吓人,首先是为让贼人以为他们是官军,其次则是为让他们以为官军另有余部正在合围。 说不好是鼓声奏效,还是山贼们先入为主的看见边军布面甲就被吓住,摇旗的刘承宗瞧的清楚,他兄长与曹耀二队步卒攻入村中的第一时间,贼人便已呈现出潮水般的溃退。 尽管其中不乏血勇之辈,三三两两扑将上去也不过扬汤止沸,还没摸到军阵就被刀盾手用标枪投出一一刺死。 待到临近,只消补上一刀,拾起标枪整个队伍便越过尸首继续前进,仅三十余人就将上百贼人逼得散逃,向东驱赶。 两队步卒并不着急,队形始终被两名队长维持着,只是在逼近土围时合兵为三排一字长蛇横阵,两翼前出中部押后,呈小却月状,向前压去。 砰地一声,阵中升起一片硝烟,是曹耀端三眼铳朝天放响。 三眼铳是短管火门枪,有三个长约一尺的枪管,连接一根长木杆,打放时需一手托铳c肘肋夹住木杆,另一只手持火绳点燃火门,由于铳管较短,也难以精准射击。 在这个时代,三眼铳在年纪上是种老兵器,南方铳兵在戚继光的影响下多用鸟铳,不过在北方边军,戚少保推行鸟铳的工作并不顺利。 鸟铳有药池,既为铳膛内先放火药c再放弹丸,铳管外部由火绳点燃的药池仍要撒入与火药相连的引药,北方风大,使用鸟铳引药常会有被风吹散的风险。 所以三眼铳在北方边军里依然大量列装,优秀的边军马兵能用这种难以点燃的火器纵马驰射,这和中式火绳枪的鸟铳在使用方式上基本是两种兵器。 鸟铳能射远c能精准射击,三眼铳求广,如防御方向为河套蒙古的延绥镇边军,面对战事通常为百骑c千骑规模的边境冲突,他们把三眼铳当作一次性小喷子。 三个铳管各塞二三铅丸,就近打放,把对面缺少甲胄防护的马贼糊上一脸血,紧跟着就当闷棍用贴身肉搏了。 它既不是连发机关枪,也不是仅能听个响的玩具,就是这个时代一种造价便宜c擅长对付无甲敌人的兵器而已。 远程兵器上边军还是用弓居多,小稍弓速射远射c大威力射重箭的长梢弓则是近战补充力量。 鱼河堡边军离堡时上交了所有火器,只有曹耀留着一杆三眼铳,不为别的,就为实在时运不济再度落草,能当号炮用。 号炮,传递信息,三眼铳枪管短装填快,在战场上传递信息最为利索。 曹耀这一声号炮,刘承宗心知肚明有俩意思。 一是贼兵溃散,可以引骑兵冲突了;二则告诉他,杀瘸子。 贼人没机会静心观察局势,常言道人无刚骨不可立足,贼首白鹰子就是这伙山贼的钢骨,突发袭击所有人都在视野范围内搜寻白鹰子的踪影。 找不到白鹰子,各自为战的贼人是一盘散沙;找到了白鹰子,瞧见他正率几名管队拉着七八辆粮车东逃,都快跑出村子,更是战意全无。 大旗放倒,刘承宗返身快步跑下山峁,官道上红旗身边停驻十二名牵马立定的边军马兵。 一切在战前已安排好,他们将按照约定,在刘承宗的率领下自东边截击溃逃贼兵。 这轻车熟路的一切就像是场属于边军弃卒们的狂欢,战士们跨上刚整理好的马鞍,就连战马都因长时间未着鞍c不载人而别扭地扭着身子。 在骑手们的眼里,就好像战马也兴奋了。 他们安静地驾驭战马,蹄铁踏在黄土地,响起深沉坚定的铿锵之音。 为确保边军马兵能完成此次截击使命,刘承宗高举强弓向小队下达几次命令,他们在官道上完成临战前最后一次分队c合拢c变化队形,迈着整齐步伐朝村东野地小跑而去。 村里贼人已把所有能用的手段都用了,有人尝试阻挡,被边军投矛打翻,哪怕运气好也躲不过步兵贴近滚刀杀来。 有心抵御者顷刻间被杀得七零八落,余下人手更不知该如何应付,洒银钱的c推同伙的层出不穷。 眼看官军列步阵按部就班的前进追不上他们,此时逃出东面村口的白鹰子也察觉出不对,叫停追随逃窜的部下,攀粮车站上车辕,向西回望。 “官军好像没援 军,就那三十多人,还没杆大旗。” 明代边军因朝廷腐败与财政状况糟糕造成战斗力下降,但在士气c训练c纪律等方面依然强大——欠饷三年的部队还能听皇帝诏令拉出去作战,本身就是高超士气c训练c纪律的体现。 制度化的部队不要说大军出战,就算区区一个小旗官带兵给地主扛活,也会有盔旗,这在与官军游斗多年的白鹰子看来已是常理。 可此时这支官军仅见头上光秃秃的盔枪,山峁上那面起初摇动的赤旗也不见了,再回忆起来,那面旗子完全不像军旗,既无四色飞虎也不是五方神旗,甚至连二十八星宿都没有。 经历最初慌乱,白鹰子清醒过来,拍着脑袋发狠骂道:“中了这班碎怂的疑兵,他们就是一群逃兵,没了粮食都得饿死,收拢人手跟他们——算了,拉起队伍护着粮车走!” 清醒归清醒,白鹰子还没热血上头。 不是他不想打,只是贼兵都被吓破了胆,他就是下令反击,也没人去给他送死。 就这稍一迟疑的功夫,马蹄声在南边炸响,一支边军马队向他们逼近。 马队当先有单骑前出,其后十二骑排成三队,人人左手握缰绳c右手持刀,刀背皆靠于右肩,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如奔雷般驰骋而来。 尚未接近,聚拢在粮车旁的贼兵已如波浪般向两侧散涌而去,待刘承宗驰马逼近五六步,粮车左右仅有吓得呆如木鸡的三四人,任凭车上白鹰子如何呼唤也叫不回部下。 白鹰子刚从腰间弓囊握弓抬起,尚不及捏箭,刘承宗已调转马头驰向一侧,回头一瞬拉满劲弓放出雕翎快箭。 刹那间,刘承宗听见身后传出一声中箭高叫,耳边旋即被马队冲入人群冲撞砍杀的哀嚎声填满。 注:骑兵列队c马刀靠肩等动作参考描绘明代万历年间固原镇边军执行军事任务的《平番得胜图》 第十六章 怨气 战斗持续不到小半个时辰,失去首领毫无组织的贼兵在马队冲击下很快七零八落。 马兵往返冲了两遭后退出战斗,由刘承祖与曹耀率赶来的步兵对贼人完成最后的捕杀与驱逐。 战斗结束后,刘承宗把红旗拴在粮车上,从白鹰子身上扯了块布仔细擦拭雁翎刀上的血迹,他所掌握最值钱的手艺不是兵器技巧,而是从米脂刽子手那学到的磨刀技术。 教他磨刀的师傅说刀是不能带血入鞘的,血是人魂精气,带血入鞘久了会生出怨气。 当然一般人都会对这种说法半信半疑,刘承宗更是干脆不信。 他脑子里另一份记忆清楚的知道这世上有细菌,见过血的刀子不细心处理,收刀入鞘里面空气不流通,滋生细菌锈了兵器,还会带着一股子恶臭。 那恶臭就是怨气,到那份儿上,刀就不能用了。 这种时候好的磨刀技巧就很重要,刘承宗磨过的刀,刀身能当镜子使,血挂不上去,只要用布料擦拭干净,什么锈迹都不会留下,只要回头上点油就好。 要不是当年武举科场外贺人龙把家丁待遇说的太过动听,正合了自己六年习武生涯,刘承宗本打算在延安府开个磨刀铺。 凭他的磨刀手艺,大富大贵可能指望不上,养家糊口却不在话下。 步兵正在打扫战场c清点战利与财货。 闲下来的曹耀在村里左右寻觅,看见刘承宗在这边,兴奋的上前问道:“逮住他了?” “死了。” 刘承宗擦净了刀,用大拇指抚着刀刃上细小崩口,收刀入鞘,朝一旁地上挑了挑下巴,指了指自己鼻梁道:“箭射在这,没受罪,他弓c刀在红旗背上,还有七八斤火药,看看有你的东西不?” 曹耀闻言大喜,走过去蹲下在尸首便看了好一会,这才返身回来拍着刘承宗道:“射得好,射得好啊!还要啥东西,我啥都不要,都是你的——刀见血了?” 刘承宗刚点头,还没来得及说话,曹管队那边已经把话接过去:“等你嫂子过来我给你拿壶刀油,咱们这次收获大,一会先上路,寻着地方落脚,分了东西哥哥要好好请你吃一顿!” 说着,曹耀在红旗背上找到那柄原本属于白鹰子的佩刀,抽出来看了看,回头对尸首骂骂咧咧:“这杂碎用的刀还挺好,错花的——要不是马兵趴窝,这帮贼子一个都跑不了。” 那是柄雁翅刀,跟刘承宗的雁翎腰刀比起来,刀身弧度相似c刀尖没反刃有三道小翅膀般的波折。 柄也长出一寸,介于单手与双手刀之间,既可单手劈砍也能双手持握。 至于曹耀口中的错花,是说这柄刀采用折叠锻打的花纹钢工艺,刀身上有锯齿状花纹,故叫马齿钢,看起来和所谓的镔铁一样。 因人们认为正宗镔铁出西域,而覆盖陕北一代的马齿钢刀多出于山西刀匠,所以也被世人称为假造镔铁。 虽说是假造,市价也很高。 刀做到这份上,已不单是实用兵器,还是用做收藏的观赏物。 听着曹耀的话,他轻笑一声:“那贼子哪儿配得上这么好的刀,是那围子里良家子弟的佩刀,让他得了还不到一个时辰。” “我打算把这刀带回家去,哪儿都好就是装具丑,回去换个装具当传家宝,至于用——” 刘承宗拇指推开梅花四瓣紫铜刀格,拔出那把刚擦拭干净的雁翎刀伸展了:“还是咱的官造顺手,那山西刀崩口太心疼。” 再好的兵器也是消耗品,战斗技巧能尽量减少刀身磨损,但在战斗中崩口仍极为常见,哪怕价格及高的宝刀也不例外。 其实在刘承宗心里,很抗拒使用比较好的兵器。 战斗是押上身家取人性命的凶险之事,要全力以赴心无杂念,一旦动手时还琢磨心疼兵器c保护兵器,那他离死就不远了。 雁翎刀擦拭后重归镜面的刀身,刃部清晰露出两处经过研磨弥补的小缺口,那是去年随部队到塞外烧荒,跟河套蒙古人在遭遇战中意外拼刀子留下的。 至于这次战斗,虽然他射死白鹰子后也动了刀,但贼人没几个经过正经训练,何况被马队奔踏而来夺了气势,实在过于慌乱。 就算告诉贼人他要出刀,放手让人去挡他们都挡不住,马背上拖刀过去就行,也不用出死力气奔着骨头砍。 雁翎刀只是沾了点血,再就是不知哪个中刀的倒霉蛋身上挂了铁器,给刀身镜面添了两道无伤大雅的细微划痕。 曹耀还沉浸在杀死白鹰子的喜悦里,瞧着那柄雁翅刀看了又看,嘴里还一直叨叨:“我看这 蒙古十字刀格也没啥不好,多好的刀,就落这贼子手里了。” “狮子你说这世道怪不怪,穷人连婆娘和女娃娃都只能卖给别人才能活命,自己还是吃不饱饭,没准到死连个后代都没有。” 他举着雁翅刀,眯起眼仔细观赏着刀上马牙锻打纹,瞟了刘承宗一眼:“这富贵人家,都不必是官宦世家,就是个荒郊野地小村子的大户,瞧瞧人家的刀——” “搁以前保定那帮不上阵的京营勋贵手里,就这刀的锻工,你好赖磨磨就能卖五十两。” 曹耀想说的不是这个,他放下刀缓缓入鞘,看向刘承宗:“穷人能不嫉妒c能不嫉恨?” 说着,他把这柄口中值白银四十两的刀归入鞘中,稳稳地挂在红旗背上,还拍了两下:“还活着的百姓已经很愤怒了,只要时机一到,今日这个村庄就是明日所有村庄。 辽东乱了c陕西再乱,天下都会乱起来,世道只会越来越坏,跟你们那个叫李鸿基的驿卒弟兄一样想着当顺民只能饿死。 等饿得没力气再想别的,饿死都是活该,趁有力气的时候就该去洗劫别人。” 刘承宗乐了,从粮车上轻快的翻身下来,这曹管队还在这统一战线呢。 今日的战斗毫无疑问证明了一件事,那就是这两队边军都是鱼河堡的问题士兵,依然能对两倍乃至三倍乌合之众拥有绝对优势。 说句不好听的,长期吃不饱饭的一队边军对三百乌合之众有碾压的战斗力,等他们吃饱饭,能干的事儿可就多了。 打个县城都未必不可能。 刘承祖觉得这家伙就是想打县城,他笑的开心极了,摆手道:“还是先回黑龙王庙山,穷苦百姓嫉妒富人很正常,是人都会嫉妒比自己好的,也想变更好,或多或少,这不是问题。” “问题是如今穷人变不好了。” 第十七章 老君集 他们没清理村里村外尸首,甚至没敢吃上一顿饱饭,把战场打扫干净后便推着十七辆大车进入山谷中,继续遥远行程。 后来的路谁都没有马骑,十七辆严重超载的大车套上战马,让整个队伍走得更慢了。 刘承宗一行对地方官府的心情极为复杂,一方面他们大多希望官府对辖地依然保有足够的控制力,另一方面又不愿遇到由城镇赶去镇暴的官军。 结果不论有没有官军,都会让他们患得患失。 单凭马力拉不动重车,等到夜里好不容易走到个叫老君集的村子,人人揉着拉拽纤绳的肩膀,身骨疲惫得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军爷赶路辛苦喝碗热汤吧。” 村里的老头儿殷勤地烧了热水,招呼儿子们给边军送来,灶台熏黑了衣裳,上前微微佝偻着背,半黑不白的手巾搭在肩上,感慨道:“老君集很久没瞧见这么多人了。” 这年头的兵对老百姓来说见了可不如后世那么亲切,看见兵比看见坐匪还晦气,基本上比兵还遭的也就只有流贼了。 山里的坐匪不怕你告官,也吃定了你不敢告官,所以很少害命,甚至为来年还能勒索财货,贼首还常常会划出地盘,保护当地村庄不被其他贼匪祸害。 兵不一样,兵走到哪都要索要粮食,稍有不顺心就把人脑袋挂在马背上,拿去领首级功了。 因为兵怕你告官,故一不做二不休。 但这老君集剩下的老独户见兵不怕,热情招呼俩少年劈柴烧水,很有胆量。 “老丈,我记得前年这集市人还挺多,怎么——”刘承宗接过水碗,碗热得烫手,连忙放在身前地上,仰头问道:“村里就剩你一户了?” “都走了,就小老儿一户了。”老人笑着指指自己,道:“我本是老君庙的庙祝,从小看老君爷香火长大,跑能跑到哪儿去?等什么时候埋咯算球。” “军爷来过老君集,是本地人?” “嗯,本地人。”刘承宗点头朝南指了指:“黑龙王庙山,老丈去过?” “黑龙王庙山” 老者拧着眉头回忆片刻,还没思索到,就被端着汤水走过身边少年打断:“大,你四五年前去府城给官府出役,路过黑龙山,还给我说过哩。” 这边管父亲叫大,听见这称呼引得刘承宗侧目,他一直以为这俩年轻人是老人的孙子,却没想到是儿子。 听儿子这么一说,老者就想起来了,忙道:“对,在四十里外,前几年还能给朝廷出役,如今腿脚不灵,好几年没出过门了。” 刘承宗叹了口气,缓缓点头道:“对,四十里——烧了老丈的柴,夜里一起吃肉吧。” 四十里,离家乡这四十里听起来很近,走起来却辛苦。 他们有马肉,来自白天战斗唯一的伤者,那匹战马被贼人砍断了腿,走不得路,官军只好把它宰了。 砍伤它的贼人是少有的勇士。 就像很少有人敢直面一头老母猪的冲撞,而马比猪更快c更重c每列还有三匹同样的马,以及马背上挥舞腰刀不怀好意的骑手。 很少有人面对骑兵能鼓起反击的勇气,即使有方阵在侧亦如是。 幸亏只剩四十里,如果以他们今天的载重再走天,恐怕还会有马被累死。 他们的战利品太多了。 老者年轻的儿子路过刘承宗身边时听见夜里有肉吃,眼睛都亮了起来,他还瞧见那脏兮兮的少年偷偷吞咽口水。 但对老人来说,这个信息让他看向官军们的眼底多了几分忧虑,不敢再凑在刘承宗身边说话,进院子里烧水去了。 村庄远处响起马蹄声踢踏,布置营哨的刘承祖牵马回来,跟分布各处院落的部下打过招呼,向弟弟走来。 他脚步轻松走来席地坐下,看起来夜哨与地形都勘察好了,抬手拾了根木柴在篝火里挑着:“夜里让十六给你把红旗喂足,明天先回去。” 刘承宗抬起头,在兄长火光映照下半明半暗的脸上,分明看到担忧,道:“兄长放心吧,你看这村子,就是一户人也没遭匪,他们没从这边走。” “白水王二c延川王和尚c洛川王虎黑煞神还有那个紫金梁都在宜川,左挂子c飞山虎跟大红狼估计也要往那边走。” 他回忆着前两天兄长在鱼河堡跟他说的消息,在脑子里草拟着当代老一辈革命家的活动方向,安慰道:“至于庆阳韩朝宰c武都周大旺都离得还远呢,家里不会有事的。” “你倒算的清楚。” 刘承祖轻笑一声,反问道:“那 高师傅呢?他可就在安塞。” 高师傅说的是米脂县大牢里,给兄弟俩传授实战经验与相马技能的高迎祥。 兄弟俩只知道高迎祥起兵,但因其名号不响c兵力不多,也从不攻打县城,谁都不知道如今人在何处。 陕北去年起兵的贼也好c兵也好c寇也好,多如牛毛,只有高迎祥,刘氏兄弟见了要绕着走。 一方面是因过去有交集c有过节;另一方面是弟兄俩很清楚,高迎祥所部战斗力强,绝非白鹰子之流能相提并论。 龙王庙山刚好处于清涧c肤施c安塞三县交界,如果高迎祥还在安塞,他们老家并不安全。 这事它不禁想,只要想了就得担心。 兄长一句反问,让刘承宗也没了主意,正好瞧见端水壶从身边经过的少年,抬手拦住问道:“诶,娃儿过来,你叫什么名?” 老庙祝的儿子突然被叫住着实被吓了一跳,他还记得刘承宗是那个说夜里他有肉吃的人,左看看c右看看,才抬起脏兮兮的指头指指自己:“军爷叫叫我?” 他以为能吃肉了,整个人兴奋起来,眼睛发亮c瘦瘦的脊梁挺的笔直:“回军爷,庙生,我叫常庙生!” 刘承宗看他的样子笑了,转头望向兄长:“这名字挺好,让他也跟着吃点肉吧——庙生我问你,南边这两年可有贼人经过?” 名字确实不错,连人是在哪生的都说清了,而且这小孩看着比十六大不了几岁,很是机灵,知道他是在问黑龙王庙。 “贼人?军爷,周围都是荒山,没个富户,贼都不来;也没听说黑龙王庙遭贼的消息。” 常庙生在这说着,刘承宗就听兄长站起身呼唤曹耀给这孩子盛碗马肉汤,回过头又对他道:“明早回家,若无意外,喊佃户c民壮牵牛迎着走,把车拉回去。” 第十八章 归乡 山谷向南,苍凉景象一如既往。 世道变坏给赶路人带来最大的麻烦是不安感。 不安驱使防患未然。 导致刘承宗在路上见到每张陌生面孔,都要极力压制一箭放过去的混账想法。 苍凉古道实在没什么人,倒是有条狼想跟小钻风打架,被他射箭吓退。 狼有群,他没敢深追,带着小钻风一溜烟的继续往南走。 有狼不是坏事,这说明三县交界的情况比北边好,至少人退兽进。 旱灾会全方位影响一切生灵,草木能活人就能收到庄稼c哪怕少;野兽能活,山里就还有能吃的东西。 人,也就还有那三分活头。 至于狼群c猛虎,在杀人效率上远不比天灾。 他带着兵器没穿盔甲,单人驰马快得多。 中间打打狼疾驰片刻,后来给红旗松鞍c刮汗费了一小会,倒是因为黄土地干裂开,花了多次检查蹄铁,加一块也就花了半刻。 除此之外,路走的顺利极了,早上出发,越走路越熟,路过几个村子,哪怕远远瞧见那些山峁上穿破袄晒太阳的人无所事事,也让他从凄凉苦楚的景象中感受到属于人的气息。 不到一个时辰,他看见了蟠龙川。 蟠龙川是条从北边山泉发源的一条小河,不发水时水很浅,看见蟠龙川就能看见黑龙王庙山,刘承宗到家了。 刘承宗踱马穿越山道,看着山上田地,一双眼睛处处透出新奇——四天了,他们走了三百多里路,所过之处皆是郊野荒村,处处生机全无。 唯独临近家乡,竟看见一望无际的龟裂田地旁,农夫与孩子在水渠里挑拣着石子,并进一步疏通。 人们虽饿得干瘦,黝黑面皮下瞧不见一点儿多余的肉,紧紧地包在骨头上,精神状态却胜过这几日来他见到的任何人。 他们是在修渠,可在刘承宗对时局的判断里,人们已经不需要修渠了——往南走,所有人都在往南走求条活路,还留在这修什么水渠? 他回来的时间早,许多人到地里并不急着干活,有人端着碗蹲在道旁喝粥,婆姨抱着老木疙瘩食盒立在旁边,等着庄稼汉喝完粥好把碗带回去。 田间地头,许多人对四岁便跟刘举人去延安府c十二岁又去米脂的刘承宗来说非常陌生,他认不得别人,别人也认不得他,并无离人归乡的热切。 反而庄稼汉们见了从乡间小道踱马而来的他,都放下手上的活,拄着农具无声地注视。 刘承宗就算想打声招呼,也不知道别人姓甚名谁。 这种尴尬情形并未持续太久——到自己家的田了。 兴平里的田分两种,一种是私田种是族田,刘举人当年从宗族私塾里脱颖而出,受族人救济扶持得以脱产考至中举,后有田地二百八十亩,尽数捐入宗族以报培育之恩。 等到刘举人收不上税c顶撞长官入狱,族中又为承祖承宗弟兄俩分田百亩,当时刘承宗跟着过来认过地c打了界桩,对自家田地熟悉的很。 田里有几个人正在堆肥,见着他这么个骑在马上c挎着腰刀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远远看着。 他勒马问道:“几位大哥,三房家人在哪?” 水渠里男人很健壮,仰头将他扫视一遍,眼神落在腰刀上,爬到路边问道:“你是谁,找老爷啥事?” 听见称呼是老爷,刘承宗左思右想,寻思确实没在宗族里见过这汉子,只好在马上抱拳,道:“家里老小,承宗。” 若是别人,他可能还会觉得是自己见过把人家忘了,但像这种健壮到让人看一眼就觉得像座小山般有压迫感的汉子,看一眼就不会忘记。 “承宗?” 这个名字对男人来说陌生了些,他思索片刻,脸上毫无温度的神情瞬间化开,表情变化极为精彩:“小恩人?” 扑通一声,大汉推金山倒玉柱,在黄土地上重重叩了三个响头,这才抬起身子招呼道:“二少东家回来了,都过来啊!” 吓得刘承宗滚鞍下马,连忙扶起对方道:“大哥这这,这是干啥啊?起来说话。” “好叫少东家知道,小人石万钟,本绥德石家湾本分农家,去年旱灾交不上夏粮,与同县人带老娘婆姨一路南逃,幸得老爷收留,才救下婆姨与腹中娃娃,这天大恩情,就是叫我做牛做马都行!” 石万钟眼圈发红,又要拜下,被刘承宗死死拽住,此时田地另外几人也走过来,一个个都要拜下,各自诉说情况,都是去年逃灾到龙王庙山被老爹刘举人收留。 他眼看一个个拦不住,四五个汉子聚在一处各说各话又叫他什么都听不清,只好张手对众人道:“诸位大哥还是叫我承宗吧,不要再拜了,既然来了就好生住下,灾年里总会有条活路。” 说罢,刘承宗这才再转头对石万钟问道:“石大哥,我大他在哪呢?” “东家老爷在刘家峁上练民壮,走,你们接着干活把水渠清出来,我带少东家去见老爷。” 说罢,石万钟从他手上接过缰绳,两手在马腹交叉:“少东家上马。” 刘承宗脑子里且要乱呢,面对石万钟如此热情,他反而更加手足无措,只好摆手道:“没事,一起走吧,我在外当兵,有一年多没回来,正好有许多事要向大哥了解,边走边说?叫我狮子就行,小字。” 石万钟也不强求,这便牵马稍稍落后半步,道:“行,狮子少爷要问什么?” 问什么,问刘举人哪儿来的粮养活他们? 其实他最想问这个,一路走来别管米脂c绥德还是清涧,情况一个比一个坏,确实有许多人依然留在土地上,但那些地方无一例外,都有大量百姓成为流民。 土地,也尽数荒芜,哪怕留在家乡的人,也没谁有精力再去兴修水利。 可话到嘴边,刘承宗却问出了:“我大怎么练起了民壮,首领呢?” 石万钟摇摇头:“小人也不知道,我等逃难至此,老爷就是机兵首领,一同逃难者有些恶徒,都叫老爷率机兵杀了,这才收留我等久居兴平里。” 刘承宗越听越是迷糊,从小到大,老爷子文质之人,不曾习武更不曾学习兵事,怎么从牢里出来就这么厉害了? 他知道这些事问石万钟也问不出什么,抬头望向刘家峁,强压心中疑惑,迈开双腿走去。 一 注: 东家:旧时雇工c佃户c幕僚对雇主c田主c上司的称呼。 “多谢哥哥赐我这三封书,我辞别东家,便索东行也。”——元·马致远《半夜雷轰荐福碑》 第十九章 民壮 民壮,是正统年间初创的地方民兵组织,属官府徭役四差之一。 因民壮每月由地方长官集结操练两次,故也称作团操民壮或团练,在不同的地方又因所恃技艺而有不同名号,如机兵c快手c打手c弓兵等等。 兴平里的民居房窑皆在山腰,刘家峁则是民居环绕的平顶小山,依托于黄土高原,这座平顶小山本身海拔并不高。 登上山峁,平台黄土小校场里,就见十余条身着农服的精壮汉子c七八个小儿在旁等着,刘举人立在正中,头戴四方巾c身着青道袍系大带,背手持小杖于后,指点四名民壮。 在小校场一角树下,还有个披挂甲胄的武人,看盔枪样式,应当是延安卫的下级卫官。 刘承宗射箭的眼睛尖极了,一眼就瞧出那四名民壮手上持握的火器是鸟铳,在他们二十余步外,还设有一排木靶。 鸟铳是前装火绳枪,经历明武宗正德十六年屯门海战传入中国,至今已有一百零八年的历史,不算新鲜物件。 在这一百零八年里,又有爆发于万历年的明日朝鲜之战c以及通向西班牙殖民地菲律宾的丝绸贸易空前繁荣,在大明几乎能找到这个时代各国所生产的火枪原型。 鸟铳,既为当今诸国陆军列装最普遍的小口径前装火绳枪。 至今明朝已在火器上有长足发展,有步鸟铳c骑鸟铳,甚至还在本土冷热混合兵器快枪的基础上发展出佛朗机式速射鸟铳与铳刀。 刘承宗在鱼河堡见过,鸟铳兵配直刃短刀一柄,可在战斗中插进铳口进行近战。 用火枪的民壮,也被称作机兵。 当官府征召,地方机兵将作为火枪手预备役被编入正规军。 此时四名机兵手缠火绳c端着鸟铳,小校场鸦雀无声,人人神情紧张。 刘举人抬手落下,他们将四尺长的鸟铳竖在地上,解下腰间药壶向小药管中倒药。 数息之后,刘举人再抬手落下,机兵将药管内的火药倒入铳管;再一次下令,他们从鸟铳管下抽出搠杖,在手中翻转后捅入铳管,向下压实火药,动作熟练。 第四道命令,是向铳管中投入弹药;第五道命令再次以搠杖压实。 待第六道命令,鸟铳才终于被端平,机兵取出腰间小药壶向鸟铳侧面的小药池倒入引药。 第七道命令,机兵们将手臂缠绕的火绳解下,装在鸟铳龙头杆上,到这个时候这杆鸟铳才终于处于待发状态。 四人前二后二,以前人半跪c后人站立的姿态举铳瞄准,刘举人却背起手来并不发话,静待片刻,直至机兵僵持的手臂快承受不住鸟铳重量开始抖动,才终于开口下令:“放!” 没有刘承宗想象中的鸟铳放响,四名机兵都在同一时间扣动扳机,龙头杆夹着的火绳也准确落于药池,但四杆鸟铳都未放响。 这般情景似乎在每个人预料之中,只有他不知道。 石万钟小声解释:“官府批的药少,老爷练兵很少用,火药引药倒的都是细土。” 待一次完整的鸟铳打放训练结束,刘举人上前拿着小木条,上前对每个机兵一番训话,似乎谁都没达到他心中标准,命其各自伸手在手心用小木条抽上几下。 这动作对一旁观看的刘承宗来说格外熟悉,当年他与兄长读书,父亲就是就此督促二人读书。 不过他还没开始开蒙,兴许是刘老爷找到督促小儿用心读书的窍门,每逢犯错,就让承祖伸手挨打,让承宗在边上看着。 正因如此,刘承宗从小学到第一个成语就叫杀鸡骇猴,读书最为认真刻苦。 等他回过头,对着小校场边牵马站立的刘承宗,眉眼狠狠挑了一下,转过身板着脸对机兵们道:“清理铳膛休息一刻,好好想想动作,稍后迭阵后退火器打放小考。” 说完他又转过头向立在一旁的卫所军官道:“彭总旗,稍后请旗帜c放火药。” 刘举人正值壮年,由于年轻时家里穷困,别人三十就开始发福,他到四旬出头坐了一年大牢还没开始胖,体态依旧匀称,精神状态也不错。 “父亲。” “你怎么回来了?”刘向禹皱起眉头,盯着次子面容由晴转阴,显然是时局让他想到不好的联想,干脆道:“先回家去,不要出门不要见人。” 起初刘承宗还不懂,听到这句就懂了,老爹是把自己当逃兵了,连忙道:“不光我,兄长也回来了。” 他简单向刘向禹说明包括击溃白鹰子在内的回还情况,道:“大哥让我回来找人找车,好接应粮食,粮车太重了,实在拉不回来。” 知道儿子不是逃兵,刘向禹轻松许多。 到底是做惯了官的人,张手便发号施令,从小校场上叫来几个后生娃:“去田里喊人,让各家牵驴赶车,民壮带上兵器下山,跟老夫去清坪川接人。” “你跑了四十里,回家吃顿饭还是跟着一起?那就路上边走边说。” 说罢,刘向禹转头去与那等在一旁的彭总旗说话,彭总旗只是点头并不多说,让村中小娃领着前去歇息,临走前朝刘承宗这边拱了拱手。 不过片刻,十余名民壮从小校场取了矛c镗c腰刀等兵器,跟随刘老爷浩浩荡荡走下山峁。 在山下,同样集结几名村民,小路上还有人推手推车c驴车向村中聚集。 刚刚开春的日子本算不上农闲,只是旱灾让人们变得无所事事,原本忙碌的时间充裕起来。 “父亲怎么会练兵?” “这是练兵又不是带兵,练兵只要有条例操典和威信就够了,难道你觉得为父连让别人听话的威望都没有?” 刘向禹说这话时很是不容置疑,刘承宗也没质疑,他只是有点纳闷解下头盔抱着沉默走了几步才道:“父亲自有威望,不过这跟以前不一样。” 老爹是举人,还做了十几年官,虽非知县主官,在民间在家乡也有乡亲父老足够尊敬。 但尊敬不是威望,而此次他所见所闻,人人言听计从,已经不是尊敬了。 何况以前民壮团练也不是他们家的事,再加上家乡如今不同别处,那种生机勃勃的希望气息,刘承宗脑子里疑惑多到不知该从何说起。 刘向禹拿了片刻架子,见儿子沉默,回头面上挂起既有骄傲c也有悲哀的复杂笑容:“为父因言获罪,最为清楚灾年已至。” “去年蒙新皇登基大赦天下,回乡就召集宗族叔伯,定下一年耕种之事,发动乡民疏通蟠龙川水渠,多植耐旱谷物。” “至去年,从知府衙门那听闻固原兵变c陕北流贼四起,又从延安卫请来彭总旗,教授乡里小儿武事只是可惜了后生。” 刘向禹走着走着定住脚步,发出声音极轻的感叹:“我家人,为何就无缘殿试呢?” 一 注: 1明代团练。 明朝民壮从百姓中挑选,主要成员皆为未接受正规训练的乡野农夫。 为让民壮具有接近正规军的能力,明朝采取了一系列措施对他们进行训练,在天顺正德年间还提供场地c武装c军饷。 后来负责此事官员大多敷衍了事,或用中央经费中饱私囊,这一有力武装逐渐荒废。 2佛朗机鸟铳c铳刀出自大明宁绍副总兵c灵魂画手何汝宾的《兵录》崇祯三年印本,在卷十二制器炼铁法第二十六页子母铳全式c二十七页子母铳分式。 该书毁于乾隆四十五年。 第二十章 黑龙王庙山 接应一行非常顺利,路上没多耽搁。 当日傍晚,黑龙王庙山青壮与边军们赶着数十辆粮车回乡,村内妇人早在村西关帝庙外支起大锅,蒸了香喷喷的糜子饭,只等着他们回来享用。 路上刘承宗算是把家乡变化想明白了。 谁都知道他们身处旱灾之中,但谁心里都抱着明年情况会好起来的侥幸,而在兴平里,父亲刘向禹靠族人对举人身份的尊重,于宗族会议定下全族种抗旱作物c疏通水利的决策。 崇祯元年旱了一年,证明其决策无误,未雨绸缪的水渠与种粮选择让父老扛过旱灾。 面对汹涌而来的流民潮,盘算过宗族储粮后父亲再次在族会上力排众议,接纳四十二户流民,单他们家就收了石万钟等七户。 这些流民每户至少有一个身骨结实的壮劳力,在今年开春修水渠c开垦邻近无主田地的事上出了不少力气。 刘向禹是龙王庙山的救荒人,如果不是他,兴平里情况不会比李鸿基家乡好到哪去,族老里长谁都别想闲着,全都要去寻大户借贷。 正因如此,族中长辈知道刘向禹为他们省了大麻烦,愿意在日常事务中报之以李的捧捧人,就成了如今兴平里的局面。 在他们成为周围八个里硕果仅存的村庄后,刘向禹被族老推举为北乡民壮的团练首领,兴平里原先三个名额的民壮,也被提升到二十四人。 这是过去整个肤施县北乡的民壮编制,自明初施行黄册以来,里甲制作为基层民兵组织,以人自为守c家自为战的原则,保障了百姓安全问题。 民壮就是在这基础上,经由宣德c正统年间贼兵四起北虏叩边发展出的民兵制度,遇警调发c事平归田,既是徭役的一种,也是募营兵的来源。 练兵的首领只管练兵,遇事为朝廷征召,统兵者为官府下派的二佐官,多自卫所将官抽调。 边军们远道而来,刘向禹略尽地主之谊,以糜子饭招待后安排他们在关帝庙住下。 黑龙王庙山的关帝庙并不破败,去年刚因数十户流民暂居做了床铺,今年又担心会有新流民经过,前些日子刚由里中妇人收拾干净。 刘氏兄弟俩夜里没在庙里睡,承祖请高显c田守敬二什长看护军士,便与承宗一道回家拜见爹娘。 白日里当着众多乡邻边军,父子相见很多事也说不出口。 刘家二进宅子在村西,是刘向禹中举得延安府训导实缺后族人给修的,当年还在门口栽下棵南方桂树,后来那几年兴平里确实出了俩秀才。 不过这桂树就惨了,到底不适合在这片土地生长,就算乡邻细心照料,到现在也不过是勉强活着,既不香,也不开花。 宅子靠着小山峁,叫人挖了一溜窑洞,早前窑洞都闲着失修了,最近村里有外来人口这才稍加修缮。 最早这二进院子还没盖起来,刘向禹考上举人未领实缺,延安府好些个慕名而来的学生求着拜师,有些人干脆就要在黑龙庙山住下,在院子旁边修出了窑洞。 说起来刘承宗看这院子可是陌生的很,站在桂树下对兄长感慨道:“这有十几年了,咱俩拢共在这新宅住了一年出头。” “说起来?呵!”刘承祖就直接多了,抬头看向门头:“说起来这宅子压根不是给咱家修的,咱大咱娘都没在这住几年。” 兄弟俩正说着,院子里有人听见外面谈话,大门闪出道缝隙,探出年轻人束着发巾的脑袋,刘承祖抬手指着朝弟弟笑道:“住宅子的人出来了——承运!” “大哥,狮子哥!早听二叔说你们晚上回来,我一直在门后等着呢!” 探出脑袋出来的年轻人比承宗还小一岁,眉眼机灵,他叫刘承运,是刘家大伯遗子。 天启二年,承运的爹娘与长兄都死在套虏入寇的混乱里,那会他还小,就被接到这住,这么些年来反倒他在这宅子里住的时间最长。 弟兄俩还没来得及说什么,承运已快步跑出来,迎着两人又是取缰绳又是拴马的,嘴里还一刻不停:“你们回来可太好了,我夜里刚从南边回来,不然一定去山路上接你们。” “从南边回来。”刘承祖刚迈过门槛,纳闷道:“外头兵荒马乱,你去南边干嘛?” 刘承宗也暗自皱眉,承运这孩子比他还小一岁,又没个武艺傍身,就敢往外瞎跑,胆子有点太大了。 “干的事可多了。” 承运提起这次略有风险的旅途并不害怕,眉飞色舞道:“你们当兵后,我去跟二房女婿吴帐房学本事攒了点钱,这百货俱贱的时候,在府城给二叔二婶置了俩铺面。” “也给你俩买了点东西,顺便去看看我老丈人。” 这话说得兄弟俩大眼瞪小眼:“你,你都有老丈人了,什么时候的事?” “就去年,皇帝大赦后攀的亲你们不在家太久,我这事说来话长,先进屋见叔和婶子吧。” 说着,兄弟三人穿过影壁的垂花门进入内院,远远就听见自家母亲那抱怨唠叨的声音,不由相视一笑。 就见屋里油灯火把人影映在窗上,母亲抱怨着父亲甩手掌柜家务事一概不管的模样,粮食坐吃山空,成日里不是练兵就是编书,没个正经事做。 父亲半天不开声,直至母亲说到俩儿子回来能有个帮衬,不必害怕兵灾民患,才闷声道:“你放宽心,没人能害了我家,在黑龙王庙山,谁来我都不怕。” “行了,承运出去有一会,估计是俩娃回来,别当着他们面吵吵,家务事你多操操心,给佃户留条活路。” “谁在院里站着?” 承祖接话道:“大c娘,我跟狮子回来了。” “回来就快进来,别在院里头受风,等你们娘把屋收拾出来夜里好睡。” 老爷子还说着呢,承宗已经撒手让小钻风在院子里撒欢,顺手把眉点梅的小屋子放在厢房门口,这才跟着兄长一同进屋给父亲磕头。 刘向禹坐在正方厅里的主座,手边桌上还撂着支没点燃的烟杆,对拜倒在前的俩儿子看了又看,过了很久才让他俩起来,别过头去深深叹了口气。 “早前还觉得你俩当兵不好,谁知道眼看世道就坏了,这次带兵回来,你们有何打算?” 第二十一章 打点 有什么打算? 兄弟俩坐在侧边,兄长承祖先摇头道:“回父亲,起初就想回家先吃几顿饱饭再想别的,路上在清涧打了伙贼人,得许多粮草财货,倒不知道该如何打算了。” 母亲姓蔡,名妙善,娘家是三原县小门小户本分人家,姥爷信佛,因此给承宗娘起了这个名字。 原见父子要在厅中说些事情,蔡氏便要去给俩孩子收拾屋子,突然听了这话,不由叫道:“打了贼!” 赶忙折回来左看右看,直至确信两个儿子都没受伤,这才长出口气,抚着胸口道:“再了可别跟那些亡命徒见仗,听娘的话,都不当边兵了,回来就好好过日子,咱家不缺那两口饭。” “明天早上,让你大陪着你俩去关帝庙拜拜,刀里来枪里去,好好感激关老爷保佑!” “没事娘,不危险。” 刘承宗笑着安慰,他说的是心里话,习武这么多年,其实真正动弓刀和人见仗也就几次,只是见识不多的母亲以为边军就天天打仗世上哪儿有那么多仗让他们去打。 至于剿灭白鹰子,可比去边墙外例行烧荒碰上的河套蒙古人好对付多了。 承祖更为直接,干脆对母亲道:“娘你放心,蟊贼不堪一击。” 说罢,他对刘向禹抱拳道:“父亲,明天我带边军把铠甲藏了,村里可有无主田地,也好给他们找点事做。” 蔡氏见劝不住儿子,伤心地叹了口气,其实她也心知世道乱了有武力才能保护宗族,终归心里是怕俩儿子舞刀弄枪担上风险。 这会也不执拗劝说,出门去收拾屋子。 蔡氏刚走,承运也起身赔笑道:“二叔,你们先聊,我去给我哥把马草铡了,省的夜里再起来。” 说罢拦也拦不住,自己开门闪出去,让坐在山水画下头的刘向禹哑然失笑,无可奈何的摇头道:“这孩子跟着账房先生四处奔走,不知从哪学的,察言观色净给自家人用了。” 未待刘承宗细细追问承运近况,刘向禹已笑眯眯道:“去年新皇登基赦天下,府城王讼师来攀亲,本来想跟你大哥认一门亲,但你俩人在鱼河堡,就配了承运,算双喜临门。” “烟丝,你们知道吧,甘肃边军好这个,估计你们那的边军也好,承运去府城专门给你俩带了烟丝,泾阳切的好晒丝。” 刘向禹眼神中流露出复杂的哀伤,叹了口气又扯起嘴角:“准备了上下打点的银子和二十石糜子,想把狮子的军官解决了。” 承祖承宗交换眼神,收获双份震惊。 有二十石粮,买什么军官啊! 糜子没稻米值钱,但它也是粮,是粮,在这个时候的陕西就贵极,价值已不能用银来衡量。 拿到富裕的延安府集市上,斗米卖三钱银是有价无市;拿到贫穷破落的鱼河堡,喊多少钱都没有用,几年不发军饷他们那压根就不流通白银。 至多,至多会有人成群结队把婆姨女娃都塞过来——嘿!这人都烧包到卖粮了,婆姨娃娃跟着肯定也能有口汤喝。 但这东西,办不到太高的官,哪怕是军官。 刘承宗摇头道:“大,我们高什长,借了三斗米就有底气敢找上门,要把前年卖出去的婆姨买回来二十石糜子,给我办个什长c管队?幸亏贺守备把我遣散了。” 明显这是不值得呀,他太清楚了,如今边军的官也不值钱,哪怕都吃不饱饭,边军内部也分个三六九等,那些有过几年完整训练c经验充足c战斗力强的饿肚子老兵都在将官心腹手上。 能走门路弄到的,要么是光杆军官c要么就像去年刘承祖那样,授管队职练流民。 其实后者并不坏,刘承祖不就把他这队人练的还不错?但今年的局势,没机会再让他练兵,哪怕办到个管队,赶鸭子上架,进了战场都得死。 “傻话,那是官身!” 啪地一声,刘向禹手拍茶案,震得烟袋锅子跳起来,瞪眼道:“黑龙王庙山的族人还能吃饱饭,是我和你们三爷爷去年带族人挖了四个月的水渠!” “你老子若无功名,凭什么让老的少的跟我去修渠?凭什么让人放精粮不种去种小米?” “还没到最坏的时候,蟠龙川浅得只剩一尺,何况旱极而蝗,撑不住夏天。” 刘向禹只在最早两句有很大的火气,随后声调就低了下来,最后说到他心里即将到来的蝗灾,语气透出深深的疲惫:“世道变得再快,人心总要慢一步,百姓认官职。” 但百姓就是再认官职,说这些也没用了,刘向禹的话音戛然而止,攥住那支烟袋锅子却舍不得抽 上一口,只是轻轻用小铜锅磕着头上方巾。 刘承宗眼里的父亲是博学之人,不像他们兄弟俩,为考科举有目的性的培养,仅读过四书五经与科考相关的书籍,父亲什么都读c什么都看,做过不同的职位世上几乎没有他不懂的事情。 此时他却在父亲疲惫的面容下看见最苍白的无力感。 那无力感来自他修出水渠却无法制止河流干涸c编练民壮却无法控制时局,新一年种糜子谷子就不能防蝗,种豌豆c胡麻c芝麻就不能抗旱。 何必呢? 心向秩序的刘承祖宽阔的后背向椅子靠去,像从脊梁骨被抽掉一股魂儿,问道:“朝廷为何不赈灾啊?” “朝廷?” 回答他的只有父亲果断的摇头:“陕北都乱套了,知县不知县,不知方圆数十里受灾几何;知府不知府,亦不知方圆数百里受灾多少。” “至于朝廷不知道。” 刘承宗看着父亲,老举人这句‘不知道’是闭着眼说的。 他估计不是不知道,而是不确定或不想说。 别说有举人身份的父亲了,就连他这个小小边军都知道朝廷这两年在忙点啥——肃清阉党。 党争在他眼里头是糊涂账,因为党是党羽的党,并非党派的党,又没个入党申请,就成了随意能扣的帽子。 甭管东林c浙c齐c楚c宣c昆或者说阉党,里头很大一批人是重合的。 至少就刘承宗作为边军的所见所闻,边军们都说天启初年短暂的众正盈朝,延绥镇边军确确实实能领到军饷。 但这事在后头不大有可能发生了,魏公公得势,东林党能干事的人基本被干个干净,九千岁能不能收得上东南的税,他不知道,延绥镇边军自打那年起重开欠饷,他清清楚楚。 而如今当朝天子收拾了魏公公,再次牵连数以百计的官员,夸过魏忠贤的哪怕一句都得完蛋c骂过魏忠贤的哪怕一句都能升官。 党争,可怕的并非党争本身。 互相倾轧朝堂混乱,很可怕,但对大明这样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大帝国绝不是最可怕的。 放眼帝国,东林党有才能的人在党争中尽数报销也不能伤筋动骨;但东林党有才能的人尽数报销之后,由浙c齐c楚c宣c昆党组成的阉党才学之士再一次被报销干净,就可怕了。 短时间里再上哪去找这么多帝国人才储备呢? 尤其是这个帝国在七年里换了四任皇帝c十任首辅,一个公司连着换俩董事长就足够上下人心惶惶。 别说区区陕西旱灾,就算全国旱灾,朝廷都顾不上。 他对事态的发展极为悲观,悲观不仅源于另一个时空的记忆,更是现实情况与记忆中盖棺定论相印证之后的结果——没救了。 “大,你走吧。” 刘承宗的话说没头没尾,却语速很快声调很急:“举人哪都能去,带娘和大哥,一个月,二十石糜子在延安换百两盘缠,少点也行。” “去江南,下南洋。” 老举人嗤笑一声,定定地看着小儿子,半晌突然笑了,轻声道:“全族上下五六百口,都指着你爹呢我哪都不去。” 第二十二章 分家 二月里陕北的夜很冷,冷不过刘承宗知道老爹打定主意留在陕北的心。 回乡第二天清早,曹耀就上门来与兄长刘承祖商量着分家。 要分掉从白鹰子手上抢来的钱粮。 “你家没我们能种的地,坐吃山空不行。” “不如我带弟兄们出去寻个营生,这趟过来也算认认门,钱粮我都没动,咱分两份——你一份c我一份,回去自己给立功的弟兄分。” 他带了俩什长,一个叫杜老五c另一个叫冯瓤,以前在鱼河堡都是名人。 前者生着马脸精通易容,最擅将女尸改成男尸模样,在山西当边军时凭这门手艺让杀良冒功的曹耀等人多领了三百两账面赏银。 后者其貌不扬,萨尔浒大溃败,路上吃了人肉才活到在孟津和曹耀相见。 这俩是曹耀的换帖弟兄,萨尔浒大战后逃出来,京军火器营十七个逃兵结义,颠沛流离至今,只剩下这仨人。 兄弟俩都知道这是迟早,曹耀早晚要走c钱粮早晚要分,无非早几日晚几日的事儿。 刘承祖想着这样分钱粮也算公道,拍着刚给马梳过毛的手,在木桶里泡着问道:“这就要走,不多住几天?” “五六日吧,路上瞧见几个地儿能落脚,差人去看看,合适我就搬过去。这附近好山不少,三个县哪儿都能去,还有两件事你俩得帮我办了。” 兄弟俩没吭声,刘承宗环顾院中,指了指他们睡的厢房:“进屋说。” 曹管队跟兄弟俩进屋,在门口把俩什长留下,叫他们站在门外拦人。 俩什长虽然长得不好看,但待人接物都不错,不像刘队那俩兵头整天板着脸,他俩挺喜庆并不凶神恶煞,见着人知道问好,也知道挂着笑脸。 如果不是他们的技艺与经历,看着就和村里食力气的邻家大叔没什么两样,是很好的人。 只要能吃饱,大家都是很好的人。 人和畜生的距离从来都不遥远,就隔三天。 三天没吃没喝,好人要么变成一个很好的死人,要么就会变成一头畜生。 同理哪怕一头畜生三天吃饱喝足,也没太多闲工夫去咬人。 曹耀进屋一屁股坐到炕上,道:“粮我拿九十石c剩百石出头给你们,财货我二你八,字画瓷器都给你俩——但不是白送。” “昨夜我打听了,黑龙王庙有木匠也有铁匠,我要十辆车,还有兵器。” 曹管队说一个词就用手在炕桌上顿一下:“刀c矛c箭杆还有铠甲。” 他话刚说完,刘承祖已经摇头:“铠甲不行。” “家里有铁匠能做刀矛,箭杆也好说,私造铠甲被人捅出去要命,咱拿不出让铁匠卖命的东西。” “粮食还不够?” “不够,兴平里还有口饭吃,粮食收买不了铁匠,除非你能从外边找,送过来我寻处山坳挖窑安顿,到时让我弟承运去府城进铁,再想做甲片的事。” 刘承祖说着叹了口气,对曹耀道:“家里背风险的事已经够多了,我大早上又去练民壮,还让狮子晚点去给他打下手,十两八哪有天天练的。” 十两八说的是民壮在天顺元年被官府招募成为营兵,官给鞍马器具三两六钱c雇直银七两二钱,专事守城御寇不再归农的事,属于民壮的最终理想。 通常来说民壮并没有那么好的待遇,像如今黑龙王庙山二十四名在编机兵,官府收的税倒是照每名七两二钱收,但发给他们的工食银只有四两。 其实已经是很不错了,民兵吃地方财政,好歹还能领点银子,边军可是连军饷都领不到呢。 而且相对正规军,民壮只需要一月团练两天就够了,没人会天天操练——除了黑龙王庙山的举人刘向禹。 “刘老爷练机兵保境安民,好事嘛。” 曹耀拍着手对兄弟二人道:“那就这么说定了,我在外头找到匠人就送过来,还有,我们的家眷可就放你们这了,要给兄弟照看好咯。” 所谓的家眷无非是几个兵头的妻儿,加一块不到十个人,比起私造甲械,这事倒是简单到了极点,刘承宗自然拍着胸口应下:“这事好看,曹大哥放心,家眷就安置在宅子左近窑洞,几个小孩岁数大的,就进我们里学上课,不过” 刘承宗只顾着说,话说出口才回过神如今里学已经不教课了,只好苦笑:“现在里学都改练武了。” 他随口两句话,让先前还兴致勃勃的曹耀愣在当场,让他不由问道:“曹大哥,怎么了?” “你们家小孩,还 上学?” 曹耀疤痕下的眼透着刘承宗未曾见过的迷茫,像被巨石砸中胸口,怔怔良久,摇头憨笑:“没事,有书读好,有书读好。” 他长出口气,神色恢复正常,坐在炕边抿着嘴感慨:“十年了,萨尔浒过去十年,我跑穿北直隶,从孟津到晋地,再从晋入秦。” “所过之处,荒逃杀抢,人畜不分,好啊!真好,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农人种田c童子读书的地方。” 曹耀眼里没有文明,或许在保定府从军前文明曾经存在,但在那之后,文明向野蛮让路,丛林之中到处生着两条腿的野狗。 他们不是狼,是为了口饭走哪咬哪,顾不上礼义廉耻,也忘了忠孝义悌的丧家之犬。 时刻心怀警惕,用手里的刀谋求嘴里的饭。 刘氏兄弟的家乡对他来说就像个难以理解的桃花源,一切都在无声敦促他尽快离开上路。 这不是他该待的地方,会把爪牙褪尽。 “就这样吧,等找好地方,我再来知会你们——小心左挂子,那玩意往韩城去了,闹得动静大了免不得要被剿。” “黑龙王庙山这么好的窝,可别让左挂子的溃军抢了。” “韩城出铁。”刘承祖颔首,面上倒没有多少担忧之色:“早前俘虏说死在狮子手里的白鹰子也是左挂子收拢的人,他们对上官军着实不堪一击,但人多势众,若往这边山里钻,恐怕很难挡住。” “要不就说了!” 曹耀拍着炕上盘着的大腿道:“他们但凡稍厉害点我就投了,就说黑龙王庙的兴平里是我家,保个家眷安宁咱也不吃亏。” “奶奶的,不知道张五那几个弟兄去哪了,就你之前的管队,带一队边军跑了,我还跟那王八蛋打过牌呢,听说现在号过天星,有些人马,投奔他都比投左挂子靠谱。” 说起来曹耀居然比兄弟俩还急,摆摆手就出去了,边走边道:“我得去催催他们赶紧再寻个窝,回头你们这遇袭还能有个逃的地方!” 第二十三章 保安机兵 恐怕对曹管队而言,这世上只要是官府知道的地,哪怕在黑龙王庙山这样的穷乡僻壤,都不安全。 而于刘承宗来说,回家意味着他能一天吃两顿饱饭,并短暂过一段安生日子。 不好说这究竟是不是合适想安稳日子的时间,但刘承宗想c他需要一段安稳日子,何况他很清楚,安稳日子的时间不多了。 甚至等不到王左挂的叛军被朝廷平叛官军击败,因为曹耀。 曹耀在关帝庙住了不到半个月,寻到适合落脚的地方,二月十七曹队运走五辆装满粮食c放着斧铲的车c隔了五天又走了五辆,随后拜了关老爷,向刘老爷及刘氏兄弟道别,所有人开拔。 还拐走刘队八个人。 他运走五十石粮,留下三十几石粮食在刘承宗给曹嫂子安排的窑洞里,以备意外。 从这些被带走的粮食算,刘承宗认为曹耀的时间很紧张——带走的粮食只够他们吃到四月。 也就是说四月到来前,曹耀别管是劫富户还是与山贼为敌,都得带人打粮。 这段日子所有人都没闲着。 什长高显和田守敬带人护着刘承运往延安府城跑了两次,一方面托承运岳父延安讼师王锟代买铁料,另一方面,则是想把打白鹰子得来的字画古董等物尝试脱手,换成银粮。 但这两件事都不好干,延安府产熟铁的地方叫延长县,在黑龙王庙山东南,有百余里路程。 只好第二次过去以黑龙庙山保安机兵的名义从市面上收购矛头c箭杆,这些玩意都挺贵,延安府城的铁匠已经不愿意收铜钱和白银了,做兵器都得用粮食。 其实铁匠的工料价并不贵,只是经济崩溃的大环境下,其每日三四分银的工钱不足以让匠人在高昂的粮价面前吃一顿饱饭,这个时候只要有活儿,只要干一天活能吃一顿饭,匠人都会抢着干活。 而售卖战利品的第二件事,对讼师王锟同样是个难题,盛世古董乱世金,这些货不容易找买主,想脱手只能找那些要去南方的商人,这是个碰运气的事。 承运的岳父王锟在延安府也是个传奇人物,秀才出身,因为家里的地和商铺被亲戚霸占,自己又考不上举人,整整打了十年官司,熬走三任知县两任知府,才把官司解决。 这十年里为打赢官司一直强化其写讼词的能力,后来自家事了干脆就在延安府做起讼师。 一个不被朝廷认可的职业,通常讼师都有官面上的身份。 比如正德年间到嘉靖初年的信阳状师宋世杰,就是用衙门刑房书吏的身份代人写状子。 官场与律法不存在讼师这一职业,但百姓有这样的需求,就衍生出一种潜规则的变迁:认干爹。 要请王锟做讼师c写讼词c代诉讼,先认他当干爹干爷,再由干爹出马向衙门递状子,衙门不认也没办法,毕竟是家人。 因此王讼师人脉颇广,在延安府有一大堆干儿干女儿,各行各业贫富贵贱皆有,说起来日子过得比刘举人舒服多了。 倒卖战利这事,由王老爷做是再适合不过了。 而刘承宗,则在练兵打下手和读书之外,主要忙一件事——劝作为机兵首领的父亲扩大保安机兵之规模。 保安这个名字是刘向禹起的,意在保境安民。 但只有区区二十四人,刘承宗觉得不够,非常不够。 在协助刘向禹编兵书时,刘承宗提出了这个问题。 “里中壮男百余,妇人亦多健壮,但其不知兵事c手无寸铁,遇事难免慌乱;区区二十四机兵c二十余边军难堪大任,要练” 他搁下笔,对刘向禹道:“父亲就该把兴平里二十到五十的青壮都练了,哪怕都每月就练两天,好歹遇事能有自保之力。” 再没人比刘承宗还知道今后的陕西会发生什么事了,说句残酷的话,改朝换代的大变革里,再大的势力c再多的准备,都其实不过是尽人事,到最后能否苟全性命还是要听天命。 “机兵再加上你们,不够用。” 刘向禹翻书翻得头也不抬:“边军机兵都不行,民壮能有用?你和承祖,所图何事。” 他翻阅的是茅元仪的《武备志》,天启元年印本,刘承宗也不知道父亲是从什么渠道弄到这部书的,总共二百四十卷,分兵诀评c战略考c阵练制c军资乘c占度载五部分组成,包容古今兵法万象。 这是一部好书,但包容多而杂,是大将参考书而非基层军官所用条例,不是说不合适,而是其中很多东西基层军官根本用不上。 刘向禹目的是从中编出一册适用 于基层军官速成练兵c带兵的律令方法,献于府衙,刊行分发各地乡绅,以合家兵自守。 兄长作为基层军官协助父亲编著这部兵书自是再合适不过,刘承宗则更多的是在编书过程中加以学习。 只是越学,刘承宗越觉得父亲编书刊行四方的想法行不通一旦这部新编兵法刊行,恐怕最容易用此提升战斗力的不是乡兵,而是贼兵。 刘承宗想干什么? 往远了说,他所图最根本的自然是在接下来这场以陕西为发源地的阶级斗争中保全性命,而保全性命,长远来看,在农民军与朝廷官兵之间做出选择是个必然。 他知道双方谁是最终的胜利者,也知道农民军打破北京城后的快速倒台,但知道这一切对如何解决当下问题无济于事。 掌天下权柄的皇帝在这场斗争中尚不能保命,何况他一介武夫。 “父亲,儿子不是要做贼,是想保全宗族性命,再多救些人,能救几个是几个。” “救人,为父不曾救人?” 刘向禹摇着头叹息:“兴平里能救数十上百之众,人再多机兵就不能吃饱,可活人百余对今日陕北何其杯水车薪?” “就为父所知,大户豪家没有哪一户不施粥赈济灾民的,但同样大户豪家也没有哪一户不趁此时机用产去粮存的把戏大肆收买田土c发放重贷。” “土地是大户立足根本,你不收田有人收田,下个灾年你的田就被人买去,由此农民无食;朝廷收税二十万,地方征百万而不能上交二十万,由是军兵无饷而民力已疲,揭竿而起势所必至。” “你能救济人,然灾民流民源源不断,局面实非我等能左右,最后整个陕北都会被拖垮,所幸,陕北已经没有粮食了,他们会去韩城。” 第二十四章 自救 刘老爷看起来知道流贼会往哪儿走。 刘承宗认识许多人,都对流贼蔓延方向有所预测。 先前兄长刘承祖与曹耀就有过预测,认为王左挂会往南边隶西安府的耀州c同州打一打,那边繁华,有成熟的手工业与冶铁业,抄掠价值极大。 不过那是他们作为老兵以己度人的看法,这会刘承宗看父亲也对流贼活动方向有所预料,当即露出极大兴趣,问道:“父亲以为,流贼会离开陕西?” “流贼,这个名号好!” 刘向禹重重点头:“今日之陕北,贫民不为盗不可活,只可为贼,为父以为此流贼非流民为贼,而是流动之贼。” “陕北贫民源源不断,依为父任税官所见所闻,陕北可为贼募兵之地却无养兵之粮,方圆千里之内,纳粮最重而兵力不足之地首推山西平阳府。” 平阳府,在延安府越过黄河的东南,古称河东,地形地貌与关中盆地相似,土壤肥沃雨量充足,从陕西的韩城东渡黄河即可进入平阳府。 “待流贼势大,陕北无可养兵之时,其必大举入晋,陕北自救的机会就在这时了。” 姜还是老的辣,刘承宗从未想过自救之类的事,这会听了刘向禹的分析,对农民军接下来的发展又有更加清晰的认识。 农民军真正立于不败之地,不是说打仗能百战百胜,他们赢不了,对阵成体系的官军,他们连一场仗都赢不了。 但只要提供其生存的客观条件不改变,永远有源源不断的生力军加入农民军。 刘向禹把原因说得很清楚了,农民要饿死c官军没军饷。 前者令百姓土匪化,后者令流民军事化。 这样的环境不改变,官军哪怕坐拥再凶悍的战斗能力,能把叛军剿灭一百次,叛军还是会在这样的土壤里复起一百零一次。 腐败使行政效率低下,朝廷要收二十万税金,从地方百姓手里收上去的钱就已达百万。 这样的时候,刘向禹还在想自救。 “父亲如何自救?” “流贼入晋之时,朝廷应已回过神,以皇帝圣明必免秦地赋税,下诏赈灾;我等士绅修壕筑堡,广修水利以资灌溉,各乡都县府收纳流民攒里并甲,待流贼回还,有其生理之地,自不会再兴作乱。” 刘向禹说的很简单,道理也很简单:咱陕西农民向来老实巴交,只要还能有一口饭吃,绝不会以作乱为荣。 同时他对朝廷也有很大的寄望,指望朝廷赈灾c免税。 可这在刘承宗眼中完全是接收信息差异造成的幻想。 他老子看到的是黑龙王庙山的百姓不太容易过活,但去年兴修一番水利,今年的地照样还能种,延安府城还没乱,有些地方确实灾情紧急,但他没有亲眼见到脑海里完全没有概念。 最大最大的破坏,也无非是整个村子的人都逃进山里没了影。 所以他认为朝廷到现在没赈灾,后面只要腾出手来赈灾了,事情还是可以解决的。 刘向禹一手保全下来这个如世外桃源般的兴平里,就仿佛所有村庄稍加用心,也有回天之力一般。 可这已经是他有两个儿子在边堡当兵,一路所见所闻都告诉他的结果。 换了别的士绅,他们所生活的高墙大院就是一座边墙,将边墙外茹毛饮血的蛮夷统统阻隔在外,正常的士绅与官员,难以知道如今的陕北究竟是什么情况——哪怕他们就在陕北。 “父亲,若要筑堡,现在就筑;如要练兵,兴平里最好全民皆兵,儿子算过,每队五十人,二十至五十的青壮尚可再编五队。” “同样也能编四队健妇;余下十二往上的孩童,还能编三队。” “这十二队民壮,合一队在编机兵,机兵队每日操练c民壮队每日三队操练,则每月机兵练二十四日c民壮练六日。” “就算修堡自守,他们也更容易听令行事,遇事自寻队长也不至太过慌乱,即便真遇上事不可为,逃起命来也不会有太多掉队的。” 其实正常的练民壮就这点作用,每月操练六日,让民壮懂个号令c熟悉营阵,遇事各寻首领不慌张就算训练卓有成效。 而经过年月积累,他们也会拥有不一般的军事常识,能适应战时编入正规军的需要。 刘承宗提出这样的建议,也有更深层的打算,他抬手指了指正在阅读的兵书,道:“还能从乡亲里挑出识字的,团操的下午教其他人识字,等新书编好就教给他们。” “父亲也说了,陕北不缺兵力,招兵很容易,只要民壮学会这些,将来情况 变坏不可收拾,也能让他们就地募兵,稍加训练全部当队长。” 这种目标就有点宏大了,引得刘向禹为之侧目。 哪怕不算健妇队与童子队,单机兵合民壮六队,就有三百人规模,若有一日情况有变,受到折损剩下一半,也还有一百多个队长。 再收拢流民,一队五十人就是五千民兵,那可就比一个满编营还多了。 在大明一个标准营通常是三千规模。 刘向禹有些意动,这些都是早做准备的事,如果情况真坏到需要他们组建一个营,那局面必然已沦落到朝廷没工夫管地方擅编士兵的时候了。 单从这一点上,他能感觉到儿子对时局下一步发展远比他悲观。 “真要到那一步,再准备恐怕就晚了”刘向禹摇摇头,回过神道:“此事我还要与族老商议再做决定,眼下有几件事要你后面去办。” “筑砦所需土方木石,让承运找窑厂,你和承祖这几日寻地方看哪里适合筑砦,丈量方位算出所需物料工力。” “还有机兵的兵器,延安卫只给拨来鸟铳四杆,倒是还能要些三眼铳c快枪之类,但火药不足,到时会误了大事。” 说着,刘向禹在桌面上堆成小山的书册中寻觅着,从一册书里取出夹在中间的几张纸,递过来道:“我左思右想,还是要用弩,对付流贼,连弩为上。” 刘向禹递过来的图纸上,正是一具连弩的各件构造,他说:“你拿去寻木匠,先做一副,若合用就再多做些,教民壮操练。” 一 注:凡民间私有人马甲c傍牌c火筒c火炮c旗纛c号带之类应禁军器者,一件杖八十,每一件加一等;私造者加私有罪一等,各罪止杖一百流三千里。 非全成者,并勿论,许令纳官。 其弓c箭c枪c刀c弩及鱼叉c禾叉,不在禁限。 ——《大明律·兵律·军政·私藏应禁军器》 第二十五章 防窃具 连弩,在古时候是高科技。 不过到明代,连弩早已不是军国之器,不过民家妨窃器具而已。 刘向禹拿给刘承宗的图纸上,弩有矢匣,可盛矢十支,依靠重力射出一矢落下一矢,匣有力臂连杆,既能推弦也能上弦,只需做出推拉动作,即可快速射击。 这东西很大,在弩的前端有镂空的握处,而尾部则有弧形撑,直接撑在胸腹。 它的制作比普通弩工时久些,因其上弦容易,故劲力并不如腰张大弩,何况机匣落矢不易给矢尾装羽,射得远了容易空翻,难以命中。 所以才使用撑在胸腹推动射击这种不易精确瞄准的动作。 设计目的就是为对付近程无甲敌人,十步二十步,能有个大概准度就够了。 刘承宗对图纸做了个小改动,把弩前下方镂空的握处换成了更舒适的握柄。 兴平里的木匠老大爷晌午拿到图纸,还没等到傍晚,就让小孙子跑到刘家峁上找训练机兵的刘承宗,让他去弄根弓弦。 其实对有工具的熟手木匠来说,弩尤其是民用级别的连弩最为好做,合适的弦却不容易找,因为这个不在他专业范围内,手边没现成的。 倒是猎户平时用的猎弩比连弩还要难一点,因为猎弩的机括要用金属,连弩没机括受力的是弩身,只需要在扣弦处镶一铁片足矣。 弦嘛,对刘承宗来说不是问题。 他会做弦,而且怀里常揣个几根备用弦,这次回家没少带,正好派上用场。 等到第三天,一张连弩和十根木箭就被送到刘老爷手上。 由于仅用于实验,连铁簇都没用,弩矢只是八寸长的削尖木棍,刘家峁上举人老爷穿着大袖道袍,把弩机往腰上一撑,把着连杆上下开合,一支支木箭就以极快的速度向鸟铳靶子射了出去。 射速挺快,在第六支箭射出去后卡了一下,刘举人端着连弩磕了磕机匣,接着把剩下三支箭射出去,这才活动着不停扳动连杆的手道:“还挺累人,看看准不准。” 刘承宗在一边面容疑惑,过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老爹这是读书读的眼神儿不行了,干脆道:“很一般,一个射在土靶上c仨命中后没钉进去弹掉了,还有六根打歪了。” 打歪肯定跟技术有关系,熟练后命中率肯定是能提高一部分,但杀伤力确实不高。 “大,这也就十四五步,木矢钉不进土靶,贼人在这个距离只要穿个衣裳,多半也就皮肉伤。” 他对连弩的杀伤很不满意,说句难听话让他再往前走几步,直接用投飞刀的本事都能把削尖木矢扎到靶子上。 这份力道让他想起小时候,十二三岁刚学弓,李鸿基用的那张小轻弓。 不过驿站弓箭匠的乡下手艺,还让李鸿基玩坏了缠着破布条子,卖相粗鄙得很。 可区区二十斤的弓力,就能把箭射的崩响,钉在厚木箭跺上哚哚直响,劲道可比这连弩大。 不过刘举人对这连弩满意极了,走上前把木矢该捡的捡c该拔的拔,抱着连弩笑道:“力道小些不碍事。” “只要它用着顺手,这才只是单撑弩,给妇人用正好;兴平里不缺下力的庄稼好汉,胳膊上有两膀子力气的人多了。” “今天回去把家院种的竹都劈了,拿去做二撑c三撑,再让铁匠打一批铁簇,二十步。” 在古中国使用弩的漫长岁月里,它像弓一样,发展得极为成熟,并随唐宋以来火药c火器的出现而逐步减少军国重器的成分,下沉入民间,其构造已成为不难获取的普遍知识。 刘向禹说的二撑c三撑是弩臂增加力道的一种结构,通常来说弩臂也可称翼,翼以坚韧的柔木为材,选取厚度恰到好处的单翼结构自然杀伤力最大。 但良材难寻,若在制作成本与成品效用寻找适中的方式,多撑翼结构则更为合适。 以并不是那么粗的柔木做单翼,单翼下垫依次缩短的厚竹片,有三撑的c五撑的c七撑的,不过到七撑那种厚度,单人拉不开。 这种结构很少装在连弩上,通常适用于克敌c神臂那种一次射两三支弩箭的守营大弩。 刘向禹的三撑连弩,只是艰难时期材料难以获得的无奈之举。 “还要做一批三撑劲弩,卫所有草乌毒,配成药弩发与射艺精湛之辈,使中者立毙,亦有吓退之用。” 刘向禹放下连弩,拢着三寸短须道:“兼建城以守c百弩齐发,任贼猖獗,也不得扰我兴平里。” 百弩齐发? 刘承宗笑得像只偷了鸡的狐狸,百弩齐发必然是 个较为夸张的说法,但话都说到这份上,少说四十张弩是要的吧? 四十张弩,甭管单撑还是三撑c连弩还是劲弩,就得有四十个人操控。 何况五大三粗的汉子用单撑连弩是浪费,那东西就该留给半大孩子与妇人,至于格外健壮的妇人与壮男,就还是要用劲弩更合适。 “大,要这么准备,一队机兵肯定不够,怎么也得五队,练弩兵,练弩兵好啊!” 他边说边笑,还扳指头道:“全民皆兵,势在必行。” 弩是好东西,在刘承宗眼里,弩是了不得的好东西,原因就一个——它和鸟铳很相似。 尽管弩和弓非常相似,尤其中国弩基本上就是把一张弓放在弩身上,但合格弩手未经过弓箭学习,拿上弓还是射不准。 换了鸟铳就不一样了,合格的弩手只要熟悉火枪操作,很快就能把火枪用顺手。 而在杀伤力上,这两种兵器在战场上的定位也基本相似,刘承宗认为在兵器比较上,鸟铳要优于弩。 这种优势不在于杀伤c射程,那些都可以不提,只在于一点,弩全靠人力。 在射击过后,弩手提刀作战的效率下降,鸟铳手却能加入步兵队列提刀搏杀。 单这一点,就了不得。 却没想到刘向禹再次没接话,只是站在山峁边缘俯瞰群山中的小村半晌,才道:“等城砦建成,先把承祖和你的终身大事办了。” 第二十六章 上游 时间进入三月,整个兴平里越发忙碌起来。 到了要在地头下苗的时候,男女老少齐下田不说,就连刘承祖的边军也跟着下地忙碌。 这一幕并不意味着田园牧歌,下个月就是施肥的好日子,家家户户把后院粪坑腐熟的粪挑出来,施一亩地能臭两三里。 对边军来说,挑粪施肥这事虽说早前在鱼河堡谁也没少干,但在兴平里,哪怕铠甲都被刘承祖扒了藏起来,单穿便服也都有一股子大老爷的扭捏劲儿,只能安排他们跑到河边挑水。 说起来边军都普遍更喜欢挑水或去地里帮忙,否则他们就会被安排去府城和郊野矿山买物料——那活儿无聊,而且还有很高的危险性。 三月初,承运带田守敬去东边矿场买砖,那边的矿工混同流民造反,砖窑火都灭了,有人放冷箭差点把承运射死。 最后砖没买着,硬是从那边带回俩矿工,跑到村西头还要再多盖个砖窑。 哪怕没危险,一出去日,成日吃干粮蘸大酱嘴巴里也淡得发慌。 在村里帮忙就不一样了,地里韭菜眼看着就长高,忙完顺手砍上一把,再拔根萝卜,回去就能用豆油炸丸子吃,更别说还有村里人给农忙准备的糜子饭。 而且他们还发现了邻居。 有邻居不奇怪,只是灾年里可太难遇见邻居了,从北偏西流向南偏东的蟠龙川在灌溉季节里水流量进一步减少,明显是上游有人也在灌溉,而且看起来人还不少。 刘承宗带数骑沿河策马而上,走了几里地,突然发觉黑龙王庙山不是一座人间孤岛。 上游二十里范围内,河西河东散布七个村庄,他们都依然能靠着这条河对田地灌溉,灾年一样对他们没太大影响。 守着河的地方,还能活人,河流两岸开垦了不少新田,人们放弃过去的肥田,为方便灌溉开垦了临近的野地,就连山上都开了荒。 搁在太平年景,净是些五十年三代人都开不出来的荒地,如今却被人打理得井井有条。 几个村庄对他们不算热情,有四个村子修出栅栏,远远的在田里见到刘承宗这几个骑兵就往村里飞奔,青壮端着猎弩c棍棒叫喊着驱赶他们。 另外仨村子倒是胆大,愿意搭上两句话,不过也都一个意思:这地方没粮,甭管是兵是民还是匪,请往别处去。 “就这么一请,几个村子的情况都摸个差不多,他们互相拆台。” 回到兴平里跟兄长合计的刘承宗提起事来止不住笑:“往北河对岸有个村子叫丁家站,五十多户,管事的叫丁老爷,没别的能耐,生了八个儿,号丁庄八狼。” “八只狼去年收夏粮时打死了税吏,全村数日子过到现在,就怕官兵去讨,他们的事是河东老庙庄鲁兄弟告诉我的,老庙庄也是七八十户,管事的就是这鲁氏弟兄俩。” “俩庄子水火不相容,几十年前就因为抢水拦河常打仗,鲁兄弟以为我是兵,让我去丁家站打粮,我就套套话。” 一旁的刘承祖听得直皱眉:“咱下游的还没带人去打仗,他们打什么?” 诶? 刘承宗一寻思,是这个道理呀,这俩村子在上游拦河断水,我们下游的兴平里还没拉上青壮跟他们打仗,他们俩倒先打起来了。 “今时今日,就是将话说到明处,守着这条河,各乡里村庄都不过是剩下半条活路的可怜人,竟还想着先置对方于死地。” “人呐,就这德行。”刘承祖感慨一句,跟着问道:“这一百多户人不能齐心,用处不大,其他村子近况如何?” 刘承宗摇头道:“还有个宋家沟,有点远,没能过去看,不过情况差不多,有五个兄弟被人叫做五虎,这种时候谁家男丁多谁说了算,除了他们就是最北边的纸坊了。” “纸坊这个我好像听说过。”刘承祖闻言思索片刻:“在上游泉眼造纸的,姓王还是姓什么?” “姓石,商贾叫石嘉志,挺文气的名字。” “别管他叫什么了,造纸的好,造纸有竹子,明天我带人去买点竹子,剩下的弩就都能成了。” 经过刘承运差点在砖窑被人放冷箭射死的经历,让兴平里族老再一次认识到局面坏得不可收拾。 坚定了设城砦练族兵以自守的决心后,刘承宗关于全民编兵的提议也被族人接受。 不过最终全民皆兵的在组建方式倒不是照他想法,以五队青壮c四队健妇c三队童子队机兵编成十二队。 兄长刘承祖提出更好的建议,兴平里能够上阵的男女老少四百八十八人,连同边军一起,编为前c中 c后三队。 壮男为前队,健妇少年为中队,老弱妇孺为后队。 其实也就是战兵队c预备队和辎重队。 定下规矩,前队隔日操练c中队三日操练c后队五日一练。 练兵日被刘承宗分为四科,上午两科下午两科,分别是号令队列c军法条例c开蒙识字和兵器用法。 农忙的时候,上午两科停练。 在城砦修成之前,提升军事能力非朝夕之事,加强组织能力却迫在眉睫。 乡人动手打仗肯定是贼人杀到家门口,到时候不说杀贼,有组织能力至少就有防御的可能。 在边军里待了一年多的刘承宗对刚整编成军的兴平里民壮是什么成色再清楚不过。 五十名填饱肚子的边军能把白鹰子上百人打得四散而逃,换过来也一样,见过血的贼兵也同样能用一半兵力把新编民壮杀得血流成河。 何况他们这会连武装前队的兵器都不够,像样的铠甲仅有十四领,任何伤亡都会重挫乡民投身民壮的积极性。 搁在二三百人里,伤亡四五人甚至七八人都只是一粒沙,可担在个人身上,一粒沙就是一座山。 一座哪个家庭都扛不动的大山。 俩兄弟在村郊细细敲定去北方蟠龙川泉眼纸坊购入竹条的事,一不小心聊得晚了点,等到黄昏就见十六小跑出来,小光头锃光瓦亮,呼唤道:“管队c狮子哥,老爷叫你们回去呢,家里来了客人,是府城的大人。” “府城的大人,你这毛脸小贼从哪听来的?” 刘承宗笑着拍着十六的小脑瓜,这孩子看着有灵气,被老爹要到身边当跑腿小伕子,收拾一番倒显得干净多了:“大人们哪儿有功夫到这来。” “真是府城的大官,他给老爷说,王左挂打耀州了。” 第二十七章 老师 王左挂打耀州了。 刘承宗想过,也和曹耀c兄长刘承宗c父亲刘向禹讨论过,大家都认为王左挂会向南进军,甚至攻打城池。 但当真真切切的从别人那听到王左挂攻打耀州的消息,还是让人感到意外和惊讶。 因为对王左挂来说攻打耀州可能只是笔经济账,随其夹裹流民c军兵越来越多,不得不攻打州府c抢掠城池维持粮草。 但在外人看来,这更像是个政治动作。 不打城池,王左挂是流民帅c是山贼c是强盗c是马贼,是什么都好,还谈不上反贼。 打了城池,就是叛军。 怀着这样的心情,刘承宗与兄长一道回到家中,刚进院子,就听中厅传来父亲爽朗的笑声,远远望见客座上有一青衫客,正端茶碗捻着内里果子边吃边笑。 他从没见过父亲这样吃茶。 九品官的收入与寻常百姓没太多差别,至多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条件,但工作应酬,生活水平却要稍高,相应的开支也大一点。 过去总是搬家,在米脂c延安府城都住过几年,不变的是家里总有各种规格的陕茶c陕酒,以供迎来送往。 当然这各个规格,也是在条件允许的标准之内,差的黄龙山茶叶沫子,赶上好时候三钱银买一大包;比较耐泡的商洛山泉茗c更好的略阳子午仙豪,贵贱不一,多少都要备些。 但他从没见过这样吃茶,有点时髦——青衫客端耀州青瓷茶碗,手边茶案摆漆木托盘,盘中置柳木箸c耀瓷匙及青缎客手巾一副,边上还有小铜盆盛着清水。 碗中茶已饮罢,客人不用箸匙,使尾指勾碗中果子小口尝着,看上去有松子和核桃。 反正这东西刘承宗没喝过,他有限的经历也不能想象这两样泡茶是什么味道,以至于到这时才认出厅中坐的客人,惊讶道:“先生?” 青衫客而立之年,鼻梁上戴着副玳瑁圈铁直腿圆片眼镜,早就听见有人走动的脚步,不过只当是刘家宅子走动的闲人,并未抬眼查看,只待听到声音这才抬头挑挑眉毛,向上推推镜子定睛一看,笑了。 “祖宗哥儿回来啦?” 这句祖宗是他俩兄弟名字的笑称,这时代人们常叫孩子叫哥儿,哪怕宫里的皇帝,叫大儿子也会称哥儿。 刘向禹那边故意收敛笑意,笑斥道:“还不快给杨叔见礼,两个无礼小子!” 兄弟俩当即一脸正色叩头行礼。 客人是他们老熟识了,名叫杨鼎瑞,字星庄,安塞人。 刘向禹在延安府城做儒学训导时,杨鼎瑞就已经从生员的身份考取举人,因为还有考取进士的志向,既没跑地方官府的缺c也没出去找工作,继续留在儒学学习,偶尔当代课老师补贴家用。 所以刘向禹跟杨鼎瑞算半个同事,兄弟俩则是杨鼎瑞的学生,跟着他不但学过文c还打下了喜好运动的基础。 而且在刘承宗这儿,没少挨杨鼎瑞的揍。 原因就在杨鼎瑞鼻子架的眼镜上。 在明代,眼镜这一用具在官宦商贾等富有阶层基本普及,但大多为老花镜,人们很少近视。 一来是寻常人家,极少有用眼过度的需求;二来则是读书人有做官的需求,做官不单需要学识,对形体也有要求。 而学习过程中由于教育资源并不集中,并非后来一个老师对数十名学生,普遍为一名先生教四五名学生,坐有坐相站有站相几乎是读书过程中的硬性规定。 基本上没有趴在桌子上写字看书的机会。 杨鼎瑞就因出身微寒,没有像样的老师管教,从小落下近视的病。 在这个时代,近视被称作能近怯远症,是病的一种。 刘承宗跟他学习时,杨鼎瑞还买不起水晶眼镜,只能自己眯着眼睛凑近读书,抬头看见刘承宗有样学样就拔出戒尺朝屁股一顿抽。 既然认为近视是病,杨鼎瑞便没少求医问药,汤药没少吃c针灸没少做,最后还是戴了副眼镜解决问题。 用杨鼎瑞当年的话说,他遍阅古代医家之言,最后认为这病还是得预防为主,在读书时经常推拿经络c出门运动最靠谱。 所以传了刘氏兄弟一套推拿手法——跟另一份记忆里眼保健操差不多,还经常读书个把时辰就带他们出去跑步爬山打猎。 当然,打猎是杨鼎瑞自己用弓打,兄弟俩只负责跑步c爬山c背经义和背猎物。 直到他俩随父亲去仕官米脂,跟杨鼎瑞的联系就断了,后来听说杨鼎瑞考上进士去了北京,距离更为遥远。 “好了,师生之间不必见外,来坐下吧,一晃八九年没见,见面就让俩娃儿先把黄金万两卖了可不成。”杨鼎瑞扬臂抬掌止住兄弟俩,转头对刘向禹笑道:“小狮娃都成汉子了!” 兄弟俩坐下,大哥承祖笑道:“听十六报信,说府城的大人登门,我俩赶紧跑回来,没想是先生来了。” 杨鼎瑞穿着宽袍,笑起来有温文尔雅的气质,摆手道:“我算什么大人,不过当了几年贰佐官。” 贰佐官,其实就是二把手的意思,通判c同知c州同c县丞c主簿都是贰佐官。 比方说一县之地,长官自为知县,县丞和主簿都可称佐官,排衙门老四的典史例外,叫首领官。 因为诸多官员都办事c只有典史办人,直接跟县中百姓打交道,典史不是县衙的首领,是百姓的首领。 他回延安府仕官,在回避制度下,作为本地人他就是一路升迁,除非调往临省,否则也只能当贰佐官不能主政。 说着,他笑容收敛,摇头道:“辞了,不干了。” 杨鼎瑞笑起来虽文气,但收敛笑容那一瞬,还是让刘承宗从心里突了一下。 不光是因为小时候被老爹扔给他管教,屁股被抽过好多次。 还因为他清楚,看起来文质彬彬的进士,性格也格外的刚。 “先生怎么辞了官?” “干不下去,跟你们父亲差不多。如今延c庆二府诸县主官佐官缺额近半,不是想不想做事而是想做事都做不成。” 随后他又指指自己鼻梁上架着的眼镜:“我也做不得主官。” 气氛变得沉重,杨鼎瑞道:“恐怕朝廷在陕西不成了。” 一 注:能近怯远症——《景岳全书》卷二十七。 第二十八章 木匠 最近遇到的人真是,怎么说呢?真是一个比一个悲观。 刘承宗这样想着,带着小钻风走在村郊的小路上。 老爹派小十六把他和兄长喊过去是为跟杨鼎瑞见礼,也有些想让他俩作陪吃饭的意思,不过话聊到朝廷大事,就把话题岔开,将他俩撵出去了。 打发刘承祖去练兵c让刘承宗把弓弦给村东郊的木匠大爷送去,再去北山口的铁匠那看看还有什么需要。 刘承宗就听见杨鼎瑞说朝廷在陕西不成了,却没来得及听他细说到底为啥不成了。 只知道这位天启年的进士c朝廷一府贰佐官居然辞官弃职,让他心里痒得不行,迫切想知道更多来自府城的消息。 小钻风背上挂着小布包,装了一堆弓弦弩弦,全是他这段日子闲暇做的。 弓弦和弩弦的制作材料c制作方法都不一样,弩弦用麻线c弓弦用棉线,先用棉线做骨c再加以横缠,足够结实,就能做成一根合适的弦。 这不是最好的弦,比不上柘木蚕丝作骨,却也比口外的兽筋纤维弦更合适耐用。 他带数十根弦,却没有数十张弓弩,弦和箭杆一样都是消耗品,一张弓弩至少要配弦三根以供备用,才能在使用时不出差错,力求不伤射手不伤弓。 跟弦和箭杆相反的,箭头不算消耗品。 至少在边军序列里,所有箭头都是锻造而成,做工精良,基本上用不坏。 好几年前,他买过十二只锻打箭头。 从军一年,参与口外烧荒历经小规模遭遇战两场c打猎二十多次c每天打靶,打坏的箭杆没有一百也有八十,留在手上箭头反倒越来越多。 如今箭头他有四十二只,除了去年射到河里捡不回来的两只,射箭近十年,刘承宗估计当初买的箭头有能陪他入土的荣幸。 木匠家离村子不远,避开田地守着山林,倒不是在这方便进山拾木头,这年月的木料都靠买,有的是专门进木料的商号,只是他们家没赶上族里分房分地,好地方都没了,只能在村外住下。 老匠人是承宗的叔辈,名向良,由于匠户出身,早年跟随其父受征召远赴云南,而后随军队兜转十余年才带着儿女三人与辽东媳妇回到家乡。 回来他们家俩儿子连正经名字都没有,就叫刘三和刘五。 刘承宗来时,细犬小钻风比他跑得快,抻着四条长腿就自来熟的进了院子,跟木匠家拴着护院犬对骂起来。 主人才在后来姗姗来迟,喝退了小钻风,抱拳笑道:“良叔,我来送弓弦,看看有啥要帮忙的。” 院子里热闹极了,栅栏边堆放了大量竹料木料,这都是刘承祖前些时候去北方纸坊要来的东西。 满地竹屑木屑里,刘向良一家五口齐上阵,忙活得热火朝天,几具弓胚正在他们手中刨子下慢慢成型,不远处墙上挂着两副已经上好油的弩与八张弓。 弓弩这东西无非就是一个用具,往好了做,阴干一年的木料c隔一段浸油c弓臂贴筋角等一系列工序下来,两年出一批好弓。 但要求速求快,也不是不行,质量上肯定要差点。 求啥得啥。 “狮子来了。” 刘三刘五打个招呼就继续干活,老木匠停下手里活擦了把汗,上前道:“没啥要帮忙的,让咱做的东西都容易。” 自从刘向禹和刘承祖把所有青壮编成三队,他们在兵器上缺口极大,根本无法进行正常操练,每日除了早上绕山跑步c挖掘沟渠之外几无他法。 所以只能麻烦铁匠c木匠,给人们多做兵器。 兵器,一切从简。 刘承宗笑着回应,边走边指着墙上挂好的弓随口问道:“向良叔,那是做好的弓吧?” 在老匠人点头后,刘承宗顺手握起一张提在手上,唤来小钻风上起了弦。 弓的结构简单c材料简朴,是用双层竹条胶合,握柄与弓梢用木料加固,缠了麻线,握起来手感还不错。 上弦后刘承宗小心将之开满,点头道:“体良叔的手艺好,弓力很轻,拉着很软。” 兴平里这批弓的要求就是尽可能轻一些,以二十斤为佳c最重也不要超过三十斤。 将来用弓的都是庄稼汉,不乏能开五六十斤战弓的人。 但精于箭术的刘承宗清楚,弓箭不是一力降十会的手艺,恰恰相反,是一会降十力。 再大的力气,射不准算白搭;而射准了,哪怕二十斤的弓,照样能用来杀人。 动作c技术才更重要,初习射术的人,弓越轻, 越容易让他们以较好的习惯固定动作。 何况就算第一批射手练出来,这些轻弓也能给三队乡兵里的妇孺用。 辛勤工作为人欣赏,能让任何人为之喜悦,刘向良也不例外,边走开边笑道:“瞧狮娃你说这话,你叔可在辽东给朝鲜造过弓——我去给你摆个靶子你试试。” “叔还去过朝鲜,啥时候,朝鲜之役?” 刘向良笑眯眯地在院中老榆树上挂了个木牌,这才摇头笑道:“我去云南时朝鲜之役就早打完了,我想想啊,那是万历四十一年吧。” “就他们老王病死的时候,新王叫什么光海君,也不知是怎么,反正将军就让军匠们在辽东做弓,贩往属国快试试这弓行不行。” 刘承宗没带弓箭,出来遛狗只在腰上挂刀,只好在院里寻觅一筒新做木箭,都用箭端处理过非常平直,箭头则是竹子削成三棱。 他看看竹箭头,又看看不远处的木靶,向刘向良投去疑问的眼神。 老木匠心领神会,乐呵呵道:“杨木,放心射。” 刘承宗是担心射木靶会把竹箭头射坏,不过这会听了靶子是杨木就放心了。 杨树这玩意一年长老粗,木料也软的很。 他没敢多退,先在离靶子十步距离开出一箭,见上靶后才退到十五步,最后在大概二十步距离射箭,之后就不再射了。 离得再远,即使射中也很难上靶。 就像他所想象的那样,这张竹弓射出去箭速很慢。 慢到有把握自己站在箭靶那让人射,让他动就能闪开c让他拔刀就能把箭拨走。 不过还没等他对刘向良说出用竹弓射箭的感受,听不远处就有人鼓掌叫道:“射的不错,狮娃射箭的动作很好啊!” 转过头,是进士杨鼎瑞,迈步上前拿过竹弓看了看,道:“怎么不做长弓?唐长弓。” 第二十九章 长弓 杨鼎瑞是专门过来看兵器的。 这人没练过拳脚枪棒,但有副好身体和一手很俊的箭术,这几乎都是读书给他人生带来的改变。 好身体是因为读书近视,人们普遍认为近视是病,连带着认为杨鼎瑞是体弱多病的人,就让他打八段锦c爬山c打猎。 八段锦不是武功心法,只是古代类似广播体操的锻炼方法,说白了就是靠一套动作让身体每个地方都动一动。 动动就比不动强。 后来杨鼎瑞中举,改善生活条件变得有钱有闲,这些就都成了爱好,更喜欢看书,找古代射箭书籍c兵书c农书,什么都看。 说到底还是经济基础决定其他事,中举后成了生员朝廷养着,更多的书都能想办法看到,甚至为找一本书能出去游山玩水俩仨月,反正有功名出门连路引都不需要,自在的很。 “你们这最合用的是长弓,巨唐募步兵多用长弓c宋代乡勇亦使这个,五十斤筋角弓可抵七十斤长弓,七十斤长弓可抵百斤竹单弓。” 杨鼎瑞眉飞色舞。 他是进士出身又是刚辞了的府官,开口间自有上位者气概,让习惯听命行事的木匠刘向良甚至不知道他是谁就把铅笔c墨斗各个拿来,好生放在一旁。 杨鼎瑞端着盛放工具的木片,在地上兀自寻觅,找到块六尺长的木料,自顾自绘画起来。 他说的长弓,刘承宗知道,但从来没见过,那是种盛行于唐宋之际的单体木弓,到明代民间偶有,但朝廷战弓用的都是效率更高的筋角弓。 兵器的选择一方面看自己的科技,另方面也要看面临的敌人。 筋角弓是最好的弓,照杨鼎瑞的说法,刘承宗那副弓力七十斤的弓就能抵得上百斤长弓,至于竹弓更是顶得上一百三十斤。 一百三十斤,已经超过上力了。 在明初永乐年间,朝廷定下的战弓四等,是从四十斤到七十斤,当时七十斤就是上力。 而至万历天启年间,战事频发,北方先有俺答汗的具装甲骑c又有建州卫龙虎将军努尔哈赤的双甲骑马重步兵,对弓力提出更高的要求。 如今边军上力是一百二十斤,而下力是七十斤,刘承宗目前使用的就是张七十斤的弓。 从前他能用百斤战弓四箭连珠,但现在用七十斤有时候想放个连珠箭还会出意外。 合适,就是在杀伤c精准与连续撒放中寻找一个平衡点。 再轻的弓,就要去卫所找了。 长弓的优势是容易制作c材料单一c工时较少,而且耐潮湿。 最后一点在如今气候干冷无比的陕北没用,但其材料单一c工时较少的优势确实非常合适兴平里经济崩溃的大环境,材料不像以前那样容易获取。 看着挥笔划线的杨鼎瑞,立在一侧的刘承宗缓缓颔首。 没有足够筋角弓的条件下,长弓算条明路,一条符合刘承宗规划的明路。 “就照着这个做,我会在这住几天,老人家做弓有什么地方不懂可以问我。” 很快,杨鼎瑞的图画好,甚至还在旁边画了训弓架,回过头发现刘承宗在愣神,这才发问:“你在想什么?” “嗯?” 刘承宗回过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才道:“兴平里需要一百五十张竹弓c四十张连弩c三十张长弓嗨,能做多少算多少吧。” 说罢,他转头看向杨鼎瑞。 其实他很想问问,杨鼎瑞即便辞官,跑到他们这荒山野岭做什么,还要在他们家住几天。 不是不欢迎,只是蹊跷。 大灾当前,人就算无所事事都觉得心慌,全然不是该游山玩水走亲访友的时候,何况他们家跟杨鼎瑞好多年没来往了。 不过这样问太突兀了,显得无礼,他只是问道:“先生从前任职府城,知道的事情多,我听说王左挂打了耀州,您觉得,我家尚有时日几何?” 杨鼎瑞脸上并无意外神色,沉吟着朝院外走出几步,才转过头眯起眼一副困惑模样:“时日几何,为何这么说?” 刘承宗自然亦步亦趋,也走出木匠的院子,道:“耀州是河西富裕之地,有瓷窑多矿山,流贼群起,官府必救,官兵至c流贼散,时间不多了。” 他把两手在身前张开,意思再明确不过。 流贼散开,整个陕北大山再无宁日,不论这些小股贼人会不会找到蟠龙川的黑龙山,都将使周遭脆弱至极的村庄经济雪上加霜,情势只能更乱。 “官军至流贼散?小狮子,只怕你把官府想太 好。” 杨鼎瑞冷笑一声,摇头道:“我从府城回安塞,再自安塞城至此,所过之处之秩序井然者,唯黑龙山而已。” “官府寻遍门第,无人知晓打到耀州的是王左挂还是王嘉胤,亦无人知晓固原边军可在其中,又有多少人马。” “各地饥贫,人心慌乱,短则一二月c长则二三月,我想未必是官府击败耀州流贼,兴许清涧c安塞的流民化贼,就会抄掠过来,那边的混天王势大,你家在此据守,需早做准备。” 杨鼎瑞说归说,语气里对局势也有诸多不确定的情绪,这样的事没人能说的准。 流贼大举而来的可能几乎没有,至多不过是过境而已,但小股进犯的可能却让谁都说不准。 说话间,不知杨鼎瑞做了什么打算,突然没头没尾地转过身,正色道:“狮子,护我去趟安塞吧。” 安塞县,是杨鼎瑞的家乡。 安塞县也是高迎祥的家乡。 还没等他发问,杨鼎瑞顿了片刻,继续道:“我在安塞杀了人,一路逃的匆忙,家眷还在安塞,想请你护我回去,带出妻儿,另寻安顿。” 刘承宗转过头,从杨鼎瑞眼底看出浓重戒备。 仿佛——仿佛这事在杨鼎瑞心里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 也许这对进士来说确实不得了。 可是在边军身上,世间之人你杀我来我杀你,难道世界不就是这样运行的吗? 所以他没有多问,只是想了想,道:“接家眷宜早不宜迟,我去借几匹马,找个朋友,一个时辰后就能启程。” 第三十章 章程 斜阳最后的余晖消失在天边,透着鸽灰的暮色洒进荒凉河谷。 拔去小旗的盔檐眉庇低低压着,赤色边军棉铁甲把面容阴沉的精壮汉子捂得密不透风。 高显倚在车边,向车辕放下挂着铃铛装饰的牛皮水囊,掰碎了葱花饼向口中缓慢的放着,似乎是在细品其中味道。 在他几步之外,同样披甲的刘承宗从河边走回来,把提在手中的水桶搁在马车上,没好气道:“晦气,河对岸死了个人。” 高显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咬了一大口饼子,左手伸下去把腰刀柄的手绳挂到束带上。 “没事你接着慢慢品,泡水里快炸了,仰脸朝上是个男的,估计天前的事,周围没人。” 尸体在水里有规律,男人屁股脂肪少,泡在水里脸朝上,妇人则反过来脸朝下。 说完,刘承宗拍拍高显的肩膀,也从车上拿了张包在麻布与油纸里的饼子,皱着眉头边吃边走,到几步之外蹲下,对正用卵石与枯枝搭起篝火的杨鼎瑞叹了口气。 “先生,安塞县这么乱?” 也说不上乱,他们已经走了四十里,边上这条浅浅小河叫牡丹川,离安塞只有二三十里地了。 毕竟在肤施c安定c安塞三县边界,即使和平年代,盗匪在交界地带劫杀路人c走私商货的事也时有发生。 但安塞已出现人竟相食的现象。 杨鼎瑞说,先前回安塞是公干,陪其同年c皇帝派至陕西的参议马懋才调查诸县灾荒情况。 他们甚至没能进城,在城外三里铺就有人汹涌而上追着他们要粮食,他们也没粮食,别人就要杀他的马,杨鼎瑞害怕,便用弓箭射伤一人。 但万万没想到,射伤一人后那些人看他难对付不追了,起手就把那被射伤的人杀死拖走。 篝火旁的杨鼎瑞抬头看向岸边,在他的目力范围内看不到刘承宗说的那具尸首,最终只是无声地叹息:“饿死太多人了,县官别无他法,为防大疫只能于城外挖数个大坑以容尸首,每坑容人二三百。 我回去时大坑已满三口,安塞小县,全县户不过两千c口不过两万,城外如此,狮子你怎么想都不奇怪。” 盘腿坐在地上的刘承宗向上推了推盔檐眉庇,用大拇指一点点的指甲蹭着额头,心想:真该多带俩人过来。 他说:“等离城近了,咱得把车藏起来。” 杨鼎瑞旋即点头:“叫你陪我也是图个安心,不为杀人,能不杀人最好别杀。” 其实刘承宗的变化也大到让几年没见的杨鼎瑞感到心惊。 当年跟在屁股后边爬山的孩子,如今全身披挂c携战弓剿灭山贼对阵套虏,俨然见惯生死。 “官府,这么大的事” 枯枝在篝火里烧得噼啪脆响,刘承宗从马车上拉来路上废窑洞捡的门板立在一旁遮风,问道:“官府怎么不赈灾呢?” “赈灾不是说赈就赈的,尤其像如此大之灾情,单凭一县一府无力赈济,就先要地方上报c随后朝廷派人检核灾情轻重c使者还朝校勘拨款,再派出才干之士携钱款赈济。” 杨鼎瑞道:“我至此公干陪同使者,就是来检核灾情轻重。” “咱秦地的灾情去年就该上报,被督抚耽误了,自萨尔浒溃军入秦,当时陕西c延绥的抚臣又是俩瓜怂,都有本事,却也一个贪财无算个就知道给朝廷修三大殿,山贼流贼年年有c饥民流民时刻走,上至朝廷下到地方,清剿魏党如火如荼,官吏缺额数不胜数。” “主官皆为南籍,与地方不通;地方副官多大族世宦,出行乘轿升堂做官,多见文书不见百姓,小吏倒是知晓灾情,可近来情形不同往日。” “七年来三个皇帝登基,今年魏公公柄国c明年东林诸子执政,五次三番从县官到封疆大臣换个遍,小吏不知哪个主官敢做事c就算知道敢做事也不敢跟他有丝毫牵连。” 他摇头道:“何况陕西三镇边饷拖欠c秦地包税的欠税难免,都是解不开的死结。” “边军欠饷则军心动摇,军心动摇难防蕃虏,这是外;包税欠税则朝廷催科,朝廷催科生民四散,这是内。” “一个事出现,地方就不能自制,陕西不以陕北视为全陕,朝廷不以陕西视为全国,则秦地毁而天下危矣。” 天色全黑,离篝火不远的马车在黑暗里只剩轮廓。 刺骨夜风吹来,杨鼎瑞紧了紧衣裳,似乎是觉得自己说起环境有些严重,又自我安慰地笑了笑,向东边作揖道:“好在陛下圣明,知道这事就派使者下来,我估计最迟仨月,朝廷对赈灾就有章 程了。” 仨月? 刘承宗对此感到疑惑,要像杨鼎瑞说的这么简单,另一份记忆里的大明为何被农民军灭了? 他觉得杨鼎瑞说这话是在搪塞自己。 “若就三个月,先生为何辞官?” “别说三个月,半个月我都等不了。” 杨鼎瑞摇头道:“我是朝廷命官,更为人夫父,妻儿都在安塞城内,她们不和我说安塞出了大事,我不知道;可我去看了,离安塞就那么近,还能回府城坐堂? 倘天下事坏,多个杨鼎瑞无用;若天下事好,少个杨鼎瑞无妨。 我有官身,可营救妻儿不可派遣官兵,只身回乡若为人所害,地方官府定对灾民坐以谋反,会为此死更多人,倒不如辞官一身轻松,能回乡救出妻儿最好。” 他轻轻点头:“救不回我就一道死了,也不过命数如此,罢了。” 牡丹川岸边的夜晚宁静,也只有在这里的夜晚才能有幸听见春季虫鸣。 刘承宗的思绪,也在杨鼎瑞庆幸的言语中向东方飘远,那是遥远的c他从未去过的紫禁城,却在不属于这个时代的记忆里格外清晰。 他很悲哀,悲哀于被皇宫囚禁c名义上统治天下的年轻皇帝并不知晓,在他所统治的土地上正发生着什么。 他也很为那年号崇祯的皇帝庆幸,庆幸皇帝没有他知晓后事的天赋,否则可能在登基第一天就去后山老歪脖子树见祖宗了。 这时,身边的进士说:“若安塞事坏,你们不必管我,有马有甲,突围应不是难事。” 回过头,刘承宗很认真地点头:“放心。” “接上家眷,后天这时候我们就在家吃饭了。” 第三十一章 安塞城 越过牡丹川,沿蜿蜒曲折的山谷向西,依山而建的安塞城就近了。 靠近县城并没给刘承宗短暂的旅途增添生气,沿途断壁残垣时刻提醒三人离危险越来越近。 早上他还想延续来自鱼河堡艰苦朴素的优良传统,继续摸两个窑洞废墟,试图从里头找到些能用的东西。 刘承宗觉得这种看见破房子就想进去摸的习惯可能是种病,让他像个流氓,看起来毫无体面。 跟几百年后语境不同,这个时代的流氓就是字面意思,流动的亡民。 摸房子这种事只有他们才干,但刘承宗很喜欢,像个垃圾佬。 当他看见一个陌生的房子,看起来没有主人并且里头还有东西——永远都不知道自己会找到什么。 但这次在安塞城郊的经历,可能会让他永远失去对废弃屋子的好奇心。 陕北并不是每个地方都像鱼河堡附近那样,百姓的敌人只有旱灾带来的减产c朝廷税吏的催科。 鱼河堡附近大多都是空房子,主人为逃避征税而离开,尽管永远都不会再回来,可多数人临走前还有寄望年景变好回到家乡的小念头,那些屋子都被收拾的很干净。 安塞周围不一样。 他在窑洞里发现半具骨头和成群的虫子,另外半具骨头在灶台下混着门板被烧成了灰。 门框上还有上吊留下深深的勒痕,绳子却不知去了哪里。 让人无法想象屋主在死前与死后在这里经历什么。 为维持身心健康,刘承宗撅着嘴从窑洞里出来,决定以后没事不摸屋子了。 谁知道更大的冲击还在后头。 走出山谷时日头正上,打马在前的刘承宗自山口向西望去,蜿蜒粗壮的延河向南流淌,巨大城郭立在其间,像一头背靠山峦的巨兽。 他也终于再见到活人。 两个衙役推着板车沿官道行走,刘承宗发现他们时,两人正把板车停在路边,用草席盖在道旁一具尸首上,吃力地抬到车上。 猛地瞧见官道上冒出一个全副武装的骑兵,把两个衙役吓坏了,他们因冻饿泛着青白的脸上目瞪口呆。 其中一人反应快些,拉住转身想跑的同伴,紧紧攥起推车上的短哨棒:“你,你什么人?” 马背上刘承宗面无表情,从腰间拿出腰牌悬在手中,道:“知府衙门,从府城来接杨大人家眷。” 从杨鼎瑞那弄来的腰牌在手上亮了一下便收了起来,刘承宗勒着缰绳原地兜转一圈,这才皱着眉头问道:“你二人是县城衙役?” 不远处安塞城门紧闭,旌旗飘摇,护城河上的吊桥都被升了起来,全然不像县城模样,反倒真像它的名字,一座要塞。 城墙下是乌泱泱的人群,数百个简陋棚屋沿护城河向两侧蔓延开来,衣不蔽体的人群静静坐着,气氛沉重像一潭死水。 就连刘承宗都没想到知府衙门的名头会如此有用,两个衙役闻言根本不去分辨真假,哐啷一声哨棒落地:“将军老爷,是知府大人要派遣援军了吗?” “援军?” 刘承宗一个脑袋两个大,哪儿来的什么援军,结合安塞县城升起吊桥风声鹤唳的模样,他问道:“县城遇贼了?” 还是那个先提起哨棒的衙役发话,捣头如蒜:“六日前,小县巨贼高氏率数百步骑剽掠城外,要叫县城开仓放粮。 说是开仓放粮,谁不知道他要赈济的是那些贼人,无我县中父老分毫。” 衙役抬头道:“幸我县令精熟兵事率众守城拒贼,高贼不敢强攻,率众离去。” “县里发了两拨马快去府城传警请兵c拨粮赈灾,毫无音讯,如今县内方圆三十里百姓至城下避难,施粥的粮仓早已见底。” 刘承宗心说这衙役口中的高贼应当就是高迎祥,数百步骑的规模听起来倒是厉害得很,又听到衙役说县中粮草已经见底,颔首道:“嗯,看出来了。” 衙役的社会地位低,是跟官比。 实际上一个两三万人的小县能有几个官?比起寻常百姓,衙役还是较有社会地位的人,收入也大体有所保障。 退一万步说,施粥这事就要衙役来干,少说也要比寻常百姓吃得多两口。 眼下连这俩衙役都饿得面色青白,可想而知县内仓粮坏到什么局面。 “你们拉这些尸首是要去哪?” 说话间刘承宗在马背上的手悄悄做了个动作,示意还在山口那一边的高显别把马车赶出来,也不管高显能不能看见。 他们马车上有八 人份的口粮与装载皮囊里的水,是给杨鼎瑞家眷回去路上用的,这边人看上去都饿疯了,要是叫人把水粮抢去,回去路上他们都得饿肚子。 刘承宗的眼睛一转,心里打定主意——杨鼎瑞和马车绝对不能接近安塞城。 城下饥民看见粮食,哪怕就这点粮食也要出大乱子,那聚了成百上千的饥民,绝非他与高显两把刀子能控制住的局面。 “城外挖了几个大坑,饿死冻死撑死的都要埋了,县衙老爷说尸首留着会生瘟疫。” 衙役说的是只道平常,还指着不远处城外的大坑,几座大坑被尸首堆得像小山包,不知埋了多少尸首,就连眼下还有人从城外饥民棚屋里运出尸首丢到坑里。 这会刘承宗甚至决定自己也不靠近城门,他担心饥民聚集的地方会生出瘟疫。 何况进城需喊吊桥,他也不愿让别人盘查他的身份。 干脆从马屯囊取出装干粮的袋子,拿出块饼扯成两半,道:“有几天没好好吃东西了,我帮不了别人,这张饼你俩去吃。” 俩衙役看见饼眼里都快冒绿光了,搓着手你看看我c我看看你,又试探着看向刘承宗,想知道眼前这位骑在马上的‘将爷’是不是真要给他们吃的。 再三确定,还是为首那衙役上前迅速接过饼子,拉着另一人当即跪拜马前,黄土地上哐哐磕上两个响头,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几下将饼子塞进嘴里,最后两口实在不忍咽下,这才多咀嚼几下,本能地再看向刘承宗,又畏惧得收回眼神,艰难下咽。 刘承宗却不着急,他也是饿过的人,知道那半块饼子吃不饱——人不怕忍耐饥饿,怕就怕饿极了的时候却吃不饱。 他开口了,指指手上的袋子,道:“我这还有几张饼,你俩其中一个进城帮我带仨人出来,这几张饼就是你们的,如何?” 第三十二章 杀猪匠 “你说高白马往北走了,往北不是往南?” 那个事事反应慢半拍的衙役进城去接杨鼎瑞的家眷,另一个胆子稍大的留在原地,看着他们运送尸首的板车,也跟刘承宗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起来。 刘承宗还是对高迎祥的去向感兴趣,给小钻风解下鞍,抱着胳膊对衙役套话。 “小人记得真切,黑压压的人看不到边,顺着延川往北走,塞门所守军望风而逃,不会有错。” 往北走。 不会往北走得太远。 记忆里的高迎祥是豪爽的边地马贩,走私商货军马,对路途最为清楚。 而刘承宗也曾从鱼河堡去往西面,知道安塞北方的靖边堡c龙州城c清平堡c威武堡,还有二道边墙固若金汤。 他对高迎祥向北的举动感到疑惑,并试图在可能的方向上预判高迎祥下一步向哪里行动。 其实刘承宗知道,他就算预判出高迎祥的准确动向也没无半分用处,但还是控制不住的想要进行判断。 就像落水的人不知身旁哪一根才是救命稻草,却还是不停地想要握住。 仿佛这能给每个人带来更多生存可能一样。 衙役说完高迎祥的去向,不管陷入沉思的刘承宗,攥着手上油饼扯成两半,先用带污渍的麻布包住一半,另一半塞进嘴里大口咀嚼,活像只大仓鼠。 他看起来很久没有吃过带油水的东西了,怕他噎着,刘承宗解下水囊给他递去,衙役接过水囊灌下两口这才不住地道谢。 吃饱喝足,衙役左顾右盼,喘着气就像是吃累了,依靠着堆满尸首的板车身子慢慢滑下去,坐在车边的黄土地上,闭着眼睛享受片刻饱食时光。 突然官道不远处传来脚步踏地之音与沉重的喘息,打断刘承宗对高迎祥去向的沉思——他的余光看见有人手提尖刀c肩上扛个小娃娃,喘着粗气快步走近。 那是个年约三旬的男人,脸面生得普通c个头也不高,身裹肮脏厚短袄,灰扑扑看不出本来颜色,但衣裳里身骨五大三粗,看着像个练家子。 见惯了皮包骨头的灾民饥民,像这种明显比别人大一圈的男人,轻而易举让人觉得危险。 刘承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余光瞧见这个身影的刹那如芒刺在背,第一时间握住刀柄后撤半步与衙役拉开了距离,整个人紧绷着。 离近了,那人扑通一声跪在官道上磕起头来。 哐哐三个响头,把刘承宗磕懵了,也吓得衙役翻滚起身拦在前头,惊叫道:“郭扎势你疯了,府衙将爷当面犯什么浑,不要命了你!” 可男人不管惊慌失措的衙役,抬起头双眼通红,言语透着冲动和紧张,语速很快。 “一把米,我只要一把米。” 刘承宗没说话,也没拔刀,牵马后退半步,望向衙役眼神疑惑。 他刚才听见衙役叫这人‘郭扎势’,扎势是个形容词,一般没爹妈给娃起这名儿,肯定是外号。 既然知道外号,那多半知根知底。 衙役很仗义,言语虽是在驱赶郭扎势,身子却有一半挡在刘承宗前头刘承宗可不觉得衙役是怕郭扎势把自己刺死。 那剔骨刀对顶盔掼甲腰悬利刃的他并无威胁,更像防着他把郭扎势杀了。 “郭扎势,老七去城里给将爷办事,将爷答应了给饼子,葱油烙的,赶紧来磕头,给将爷认错。” 衙役火急火燎地说罢,连忙转身对刘承宗点头哈腰道:“将爷,他是安塞城的杀猪匠,城里没猪了。” “杀猪匠?” 刘承宗上下把郭扎势打量一番,小臂结实得吓人c整个身体像个门板子c两个腮帮子鼓鼓的。 杀猪匠不是肉铺里的屠户,每个村庄皆有这个古老职业,哪怕村庄再小c人丁再少,和棺材匠一样,是较为德高望重的营生。 相对而言是村庄里有人缘c生活条件较好的人,谁家需要动手杀猪,就会找杀猪匠,报酬一般是给点钱c管顿饭,再留下蹄子。 赶上乡邻要立个字据,通常都会把这些匠人请过来当个见证人。 过去长起来的大肥猪要四五个壮汉按住才能杀死,可到如今这个职业已失去存在的意义,人都要饿得活不下去,黑龙王庙山的鸡子饿得眼都睁不开,更别说猪了。 似乎是衙役口中葱油烙的饼吸引了郭扎势,他牵着跪好的小娃,默不作声看着刘承宗。 “我今天给你一块饼,到明天你又要怎么办?” 不是刘承宗心疼一块饼,他对饼不心疼,但确 实不喜欢郭扎势这种武装乞讨的态度,何况他觉得没意义。 给他张饼子,对郭扎势c对刘承宗,都没意义。 有何意义? 一顿吃不饱的饭难道能被称作知遇之恩吗?这至多是精准扶贫,过了今天这父子俩往后该饿死还是饿死,该去当强盗还是去当强盗。 个人本有个人际遇,但刘承宗想验证件事。 郭扎势并不迷茫,他的目标非常清晰:“我只要一顿饭,绝不缠着拖累将爷。” 那一瞬间刘承宗脑子里有许多想法,正逢着那早前进城的衙役拉着板车,板车上坐惊魂未定的妇人与三个童男童女,他看着板车问道:“会赶车么?” “嗯?” 杀猪匠不是傻子,作为杀猪匠其实见识比许多农人多得多,最开始没反应过来,不过紧跟着就连忙道:“会,牛车马车都会。” “家里还有别人?” “没了,就我娃,他吃的不多,有一点就能活。” “给我赶车,管你一天两顿,未必能吃饱,干不干?” 郭扎势捣头如蒜,把刀子扔在地上,不但自己磕头还拉着小娃一起,才磕三个头,人已哇哇大哭乃至嚎啕。 这哭泣来的太过突然,让刘承宗手足无措。 没人想死,尤其是饿死,所以为多活一两天的幸运,磕几个头可以理解。 但这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没有三十多岁的男人会因为一份这样的工作而哭泣,尤其是在陌生人面前哭得像个娃娃。 他说这是第一次乞讨,他祖上四代都在安塞城杀猪,一代代子承父业,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 安塞城没有猪了。 当天崩地裂大厦倾颓,他成了最没用的人。 第三十三章 工伤 杨鼎瑞的家眷活得还凑合。 回去路上,刘承宗才知道,马车上妇人是杨鼎瑞的婆姨,仨娃娃有俩都不是他孩子。 有个男娃,是仆人清早听见哭声,从门口捡的;女娃是第二天捡的。 第三天门外还有哭声,但家里不敢捡了,就没开门。 到正午,哭声停了。 至于仆人,他们家有俩,是个老妈子带着侄女,杨鼎瑞的婆姨不坏,眼看杨鼎瑞来接自己,就把剩下的粮食都留给那娘俩了,在安塞城里看宅子。 就是女人和小娃娃的精神状态不好。 自打城外乱了,杨鼎瑞老婆就没出过门,家里的老佣人也没跟她说过外面到底怎么样,只是断断续续提过高迎祥来了c高迎祥走了,城外惨状一概不知。 直到她看见衙役拿着信物才跟出来,瞧见城外羊马墙里头扯地连天的饥民棚屋,过来口中不断对杨鼎瑞重复:“他们要吃了我。” 小娃也吓坏了,就是杨鼎瑞的儿子,仨娃娃只有这个小的到了能记事的年纪,路上没完没了哭,嚎得像个狼,让人心烦意乱。 离了大城,路上越走越荒凉,到饭点儿走十里地瞧不见个炊烟再正常不过,生怕小娃哭嚎引来强人,却止不住。 只能是小娃一哭,刘承宗就骑马往远处前出里路,去探探情况。 倒是没遇上贼,回程时在山口,遇见三匹饿得杆儿瘦的野狼,晃晃悠悠跟着他们,刘承宗和高显都没注意,等离近了再知道已经晚了。 有条狼窜出来在郭扎势小腿肚上咬了一口,拔腿就跑。 狼这种东西一般不敢在正面袭击人,毕竟立起来的人块头很大,捕猎是为了吃饭,吃饭是为了活着。 这道理对人对兽都一样。 没必要为捕猎玩命,通常狼会从背后咬落单的人脖子或腿肚,能一击致命最好,如果不能就在腿肚上咬一口,慢慢尾随等着人虚弱或失血而死。 不过这条动手的狼运气不太好,逃跑路线正好经过刘承宗身边。 这次他身边没跟着想跟野狼打一仗的细犬小钻风,刘承宗在马背上抽刀也很难够着狼,所以张弓搭箭,不过没等箭射出去就已经完事了。 被主人做了一套洗剪吹的红旗抬起后腿跳着给狼脑袋来了一蹄子负距离接触,差点把刘承宗颠下去,马蹄铁立了大功。 剩下两条狼紧跟着从山上冲了下来,受伤的郭扎势靠在车边抽出工具,一手持铁钩一手持短刀,他那娃吓得连哭都不知道了。 杨鼎瑞搂着孩子的婆姨倒是反应快,不受控制的大叫起来;杨鼎瑞反应稍慢,摸出佩剑准备防御,口中大叫追问郭扎势的伤势,叫他上车。 幸亏还有刘承宗和高显两个边军,他俩不但不害怕,对视一眼,两双眼睛都冒光,一时竟分不清谁是人来谁是狼。 早春天气还冷,他们的鸳鸯战袄都穿两年了,本来用料就不实在,久穿之下更不保暖。 边军能有什么坏心思? 谁不想给战袄添层毛皮里子呢。 毕竟全副武装的人类才是世界上唯一的顶级掠食者。 当锻打箭头通过七十斤重弓投射而出,极厚实的毛皮也变得毫无用处,刹那间止住冲锋打回原形,嗷嗷叫着向山头逃去。 刘承宗眼见猎物中箭,拍马就朝光山秃岭撵了过去,旋即射出第二箭。 高显更为果断,一箭没中,他瞄准的那匹狼朝山道慌不择路的逃跑也不气馁,同样拍马追赶,不停射出利箭。 倒不是高显射术差。 狼不像马,跑起来速度快c很灵活爱转弯,用弓箭很难射中,刘承宗射准也全靠手感,说白了就是蒙的。 谁射不准也不足为奇,最靠谱的方法还是拿个骨朵近身来上一下。 反正他们骑在马背上,只要追出去,狼总会累,累得跑慢点就能射准了。 不过这俩边军追得太过瘾,留下杨鼎瑞在这,一个头两个大。 环顾左右,没发现还有别的野兽出现,费了大力气帮郭扎势坐到车辕上,杨鼎瑞检查了伤口,手边刚好带了防备路上拼斗的金创药,不免一番涂抹包扎。 包扎还在继续,远处山岭上传来马蹄声踢踏,当马车上的人们转过头,只看见长笑里刘承宗单手提着只灰扑扑的四腿大毛团,骑在不堪重负的红旗背上打着呼哨,拽缰绳携滚滚土龙自山坡上驰骋而下。 而另一边的山口,高显的模样要疲惫些,他是两条腿走回来的,牵着战马,马背上驮着狼,一步一个脚印,还在地上留下一串血 迹,恍然间让人以为他受了伤。 “这半天你们也不把地上的狼尸拾起来,还有这个,四十来斤的小东西。” 刘承宗人没下马,先把战利品搁在马车上,又左脚踩镫c右脚脱蹬的矮身在地上一捞,就像过去在鱼河堡受训战场捡拾落箭一样,把地上最早被红旗踹死的狼捡起,重重扔在马车上。 这招叫马上取箭法,是骑兵作战补充箭矢最难的一招。 除此之外还有两种,分别为弓梢取箭和弓弦取箭,弓梢用来取落在地上的箭c弓弦则能绞住扎到地上的箭,是骑兵必须掌握的技艺。 古东方尊崇的马背战士始终是全能骑兵,至少在大明边军的训练操典中,骑兵不但能挺着丈五长矛来一次挟枪冲锋c还要求在起伏不定的马背上用弓箭解决敌人,最后还得从马屁股摸出骨朵c马刀c鞭锏c斧头给对手天灵开个盖。 恨不得骑射c冲锋c单挑c混战样样都行。 刘承宗回来时,郭扎势腿上被狼咬的伤已被杨鼎瑞包扎好。 有一手医术技能的辞官儒士如释重负笑眯眯:“运气不错,衣裳厚没伤筋动骨,就咬出个皮外伤,我上了点药。” “回去歇会就好了,你的马夫这条腿能保住。” 见刘承宗过来,郭扎势挣扎着要从马车上下来,被刘承宗止住,道:“不用下来,就在上头坐着吧,让你娃坐我的马,那两匹马都饿,驮不动这么多人。” 他从马背上翻下,摘了六瓣铁盔,看着郭扎势包着白布殷红的小腿以及不远处走过来牵马的高显,发愁的直挠头。 新招的帮手来自己这干活头一天就弄个工伤这可不是啥好兆头。 第三十四章 断臂 高显没事,让刘承宗少了个嘲笑他的借口。 闹半天走回来是因为马没劲了,先前在安塞城外,高显怕衙役跟刘承宗起冲突,一直骑在马背上远远瞭望着情况。 回程又骑了小半个时辰,撵起狼来战马心有余而力不足,到最后软了腿,给马背上的高显摔了个屁股墩。 刘承宗对高显跟野狼搏斗是没一点担心,他们都穿着铠甲,就算这铠甲确实制作时用料没达到要求的标准,但也还是边军部队的装备,质量上有一定保障。 打个野狼,只要不把脚踝和脸伸着让野狼咬,别的地咬哪儿都得崩掉那畜生几颗牙。 何况高显到底是张五从鱼河堡逃走前就戍边的老兵了,手上功夫也不差,没什么好担心的。 结果也确实如此,即使被战马尥蹶子摔到地上,高显还是跟野狼打了个平手。 狼咬他两口,他扎狼两刀。 他没啥事,左胳膊的铁臂缚两个甲片有点变形c袢袄袖子被狼扯出点陈年老棉花。 野狼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不过队伍的行进速度确实慢了,虽说这些日子口粮上没亏了红旗,但这遭对坐骑的体力消耗确实不小。 刘承宗不敢再骑c高显的坐骑也趴了窝,就连另外两匹拉车的战马也被累得翻白眼,后来的路程这俩骑兵只能牵马慢慢悠悠走了。 路上不敢耽搁,给三匹狼放了血就继续上路,一直到黄昏过了牡丹川扎下帐篷营地,才把狼肉收拾了。 来时经过牡丹川发现的那具尸首已经没了,也不知是被家眷收敛还是让野兽吃了,世事无常非亲非故,马车一行也无人介怀。 说是营地,其实就两顶帐篷,杨鼎瑞一家五口睡一顶c另一顶给了衣裳单薄的郭扎势父子。 至于刘承宗和高显,他俩有自己的法子。 去时那扇破门板被劈成两半,俩人在黄昏又挖了个坑,早春的地硬的很,也没带镐头,费大半个时辰才刨出个能容俩人躺下尺的浅坑。 坑两边插上门板,里头铺上柴火,烤着只涂大盐粒子没放干净血的狼肉,囫囵吃了天就完全黑下来,他们的活儿却还没干完。 捡些柴火与炭在边上另立篝火取暖,用河边的沙土往浅坑的火上一铺,灭了火,这就成了夜里暖洋洋的地铺。 夜里俩人轮换值夜给篝火添柴,睡到第二天早上天光泛青刚刚好。 别的不说,至少在吃饭上,这个时节的陕北,很少有人能像他们吃的这么自在。 已经没几个村子能吃上葱油饼了。 至于烤狼肉不提也罢。 狼肉本就腥臊,想收拾妥当非弄几头大蒜不可。 最好把府衙老爷后宅种的观赏番椒大把大把下锅里混着肉炖。 像刘承宗这样,怕血腥味引来人群错过放血最的最好时间c缺少调料只有大盐粒子不说,还没有曹耀那手专业的厨艺技能。 制作水平充其量比疯狂原始人多点盐,吃这玩意的目的就显得格外单纯。 生存。 就单纯是为了生存。 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因为高显后半夜把剩下的肉裹着盐粒子熏起来了。 一夜熏不好,何况盐也不够,干燥防腐后,拿回黑龙山还要接着熏。 可能要等他们吃那些熏出来又腥又臊的肉条条,才能真正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这三匹狼个子都不小,但就和这会儿的人一样,身上肉不多,可怜日子没少过,剖开狼肚子,里头都有干草叶子了。 除了高显拿去熏的一部分,他们吃了两顿,剩下十来斤被刘承宗塞到胃里保存起来。 可不是他自己的胃,他的胃只能加快腐烂没有防腐功能,是把狼肉塞到狼胃里,打算拿回去跟村里还有小牲口的乡邻换点别的肉,哪怕就换只鸡子呢。 其实这节骨眼上能碰到猎物甚至野兽也是种好运气。 往北边走,想碰还碰不见呢。 猎物的块头不大,身上毛皮不少,等回了家,用去年中秋前后村里扫出的硝水浸上月余,能做两件小袄里子,没准多出的皮子还能给头盔做个皮毛内衬。 中原王朝向来不缺硝土,大江南北皆有此物,山东土硝c山西盐硝c蜀中川硝c南方洞硝当然还有专产硝矿的西北。 塞外蒙古的口市也能用茶叶换硝土,北方是无黄之国,未必不产只是不会炼,倒是硝产许多,可惜留着硝也没用,他们做不出火药。 硝制皮革的技艺由来已久,兴平里就有硝皮匠, 每年中秋收集硝土自加煎炼,足够硝制皮革。 沿牡丹川河岸走下去,离蟠龙川就不远了,沿途未见生人,马也撑不住接连赶路。 次日启程刘承宗一行走得并不着急。 反正大伙现在都没个正经营生,外部环境持续变坏令人心生压抑,走慢点全当散心。 直到他们走到蟠龙川。 浅浅的牡丹川在小沙洲汇入蟠龙川,河水的颜色变了。 清澈的河水中有宽宽的粉红色,刘承宗挥手让高显带马车过桥,骑马淌水从木桥下走过,等他再和高显在东岸汇合时,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桥下有条胳膊,看衣裳是妇人的。” 他把脸转向北方,笃定地点头:“上游冲下来的。” 马车上杨鼎瑞的婆姨听见外面的话,又隔着竹帘惊叫出声,引得高显直朝刘承宗挤眼睛。 长挺好的官家夫人,咋是个啥都没见过的小娘子样,一惊一乍。 杨鼎瑞探身出来问道:“狮子,你是说上游有贼?” 刘承宗无声摇头,上游发生什么事他如何知晓,又没千里眼顺风耳。 何况红旗正在养身体,作为一匹战马,饲料吃得最好的日子居然是离开军队以后,这本身就非常尴尬。 若坐骑此时有全盛时期的体力,他倒确实想骑马沿河往北探明情况,可红旗这幅德行,到时遇上贼人跑都跑不开。 “先回去,等把你们送到家,我再牵两匹马,到北边看看怎么回事。” 看见桥下河里那条断臂,刘承宗有预感,离开鱼河堡后短暂的舒适生活恐怕要结束了。 尤其在看见远处属于兴平里的山峁上,立起一排排木栅与木栅后手持长杆的身影,更加坚定了他这一想法。 第三十五章 棺木 尽管满打满算离家三日,村里气氛大有不同。 进村小山道上,有民壮持枪矛连弩设立的哨卡。 问他们出了什么变故,谁都说不出个所以,只知昨日有外人进村,刘老爷就派他们在山道c山峁设立几处哨位。 把杨鼎瑞放到家里,刘承宗扑了个空,父母兄长皆不在家,看了屋子和马厩,兄长兵甲战马都没在,让他的心猛地一突突。 匆忙将杨鼎瑞的家眷安置进厢房,就听见门外有人跌跌撞撞跑进来,出去一看,十六这小光头闷着头往里跑,被刘承宗一把从脖领子逮住提了起来,小短腿还在那凌空捣腾。 “你风风火火要干嘛去?” 小光头被提起来才像如梦初醒,一双枣眼眯了起来:“狮子哥回来啦!老爷跟人吵起来啦,让我拿烟袋。” 拿烟袋? 刘承宗知道父亲有个铜烟锅子。 这边和渭河南北不一样,那边富裕,对这种新奇物事消费得起,泾阳是秦地最大的烟草切割集散地,也接触的到。 陕北田土薄,种庄稼还不够,早些年确实大面积种植过烟草,那时烟草刚流入中原,人们认为它有御寒功效,就贩给延绥c固原c甘肃三镇的边军。 打从前几年开始欠饷,军爷们都没钱了,烟草在陕北也逐渐销声匿迹,如今想买倒是还能买到,不过少很多了。 对老爷子来说,没抽烟的习惯,事实上对此时包括曹耀在内的陕北大多数人,都对抽烟没瘾,充其量就是个道具。 听见老爷子让小十六回来拿烟斗,刘承宗都乐了,放下他问道:“在哪吵架呢?” 十六说:“刘大爷家,围了许多人。” 刘大爷? 这个坐落在黑龙王庙山脚下的村庄里七八十户都姓刘,刘承宗抿着嘴缓了缓被话噎住的劲,道:“那刘大爷做何营生?” “他家好多棺材。” 明白了,兴平里的棺材匠家。 棺材匠像杀猪匠c泥瓦匠c游方郎中c媒婆c榨油的c织布的c兽医c神婆c戏班子c卖货郎c豆腐匠这些职业一样,是村庄c乡间的必备角色。 在有些地方棺材匠由木匠兼任,而在兴平里,因为木匠早年被徭役远征,所以另有棺材匠。 村里的老人通常从四十岁开始筹备自己的棺材,或早或晚,人生终极理想就是待自己走完人生路时能有个好点的房子一睡万年。 这些棺材买下后家里地儿大就放自己家,没地方就暂寄棺材匠家,每年让他保养c上漆。 所以家里棺材多的肯定是棺材匠。 听见父亲是和棺材匠吵架,刘承宗不着急了,转而问道:“那我哥呢,也在那吵架?” “刘管队昨天去找曹管队了,对!” 小光头说着突然想起来,赶忙道:“管队说了,狮子哥回来去祠堂,祠堂有个受伤的外人,说你见了他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合着不提刘承祖,十六就把这事忘了。 刘承宗转身就走,刚走两步停下摆摆手道:“行,你去给我大拿烟袋吧,我先去棺材匠家看看,一会去祠堂。” 兴平里没多大,出门拐几个弯就能看见棺材匠家,远远地刘承宗就看见棺材匠家门口围了不少人,都是里中老人。 这里头的老人不仅仅说的是年岁,在明代他们还有更多职责,里长年年换c不变的是被推举出的乡老。 在明代的村庄,只要不是杀人c谋反之类的大罪,户婚田图斗殴相争等一切小事不必动辄去往县城,都由本管乡老断事,责任重大。 还未挤入人群,刘承宗已听见父亲与旁人争论,实际上这并不是在和棺材匠吵架,是与乡老争执。 “今时今日,还能去哪采木?贼人正在北方,不知何时就会袭来,叫贼杀了难道他们还会把我们塞进棺椁?” 刘承宗听出来,父亲是在劝里中老人们放弃自己的棺木,这让他不由得皱起眉头。 棺木对老人的存在意义非常重要,人的岁数越大,对生死看得越淡,唯独在乎死后那一分坟地与一方棺材。 最近俩月在刘家峁筑城,宗族兄弟伐林采木c挖山取石,按理说木料缺口并不大,按部就班的把这套法子运行下去,到今年秋天他们就能在山峁上筑起土围。 在他了解中的事态并未紧急到需要让宗族老人献出棺木的程度。 尤其乡老顿着拐杖,同意将五旬以下的棺木拿出来,因为五旬以上的老人没准什么时候就会用上棺木,父亲还是不行,一定要拿出所有棺木 。 一身甲胄的刘承宗在人群中向最里面挤进去,这帮老人随便拎出一个岁数都顶他俩个半,只能边走边四处告罪。 等走进最中,才对刘向禹问道:“大,出什么事了?” 刘向禹一见儿子,面露大喜,急忙道:“你来的正好,北边老庙庄被贼人攻破,你去过老庙庄,跟诸位长辈说说,老庙庄有多少人c村子是什么样。” 老庙庄被贼人攻破? 刘承宗来不及细想,就对周遭长辈拱手,道:“诸位长辈,上个月我往北去了一趟,老庙庄有七八十户c俩姓鲁的兄弟管事,跟丁家站有仇,所有立了寨墙,青壮都有兵器。” “晚辈才从安塞城回来,路上在蟠龙川看见河里有断手,料想上游出了事,本想着回来牵两匹马去北边看看,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对,就是丁家站。” 刘向禹接过话来,道:“老庙庄的鲁斌死里逃生,丁家站的人投了大贼王左挂,屠了老庙庄。” “七八十户人的老庙庄挡不住贼人,难道兴平里就能挡住?得尽快把山峁的土围修起来,别说棺材,就是要把门板卸了也在所不惜。” 有人说:“那就去府城请官军吧,既然挡不住还修什么土围?” “请官军自是无妨,延安卫军官相熟,料想打粮不会为难,但兴平里要管其吃穿用度,少说一百户人马,何况官军来了贼人不攻,难道我们就一直养着,兴平里还有多少粮草富裕?” “归根结底还是要靠自己。” 第三十六章 鲁斌 鲁斌是老庙庄鲁兄弟里老小,四方脑袋身材强壮,刘承宗见过他。 上次在老庙庄的木栅哨卡外,鲁斌头扎白巾身着羊皮白袄,骑在马上背弓箭持木矛,声音洪亮意气风发。 刘承宗跟他聊了几句,没问出老庙庄的情况,却把丁家站的事套出个七七八八。 不过间隔半月,刘承宗再一次在宗族祠堂见到这个而立之年的男人,突遭变故,模样有了很大变化。 才迈入祠堂的四方天井,刘承宗就注意到角落里那个席地而坐的身影,脏兮兮的白发巾放在一旁,鲁斌披头散发c身上带着混了血泥的污垢,像受惊的兔子般望了过来,想要起身。 “是你?” 他嘴巴动作很小声音很低,左脸盖着块渗血白布,看上去异常不安,手在身边摸着极力想要抓住什么防身。 “刘承宗,半月前你庄上见过。” 刘承宗说着,已走上前去,随手拉过宗族议事时坐的长条板凳,挑挑眉毛问道:“脸上怎么回事?” “箭打的,掉了两颗牙。” 这答案让刘承宗不知道该说鲁斌运气好还是运气坏,运气坏自然是脸被人用箭打穿,运气好则是仅仅脸颊被打穿。 伤口能暴露出许多信息。 比方说,他能想象到鲁斌是如何中的箭,大概是回头看追兵时被流矢所伤。 “骑马来的,就你自己?别人呢?” 鲁斌点头,兴许是遭遇c兴许是受伤,让他看上去颇为气短,就像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缓缓摇头,道:“我,我不知道。” “丁家人引贼攻入寨子,乡民四散,我跟几个兄弟引开他们,一路奔逃都散了。” 既然鲁斌有马,那贼人也有马,刘承宗终于问出心里迫切想知道的事:“听我大说,那些贼是王左挂的人,你如何知道?” 似乎类似的问题已经不是鲁斌第一次回答,让他有些不耐烦,微拧着眉头答道:“他们自己说的,说左挂子带他们在耀州吃了官军败仗,几千人死的死散的散,他们只是其中一股。” 答罢,鲁斌急切得连说带比划,道:“军爷,你见过我,知道我是老庙庄的,不是贼人,能不能让人把我放了,嘶!” 不知动作大了扯到哪里,似乎是后背,疼得他止住话头,不过仅停顿一瞬,又接着道:“把马和弓还我,我得回去。” 刘承宗起身走到他侧面,鲁斌坐得靠墙,刚才他没注意,这会才看到羊皮袄子后背破了块大口子,褐色血迹留在袄上,倒是破口里面被白布包裹着,想来是昨天逃到兴平里时有医匠给上药包扎了。 “回去?若贼人还在老庙庄,你回去又能做什么。” “我得找家人啊,我哥c嫂还有侄子,我婆姨和儿女,我全家十一口不会就剩我一个,要是没人我我总得给他们报仇啊。” 刘承宗没说话,想坐回条凳上,刚坐下就又起身,道:“你后背有伤,连弓都拉不开,回去拿什么报仇?” “还得占两个民壮看着你,知足吧,你安心在这住着养伤,每天有人管你吃饭,多好的事。” 说着刘承宗自己都乐了,说实话如果不是老庙庄的遭遇,能在兴平里这么个地方有人管饭,是灾年里外头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事。 毕竟这场合不适合笑,刘承宗收敛笑容,想了想上前拍了拍鲁斌的肩膀,道:“这两天我去北边一趟,要能碰上你哥,我就把他领过来,你安下心住着,别在我家宗祠胡闹。” “我出去问问能不能给你换个地住。” 说罢,不管鲁斌在身后叫嚷,刘承宗头也不回的走出宗祠。 站在高大门楣的宗祠廊檐下,他抬头看着碧蓝天空叹气。 离开鱼河堡还没到俩月的时间里,身边死的人比过去十九年还多。 他早该知道丁家站那八狼不是省油的灯,连税吏都杀了,就算没贼人但凡有点不顺就会去抢别人,有贼人夹裹更是一拍即合。 越这么想,刘承宗越觉得他要动身往北边看一眼。 鲁斌的兄弟家眷要是还活着,多半找不到。 除非人已经死了兴许能让他看见个尸首。 否则他能找到,贼人也能找到,没点藏身的本事肯定活不下来。 若有藏身本领,方圆十里随处可见的荒山秃岭藏几百人都找不着,何况找几个人。 “才刚从安塞回来,你又要去哪?” 给佃户分完种粮的蔡夫人回家,刚进门就见院门口正中间留下一坨马粑粑,再向里头望,看见马厩 里刘承宗正背着铺盖卷拿鞍具往红旗背上放,不由道:“外头多乱啊!” “娘回来了,这不北边村子遭了贼,我去那边探探。” 看见母亲回来,刘承宗把鞍具卸下,背上的铺盖卷也暂且挂在马厩里,走出来笑道:“没事,祠堂关着那鲁斌也想找家人,他出去遇上贼就是个死,我替他出去看看。” “外头大道不躲人,你还能去搜山找人?” 蔡夫人急的光抱怨,却没别的法子,道:“又找不到人,还要上北边做什么?听娘的话,就在家呆着,你不要再往外跑了。” “哪能不去,七八里外的村子说没就没,总要过去看看贼往那边走,他们还在,咱早做准备;要去了别的地,夜里咱家也能睡个安稳觉不是?娘,放心吧。” 刘承宗抬手擦着收拾战马出的汗,顺手敲了敲穿在身上的边军暗甲,道:“里头都是巴掌大的甲片子,我骑两匹马,遇上贼也能跑,伤不到我。” “能的你,还甲片子,人家一个村的人都没躲了毒手,你穿一身甲片子有啥用?” 说归说,蔡夫人心知拦不住儿子,只好皱着眉头道:“你哥去找曹管队,估计午后赶回,你先吃点东西,等他回来你俩一起有个照应那是谁家的马?” “也行,等他回来,家里人多我出门也放心。” 刘承宗想,估计大哥是知道北边贼情后觉得不安全,去把曹耀一行人找回来,到时候有五十边军在家,就算贼子来了也不怕。 想到这,他心里放心多了,指着马厩道:“那是后窑曹管队给嫂子留的马,我刚借来,急着走也走不了,它马掌松了,得新挂才能上路。” 第三十七章 抢食 钉马蹄在古中国被称作挂掌。 马这种动物实际上掌握了用脚指甲飞奔的特殊技艺,在野生状态下其蹄甲磨损与生长达到自然平衡,但在被人役使过程中违反自然规律,不论载人驮货都会使蹄甲磨损增大,所以才需要钉马掌。 曹耀留给曹嫂子几匹马,平日里嫂子不出门,马蹄甲依然会生长,没有磨损的情况下就导致以前钉好的蹄铁松了,在所难免。 之所以要叫挂掌,因为不单马掌会挂在马蹄甲上,钉马掌的过程中大多数地方还会选择把马儿挂起来的方式,以免把人踢着。 钉马掌的疼不疼取决于手艺,本身是类似做个美甲的工艺,但做美甲时把指甲盖掀了肯定疼。 但马儿在钉马掌的过程中会不会踢人,并不取决于疼不疼,关键看性格与马儿是否习惯翻蹄。 人有人的脾气,马也有马的脾气。 打从刘承宗学骑术开始,这些年他见的马多了,有的马脾性随和,怎么折腾都不生气;有的马性情暴烈,见人靠近抬腿就踹。 还有些脾气蔫儿坏,平日里看着性情温和任人摆布,等放松警惕屁股后头冷不防抽出一蹶子,把人干倒躺十天半月都不奇怪。 刘承宗从曹嫂子那借来的是匹战马,脾气倔极了说什么都不往马掌桩上走,刘承宗只能冒险从侧面把蹄子翻起来夹在两腿中间修蹄。 当然,做这种危险工作,一点祖传的量子迷信必不可少,新收留的杀猪匠郭扎势被请到马厩,搬着马扎坐镇一侧。 杀猪匠本名郭汝旗,据他所说走过的地方,有狗的话要么狂吠不止要么呆若木鸡,从来没有表现正常的。 刘承宗有另一份记忆,尽管无法解释这事,但他觉得多半是杀猪多了的人身上有不一样的气味,狗鼻子灵能嗅出来。 这种‘特异功能’可能就和他学斩首刀的师傅一样,那个米脂县老刽子手的‘特异功能’更厉害。 别说畜生了,人都不敢跟他说话。 刘承宗边用修蹄刀飞快清理马蹄中间的脏东西,边给俩人讲解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这样给马修蹄子换蹄铁,如果一定这样把蹄铁给我。” 说着,他从十六手上接过蹄铁与蹄钉,手上不停,道:“要快,能一刀修好不用两刀,大牲口力气大,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踹你。” 不知道为什么,说这句话的同时,刘承宗脑海中闪过这匹马猛地收腿起跳c踹在他屁股上的画面。 如果这事真实发生,可能对郭汝旗和十六的教育意义更大。 幸好这匹通体黑毛油光水滑的战马没尥蹶子,甚至对于挂马掌还感到舒服,眼儿都眯了起来,满脸享受。 可能这对它来说就是修了个脚。 在战马良好配合下,刘承宗把这事办的得心应手,飞快且熟练地用修蹄刀刮掉蹄子中间的污垢c削薄多余的蹄甲,换小锤把马掌钉上,再从马蹄外把铁钉尖敲弯,很快就修好三个马蹄。 削蹄甲是个技术活,如果四个马蹄的蹄甲厚薄不一,马儿长时间行走很容易变成跛足不能役使,刘承宗做这事非常熟练,几乎算半个专业人才。 至少比村里兼职马掌师傅的铁匠靠谱。 修好三个马蹄,刘承宗刚翻起马儿最后一只蹄子,村里就响起奔踏的马蹄声。 他的面容陡然严肃,本能猛地抓起挂在拦马桩上的革带与腰刀,给十六使了个眼色:“去看是谁。” 十六还没从马厩跑到门口影壁,宅子外马蹄声已经停了,紧跟着就传来呼唤:“十六,来带人搬几个条凳,我去舀瓢水,渴死了!” 是兄长刘承祖。 刘承宗这才放下心来,把腰带放回去,擦擦手走出马厩,听着门外甲片相撞的声音,就见那些熟识的边军老兵从影壁左右鱼贯而入,让原本非常空旷的院子都显得拥挤了。 曹耀提着水囊朝嘴里猛灌两口递给旁人,咧嘴笑着走上前来:“狮子,老哥又回来了!” 说着他表情一顿,对马厩挑挑眉毛道:“你把马弄来了?” “曹大哥,我正修马掌呢就听见你们的声音,北边遭了贼估计你也知道,我打算去那边看看情况,光红旗遇上事跑不开。” 曹耀听着接连颔首,摆手道:“别去了,那帮贼子还在老庙庄,往后几日备战吧。” “操他奶奶地,老子刚在山里开了新窑,他娃就一窝一窝过路,老庙庄的事我眼睁睁看着不敢上,贼人太多了。” “这帮人是老贼,马驴骡子很多。” 曹耀是真难受,原本领部下到黑龙王 庙山的兴平里,就没过上几天舒服日子。 知道自己手下弟兄都做过贼,手脚不干净性情不温和,怕军民起冲突进而影响与承祖承宗兄弟的感情,这才带人离开另起炉灶。 到北边山里日子铁定不如在兴平里呆着,过去挖窑洞c修营地,净是脏活累活,还要派人跟周围村庄联系,有富户能讹点啥就讹点啥,不好讹的就商量着以物易物能换点日用也算够本。 好歹日子能过。 一群活土匪安营扎寨十几天,整天累到眼都睁不开,为的啥?还不就是想罩着十里八乡村民,在这江河日下的乱世过活? 他是恶人,但土匪有土匪的规矩,就算是狼,想活下去也得确保周围有羊,超过十里外头就算死成尸山骨海他也管不着,他周围的村子不能乱套。 只要周围不乱套,他这帮人就能活。 现在可好,连这点小确幸都没了。 王左挂在耀州从官军手上吃了小败,拢共死三百人,过去收拢的几千人马就四面溃逃,一股又一股的贼匪今天十几人抢官道上的茶馆,明天几十人冲击周遭村子。 后天装备精良的上百贼骑就敢冲进老庙庄把男丁都杀了裹着大姑娘小媳妇作恶作乐。 等他们走了周围留给曹耀的全是无人区,那他留在这还有什么意义? “这帮狗娃就没想在延安府多待,屠了老庙庄后头就该这了,今天我们过来就碰见贼子你们跟刘老爷商量,是留这据守,还是走出去躲一躲。” 第三十八章 官军 严格来说,曹耀和盘踞在老庙庄的贼人,在路数完全不同。 前一种想做土贼,后一种则是流贼。 两种贼都不事生产,他们获取生存资源的唯一手段都是劫掠,看上去很容易合流为一伙人,可实际上却完全不同。 世界残忍之处正在于此,他们作乱的原因都无非是此时大明帝国尤为激烈的阶级矛盾。 他们的共同敌人明明是占有大量土地钱粮c挤压生存空间的大明宗亲;明明是高居紫禁城不断增税的大明皇帝;明明是地方为非作歹的贪官污吏以及霸占田地的土豪劣绅。 但他们接触不到那些敌人。 尽管那些人和他们呼吸着同一份空气,甚至有些人就在他们脚下的土地上生活着,却毫无交集,好似身处平行世界。 大户有土围子c地主在城里,刚从荒地冲出来的义军哪里有像样的攻坚能力? 要活下去只能劫掠郊野乡民,要么就黑吃黑。 就好像他们的世界只是一方棋盘,明明那只捻棋的手近在咫尺,却永远只能与对立棋子捉单厮杀c血流成河。 他们之间未必是敌人,却只能把刀挥向对方。 因为他们都是弱者,弱者只能吞噬弱者成为强者,才有与强者过招的资格。 刘老爷也是这样的弱者,明明顶着举人功名天下大可去,却只能把自己困在黑龙山作困兽斗。 看上去选择挺多,实则无计可施。 老庙庄的遭遇殷鉴不远,兴平里人心浮动,村庄妇孺笼罩在恐怖气氛里,人们不知道贼何时会来,只知道很难敌得过。 那天以后,刘承祖在黑龙王庙山设下七个岗哨,均由历战老兵带庄户职守,最远的哨位在山头上能俯视蟠龙川。 生存威胁下,兴平里的一切朝着军事防御发展,除了几户人打定主意逃跑,全家老小消在某个夜晚。 留在这的近百户百姓,每日向刘家峁土围运送木石不曾停歇。 就连去蟠龙川取水的庄户也三人一伙带着弓箭才能下山。 四月十七,刘承宗站在山上给自己挖睡觉用的地洞,这处哨位被他隐蔽得很好,挖出的土堆在旁边老树下,白天夜里他在这站着都很难被人发现。 受限于技术水平达不到,这个时代的兵种分工还不能像后世那样明确,土工作业这一必备技能,在边军中是步骑皆有的技艺。 如今天气稍暖,刘承宗打算在山上挖个单人壕,这样白天可以在这站岗c夜里在壕里睡觉也能听见旁边山道的动静。 兴平里岗哨施行的是三人制,单七处哨位加上往来通传消息c送饭送水就用去近三十人手,刘承宗身边是佃户石万钟与腿伤还没好的郭扎势。 眼下正好俩人干活,郭扎势坐个马扎在山上望风。 刘承宗刚想放下铁锨稍歇片刻,就听见郭扎势压低声音惊叫道:“东家,南边有兵来了!” 一句话,让他陡然间把心提起,连忙扒开堆放的枯草趴在小土坡上向南望去。 河沿官道上烟尘弥漫,先有五名塘骑扛战旗策马而出,过了片刻一望无尽的卫所旗军在军官率领下排着队走,有拿兵器的也有不拿兵器的,望着北边风尘仆仆。 立在旁边的石万钟以手遮眉还没望出所以,就被刘承宗拽倒按在土坡上:“趴下!” “少东家,延安府的官军?好多人。” 石万钟和郭扎势,一个叫他少东家个叫他东家,俩人都是大字不识,军事条例同样不懂几条,这会也就能看出官军人不少。 但在刘承宗眼里,这支自南向北进军的官军情况一览无余。 “别出声,离的太远,等他们走近让我看看,嗯数不对。” 塘骑是塘报骑兵,职能是侦查c通信,是军队的耳朵和眼睛,编制在北方是五骑一塘,各持一面旗,在山地众多的南方一塘步骑结合人数更多。 刘承宗在贺人龙麾下曾短暂担任过塘骑长,因此对北方塘骑的职能与能力如数家珍,按他了解,这些塘骑该散开而非扛着五方旗聚在一处。 塘骑的规模很大程度上与部队规模是成比例的,过去边军出塞烧荒,每路各有二十四塘骑兵,大军过境塘骑撒开到二十里外探明沿途,各塘递进万无一失。 但眼下官道上只有一塘骑兵,看上去绝非艺高胆大的正经塘骑,他们畏畏缩缩c缺乏训练,无法按照兵部操典要求完成使命。 哪怕用刘承宗的眼睛去看,他们每次行进的距离不可能达到一里。 后面的正兵看着更不像那么回 事,给刘承宗带来巨大疑惑。 这些排着队列c身着罩衣战袄的人不像军人。 这种感觉非常模糊,只是看见他们的第一反应。 仔细看去他们穿了不少有泡钉的暗甲,手上拿着不少兵器,火铳c三眼铳c弓箭具备,也确实排着队列长方阵,还扛着战旗。 士兵耸起肩膀佝偻着背,像背着装满石头的无形背篓;脚步虚浮身骨孱弱,仿佛不堪重负下一步就会伏倒在地。 还有骑在马背上刚刚被他点着人头数过的军官,百户的铠甲更好,那是丝毫看不出偷工减料的明甲,张扬马鞭在官道上大声喝骂,不时把本该抽向大牲口的鞭子挥在身边走过的旗军身上。 就像是个监工。 卫所基层军官的职务可以靠头盔上的盔枪c背后的靠旗认出,刘承宗一番清点,这支队伍有千户副千户三人c百户副百户二十六人c总旗官三十七个c小旗官七十个。 依照中级军官数目,这支部队兵力应该在一千到三千三百六十人。 依照下级军官的数目,这支部队兵力应该至少七百七十六人。 但刘承宗不管怎么看,也没看出这支部队有七百人的样子。 至多,二百五。 他看见官军向北进军,脸上无半分欣喜,反而愁苦之色愈浓,起身边脱甲胄边对石万钟道:“去给我哥传话,千户带队,二百多旗军兵发向北。” “让我大招呼族人,把马c牛c驴c骡,铠甲c值钱物件还有村里好看的婆姨都藏起来,准备粮食吧。” 第三十九章 征粮 不是刘承宗心胸狭窄,不知道官军北进是为平贼,能救他们的命。 实在是这个年代的官军,已腐败堕落至无以复加,他就是官军,而且是待遇比卫所旗军好的边军。 在鱼河堡贺人龙敢放兵出去打猎? 为啥一定要让作为家丁的刘承宗出去打猎,还不是心里清楚,边军出去不是打猎而是抢劫。 更别说待遇远不如边军的卫所军了。 大明兵制复杂,最早是靠太祖皇帝创立的卫所军,天下遍布卫所,一卫五千六百户,各有军田,世代为军。 后来卫军被官员奴役c军田被霸占,就出现逃兵且战斗力下降极快,又出现了营兵c募兵。 在张居正执政时,大明各个角落经历回光返照,但到这个时候又快速衰落下来。 那话怎么说?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倘若这支部队看上去精神状态良好,衣甲齐备士气高昂还好。 可他们这模样怎么看怎么不像那回事。 真碰见混蛋领兵,起手把兴平里屠了带他们的脑袋去领军功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强者向强者挥戈,弱者向弱者拔刀。 刘承宗对这支部队更多的是有心提防。 有心提防就是心里警惕,实际上毫无办法。 他可以架设木栅把贼人拦在山下,敢上来就鱼死网破,却不可能对官军如此。 所幸,兴平里还有刘向禹。 刘向禹做过延安府税课司大使,跟延安卫几个头面将官虽没打过交道,却多少相识,听说有官军至山下自带着儿子去村口相迎,一见面两边认识,后头的话就好说了。 “刘四爷!” 领头的千户身披明甲手按腰刀,腰间挂着玉坠子,看上去精悍非常还有几分儒将模样,眼见刘向禹立在村口,便翻身下马大跨步走来,笑眯眯上前抱拳道:“晚辈领知府大人之命,去北边剿贼,本不应来叨扰,只是实在还请老先生多包涵。” “张将军此言差矣,诸君保卫乡梓北征除贼,我等乡老应尽本分,官军需要什么尽管说,我兴平里百姓尽力补给。” “灾年里都不好过,有四爷这话,我心里就踏实多了。” 张千户把姿态放得低,说话也不蛮横,笑呵呵抬起四根手指:“我要在这吃顿饭,再带两顿走,四爷能办,旗军就在村外驻营。” 他口中的旗军就是卫所军,刘承宗穿着袄子和兄长站在父亲背后,这话在耳朵里就是话里有话,应该还留了半句。 ‘办不了,旗军就在村里驻营。’ 刘老爷接连颔首,笑道:“三顿饭,张将军要鄙乡准备多少军士饭食?” 刘承宗看见这张姓千户抬起的手掌张开:“五百人,不强求肉菜,干粮要管饱。” 五百人? 刘向禹硬止住自己想回头看刘承宗的想法,稍加思虑就爽快答应下来,道:“将军,既然如此,老夫先吩咐乡中妇人把这顿饭做好,再做些干粮路上带着吃,只是还劳烦诸多军士在村外稍歇。” 见是达成所愿,张千户仍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微微躬身作揖道:“晚辈多谢四爷,也好教四爷放心,我等此番出兵,必将贼子斩尽杀绝,以还府城太平。” 二人说罢各自回还,不一会村庄升起炊烟,村外卫军也在欢呼后选定驻营地。 听得出来,兴平里管饭让他们很开心。 但是村民对这事并不开心,在人们交口抱怨下,刘承宗陪父兄穿过街道回到家里,早回来的曹耀正坐在大门口石阶朝地上吐口水:“他奶奶地,官府不管他粮饷他能出兵?拢共不到三百人也敢要五百人的粮,不要脸,我呸!” “看那一脸笑老子就想放一铳过去。” 刘承祖上前摆手道:“净说这没用的,有官兵来是好事,那旗军在卫所里吃不饱没力气,上阵送死吗?省了乡里百姓去与贼人拼生死,一户拿出日干粮,拿也就拿了。” 刘承宗在后头撇撇嘴没说话,曹耀说的其实也是他心中想法。 瞧瞧人家家张将军,笑呵呵说几句软话,摆明了以势压人,把想要的都要了。 他没搀和到俩人拌嘴里头去,两边都是兄长,帮那个说话也不合适,因此干脆上前对父亲道:“大,把机兵的鸟铳给曹大哥分一杆吧。” “他过去在京军火器营,使火枪使得俊,后头遇上事有杆鸟铳也好办。” 刘向禹转头疑惑道:“怎么,狮子是觉得张千户平不得贼?” 刘承宗撇撇 嘴,他很诚实,摇头道:“不知道,真打多半是打得过,但就怕这些旗军不出死力。” “何以见得?” 刘承宗俩手一摊:“当兵吃粮是天经地义。” “朝廷给饭,当兵的就能充人数;给钱,当兵的就能去杀人;朝廷给个睡好婆姨住好宅子的希望,当兵的就能提着头拼命,大你看看朝廷c看看那张将军能给外头旗军啥。” “我也不太懂打仗的事,但旗军连填肚子的粮都从咱这要的,打仗这事不能光看朝廷和领兵官的心气。” 他尽量把话说的顺耳些,其实他认为兴平里出这份粮毫无意义,甚至还会给将来守御贼寇创造难度,因为这张千户在他眼中就是带兵给贼送兵器的运输大队长。 就算真打,指望这帮民兵战斗力都未必能比得上有四五十边军的兴平里民壮。 战争,战争是国家整体能力的体现,而这种体现也将回馈方方面面,造成影响。 曹耀出现在陕西,不就是萨尔浒之战的反馈么。 刘老爷站在门口想了半晌,不知在想什么,总之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扭过头狠狠瞪了一眼次子,没好气道:“军民各安其分,官军要纳粮老夫就纳粮,又没拉你去北征,怨愤什么。” 刘承宗的想法终归是有些邪气,长兄刘承祖就正义多了,似乎是被弟弟的言语提示到,他先看看老二,又看看曹耀,道:“让他们去终归不够保险,要不我们披甲上马,跟他们一起去平贼,互相之间有个照” 话还没说完,曹耀就接连摆手,叫道:“不去,不去!” “去了半点好处没有,战事死伤不说,刘大郎我就问你,战后他若索要我战马甲械,你给是不给?你给了我拿什么自保,你不给难道我还能打杀他们?” “四五十人没个正经身份,铠甲器械比官军还好。”曹老贼朝村口远远眯起眼睛望去:“就踏实留这等信吧,愿意去你自去,反正我不去。” 第四十章 过把瘾 院子里看鸡的杨鼎瑞说,张千户是顾忌着刘老爷面子,才只要了三顿粮食。 “下了蛋就被收走c下了蛋就被收走,身边鸡子越来越少,你看,它不高兴,觉得鸡笼有问题。” “以前应该没这想法,一直有饭吃,但现在没饭,饿得眼都睁不开,扑腾翅膀想往高飞,飞出鸡笼。” 杨鼎瑞神神叨叨的研究鸡的处事规律,竟让蹭蹭磨刀的刘承宗也跟着格鸡子,接话道:“要是它吃肉,让它杀鸡子也会干,因为它觉得反正鸡子就是叫人杀的,总要死,被鸡子杀了也没啥不对。” 听得杨鼎瑞抚须笑道:“孺子可教,得让它吃饱,吃饱了再给它找俩伴儿,然后兆黎自可生理,不复出笼之” 话还没说完,笑容戛然而止,因为刘承宗是边说边起身,说完话提着刀往地上‘哐当’扔个小铁碗,躬身提母鸡出笼一刀宰了。 把血放得干净利落。 “伴儿不好找,人毕竟不是鸡子,陕北没粮食,别格了先生,还是炖汤吧,香的很。” 张千户确实如他所言,在黑龙王庙山吃了顿饭,然后就连吃带拿的向北开拔。 这是报仇,所以从老庙庄逃出来的鲁斌也跟着去了,伤还没好,只能当个向导。 有向导让官军很高兴,他们打算明早袭击。 刘承宗看着天色,估摸着卫所军的脚程,这会应该还在赶路,离老庙庄不远了,或许已经选好了休息的地方。 这场战斗最迟在明天傍晚就能结束,但没人知道究竟会是什么样的结果,更不知这结果对兴平里是好是坏,让他无端烦躁。 烦躁到想吃点好的。 厅里刘向禹面沉如水,承运在末坐算账,算宗族有多少粮食c今年夏天的地能打多少石粮,现有粮食够不够撑到交夏粮以及剩下的粮食能不能撑到交秋粮。 确切的说,承运算的是怎么买粮合适。 十六把放过血的鸡子拿去拔毛,刘承宗洗了手起身走进厅堂,看见堂弟苦思冥想的表情就知道,族里的财政状况并不好。 “打的粮肯定不够,咱这四百二十亩地用种粮四十四石,夏粮至多打三百石,正税c种粮要留五十八石,剩下二百四十石,上下十几口人c十几头大牲口,能撑个半年多。” 这就是陕北地薄,在这片土地上即使是有百亩田地的人家,依然算不上地主大户,因为一百亩只能打出关中四十亩的收成。 “但二叔要从这算地租,我看难,粮食只够自用,官府摊派咋办?那可比正税高。” 明代的正税很低,这是开国就定下的基调,太祖皇帝清丈田亩,依照当时的每年花费定下基本的正税,三十税一,后世不再增加正税。 但开国新气象国泰民安,田亩数量固定,没有藏田隐田,收上来的正税刚好够花,必然会导致中期以后田亩数量减少,正税不够花了。 然后聪明的朝廷就创造了寅吃卯粮的加派,就是头年干的大事钱不够没关系,亏空也先干着,留到明年加派补上亏空。 为对付建州后金而提出的加派三饷,混在正税里一点儿都不高,也就十五税一而已。 老百姓年入三百石米粮时,绝不会叫那三十五六石的正税压垮,压垮百姓的是当他年收入只有五十石的时候,还要交六石。 因为收入已经不够吃喝了。 何况还有另一个重要的税种,役。 起运银粮c修补城墙c修缮衙门c还有雇人敲梆子打更都是役,也都是大明帝国子民的法定义务。 你要种地你不想去,就只能交银交粮代雇。 核算下来比正税贵得多,而且种类不一。 老爷子收过税,对这个懂得很,还是摆手道:“你先别管摊派,按正税吃用算地租,摊派后边想办法,大郎和狮子不是带了粮回来?” 说完刘向禹就想到那几十石粮还要留着让村里边军吃用,手指在桌案上苦恼的敲了敲:“你丈人那边能卖多少卖多少,准备买粮吧。” 承运点头道:“我想也是,只能买粮,但这会府城粮价升腾,正是贵的时候,米麦没四五两恐怕买不来。” 刘承运不光提出问题,也把解决问题的方法一并提了出来:“不如渡河进山西,我丈人给府城米商写过状子,认的干儿,山西那边粮价高点也就却也不至于斗米两三钱。” “一样的银子,在这能买二十石,到那边就能买五十石,我哥带回的东西值钱,就算押了也能顶本金,没准回来还能挣一笔。” 跟着刘承宗一同入堂的杨鼎瑞听得入神 ,不由得出言道:“去山西四百里路,往返延川有混天王起事,几十石粮极易被抢。” “可去府城也一样要二三十人护卫,何况还贵,就算到山西再雇脚夫,也无非一石加上八钱脚银罢。” 这脚钱价格显然承运也不太确信,攥着毛笔就把笔杆伸进嘴里噙着,坐在上首的刘老爷担忧道:“只怕现在拿出每石一两的脚钱,别人也未必愿意由晋入秦。” 承运想的倒是挺好,拍手道:“不行就两边都去,我去山西,给狮子哥画个府城图,让他寻商贾买粮,谁敢抢就和他们干!” 刘承宗坐在末坐椅子上听着,望向院子出神,听着家里筹算钱粮就把他听得心里头一股无名火起,两只拳头放在腿上紧紧攥着。 人们算来算去,没个好办法,灾年里辛辛苦苦兴修水利抗旱斗旱,种半年地,到末了却不够自家吃用? “咱家都这样了,别家还能活?” 刘承宗还是没忍住,出言打断众人思绪,摇头道:“现在别说带粮从延川过,就算有人带一二百石粮食从黑龙山过,大c先生c哥,你们觉得他能把粮带走?” “是张千户会让人把粮带走,还是曹大哥会让人把粮带走?没人能把粮从这带走,我们出去买粮,途遇的官军c贼人c村庄都是敌人,粮食就是命,想要粮食光出钱已经没用了。” 曹耀说过的话在刘承宗脑中不住回响。 ‘世道只会越来越坏,跟你们那个叫李鸿基的驿卒弟兄一样想着当顺民只能饿死。’ ‘等饿的没力气再想别的就是活该,趁有力气的时候就该去洗劫别人。’ 刘承宗没再多说,出门让十六去铁匠铺给自己取回新打的刀格。 他知道,人像那鸡子一样,不管你过不过把瘾,早晚都得死。 可难道真要去当贼,去抢才能活下去? 第四十一章 娘舅 次日照旧。 尽管延安卫的官军已杀向老庙庄剿贼,黑龙山乡勇仍不敢轻松。 刘承宗坚守岗位,带齐战马甲胄,在石c郭二人陪同下挖好了壕,睡了一宿。 上午吃过饭闲着也是闲着,回到家伙食水平比鱼河堡好太多了,刘承宗也恢复了训练。 训练一方面是他,一方面是战马。 俗话说久病成医,当兵的时间久了自己也能制定训练计划。 他对战马的训练计划甚至比自己那份更成熟。 他为红旗每日制定的运动量都不同,头天是慢走c次日就快跑c三日练疾冲c四日练追逐c五日习突撞,如此周而复始。 还要对坐骑进行每日的常规训练,即以一里为距,先小步溜达c再缓步慢跑,之后甩开马蹄大跑c再放慢速度小跑,最后全力奔驰。 如此持之以恒,战马不但有较优秀的耐力与速度,还会记得冲锋过程中保持体力,熟悉单次作战中的接近c骑射c追逐c游斗乃至冲击追击的战斗次序。 这些老技术红旗都记得,在鱼河堡火器兵操练时经常被拉去听音,它连火枪火炮都不怕,排除因过去两年经常吃不饱而受损的体力,这确实是一匹底子极好的战马。 要是有充足口粮悉心养上半年,红旗能驮着全身披挂的刘承宗日行六十里再打上十个回合。 这几乎是驰击的极限,再远就得多备两匹马了。 红旗的训练结束,日头已经升高,刘承宗翘首望向北方却不见动静,只得牵马转回山道,却在南边瞧见了人影。 蟠龙川的官道上,自南边行来两个人影,二人面容相似。 稍年长者头戴红缨毛毡范阳笠,身着紫花短袄背负行囊,脸c脖蒙着挡沙白棉巾,提一根夹棒刀昂首阔步。 更年轻那人头戴蓝发巾,身穿蓝棉袍,腰系素宽带足蹬短棉鞋,背长刀一柄亦步亦趋,时而机警望向左右。 看上去二人皆孔武有力,且以那年长者为主,直朝黑龙王山而来。 官道上出现这样的人,不免让刘承宗注意,他叫起了石万钟,跨上红旗策马下山,隔三十余步放出一箭射在二人脚下,叫道:“你俩从哪来,是何人物,各持兵器鬼鬼祟祟,来我山作何打算?” “诶你这人好生无礼,我等” 那年轻蓝袍汉被刘承宗的羽箭惊了,气呼呼解下背囊提起长刀便要过来,被稍年长者止住,那人拉下挡在脸前的面巾,笑道:“狮子有本事啊,敢拿箭射你娘舅了!” 待面巾撤下,刘承宗定睛一看,滚鞍下马跑上前拜倒:“舅舅!” 来人是他舅舅,名为蔡钟磐,家住渭北耀州的三原县城,年少时当过募兵,后来在商贸发达的三原c泾阳一带给商人送货,时常途经延安府便给俩兄弟带些好玩的c好吃的。 刘承宗见是舅舅来了,见礼后便转头对石万钟道:“石大哥,你代我回家跑一趟,跟我娘说舅舅来了。” 听见这话,石万钟应下便往回走,被蔡钟磐带着尴尬神色叫住:“诶,狮子这事不急着说,你先听我说。” 刘承宗自是点头,却不见蔡钟磐发话,直到石万钟有眼色地避到一边,才开口小声将事情娓娓道来。 蔡钟磐身边的年轻人是他妻弟,名叫陈汝吉。 从去年起,蔡钟磐居住的耀州三原县城便有群贼出现的踪迹,大量平民涌入县城,让城内粮食严重不足,又在群贼环伺之中,一旦围城便不攻自破。 在渭北c陕西,三原与泾阳构成西北地域的商业中心,造就了一大批在地和旅外商人。 发达经济的同时也文教兴盛,陕西督学署就驻于三原,功名家庭极多,也使得三原名宦辈出,拥有稳定的士绅群体。 这种条件下面对外敌,三原士绅便在丁忧官员王徵的倡议下建立了地主武装,名为忠统。 王徵是天启二年进士c广平府推官c后任扬州府推官,其人精通器械c有杰出的军政管理能力。 在今年二月初一,王徵等人在得到知县准许后,在三原全城散发北城守御同盟传单,召集城内士大夫c富家共赴城隍庙歃血为盟,成立忠统义军,保卫故乡。 而后这些士绅富家各司其职,有人统管义军c有人出钱雇人造刀做枪,应募百姓则每月逢三c六c九操练,登城守卫,由募主给月银三钱及饮食武装。 他们约定好,待平贼成功,忠统即散,武装仍交还募主。 蔡钟磐护卫商队往返三原c泾阳之间,走南闯北,是县中有名的武人,因此被特意请入忠统义军。 在二月十二日,率一队乡勇参与了忠统义军的初战,进攻盘踞在三原县阳社里的贼人,将之击溃驱向富平。 不过当时忠统义军守北城,三原县兵守南城,由于王徵在火器上的指导作用及诸多富商之财力,忠统义军在装备上已经超过了城南守军,忠统的首领们也与县令产生矛盾。 在出城作战时,忠统义军首当敌锋,官军各营却驻马不前;贼众突袭忠统兵营,连战十一阵旁边驻营的官军却不曾将一箭射向贼人。 更有将领被农民军贿赂,拒绝出兵,至战斗结束,反来索取民兵所获首级拿去受赏。 蔡钟磐有一好友在三月的战斗中斩获首级两个,被十余官军围在小巷相夺,他那好友不给,便被官军剁下三根手指,还不给,最后叫官军杀了把首级抢去。 因为这事,蔡钟磐带妻弟上门讨要说法,混乱中放枪挥刀打伤砍死官军数名,收拾行囊逃出三原,这才到了延安府。 “我去你家歇息只恐会招来灾祸,千万莫要大张旗鼓叫人知道,我只是来借几两银子c几日口粮,饮上口水自会离去。” 刘承宗摇头道:“舅舅还能往哪走,这一路过来已是千难万险,既然你打惯了贼人,不如就留在兴平里,何况北边就有贼呢,还有官军,肯定是不能走了。” “我这就带你们见父母,到时他们也定会说一样的话。” 一 注: 1王徵,字良甫,号葵心,明代科学家c机械学家,最早的陕籍天主教徒。 出仕前研制过水力c风力和载重机械,写成《新制诸器图说》,与瑞士传教士邓玉函一起编译《远西奇器图说》,天启七年(1627)出版。 主要叙述西方古代和文艺复兴时期静力学知识,包括地心说,重心及其求解,求水体积c浮体体积,比重,简单机械及其联合使用。 与徐光启被时人称作南徐北王,李自成破西安欲用,坚决不从,后闻京师被攻破,绝食自杀。 2忠统士绅武装,成立于崇祯二年二月,参考《忠统日录》 第四十二章 贿赂 刘承宗的父母见了蔡钟磐,自是喜不自胜,听闻三原遭遇,更是多有同情之心。 血脉相连,外头环境乱,走投无路不能不帮,即使兴平里族人是自身难保,终究比飘零在遍地贼人的陕北好些。 家中是欢天喜地为蔡钟磐与其妻弟陈汝吉准备饭食,可惜家里最后一只老母鸡昨日被刘承宗宰了炖汤,一时间也拿不出个肉菜。 难得让刘家在中午吃了顿饭。 等下午吃过饭,人们心里头都泛起了嘀咕,就连老爷子刘向禹都走到院子里好几趟,抬眼朝北边望着。 “北边怎么,还没动静呢?” 按时间推算,官军如果要在早上与贼人交战,那这会老庙庄的战斗应该已经结束了。 他们之间距离只有区区七八里,交战的动静听不到就算了,总不该连个黑烟都没有。 刘承宗也坐不住,去马厩牵来战马要去北边看看,被蔡钟磐拦住,道:“狮子,舅跟你一起去,给我找一两火药。” “火药?舅舅你用得上?” 面对他的疑问,蔡钟磐把那根八尺长的夹刀棒靠在门上,返身从背囊里掏出把双管手铳,道:“这个比弓还好使。” 舅舅从包里掏出这玩意可太让刘承宗目瞪口呆了,接过来看了又看,意外道:“这从哪来的?” 这手铳做工精良,双管平行c长短相同c口径亦相同,铳管尺长c内径四分c外径一分厚,下有双扳机,连接上面插火绳的双机头,铳管下木铳床有一黄铜盖,内藏通条。 木质弯曲铳柄拿在手上沉甸甸,原型的铳柄底部还有一可拉开的小木盖,拉开后内里藏十余颗铅丸掉出坠地,让刘承宗慌里慌张好一顿捡拾。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这种短柄手铳,而且一见就是两个管,可在他脑海另一份记忆里分明看出这东西有不同与这片土地的血统,脱口问道:“西人火器?” “嗬!狮子不出延安府懂的还挺多,正经三原造,葵心先生给你舅的杀贼赏赐,先生受洗入了景教,跟泰西夷人极好,学到好些东西。” 蔡钟磐笑道:“先生那也有一柄,看着比这个更好些,是泰西夷人送的礼。” 刘承宗另一份记忆里对外国人尤其西方人的印象很深,不过他没想到在陕西居然也会听闻西人教会的消息,不由得问道:“舅舅,你见过泰西夷人么?” “见过几面,除了长得暖和点,跟咱没啥不一样。” 长得暖和? 暖和好像并不是个形容长相的词。 正当刘承宗百思不得其解时,就见蔡钟磐一脸严肃吐出俩字:“毛长。” 刘承宗对这个解释忍俊不禁,紧跟着就听舅舅道:“不过他们都自称西儒,学起四书五经来比生员举子还要用功,因有士人入教,三原许多百姓也跟着信了教。” 西儒? 他反复咀嚼这个称谓,这与另一份记忆里的西洋人格格不入,那份记忆对世界另一边的人没什么好印象,尤其联系到这个时代,几乎都是小偷c海盗c暴徒c殖民者c鸦片贩子与奴隶主这样的词汇,所作所为怕是与儒毫无关联。 好在,刘承宗对这事看得很开,或者说他只是一时兴起问上两句,实则很快就失去了兴趣,把双管手铳还给舅舅后便骑马上了刘家峁,取来装在腰囊里的二两火药,又牵了匹马,一同北行。 他心里对士人阶层入教有一点自己的了解,也对传教士的行为有些许猜测,认为这不过是双方的同床异梦c各取所需。 就像蔡钟磐说的那样,传教士拉拢上层人士,目的是让底层百姓入教;愿意入教或产生好奇的士人,大多是改良派,希望借助外力来精进学识为百姓c为朝廷所用,故而只对翻译书籍感兴趣。 双方都是聪明人,各取所需,谁都当不来傻子。 至于他自己,刘承宗觉得这事跟他无半分关系,反正自己也没什么机会见到传教士,真见到了再说。 舅甥二人策马北上,聊起往年见闻,一个说北边鱼河堡个说南边三原县,倒也聊得来,谈及经历各是唏嘘。 循着兵马过路的踪迹走出五里,刘承宗就惊觉那车印马蹄的踪迹断了。 这奇怪的不得了,二三百人的卫军踪迹,他们也没精力隐匿足迹,怎么可能说断就断。 俩人在路上找了很久,蓦地瞧见蟠龙川西岸有人影朝他们招手,一行五六人自土垒间缓缓走出,朝河东快步走来。 离近了这些人脱鞋卷裤淌水过来,刘承宗才看清竟是昨日才分别c跟着张千户做向导的鲁斌。 他身后几人有男有女,身上衣物破烂肮脏,小孩流着鼻涕,全都灰头土脸。 肮脏是缺水环境下的常态,但破烂不是,毕竟天气即使转暖山梁上依然断不了寒风,显然他们不论从哪来都很匆忙。 渡过河来,鲁斌带众人行礼,这才介绍道:“刘二爷,这是我家兄长与嫂子,那日贼破老庙,躲在崖洞里才逃得性命。” 刘承宗自是与几人拱手,这才问道:“你不是给剿贼的官军引路,怎么自己回来了,官军呢?” 提起官军,鲁斌似乎有无尽愤慨,气得捶胸顿足,道:“刘二爷不知道,我与那张千户引路,前有骑兵探路,走到一半不知怎么,哨骑回来千户便不走了,率军渡河向西,还不让我乱跑,差兵丁监视。” “我觉得不对,半夜趁机逃出来,早上有贼人从北边运来几辆马车,草席盖着看不出是什么,官军就从河西回了肤施。” “晌午我壮胆回了老庙庄,庄里已无贼人踪迹,只是乡人” 鲁斌声音有些哽咽,他兄长接过话道:“乡人都没留下全尸,贼人撤的不慌不忙;如今庄破家亡,我兄弟二人想向兴平里借些人手,安葬父老,不知可否?” 刘承宗万万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让他一时间也没了主意,转过头喃喃自语:“官军这是在做什么?” “跑了呗,多半收了贼人贿赂,你觉得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蔡钟磐在马背上侧着身,在鲁氏兄弟看不见的方向,抬手在自己脖子以上比了比,摇头道:“这样的事,我在三原可没少见依我看咱们还是先回山里从长计议吧。” 一 注: 手铳参考自古董大顺闯王内侍都巡双管手铳,出自河南栾川伏牛山。 第四十三章 血流 另一份记忆从没告诉他,这个时代的叛军盗贼会和剿贼官军做人头买卖。 消息带回兴平里,把刘老爷气得暴跳如雷。 “灾年里,旱灾!我兴平里家家户户每人匀出三天口粮献给官军,就换到个这结果?别说没打仗,连阵都没对,贼人就被放跑,拿老庙庄遇害乡民的脑袋回城领功!” 在家里刘承宗一句话都没说。 直至父亲牵头联系里长召集宗族,提议帮助老庙庄死难百姓收尸,他还在消化此次事件对他的触动。 启程向北离开兴平里时,刘承宗忽然模糊的想到另一份记忆里有个一直不能理解的词——软弱性。 现在他也不能说理解了这个词,只是这次触动让他多了点思考,或者说是让他由这个词,上升到对另一份记忆中某些碎片,结合自身环境的归纳总结。 比方说张千户率三百卫所军与贼人交易,用老庙庄乡人首级交换贼人自行撤走。 这事出乎他的预料,但对他来说并不像父亲那么难以理解与出离愤怒。 他能理解,能理解一个将军带着二三百饭都吃不饱的部下面对未必能战胜的敌人,做出各取所需的妥协之举。 尽管这毫无责任感c有愧人格c极为无耻,他能理解。 他只是惊讶于自己居然能对一个二三百年后出现的词语感同身受。 从哪感同身受? 从他家族顶梁柱父亲刘向禹身上,从老师杨鼎瑞身上,甚至包括他自己,他看到了文人的软弱性。 他们三个人只有少之又少的共同点,都读书,是这个时代比较有文化的人。 文人是个伪阶级,下限极低上限极高,是依附于其他身份的附属。 要在大街上指着个人介绍,说‘这是个文人’,那多半是骂人,就是想说这人除了不干正事屁本事没有。 父亲是文人,更显眼的身份是举人c是官员,被革职后最重要的身份是宗族首领。 杨鼎瑞是文人,但他是进士,也是官员,即使辞官仍然有功名在身的士绅。 他也是文人,考过童生,若非没进的科举考场没准还能考取个功名,但当了兵,就成了赳赳武夫。 他们有不同身份c不同经历c不同地位,但刘承宗认为他们都有软弱性。 因为即使暴跳如雷c即使恨得牙根痒痒,他们都没有任何想要报复张千户诓骗粮食的想法。 现有体系下拥有越多的人,革命性越软弱。 他们能做什么大事?什么大事都做不了,纵然认为身边环境有千百般问题,最后想的也不过是改良而已。 骂得再痛,想的再多,抵不过曹耀坐在门槛上一言不发,冷笑着在他家青石台阶上磨刀。 那是在大明帝国现有体系下,除胯下战马c身上甲胄c手中腰刀外一无所有之人。 作为第一批前往老庙庄探路的五名骑兵之一,曹耀在路上告诉刘承宗这刀是为老庙庄可能发生意外磨的。 “但要再遇见那狗囊的千户,他吃咱一千五百顿饭,我再送他三钱铅不亏。” 三钱,是一颗鸟铳铅丸的重量。 在老庙庄,半月前阻拦刘承宗进入村庄的木栅被摧垮c焚烧至碳化,随处可见无头死尸和屠宰牲畜留下干涸的血迹与骨头。 牵马漫步的刘承宗从地上拔出支断矛提在手上,三尺矛杆被劈开的断口毛刺着,三寸片叶精钢矛头镜面毫无磨损。 这种不起脊的片矛头多见于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军,现在的老百姓不会花大本钱打这样的矛头,让刘承宗怀疑这支矛头可能是过去战争留下的古董。 而且他还很可惜这根好棒子显然这支战矛属于老庙庄的某位庄客,主人在悉心打磨后第一次与贼兵交锋就没刺中敌人,反被人持厚背铡刀或斧头猱身而上,劈断矛杆死于非命。 可能死的并不痛快,因为他的眼睛在左近搜寻,除了早已渗入泥土混为一体的血迹外并未找到符合猜测的尸首。 贼人一定走得很匆忙,或者抢到东西太多,以至于连稍加修复就能使用的兵器都不愿带走。 刘承宗不一样,他骨子里就有垃圾佬的基因,没那么奢侈,抬手就把断矛挂在红旗身侧。 他的挂具没得胜钩c了事环那样的名字,只在战马鞍具左右各有几个自制挂具,环里头夹着钩,还有能放刀和斧头的皮具。 正常骑兵都有点挂具,但没他这么多。 去年从塞外回来,烧荒行动大获成功,射杀虏骑探子却没地方挂自己的战利品,好多东 西没能带回来,让经常钻窑洞的刘承宗倍感绝望,只觉得自己与虏骑打生打死打了个寂寞。 一气之下就做了这些物件,本想着今年出塞给老刘家在延安府城清凉山上挣套带铺面的硬山顶宅子,谁成想叫将军遣散了。 转过木栅与塌陷的黄土寨墙,他走进被压毁的院墙,院子里石砌的水井上蠕动蛆虫,光秃秃的树桩左右遍地树皮木屑,在树皮木屑里躺着个姑娘。 血流尽了,那身子白得像血。 他刚在塌陷的屋子里找到张脏兮兮的毯子,就听见村庄里传来嚎啕的哭声,让他甚至来不及把女孩的家人从井里捞起,只得潦草给她盖上毯子遮住身体就匆忙循着哭声跑出院子。 鲁斌跌跌撞撞跪倒在一根大黑柱子前恸哭不已,他说这是村子的老土地庙。 刘承宗并不能从这根吊着位老人的黑柱子上看到一点土地庙的迹象,四周碎砖烂瓦甚至让他瞧不出以前的院墙在哪,但这如果是他的村庄,他会比鲁斌哭得更伤心。 这里不是村庄也不是家了,他们搜寻了整个村庄,到处是尸首,不单抵抗的被杀,不抵抗或没能力抵抗的人也会死,无关男女老少皆然。 唯一区别大约是妇人的尸首大多还留着首级。 比起刘承宗和鲁斌的压抑,曹耀就好多了。 这老贼从院子里扔出只白猫,边走边骂街:“他奶奶哪个缺德玩意给院子里留了半缸酒,没水猫喝醉了,抻着尾巴四条腿各走各的,老子还以为是大鹅呢!” 第四十四章 坟墓 同行骑手有个叫刘恩的庄户,确定老庙庄没有危险后,骑马回兴平里报信。 刘承宗与蔡钟磐c曹耀c鲁斌四人,在游荡孤魂野鬼的老村废墟中寻了间屋子,把躺在屋里的俩主人尸首搬到院里,吃过饭后打算在室内凑合一宿。 从黑龙山过来的三个男人出身经历,都能克制对死亡的恐惧。 鲁斌是这个村子的幸存者,夜里来不及让他们跑回黑龙山睡觉,何况都懒得第二天再跑回来,便做下这个决定。 别说现在天气还冷,就算春风和煦了,睡野外也不如睡屋里舒服。 后来几天刘承宗都留在老庙庄,在一片废墟里搬运尸体c挖掘坟墓。 所幸天气还凉,不至于让这工作太过艰辛,但由于农忙里黑龙山也只能匀出十二名青壮帮忙,尸首又着实太多了,让他们的人力严重不足。 好在从第二天开始,老庙庄重新升起的炊烟吸引了周围村落的注意,最早来的是丁家站留下的百姓,原本不知他们带着什么心态来帮忙,反正被鲁斌赶走了,双方争吵怒骂,赌咒将来要杀人,情绪极为暴躁,最后被曹耀放铳赶走。 后来远点的宋家沟和纸坊都陆续来了几伙人,最早只是壮丁背弓挎刀远远看看,确定废墟里的人只是在搬运尸首挖坑后才敢壮着胆子靠前打听。 俩村子都有几个老庙庄逃出去的幸存者,他们与鲁斌兄弟相见自是劫后余生抱头痛哭。 有他们帮忙,老庙庄遇难百姓才得以早两天下葬。 四百七十二座荒坟埋在凄楚的农田里,没有墓碑让土包在阴风里显得格外恐怖,老庙庄仅剩十余乡民伏在土包上哭得昏天黑地。 赶来帮忙的人只顾为死去乡民留下入土为安的最后体面,抬到地里c埋进土里就算把事做的妥帖。 幸存者的哭泣令人心有戚戚,谁不害怕这样的灾祸降临在自己头上呢。 “有啥可哭的,他们能分清坟包里埋的是谁?不如趁这会撒点种子。” 曹耀骑马在远处,几日来他懒得干扛尸的活儿,头天挖了几个坟坑,次日见来了帮忙的乡民就不干了,整日骑着马兜圈子,说是在周围警戒以备贼人杀个回马枪。 刘承宗知道,曹老贼就是嫌晦气,懒得给人帮这忙。 这会又在刘承宗耳朵边说起了风凉话:“你看也没个席子,裹布放下去的都少,明年这要是还没人我就带小的们过来全他娘种上粮,这地多肥呀。” 说这闲扯淡的话有点不挑场合,刘承宗只瞥了他一眼就没好气道:“活到明年再说吧,贼子骡马不少,还有驮炮,万一回来咱也挡不住。” 贼人有炮是刘承宗推测出来的,在村里最坚固的大院里抬尸时他发现有半面墙带着拳头大的窟窿和密集小弹孔,符合这种痕迹的兵器只有火炮。 大铁弹小铁弹混装,明军放炮惯用手法。 炮子印记,让流窜贼人在他心里变得极其危险。 刀剑弓弩,血肉之躯披挂甲胄勉强阻挡,可火枪当面纵使披挂重甲也难全身而退,何况火炮呢? 不过他这一发现似乎在曹耀预料之中:“我知道,两门佛朗机,用骡子驮着跑,这帮贼子刚来这边我就想找机会把炮夺了。” “实在没机会。”他撇着嘴摇头道:“除了那两门大铳,贼子还有两支飞礞炮。” 刘承宗原本想着贼人们有一门炮就不错了,哪知道居然还有两门佛朗机,而且还有这个没听过的新玩意,不禁问道:“他们怎么会有炮,还四门?” “飞礞炮不是大炮,跟三眼铳意思差不多,都是插在杆上,不过前头是尺长的铁葫芦,打柱子开花弹,点放时先引炮子再点铁葫芦,就能把开花弹打出去,射程不远但很厉害,能炸一片人,就是有时候哑子儿。” 类似迫击炮? 曹耀的介绍很抽象。 好在刘承宗有另一份记忆,很容易理解,相当于是小型臼炮把开花弹用弧形弹道打出去,优点很多c缺点就俩。 射程近c容易打哑弹。 但是在刘承宗眼里这根本称不上缺点,这东西能打出五十步就够用了,至于打哑弹的问题更不必说,只要打出去十发有一颗能炸,对敌人心理上的震慑就远比十颗实心弹来得厉害。 把阵形破坏掉,谁还能打仗? “至于贼子有炮,一点都不奇怪,又不是嘉靖年,就连佛朗机也是一百年前的老物件了,如今九边哪个堡里没十几门炮,这帮贼子哪儿的逃兵都有,延绥镇c甘肃镇,尤其固原镇那帮人,是正经造反出来的。” 曹耀是越说 越来劲,还给刘承宗讲开了:“现在朝廷都流行红夷大炮,我估计类似黄老爷炮,老尚书从闽地购数十个善造炮的送到京营,造出的炮比你躺着都长,两三千斤,点炮都得挖俩坑,燃着就跑过去往坑里跳,要不能把人震伤。” 说完,他还意犹未尽呢:“见过那些炮,对这些小杂炮就不害怕了。” “那也怕。” 刘承宗很认真,炮这东西谁能不怕,曹老贼净吹牛逼:“你就是给我摆门佛朗机我都怕。” 听着这句话,曹耀若有所思,顿了一会才看着远处荒地间起伏的坟包道:“狮子,你说我牵头跟周围村子走一趟,咱们弄个蟠龙川自保如何?” “蟠龙川自保,如何自保?” “沿河田地我看了,有灌溉就有收成,北起纸坊c南至黑龙山,这南北四十里各村都驻上四五骑咱的人,每月出粮十石,边军弟兄有人养活,来了贼也能递相互救,共保村坊。” 刘承宗听他这样说,点头道:“若能成事当然最好,我只怕别人不愿意” 老庙庄的遭遇已经证明了独立的村庄不足以抵挡贼寇侵袭,而张千户证明了官军靠不住,实际上张千户就算带兵和贼人硬拼一场也对老庙庄的亡灵们没有用处了。 “这个你不管,包给我去说,不过不急。” 曹耀磨痧着颌下胡须,抬手指着周围土地,道:“这帮人要吃饭,咱合伙把老庙庄的地买下来吧。” 一 注: 文中黄老爷炮指吕宋大铜炮,由兵部尚书c太子太傅黄克缵于万历四十七年出钱自福建同安县募十六善造吕宋炮者至北京铸炮。 明代红夷大炮有徐光启第一次购买引进c福建对海底捞荷兰火炮开展逆向工程c黄克缵请熟悉西班牙铸铜炮的匠人进行仿制以及徐光启等人学习传播西法火炮理论知识四条渠道。 有循序渐进的过程,制造火炮所使用工艺始终为本土技术。 第四十五章 永佃 买老庙庄的地。 可能对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来说,这很正常。 老庙庄有地无人,沿河不沿河c中田下田五千多亩,族田就村里剩下十几个人说了算,灌溉c播种都做得差不多,买下来就能等收成。 何况趁人病才要人命,村子被抢得干净,幸存者们明摆着没得选,给点粮食最后肯定能把地要过来。 天大的馅饼和好事,眼看着就要落到有粮人的脑袋上,这节骨眼上谁有粮? 放眼府城北乡,除了他们再没谁能几个人就拿出近百石米粮。 但在刘承宗耳朵里有点奇怪,在明末的陕北种田? 听着都玄幻! 偏偏被曹耀一说,又让他觉得这事好像确实有操作空间。 “你想,啥时候一石小米能买二三十亩地?就现在。这些田买到手里再佃回去,只要能种二百亩几个月后打出粮食就回本,再多都是赚的。” “你说这时局不定买地没用,可咱有别的去处?既不想投王左挂,也不愿投混天王或什么玩意,黑龙山都修山堡了,这一两年肯定就在这,那为啥不买这地。” “何况这也是做善事呀狮子,你看看鲁斌,这些人撑到出粮少说得五十石粮,五十石啊狮子,这周围有谁能拿出五十石接济他们?” 曹耀是越说越激昂,一拍胸口:“只有我们兄弟几个啊!” 这倒确实是,不过还有一点让刘承宗感到纳闷,他抬手止住曹耀戴高帽的话术,在他眼里这就是趁人之危,绝非接济他人,不过确实让人动心。 哪怕这地在他们手上只能种一年,一年也值得。 就在几天前家里还商议要去山西买粮c去府城买粮以渡过下半年艰难时期,有了这片河沿地,什么艰难困苦料想都能咬牙挺过去。 他问道:“曹大哥你为啥找我?” 听见他问出这句话,曹耀咧着嘴乐了。 “这么跟你说吧,我这只能匀出三十石粮,你手里有粮;再一个我们都是军籍,就你有民籍,何况你在塞北救过我命,田买了我信你。” 话说到这,刘承宗再不多说,俩人一合计,当即决定曹耀把这事和老庙庄的鲁斌商量,他回黑龙山跟父兄沟通。 当天下午,在家跟刘向禹c刘承祖说了这事,大伙一拍即合便决定要买老庙庄的沿河田地,买多少亩和议价要看田主打算,他们能决定的只有出多少粮来买地。 五十石。 对父亲c兄长来说做出这决定毫无心理负担,毕竟也不是强买强卖,若老庙庄活着的人不想卖,那他们自然也就此作罢,不会拿刀上门硬逼着人卖。 多少是趁人之危,但他们确实被缺粮逼得没办法,村里存粮数着日子到夏秋之交米缸就要见底。 这会动了买地的想法,家里人都开始欢天喜地的盘算买下田地后秋天的收成了。 鲁斌那边由曹耀沟通,第二天中午,他和村里唯一幸存的老人就被曹耀带到黑龙山。 “实不相瞒,家里人起初都不太乐意卖族田,但千真万确是没法子了,就算曹军爷不去找我,今天我也得来黑龙山,无非现在是过来卖田,原打算来借贷而已。” 鲁斌对这事倒看得开,他道:“村里人商量了,卖田的价可以低,八十石粮换沿河田两千七百亩,只要够我们吃就行;但我们要七百亩永佃给七个庄户,今年地没法全打出来,只能给一成地租,来年往后每年三成,晾干晒燥,伴羊羔一只送至黑龙山。” “若能答应,往后老庙庄叫刘家庄,二爷就是我们东家了。” 鲁斌把话说得敞亮极了,说实话这不太像刘承宗买田当大地主,更像他和鲁斌等老庙庄七个庄户成了合伙人,携手共渡难关。 明代田地有永佃的制度,一旦选择永佃,地主有权把田地转卖c抵押,但不能随意撤佃,即使将田地转手,卖出的也是田地与地租的所有权。 佃农只要不拖欠地租,不但能永远耕种这片土地,而且有权将佃田耕作权继承c出卖c抵押c典当和再租佃。 这种佃田方式里,佃农必须承担地租c田赋以及田地带来的其他杂税。 简而言之,这是老庙庄的活人在从田产中分割出属于他们的土地,其实过去这七户人加到一起都未必有七百亩地。 曹耀觉得自己人有点吃亏,插话道:“一户五十亩就不少了,百亩你们也开不完。” 倒是刘承宗觉得问题不大,他眼中陕北一切田产都很难在今后的变乱下保值,争不争这三百亩地,将来都未必能攥在手里。 所以没必要为这事把人逼得太死,他对曹耀笑道:“本就是互相扶持的事,我觉得可以答应,咱们今年也种不完这么多地。” 其实就算下半年,他们能不能把两千七百亩地都耕作下来,一要看能不能招四十户流民c二要看能不能想法子弄来足够的牛骡。 不然这些地耕不出来。 说定了田产,依靠乡约与老人的见证,这片地基本上就属于刘承宗了,刘家人很高兴,老爷子还专门找村人要来些米酒,给每人分了一杯。 但事情发展到这,还差一个工序,他们得去衙门,才能让这桩田产买卖合法。 事不宜迟,刘家弟兄仨c曹耀鲁斌一行五人,当日牵了马启程去往延安府城。 因此次田地买卖还受到诸多制约条件,尽管没了传统乡约问遍四邻的阻碍,依然有化族田为私田的困扰,所以为确保顺利,带上堂弟承运,是为让他寻岳父写个帖子。 这还是刘承宗自鱼河堡回乡后第一次到府城,县衙所在的延安府城治安如常,并没有安塞县城那么可怕。 但城外绵延搭设的流民帐与开设粥厂,还是让人清楚感受到饥荒的威胁。 府城北乡官道上,不时有披坚甲策骏马的壮士成群扬鞭而过,豪族庄客明目张胆穿上铠甲违禁,城外捕快也没法管,还有七八卫军在外抢夺饥民包裹,当道翻找丢弃扬长而去。 弱肉强食已成常态。 当然,在旁人眼中,怀揣北乡民壮牌c身着暗甲腰胯马刀的刘承宗一行也是这样的人。 第四十六章 官府 县衙门前,人来人往。 东关急递铺的铺兵滚鞍落马才刚进去,北关巡检司的的弓兵就跟着衙役在街上开道,紧跟着衙门皂吏带一众僧道宣扬法号朝北门去了。 刘承宗把兵器交给曹耀,堂弟承运自去上前同守门衙役接洽,熟门熟路地作揖问好递上拜帖,从袖子里递上事前剪好的碎银,又笑眯眯聊了几句,门子才去通报。 “哥,刚出去的是礼房典吏和阴阳训术,带僧会道会求雨去了。” 承运年纪不大,说起话来却很有大人做派,嗤笑着小声道:“嘁!求雨要管用,还用旱两年?” 说罢,他才道:“我问了,户房王书办去了南关粥棚赈灾,留在衙门里的是张书办,名叫张攀是东关人,最早是落第书生投了知县做幕宾,帖子递进去一会找他就行。” 那一大串职务里只有阴阳训术是官,但只是设官不给禄,其他的典吏c书办都是吏,通俗的说法就是办事员。 朝廷有六部c州府有六科c县衙有六房,这六房办事人员皆为胥吏,大多是科举无望之人,通过考试或掏钱纳粟到衙门内供职,主要靠领纸笔抄写费和工食费维持生活。 但他们手握权力又都是本地人,一辈子在衙门内办事,可以子承父业,土生土长c熟悉刑法c精通律例,特别擅长处理衙门内部事务,有些胥吏甚至能架空不懂行政业务的知县。 当然为吏也有坏处,吏不能做官,家族不能科举,永远都只能是吏。 没过多久,县衙的皂吏便拿着拜帖出门,兴许是得了八分碎银,对刘承宗作了个揖,笑眯眯道:“二爷请随小的进来,张书办有请。” 刘承宗这边转头对曹耀诸人道:“你们在外寻去处等我,把事办了我就出来。” 说罢,就被身着黑衣戴方巾的皂吏引着走入大门。 刘承宗对衙门布局是再熟悉不过了,随老爷子在县衙那些年,去衙门西边的典史厅就跟回家一样。 天下衙门仪制相同,完全用不着引路,穿过仪门前的甬道,东西两侧厢房叫赋役房,是粮长夏秋两季办税纳税的地方,通常用不着,平时充作壮班的班房。 仪门平日不开,左右两边各有一小门,左边是鬼门也叫绝门c右边叫人门也叫喜门。 鬼门平时也不开,那道门是押解死囚时走的地方,进去左转西墙还有小门直通西衙,秋后天地肃杀,衙役就从那把死囚押着穿过鬼门处斩。 人门则是县衙官吏及百姓平时进衙门走的地方。 进到县衙大堂前,甬道两侧东西各有三间厢房,西侧自南向北,是兵c刑c工三房;东侧自南向北,是礼c户c吏三房。 吏房主管人事,管理县衙文书及衙内总事务。 兵房主掌募兵操练,管理地方武装c驿站及三班衙役。 户房负责征收田赋商税,管理户籍c仓库及财政收支,差派徭役。 礼房掌管祭祀c考试c学校教育,教化民众。 刑房掌管诉讼断案,进行司法审判,负责囚犯管理。 工房掌管实业,负责屯田c水利c工程修造c器械打制。 百里之县,就没有这六间房解决不了的事。 刘承宗被引入户房时,房内还有个衙役正低头对里面书办说着什么,见他进来,着赭色盘领衣的书办点头吩咐几句,拍拍衙役叫他下去,便坐在椅子上扬手笑道:“黑龙山的刘二郎,边军好汉;在下与老四爷素有交情,你不必拘谨,坐。” 户房不小,但墙壁堆满书架,钱粮簿册让房间显得有些狭窄。 此时房内就他二人,待刘承宗坐下,张攀道:“王兄的拜帖将你的事说得很清楚,要买老庙庄的两千七百亩田地,地契已买卖完毕,只要户房画押归档即可,你很厚道呀。” 正当刘承宗不解之时,张攀混不在意地笑道:“自贼寇袭长平里老庙庄,张千户带兵驱贼,那边持有地契之田主死于祸患,就都是荒地了。” 张千户带兵驱贼?刘承宗极力压抑不屑与愤懑。 “你刘二郎早找我,在衙门外贴个告示,寻三四十户人家,各写上某某开蟠龙谷某处至某处荒地,只要仨月没人拿地契找上门也不会有人找上门,人都死了上哪找?户房自会新做地契给你。” 还有这一说? 这对刘承宗来说倒是个新鲜的知识点,但他确实用不上也不愿用,老庙庄亡百姓叫贼子杀了还不够,叫官兵拿首级去领赏,末了尸骨未寒地再被别人平白无故占了? 这样的事他办不出来,拱拱手笑道:“多谢张书办美意,实在等 不及仨月,兴平里等这片河沿田吃饭。” 张攀笑得很亲和,摆手道:“无妨,既是买卖,这押在下也能画。” “不过现在不是买田的好时候。”说着他话锋一转,朝北边抱了抱拳,道:“肤施县衙虽小,有些事也得公事公办,二郎进城时可瞧见城外聚集的流民?成百上千,城中米缸见底,每日都有人饿死填塞沟渠。” “咱肤施城是县衙治所,府衙也在这,知府大人为此心忧,因而有道命令是谁都不能免了的。” 张攀抬手点了点,自桌案翻找公文,推出一份:“府衙有令,凡灾年有余财买田置地的富家大户,都得帮官府分忧安置流民,规矩是百亩一户。” “所以这份地契要画押,就要录二十七户流民做佃户,小人能尽行方便,流民口数可以少,但户数被定死了不可更改,必须二十七户。” 这规定对刘承宗来说很难办,让他皱起眉头。 边鄙小城主政官员一句话,四舍五入等于皇帝下诏书。 知府言出法随两口一张就是金科玉律,让他不由得苦笑道:“领二十七户流民回去容易,可张书办,我拿什么养他们?” “我也不知道,除了沿河几个乡里,百姓都没了生计,流民蚁聚时日长了总要做贼,衙门也只能想出这办法。” 张攀摇头,两手摊在案前:“兴平里在县郊还好,城内已经开始摊派了,凡有宅三间,月捐米粮五斗;一进院子得捐一石。” “还不如买地送流民呢,直接连种地的人手都不必再找,救人一命,胜吃七年长斋,你刘二郎这遭算把下辈子斋饭都吃了。” 第四十七章 酒铺 县衙外天色渐暗。 见刘承宗出来,等候在外的承运小跑迎来,满脸喜庆问道:“哥,怎么样?” “张书办能给画押,不过府衙新令,买田百亩要从城外领户流民回去做佃,没想到总归还是要想办法弄粮。” “今日出城晚了,跟张书办约定明日一早有衙役带咱去城外挑流民。”说着刘承宗见承运冷得直跺脚,问道:“你一直在外头等我?” 承运闻言接连摇头,道:“哥你是不知道,你进衙门的功夫,我把西城北街跑遍了。” “你进县衙后,我几个商量今夜赶路不免露宿郊野,不如在城内寻个住处,哪知近来城外各处招贼,南来北往商家不敢上路,都在城里住着,把西城客栈能住的客房都订上了,就连庵店都没了空房。” 说着,他转手指着不远处的街角道:“官房都没了,稍房也订不上,那家望塔楼的掌柜是我岳父干儿,这才腾出间通铺,眼下曹大哥他们正在对面直酒铺子吃酒,夜里不必往别处去,就在那睡。” 明代酒铺客店大体分酒店c直酒铺c客栈和庵店四种。 酒店不用多说,是吃酒兼卖熟食的饭店;直酒铺子则是单卖散酒类似酒吧的小酒馆,客栈睡觉,庵店则是主打特殊服务的酒铺。 官房c稍房与通铺说的都是客房标准,因为明代官员往来出差多住上等客房,故而店家便将最上等的房间叫做官房。 稍房也可称作陋室,既为普通房间;至于通铺,是最下等的客房,不过有床板供人睡觉罢了。 其实可以理解为豪华套房c标准间与多人间。 不过在延安府,三种房间的价格差距并不大,因为即使是官房也没有很豪华。 真正有需要也有钱的豪商普遍会选择在经常经商的地方长期租赁宅子,依个人喜好布置陈设c雇佣人打扫。 因为明代房价便宜,租房成本并不高,而且法律上对外地人购房有较多限制,房屋买卖不自由。 倒是布置陈设c人工费用等养房花费往往比租房成本大得多。 买房就像买地,都不是有钱就能办到的,在明代法律中这两件事属于继承遗产,要求问遍四邻。 房主在卖房时要先问父辈c平辈c小辈亲戚,这些人都不要再问邻居,全部问过都不要,才能轮到外人买。 对刘承宗这种睡惯荒郊野地与营房的人来说,睡好地方自然舒服,睡觉的地方不好也无所谓,反正不会比烧热的沙坑还坏,便边跟着笑道:“通铺好,通铺暖和你给那门子多少银子?” 承运道:“一钱碎银,就是颗小豆子,出门时大哥给了我不少成色不好的银子。” 刘承宗知道那些银子,都是从白鹰子那夺来的,不过即使那些钱来路容易,还是让他沉吟道:“不少,现在府城银钱换价是多少?” 钱是重量单位,重三点七五克,十厘一分c十分一钱c十钱一两c十六两一斤。 民间通常流通的货币是铜钱,一两白银在官方兑换价始终为一比一千,但在实际兑换中很难换到那么多文铜钱,民间兑换普遍是一两银子换六七百文铜钱。 金银兑换则在一比八左右。 承运乐呵呵地拍了拍腰间,笑道:“今日银一两兑通宝九百九十二文,给门子那一钱碎银,足够他在街市上买三斤卤羊蹄吃个痛快。” 说这话时,承运颇有得意之色,挑起眉毛:“都是这些年学的,若平常给上三分银就够让门子跑腿通报,买田是关系宗族生计的大事,多给七分是为不让他坏事。” “但不能给多了,否则叫人生出贪心,反倒不美,叫他吃顿好的也就够了。” 西北银价高,税吏不收铜钱只要白银,农家不产白银,故而只要是从西北往东南跑的商贾,都有兑换白银的副业,让他们赚得盆满钵满。 如今世道变乱,商路难走,按道理银价本该稍稍回落,可稍有财产的富户又有了避险的需求,价值高c重量轻c易携带的白银黄金又成了别人不愿脱手的宝贝,价格反倒比从前堆得还高。 一钱白银价值并不夸张,但仍然不少,大明占最大组成部分的寻常人家,通常三口之家年收入不过八两到四十两之间。 这就好像家庭年收入四万的人办事交一百入门费,不便宜。 不过在这个时代,受限于陕北商品流通较少,金钱在人们心里的价值也远不如后世那么重要。 刘承宗的眼里就没有钱,他既没夸奖承运会办事,也没斥责承运大手大脚,只顾着摇头感慨:“城里这会竟还能买到羊蹄。” 肤施 城背靠清凉山,又有东川c西川两条河流经过,环境比北方诸县不知好了多少,旱灾对这里影响少之又少,即使南边北边都乱成一锅粥,城里仍旧衣食无忧。 但这些事通常也不会由偏居乡里的百姓知晓,对村里普通人家来说,到过一趟府城已是值得老人津津乐道一辈子的事。 二人说着,就走到了望塔楼,远远就瞧见直酒铺子里曹耀与鲁斌倚着柜台端酒自斟,酒是温热的甜稠酒,这种酒在府城外的乡下,百姓通常在过年用余粮由各家婆姨酿一点,很是好喝。 酒也不贵,一壶只要三十钱。 头一回到府城的鲁斌本就兴奋不已,这会还有稠酒饮,高兴的不得了。 曹耀就过分了,兴许是一直挎刀感到疲惫,干脆将腰间革带解了,连同刘承宗的腰刀一起搁在柜台上,吓得原本在铺子里站柜喝酒的穷汉都跑到外头,俩人占着偌大柜台,叫掌柜的不敢怒也不敢言。 掌柜的不敢言,但初生牛犊的温酒小二敢言,才刚抱怨两句就被掌柜扇了个大嘴巴,打发到外面去,掌柜自己点头哈腰的给曹耀赔不是。 这五大三粗脸带刀疤的汉子看着就是浑人,惹他干嘛? 刘承宗走进直酒铺子时正赶上温酒小二搭着长巾往外走,指着几个守在门口讨酒讨饭的乞丐破口大骂加以驱赶,这逢了小二被打的怨气,正好寻乞丐好撒气。 不过回头的刘承宗却发现,乞丐里头有个人身上穿的衣服很眼熟。 那是件鸳鸯战袄。 一 注: 银钱兑价参考崇祯二年西安府三原县兑银价格。 “闰四月二十四日,使银七十四两零八分,换钱六万九千二百七十一文”——《忠统日录》 第四十八章 老兵 府城有许多乞丐,乞丐刘承宗也见得多了,多到在肤施城里看见乞丐就像没看见一样。 但这个乞丐不一样,他穿对襟鸳鸯战袄,就算是黑面朝外满是污渍c混在一群乞丐里被小二撵走,刘承宗还是能认出来,那是骑兵的衣裳。 这袄子外红内黑,上窄袖下齐膝,是明代最基本的兵衣。 兵衣领分四种,有交领c盘领c圆领c方领;襟分两种,有大襟与对襟。 步兵衣为大襟,骑兵衣为便于乘马设计为对襟。 这身衣裳让从酒铺接过曹耀递来稠酒的刘承宗注意上这个人,正好四匹马拴在酒铺外他也怕丢了,便拿着酒壶c端着木酒盅出来坐在马厩栏杆上,边喝边看。 那人混在乞丐群里,看上去像受到排挤,也可能是自己不愿与乞丐为伍,站在最外若即若离。 面庞精瘦长发蓬乱,生着双昏睡三白眼透着狠劲,看不出究竟多大岁数,约么要四旬往上。 他被直酒铺子的小二撵打挨上几下并不生气打人,只是躲到太阳能照到的墙根蹲着,直勾勾用眼盯着小二,过了好久,再次起身。 刘承宗顺他动作方向看去,原是对面客栈走出一行商贾模样的人,他又跟着乞丐们乞食去了。 生存资源越匮乏,当大善人的成本就越高,尤其穷人多的灾年里,能救一个人救不了一群人,何况这年月人人都有难处,极少有人打心眼里觉得该帮别人。 俩商贾与随从们在交谈中自客栈往外走,没走出两步就被一群乞丐围上,各个掩鼻叹息避之不及,随从涌上将乞丐们隔开,这才满脸嫌弃地洒下一把铜钱。 引得众乞丐争先恐后扑在地上捡拾,那人也想往前挤,却比不得乞丐人众心齐,还在争抢中被推翻在地,最后灰头土脸起来跑到角落,只保住两文铜钱,拿在手上小心翼翼地吹干净,放进胸口。 “哥你看撒呢,怎么不进去?” 见承运出来,刘承宗回过神,看着堂弟乐了,拍拍他打发道:“去铺子买点干粮,我要用。” 承运不知道二哥要干嘛,不过还是点头应下,麻利地走进对面望塔楼,不多时便提了一包蒸饼出来,道:“哥,店家干粮只剩饼子了,有点凉,要不让店家在火上热热?” 刘承宗摆摆手,道:“不必了,再给我拿点碎银。” 说罢取过纸包提在手上,又要了五钱碎银,在腰囊分成两份,朝那人走去。 “你是兵?” 那人不知刘承宗目的,微微撤步矮身,弓着脖子点头赔笑道:“将爷,小老儿当过兵。” 他低头的动作,让刘承宗瞧见他凌乱头发中露出的右耳有个孔洞,更加确信其军兵身份。 这是在部队遭受刑罚的标志,用弓箭穿过耳朵,通常用于处罚酗酒斗殴c破坏百姓田舍的士兵,但只有军纪极为严苛的将领才会使用,叫贯耳游营。 “在哪当的兵,怎么成了乞丐?” “乞丐?我不是乞丐。” 这人把话说得极为认真,但好像说完又有些不好意思,小声道:“就是捡俩钱罢,我在顺阳门当力夫,好几日没活,来的都是推车,不让我干,只能到城里捡点东西。” 听了这话,再联系上这人刚刚的作为,刘承宗明白了。 怪不得乞丐们排挤他呢,人家乞丐们那不是排挤他,完全是他在抢人家乞丐的劳动成果。 鞠躬,他没给别人鞠;磕头,他也没给别人磕;等人拿钱扔地上,他凑过去把钱捡了。 “为啥不让你推车呀?” 那人伸出左手笑了,笑容有些复杂,那只满是污垢的手缺了拇指,让最普通的动作也显得骇人:“其实我行,就是他们觉得推不了。” “跟北虏打过?” 这人低头一笑,没再多说,刘承宗见他不愿说,也不逼问,抬手把纸包饼递去,附上五钱碎银,道:“萍水相逢,都当过兵,拿着好好过日子。” 他这个举动把那人看愣了,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连忙道谢,还问道:“将爷是哪个营的长官?” “我不是将爷,这过去的铠甲。” 说罢,见曹耀c鲁斌从酒铺里喝了酒出来,和承运一道在客栈门口等他,便抱拳道:“我是北乡黑龙山民壮,刘承宗,就此别过了。” 走到客栈前,曹耀讥笑道:“小狮子你还挺善良,我看那是个军人,你给他饼子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真想帮他就该给把刀。” 曹耀的脑子跟正常人不太一样,让刘承宗笑道:“你就唯恐天下不乱,我给他刀干嘛,他 想过安稳日子。 在城南当力夫拉不到活才来乞食,给他刀子让他像郭扎势一样拿刀给人磕头?” 照刘承宗看,他帮那老兵,跟老兵本身没有关系,只和他自己有关,他在那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倒影,所以才想帮上一把。 至于曹耀这种间歇性匪帮思维,他权当没听见。 几人进了客栈,自有小二引着去了后院里承运早早订好的通房。 肤施县是座山城,望塔楼的通房并不在楼上或铺面里,而要穿过客栈放着磨盘比邻仓库的后院,是孔窑洞,窑洞旁山坡上有堆积够用半年的木柴。 窑洞的窑口高大,里面也很深,顶上用粗壮原木架梁加固,窑里半边是宽大土炕,铺设床板垫有几床薄褥子。 除此之外,就只有门后方凳上放一只打水木桶。 “这屋子可真他娘是睡觉用的。” 曹耀嘿嘿笑着,这敲敲c那动动,最后盘腿往炕上一坐,道:“除了床啥也没有!” “有屋子睡不错了,挺奇怪的你,在山林老庙折腾这么多年,还对睡觉地方有讲究呢?” 刘承宗这话令曹耀瘪起嘴来:“咋的,我在土里刨坑泥里打滚,就不兴想过好日子了?” “行行行,过好日子,回去到我家后头那窑洞里跟嫂子好好过几天好日子。 我自己去老庙庄的土地里打滚去”刘承宗坏笑着也坐到炕边上,皱起眉头摆手道:“承运呢,还等着让他算二十四户流民耗粮呢,哪儿去了?” 他没注意。 倒是曹耀有几分猜测,凑上前道:“以后我真得管管这嘴了,多半是你弟听我说话,避嫌去跟掌柜聊天。” 第四十九章 户籍 曹耀的猜测得到鲁斌的佐证。 这个身上还带未愈旧伤的男人打从进门就不知道自己该去哪。 本想寻个地儿坐着,可这屋里就一张大炕,心说东家还没坐下自己就坐下不太好,就在屋里站着等他俩坐下。 哪知这俩人进屋左边坐一个右边坐一个,中间隔老远说话,让他坐哪儿都不合适,只能站在旁边。 听见俩人说起承运,鲁斌这才找到插嘴的机会,挨着刘承宗这边坐下道:“承运进客栈就没跟小二走,径自去柜台寻掌柜了。” “好像就是曹东家说要给那人刀子之后。” 刘承宗闻言摇头不禁莞尔,承运的心思太细,有点过于敏感。 “嗨,我说这孩子看我眼神咋总有点害怕,我这人就是嘴巴没把门的,啥都敢说,他又不听全,走了再瞎想。” 曹耀咧嘴笑道:“我还能真给那人把刀?咱可是正经人家。” 鲁斌听着接连点头,倒是刘承宗向上翻着眼睛,心说他那是不能?分明是舍不得,一把刀多贵啊! 刀子若像几块饼子那么便宜,曹耀一准给老兵扔刀。 就他那忽悠人造反的劲头,也就刘氏兄弟都读书人也有见识,搁一般农户早顶不住洗脑给曹耀前驱打家劫舍去了。 正经人家? 这话也就能骗骗不知根底的鲁斌,刘承宗连第三个字都将信将疑。 说出个正经人家,曹耀自己都乐得直拍腿,对刘承宗道:“这窑也有点好处,不怕别人听见咱说话。” “想想,咋养活官府摊派的二十七户流民?” 提起这个刘承宗也愁的头大,苦中作乐道:“我也没想到,有天会被官府当做大户走一步看一步吧。” 其实二十七户流民在刘承宗看来,是个痛苦又快乐的事。 快乐的是往后农忙不至于那么捉襟见肘,之前不用担心买了田地种出粮食还不够交税。 但出粮前从哪弄养活人的粮食,则是个不大不小的难题。 他们还有钱,如果有能买到粮食的渠道,几十口人三四个月最低标准的口粮,也不算难弄。 粮价高能接受,别管贵三成c贵五成,可现在是灾年,攥着粮食的人都不愿把粮往外卖,市场上只有价格没有货物。 “诶,狮子,你这次见那张书办怎么样?” “挺好的,怎么了?” 曹耀摇摇头,很是认真道:“我不是问买地,是问他那个人你感觉怎么样。” 刘承宗怀疑曹耀是不是脑子里又生出离经叛道的鬼点子,狐疑道:“还行吧,不难打交道?” 听了这话,曹耀稍稍放心,坐正了思虑片刻,道:“我是这么想的,城外流民这会还都没有户籍,咱领走他们该上户籍吧?” “户籍又是这张书办管的事。” 经历萨尔浒大败的老贼此时呼吸粗重,竟难得露出些微踌躇,抿嘴道:“能不能给我们,我是说愿意上籍的弟兄,在长平里刘家庄上个籍?民籍。” 刘承宗千想万想,没想过曹耀说的竟是这个,一时间怔住甚至忘了回应。 还没等他想好是该直接回应还是问整天想着造反的人怎会生出这般想法,曹耀又说话了。 “咱不急在明日就把这事办了,也不好办,我想等到夏天,到时一收税,肯定有逃籍百姓,流民又多起来,再找他就说地里来了流民嘛,是不是好办一点?” 刘承宗抬手止住曹耀,张张口没说出话,又组织一下思路才笑道:“哥,这事肯定不难办,官府哪有不需要百姓的,多些人交税高兴还来不及。” “可你想好了,上了籍,徭役c交税,哪个都跑不了。” “如今别人逃籍还来不及呢,你要上籍,别说县衙户房,在老庙庄冒个死人籍都行。” 在这个年代混入人群并不容易,虽无后世联网查验等先进技术手段,但人口流动极缓,村庄居民世代相熟,进个陌生人所有人都会知晓。 但在前身为老庙庄的长平里刘家庄,这事很容易,活人所剩无几,冒籍是死无对证,户帖自在里中c县中户房亦有备份,中间可供操作的空间很大。 只是刘承宗想不通,曹耀怎会突然提起这事。 不待他细问,望塔楼的后院里已传出承运高叫:“水来喽!” 刘承宗起身推开窑门,院子里承运与小二各提水桶走来。 水桶搁在门口,承运脸上扬起巨大笑容:“哥,我打听到件大好事,隔了半个月,南边商路被鄜州商贾 走通了!” 鄜州在延安府最南,比邻西安府耀州c同州,是沟通肤施县与关中平原的重要地带,辖境多山岭盗贼,故商路难行。 “南边不是还在打仗?这商贾好大的胆子。” “消息都在肤施传开,仗打完啦,四月初九左挂子被官军围在云阳,百姓都说领兵的督粮洪参议厉害,趁下雨打雷,左挂子才突围往淳化县神道岭逃了,不然得死在那。” 承运这边话音刚落,走出窑洞的曹耀就靠在墙上摇起了头:“奇怪了,以前曹某从未操心过天时,这遭买了田,倒担心起下雨的事来,他娘的,延安半年多没下雨,他渭北打雷下雨倒闹得欢!” 刘承宗笑道:“管他渭北下雨不下雨,那是老天爷的事,左挂子吃了败仗仨月不闹腾,商路通了总归好事,诶承运啊,他们会往府城贩粮食么?西安府可比陕北富贵多了。” 承运摇着头推出小二,道:“不知道啊,这事谁能说准,这样,哥哥们稍后就在这歇息,有事喊客栈伙计,他这也没个正经名,叫李生行c叫六娃也行。” “我去趟咱家铺子,官府正召集商贾往南买粮,咱也跟赁铺掌柜说一声,要是南边耀州的商贾来了,叫他派人去黑龙山上报个信。” 别看承运岁数不大,雷厉风行的劲头却很足,边说话边朝几人抱拳,从腰间摸出几钱碎银交给小二,吩咐他出去给几人买来夜晚吃食与马草料,这就扭头往外走,边走边道:“不行就等南边商贾来了,先让掌柜代咱买粮,哥我去了啊。” 第五十章 庄户 次日,清晨第一缕日光照在延安府清凉山。 山上宝塔顶,灿烂光彩璀璨夺目。 山下肤施城,棚屋拥塞饥民涌动。 县衙快手按腰刀隔开人群,城内力夫推着装载小米的粮车停在城门口,将粮食送进粥棚。 户房书办张攀说:“县衙分派,南关赈济是张某的事,从年前至今有六个月了吧?每日运粮施粥,最见人间凄苦。” 他抬起头:“如今粮仓已空,六月再不下雨,粥厂连麸糠都没得运二十七户,你能领多少人走?” “买田粮我都是凑来的,没再多能耐养人也是千真万确,书办大人,能少则少吧。” 刘承宗话刚说完,张攀便抬起手止住他的话头,斜着眼白了一下道:“别给我戴高帽,我就是个小吏,还书办大人,我要开口刘二爷刘二爷的叫你,你心慌么?” “如今近四月下旬,把豆子胡麻收了该种糜子,没有人手,你两千七百亩地种得过来?你带百口人走,我尽给你挑种地熟稔,不带孩子的庄稼汉。” “百口?您高抬贵手,给我划二十七个独户带走,我还能想想办法养活他们。” 刘承宗道:“否则半月之后他们只能再回来,把我种粮吃光也养不活这么多人。” 他要是有粮,弄上百人回去建设刘家庄倒还好,六月只要下点雨糜子就能抢种,忙活仨月折腾一番就算有了过冬的粮。 可是没有足够粮食,让壮劳力的优点变得不再重要,反而粮食消耗大的缺点被无限放大。 “刘二郎,张某人真犯不上害你,但凡能不领人走,张某做个顺水人情并无不妥,实在府衙下令不得违抗八十口,二十七户人就领八十口,不能再少了。” 确实不是张攀苛削,这个年代户口普遍以大家庭为单位,人们说的户类似现代的一户口本,一户人家普遍在十口往上。 比方说刘承宗家,因为没老人,在延安府算人丁稀少都有六口,这还是承祖承宗外出当兵没成婚,否则如今至少也有十口。 即使是流民,一户三口的情况并不多。 “但八十口确实养不活,而且就算人少,也不能都是种田的农夫,老庙庄被贼子打烂没睡觉的屋也没农具,石匠木匠铁匠都得要。” “嗯匠人倒是不难。” “石匠可能找不到,府衙以工代赈,在延长县修琉璃塔,早前饥民里有石工手艺的都被送去,其他匠人不难找,但人不能少。” 张攀低头思忖片刻,抬头道:“这样,你那个老庙庄也好c叫刘家庄也罢,正税从明年夏天开始算,摊派看老天爷的,六月下雨,你就纳秋粮,六月不下雨就算了。” “就算你没办法也还有老四爷,总比他们强些,整个陕西三百万百姓都在大旱里闯关,能过一关算一关,刘二郎就别再推辞,共渡难关吧。” 话说到这份上,尽管口数还是超出预计,但刘承宗想要的已基本满足,心知再没有推辞的理由,干脆松开微皱的眉头,抱拳拱手道:“那就麻烦书办为田契画押,挑选二十七户八十口饥民,我领回去。” 张攀这下轻松了:“就等你这句话,走!” 说罢,在城外粥厂留下名衙役代为照看,脚步轻快地带刘承宗回了县衙,田契画押也做的尤其顺利,翻找城外饥民登记的档案给他挑选饥民。 这事肤施县做得非常细致。 城外四关厢各设粥厂,施粥书吏给聚集饥民登记身份发放木牌,凭木牌每日领粥。 这方便每日计算煮粥用粮,防止中间贪污浪费;能凭借档案减少安置饥民的工作复杂程度,还对防止饥民作乱有一定帮助。 凭借档案,只消片刻张攀便写好公文,一式三份,将一份递给刘承宗,转头叫来衙役道:“寻王师爷的女婿,带他把刘二公子要的人挑出来,一个时辰后在西门外等我。” 刘承宗想要起身离开,却被张攀留住,边搓手边道:“不急,给你挑了几个木匠铁匠,饥民分散各关厢,找到他们也得花小半个时辰,外头天冷,户房没急事,坐坐再走。 其实户房也不暖和,知府大人说王左挂在南边作乱,叫我等胥吏克勤克俭,把衙门炭薪都撤了” 张攀无可奈何地缓缓摇头,神情看上去极力克制着口吐芬芳的渴望,摊手道:“知府衙门发话,我们就算自己买炭薪在衙门烧都不行。” 刘承宗侧耳倾听露出礼貌的笑意,这种事不难想明白。 毕竟人类愚蠢且自私,宽以待己严已律人是常态,位在我上人人平等c位于我下阶级分明也再自然不 过。 知府大人发话,中级官员为避免下边人给自己找麻烦,干脆谁也别烧炭就得了。 只是别人衙门里的事冷暖自知,刘承宗觉得自己没必要开口附和,点头笑笑就算听见了。 “刘二郎你也不怎么爱说话,跟老四爷一个样,四爷从米脂刚调到府城,平日里总板着脸,交代衙役的事没办好,他眉头一皱把衙役吓得就差割头谢罪了,不怒自威得特别像我舅舅。” 刘承宗心说自己跟这老哥头一次见,关系也没好到聊家谱。 前边办公事挺正常,公事一办完话就把话说得没头没尾,像闲出毛病一样,说的话都让刘承宗不知道该咋接,想起身走吧又觉得不合适,只好眼睛直勾勾看着张攀。 他隐约觉得,县衙书办话里有话。 张攀见他不搭话,笑着起身,从书卷档案中拿出一张折叠文书,铺开在桌上,抬手道:“你也有舅舅。” 那是一张传给延安府的海捕文书,没有画像,但上面有蔡钟磐的体貌特征与口音。 文书定罪为杀死官军八名,抢夺白银二百两,罪大恶极。 要传给各地村庄保甲严防,报官者赏银五钱。 等刘承宗看完,张攀把文书向前轻推:“收起来吧,我这也没炭盆,金明马驿的驿丞是我家人,延安府收不到这份文书。 不过我有个事,要请你舅舅帮忙,希望刘二郎能代为引荐。” 一 注:户口人数参考《陕西通志》嘉靖二十年统计,延安府户均129口。 第五十一章 迷茫 回黑龙王山的路上,曹耀一直在发牢骚。 “他奶奶地,说好十几个木匠铁匠,到头变成仨木匠四铁匠,两写字工带七个刻字匠,连他娘矿工都算工匠了,他们有啥用?还带了婆娘孩子一堆!” 刘承宗和曹耀策马在前,承运与鲁斌押队在后,中间是穿着破衣烂衫的刘家庄户看护粮车逶迤行走,队伍壮观极了。 活像叫花子迁徙。 喜提丐帮帮主的刘承宗心情还不错,对曹耀安慰道:“行了曹兄,都是人才,熬过这关,往后刘家庄必文教兴盛c商业繁荣。” “就你心眼宽。”曹耀没好气道:“是,都是人才,搁太平年岁光那俩写字工跟七个刻字匠就能撑起个书坊;那俩剃头修须的跟医匠多少庄上也用得着,可那烧锅酿酒的跟卖糖画的算干嘛?” “最过分连他娘吹唢呐的c做鞭炮的c批命算卦的都算在匠人里,他们算哪门子匠人!” 流民也分三六九等,本分老实干活熟练的农家子与熟练的铁木工匠自是最受人欢迎,那样的人在府城不愁没地签卖身契,沦落到要官府摊派的多半是少之又少。 这帮人能撑起书坊c理发铺子c酒庄和糖画小贩,支个摊儿批命算卦给人看看埋坟的风水宝地不算难事,看完坟地当场雇下葬吹曲儿的还能给打个七折却无法填饱自己肚子。 他们想要的是工匠,张攀给的却是工和匠。 刘承宗并非没心没肺,事已至此,他就算看不开也必须往开了看。 “反正来当庄户也推不走,就算全是铁匠,我们连窑炉都没有,农忙人手不足,只能都当农夫用。” 刘承宗笑道:“这刘家庄可是咱俩以后干出一番名堂的立身之地,抱怨完赶紧跟我一块想想正事。” “他娘的,本来还想种出二百亩地就能回本,现在多了一堆嘴,种出五百亩地才能回本,况且你看他们那样,够呛会种地。” 曹耀打马兜转半圈,最后回头看了一眼排出队伍的庄户们,在马背上探着身子问道:“他们,干出一番名堂?” 老逃兵头子对县衙分配的庄户失望透顶。 其实刘承宗明白他的想法,指望官府给分十几户匠人,能弄个小军工作坊,哪怕白养着也心甘情愿。 但看如今正经匠人没几个,反倒庄户多是些没什么用的人,心里就不乐意了。 刘承宗的笑意收敛:“两千七百亩地,八十多人,回本问题不大,想多打粮食是难了点,但只要挺过去曹大哥,天下大乱,只要有粮,这世道不缺人。” “道理是这道理,我知道,可一想养活他们。”曹耀拿马鞭磕磕自己脑袋:“头大!” 饭要一口口吃,事要一件件做。 刘承宗对这个以自己姓氏命名的庄子期待很大。 他说:“如今人是不缺了,老庙庄的地开了不少,但想多打粮还要收拾,主要缺口粮c种粮,农具和耕牛,农具我从黑龙山想办法,口粮种粮能借一点,但买耕牛,只能靠曹大哥了。” “好,耕牛我来,只是怕口粮不够,八十多人。” 曹耀似乎被刘承宗的乐观打动,摇摇头抛开自己的负面情绪,反倒有几分愧意,道:“我也没想到官府还给塞流民,倒苦了你,花了钱粮舍了黑龙山到这受着罪。” 刘承宗没说话,半晌才摇了摇头,说:“我也想来。” 他说:“我不怕辛苦,也不怕做事,交给我的事,一次都没被办砸过,我从来都能把事做好,但我不知道做什么。” 曹耀附和着笑道:“别说你是家里老二,就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就知道个屁,从来没想过以后,我爹说恁种地不行,在家费粮,我就背四张馍当兵去了。 没想到,再也没回过家。” 刘承宗知道,曹耀无法对自己感同身受,曹耀那是没有别的办法,他不是。 他用大拇指对着自己:“从小到大,我没决定过任何事,家里从来是我大教导c安排兄长,我跟着,我大是将军,发号施令;我哥是军官,带队执行;我就是最后头的小兵。 但我从来不觉得这是错的,我哥厉害,我大更厉害,他们一切决断都对,就像我大被革职下狱,我不能考文武举人,别人或许觉得他谨慎迂腐,但我知道他做得对,对的事,杀头也要做。 只有这次,我以为回家父兄会有好办法。” 没有人有好办法了。 三百年前以吊民伐罪姿态降世的大明帝国,让人活不下去了。 就像父亲说的,世道变得太快,人心总要慢一步。 一方面人们依然信朝廷c认官职,忠君爱国,有心助朝廷平乱。 可另一方面,揭开那些肆虐各地贼人匪类的面纱,他们也只是逃兵率领下不想饿死的饥民。 就连一省抚臣都会为此迷茫,当盗贼肆虐陕西的消息递到巡抚衙门,报告的人都被打了出去,他说这不是盗贼,是饥民。 更何况刘向禹和刘承祖了。 别人迷茫于末日降临前的不知所措,而刘承宗的迷茫,迷茫于父兄的束手无策,也催生出他的思考。 “大乱将至,黑龙山难以自保,若无曹大哥买田的建议,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这倒轮到曹耀不解了,他问道:“黑龙山有乡兵,还在版筑土围,大事做不了,总不至于难以自保吧?” 刘承宗点头道:“我开始也是这么想的,但黑龙山的土围,作图选地是我父子三人同做,当时我们都漏掉一个事,刘家峁没水。” 其实不应该说漏掉。 作为朝廷治下百姓,他们无意中把近在咫尺的延安卫官军放在自己的考量之中。 刘家峁土围在建造之时,就是个单纯的避难所,只要贼人来的时候能挡住,老弱妇孺有个避难的地方,就够了。 在距离延安府城只有几十里路程的地方,头天遇贼第二天官军就能杀到。 那时候谁都想不到,朝廷官军不但不敢与贼人作战,还会和贼人交易。 “山峁下村子里有两口井,一旦村庄失守,围困土围日,没有援军不攻自破。” 刘承宗抬起手笑道:“我能想到的解决办法,就是自己在外面当援军。” “对了曹大哥,问你个事。”心里轻松了,刘承宗突然想到舅舅的通缉公文,对曹耀问道:“你被通缉过么?” 第五十二章 跑不了 曹耀自然被通缉过,而且被通缉过许多次,海捕文书从山西传到陕西。 但这玩意对他来说形同虚设。 因为曹队什长杜五精通易容,能把汉人画成蒙古人,也能把女的画成男的。 但这并非关窍,这个时代逮捕通缉犯,单靠前边堵后边追还差点意思,主要在严密的民间组织,保甲制度才是追捕犯人最重要的环节。 曹耀很少会和部下分散,这伙老兵在一起,才是他逃离追捕最关键的条件。 才走到山口,舅舅蔡钟磐也不知是在这等了多久,迎着他们走过来就是一顿唠叨。 埋怨刘承宗出了变数也不派人回家通知一声,家里人都还以为在路上出了什么事。 不过舅舅还没唠叨上两句,看到刘承宗身后就瞪直了眼,昏暗官道上成群结队的人被曹耀带着向黑龙山走来,摩肩接踵扶老携幼。 进山路上刘承宗先把流民的事说了,随后才满是忧虑的拿出海捕文书,把事情告诉舅舅。 却不料蔡钟磐看见文书就笑了,像心里卸下一块大石头,拍手道:“好事,别管这书办想做啥,这上头没汝吉的事,没他的事,我这姑爷就没给你舅母她娘家惹麻烦。” 蔡钟磐说的是跟他一起逃亡的小舅子陈汝吉。 想到这,蔡钟磐轻松极了,说:“明天汝吉去趟县城,见见这书办,看看他想干啥。” 蔡钟磐对这海捕文书唯一的不满,是上边对他的罪责基本上等于瞎写。 那天的事他都记得清楚,也就抢功的小军头被他一怒之下放铳打死,冲出来时可能伤了几个,但不致命。 最多背负两条人命,绝不可能死了八个人。 何况他没抢银子。 写文书的官吏但凡长了脑子,都得琢磨琢磨二百两是多重。 穿冬衣c持兵器c背行囊,揣十几斤银子去行刺军官,杀官军八名,还在围追堵截之下从容逃跑。 说实话,蔡钟磐觉得文书上说的不是他,是个战神。 而且这玩意也不该叫海捕文书,是通知延安府小心,有个战神往你那儿去了。 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百姓,敢为五钱赏银招惹文书上这个人? 反正蔡钟磐不敢。 回到兴平里,这帮庄户休息还是要从村头老庙想办法,又另寻了个几处旧窑洞,请几位佃户帮忙烧过土炕,把他们暂时安置进去,剩下两户实在没地住,被刘承宗领回家。 原本兴平里的刘家人过得还凑合,奢侈与舒服谈不上,灾年里能保个衣食无忧就已算知足。 变化来临的时间节点就是俩儿子回家,有了外人,获取信息的来源多了,外面的不太平也影响到山沟里的百姓。 大伙勒紧裤腰带在峁上修堡垒,官军来索粮c邻近长平里老庙庄被屠,意外一桩桩一件件来得太急太快,让人难以接受,也不得不学习接受。 就像这会,刘承宗带着陌生人进兴平里,同族的邻居长辈一点都不惊讶,笑呵呵地起身给刘承宗母亲报信:“嫂子,小狮子回来啦,领了几个外乡人。” 家人也对此也习惯了。 兄长承祖不知发生什么,就已经把厢房里承运的行李收拾好提进兄弟俩的房间。 刘老爷则拄着小拐杖拿起架势坐于中堂,安静等着儿子来说明原由。 这世道让人们对意外的承受能力飞快提升,已经没有什么能让他们赶到惊讶了。 刘承宗一进院子就解开甲扣,提革带入堂拜见父亲,就听刘向禹笑道:“去个府城你这打扮像打仗,田契在官府画押了?” “回父亲,画好了押。儿也不想穿铠甲啊,天越来越热了棉衣罩甲能把人捂死,实在坐骑体弱,在边堡吃不饱饭没力气,回家难得能吃饱了,练练它的劲儿,免得以后有事它趴窝拖后腿。 而且不去府城不知道,城外遍地都是覆甲捉刀的违禁汉子乱跑。” 刘向禹缓缓颔首,此时看刘承宗额头一层细汗也不禁露出笑容,挥手道:“没事就好,你先饮水,听你娘说领了外人回来,怎么回事?” “可不止这几个。” 刘承宗自从桌上端起晾凉的茶碗吨吨吨地喝着,咽下后一抹嘴道:“八十口,府城应付饥民的新规制,凡购田百亩需为官府安置流民一户,本意是叫大户出力,咱这打肿脸充胖子的小家也被当成大户,给刘家庄添了庄户。” 说完,他小心翼翼看着父亲的脸色。 对着曹耀他能吐露自己的忧虑,可面对父亲,服从与崇敬早就刻在骨子 里。 这两天他已经见惯了别人一听这事便露出愁容,何况家里事也多,担在父亲肩上的压力不小,生怕听了这事暴跳如雷再气坏身子。 “嗯” 刘老爷长出口气,并未像旁人那般抱怨,缓缓道:“善政,同心协力共渡难关,府衙理应如此。” 老爷子起身就把刘承宗往书房领,边走边问:“来了就要管人口吃的,这八十口有多少壮男?” “壮男三十四c健妇十六,老者翁妇六人c小娃二十四人。” “三十四c四十六,跟我来。” 说着刘承宗便随父亲走进书房,就见老爷子便提笔边道:“咱陕地田土贫瘠,下力气是苦命人,农活一年不停,壮男要吃饱,月粮六十斤;余下四十六人月食三四十斤,这么算下来,要顶到七月,最少七千二百斤。” “还有边军要养活,又是一笔开支,老庙庄叫贼子抢空,家里能给你支七八石,不够。你打算怎么办?” 父亲的开明出乎刘承宗预料。 而七八石粮食的支持,依照如今黑龙山有限财力,也显得格外强力。 这给刘承宗壮了胆儿,他说:“孩儿想以北乡民壮之名,向蟠龙川南北四十里诸村要捐,各村依户数月捐粮石c七八石,各修烽火,遇警” 刘向禹面色沉静,坐在书案后轻笑一声:“疯了?说什么傻话。” 朝廷不限制地方民兵武装就在两点,其一是钱粮c其二是装备c其三是统兵权归公,实际上归根结底就是财权一个,有了财权所有地方武装都能踢开朝廷单干。 他刘向禹编多少民壮团练都无所谓,但朝廷都发不出饷的时候找其他村子要粮捐,完全是无稽之谈。 刘承宗却不气馁,继续道:“遇贼传警,我领边骑驰击,刘家庄往北二十五里c往南十六里,闻警一个时辰皆可至,可保诸村不再为贼所屠。” 听了这话,刘向禹摇头道:“这事不是不行,但只能叫别人私下里去谈,北乡民壮的名字提都不能提。 除非你能去府城让知府应允这事,你大可去问,看看哪个衙门会答应? 父母官不说话,就是贼在山口官道过去,为父都没有领民壮出击的职权,更别说私下在乡里寻捐,大知道,你跟你哥都不怕事。” 刘老爷叹了口气,抬手指了指刘承宗,道:“这话你回去也得告诉曹管队,粮食有别的办法,你们不要惹祸,官军不敢击贼但敢剿你,剿不过你,黑龙山上下几百口人在这跑不了。” 第五十三章 饿死鬼 “就延安卫军那德行,谁剿谁呀,老子把那帮信球一巴掌拍成酿皮!” 兴平里山脚的窑洞前,曹耀大放厥词。 刘承祖靠着树干没好气道:“吃你撒子吧,筹粮是为长平里那两千七百亩地,打了官军不光地没了,兴平里也得没。” 这就不是打不打得过官军的事,几百号男女老少,逃难都没处去逃,何况就算有去处,别人也未必愿意跟着走。 分明骨肉血亲,为了意气闹个宗族离散,背井离乡祖坟都没了,哪个背得起这罪过。 “我大给咱出一千斤糜子,家底算掏空了,剩下他再想办法从兴平里借些,不过刘家峁上修堡子这几个月也得用粮,村里余粮不多,估计还能借个一两千斤?” 曹耀闷头把撒子咬的咔咔响,含糊不清道:“我米粮十石,算一千五百斤。” “借的粮年前得还。” 刘承祖抱着胳膊算着,问道:“六月前,你们得再弄三千斤米粮才够吃,狮子,老庙庄地里有胡麻豆子能让咱收么?” 刘承宗摇摇头。 曹耀捏起石头上垫布洒落的撒子残渣放进嘴里,没好气道:“地里全让贼子祸害了,比鱼河堡的干壕还干净。” 三人相视沉默。 直到这沉默被咚咚的鼓声打断。 兴平里有面大鼓,就在刘家峁上,只有遇见大事才会擂响。 曹耀尚不知何故,刘氏兄弟已大惊失色,拔腿朝外跑去。 正碰上一瘸一拐走来的郭扎势。 杀猪匠腰间插着尖刀,长长的铁捅条提在手上,把挂刀弓箭袋的革带递过来,道:“东家,山里进人了!” 突逢变乱,刘承祖的训练起到一些作用,让村子乱得很有序。 妇人牵着娃娃忙往家里跑,壮男扛起兵器往外走,刘老爷和杨鼎瑞也在族人簇拥下朝村口行去。 刘承宗跃起一步步爬上墙去,朝山谷望,才知郭扎势口中‘山里进人’是什么意思。 乌泱泱的人群不知从何而来,好似蝗灾。 从山口蔓延二里,成百上千直冲进谷里田间地头散开。 老弱妇孺提了竹篮镰刀好似抢收,一刀刀将刚抽青的糜子成捆断了,更有人饿得性急,抓起绿芽便往口里填。 男人却不做这些,各持棍棒利器结伙迫近村口,直将十几个闻讯冲出去的壮后生逼迫回来。 后面距村口百十步的田垄土坡上,站着五六个人。 有穿半截袖锁子甲的c也有穿棉衣戴朱漆勇字盔的,还有穿衙役青衣与儒生长袍的。 这几个人簇拥着穿蓝布面罩甲顶百总旗盔的汉子,朝两个光腚男人说着什么。 随后,那两个人被披了衣裳,朝村口走来。 那是两个看上去都不太像人的人物。 他们没兵器,瘦骨嶙峋光着脚,被披上不知从哪捡的破烂衣裳,还是盖不住鼓胀的腹部。 在这个距离,刘承宗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与表情,只能看见鼓胀的肚子,像极了古画里的饿死鬼。 他们挺着这样的肚子,向前缓缓走着。 兴平里的乡兵已经把通向村内的道路用木栅隔开,人们拿上弓弩和一切能当作兵器的东西,严阵以待。 乡兵操练时间尚短,看散在田间地头的贼众无边无沿,心中确有惧意。 贼卒子们也没想到这个村子会涌出这么多拿兵器的人,同样有些慌乱。 两边在村口形成间隔三四十步的对峙局面。 走着走着,其中一人抬头看了看天,身子晃了晃,仰头重重倒在地上没了生机。 只留下鼓胀肚皮被日光照得透明,透出里头绿色肠子。 另一大肚人看也不看,只顾垂头向前走,叫旭日当空的田间小路浑似阴间。 就这一会,郭扎势已从内室拿来甲胄,等刘承宗跳下披甲,牵马朝前。 待他挤入人群,那大肚人走得极慢,才走到木栅外十步开外,使尽了力气,喊话声音还是有气无力。 “我家大王,是白水王二哥部下骁将种管队,速取粮食,将牛驴骏马献来,可保平安,否则鸡犬不留!” 兴平里寻常百姓听了这话,面面相觑个个不敢做声,那些族中老人也没了主意,只得将目光看向刘向禹。 刘老爷是能担事的,走出一步,扬臂道:“回去告诉那贼头,老爷是延安府北乡民壮首领,可怜你们饥饿,限一刻时间退出山去,否则莫怪刀枪不长眼!” 泥人还有三分火,谁家的田地叫人毁了不生气? 可这半人半鬼的饥贼跑来喊话,也叫人觉得他们确实是山穷水尽,无端生出几分怜悯。 刘老爷话说得硬,面上却终究没有要跟他们作战的感觉。 刘承宗凑上前去,在父亲身边道:“大,这贼子活不到回去传话,用马队把他们驱走吧。” 杨鼎瑞都不忍再看,也说道:“这些人也都是朝廷赤子,驱走吧,否则坏了庄稼,秋天过不去。” 听见刘承宗的话,刘老爷心里还有几分踌躇。 直到他听见杨鼎瑞说,坏了庄稼,眼神终于变得坚定而冷酷。 他不能让自己族人也变成这样! 刘向禹环视左右族人子侄,目光最后定格在刘承祖脸上:“承祖,贼众上千,能赢?” 这一句话,等于同意开战。 刘承宗抱着头盔上前道:“大,贼首在那,我能杀他。” 刘承祖点头认同这一计划,道:“前队乡兵与机兵先用弓弩火铳打出一阵,狮子再引边军马队直击贼首,贼众必散。” 说罢,他回头打了个招呼。 平日里协助操练乡兵的什长田守敬就带乡兵在村口列出队形来。 刘承宗给弓箭上好弦,专门挑出三支用破甲锥的羽箭,挪到箭囊最好摸到的位置。 高显得了刘承祖‘照顾好狮子’的嘱咐,带四名骑兵牵马跟在旁边,检查兵器甲胄,做好最后准备。 这次轮到曹耀当个闲人了,但他也闲不住,看到乡兵初战恐惧情绪正在蔓延,混到队伍里高举三眼铳,做起了战前动员。 “都别被心软丢了命,这些毛团走投无路,不想死必须杀光咱,他们穿的不像人,吃的不像人,干的也不是人事,他们就不是人!他们是啥?” 在萨尔浒老贼扯着嗓子吼出“毛团”二字的声音里,北乡机兵队的火铳放响,初次上阵的乡兵隔着硝烟,把箭矢投向村外饥贼。 呐喊声里,刘承宗紧鞍上马,身后五名骑兵亦步亦趋。 硝烟渐散,三次射击乡兵为他们在村口让出一条通路。 坐骑踱步而出,刘承宗深吸口气,抽出雁翎刀扬臂横指,在马背上俯身向前稍稍立起。 感受到主人意图,红旗左右摇着脑袋撒开四蹄,一往无前地撞破硝烟,冲入敌阵。 第五十四章 观音土 箭矢弹丸扫过的对峙前线遍地伤者哀嚎蠕动。 刘承宗自硝烟里一路冲出,只来得及砍翻几人,战斗就结束了。 这帮贼确实人多,实际素质不及白鹰子三成。 贼跑得比他快,没等他带骑兵从硝烟里出来人家,该被射伤的已经被射伤,没被射伤的也已经四散而逃。 那逃窜速度让人望尘莫及,根本看不出快饿死了。 只恨爹妈少生了四个轱辘和一台发动机。 贼首跑得更早,要不是被田垄绊倒,刘承宗差点就追不上他,很难想像人顶盔掼甲能蹿得像只兔子。 也正是被田垄绊倒,才让他躲过刘承宗的破甲箭。 就这么一个小小的失误,人头让队友抢了。 红旗。 这贼首的几名部下自有高显等人追杀,刘承宗都准备驾驭坐骑跨过田垄捉活的了。 没想到种管队摔得有点狠,起得慢,刚抬起半个身子踉跄想往前跑,被红旗一蹄子踩死了。 蹄铁踏在后脑勺上,种管队半个脑袋都让它踩进土里。 那颜色,取头盔时把刘承宗恶心坏了。 这头盔绝对好东西,人死了头盔都没坏,只在后边留下个马蹄铁印子。 取头盔铠甲时刘承宗还趁机捡了个俘虏,贼首旁边穿儒生长袍的青年被吓瘫了,迈不动腿,也没个兵器,胡乱大叫挥舞着胡琴。 看着没啥威胁,叫刘承宗顺手拿衣裳一蒙就绑了起来。 刘承祖担心贼人溃散后重聚,率乡兵健妇持长矛弓弩列队奔杀出来,扫过整片山谷,尽量在不多做杀戮的情况下把所有贼人驱赶出山。 一场战斗,打的时间极短,倒是打扫战场这些收尾工作直至傍晚才干完。 刘承宗牵着俘虏回去时碰上了小十六,这小光头不知啥时候出来,蹲在那大肚子路倒儿旁边,也不害怕死人,用小木棍戳着死尸硬邦邦的肚子。 孩子脸上笑呵呵说:狮子哥,你见过这肚子么,我爹就这样,可厉害了。 懵懵懂懂,让人听了难受。 刘承宗知道这种肚子,在饥民身上很常见。 这是吃多了观音土的后遗症。 从单纯吃饭的人,到单纯吃土的人,中间距离很远,远到能让一个本该很快饿死的人多活几个月。 观音土是瓷土,陕北向来不缺瓷土。 这个名字并非讽刺反义,不是想开了吃点土早早见观音的意思。 当粮食短缺,人们会用尽一切办法采集觅食,能充饥的野菜c树皮,能饱腹的观音土都会被采集起来。 土筛细了当面,与切碎磨碎的野菜c树皮混在一起,捏成团子在火上蒸了食用。 是因为没活够,吃这个真能续命,才被叫做观音土。 但瓷土不能消化,易吃难下,少量食用尚能在大解时用木棍抠出来,吃多了就会阻塞肠道,变成这个样子。 而这些冲进黑龙山的饥民,用镰刀割下尚未成熟的糜子就往嘴里塞已经被饿到失去理智了。 乡兵们战斗轻松取胜,本该一扫老庙庄被屠的阴霾。 可遍地血腥的战果无法让他们高兴起来。 佃户石万钟杀得满身鲜血,坐在田埂上双目无神,他的婆姨在战后跑出村子,瘫在被踩踏破坏的糜子地里掩面痛哭,嚎啕着指天骂地,说还不如让她死了。 地里的糜子只要再有一个月就能成熟,但永远都没机会熟了。 佃租没了,夏税也没了。 家里父亲阴沉沉坐在厅里,审问跪在地上的俘虏。 俘虏叫宋守真,南边的宜君人,不是书生,是个乐工。 这伙贼人和屠灭老庙庄的不是一伙,他们从南边来,是白水王二的部下。 前不久王二在商洛被官军杀了,上万贼众四散而逃,他们一伙继续往北逃,沿途收拢了上千人。 前两天到延安府,混在城外流民里打听到黑龙山买了两千七百亩地,又是曾被革职的官员,就想来吃大户。 刘向禹只觉额头一阵眩晕,闭目稳了稳才恨铁不成钢道:“你祖上也是忠良之后,为何做出唉!” “忠良之后?忠良之后我只有造反才能穿长——哎哟!” 宋守真话还没说完,被刘承宗一脚踢倒在地:“不想活了就顶嘴。” 刘承宗担心父亲,吩咐提铁钩的郭扎势看好俘虏。 他过去扶着刘向禹起身道:“大,你累了一天,进 屋歇会,我来审他。” 他知道,这宋守真确实是忠良之后,所有人都知道。 陕西山西的乐户,全是成祖皇帝靖难时拥护建文帝的忠臣后人。 在永乐年间另编贱籍,不准科举,代代娼妓,永世不得翻身。 刘向禹看起来是真累了,没有丝毫跟次子争辩的意思,任由他搀扶着进了内宅,坐在榻边重重叹了口气。 刘承宗正要出去,才听到刘向禹道:“承宗” 转过头,父亲欲言又止。 刘承宗点头道:“没事大,你歇着吧,放宽心,我心里有数。” 他从父亲脸上读到太多忧虑。 五月到八月要交夏税,可眼下黑龙山收成坏了。 这关,怕是闯不过去。 从内室出来,兄长承祖c堂弟承运在厅里,曹耀高显等边军都在前院收拾着甲械,打水洗脸。 “大没事吧?” 刘承宗摇摇头:“没事,黑龙山事情太多,我怕他晕过去,后边的事就靠咱们兄弟了,哥乡兵有伤亡么?” 刘承祖看起来也很累,点头道:“棺材匠家独苗死了,绝后;向良叔家的小五子肠子破了,估计保不住;还有几个伤的,杨先生正给他们治呢。” “贼人尸首收拾了么?” “正往北山搬呢,四十六具,俩大坑得挖到天黑,回来洗洗血,一会过去挖坑。” 刘承祖疲惫地叹了口气:“后边怎么办,还没有头绪,想问问咱大。” “别问了,把田里妇孺都叫回村里,夜里别让她们出去,尸首就放在坑边,不往坑里放,从砖窑推两车石灰过去。 然后承运算数好,趁天没黑,再往田里跑一趟,把这次各家田地损失算出来。” 刘承宗深吸口气,转头看向曹耀c高显还有田守敬,伸出手来:“几位兄长,把你们解腕刀借我。” 这话一说,大伙都知道他想干嘛。 刘承祖道:“承宗,他们也都是饥民,不至于死无全尸。” “非亲非故是敌是友,好像我就铁石心肠一样,哥,要我说他们就不该死,可咱就该死?” 刘承宗从曹耀那接来解腕刀,道:“活人死人孰轻孰重,我只知他们是贼,贼首能在县衙领赏,遭天谴的事你们报官不必管,我要他们的头,自去割他们的首。” 第五十五章 晚抢早死 棺材匠没有哭,只是难以置信。 做了一辈子棺材,这门手艺最终用在儿子身上。 黄昏时分,长着马脸的杜老五被曹耀从老庙庄叫回来。 他收了棺材匠三把小米,点起油灯忙得晚饭都没吃,尽量用有限材料把二十出头的青年尸身收拾体面。 刘承宗对这个青年印象不深,只记得以前低着头,轻声细语问过当兵的经历,说他不想做棺材匠。 可他并不懦弱,恰恰相反,视土地胜过生命,最终死于勇敢。 县衙给的流民派上用场,吹唢呐的c批命看坟的c刻字的都找到了工作。 族里上年纪的老人从山窖里拉出留给自己用的藏冰,垫在灵堂下边用棉被盖住。 哭声压过族人前途未卜的窃窃私语,刘承宗对这种场景感到不耐烦,换了身破衣裳打灯笼去了北山野地。 灯火摇曳,四下无人,尸横遍地,风冷血凉。 手掌润了再涩,一次又一次,解腕刀由利至钝,一把又一把。 直至气喘吁吁,把最后一具无头尸身拖进坑里,脚踩泥泞往山外河边走。 照在地上的月光无端让他想哭。 自责,委屈。 为养活五十张嘴,想让生活好起来,倾尽家财买地。 地买着了,又多了八十张嘴照顾,还引来了贼。 族人辛辛苦苦种的地,半天不到全瞎了。 贼跟他们素不相识也无冤无仇,甚至连使用武器的基本技能都没有,就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老百姓。 却必须杀个尸横遍野,死了还要被摘了脑袋。 另一份记忆里,所有东西都不能被拿来参考,哪怕知道再多也没有用。 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 夜晚的黑龙山比任何时候都让人害怕,郭扎势满山谷喊他的声音都透着颤抖。 杀猪匠壮着胆子送来干净衣裳。 刘承宗什么都没说,在浅到手腕的河里洗净,换上衣裳回去睡觉。 后来的两天,马户刘恩跑去县衙报告都没回来,让人怀疑黑龙山是不是又有个族人死外边了。 刘承祖忙得脚不沾地,经历初次战斗,乡兵两极分化得很厉害。 有些人说什么都不愿再参与战斗,有些人训练比往常更加刻苦,更有人要求每天操练。 反正地坏了,他们有了大把时间。 刘老爷说是休息,其实歇不了,先是有个佃户钻了牛角尖,眼看交不上佃租,夜里一家人都悬在房梁上吊死了。 后来族人又出现逃户,第二天夜里跑了六户人。 族人聚在祠堂商议,才知道其实头天就有两户人想跑,在山口遇见张牙舞爪的鬼,以为祖宗显灵不让跑,又回来了。 描述得神乎其神。 刘承宗觉得,那可能是自己光着腚在河里洗澡,被看见了。 黑龙山田地受损严重,本就长势不好的田产,还要再减产六成。 真正被饥民割去的并不多,被他们带走,那抽青的糜子好歹也是被吃了。 最让人难受的是,绝大多数田地,都在田垄间采集糜子的饥民奔逃时被踩坏。 人们还留在这,只是指望刘恩能从县衙带回好消息,分点钱,好做逃难的盘缠。 刘老爷把借来的粮食都退了回去,没有意义了。 地里庄稼连夏税和秋粮的种子都不够,整个黑龙山断粮无非早晚。 许多族人后生刻苦操练也是这个原因,学得本事好劫道。 真要说这场仗的好处,也确实有一个。 饥贼的中坚力量被消灭,附从青壮被打得满地乱跑,给黑龙山留下大量兵器。 早前他们还连前队的刀矛都凑不齐,如今长矛短枪上百杆,更别说还有贼首的东西。 这两天山里乱的很,老成持重的族老c长辈们在祠堂议了又议,可谁也拿不出个靠谱的办法。 家家户户米缸面缸都会在七月前空掉,地里新粮卖掉大概够交夏税,但白露前后种的麦子,就要去别处借了。 可这玩意就算没旱死,也得明年五月才熟。 黑龙山不算逃掉的几户,加上两队边军和八十口庄户,五百多口人。 哪怕只按饿不死的标准,每月都要一百石粮。 就算借高利贷,延安府周遭都很难找到能借他们一千石粮食的大户。 留给他们的选择不多,要么往关中逃难,留 在这里也只能想办法各自觅食,硬挺着活。 刘承宗在家拆了那件贼首身上的蓝布面甲,给自己铠甲钉甲片。 贼首头盔很好,洗净后给了郭扎势。 布面甲的甲片质量也很好,但同样是甲片数目不足的军大衣。 跟刘承宗原来那身棉甲凑一块,才有三百八十枚甲片。 母亲说帮他把棉里拆了,他没同意,只把内外两层织物洗了洗。 现在拆甲容易,他只是怕等再过几个月天冷起来,动荡不安的环境没机会让他再把棉里装上。 直到第五天,刘恩才带回府城的消息。 因大股贼踪现于境内,延安府城戒严三天,许出不许进,直到昨日才准人进城。 城外已经乱套了,从南边流窜而来的饥贼四处抢夺,给城外流民带来极大启示。 很多流民本就靠粥厂每日少得可怜的清汤寡水吊着性命,这次闭城门让粥厂关了三日,单北门外就饿死数十人。 还有力气的人,都结起伙来四处劫掠,流民里还流传着城外有人结伙偷吃尸体的消息。 城外关厢居住的百姓被祸害得提心吊胆,就连小孩出门都得拿着柴刀,家人饿死也不敢下葬,只能在家停灵,实在不行就放进大缸瓮葬。 而对与首级的事,县衙同样没传来好消息。 衙役都不愿出城,需要把首级送进府城查验,县衙会把事情报到西安,但商路还未走通,能不能给下赏银还是未知数。 “县衙也没钱,官老爷的意思,若首级无误,县里能办的是照例赏十三个人升秩一级。” 刘恩叹了口气,在祠堂道:“四爷和两位秀才公,给九品冠带荣身,另外十个给义民旌异优免,免杂役五年;若想当官,给延安卫实授总旗三个,小旗十个,县里就能给办。” 刘承宗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了。 到这份儿上,朝廷给个杰出青年的称号什么用都没有。 当官更是开玩笑,总旗小旗能不能叫官暂且不说,就延安卫那缺额情况,官兵命都不要了往外逃,他们杀贼立功往里进? 他俩手一拍,看向刘向禹:“大,如今这局势啊,晚抢早死,早抢晚死,咱躲不过,总得挑一个了。” 第五十六章 吃不进嘴 人们都说,去县衙的路不太平。 刘承宗几个人推车去县衙,在城外延河边还被人抢劫了。 抢劫他的人说胆子小吧,六个人就敢抢他四个人。 他们都是苦命人的装扮,带头的端缨枪c系革带c悬铃铛,多半是被辞退的驿卒。 说只谋财不害命,就要车上的东西。 在海捕公文上像个战神的舅舅蔡钟磐伸手就要从怀里掏火枪,被刘承宗阻止。 拦路抢劫搁在以前肯定不是什么好东西,但在这个时代的陕西,它只是穷人挣命的方式。 而一不吃人c二不杀人,也没说你不给我我就让你鸡犬不留之类的狠话。 干的是人事。 他带舅舅几人退开一旁,让劫匪掀开车上蒙的素布自己拿。 结果这六个劫匪过去掀了布,看见拍得密密麻麻的脑袋,五个被吓跑。 剩那一个腿软了走不动,慢悠悠赔着笑把柴刀放下,扶着车子站了会才缓缓退走。 在县衙领受嘉奖没费劲,旌异优免是十张公文纸,免五年杂役,可以在家乡修个义民牌坊,不过他们修不起。 九品冠带荣身,则是发下九品官的绿常服和乌纱帽,没官职,但有九品官的社会地位。 他受表彰这会,舅舅去见了趟户房书办张攀。 从衙门出来时蔡钟磐已经等在街上:“领着官服了?” 刘承宗点头问道:“舅舅,张书办找你啥事?” “没啥大事,南边商路通了,知府衙门近来卖这个筹了笔银子,要组商队去趟渭北,运粮食回来。” 蔡钟磐指的‘这个’,就是冠带荣身:“他知道我以前在渭北护过商队,问我些路上的事,正好让汝吉跟着把你舅母接回来。” 刘承宗点点头,他的注意力却集中在粮食上:“买粮,多久能回来?” “往返五百里,最快也得半个月,何况运粮,我估计一切顺利得一个月。” 刘承宗觉得,这批粮食的部分可以惦记一下。 出了城,刘承宗身边只有郭扎势c蔡钟磐还有蔡钟磐的妻弟陈汝吉。 三人一个是走投无路带在身边的亲信,一个是自己舅舅,另一个是跟舅舅逃亡的妻弟,都足以信任。 而且舅舅还被南边通缉着,都不是父亲与兄长那种对朝廷仍抱希望的人。 官道四下无人,他这才对蔡钟磐问道:“舅舅,山里族老议来议去,最后也不过是各自谋生觅食,我大也没更好的办法,你怎么想?” “这你放宽心,不用像你大一样,硬顶着都快被压垮了,船到桥头自然直。” 蔡钟磐比刘承宗想象中豁达得多,笑道:“你娘舅可是个杀人贼,养不起满山人,回头就算给人当杀手报私仇,也不会让你们挨饿。” 话确实是这么说,即使在灾年,一个强有力的壮男敢视律法于无物,在他死于非命之前养活一家人问题不大。 无非养活的时间长短要看运气。 “但我想养活满山人。” 蔡钟磐笑了,只是笑得有些苦:“别傻了,狮娃娃,你拿什么养活满山人?” “抢。” 蔡钟磐抬手指了指刘承宗,没说话推着空排车继续向前走,走出十几步才把车放下,肃容道:“你们老刘家书香门第正经人家,你大宁愿饿死也不会做贼,这是其一。” “其二,你看这周围一片黄土,抢谁去,抢那六个贼?这不今天的收获,锈柴刀一柄。” 刘承宗也很认真:“我想很久了,我大做的决断哪儿哪儿都对,哪儿哪儿都好,但不能活人。” “棺材匠家儿子死了,看见贼在他家地里就疯了,自己冲上去撵人,被砍了三刀,为啥?因为他一共训练了两天,不知道军法条格是保命的。” “为啥这么长时间就练了两天?因为农忙,上午的队列条例两科停了。” “兴平里一百一十户,先逃四户,又逃六户,几十人走出去不是饿死就是被杀,再有贼来,族人还得死。” 刘承宗不想再看见自己家没出五服的亲戚死掉了。 他梗着脖子道:“我读过书,我知道,士人心胸要养一口浩然正气,做人求上进,忠君报国不畏死。” “可人要吃饭要活着,我去当兵,我是好兵,朝廷不给我军饷,这碗饭吃不进嘴;我回来当百姓,不作奸犯科,靠族里给的百亩地养不活自家,掏空家底买地,这碗饭还是吃不进嘴里。” “不是天生反骨不知忠 义,不是没试过,我一身武艺顶天立地,凭啥过这样当兵没饷种地没粮的日子?” 蔡钟磐不知道该说什么,也确实无话可说。 因为他也一样,代入感太强,已经很生气了。 他也当过兵,没军饷跑回家当小老百姓,求的也并不多。 只要婆姨和娃娃过得好,偶尔能吃顿白面,早上三两豆浆c晚上二两小酒,就能心满意足,朝廷让他干啥就干啥。 王八蛋他娘的才想当海捕文书上的战神。 王左挂纵贼掠三原,北城防御不足,士绅牵头起义兵,保卫乡梓投身应募,跟贼人浴血拼杀三个月,只要朝廷照顾家小,死了都不怕。 可结果一同奋战的民兵就因杀了贼,叫官军抢首级杀死,大丈夫哪能看得下去。 最后落得个逃亡下场。 “不该这样子。” 刘承宗摇着头,他把手轻轻拍在尚有石灰的板车上,道:“现在我想好了。只能抢,不抢穷人,穷人抢不到粮,白害人性命不值得,要抢就抢大户,那种抢一次就能得上千石粮的大户。” “他们要么在城里,要么在城外有围子,所以不能像饥民一样傻围,要挑离府城远的土围,先备火药大车,沿途寻几个间隔五六里能藏粮的山洞。” “夜里去,蒙面,各起假名,能攀进去最好,攀不进去就炸开,不必多杀人,钱粮取一半,剩下分围边穷百姓,若是好人,百姓自会放他,若是坏人,百姓也不留他。” 刘承宗抬起手,伸出一根指头:“就干一次,只要一次,黑龙山族人离了田地,脱产做啥都行,都能活下来。” “狮子,你计划再周密,万一,万一事泄,你可想过如何?” 提到这个,刘承宗又想起被张千户讹一千五百顿饭的事。 他发狠道:“黑龙山二百乡兵操练三个月,卫军还敢来就把他们剿了,他们不敢打贼,只可惜那样就要做流贼了,舅舅愿意帮我?” 蔡钟磐缓缓点着头跟陈汝吉对视一眼:“料想粮食推进黑龙山,木已成舟,姐夫不会说什么——还是要做周详准备啊!” 第五十七章 饥饿难当 计划周密并不容易。 黑龙山的后生们开始无组织的吃大户了。 二三十个大姑娘小媳妇拉帮结伙,大清早就出门去,在周围村庄流窜。 妇人与妇人往往比男子和男子更容易产生交情,她们和别村的女子汇合,由别村指出大户,她们做排头兵,推开仆役冲进院子,受到阻拦就大喊大叫,谁都拿她们没办法。 进了院子便取粮烧火,不论哪个村的,聚在一起饱餐一顿,下午再转头去另一个村子,傍晚各自归家,还能带回一小兜粮食。 这事男人很难做,有些汉子见到妇人们这样,觉得是个好办法,他们也想试试,还没进村子就被人撵打出来。 几十个男子聚在一起,破坏力看上去就大得多。 刘承宗产生一种错觉,似乎局势就在几日之内更坏了。 确实,种管队那一队贼人的到来,打破了延安府的生态平衡,受到损失的黑龙山百姓四处游荡,加重了这种情况。 这样躁动的人群,让刘承宗不敢把消息透露给族人。 “他们能在一天之内给我聚起上千人,只要半个月这队伍就会到五千甚至一万人,然后一切失控,我要杀多少人才能养得起他们。” 后山的破窑洞里,脚踝拴着铁链的宋守真看了刘承宗一眼:“那你为何来找我?” “因为你是贼,你知道哪有土围,你们打不下的土围。” 宋守真的眼神透着讥讽:“我们打不下,你用二三十个人能打下?” 刘承宗摇摇头:“十个好手足够了,你们上千人都没十个好手。” 在刘承宗面前,来自宜君县的乐工感到莫大的受挫心理,他觉得刘承宗说得可能是对的。 但不知道到底对不对,因为他确实没见过刘承宗所说的好手。 他们有几个被打败投降的卫所兵。 但大部分是市民和农民,像他这样被母亲教过几年书的乐工已经是队伍里知识分子天花板了。 这让他迫切地想看一看,什么是好手。 他往前挣了一步,拴在脚脖子上的铁链哗哗地响:“你带上我,我告诉你哪有土围,我们打不破的土围!” “我可以带你,干完这事你得跟我上山落草,不能把祸引到家里。” 刘承宗得到他想知道的事,锁上窑洞出去了。 族人本来要把宋守真押到府城的牢里,但官府赏上毫无意义的荣誉称号,让人们对这事失去了兴趣。 最近人们正打算把他放了或者杀了,还没做决定。 从窑洞出来,刘承宗喊上承祖c曹耀c蔡钟磐三人,各自牵马,一路西行。 宋守真说的围子实在太符合刘承宗的想法了。 “咱这是去哪啊?” 曹耀是一脸晦气,他在后窑正打算和婆姨不安分一会儿,哪知道就被刘承宗喊出来了:“裤子还没提上,薅着我火急火燎往外走,啥事啊,皇上驾崩了?” 刘承祖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可听了曹耀这话,还是皱起眉头道:“你就盼点好吧,已经连着崩了仨,再驾崩个皇帝,百姓日子还过不过了?” 刘承宗一路不说话,出黑龙山又走了一段,四下里没了人,这才道:“我今天找宋守真了。” “找那贼子” 曹耀突然来了精神,赶忙打马上前两步,撵上问道:“是不是他们以前在哪藏了钱粮?” 刘承宗摇头道:“他们穷得当裤子,哪能藏东西,但打听出一个地方有钱粮,就看曹兄敢不敢跟我去拿了。” 刘承祖从话里察觉出弟弟想干嘛,眉头皱得更紧。 倒是蔡钟磐对此知情,只道:“狮子别再吊人胃口,快说吧。” 刘承宗笑眯眯正待开口,就见官道上风尘仆仆行来上百人,连忙抽刀戒备打马躲到一旁。 那帮人各持棍棒刀枪,当中一人高举素布长幡,幡上墨书八字:国法难犯,饥饿难当。 饥民,愤怒的饥民已经武装起来,流动起来了。 等他们浩浩荡荡沿着官道走了,刘承宗几人才重新上路,道:“往西南约百里,肤施c安塞c甘泉三县边界,有个王庄田地广袤。” “名为王庄,实为秦藩承奉私占,那承奉名叫张清,天启年时侵没草场万顷,被人告状还召集党羽将官员打死,巡抚都管不了。” “把状告到皇帝那,皇帝不管,让秦藩自行处理,就把他放到这当管庄头目,种管队一伙早前想把那围了五六日,堡里有水有粮,最后被守孝 的指挥同知萧贯斗打跑了。” 说罢,刘承宗转头对三人笑道:“怎么样,咱把它打下来,算不算替天行道?” 蔡钟磐瞪眼了,他没想过刘承宗说要干个大的,接过真打算干这么大的。 曹耀有些意动,但也没直接答应,只说:“你这是打算,先过去看看?咱四个人肯定打不下来。” 没等刘承祖说话,刘承宗已经道:“这事大哥不参与,咱们过去踩点,大哥知兵,看看该怎么打,完善计划。” “等劫了粮,我就上山,万一暴露也不给家里惹祸,咱大就当没我这个儿。” 一下堵住了刘承祖所有的话。 他很生气:“你说得简单,你死外边,让咱大咱娘咋办?” “真死了那就是命啊,保朝廷我出长城都没怕过死,保自家人不饿死,我更不怕死,哥这个事我们不说了。” “狮子说的对,承祖你迂腐!啥比让爹娘叔伯填饱肚子还正义?” 曹耀是唯恐天下不乱,都朝刘承宗竖大拇指了:“再说王庄是啥好东西?咱把它抢了,不留活口,神不知鬼不觉。” 刘承祖半天没说话,思来想去,最后憋出一句:“狮子,不说王庄能不能打下,打下来,你想没想过粮食怎么运走。” 这事很重要。 先前刘承宗没想过打那么远的地方,但打王庄对他的诱惑太大了。 不说钱粮,至少在内心的道德层面,没有任何包袱。 太祖皇帝驱逐鞑虏的遗德已经被消耗干净,宗室王爷就是盘踞在偌大版图上吸血的蚂蟥。 他嘿嘿笑着,打马道:“咱先去看看,上百里路程,肯定要细细琢磨才能下手。” 第五十八章 王庄 王庄在三县交界的西川河中游北岸。 刘承宗一行沿河西走,沿途村庄尽数凋敝,破落窑洞与坍塌墙壁随处可见,还有被纵火烧毁的痕迹。 短短十里路,他遇见两股流民正为抢夺废墟里的陶器搏斗。 也看见几个乞丐,沿路磕头。 还曾听见废墟里妇人微弱的呼救声,可等他打马过去,奄奄一息的哺乳母亲已经断了气,只剩怀中娃娃一息尚存,在襁褓中饿青了脸。 几人见不得这个,本能上马便走。 走出三十余步,刘承宗掩面骂出一句:“我真是你爹!” 四个汉子都动了起来,他们跑回废墟,刘承宗抱起娃娃,曹耀踹碎破门板,刘承祖生火。 蔡钟磐奔马出去用一张饼换来锅碗,再用火枪把贪心不足的流民吓走。 只煮了半块小饼。 活了。 他们在响亮哭声里继续上路,才知道西川河没有断流。 一座土坝横在河上,坝旁生绿树,树上吊人干,人干脑袋在树上,肠子在地上,地上一堆骷髅头,头上满是肥虫爬,爬到边上有个碑,碑上朱砂写俩字。 王田。 在黄土地上显得格外血红。 沿河两岸,金灿灿的地一眼望不到边,人家不种糜子,种得是麦子,长得好极了。 不知道为什么,那些骷髅头刘承宗一个都不认识,但他执拗地觉得自己应该认识。 几天前他们应该被叫做流贼,和闯进黑龙山的那些人一伙,而在几个月到两年前,他们有另一个名字。 百姓。 王庄管事头目不需要拿脑袋报功,所以把它们留在这恐吓流民。 四人策马在石碑前站了很久。 刘承宗不知道别人在想什么,他只是想多看看这片已经成熟的麦田。 很久没见过这样令人喜悦的景色了。 他相信就算是一生持正的父亲,看见这样的美丽景色,也会想把里面王府管事杀个干净。 直到刘承祖开口说:“这坝好,下游没人,用火药炸东边也没人去报官。” 曹耀感慨了一句:“很多火药啊,得挖到下边,一晚上估计不够,上山吧,别往里进了,这娃一直哭,待会再招来人。” 刘承祖笑道:“挖洞干嘛,你攻城呢?又没人守城,从正门把后边门闩炸掉不就开了,我就不信他一个破王庄用铁闸。” 四人从北岸走到南岸,再牵马绕上起伏不定的山坡,终于得见宋守真口中难攻的堡。 刘承宗只有一个想法:有钱真好,这已经不能称作土围了,应该叫堡垒。 土堡北靠山崖而建,三面高墙,南边一座门,有四座加厚的角楼,像一座周四百步的小城。 堡外西为果林,东为晒场,南门外一片空地,三面为壕沟所围,好在西川河即使筑坝也没蓄太多水,通向壕沟处也被筑坝堵上。 堡墙有两丈多高,攀爬的想法基本落空,而且还包了砖,即使挖地道炸城所需的火药量也令人望而却步。 从外面看极为吓人。 但自山上俯瞰堡垒全貌,墙壁并没有看上去那么厚,大概底宽一丈c面宽五尺。 堡垒实际大概高度也就一丈二三尺,另外八尺墙壁极薄,是用于防御箭矢的木墙,上面每隔两三步开有射眼。 曹耀面色犯难:“不好打,承祖说得对,这堡子只能炸门,但里面还有二道门,再炸一次?” 堡内分为前后两院,前院有水井和接雨水池子的大院,左右十几个佣人宅子和猪圈马厩,中间正冲着大门的垂花门墙壁也很高,大门同样厚实。 而且看着崭新,不是刚刚漆过,就是经过种管队围困堡垒把王庄管事吓着,新换的。 粮仓,应该就在那座山下,为避免腐烂,很可能是山窖甚至地窖结构。 刘承祖指着对面堡垒背靠的山崖道:“能不能悬下去?” “山不太高,悬是能悬。”曹耀摇头道:“可看着也有七八丈,但凡墙上有个守卫,往下悬就是活靶子。” 说罢,曹耀道:“狮子你干嘛呢,上山就在后头一声画啥呢?” 他这才发现,刘承宗在后头掏出纸笔,正画这座堡垒的构图呢,凑上前看了一眼:“噫,画得还挺俊!” 其实画得并不好,只是有另一份记忆帮忙,画得还算顺当。 他头也不抬道:“早前我还想,一座土围打进去十个人就够了,现在看来十人不够,还 要分出人手控制外头村子。” “还控制啥,烧出把火。”曹耀轻松道:“他们自己救火还来不及,顾不上咱。” 刘承宗抬起头,把笔搁在一旁,目光扫过周围村子,认真道:“都是苦命人,别为难人家,屋子已经被烧一次了。” 堡外村庄确实有被焚毁的痕迹,多半是上次种管队围堡纵火。 但这座堡垒对种管队那些人来说,确实太难打。 他们人多,走过来就必然被发现,而且没有重火力,单靠二三百个武装饥民,想攻取这座堡垒,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座坝无疑突破了刘承祖的想象,刘承宗能感受到,在看见那片景色之后,兄长的态度有了明显的变化。 就像现在,刘承祖蹲在山崖边,看着河对岸的堡垒绞尽脑汁,突然道:“声东击西呢?我们有军服,也熟号令,假托延安卫传信贼情,再有一队从崖上悬落。” 他转过头,对这想法非常喜悦,道:“或者静悄悄摸过去,把大门炸掉,守堡卫兵也会被调到前边,后边人悬下去直取主宅,把那管事拿了。” 刘承宗接话道:“前边堵着不让人出去,把他们缴械,堡子就拿下了。” 这种畅想令人快乐,但太需要巧合,不太实际。 终归还是要做好最难的打算。 刘承宗差不多把图画好,对三人道:“我把地方画下来,咱再看看,要没别的需要注意的地方,可以再去撤退的路上看看,寻几个藏粮的地方,一天肯定运不回去。” 就在这时,一直没插上话的蔡钟磐道:“诶,你们看见没,对面山上也有几个人,我怎么觉得他们想干的事跟咱一样呢?” 三人闻言放眼望去,找了很久才在山间树林看见几个行迹诡异之人,很快消失在山上。 并非只有他们打这个王庄的主意。 必须尽快下手! 第五十九章 快乐棒 断粮让黑龙山走上末路,也让人迎向新生。 心野了,什么都敢干。 曹耀把流民里几个铁匠聚在一起,让他们给自己造杆火枪。 匠人们连句二话都没有,叮叮当当就敲了起来。 他说自己要做的火枪是辽镇的东西,全长五尺,三腿铁架,重十八斤,两人操作,平射二百步,名为大追风枪。 刘承宗一听这不就抬枪么,问他:做这玩意干嘛? 曹耀说这东西巷战尤其利,就王庄堡里前后院中间那小街,只要从后山悬下去,铳里塞着散子喷出去十个人也能全打废。 刘承宗制止了他有些疯狂的想法,夜里又看不清,就王庄那些守卫,本来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万一混了自己人,挨一喷子得不偿失。 火药倒不是大问题。 黑龙山本来就有部分火药,但刘承祖谨慎起见,不建议他们用机兵的火药。 所以就选择自己配,曹耀在老庙庄c刘承宗在黑龙山,把家家户户的硝都取了,就凑出不少硝土。 陕西出硝,熬硝的活儿他们陕西边军大部分都会,只是太累。 正赶上官府摊派的流民都在家里吃干饭,就给里头叫黄老三的鞭炮匠安排了几个人,躲在山里干这事。 杨鼎瑞听说刘承宗要用磺,大概也能猜着是什么事,悄悄找刘承宗问了。 毕竟是老师,实在瞒不住,刘承宗只能把计划说出来。 哪儿知道杨鼎瑞一听就冒出恨意:“该杀,我当年就想把张清杀了,吕巡抚派出的赵守是我好友,却被拷打致死!” 赵守是个秀才,当年在陕西巡抚吕兆熊府中任职,巡抚派他暗访秦藩侵占马场万顷的事,最后被张清派人打死。 吕兆熊参奏朝廷,天启皇帝却让秦府自己解决这件事,当时陕西官员上下皆气愤不已,又束手无策。 但到这会儿,杨鼎瑞眼看黑龙山走投无路,根本没有劝阻刘承宗,反倒把硫磺的事大包大揽下来。 只找他借了一个人,就带郭扎势骑两头毛驴走了。 当天夜里,俩人牵两头毛驴回来,驴背上背了四只大陶罐,共载硫磺一百九十五斤。 延安府在黑龙山南边的元隆寺以工代赈,修琉璃塔c挖矿烧窑,硫磺是烧皂矾的产物,那边管事的是府衙工房书办,记着杨鼎瑞的情,说话还管用。 而且去的时机好,本来杨鼎瑞没打算要这么多。 以工代赈要停了,这批硫磺都要往延安卫运送,接收人是张千户,杨鼎瑞一听这名儿,熟人啊。 给那不干正事的卫官儿还不如喂狗。 拿来吧你! 俩人能装多少就装多少,最后拿了四罐子一百八十斤,又让郭扎势把衣裳脱了,另包了十五斤,这才离开。 把半夜起来的刘承宗惊得瞠目结舌,直担心杨鼎瑞弄这么多硫黄回来,会不会害了人家工坊书办。 哪里知道,就这杨鼎瑞心里还不满足呢,说早知道那批硫黄要给张千户,他得叫两辆车去,拉他五六百斤回来。 至于工房书办,杨鼎瑞叫他且放宽心,那边用的都是十几个大高炉,每炉烧千斤绿矾,一次能出硫黄三十余斤。 他就算拉六百斤回来,也就半天的量。 摊在一个月里,改点筛磺损耗就出来了。 大家正事什么都不敢干,但这些事干得都利索极了,就算他们不去要,也会有人从中拿东西往城里卖。 刘承宗做梦都没想到杨鼎瑞能给他弄来这么多硫黄。 这都够配两千斤火药了,给曹耀挖洞的机会,真能把那王庄堡高墙掀起来。 可惜他们没那么多硝,炸堡依然是个笑话。 而且刘承宗发现,就连炸开门闩,也有个大问题。 他们可以做个炸药包,但把炸药包固定在堡门的门闩对面难度很大。 总不能到人家堡门下钉钉子吧? 就算守军真松懈到,让他们钉钉子,要炸开厚实木门的炸药包,都得钉好几个大钉子。 黄老三熬硝的几天,刘承祖心无旁骛地在砖窑闷炭。 只有曹耀和刘承宗绞尽脑汁发愁这个问题。 直到,刘承宗另一份记忆闪现出一个奇怪的东西——板载快乐棒,学名刺雷。 金属外壳c锥形紫铜罩c灌入大量黑火药再加上一根长木杆,顶在堡门上。 换了装药能把坦克穿个窟窿。 是不是用上它,就能准确地 把门穿个窟窿,打坏后面的门闩? 但刘承宗画出图纸,越看越忐忑,毕竟这东西怎么看都特别适合这时代的饥民,反倒不太适合炸堡门。 饥民大队人手挺一支爆破长杆,高喊“时日曷丧,吾汝皆亡!”向紫禁城门下甲光灿灿的大汉将军发起冲锋。 合适,太合适了。 曹耀就像刘承宗的机器猫,不管需要啥,都能从老贼肚子里掏出来,实在掏不出来才需要寻找其他办法。 画好图纸,从曹耀那讹一袋子万历通宝,喜滋滋的刘承宗扛上锄头去找铁匠下订单。 铜钱和锄头都是材料。 “做个厚实点的铁筒壳子,铜钱敲个薄锥子壳,就图上这样,对,铁筒记得留扎杆子的眼,你说哪种杆子,山里什么杆子最长?” 老实巴交的流民铁匠,看着提到哪种杆子东家突然急了,只能委屈巴巴答道:“长矛,一丈八的。” “对,哪个最长用哪个。” 杆子可不能短,刘承宗还没活够。 不过这玩意确实比曹耀的追风枪制作简单多了,铁匠只用了半天就把东西做好。 直到灌进去火药刘承宗才傻眼,忘了钻引线眼儿。 又让铁匠返工一遭,让曹耀搓了根引线,灌上三斤火药,几个老爷们儿半夜扛长杆和破门板去了后山。 实验一下。 刘承祖和蔡钟磐都觉得这东西挺蠢,但他们素质高,没说出来。 只有曹耀说了。 曹耀这会儿挺烦刘承宗的。 本来前天想和婆姨胡闹一会儿,裤子都脱了被他拽出去勘察地形,昨天赶一天路,今天在屋里刚躺下,又被他要钱。 晚上好不容易感觉机会来了,还被薅出来看实验。 而且捡的娃还扔他家了,美其名曰先让他训练一下怎么带娃。 最后还要给这个看起来特别蠢乎乎的东西点火。 三扇门板立在地上,刘承宗攥着长杆尾巴站在那,还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曹耀攥着火折子凑在锥形装药的爆破筒跟前,吞了口唾沫,问刘承宗:“真点?别给我炸死了。” “要不你去窑里把宋守真弄过来?” 刘承宗这话真心真意,也不知曹耀想到啥,骂了句:入他娘的,朝廷都没弄死我! 刘承宗还没听清,就见火苗一窜,曹耀抱头鼠窜打滚向一边,紧跟轰地一声。 前头火光迸射震耳欲聋,手上一股震动传来,把他往后顶了个跟头。 爬起身来,硝烟弥漫,呛得他直咳嗽,身上倒没受伤。 往前看去,长杆顶部已经裂开,铁壳爆破筒裂开,像只炸开的炮仗。 再往前,三扇木门被穿出碗口大的窟窿,整整齐齐。 三人的欢呼声里,刘承宗的脸上浮现出与别人不同的笑意。 他在心里疯狂呐喊:有用! 我的记忆,有用! 第六十章 三步 天王老子快乐棒把黑龙山的百姓吓了一跳。 也激发出曹耀对这玩意的喜爱,流窜十年的老贼可太喜欢这东西了。 刘承宗本来想让铁匠做俩,正对门栓两侧,可刘承祖要做四个,说万一炸不准呢。 合情合理。 曹耀开口就要铁匠先做八个,做完再做八个。 说以后可以留着用,有这玩意,什么堡子的大门都挡不住他。 还说先随便起个名,以后条件好了改造,再定名为无敌神威枪。 刘承宗就纳闷儿了,这玩意你改造啥? 曹耀说能改造钢轮发火,以后匠人水平高了,把地雷上的钢轮装在里头,戳人使。 英雄所见略同,刘承宗也想过,但这不切实际:“我也想过,可它只能用一次,剩个破杆子还咋打人?” “打仗呢兄弟,咱让个大肚子兵端这个,换对面个全身铠甲武装到屁眼儿的王八蛋,别说一个换一个,十个换一个都赚大了。” 曹耀完全不考虑人性,只算经济帐:“而且便宜,一把腰刀要五钱银子,一身铠甲要十两,这十两五钱银子,能杀个精兵?你这才几个钱?” “一斤生铁,三斤火药,五十个大钱,一根长棒子,戳人还能省下一半料,算下来不到五钱银子。” 刘承宗道:“可你钢轮发火就贵了,不用钢轮发火,它也没法戳人。” “倒也是。” 曹耀只是灵机一动,何况这也只是有黑龙山如今能作为后勤基地的产物,若没有稳定条件,被官军撵着满地打,他们啥都别想做。 随即偃旗息鼓。 不过这倒发散了刘承宗的思维,他问道:“曹兄,你见过东虏,他们是不是有双甲重步兵?” “你想用这个戳东虏?”曹耀乐了,摇头道:“除非你被朝廷招安,不然咋能跑到关外去打东虏,何况他们重步兵不光能打,还能射呢。” 他的表情非常复杂,短暂闭眼抿着嘴唇,似乎还真考虑了一下可行性:“你被招安了,朝廷调你去关外,路上不管饭,饿了三天吃一肚子草根,发给你根本该钢轮发火却只有纸捻子的三尺棒子,你点火的时候,东虏把你宰了,呵,我五百个弟兄死得比这个还惨。” “不跟你瞎扯了,我去喝杯小酒,别再找我了啊,晚上得跟你嫂子高兴会儿,耽误好几天了。” 曹耀一步三晃哼着不知名调子走了,留给刘承宗一个极为惆怅的背影。 刘承宗很想告诉他,打东虏不是非要招安。 很想告诉他,不招安打东虏只需三步,活着,进京,出关。 后来几天,刘承祖和曹耀模拟了攻堡时可能发生的诸多意外情况,并准备了成功c失败c打进去后失败的多种预案。 刘承宗没搀和这事,大多数时间都不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是倾听。 曹耀有更多战斗c劫掠经验,刘承祖则在鱼河堡受过朝廷正统的军官教育,他们更加专业。 不过他也没闲着,趁铁匠做雷杆的时间,他集结了起所有匠人,把他们编成工匠队,专门选出五间窑洞和一片空地让他们休息工作。 只做刺雷穿透三面木门的成功,让刘承宗更加重视另一份记忆,也认识到生产力的重要性。 这种重要性,来源于他灵魂深处的恐惧。 他一直觉得自己勇敢无畏,直到昨夜用雷杆打穿三面木门。 不怕死变得毫无意义,钢铁和火药比他更不惧死。 生产力太过无情,胆怯之人掌握它神勇无比,恶毒之人掌握它横扫善良,卑鄙之人掌握它也能捶翻正义。 组织自己的劳动者,制作更好的生产工具,并将另一份记忆抠出来提升生产力。 五月初二,黑龙山显得很安静。 平日里满山乱窜的年轻人都像前天夜里喝了大酒,日上三竿还不起床,令老人们感到无比惊奇。 直到下午,人们才陆续起床,四十多个年轻人静悄悄的把家里四轮大车c双轮推车甚至独轮车推到山口。 随后刘承宗带高显等边军把铠甲兜鍪c被褥绳索c羽箭水粮放在车里,轻装打马出山,向西边洒去。 没过多久,一名骑兵在黄昏中的山口挥舞胳膊,等待的青壮在刘承祖的率领下出发。 刘承祖也决定参加此次行动,他将在山崖上勘探敌情,并选择合适时机悬索入堡,直取王庄管事。 骑兵们洒开了,每隔一里站着一人,待队伍经过后牵马跟上,直到前出三十里天色已暗,队伍拐进 山口休息片刻,重新上路就变了队形。 担任塘报骑兵的骑兵间距缩短至百步,打头的骑兵从刘承宗换成边军里一个色盲的步兵。 后面推车的乡兵则在队伍最前打起一支火把,后面的车挨车人挨人,慢慢往前走。 这种时候无需担心夜袭,他们更应该担心的是车辆掉沟里或者人挂在树上。 黑龙山的乡兵,可能是延安府平均生活水平较高的一部分人。 比他们生活水平还高的人有很多,但那些人以前不会半夜出现在野外,现在更不会。 而边军和卫所军,都没他们吃得好,普遍有非常严重的夜盲。 他们一直赶路,走一二十里就歇一会。 直到月光变暗,天色进入最黑的时候,刘承宗才点起一支火把,打马找到预计休息的山谷,指引队伍进去。 这座山谷过去也有个村庄,位于西川河北岸下游,如今失去水源已成废墟,正好供他们藏匿大车,休息一日。 刘承宗在睡前又去王庄堡北边的山上一趟,黑灯瞎火没敢爬得太高,只是远远瞭望王庄。 回去时天变已泛起白光,刘承祖还没睡,问道:“夜里王庄卫军怎么样?” “挺松懈,正门外一个,城门楼俩人,东墙没看见,西墙仨人坐着没动,估计在打盹儿。” 刘承宗打了个哈切,听兄长问道:“可有把握杀了守门人?” 兄长的意思是无声无息的干掉。 他摇头道:“很难,城门有火把,二十步外有火盆,还不知有没有暗哨,何况堡墙太低,一点声音都会被听到。” “不过在堡下,我有把握射死堡上的人,明天先试试骗开门,实在不行就把堡上人射死,用雷杆把门炸开。” 刘承宗笑道:“睡吧哥,再睡醒就是咱干大事的日子了,再也不缺钱粮了。” 第六十一章 量身定做 王庄凉亭,管事张清闭目仰躺侍女腿。 左耳听的,是琵琶曲调夹竹桃,字正腔圆;右耳进的,是鞭打军户告饶声,声声凄厉。 凉亭除了张清,还侍女,弹琵琶唱曲的小妇人与立在一旁的总旗官。 “弹得好,唱的也好,该赏!再唱些有趣的,等王府调令下来,你们夫妻就跟老爷去西安,花花世界,不强过个狗屁旗官?” 来自延安卫的总旗立在凉亭边上,点头赔笑。 院子里比凉亭热闹得多,穿下人衣裳的庄客手持鞭子,把个卫所旗军抽得皮开肉绽,周围立着的旗军被吓得噤若寒蝉。 看张清心情好,那总旗才敢壮着胆子道:“老爷,他知错了,再打下去就” “嗯?” 张清猛地坐起身,把侍女吓了一跳,赶忙为他整理衣袍,却被推开:“笨手笨脚,一边去。” 随后上前面对面,一双眼睛瞪着总旗,抬手一耳光扇得清脆,随后扬臂指着弹琴妇人怒道:“曲调变了!” “你们太放肆了。” 张清让仆役接着抽打旗军,对众人训斥道:“你们以为老爷是什么人,喜怒无常就爱拷打你们?” “老爷爱赏人银子,喜欢看人高兴!延安卫百户连饭都吃不起,老爷赏你们动辄二三两,好吃好喝供着,你们好好做事了么?” 张清是秦王府的家生子,父亲是秦王朱谊漶的玩伴,从小给秦王当马骑,因而深受信任。 也正因如此,才能活到今天。 所以他很生气,生气源于无法理解这些人的思想。 他把卫所旗军从食不果腹的延安卫带出来,衣食住行全包了,平日里伺候高兴了还大大方方赏钱。 但这帮卫军不感激, 今天这个婆姨生了,明天那个家地里收糜子,后天又一个爹娘不在了。 就是婆姨难产死了,再买一个不是还能生? 都是借口。 这帮不知好歹的王八蛋就是怕死,拿钱的时候笑呵呵,指望他们卖命,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只说你们贱命一条,老爷又何尝不是贱命?这庄子c银子,我们的命,都是秦王殿下的!” 张清的话音刚落,就听见前院仆役哐哐哐地擂门,军户得了眼神,将院门打开,便见褐衣老仆慌张奔来,伏倒道:“老爷,贼子又来攻堡了!” 急急忙忙跑到堡门楼,此时天色将暗,堡外浩浩荡荡数百人分为两股,分围堡垒东西。 还有数以百计的饥民散在王庄田里,抢收即将成熟的麦子。 只需扫眼一看,就知道这围困定是蓄意而为。 对待这般情景,管事张清并不担心,对总旗问道:“能出堡打退么?” 总旗垂头摇首。 “打不退就算了,外头粮食便宜他们,让你的人守好堡子,还是老一套。” 张清抬手道:“守好堡子,等官军来了每人赏银二两,杀两头羊夜里给军士加餐,叫人钻地道出去报信延安卫,守上五天,官军就来啦。” 这套工序,半个月前刚用过一次,守堡卫军都清楚得很。 等总旗宣布了张清的命令,卫军们都为能拿到赏银而高兴,各个守着射孔整装待战。 一切都像半个月前的情景再现。 只不过,没有人注意到夜幕下的山崖,人影重重。 堡垒外的流贼分为两股,各有二三百人,只是环伺堡外,俱无强攻想法。 山崖上的人影很尴尬。 刘承祖c刘承宗c曹耀c蔡钟磐都在山上。 他们原计划天黑了就动手,哪知下午就先后来了两拨人。 看那样也是准备充分,各自推着小车c携带农具,二话不说乌泱泱就把王庄围了。 而且除了短暂对峙,这两拨贼很快达成默契,各自分了堡外庄田各自收割,列出两阵堵住堡内卫军。 很尴尬,他们做了出现各种情况的预案,甚至还想了被捷足先登的可能。 唯独没想到会撞在一起,而且还是三伙人撞在一起。 几个人正在这琢磨到底还要不要下去,刘承宗说:“咱和他们求的东西不一样,堡外给他们,咱们要堡内的。” 最关键的是这两伙贼兵不是一拨,也能相安无事。 他们正说着,就听见脚底下窸窸窣窣的传来声音往北边动,把几人吓一跳,连忙让周围边军都别出声。 紧跟着就看见火把光亮从后边小 土坡下透出来,一块木板门从杂草中开启,先是个卫所旗军吃力地爬上来,转头又拉上来一个。 先出来那个,又是跺脚抖土又是关门收拾,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队友出来以后就僵在当场不敢动了。 等他干完自己事一抬头,傻眼了。 火把摇曳的光亮里,山坡上下,十几个穿铠甲持兵器的边军把他们围得严严实实。 刘承宗拿绳子往前一丢:“还愣着干啥,把自己捆上吧。” 这居然有个地洞! 若非这俩人钻出来,还真发现不了。 俩从山里钻出来的旗军非常乖巧,互相绑了对方。 也知无不言,很快就把王庄堡里情况抖个干净。 堡里还有四十八个卫军,二十多仆役,这条地道狭窄,仅供一人并排,走到头通着地窖,地窖铁门的锁朝外面,因此无人看管。 蔡钟磐皱眉道:“要这么说咱还下不去呢。” “未必。” 刘承宗问道:“那铁门多厚?” 被捆严实的旗军道:“半寸,除非把门拆了,打不坏。” “打它干嘛,把外边锁卸了不就行了。” 刘承宗摇头笑了,对众人道:“这不就为咱量身定做的入口?” 他的快乐棒打击范围很小,只有碗口大甚至更小,但锥形装药的用处就是聚能,以此来日穿装甲板。 虽说黑火药差点意思,可对手也不是装甲钢。 “炸不穿呢?” 曹耀考虑更多一些,道:“我下去跟他们聊聊,能炸穿我就不跟他们说别的,炸不穿你就出来,在山上点个火把,我让他们从外边进攻。” 刘承祖道:“你能说动他们从外边打?” 曹耀蛮不在乎,摆手道:“试试呗,不行我也在下边给你点火把。” 几人说定,刘承宗带人挺着雷杆雄赳赳钻进地道。 也就片刻之间,刘承祖余光见到下边堡里一间屋子迸出火光。 轰! 短暂沉默后,一条腿踹开铁门。 刘承宗十分狼狈地从门内踉跄撞出,丢了木杆拍打耳朵,这才抽出腰刀朝山上做出手势。 在他身后,高显等人鱼贯而出,提刀奔向堡垒各处。 第六十二章 甘甜气味 王庄堡北院,只有堡墙上两名守军。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巨响从何而来,就被边军用弓箭射得躲在内侧矮墙下。 其中一人弓着身子想去报信,被高显一箭射翻。 另一人把弓箭丢下来,高喊着投降了。 随后,他们自两扇院门c两侧堡墙同时攻向南院。 刘承宗没有参与这场简单的战斗。 他失去战斗的能力,在王庄堡的深宅大院里来回奔跑,像一头屁股被扎伤的蛮牛。 快乐棒爆炸的声音在封闭地窖里加倍扩散,震得他双耳生疼c脑瓜子嗡嗡响。 这种影响很久才逐渐消退。 可在它和口鼻间硝烟气味消退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四处弥漫c奇异的甘甜香味。 刘承宗觉得身体被震坏了。 这让他担心,以至疯狂地想要逃离这种味道的范围,证明自己没有受伤。 可这味道到处都是,而且越来越浓。 高显提刀跑来:“狮子,你在后宅干嘛,到处找不到你,闻没闻见香味?” “坏了。” 刘承宗弄不懂这是什么原理,太神奇了:“你鼻子也被炸坏了。” 高显并未理会气味对自己的影响,他说仗打完了。 守军本事不错,装备上差了点,但吃过很长时间饱饭,而且受到良好的训练,打伤他们几个人。 王庄管事也有很强的战斗意志。 被刘承祖一箭射在心口,弥留之际还警告守军总旗,他死了也要战斗到底,丢了王庄所有人都活不了。 正是这句话,给人带来压力太大。 管事还没断气,守军总旗就投降了,还顺便一刀抹了他的脖子,纳上投名状。 管事的都死了,他们就算守住堡子也是个死,不如当贼晚点死。 曹耀和外边两股贼首谈妥,堡里东西,要给他们留四成。 刘承宗一听就皱起眉来:“曹大哥还在堡外?” 高显说得理所应当:“对啊,堡下头呢。” 刘承宗不再理他,也不再纠结鼻子的问题,一溜烟跑到堡上。 二话不说叫人抛下根绳子,张弓搭箭朝下喝道:“谁动射死谁!” 曹耀在下头正和人说话,见状立即会意,返身拽着绳子往上爬。 三两下,就从高墙上翻身跳下。 他捂着被摔疼的屁股,抬手在周遭指了一圈,满面苦恼:“哎哟,你们啊,我咋说你们,就不知道先让我上来! 我在下边能跟他们谈出来个啥?” 他在下面就像个人质,身家性命捏在人家手里,又不是个合纵连横的人才,谈不出什么好条件。 一上来,曹耀可就厉害了。 扶着射孔朝下喊:“你们两边,撤到南岸去,给你们一人一成,决不食言!” 五六百人在下头堵着,他们很难走,不如破财免灾。 山上还有四十多个没战斗经验的乡兵,靠他们运粮食,打起来死了人c运到一半被追击,打输打赢都是赔。 运走粮食,是多是少都是赚。 这就是买路钱。 反过来也一样,虽然曹耀嗖地一下就上去了,但还能弄点钱粮,下边两伙贼人也高兴。 三方隔着王庄堡扯皮一番,谈到最后还是这样,这才缓缓退到河岸南边。 直到王庄堡视野范围内看不见一个贼人,这里才迎来边军们的狂欢。 在鱼河堡的漫长饥饿之后,在黑龙山的提心吊胆之后。 他们像一群没见过世面的乞丐,在偌大如庄园般的堡垒中奔跑。 这里随处可见名贵装饰,稀奇古怪的器物令人们眼花缭乱。 有人披着绸缎比甲当作披风,人群里昂首阔步。 就算别人说那是件女装,也浑不在意,只要是块布,都能挡住跑光棉花的鸳鸯战袄。 军汉们翻箱倒柜,搜罗出成堆的金银器。 用金簪做飞镖,用银篦篦头虱,灌了一肚子酒水,甚至还脱光衣裳躺进洒满花瓣的木桶,揭下身上厚厚的垢皮。 许多人围着中堂的桌子默不作声,所有目光和注意力都集中在桌上。 在玉如意镇纸与精美瓷器中间,有一具带小人的水晶沙漏,晶莹剔透,细沙正慢慢向下漏着。 等待良久,沙漏边的小木人被重量触发机关,挥动鼓槌敲在一面小钲鼓上,咚地一声,逗 得军汉们哈哈大笑。 木人儿为自己赢得满堂喝彩。 还有人,还有边军什长田守敬,生得顶天立地,没爹娘c没老婆c没孩子,给朝廷戍边七年,同北虏见仗三次,走进这个马厩崩溃了。 在泥地上哭得像个孩子。 他第一次知道自己人生的理想不该是当把总。 应该是做一头骡子。 王庄的骡子吃得都比鱼河堡军马好。 而在鱼河堡,军马吃得比人好。 也是直到这时,刘承宗才知道,他鼻子没坏。 每个人都能闻见浓郁的甘甜气味。 那气味就在北山,从山缝里挤出来,直往人鼻子里钻。 走进满是凉意的山洞甬道,那股气息终于在鼻尖越来越清晰。 推开厚重木门,酒香,扑面而来。 数都数不清的粮食,在大门两侧堆积丈高,如排山倒海撞进刘承宗的视野。 在他脚下,封闭环境发酵的腐坏的液体汇聚成浅浅水洼,离远了是香气,离近了是臭味。 绫罗绸缎,金银珠宝。 都比不上旱灾里成片成片的人像割麦子般饿死,山窖里旧粮未去添新粮,直堆到底下的粮食都烂了。 从北疆离开军队的厮杀汉瞠目结舌,没人能说出话来。 刘承宗无端想起黑龙山御贼那日,十六蹲在吃土吃死的尸首旁,用木棍戳着,说他父亲的肚子就是这样。 从这里取出千分之一,不,万分之一,十六的爹到现在都死不了。 “这,这有多少粮食?” 即使是人群中最富裕的曹耀,也无法从这规模得到一个准确数字。 别人更没这个能力。 没有人见过这么多粮食,就连刘承宗另一份记忆也没有。 他深吸口气,连呼吸都在颤抖。 他说搬,搬不完,就喊外头几百人搬。 “什么藩王,一粒小米都不能留给那些守财奴!” 人群轰然叫好,对藩王与世道的咒骂声回荡在幽深的山体粮窖之中。 浩浩荡荡的搬运队点起火把,以王庄堡为中心,向三个方向散去,很快又再回来。 人们用驴骡,用大车,甚至手提肩扛,把一袋袋粮食运出去。 从夜晚到天明,从天明到傍晚。 不眠不休,废寝忘食,直至人被累死,背着粮袋重重砸倒在地,血呛红黄土,再也爬不起来。 都没谁说出一句,我搬不动了。 这不是白米白面,不是黄米黄面。 是爹娘,是儿女,是婆姨,是兄弟,是叔伯,是姑嫂,是一切活生生人的性命。 他能搬动,只要还有粮食,死去的魂魄也会爬起来继续搬。 当最后一袋粮食从山里搬出,刘承宗双目通红,困得随时都可能倒下,精神却极度亢奋。 那两拨贼人的首领同样是这个德行,拦在他们的马前,一个文质彬彬,一个肩宽臂长,他们问:“这粮食很多,带不回去,你们打算怎么办?” 他们被问住了,四人面面相觑,刘承宗道:“我们也很难全带回去,夜里给穷人家扔点,多救一个算一个。” 那文质彬彬的首领抱起拳来,问道:“敢问几位首领可有名号?在下闯塌天,将来有事,可往南嘉山寻我。” 另一肩宽臂长的首领面色奇异,看着闯塌天好一会才也抱拳道:“在下射塌天,我在老虎腰。” 这下轮着四人面容复杂了,他们没想好各自名号。 而且,这俩人说出的地方,离延安府城都不远,和他们刚好是个三角,把府城围住了。 但他们之前搬粮食,全是往反方向搬。 戒心都挺强。 曹耀问:“留谁的名?” 刘承宗见三人都没那意思,便在马上俯身道:“我叫虎将,我们那地方难找,回头有事,我找你们。” 第六十三章 目的 后来几天,延安府百姓活得像过年。 出现豪侠的消息在流民中广泛传播,人们说他们会在夜晚骑马大队出现,向穷人家院子里丢粮食。 用麻布袋装着,没有麻布袋就用破衣裳裹着,实在连破衣裳都没有,就干脆向院子里洒,像喂鸡子一样。 被惊醒的百姓问起他们名号,有人说他们的首领叫虎将。 可谁是虎将,没人知道;虎将做过什么大事,也没人知道。 只知道他派人向穷人投食,对富家豪户予以警告,让他们对百姓好点。 一个个村子,消息通过在外乞讨的百姓飞速传播,直至蔓延肤施c安塞c甘泉三县,向周边扩散。 还有延安府,延安知府张辇在三天时间里先后收到两封署名为虎将的信。 一封是在肤施县境内西北的山洞里,有大量米粮等他接收,让他继续在延安府赈灾。 这批粮食还没接收完,又一封信,又是虎将,但字迹不一样了,让他去安塞县境内的山洞里接收粮食。 同样还是让他继续在延安府赈灾,而且还提出警告,能把信放进知府衙门,就一样能进知府衙门后宅,敢贪污就换个知府。 让知府张辇又惊又气又喜。 喜的是,后继无力的官府存粮终于有了着落,这两批粮食可比卖冠带荣身筹来的多。 很短的时间里,延安府城周边治安猛然变好,路上流民少了,成群结队的吃大户也不见了。 拦路抢劫倒依然偶有发生,这事太平年岁都免不了。 延安府的老百姓想知道虎将是谁,能过下去的想见见虎将,以报投粮之情。 过不下去的,更想见干脆投奔身边牵马坠蹬,也能赖个温饱。 官府就更想知道虎将是谁了,尤其想知道他从哪弄来那么多粮食。 因为虎将这名字,知府张辇还专门派人把给爷爷守孝的萧贯斗叫到府衙。 言语试探一番,发现萧指挥同知虽是将门世家,可身上无丝毫虎气。 整个延安府都在找虎将。 但人人都想不到虎将在干嘛。 其实俩儿子c小舅子带上曹耀在黑龙山里捣鼓事儿,刘老爷就已经知道了。 做贼,只要开了头,就没有回头路了。 但他没阻止。 小儿子一次次劝说,刘向禹还能坚持,哪怕世道一天天变坏,他可以坚持自己不去推一把将倾天下。 可坚持是自己的事,真拉下脸他总能找到个工作养活家人,族人不行,族人再坚持坚持就饿死了。 哪怕族人去做贼,没有自家麒麟儿带着,也就是个被宰了填壕的命。 当爹的总觉得自家儿子最出息。 刘承宗出去踩点那天,刘向禹也出门了,混在去吃大户的乡民队伍里。 人们说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刘老爷决定用自己的眼睛来丈量大灾下的乱世。 但目的已经不是有没有别的活路,不是看饥民灾民循规蹈矩能否求生。 他要看最贫穷百姓的生活状态,看朝廷还有几分穷苦民心。 结果走出黑龙山不过百十步,他就见到了最贫穷的百姓,只是那百姓没办法告诉他对朝廷的感受。 死两天了,黄土埋半截,就像被扒光树皮的树干。 乡民说这人是自杀,不知从哪来,走到这走不下去,上吊了。 本来这有棵树,人也穿着衣裳。 昨天树没了,人也没了衣裳。 路过的不忍其曝尸荒野,有心挖坑把他埋了。 可谁都饿得没力气,就算有力气也得为觅食考虑,路过了就给他添坯黄土。 不光黑龙山的人,赶路去抢劫的饥民也会添土,再有两天就能把他埋起来了。 刘向禹的运气不好,周围的大户都被百姓吃过。 他跟着队伍一天走了六七十里,从黑龙山朝府城方向出发,走到一半又换了条路回家。 局面基本上是离府城越近,治安越乱,死人越多,但他相信反过来也一样。 距府城十里到四十里这个范围,应该是最乱的地方。 一场远行让刘向禹受益良多。 他基本上确信,朝廷军队在延安府行军,难以得到补给;官府政令在延安府施行,也难以得到回应。 大明朝廷对陕西延安府的控制力,正值前所未有的最低点。 不过即使在调查之后,刘向禹依然不支持儿子 当贼。 他生怕儿子把做贼,这旱灾之下的权宜之计,当作自己应该做的事业。 做贼该是手段,不该是目的。 很多年没吵过儿子了。 两个儿子和小舅子在外面做事的时候,刘向禹在家摩拳擦掌,思虑怎么好好教训他俩一顿。 还顺便动员宗族给闲置的窑洞做了个大扫除。 儿子出去抢大户,总不能空着手回来吧? 真要空着手,也就不用吵了,那说明落草这种难度极大的事不适合他们。 他甚至连以后如何打探延安卫驻军调动,都想好了。 唯独没考虑运回来粮食放不下的问题。 直到那天夜里,他刚睡下,就被村庄人们的叫喊声吵醒。 披上衣裳跑出院子,就看见所有人都向山外疯跑。 推出去的那些车辆回来了,一辆c两辆,车上堆着高高的粮食。 他听见郭扎势大声催促各家带上簸箕铲子,用来在天亮前隐匿车辙。 没人和他说话,只有小钻风抻着长腿围他兜圈子,不时仰头吠上两声。 黑龙山男女老少齐上阵,跑得就像一阵风。 刘老爷的脸上也露出笑意,他那俩儿子知道自己犯了错,躲他呢。 看着有四百多石粮,够黑龙山撑到七月了。 刘向禹想,儿子们这趟辛苦了,应当是抢了个大户。 大户的土围宅院可不容易抢。 谁知道人们兴冲冲卸下一车又一车,连话都不说,再把车轮推得飞转,消失在山口的黑夜里。 隔了半个时辰,又变成一队满载而归的车队,这次不光车队了,几十头耕牛c骡子c驴子,都载着粮食。 就连青壮后生,也在背上驮着粮食回来。 很快村口就堆满了粮食,可运粮队伍仍然没有停息。 一趟,一趟,又一趟。 刘举人的血压超过了身高,失去思考的能力。 如果单以抢劫粮食论成败,他认为贼人这个称号已经配不上他儿子了。 凭这办粮的本事,给朝廷干活能让督粮参议下岗。 那要不给朝廷干活刘向禹拢着胡须摇摇头。 大明危险了! 第六十四章 虎将之死 五月二十四。 转眼半个多月已经过去。 黑龙山很快恢复欣欣向荣的景象,就好像那场灾祸从未发生。 乡兵们不再操劳农事,他们一天能吃三顿饭,每日操练不休。 只是这样的景象刘承宗看不到,他被父亲关禁闭了。 每日吃住都在祠堂,对着祖宗牌位读书,资治通鉴,每日十卷。 照这进度,往好了想,刘举人要关他一个月。 往坏了想,没准二百九十四卷资治通鉴读完,还要再给他送来别的书读。 这是父亲对他劫掠王庄的惩罚。 刘老爷认为抢王庄这事非常严重,严重到毫无补救办法。 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所以给家族三名劫掠组织者执行了家法。 刘承宗聚集人手c选定目标,策划了这件事,又以虎将名号作为贼首。 惩罚是关进宗祠,在祖宗的监督下读资治通鉴,让他涨点智慧,思虑深远,谋而后动。 刘承祖查漏补缺c统帅士卒,办好了这件事。 惩罚是让他一个人伺候六名负伤边军,动兵是凶事,让他跟士卒同甘共苦。 族中所有参与并隐瞒了这件事的乡兵,被罚抄三遍练兵实纪练卒册。 舅舅不一样,他识字,惩罚是教会上边的乡兵写字,并且能背诵。 除此之外,他得抄十遍练兵实纪全文。 曹耀则属于自找的,刘老爷原本没给他安排事儿。 他非腆着脸往上凑,觉得咱大小也是个贼首,怎么不惩罚我呀? 结果被发了六头耕牛,带十五户流民和招降的旗军到老庙庄种地去了。 不过这段日子刘承宗倒也过得畅快,每日吃饱喝足,除了读书就是在宗祠天井打熬力气,身体倒好了不少。 这日,他正在天井摆弄石锁。 刘向禹迈步走入宗祠,步伐轻松,笑道:“书读得如何?” “大。” 刘承宗放下石锁行礼,这才汇报道:“再有三日,唐纪就读完了。” “嗯,没有偷懒。”刘向禹笑眯眯道:“都读到些什么?” “要能听话,也要防着每个人。” 刘向禹听到这答案懵了一下,随后才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也是我让曹管队看着投降旗军的道理,不过这听话?” 刘承宗十分认真道:“末年帝王对臣僚谏言是不从c不用c不听c不纳。 反观成就霸业的,如汉高皇帝,萧何进言收巴蜀定三秦,汉王曰善;韩信进言举兵向东,汉王大喜。” 刘向禹问:“那你说初年与末年,谏言结果为何大不相同?” “栉风沐雨披荆斩棘,进言无空谈之辈;亲冒矢石奠定基业,纳谏无擅权之忧。” 刘承宗答罢,笑道:“哪像生在深宫的末代国主,刚愎自用则不能博采众长,瞻前顾后,下个决断又要先跟自己打上一百回合。” 刘向禹被说愣了,本想听儿子说说做臣子进言的艺术,哪知这好娃居然站在皇帝的角度考虑问题。 一时间让他有些尴尬,想了想还是夸夸吧,答得挺好。 “没白读书,收拾收拾祠堂,出去以后也要好好读书。”刘举人说罢,转身往祠堂外走,笑了一声:“呵,你哥跟你配合得还挺默契。” 刘承宗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啊?我,我能出去了?” “出去吧,虎将死了,没事了。” “嗯?” 这时候,刘承宗才意识到,父亲把自己关进祠堂,不光是为了让自己读书。 也是用禁足来避免自己往外跑,暴露身份。 没等他继续追问,刘向禹已经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说清楚。 秦王府在延安府三县交界的这个王庄消息闭塞。 又因其阻断河流,下游百姓旱灾里流离失所。 直到被抢掠一空的第七天才有人把消息送到延安府。 官军过去的时候,王庄被数股饥民轮番光顾,就连门窗桌椅都被卸了劈柴,什么都没剩下。 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官军捉了几个百姓,很容易就把嫌疑定在突然冒出来送粮的虎将身上。 虎将的踪迹确实不好找,到处送粮送的没有规律,路上也寻不见车辙。 勉强寻着蛛丝马迹,找到个山洞,里头也啥都没有。 正当官军打算放弃寻找,甘泉县有个大聪 明冒了虎将的名,轻松聚起数百饥民劫掠大户豪家。 从创业到破产一共两天,被延安府派出的游击将军李卑连讨三阵,追击一百七十里斩了首级。 所以现在虎将死了。 李卑得了战功,延安府有了给秦王交差的首级,百姓得了救济,刘承宗从祠堂出来了。 皆大欢喜。 只是可怜了那冒名的首领。 “嘁,这延安知府不够意思,亏得我还给他送粮食。” 刘承宗提石锁跟在父亲身后,骂骂咧咧:“说讨伐就讨伐啊!” “对了。”却不料听了这句,刘向禹转身问道:“我还没问你,为何要给延安府送两次粮?而且你们是推着粮车把府城周边全跑了一趟送粮?” 两次? 全跑一趟送粮? 刘承宗木然地摇头:“我就送了一次粮啊,递了个条子,让宋守真写的信。 而且也就在蟠龙川c牡丹川沿途村庄送了粮,往别处跑累死了,这粮一趟又运不回来。” 说罢,他才想清楚是怎么回事,拍手道:“肯定是那俩,大,我不跟你说过闯塌天和射塌天么。 多半是他俩也做这事,有人跟我想一块了,这才给府衙送了两次粮。” 刘承宗心里一突突:“该不会是他俩谁冒用我的名,被官军斩了吧?没准是射塌天。” “为何不是闯塌天?” “大,你想啊,起假名都为隐藏身份。” 刘承宗抬手对父亲解释道:“我不是将军,所以叫虎将;闯塌天文质彬彬,所以叫闯塌天。 只有射塌天,他那名估计也是现起,那人肩宽臂长,一看就是用弓好手,琢磨过来就借了我的名不过他没说自己是甘泉人。” 刘向禹细细琢磨,感觉也有可能。 不过他并不在意,瞧见刘承宗还拿着石锁,道:“把锁放下回家换衣裳吧,穿上县衙给的冠带官服,一会去府城。” “去府城,出啥事了?” “放宽心,没有你的事。” 刘向禹道:“新任三边总督上任,贼首王二死在商洛c王大梁死在大石川c阶州周大旺也死了。 新任的杨总督要各地联剿王左挂,延安府又要动兵,我听说王左挂已经进了黄龙山,多半无功而返。” 刘承宗惊了:“大,你咋知道这么多?” “许你与贼人来往,就不准你大向官吏打探消息? 你大还知道延安卫实额旗军只有一千九百二十呢。” 刘老爷吹吹胡子,嘱咐道:“知府衙门找咱这些冠带荣身的士人,估计是想筹粮,过去小心说话就是。” 第六十五章 重逢 知府衙门很有意思。 来的士绅很多,赋闲在家的官员及外省仕官的官员子弟,在正堂里有座位。 大商人和刘向禹这种曾任小官或者不出仕的举人,在堂外大院有座位。 比较年轻的商贾c儒学的生员,都是靠捐资得的冠带,就在堂外站着。 像刘承祖c刘承宗这样。 凭杀贼首级得的冠带,属于府衙与会者食物链底端,找个犄角旮旯钻着就行。 反正黑龙山的人设就是穷得当裤子,满山都快饿死了,知府老爷也不指望他们捐钱捐粮。 所以那些大官员有知府老爷陪着筹钱粮;大商贾有同知c通判陪着;小商人和捐资生员也有肤施县的知县陪着。 像他们这种冠带,只有知府衙门的老奴领路,让人在凉亭坐下就没人管了。 兄弟俩到府城的路上就聊了一路,互相交换这段日子得到的收获。 刘承祖后怕居多。 照顾伤兵经常让他想起,抢掠王庄堡那晚。 士兵都散开没了组织,不用外面有官军,哪怕投降旗军倒戈,他们都未必能打赢。 所以这段时间,刘承祖的工作重心都在教育边军重视这个问题。 在知府衙门里,兄弟二人拘谨许多。 很多事情不能谈,也没有像别人那般钻营人际的愿望。 这对刘承宗来说更像,更像是打入敌人内部。 他一双眼睛使劲往衙门正堂里头瞟,那里头坐着的人,随便拎出一个,都能顶半个张清。 刘承宗正想着将来再遇上事,能去找这些人,就感觉到兄长碰了碰他胳膊:“看那个人。” 顺着兄长目光看去。 一片捐资得了冠带生员里,立着个文质彬彬的秀才,正与左右笑着谈天。 似乎是感受到目光,那人无所谓地朝凉亭瞟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转过头。 紧跟着飞速转回来,表情像见了鬼。 是闯塌天! 合着不光他们兄弟打入敌人内部,人家闯塌天打入得比他们还深点,跟肤施县教谕聊得可高兴了。 似乎看了那一眼,闯塌天就再没办法心如止水的与人谈天。 没过多久,他向周遭众人拱手告罪,慢悠悠走到二人面前。 他拱手道:“我看二位兄长有些眼熟,在下南嘉山刘国能,不知阁下?” 一提南嘉山,这是闯塌天就稳了。 “在下刘承宗,黑龙山。” “刘承祖。” 刘国能笑道:“不如待府城事了,我请二位到南嘉山去做客,赏个脸?” 刘承祖抱拳告罪道:“既然刘兄盛情,就让承宗去吧,家里还有客人。” “也好,那晚些时候,顺阳门外见。” 刘国能走后,刘承祖才解释道:“曹管队那边这几日有客人来,你去也早点回来,没准能赶上。” “曹兄的客人?”刘承宗问道:“谁?” 兄长没有细说,只小声说出个名字:“张管队。” 鱼河堡以前出走的管队张五。 如今也是个贼首,号过天星。 曹耀从离开鱼河堡,就想找这人,不过当时只在清涧见过一张别致的通缉令,没找着人。 清涧通缉令非常多,贼首层出不穷。 但都没过天星厉害,别人告示一张纸,过天星的告示能糊半面墙。 上边是匪号过天星,下边齐刷刷六个画像,从张大排到张五,再带上个张大姐。 家族企业。 弟兄俩正说着,堂内院外就吵起来了。 官员要士绅捐款捐粮报国,士绅要求官府先把延安府附近的贼人剿灭,再说出兵延川延长的事。 双方诉求不一,争论起来。 有府城里的士绅张臂疾呼,数着自去年起给朝廷捐出的粮饷,可局面越来越坏。 府城外的士绅则要求县府拨下兵器,让他们各乡自保。 甚至还有比较激进的人,直接举出三原县春季御贼,百姓扒了佛像铸成红夷大炮的例子,要求铸炮。 总结下来,官府要钱粮容易,让局势恢复正常,他们捐粮。 不能恢复局势,士绅就要枪炮,自己来恢复。 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捐钱捐粮的可能。 总不能他们出粮,让官军跑到延川延长去平贼,然后贼人过来把他们全抢了 。 那还不如你官军就在延安府趴窝,哪儿都别去。 最后也没谈妥,只有几个官绅捐出不到二百石米粮,根本不够延安府发兵所用,众人不欢而散。 同父兄告别,刘承宗自牵马去了南边顺阳门外,没多久就和刘国能接上了头。 刘国能不光自己,还带来了射塌天,除此之外还有个卫所军官模样的男人。 几人见面也不说话,各自上马朝南嘉山走去,直到进了山,才各自交谈起来。 刘国能道:“我还以为虎将死了,府城拿着脑袋巡城时,还专门去看,这才见到射塌天。” 他说着,射塌天朝刘承宗拱手道:“在下李万庆,城南一猎户。” 刘国能介绍另一名青年卫官道:“承宗兄,这位是杨彦昌,延安卫试百户,那天他也在王庄。” 这倒让刘承宗吃了一惊,抱拳道:“我以为只有我们这些无官职的人才干这事,杨兄有俸禄,怎么也?” “那点俸禄够干个屌,每月还没发下来就被底下穷卫军兄弟借光了。” 杨彦昌摇头道:“明知还不上,还得借,不然咋办?我们饿肚子,还得给王庄剿贼,日他娘的那我先把他们剿了算了。” “虎将的脑袋,你俩都去看了?” 听见刘承宗发问,刘c李c杨三人齐声道:“我们仨都去看了,我还以为是你们仨里头谁死了。” 合着别人都看了,就刘承宗没去,他问道:“对了,你们谁冒了我的名,给百姓发粮?” 三人露出笑意,刘国能道:“都冒了,我不是问你,粮食拿不走咋办,你说要散给穷苦百姓。” “堡子是你破的,我们平白得了粮食,哪有再给自己邀名的道理。” 杨彦昌道:“国能还给府城送了批粮,那张知府想破头怕是都想不明白,写信威胁他的人刚才就在府衙里。” 不多时,到了南嘉山。 刘国能道:“走,我带你去见我娘,我可算能给她领回来个有官身的兄弟,省得再报怨我不交好朋友。” 一 三原县百姓扒佛像铸铜制一千五百斤红夷炮三门,出自王徵《忠统日录》 第六十七章 最顶级的闪避身法 哚! 一支羽箭钉在土墙上,箭尾鸦翎还在震颤。 本欲挥刀的军士受了惊吓,一脚踢翻刀下之人转头望来。 他看见个持软弓之人,脚踩官靴,一身素色中衣。 军士感到很奇怪,带着狞笑道:“穿内衣就敢出来打爷爷?”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箭。 军士捂着喉咙往后退,口中‘嗬嗬’地胡乱挥刀,想把逼近的刘承宗推开。 可他使不上力气,很快连一斤半的腰刀都握不住。 最后靠着墙,眼睁睁看着刘承宗把插在墙上那支箭拔了。 他最后听见一句话,是刘承宗问他:“你是兵是贼?” 砰砰砰! 极快的三声铳响连在一起。 铅子像割布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一瞬间刘承宗心里猛地突突,他觉得自己死了。 身前火枪手端着三眼铳正冒硝烟,身后土墙密密麻麻的铅子眼。 一瞬间隔了十七八步的俩人竟都呆定原地。 火枪手在看刘承宗。 刘承宗也在低头看自己,随后抬起头笑得轻蔑。 铅子全部打偏的火枪手恼羞成怒,抡起三眼铳冲锋而来。 刘承宗拾刀迎上,顺手把刚捡的鸦翎箭掷出。 在其躲闪同时,上步撩刀削在腿侧。 火枪手退,刘承宗进,上步劈刀砍在肩头。 再上第三步,火枪手倒下了。 刘承宗补过刀,给躲在一旁的村民打手势让他们往后走。 这才返身拾起弓箭,自断气的卫军身上解下连刀鞘的革带,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土墙枪眼儿。 九颗铅丸,呈品字形打在墙上。 标准的北方明军装填三眼铳方法。 都不用去看铳,这样的弹道,三根铳管一定都很直,问题出在前后固定三根铳管的铁板上。 后小前大,让三根笔直铳管合在一块扩散太厉害。 这玩意不管瞄谁谁,目标身边的人一定死。 最顶级的闪避身法,是一动不动。 李万庆提着弓箭姗姗来迟,急道:“还闯塌天呢,就聚起二三十人,咱往里进是送死,救几个人就跑吧!” 回过头,山坡上的村子,男女老少都在往东边山里跑,只有十几个青年在刘国能率领下朝这边来。 这与人的胆量并无关联,寻常百姓遇上官军作乱,根本升不起抵抗之心。 “山里就这么大点地,还他妈能跑哪儿去!” 说话的杨彦昌,他东奔西走运气不好,没寻到个趁手兵器,到这才注意到地下墙边躺了俩人,道:“已经俩了?” 说着,刘承宗张弓搭箭,朝十余步外院门刚走出来的卫军放去,口中道:“仨!” 话音刚落,那人应声中箭,不过箭矢似乎只是钉在罩甲上,大骂一声,肩膀一沉,把掳来的妇人扔在地上,扬刀向同伙大叫两声,迈步杀来。 随后被李万庆射倒,他说:“虎将兄,你那弓太轻,咱俩换换?” “轻就轻了用!” 刘承宗用的不是自己那张弓,受知府衙门相邀,他啥兵器都没带。 从村里找的这张弓轻得很,轻易拉满让他恍然间像回到跟李鸿基学射箭那会。 走出几步把中箭蜷缩呻吟的卫军腰刀踢开,刘承宗对躲回屋子惊惧不已的妇人道:“把他绑了。” 陕北的好婆姨胆子还是大。 害怕归害怕,却也无比听话,片刻后不光拿了绳子,还攥着剪子:“杀我当家的,让我先扎他两下!” 正当这时,街道尽头俩卫军奔跑而来,一人持刀盾随奔走掷出短标,另一人使三眼铳,正单膝跪地朝这边对火绳。 吓得刘承宗寒毛竖起,忙把那卫军拎起挡在身前,持刀往前顶,边叫那执绳妇人往屋子里躲。 刘承宗不会用火器,另一份记忆虽然了解火器原理,却也不太懂这个时代的火器。 在他眼里,这个东西已经不能用可怕来形容了。 打得准的东西,可怕,但只要不让它瞄准你就不怕。 打不准的东西,也可怕,但只要让它瞄准你就不怕。 唯独这种可能打得准也可能打不准的东西,让人无从躲避。 这就是概率,人不能跟概率做对。 砰! 铅子在身侧飞过,刘承宗向前走。 砰! 手上一重,身前卫军发出惊叫。 砰! 第三次枪管没朝他打,反倒身前卫军猛地向后一顶,把刘承宗顶出个跟头。 竟是另一执刀盾的卫军冲上前来,凭盾猛地一撞,随后滚刀杀来。 刘承宗仓促挥出一刀,被刀盾手顶得严严实实,差点收不回刀。 这刀盾手重心压得极低,一只蒙皮圆盾护上护下,活像个王八壳子,而且思路也很清晰,就是要用盾牌顶住你单刀往前上,趁你收不会兵器持刀捅你。 刘承宗心知遇上行家,兵器上叫人压着,根本打不了,假撩一刀便向后走。 幸亏有李万庆在一旁,接连张弓搭箭朝那刀盾手射去,一连三箭,箭箭叫盾牌挡住。 才给刘承宗带来些喘息之机,否则刀盾手就有机会给他一标枪。 从前在米脂县大牢,高迎祥跟他说过,使单刀看见刀盾或大枪,拔腿就得跑,但一定要小心标枪,刀盾手一定有几支标枪。 返身跑回院子拾了早前踢到一旁的腰刀,抡起双刀再度迎上。 尽管兵器上仍被压着,但刘承宗指东打西,围着刀盾不断游走,尽量打他左边空档,几刀下来还占了些优势。 尤其李万庆伺机在后,杨彦昌也拾起那杆打不准的三眼铳完成装填。 拖了不过片刻,一铳朝远处打出。 自然又是没打准,就没人能用这杆铳打准人。 但后面那火枪手被吓跑了,跟刘承宗对打的刀盾手也被乱了心神。 转眼被刘承宗惯用手晃了一刀,叫左手刀钻空子偷了腿,随后绕着他补上两刀,免得受苦。 一场打斗让刘承宗汗湿全身,有部分累的原因,但更多是用单刀对刀盾吓得。 但这会舒服了,他从两把刀里挑把好的用,拾起那圆盾提在手上。 李万庆和杨彦昌懂事得很,俩人一个持弓一个持铳,还有那躲在屋里的妇人也出来拾了刀,躲他左右朝前推进。 一时间小队沿村庄街道一路席卷,散开的官军有从屋里刚出来就被李万庆射中的,也有叫杨彦昌随缘铳法打伤的。 更有那不信邪的冲过来,叫刘承宗一撞一扎便夺了性命。 片刻之间,幸存村民都捡拾兵器聚在身后,队伍越来越大。 而在街道尽头,刘国能所率青壮也终于完成合围,把剩下十几个卫军堵在村落,两头围上绞杀。 第六十七章 最顶级的闪避身法 哚! 一支羽箭钉在土墙上,箭尾鸦翎还在震颤。 本欲挥刀的军士受了惊吓,一脚踢翻刀下之人转头望来。 他看见个持软弓之人,脚踩官靴,一身素色中衣。 军士感到很奇怪,带着狞笑道:“穿内衣就敢出来打爷爷?” 话还没说完,又是一箭。 军士捂着喉咙往后退,口中‘嗬嗬’地胡乱挥刀,想把逼近的刘承宗推开。 可他使不上力气,很快连一斤半的腰刀都握不住。 最后靠着墙,眼睁睁看着刘承宗把插在墙上那支箭拔了。 他最后听见一句话,是刘承宗问他:“你是兵是贼?” 砰砰砰! 极快的三声铳响连在一起。 铅子像割布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那一瞬间刘承宗心里猛地突突,他觉得自己死了。 身前火枪手端着三眼铳正冒硝烟,身后土墙密密麻麻的铅子眼。 一瞬间隔了十七八步的俩人竟都呆定原地。 火枪手在看刘承宗。 刘承宗也在低头看自己,随后抬起头笑得轻蔑。 铅子全部打偏的火枪手恼羞成怒,抡起三眼铳冲锋而来。 刘承宗拾刀迎上,顺手把刚捡的鸦翎箭掷出。 在其躲闪同时,上步撩刀削在腿侧。 火枪手退,刘承宗进,上步劈刀砍在肩头。 再上第三步,火枪手倒下了。 刘承宗补过刀,给躲在一旁的村民打手势让他们往后走。 这才返身拾起弓箭,自断气的卫军身上解下连刀鞘的革带,心有余悸地看了眼土墙枪眼儿。 九颗铅丸,呈品字形打在墙上。 标准的北方明军装填三眼铳方法。 都不用去看铳,这样的弹道,三根铳管一定都很直,问题出在前后固定三根铳管的铁板上。 后小前大,让三根笔直铳管合在一块扩散太厉害。 这玩意不管瞄谁谁,目标身边的人一定死。 最顶级的闪避身法,是一动不动。 李万庆提着弓箭姗姗来迟,急道:“还闯塌天呢,就聚起二三十人,咱往里进是送死,救几个人就跑吧!” 回过头,山坡上的村子,男女老少都在往东边山里跑,只有十几个青年在刘国能率领下朝这边来。 这与人的胆量并无关联,寻常百姓遇上官军作乱,根本升不起抵抗之心。 “山里就这么大点地,还他妈能跑哪儿去!” 说话的杨彦昌,他东奔西走运气不好,没寻到个趁手兵器,到这才注意到地下墙边躺了俩人,道:“已经俩了?” 说着,刘承宗张弓搭箭,朝十余步外院门刚走出来的卫军放去,口中道:“仨!” 话音刚落,那人应声中箭,不过箭矢似乎只是钉在罩甲上,大骂一声,肩膀一沉,把掳来的妇人扔在地上,扬刀向同伙大叫两声,迈步杀来。 随后被李万庆射倒,他说:“虎将兄,你那弓太轻,咱俩换换?” “轻就轻了用!” 刘承宗用的不是自己那张弓,受知府衙门相邀,他啥兵器都没带。 从村里找的这张弓轻得很,轻易拉满让他恍然间像回到跟李鸿基学射箭那会。 走出几步把中箭蜷缩呻吟的卫军腰刀踢开,刘承宗对躲回屋子惊惧不已的妇人道:“把他绑了。” 陕北的好婆姨胆子还是大。 害怕归害怕,却也无比听话,片刻后不光拿了绳子,还攥着剪子:“杀我当家的,让我先扎他两下!” 正当这时,街道尽头俩卫军奔跑而来,一人持刀盾随奔走掷出短标,另一人使三眼铳,正单膝跪地朝这边对火绳。 吓得刘承宗寒毛竖起,忙把那卫军拎起挡在身前,持刀往前顶,边叫那执绳妇人往屋子里躲。 刘承宗不会用火器,另一份记忆虽然了解火器原理,却也不太懂这个时代的火器。 在他眼里,这个东西已经不能用可怕来形容了。 打得准的东西,可怕,但只要不让它瞄准你就不怕。 打不准的东西,也可怕,但只要让它瞄准你就不怕。 唯独这种可能打得准也可能打不准的东西,让人无从躲避。 这就是概率,人不能跟概率做对。 砰! 铅子在身侧飞过,刘承宗向前走。 砰! 手上一重,身前卫军发出惊叫。 砰! 第三次枪管没朝他打,反倒身前卫军猛地向后一顶,把刘承宗顶出个跟头。 竟是另一执刀盾的卫军冲上前来,凭盾猛地一撞,随后滚刀杀来。 刘承宗仓促挥出一刀,被刀盾手顶得严严实实,差点收不回刀。 这刀盾手重心压得极低,一只蒙皮圆盾护上护下,活像个王八壳子,而且思路也很清晰,就是要用盾牌顶住你单刀往前上,趁你收不会兵器持刀捅你。 刘承宗心知遇上行家,兵器上叫人压着,根本打不了,假撩一刀便向后走。 幸亏有李万庆在一旁,接连张弓搭箭朝那刀盾手射去,一连三箭,箭箭叫盾牌挡住。 才给刘承宗带来些喘息之机,否则刀盾手就有机会给他一标枪。 从前在米脂县大牢,高迎祥跟他说过,使单刀看见刀盾或大枪,拔腿就得跑,但一定要小心标枪,刀盾手一定有几支标枪。 返身跑回院子拾了早前踢到一旁的腰刀,抡起双刀再度迎上。 尽管兵器上仍被压着,但刘承宗指东打西,围着刀盾不断游走,尽量打他左边空档,几刀下来还占了些优势。 尤其李万庆伺机在后,杨彦昌也拾起那杆打不准的三眼铳完成装填。 拖了不过片刻,一铳朝远处打出。 自然又是没打准,就没人能用这杆铳打准人。 但后面那火枪手被吓跑了,跟刘承宗对打的刀盾手也被乱了心神。 转眼被刘承宗惯用手晃了一刀,叫左手刀钻空子偷了腿,随后绕着他补上两刀,免得受苦。 一场打斗让刘承宗汗湿全身,有部分累的原因,但更多是用单刀对刀盾吓得。 但这会舒服了,他从两把刀里挑把好的用,拾起那圆盾提在手上。 李万庆和杨彦昌懂事得很,俩人一个持弓一个持铳,还有那躲在屋里的妇人也出来拾了刀,躲他左右朝前推进。 一时间小队沿村庄街道一路席卷,散开的官军有从屋里刚出来就被李万庆射中的,也有叫杨彦昌随缘铳法打伤的。 更有那不信邪的冲过来,叫刘承宗一撞一扎便夺了性命。 片刻之间,幸存村民都捡拾兵器聚在身后,队伍越来越大。 而在街道尽头,刘国能所率青壮也终于完成合围,把剩下十几个卫军堵在村落,两头围上绞杀。 第六十八章 老虎腰 战后。 刘承宗躺在土地上,汗水顺耳后把地面打湿。 日光照在闭着的眼皮上,暖洋洋又红通通。 他算从头至尾打了个全场,战斗时提着心劲还好,一到战斗结束,累得连话都不想说。 “承宗兄弟。” 刘国能端着大陶碗,走过来挡住阳光,满脸赔笑:“喝口水吧。” “滚!你就是王八蛋。” 刘承宗气呼呼坐起身来,指着刘国能道:“你咋就这么信得过我,但凡再叫俩能打的过来,都不至于把我累成这样!” “喝水喝水。” 刘国能只顾赔笑,这事他确实做的不对。 当时没顾上,只从山坡上看见刘承宗这边没多少敌人,就赶忙绕到另一边,想把官军都堵住。 却没料到堵住以后官军全往人少的这边突击。 更没料到刘承宗的能打程度超出他的想象。 一伙官军,先后被刘承宗一个人干掉一半。 最让刘国能服气的是,这人用啥兵器都非常趁手。 随便捡个东西,放他手里就成了神兵利器。 像个战神。 刘承宗没个好气:“跟你说,你得赔我身衣裳。” “赔,等这事了了我就叫人去府城给你订衣裳,内外表里春秋四套,保准都用好料,行不行?好了虎将爷,喝点水吧,撒了盐和糖。” 好声好气劝了几句,刘承宗这才接过陶碗,吨吨吨喝下去。 出汗多了喝点有盐和糖的水很舒服。 他放下水碗道:“那六个卫军,问出什么没?” 刘国能极为愁苦:“杨百户正问呢,好像真是南边的官军,坐营都司姓陈,追王左挂溃军追进山里迷路了。” “巧了,我好想知道这陈都司。” 刘承宗稍加回想,有点印象,他舅舅说过这名字。 王左挂打三原掠云阳,官军在营里按兵不动,只看忠统乡兵跟贼人血拼,坐营的好像就是陈都司。 这叫什么? 上梁不正下梁歪。 见他满面愁容,周围村里人也面有忧虑,刘承宗道:“这有啥好想的,先打听有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这,没有就拉山里挖坑埋了。 跟村里人说,丧事不办,有外地亲朋寻被官军杀的人,只说逃难去了,权当这事没发生。” “不能报官?” 刘承宗一听这话,起身就往山上走,边走边回头道:“你报吧,但你记住,杀那些人跟我没关系,都是你刘国能杀的,我没来过。” 李万庆正好也在旁边歇着,闻言也一骨碌爬起来,劝道:“你咋能这样呢,我们帮你杀贼,你反过头报官给我们惹事?妈的我不管,那几口刀我得拿走。” 说罢,这家伙把衣裳脱了,跑过去往身上披了件卫军带钉罩甲,卷起五六口腰刀夹在肋下,起身边跑边叫:“虎将,等我,等我啊!” 倒是杨彦昌,看二人离去背影,朝刘国能叹了口气:“你啊,明知虎将有反意,还偏要提什么报官,今日若没他在,这村里要死多少人? 你要报官,就把杀人的事推我身上,莫要再给他俩添麻烦。” 刘国能被三人轮番训了一顿,看着两人远去背影,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无奈道:“我只说报官,怎会把杀人的事推在别人身上,他们急什么呀。” 刘国能这边安置村里后事。 刘承宗与李万庆上山收拾了东西,便一同骑马离开南嘉山。 李万庆临走还不忘把桌上酒食卷走。 出了山口,李万庆道:“虎将兄,要不你去我那玩玩?吃饭时我就觉得你说得好,就该趁这时候练兵。” 他把胸口拍得震响:“二百多个逃税的,托你的福,现在粮食不愁了,可坐吃山空不是个办法。 闯塌天不行事,你这么厉害,到我那指点指点那些小子,你说打谁咱就打谁。” 刘承宗心想,反正自己原本想的也是抢了王庄就落草,眼下到李万庆那去,未必不是件好事。 他笑道:“我说打谁就打谁,李卑,敢打么?” 李万庆一顿,想了想道:“他们怕李卑,我不怕,大不了把命给他。” 说着,李万庆伸手在身边晃晃,指向刘承宗道:“只要你敢,我就跟你去打他。” 刘承宗乐了。 李万庆很真实,就像在村子里一样。 这家伙来得 晚,估计做了好一会儿的内心斗争。 最后跑上来原本可能就为传句话,觉得打不过官军,想让刘承宗一块跑,见刘承宗不跑,他也不跑了,硬着头皮打。 思想简单c没文化c有义气c没主见。 思想文化可以后天学习,主见也能慢慢培养,但重感情,在这世道是培养不出来的。 残酷世道只会让有义气的人慢慢丢掉义气。 却不会让没义气的人生出义气。 比闯塌天招人喜欢。 刘承宗道:“家里有客人,不如你跟我走,过几日我跟你回去,到你那玩几天。” 李万庆闻言大笑,拍拍马背上衣裳裹的兵器道:“行,我把这些玩意放回去,吩咐他们各自过日子,就跟你走。” 李万庆像个非常标准的流民帅。 两天让自己显名官府,再花两天用脑袋上功勋簿那种。 但人跟人啊,还是得事上见。 若这次在南嘉山没遇上事,只是吃顿饭,刘承宗估计自己会更喜欢秀才出身的刘国能。 二人往老虎腰拐了一趟。 那就是个没什么人的荒山野沟。 几十户逃税的百姓,在山沟里占了无主窑洞。 家家户户开出小片田地,山沟里见不着光,撒下去粮食多半发不了芽,入秋还得再刨出来。 既是逃民营,也是土匪窝。 李万庆是这的首领。 他先回家带刘承宗拜见了瘸腿的老爹李猎户,又哄了哄有大脖子病的弟弟,这才走出来像个山大王。 边走边挑人,走到一半,点齐五个青年,一人一把腰刀发下去,得意极了。 他对刘承宗说:“我这穷了些,连兵器都是辛苦攒的,有刀c矛c弓弩,五十多个。 就是都懂得少,不知操练,操练起来,不比那闯塌天差。” 缺教官呗。 刘承宗问:“他们能不能对我言听计从?” “能!这你放心,地方是穷,但我们都知好歹。” “那就行了。” 刘承宗心想,黑龙山也是啥都缺,唯独不缺教官。 他舅舅都能背诵练兵实纪全篇了。 第六十九章 过天星 还没走到老庙庄,刘承宗看见牧群。 三四十匹马,马背都挂着鞍子,鞍上还有兵器,然后是马群两倍的驴和骡子,被牧人牵到河边饮水。 刘承宗不敢再往前走,牵马伏在山坡上,小心观察这些人。 十一个牧人,都是少年或健壮妇人,身上还穿着脏兮兮的冬衣,棉袄或皮袄。 他们至少有一柄刀剑骨朵和简易盾牌,有些人带弓箭c有些人带长矛。 牧人每人赶两三匹马,四五头驴骡,待大牲口在河边饮过水,就牵着在老庙庄废墟周围散步。 看起来就像,在放哨。 非常军事化。 李万庆跑上山坡,趴在刘承宗旁边,眼神不断在老庙庄废墟和刘承宗身上巡回。 看向老庙庄,眼神有点怵。 看向刘承宗,眼中满是羡慕。 不羡慕别的,就羡慕刘承宗这匹染了红毛的坐骑。 红旗会卧倒,牵上山坡听口令自己就侧躺下了。 李万庆的马是个笨蛋,不能牵到山坡上,只能在山下找个树桩栓了才能上来。 他小声说:“虎将,这是你家?看着像遭贼了。” “不是我家,以前遭过贼,我把这买了。” 刘承宗说着,伸手在周围摆了一下:“你现在看见的田,全是我的。” “我贼!” 李万庆瞪大眼睛不可置信:“你这么有钱,还干这个?” “都不是我的钱,我哥c我大,还有从前当兵的袍泽大哥倾家荡产,把地买我名下。” 提起这地刘承宗就觉得窝囊,摆摆手道:“别提了,要不是秦王殿下,日子还不知该咋过呢那可能是客人的马。” 他俩正说着,看见老庙庄废墟里走出几个人。 最前头三人,是曹耀c刘承祖及一个他不认识的男人,后边四个披甲带刀的汉子护卫在侧。 仨人在那指点江山,曹耀先指指土地,又笑呵呵指向刘承祖。 刘承祖摆手与那人说着什么,正好看见山坡上站起来的刘承宗。 三人都看向这边。 刘承宗与李万庆牵马过去,离着很远就听曹耀笑道:“狮子,正说起你呢。” 说着,上前拉起刘承宗介绍道:“张管队,这是承宗,小名狮子;鱼河堡的张五,大名张天琳,清涧过天星,如今带队在延川。” 张天琳中等个儿,蓄三撇胡,面容带着不修边幅的沧桑,一双眼睛非常有神,抱起拳来,笑道:“延安的大善人,虎将,有礼了。” 刘承宗也回礼道:“见过张管队,曹大哥早就想找你了。” 说罢,他又拉过有些露怯的李万庆道:“三位兄长,这是李万庆,号射塌天。” 刘承祖对他们的寒暄不感兴趣。 他更在意弟弟官袍里素色中单,领口又是泥又是血,皱眉问道:“狮子,路上受伤了?” “没事,不是我的血。” 刘承祖见他不细说,也就不再追问,只道:“路上不太平,以后上路带几个人。” 他们一道往村里走,老庙庄废墟经过鲁斌等人重建,有了几个能让人歇息的院子。 村里内外眼下全是张天琳的人,院子里三三两两都是披甲武士支起篝火喝酒吃肉。 曹耀跟刘承宗说,张天琳这次过来带了三十二个人。 二十二个像村外那样的牧人,还有十个村里这种披甲的。 一个战兵两个伴当,骑两三匹马c四五头驴骡,算一个小组。 过天星本部三百多人,全是这模样,非常正规。 进了院子,人们聊起离开鱼河堡后的见闻。 张天琳对几人颇为羡慕,笑道:“我可没你们这么舒服,走得早,逃兵,以为外边比堡里好,其实还不如堡里。 一碗酿皮就能叫人卖命,老百姓饿疯了兵也饿疯了,家里地叫别人占了,我大哥跟他们打,人家告官说他是贼。 官府也不查,反正就剿,让官军撵着打,逼到忍无可忍,还手还打不过。” 他手在身前挥过:“手下最多时候一两千人,我都不知道有多少,这人今天投我吃顿饱饭,明天他死了跑了还有新人来。” 在清涧占山寨,修土堡,没用,炮一轰就塌,一挨打死的死散的散。” 他把两手一摊,指了指自己脑袋:“后来动脑子,官军啥样咱还不知道?他三马七步,我就一人三马,好娘们儿都骑骡子。 ” 他指向院子里坐着的甲士,对四人道:“不要窝了,想来杀我,先跟我跑三天,能蹿三百里的好汉,我就跟他过招。” 张天琳说着哈哈大笑,抬起食指在身前摆动:“到现在,没碰上能跟我跑三百里的官军。” 几人俱是大笑,除了不通兵事的李万庆,每个人笑容里都带着苦涩味道。 张天琳的行军速度并不快,那么多马驴骡走出这个速度,完全就是靠脚底板走出来的。 堂堂朝廷正规军,被饿得行军比不过流贼。 哪怕站在对立面,几个曾经的边军心里都不是滋味。 刘承宗问道:“张管队,这次来延安,是有何打算?” “办事,事已经办完,明天就走。” 张天琳朝刘承祖笑了笑,道:“我来是为打探延安府出兵的消息,你哥告诉我了,知府没筹到款,一时半会发不了兵。 不过我估计这事没完,从府谷到延长一县,叫得上名的首领十几个,他们闹得太凶了。” 随后他说出一大堆名字,从王嘉胤c王左挂c王和尚说起,一连说出成串的人名。 算在一起,足有三四万人,已经到了陕西都司不能忽视的规模。 “朝廷早晚还是要出兵,知府衙门不给饷银,卫军饿肚子提脑袋去和我们打仗,他们会自己想办法弄粮食,你们最好小心点。” 张天琳说完这句话,几人的心都沉了一下。 刘承祖道:“照张管队这么说,就在入秋前后?” “对,现在只能看老天爷,下一场雨,天下太平,否则几万人,非把秦地闹个鸡犬不宁。” 说完这话张天琳骂出句:“贼他娘,没鸡了。” 刘承祖对此沉默无言,该来的总会来,躲也躲不掉。 曹耀看向刘承宗:“咱是不是也该买点马?” 刘承宗道:“跟我想一块了!” 第七十章 战云 五月底,刘承宗与承运等人押米粮去府城买马骡,途中见到试百户杨彦昌。 得知刘国能的近况不好。 杀死南边来的官军没惹出什么麻烦,在这种事上地方官员还是护着本地百姓。 但官差在盘查时发现南嘉山几个村庄存粮很多。 大灾之年,延安府对捕快衙役的工钱也是折半发放,都饿。 有官差起了邪念,想给安个通贼的罪名,逮几个人回去,讹些粮食。 万万没想到,他们真的是贼,而且还是藏着事的贼。 心理素质不行,禁不住这么吓唬。 七个查案捕快,全死在南嘉山。 整个村庄的村民携家带口,连夜运粮往深山里跑。 官府找不到别人,却知道那有个秀才刘国能。 这回他连闯塌天的名号都用不着,直接用真名上了通缉告示。 好在官府腾不出手收拾他这种小角色。 夏天到了,又到陕北一年两度的抗税时间。 官差衙役成了延安府头号高危职业,啥事都顾不上。 知道刘国能被通缉了,而且还活着,刘承宗很欣慰。 不是他心眼孬,人永远不能改变另一个人,但现实可以。 残酷现实可以打碎人的美好幻想。 吃一堑才能长一智。 认识那个索粮不办事的张千户之前,刘承宗也曾对世道报有美好幻想。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不过杨彦昌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告诉他。 他们从南门外的牲口集市一路往东走,走到没人处才寻了处山坡庇荫处。 杨彦昌道:“看见没,南城大营终日操练不停,卫里都在风传,要打仗了。” 延安府城以延河为界,有南北二城,北边是大城,南边是小城,校场也在河流南岸。 刘承宗问:“延川?” “恐怕不止,五日前从西安调了个千总,自卫所抽出七百旗军编营整训,北边又给李卑拨了二百精骑。 南边还有巡抚标营,这阵仗不是一个延川的事。” 张天琳的预言实现了,各路起义军汇聚一处,让他们的规模不再局限于朝廷能自己骗自己的程度。 这次朝廷要动真格的了。 刘承宗问道:“卫军情况如何,快发兵了,他们没粮,会不会打粮?” “你想到了?我叫住你们,就是想说这事,你们小心些吧,卫里旗军都像疯了一样,单是我知道的,这几天已经有俩上吊的了。” “上,上吊?”刘承宗难以置信:“这么怕打仗?” 这话杨彦昌不爱听,面色难看道:“没人怕打仗,高兴还来不及,就算饿着肚子去送死都不怕。 就怕不让他们送死,那西安调来的千总是个入娘贼,把旗军往死里练,夜里头光尿血,就他妈几天工夫,抱这佛脚干嘛!” 他这么一说,刘承宗明白了。 卫所军没军饷,口粮全靠军屯田收成,一份本就不多的口粮养正丁之外还养余丁。 如今荒年,百姓都吃不上饭,卫所旗军更吃不上。 叫他们上阵是送死,可若侥幸砍上几个脑袋,成了卫官还能改变命运,再不济舍了家室当逃兵。 可不让他们送死,使劲操练,人肚子里没油水能练出个屁。 这年月对穷人来说,反正活着也是受罪,临头一刀死了,还真没那么难。 好歹痛快。 刘承宗问道:“那你什么打算?” “我?” 尽管知道左右再无旁人,杨彦昌还是环顾四周,这才悄声道:“我今天出来,就是从卫所弄了批旧兵器,放到铁匠那修理。 这些东西修好不往回运,我的人活不过这场仗,我要带他们逃了。” “逃到哪去?” “找国能呗,他那有粮,够撑到秋天了,等官军都走了再想后面的事。” 杨彦昌是说给刘承宗听,又像是在给自己壮胆儿:“我想过,这次官军主要打的是那些冒头的大贼,我们躲在山里,不惹事应该不会被官军打。” 见杨彦昌有主意,刘承宗也就不再多说,只是出言安慰两句。 却没想到杨彦昌还挺乐观,转眼换了心思问道:“就是,你娶媳妇不,或者你随从c族人,又或者想要女儿c儿子?” 这话突然拐弯拐得刘承宗都接不上,一脸 疑惑:“不是,杨兄弟,怎么就突然说到买婆姨上了?” “这不就那三家,有个仗义,拉着婆姨一块吊死,剩下两家留下俩婆姨c两男三女五个娃娃没人照料。 都是卫所农家出身,婆姨年轻勤快子女懂事听话,你要想买我帮你说,价钱便宜,二三十斤小米就能买一个,后头事定下来,她们就得被卖到山西了。” 刘承宗瞪眼道:“为啥一定要卖,婆家死了儿子就要把她们典卖?” “哪还有婆家呀,人死账未销,欠的粮得还,军余家家户户都快饿死了,只等粮食救命,慈悲不了。 你看一石粮想买匹马还得再添三斗,咱卫所一石粮直接给你七个人,干啥不都比匹马好使多了?” 刘承宗听得连忙摆手:“可别给人家找这麻烦,你真觉得跟了我,比被卖到山西强?” “行吧,你没这意思就算了,我就是觉得跟着你就算被砍了脑袋也不受气,袍泽一场,不愿他们人死了家眷还受人侮辱。” 杨彦昌也想得开,反过来叮嘱他:“不过你要小心张雄,他一个千户部就三百多兵,前几天被费千总狠抽一顿,昨天刚从外面弄了二十几个脑袋。” “张雄,你是说张千户?” “嗯,就是他。” 杨彦昌点头,凑近了说:“费千总要他镇守延安,到时候官军出征没人能制住他,保不齐为了钱粮会干出啥来。” 刘承宗深吸口气,抬手掐着额头。 这他妈的,早前买地,惹来饥民。 如今买马,可别再让这张千户知道了。 依照这张千户跟贼人交易的操行,一旦打听到黑龙山用粮食买马,肯定还要讹上门去。 这鸟气还要受多久? 刘承宗半晌没说话,突然抬头问道:“张千户家在哪,城外卫所?” 这问题把杨彦昌吓一跳:“你要干嘛?” “那人之前就带兵找上我家,索要粮食,拿了粮食却不干事,与屠了村的贼人私下约定,用百姓首级充功。” 刘承宗满面核蔼可亲:“我就问问。” “虎将你可别犯傻,他家在城里挨着鼓楼独一大院,动静大了你跑不了。” 杨彦昌朝府城方向一指,说:“何况现在府城又戒严了,出入都得登记。” 戒严可就难办了,那只能在外边动手。 “诶,反正你也要跑,能不能想法子给我弄门炮,轻点的小炮,能用两头驴子拉着跑最好。” 没等杨彦昌拒绝,刘承宗就抬起三根手指补充道:“三石粮,你自己把人买走,我就要炮。” 第七十一章 狮子营 刘承宗买了马,动身再去老虎腰。 他带了蔡钟磐c高显和郭扎势三人。 老虎腰的逃税农民几天时间就变成了三百多。 李万庆对于来投奔他的人来所不拒, 这几乎是陕北夏秋两季的缩影,到了收获时节,逃民大盛。 绝大多数逃民都知道虎将这个人,接管变得很顺利。 他打算花两天,给老虎腰的人摸个底。 郭扎势带了笔墨纸砚,刘承宗和蔡钟磐支个小桌子,先把所有人家乡c年龄c出身c职业统计一遍。 头天傍晚统计了三百六十三个人。 第二天睡醒点人,少了八个,变成三百五十五个。 其中一百三十七个人没有正经名字。 有名字的,其中七十五个贩卖过自己,名字是被主家给起的。 只有一家子木匠,余下都是破产农民与破产小商贩。 人群中患有疾病的情况,比刘承宗想象中复杂得多。 而他对待这支完全属于自己的力量,也非常上心。 为此他把患有各种病症的人专门分出三类。 一种是肺痨c吃坏东西感染的细菌性痢疾c重伤风及各种治不好的伤口感染。 一种是影响活动c不传染,可能会死也可能会活下来的,比如残疾c颠沛流离导致流产c老年人的疽肿等。 最后一种是只要歇着肯定能活,像吃过观音土但不太多c重度营养不良之类的,这基本上就等于没病。 第一类要隔离c第二类要休息,只有第三类与完全健康的人能够投入训练。 也就是说,能学习训练的只有一百三十四人。 李万庆对这数字非常不满意。 我一个掌管三百余人的山大王,手下怎么就突然变成一百三十四人了呢? “虎将兄,这,这一等二等许多人都能动,怎么着也得有二百多人吧?” “第一等的隔离病,它会传染,你不让他歇着,最后很多人都会得病;第二等的休息病,有些人本来能活,你让他动,他死了。” 其实刘承宗知道,李万庆说的有一定的道理。 这个时代的人,疾病横行,人们本身对这些普发疾病拥有抗体。 就算放着他们在人群里,也不会导致多大的破坏。 只有诸如鼠疫等不常见的烈性传染病,才会造成大规模感染。 只是刘承宗觉得没必要。 哪怕只会让一个人感染,哪怕只会让一个原本不会死的死了,也没必要。 如今经过遴选,剩下人质量非常高,他们强壮有力c受过村庄保甲基本训练。 代表如今陕北的物竞天择。 有力者未必能凭力吃饱穿暖,但无力者一定不能好好活下来。 老虎腰出现了一大群姓刘的人。 张天琳针对明军的编队法,给刘承宗带来很大启示。 老虎腰虽然没那么多大牲口,但队伍的大框架定下来,牲口可以后面再补充。 趁第二天吃饭的工夫,刘承宗几人聚在一处,商议出针对目前状况的编伍方法。 “每什四名战兵,分别为什长c勇长c掌令c火长,战兵辖两名辅兵,合一什十二人。” 李万庆笑道:“听起来每个战兵都是官儿。” “对,什长死了勇长继,勇长死了掌令继,掌令死了火长继。” 蔡钟磐的视角比较特殊,他问:“那辅兵没出头之日了?” 刘承宗道:“不是没出头之日,我设想里,辅兵尽量以少年c健妇充任,早期主要做牲口做的事” 这话说得难听,但刘承宗也没办法,摊开手道:“咱没牲口。” “他们跟在战兵身边学两三年,少年成为青年c健妇成为女兵,再说做什官的事。” 刘承宗知晓大势,他知道战争会持续许多年,也知道农民军与官军实力相差悬殊。 几乎是发现即死亡。 正因如此,他对所有人,前景估量接近无情。 他们就是为王前驱,为王前驱要死人的。 除非能一直苟下去,否则他自己都未必能活到五年后。 等四个什长死完一轮,最早的辅兵死完一半,剩下的由少年长成青年c由健妇成为女兵,他们成为新的战兵。 那时候,他们才可能成长到,能与官军一战。 李万庆 又问:“那这什长c勇长c掌令c火长都干嘛的?火长是做饭的我知道。” “什长要能服众c辨别旗鼓c知晓队列;勇长要团结士兵c作战勇猛;掌令要传达命令c负责训练c战时监管全什;火长要做饭好吃。” 几人闻言大笑,刘承宗认真道:“别笑,这很重要,眼下陕北粮食稀缺,做饭一定要好吃,对得起这些粮食。” 这些东西对高显来说不是新东西,他皱眉问道:“承宗,掌令和火兵不是队级编制里的,为何要把他们放到什里,打起仗来会很弱。” 明军的掌令官设置于正统十四年军改,主管平时训练士兵c体察士兵劳苦c引导队内风气,战时做宪兵队长,对包括队长在内全队掌握生杀大权。 除了他们,明代还有边防督抚牵头发起,闲住退休武将与武举人担任教师,营c卫各级军官与武生作为学员组成的武会社团。 一方面保证高质量军官,另一方面让明军小规模行动拥有极高的主动性。 但欠饷无解。 高显认为四名战兵,且职责多样,会导致队伍战力下降。 刘承宗则并不把这当回事,他说:“我们就算全是战兵,也打不过官军,所以先考虑跑得过,掌令能让跑的时候队伍不溃散。 火兵放到什一级,能用更轻的锅,八名辅兵各携少许粮食,减少辎重压力。” “那什往上呢,五什一队?” “前后中左右五什,每队再加十二名塘报兵c六七名家丁,一队八十。 五队一哨,加个哨属辎重队和二十哨长家丁,一哨五百。 再往上是营,我还没想好。” 刘承宗笑着边说边记,逐渐把队伍扩充起来。 他的构想,是什长能带兵满地乱窜不溃散,队长能带人独立行动不害怕,哨长能独立作战,攻打富户庄子取粮,所以要带个辎重队。 至于营级编制,如今还只是个大致思路。 在设想中这一级别编制,平时要能独立发展,战时能与官军的营千总对阵,单单加强兵力不能达到这一目的。 需要加强营属的师范队c鼓乐队c炮队甚至炮哨,还有土工哨。 现在想这些太早了。 超过刘承宗一伙目前能力太多,就算勉强招这么多人,也管理不过来,走起路来自己就崩了。 “咱现在就两队人,后面可以再招些身体健康c无牵无挂的流民,争取凑到一哨,再多粮食供不上。 以后世道再乱,可以考虑组成一个营。” 刘承宗咧着嘴笑道:“狮子营。” 第七十二章 刘长官真好 延安卫因刘承宗这只蝴蝶扇动翅膀,聚起了一股旋风。 试百户杨彦昌那日与刘承宗分别,突然意识到自家守着金山银山却挨饿,这不符常理。 金山银山,自然是军械甲仗。 说起来,大明九边卖买军械早已成风,甚至长城边上的墩堡都已经卖到再无可卖的地步。 可是在延安卫,这种活动还仅限于卫所内部的左手倒右手。 一般是将领卫所里的东西攒一蹿,收拾收拾能用的,发给家丁。 普通旗军的倒卖军械,仅限于驻卫军余把些刀枪箭矢卖给百姓防身。 大宗军械走私,不是不想卖,实在没人买。 府城是延安府军事防御的重心,府城周围方圆百里没有大贼,即使贼人流动进来,也很快就被剿灭。 否则像甘泉虎将那样数百人规模,劫掠富家的小贼根本不至于四日就被剿灭。 而除了贼,有需要c有财力购买大量军械的士绅,完全有能力通过官方渠道向府衙县衙购买c请求调拨军械。 况且走个指挥使的关系,调个百户,五十一百人直接驻在家里,平时种地,武器装备都在围子里放着。 不光有武力保护,还能创造经济效益。 走私多没意思,又贵,还要担风险。 直到刘承宗找上杨彦昌,给这位穷困潦倒的试百户打开新世界大门。 粮食对打算当逃兵的杨彦昌没有用处,但三石粮食能救济不少留在卫所的弟兄。 而且在他看来,这是个能够长期使用的办法。 逃兵在外抢围子,旗军分批逃跑,逃跑前把卫所兵器运出去,粮食救济旗军。 运出去的火炮能加强逃兵力量,抢更多围子,救济更多旗军。 这不是当逃兵。 这是创业啊! 杨彦昌回去挑挑找找,很快在兵器库锁定自己的目标。 那是门铸铁涌珠炮,长一尺七寸,周长八寸,重四十五斤,炮身用五道铁箍加固。 装药八两打一斤二两合口大弹与二十颗一两弹。 这门炮铸造于万历三年,炮身编号两千二百四十一,这一型号的涌珠炮在那年朝廷一共造了两千四百门,用来搭配车营。 在陕西边军,这种炮也分配给马军,五十人马队装备一门。 小型炮,是弓弩火枪的火力补充。 全炮由炮身c方形炮架c炮弹箱组成,全重不到二百斤,能用一匹驮马背着满地跑。 “这炮没炮架,杨百户想拿它去玩玩?” 看管军库的老旗军坐在库门前,眼中带着看淡一切的睿智:“火药弹药库里可不给出。” 杨彦昌瞪起眼来:“没炮架怎么打?” 涌珠炮的炮架,是个长三尺c宽一尺五c高一尺的实木块,上面有和炮身五道铁箍相合的槽,两面四个拉环,用宽皮带固定炮身。 打放时需要在木架下垫木块,基本上射击就是用炮口垫高一寸c火力远多少步这种计算方式。 没木架圆筒炮身放地上根本没法打。 老库兵老神在在:“哟,这可怨不得我,自打小老儿接手看库,这位爷爷就没架子。 万历十八年叶公总督陕甘军务,炮架都换成三轮轻车。 后来轻车被你家千户挂上毛驴拉回家了,咱也不知道他拿个炮车弄回去干啥。 反正后来就没还回来,说让把从前炮架找回来将就着用。 可那么些年过去,木架子早不知被谁弄出去打家具了。” 还被谁弄出去打家具,杨彦昌觉得就是这老旗军弄出去打家具了。 不过他也没说,一脸嫌弃边报怨边往外走:“没炮架c没弹药,我要它干啥?” 表面一脸实际内心狂喜,再不走非得被看库老头儿瞧出他的喜悦。 连着炮架炮弹箱不到二百斤,想弄出去不容易。 可单单一门涌珠炮。 这四十五斤的小玩意儿,拿个床单子一卷裹着不就走吗? 简直天赐良机! 至于没架子没炮弹,就让刘承宗去操心吧,反正说好的炮是给他了。 随后,延安府出兵的消息下发至卫所军官,陕西定于六月三日兵分三路剿贼。 整个延安卫乱糟糟的调派军械人马。 趁这机会,六月初一晚上,杨彦昌动手了。 他授意三名旗军。 一个混进军库用破棉袄裹着涌珠炮扔出院墙。 一个在院墙外等候多时,像怀里抱了个胖娃娃东躲西藏,交至最后一人手中。 最后这青年叫任权儿,十九岁,小个子,祖上七代都是军户,五岁起就在卫所听人使唤干活了。 他提起破棉袄连夜去了老虎腰。 路不熟,又饿得有夜盲,挂树上了。 刘承宗早上带人跑步,才把他救下来。 把杨彦昌教给他的涌珠炮注意事项c炮架制式告诉刘承宗。 比起火炮,刘承宗更在意人。 炮已经到了老虎腰,就不会跑。 但这脏兮兮的任小个子身上有没有传染病,可不好说。 一番盘问。 他没别的病,就脚上有伤。 是俩个月前晚上用裁缝剪子剪脚趾甲,把脚趾伤着了。 旗军在卫所不能闲。 军屯田里能种地的时候要下地干活。 不能种地的时候,也要下地干活。 把没发芽的种子刨出来,一刨刨一天,回去正好凑半碗。 总这么干活,脚上发炎,好了烂c烂了好,跑不快。 如今卫所没粮,别人还有个战场立功的念想,他这身体不符合出征条件,就动了当逃兵的想法。 刘承宗问清楚情况,转头一挥手叫郭扎势给他绑了。 吓得任权儿哇哇大叫。 “叫什么叫!你这脚不好说,扎实去弄桶水烧了,一会我给你把腐肉剜了,歇俩月估计能好。” 边军大多都懂点治疗外伤的方法,刘承宗对外科也有所涉猎。 最早是秋防跟长城根二皮匠学的缝死人,后来读过几本像《外科正宗》之类的医术。 但手边没药,他对这伤也没更好的办法。 只能清理干净叫他歇着。 一时间把任权儿惊呆了。 不为剜肉。 让他歇俩月。 一再追问刘承宗,歇俩月不得饿死? 得到‘歇着就行,管饭’的答复后,把这五岁开始就没歇过的军户娃感动坏了。 对刘承宗来说,这叫现学现用,承祖大哥给他交换的惩罚心得。 在士兵受伤c得病的时候,主将细心照料,最容易收获人心。 刚进行到洗脚这步,任权儿已经泪流满面。 等剜肉时哪怕疼得浑身发红,都硬忍着不动。 说什么也不给刘长官添麻烦。 完事后抱住刘承宗痛哭流涕,一个劲儿念叨:“刘长官真好,刘长官真好!” 第七十三章 李卑出征 六月初二夜里,刘承宗干了件大事。 他喊上黑龙山的宋守真,老虎腰的李万庆c郭扎势,还有六个没当过兵的什长。 十个人跑到延河南岸的荒山上,挖了个俯视延河的散兵坑。 土坑不大不小,刚好把他们十个人都塞进去,外面用枯枝蓬草加以隐蔽。 后半夜,一帮人就在土坑里蜷着补了个觉。 直至六月初三清晨,天刚蒙蒙亮,从西边传来绵延的喇叭声把众人惊醒。 刘承宗朦胧中看了天色,叫醒众人后道:“现在开始都别说话,一会看见什么,我会给你们讲。” 天色渐渐亮了,太阳还没出来,远处鼓声已轰隆地响了起来。 他带人到这来可不是为了看日出。 而是想让麾下没经历过战事c没从军经验的什长们长长见识,看朝廷发兵。 也好叫他们知道,走上这条路,将来对手是什么水平。 做好心理建设,进不至于见敌轻视猪突猛进,退不至于稍稍接战就被打得哭爹喊娘。 天色将明,山下河畔传来奔踏马蹄,隐约有马队分散,有人继续前进,有人止步停驻。 “最先出的塘骑,五骑一塘,标准每路二十四塘,遮蔽大军方圆二十里。” 刘承宗做过塘骑长,对塘骑的业务非常熟悉:“俱是轻骑,不好捉,各备五色旗矛c腰刀c弓箭,相距一里,前后迭进。” 他的声音很轻,土坑内人们的呼吸很重。 就在不远的山下,已有塘报骑兵在河畔立驻,他们甚至能听见骏马喷出的响鼻声。 很快天光渐亮,半轮红日在山峦起伏的翻腾云海中洒出红线,分开天地。 山下塘报骑兵在马背上把脊背挺得笔直,手握旗矛眺望远方。 塘报骑兵是个危险的职业,身临战争前线。 他们最先发现敌人,敌人也最先发现他们。 但同样收益可观,只要发现敌情c有效传达,战后就能得到一个首级功。 没人能想到就在延安府五六里外的山上,会有人连夜挖出土坑,就为仔细盯着他们出兵。 刘承宗不了解官府对这场战役的具体安排,但出兵时间c出兵目的他都知道。 官府是为剿灭延庆一带的贼人,从庆阳府到延安府都将是他们的战场。 眼下西边的贼人少,东边的贼人多。 但刘承宗心里也拿不准,官军是否会走这条路。 直到他看见西边有塘骑扛旗矛策马而来,心里的石头才落地。 他对部下讲道:“塘骑遮蔽二十里,让敌人无从知晓兵力部署,但从塘骑行进仍能看出行军动向。 官军往哪走,塘骑就向哪迭进,后面塘骑走到他这,他去前面,官军正在东进。” 刘承宗垂眼看着怀中水晶沙漏,从延安卫大营吹响喇叭起,才刚过去不到一刻。 水晶沙漏是王庄堡的战利品,原本带自鸣机关,流沙落到一定程度机关小人儿就会敲响钲鼓。 不过如今小人儿和钲鼓都被刘承宗拆了,留在身边做计时工具。 他很想弄块表,但这个时代的表很难满足他的需要。 自明中叶传教士和海外贸易日渐繁盛,西洋钟最早以礼品身份进入中国。 至如今时代,国内已经能把西洋钟做得很好,造价比欧洲人更便宜,出一样的价钱,明朝工匠能把钟表做得最小。 但它依然很大,所谓的小也只是能放在桌子上的程度。 最先进的机制是使用铁发条,并不便携且有声音。 所以相对来说,这只个头不太大的沙漏,更符合刘承宗的需要。 “最先出营的是马军,然后是步兵,我估计他们一起出营,会在一刻之后抵” 刘承宗的话到嘴边,两手攀着土坑边沿向西眺望,眉头皱得很紧。 塘骑一个接一个奔向东方。 然后人们都听到耳边传来的声音,蹄铁有节奏地踏在地上,还有人群披甲跑过的声音。 “马军来了。” 最先映入眼中,是三十余名披挂明扎甲的家丁卫士列出方阵,他们擎起各色旗帜,迎着初升日光昂首阔步。 清道旗c金鼓旗c五色飞虎辕门旗c封门豹尾长幡c五方元帅神旗各色缎面旗帜几乎遮住步兵方阵。 唯独没有官号。 紧随其后,奔踏脚步c兵器碰撞与蹄铁声交响。 两面不起眼的素色长幡,左书奉诏讨贼,右书前山海关游击将军李。 旗号之下,四名精骑拱卫一名带甲将军。 在他身后,二百马军呈四路纵队,牵马在侧,亦步亦趋。 战马各个膘肥体壮,着铁覆面与扎甲当胸,俱是半具装。 外侧两路,马兵穿裲裆扎甲,腰胯兵器向前行军。 内侧两路,人人轻装,兵器c甲胄通通挂在马背。 马队后另有二十未着铠甲的轻兵,各引战马驮马四五匹,马背背负锅碗米粮,还有五辆三轮炮车。 整支队伍默不作声朝前奔走,很快通过刘承宗等人的视线,奔向东方。 坏了。 刘承宗说:“这是支能吃饱的官军。” 这时候他才猛然想起,甘泉虎将被剿灭的过程。 那场战斗仅用两天时间,游击将军李卑连讨三阵,追击一百六十里。 首先李卑不是游击将军,他是个被免官的闲住武将,急于通过讨贼复官。 其次,如果算上行军到甘泉,李卑很可能两天走了二百六十里,讨了虎将的首级。 行军速度非常可怕,足以令张天琳引以为豪的三日三百里黯然失色。 没有参加过战争的什长们看不出什么,只觉得这支部队有仪态纪律。 郭扎势看他脸色难看,小声问道:“东家?” 刘承宗这才回过神,压下心头对张天琳的担忧,对众人道:“四路纵队牵马步行,靠山水两侧穿着甲,能防备路途遭受袭击,来不及着甲。 他们有战兵二百余,战马二百余匹,虽然马都很肥,但作战方式大约是骑兵步行,在接敌时上马突击。 这趟行军没有按照正常规矩等待步兵,李卑应该打算以骑兵突击,这种战术在敌我实力相同时,谁用谁死。” 刘承宗说罢,顿了一会。 就在几名什长露出讥讽笑意时,他才出言打断:“但义军和官军实力并不相同,李卑的战术会管用的,像我们这样?呵。” “一万个都不够他二百人杀。” 第七十四章 溃军 观看李卑行军,给什长们上了一课。 当然沉默的军队迎朝阳前进的画面,也会唤起某些人的恐惧。 比如饥民军出身的宋守真。 当天夜里,他就劝说刘承宗:“别留在延安府了,往西走吧。” 宋守真的想法是往西走,去庆阳府。 然后南下群山环绕的汉中,作为根基。 那有藩王c有良田,人口众多c赋税压力大。 进可取关中入四川,退也能避入秦岭大山。 刘承宗也觉得汉中好。 只是汉中再好,没有意义。 汉中原本也有义军,去年十月王大梁在汉中府与兴安州一带起事,举起三千余众攻打汉中。 今年初,四川打过杨应龙的老将吴国辅提兵北上,商洛道刘应遇也率毛兵入汉中。 死路一条,被官军刷出十战十捷的战绩。 确实自古以来,不少英雄豪杰都以川中作为基业,成就一番大业。 但那些英雄豪杰进入四川,没几个能出来的。 那可以作为大后方,但前线,必须是关中与湖广。 宋守真的恐惧事出有因。 李卑出征后,从六月初九开始。 几天时间,老虎腰的兵力几乎以每日一百人的规模迅速增长。 以至于刚进六月中旬,老虎腰就整编出一个哨。 而且是包括辎重队在内的满编哨。 部下构成非常奇怪。 落草经年的老山贼,衣不蔽体的饥民流民,甚至还有延安卫的出征旗军。 这一切都因为李卑。 李卑的行军速度像打了药,统率延安卫八百旗军的吴千总根本跟不上。 发兵第二日,李卑在一百二十里外的延川县,击溃混天王部义军,传送首级八十六。 第三日,再驰击八十里击溃王左挂部将大红狼,传送首级一百二十。 第五日,打进黄龙山,击斩大小首领十三人。 黄龙山是陕北农民抗税的大本营,早在万历年间就有百姓携家带口避入山中。 去年,延绥镇兵出身的老回回落草,在黄龙山安营扎寨,后来王二c王嘉胤c王左挂都先后带人进驻过黄龙山。 李卑二百骑横冲直撞,像捅了马蜂窝,老回回带兵一路奔逃,那些难民饥民老土匪山贼也都跟着往外跑。 成千上万的农民军一边跑一边溃散。 这股义军慌不择路,横穿延安府向北逃去,路上正撞上吴千总押后的延安卫部队。 按说这是吴千总的时运到了,失去组织的贼兵送上门来。 谁知这两支部队撞上,贼兵被吓破了胆,旗军也被吓散了魂。 根本没接上战,就各自溃散。 最离谱的是溃散的旗军不敢也不愿归伍,干脆与贼兵合流,成群游荡在这片干旱的大地上。 李万庆出去转一圈,就能带回五六伙人。 “昨天,最新的塘报,李将军两昼夜追击四百里,在保安追上老回回,一气追到宁塞堡。” 杨彦昌眉飞色舞,提起李卑的战绩露出神往之色,扬臂道:“直驱至边墙外!” 刘承宗一听,好嘛,出国了。 剿贼剿的,把义军从黄龙山打进毛乌素沙漠可太绝了。 这场战斗持续不足十日,却里外把延安府搅个天翻地覆。 明军在战斗中表现出的能力,让刘承宗不由得想到南嘉山那杆打不准的三眼铳。 铳口指向你,你不知道这杆铳到底能不能打到你。 明军来剿灭你,你也不知道出征的明军到底是李卑,还是吴千总。 上限高到像天神下凡,下限低到敌人溃散自己跟着一块散。 刘承宗知道,李卑为啥不等步兵一起行动了。 他若和步兵协同,这仗够呛能赢,弄不好溃散的步兵还会冲击他的阵型。 “两天四百里,我看见他的部队行军,没带多少马,怎么能走那么快?” “你看见了?” 杨彦昌不知道刘承宗是怎么看的,只道:“还能怎么走,一路缴获马越打越多,不过我听说到保安县,他手里马就都死净了,跑着追到宁塞。 我觉得比起李将军,老回回怎么两天跑出四百里才更奇怪,而且就这他还没死,从边墙跑出去了。” 杨彦昌发现了盲点。 其实仗打到这份上,已经不需要动兵器了。 只要追兵还在追,前面的人就已经心理崩溃,真被追上就是直接伸着脖子挨刀。 “你这么一说,是啊!李卑的二百骑兵确实看着精锐,咬咬牙不计后果,日行二百里也不是不行,可老回回的人是怎么回事?” 刘承宗在心里牢牢记住这个名字,他抬起大拇指朝着身后,道:“我这收拢了不少两边溃兵。 听说老回回本想去府谷跟王嘉胤汇合,也不知怎么过延安府一直往边墙外跑。 对了,你在塘报上,可看见过天星?” 别人的事,刘承宗不太上心。 至多觉得老回回经过此次逃窜,仍然能留在身边的人,体能c意志c忠诚都是人间精锐。 但张天琳,毕竟是认识的人,如果死在这场战斗里,会让他感到难过。 “过天星?” 杨彦昌皱眉想了想,摇头道:“被杀的大小首领名号我都看过,应该没这个人。” 听到这个消息,刘承宗心里很舒服。 短暂沉默之后,杨彦昌突然一拍脑袋:“嗨,光顾着跟你说李将军的事,忘了自己来干嘛了。 虎将,你看最近外头这么乱,你这山寨也没啥好守的,我从府城弄了架刘老爷神臂弓,你要不要?” 这家伙神色变换太快。 不禁让刘承宗怀疑,身边这军火贩子,和片刻前对李卑追逐贼兵露出神往之色的大明试百户,是不是一个人? “刘老爷神臂弓是什么玩意?” “嘉靖年陕西总督刘天和刘老爷啊,他从西安府发现前代神臂弓,改了改,弓力一百五十斤,打三尺五寸四棱大箭,可射三百步。” 杨彦昌说罢,俯身向前抬起两根手指:“只要米粮两” 话还未说出口,外头便有几人推开院门迈着大步过来。 刘承宗抬眼一看,领头的是刘承祖,身边有曹耀c杨鼎瑞等人,个个神色严肃。 他刚站起身,就听刘承祖上前道:“狮子,出事了,咱大被人捉到县衙里去了。” 一 “卑简精骑二百,追击两昼夜,行四百里抵保安宁塞,连破之,共获首功一千有奇。”——《明史·列传第一百五十七》 第七十五章 不和死人置气 刘老爷捉进县衙就像个笑话。 张千户上门讨要粮食,依然把话说得很好听。 说他要在官府出兵时维护延安府治安,希望像刘老爷这样的乡绅能提供粮草资助。 老庙庄的事才过去仨月,刘向禹不相信他了。 愤怒,但如今就是无赖当道。 愤怒也没有整治他的办法。 至多,黑龙山乡兵列队,北乡机兵朝天放铳,没有粮食。 张千户走了,山里百姓就以为这事完了。 谁知道过几天县衙典史带人进山,说刘向禹指使机兵打伤张雄手下百户。 一时间黑龙山群情激愤,没打伤百户,反倒差点把典史留在山里。 典史也被吓着,口气软了许多。 只说是让刘向禹去做个证,如果那百户不是机兵打的,也就没事了。 刘向禹本来就是个老实又死板的读书人,心眼多些,但胆小怕事有正气。 他不愿看到百姓一怒之下,把典史殴死在山里,到时候事情就大了。 刘承祖担心父亲安危,跟着一块去县衙。 知县不知脑子里哪根弦儿坏了,在县衙里一直夸千户张雄。 双方驳斥,一怒之下,刘向禹抖出老庙庄百姓首级被冒功的事。 这下坏了,当时点验首级就是知县衙门办事,冒功也有知县一份。 其实事情到这时候也还好,只是知县和张雄单方面看刘向禹不爽,但那他也没办法。 偏偏,老实人被气急了,刘向禹口不择言骂了知县。 “辱骂本管长官,杖责一百。”刘承祖没个好脸,越说越烦躁,干脆道:“承运找了丈人,承运说吧。” 腰间挂戥子c算盘的承运,从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里挤出来,整理衣裳肃容开口。 “我丈人说辱骂本管长官,六品以上才杖责一百,知县是七品,能减罪三等,二叔是冠带官,再减一等,最后大概杖责三十?” 刘承宗心里火已经起来了,扯一下嘴角,皮笑肉不笑:“杖责三十,嗯” 他的目光缓缓从聚在身边的每个人脸上划过。 这里有他的兄弟师长c他的同袍战友c他的新朋旧友c甚至还有投奔而来的追随者。 他们求一个安身之所,求不再挨饿受冻,除了不能实现更高的个人价值,如今平淡生活就是他们所珍视c所渴望的。 这就像在心里升起一只大手,硬生生把怒火盖住。 他问:“他们想要啥,知县老爷若觉得挨骂受委屈了,大哥你跟我去登门道歉,咱再包点银子;要是张千户走了门路,他想要粮,咱就给他粮。 使钱,输粮,磕头。 都行,对吧?只要能把大放出来。” 几个人半天没说话,刘承祖看上去也强压怒意,左拳用力在土墙擂了一拳:“若这么简单,你都不会知道这事,我就把大捞出来了。 他们,要一百石粮。” 一百石粮,什么概念? 黑龙山全族一个月口粮,他们家全年收成。 刘承宗被气笑了:“这碎怂在县衙雇了精算师是吧?” 如果没有劫掠王庄堡,县衙要求输这些粮食,基本上等于让他们倾家荡产再背上巨额债务。 就没给他准备忍气吞声的机会,非常简单,已经得罪了,就是要打得你再也起不来。 要么输粮,倾家荡产背上巨额债务,远走逃难。 不输粮,甭管什么讼师,减到三十杖,哪怕减到十杖,也架不住专业的衙役都是孙悟空。 一棒子打残,三棒子送你上西天。 刘承宗笑眯眯站起身,朝屋里的人挨个抱拳敬了一番。 “行,县衙跟这千户可以,算得挺精明。 我一直想晚一点,慢一点,过几天好日子,可人家不让,不让就算了。 诸位对我们兄弟都很好,后边这话就让我们兄弟俩说吧,不愿拖累你们。” 众人闻言,七嘴八舌数落着刘承宗,没有一个表露出想要出去的意思。 就连最怕事的刘承运,都上前一步道:“哥,天启二年我大殁了,就是二叔养我,二叔的事,天塌下来我都不躲。” 高显正想说什么,被曹耀往后一扽,这老贼上前道:“狮子,你” 刘承宗也不让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说,张手道:“好了曹大哥,我知道,放心吧,算你一个。” “不是我,我是” 曹耀还没说完,刘承宗已经转头看向蔡钟磐:“舅舅,到处都在通缉你,就延安府这一个安生地,你这。” “你快省省吧,舅舅都被通缉了还怕啥,再说了,你们弟兄俩干出个大事,我跟你一家子也跑不了,就一点啊!” 蔡钟磐抬手道:“算日子,我那妻弟带你们舅母回来就这两天,跟县衙拖一拖,带上你舅母一块跑。” 随后郭扎势等人也依次表明心迹,都是不怕事的人。 甚至李万庆觉得这是好事。 还想派人拉上刘国能一块干,上次跟刘承宗干大事他就尝着甜头儿了。 唯独到了杨彦昌这,卡住了。 延安卫的试百户不停地搓着手,看上去就像在做内心斗争。 刘承宗劝道:“兄弟,我不勉强,没事。” 室内慷慨气氛被打断了,人们都看向杨彦昌。 杨彦昌的眼睛没有聚焦,坐在条凳上,手撑着桌子,牙齿磕在紧握的拳头上。 片刻后,他把手放下一拍桌子,大义凛然,对刘承宗道:“我再卖你刀枪箭矢,八出弹药,但你得加钱!” 噗嗤。 刘承宗没憋住,摊开手问他:“钱重要命重要?” 这人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搅合进什么样的事情,居然还想着他那军火买卖呢。 哪知杨彦昌特别认真:“要不是穷,我早补上实缺了,钱很重要啊。 命没了我可以下辈子再来,可钱要是挣不着,我死都不甘心!” “行,你求财,好办,炮弹兵器我都要了。” 刘承宗撑着桌子道:“不过你还得帮我把兵器送入府城。” 说罢,刘承宗扶在杨彦昌肩膀上:“我加钱。” 随后他走到刘承祖身边,两手拍着兄长的肩膀:“没事哥,不用担心,咱从小在衙门里长大,闭着眼我都能找着大被关在哪。 也别生气,犯不上跟死人置气。 诸位,我想问问,府城里住的有好人么?” 啪! 曹耀一拍手,高兴得都快蹦起来了:“爷们儿就想干件大事! 狮子,哥哥刚才不想说别的,就想告诉你,咱那雷不用杆子了,你也不用被震得耳朵流血。 磁石,哈哈哈,天底下再没有能拦住你的铁门,我在上面装了磁石!” 第七十六章 吃斋 曹耀就像个爆破狂人,提到爆炸物高兴得不行。 不过这次他们很难用得上爆炸物。 一来那玩意太响,二来城门太厚,他们的拔粪宝恐怕派不上用场。 一伙人在城门洞折腾半天没炸开,会显得他们很蠢。 随后几日,整个黑龙山都活动起来。 刘承祖向县衙请求宽限时日,说他们正想办法筹钱筹粮。 早前承运在府城给刘向禹置办的几间铺子,全都典卖出去,只要银子不要钱。 还有劫掠王庄堡抢来的金银器,全都熔成了方便携带的金条银条。 承祖承宗与曹耀商量后,把刘家庄两千七百亩地分给五服内的亲戚,换了他们在黑龙山的地。 这事都瞒着没说,别人只当他们救父心切。 造反这事不株连九族,但上下三代血亲完蛋,像木匠刘向良那样血缘关系近的亲戚,办事当日必须带走。 不需要带走的,留在黑龙山也会受到影响,所以多补偿人家一些土地。 除此之外搬进山里的粮食,夜里偷偷摸摸往老虎腰运。 事发后老虎腰能不能保住还要两说,但俗话说狡兔三窟,有个存粮的地方就比没有强。 还有家里的祖坟c宗祠的排位,也在晚上偷偷摸摸迁进刘向禹藏粮食的山洞。 没敢留碑,只能以后有机会回来再续上香火。 列祖列宗暂时没东西吃,也比回头叫朝廷把祖坟刨了曝尸强。 他俩也没敢把这事告诉母亲。 蔡夫人半辈子无神论,突然就信了佛,整日说自己正在为老爷吃斋,佛祖一定会像前年一样,让刘老爷逢凶化吉。 实际上就算不信佛,黑龙山上也没荤可让人吃。 就连小钻风跟眉点梅都吃斋了。 想吃荤只能吃它俩。 后来刘承宗也穿上冠带官服,以探视的名义进了趟府城。 李万庆c蔡钟磐和郭扎势扮做随从,进城后就被承运带着指认大户富家c卫所军官c闲住将官宅邸所在。 刘承宗则径自去肤施县西衙,使钱探望刘老爷。 “咱大精神头不错,就是狱卒都不是个东西,把大跟七八个抢劫的扔一个牢房。” 从府城出来,跟刘承祖汇合后,刘承宗道:“幸好那几个盗抢贼懂事,大在里头天天教他们认字。” “不跟抢劫的放一块,跟谁放一块?如今牢里除了抢劫的,就是抗税和杀人的,把税官跟抗税的放一块。” 刘承祖想得开,笑道:“那不得挨揍?” 承运接话道:“那还是和抢劫的在一块好,二叔还能教化他们。” 几人哄堂大笑,这年月别说他们父亲,就算请个学政大宗师来,也教化不了抢劫的百姓。 向老虎腰的路越走越偏僻,路上渐渐没了行人。 见四下无人,承运语速极快,就好像嘴是借来的一样,道:“杨百户已把十二柄腰刀送入城内,暂存城南铺子里,还有一车干草。 城内只剩两间铺子没卖,最好在顺阳门动手,另一间铺子在城西,那边没城门,去东胜门可就远了。” 刘承宗点头记下:“那就顺阳门,城内富户豪宅c军官署衙c钱粮铺子看好了?” “看好了。” 承运拿出怀中账本,如数家珍:“两家米店,存粮都不多,不过官仓有狮子哥送的粮,还有四五百石。 足够城外饥民抢夺了,金银器店铺在城东,它旁边有家叫张氏南北二洋奇货的铺子,虽然叫这名,里面东西都是匠人自制。” 承运脸上带着神秘笑容:“狮子哥,你抢金银铺子时,别忘了给这家奇货铺子放把火,把它点着。” 刘承宗挑挑眉毛:“怎么,你跟这店老板有仇?” “嘿,那店铺奇物都是军匠做的,张千户的铺子。” 确实有仇。 “怎么样?” 刘承祖问道:“大致计划,心里有数了?” 刘承宗停下坐骑,牵马往土坡上走。 几人跟上后在土坡坐下,刘承宗才深吸口气,想了想,说道:“大致计划有了,城门看似防守严密,其实没几个人。” 他说着,拾了截树枝,在地上勾画出府城大致地形,道:“首先是城外,饥民是重要一环,这事需要射塌天。” 李万庆突然听到自己名号,赶紧仔细看看地图,问道:“虎将你说吧,要我做什么?” “需要你带两队人,不要告诉他们做什么,混进顺阳门外的饥民中,各自散开,跟饥民日混个熟脸。” 李万庆坚定点头,随后又犯了难:“可那壕沟两丈深,我就是跟他们混熟,也进不去啊。” 刘承宗摆手道:“这不用你操心,你就以训练的名义,和什长们约定,每天早晚见一面,动手当然让他们看见城门楼举火,就四起鼓噪。 想个口号,比如虎将大军已入城,穷苦弟兄进城分粮食。 进城后组织好饥民抢粮商c抢府库。” 这李万庆就不懂了,疑惑道:“都进城了我还管他们干嘛,去帮你们吧?” “不用管我,你不管他们,一旦乱起来,府城得多死多少百姓?” 刘承宗说罢看向兄长:“何况如今李卑在榆林等官职,府城大乱后延安卫部队很快就会进剿,不组织他们,让官军撵在你我屁股后边追?” 随后他道:“城门,我想交给曹兄,曹兄手下都是老兵,八个人应该能夺下城门看住吊桥。” 刘承祖也点头附和,道:“曹管队的人干这事没问题,不过为求顺利,最好多点人,我看十二个人比较合适。” “那也行,那就十二个,然后我这边四到六个人,先去千户宅把张千户干掉,然后再去县衙。 张千户未必在,但知县和典史肯定在衙门,把他们干掉,救出咱大,卷了金银放把火,最后是兄长。” 刘承祖诧异道:“你没打算让我进城?” “没打算。” 刘承宗摇头道:“延安卫步兵需要有人防备,咱们手上只有黑龙山乡兵好用,这非兄长莫属,带上那门炮,到时就在这个地方准备。 他们不出来最好,敢来,兄长就击溃他们。” 说罢,刘承宗双手合十,再度摊开道:“剩下的,就是看我们怎么脱身合适了,我还没想好,究竟是东奔投张天琳,还是往府谷县投奔王嘉胤。” 刘承宗顿了顿,突然抬起头:“哥,你能感觉到么?大明在走下坡路。 我们。” 刘承宗手在几人之间转了个圈,轻声道:“轻轻推它一把。” 第七十七章 身怀利刃 投奔谁的问题,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毕竟他们都在流动,并不是想投奔谁就能找着谁。 何况,刘承宗等人也不知道,他们的运气到底好不好。 没准还没找着王嘉胤,就先被李卑找上了。 六月二十日,临近县衙给刘承祖输粮的最后期限。 蔡钟磐的妻弟陈汝吉回来了。 兴许是心有灵犀,路上蔡钟磐的婆姨陈氏催得急切,跟随运粮队伍走过宜君县,便催促陈汝吉赶忙上路。 一行十余人离了粮商队伍,在路上紧赶慢赶,足足提前十日抵达黑龙山。 谁也没想到,刚到黑龙山,黑龙山就不能待了。 陈汝吉有些为难,好不容易等到刘承宗回黑龙山,赶忙上前。 他能看出来,如今山里刘承宗说了算。 又觉得自己走得有些快了,返身取回个包裹,张手喊道:“狮子,姐夫让我给你从三原带的礼物。” 近日诸事繁杂,压在心头让刘承宗不得轻松。 但听到蔡钟磐让去三原的陈汝吉带了礼物,刘承宗还是很高兴,笑眯眯接过包裹,问道:“是书?” 包裹里的形状,应该是三本书。 “对,葵心先生的远西奇器图说,天启七年出版,三卷都得分开买,差点就买不到了。” 葵心先生,就是三原召集士绅组成忠统武装的士人王徵,刘承宗听蔡钟磐说起过这个名字,高高兴兴把书收下。 王徵可是个大人物,耶稣会在三原开教,就把教堂设在他家,忠统士绅武装不过百余人,却有三门千五百斤红夷炮,也是在他指导下铸的。 随后他才狐疑地看向陈汝吉:“陈兄,你还有事吧?” 他和陈汝吉关系并不亲近,这会陈汝吉赔笑在旁边站着,肯定还有心事。 陈汝吉想了想,也不再扭捏,二人走到角落,道:“咱们一家人,我就不客气了,我从三原回来,带了两个被通缉的匠人,原本想让他们在黑龙山住下。 可我听姐夫说了四爷的事,黑龙山不能待了。” 刘承宗觉得这不是事啊,点头道:“匠人好啊,去刘家庄吧,那边百废待兴,木匠石匠都用的上,就算我们走了也能过日子。” “他俩倒没犯什么大罪,就是没办完官府摊派的活,他们的技艺不能日用,只能当个铸锻铁匠。” 陈汝吉有些为难道:“木匠石工都不会。” 刘承宗愣住,顿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陈兄,你该不是给我带回俩军匠吧?” 哐哐哐打铠甲那种? 陈汝吉缓缓点头:“一人叫何信,打好的鸟铳管,他和儿子二十五日能钻光两根。 另一人叫师成我,三原那三位大西洋神器有他一份功劳,不过葵心先生只教过他一套炮身宽窄的规矩。” 刘承宗呆住了,嘴角缓缓勾起,巨大喜悦涌上心头。 准确来说,这俩人确实没啥用。 前者父子二人是钻膛的熟练工,曹耀跟他说过,这是鸟铳制作中最难的部分,铳膛钻得光不光,直接决定一杆铳打得准不准,耐用不耐用。 一个好铳匠,能用一个月钻出一根铳管。 二十五日钻好两根铳管的技艺,只要质量过关,毫无疑问是技艺绝佳的匠人。 但比起前者,后者才更厉害。 陈汝吉口中颇为嫌弃的炮身宽窄规矩,实际就是红夷炮的秘密。 也是明代火炮唯一弱项,模数。 这套模数,搭配中国本土铁芯铜壳的铸造技术,等于整个十七世纪全世界质量最好的火炮之一。 这是个两个宝贝家庭,刘承宗恨不得抱着陈汝吉猛亲一口。 “没问题,让他们在刘家庄好好过日子,不会种地也没事,我给他们粮食,养着。” 刘承宗答应得爽快极了。 这俩人暂时没啥用,现在就算给他一门红夷炮,他也只能扔到山洞藏起来。 红夷炮太沉,在攻城守城的战斗中威力强大,这就决定了最近几年刘承宗都不可能用得上。 只要攻城守城,就会必然陷入以一隅抗一国的窘境之中。 刘承宗想得很清楚,没有反围剿的能力,建立根据地就是一隅抗一国,取死之道。 毕竟围剿反贼的不是客兵,而是由陕北本地人组成的官军,他们可不会在山道上迷路。 安置好舅舅的家眷,杨彦昌陆续把所有兵器运进城内,众 人了却一桩心事。 崇祯二年的六月二十二日,刘承宗穿着冠带官袍,在城外南关下马。 他把红旗交给随行而来的兄长刘承祖。 兄弟二人在城外互相拱手,就像一次普通的送别。 他站在护城河的干壕外,望向扯地连天的饥民棚屋。 李万庆在人群中抬起头,看刘承宗在吊桥上驻足良久,消失在幽深的城门洞里。 当暗流涌动,延安府城仍一切如常。 衙役和民壮被晒得无精打采,穿过瓮城,萧条街市只有茶摊小二招呼着过往来客喝碗水。 关门闭户的商铺前,郭扎势戴着斗笠来回踱步,终于看见东家进城,返身在紧闭的店铺木门敲上几下。 铺子里挤满了人,包括承运在内十九个汉子蹲在墙角c靠在墙上c坐在柜台。 刘承宗一进来,所有人都站了起来,曹耀吐了嘴里的瓜子皮,脸上露出混杂紧张的笑意:“狮子,开始吧?” “兵器呢?” “你们六个的在柜台下,冯瓤拿出来。”曹耀说罢,抬手指向后院:“我们的藏在后院干草车里,推到城墙阶下,直接杀上去抢了瓮城抢城门楼。” 曹队的什长冯瓤从柜台下提出只裹着的大包裹,放在柜台上一片乒乒乓乓的金铁之音。 包裹摊开,里面十几柄各式兵器。 蔡钟磐取了双管手铳,往里灌弹药的手不太稳当,让他不好意思地摇头道:“从没想过,靠二十个人夺府城关防。” 高显取了腰刀,另扯下两块布裹了弓箭,一个背在自己身上,另一个多裹了柄雁翅刀,给郭扎势系在背后:“来扎实,给你东家背好弓刀。” 刘承宗捡了一双短刀斧,在手上掂掂,各藏在官袍袖子里。 他环视众人道:“诸位兄长,都小心了,活下来,我们城外再见。” 门开了。 阳光斜斜洒入阴暗店铺,刘承宗走出阴影。 自今日起,他们将颠沛流离与荒野为伍,直至庞大帝国轰然倒塌。 第七十八章 都别活了 茶馆的小二还在吆喝。 说书先生娓娓道来:“却说那日圣君出世红光漫天,洪太尉误走妖魔,一百单八个魔君降世,黑气直冲云霄” 曹耀端一碗茶叶沫汤缓缓饮下。 不远处,刘承运压低了斗笠,推着满载干草的木车走来,拐向城门洞右侧靠近上城台阶的小道,停下了。 “诶,别把车停这啊!” 坐在石阶躲避日光的守门卒光着脚颐指气使。 刘承运赔笑,擦着额头汗水道:“军爷别急,歇歇脚。” 十几步外,曹耀从怀里摸出十几个铜钱扔在桌上,放下没喝完的半碗茶汤,人们都站起身来。 刘承运舍了草料车,往茶馆走;曹耀舍了茶碗,向草料车走。 二人俱是一步比一步快。 看见一片人气势汹汹走来,守门卒已察觉不对,刚要起身呼唤。 曹耀三步并做两步窜上石阶,只一拳将他打翻,滚到台阶下,叫自车里抽出刀的冯瓤捅进心口。 刀是白的血是红的,茶馆小二一时间看呆了,大张着嘴还未叫出声,就被承运一把揪住:“别叫,煮你茶去,莫多管闲事!” 小二没叫,但紧跟着一众军汉从车内取了刀弓棒盾,一时间瓮城上打做一团,还有民壮被冯瓤提着掷下城头。 如此大张旗鼓瞒不住人,街对面的妇人叫了,喊声凄厉。 承运无可奈何,撒了手拍拍小二:“算了,叫吧叫吧。” 小二从善如流,脸儿被吓得煞白,张大了口喊叫出声。 “杀人啦!!!” 长街尽头,刘承宗才刚走到县衙,听见城门处歇斯底里的喊声,停下脚步。 蔡钟磐问道:“怎么办,离张千户宅子还有一段。” 县衙倒是近,他们能听见城门纷乱叫喊,县衙里也能听见。 “放他一马,先去县衙救我大。” 才刚说罢,已经能听见县衙里衙役乱糟糟的集结声。 转眼就见骑马的典史带十几衙役拖棒杆铁尺c持锁链腰刀,飞般地跑出来,口中还喊着:“让开让开!” 蔡钟磐朝他们叫道:“城门杀人了!” 仓促间听闻城门杀人,衙役们甚至都没心思分辨这穿官袍的是谁。 人们只认官袍。 天然就不会把他当作贼人。 正当两股人错身之时,刘承宗双臂垂下,官袍大袖坠出刀斧。 利器在手,他双足猛迸,人便如虎入羊群般撞进人群,刀斧连砍带砸。 一时间跟在身后郭扎势c高显等人也各持兵器冲入人群,转眼杀得好似切瓜砍菜,顿时溃不成军。 那肤施县典史遭受突袭,眼看衙役抵挡不住,扽着缰绳拨马便往衙门里窜,却被早前站在衙门门槛上的蔡钟磐阻住。 蔡钟磐是找火把去了,引燃了火绳,刚压进手铳,就听身后传来马蹄铁敲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瞄也不瞄回身就是一铳。 砰! 放铳巨响惊了典史坐骑,驽马人立而起,一时间控不住,把他掀翻在地。 那典史还未爬起,蔡钟磐早撵上去,临两三步,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持铳抵近了正打在他后心,顿时结果了性命。 就这一会,高显几个边军各个钢刀在手,已经杀疯了,在大街上追着被打散的衙役乱砍。 蔡钟磐连忙喊道:“狮子,别管他们,先救姐夫!” 喊话间,刘承宗已经追到几名衙役撵到了街对面,周遭百姓突闻大乱跑得满地都是。 说来也有趣,居然还有人斜刺里跑出来帮他抱住衙役。 “恩公快跑!” 跑他妈啥呀? 顾不得分辨是谁,刘承宗上前先给衙役补上一刀。 这才认出,竟是几个月前得他些许救济的无名老兵。 “你要给人推一辈子车?握不得弓还能拿刀,跟我走!” 刘承宗也不等他回答,抬脚踢过去柄衙役的腰刀,转头越过打成一团的人群,奔进县衙。 老兵被溅了满面血,垂头看缺了拇指的左手半晌,咬牙提起地上的刀,追着刘承宗进了县衙。 县衙里,户房书办张攀听到大乱,从户房跑出,正撞上蔡钟磐在衙门前把典史击毙。 还未咽下吃惊,刘承宗已提刀跃进衙门。 张攀连忙叫道:“承宗?你疯了,这是县衙!” “张书办,没 你们的事,都回屋。” 刘承宗扬刀指向六房,把一个个书办胥吏逼回房中。 只剩张攀仗着熟识,出言劝道:“有什么不好商量非要如此,你早说我帮你把老四爷放出来。 你现在跑还来得及,再晚出不了城,你们再勇猛,难道还打得过延安卫?” 刘承宗摇头笑道:“早干嘛去了,顺民刘承宗谁都不敢打,可你看我今天还顺么?什么狗官,真当一身官服能护得了他?” 说罢,老兵先冲进门里,随后高显也提着双刀进来。 刘承宗朝高显使了个眼色:“制住县官。” 高显血染衣裳,领命提刀直奔县衙正堂。 蔡钟磐正要去西衙,却有狱卒死死顶住院门,不让他进去,只得气呼呼地退到一旁给手铳装弹药。 刘承宗没去推门,看见门缝后人影闪动,起手把短刀沿门缝捅进去。 就听门后一声惨叫。 他再退开两步,返身一脚揣断了门栓,提刀斧冲进西衙。 余下狱卒看他这样哪敢阻拦,纷纷四散。 有人正待骑墙,被他一把薅住掀翻在地,本当被捉住必死吱哇乱叫,却听刘承宗拿刀顶住道:“开牢门,饶你一命。” 狱卒如蒙大赦,哐哐在地上磕了两个响头,哆哆嗦嗦拿了钥匙,引他往牢里去。 阴暗牢房里已经没有狱卒了。 几十个囚犯鼓噪大叫,还有人使劲想要破坏牢房木栅,就见杀得像个血葫芦般的刘承宗押狱卒进来,一时间都不敢说话,期待着看过来。 只有刘向禹面如死灰。 他有预感,从外面大乱心里就已经有预感了。 此时看儿子指挥狱卒把一间间牢房打开,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来句话。 直到牢房大开,他才把着刘承宗的胳膊道:“狮娃,大害了你啊!” “大,这世道早晚有这一天,走。” 刘向禹也知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点头道:“对,要快快出城,走。” 一干囚犯各个拾起地上狱卒散落的锁链c棍棒,就连刘向禹都拖了条短棒握在手中。 众人随刘承宗鼓噪冲出西衙,正待杀出衙门,却见刘承宗停住脚步不走了。 “狮子,走啊,怎么了?” 刘承宗歪歪脖子,扬刀朝衙门大堂指道:“大,县衙老爷不让咱家过日子,我也不能让他活,都别活了!” 第七十九章 连珠箭 “刘向禹你疯了! 本县是吏部铨选陛下朱批的朝廷命官,你从哪里雇来这些亡命徒,这是要造反!” 刘承宗带人进入县衙后宅时,高显正指挥两名边军搬柴火。 知县不知怎么被他堵在厢房里,俩窗户都有人看着。 高显说:“这老狗有杆铳,进不去,得放火。” 刘承宗环顾四周,这地不好放火。 火烧起来容易,灭不了。 挨着县衙两条街全得烧了。 人家老百姓好端端过日子,受次惊吓就算了,再把人家房子点了,太混蛋。 低头一看,院子里有个尸首趴地上死了,边上还有个衣冠禽兽的跪着。 刘承宗左看右看,琢磨还是要从窗户入手,笑骂道:“妈的,怎么就没带火药把他炸上天呢,我一定要杀了他,这俩是谁?” 高显瞪着眼睛:“趴着那王八是师爷,给我背大明律,说祸及三代,老子上下三代死的死卖的卖,就剩我一个,他还敢来恐吓我! 属实聒噪,一刀剁了。 旁边是县丞,看有没有他的事,给你留着。” 县丞看上去被高显吓坏了,就连被提起官职都想躲得离高显远一点。 刘承宗转头问道:“大,关你下狱,有他没有?” 听见这话,本以为活不过今日的县丞猛地抬起头,眼中升起生的希望,连忙对刘向禹道:“向禹兄明察,我可不曾害你啊!” 刘向禹面对求情无动于衷,只是平淡摇头:“没有孟县丞,狮子,不要为难他。” 看父亲这表情,刘承宗就能猜到个大概,转过头道:“所以你就啥也没做,只站一旁看他们坑害我大?” 但凡这位县丞在中间说过什么好话,父亲求情都不会如此平淡。 “我怕,我没有办法,张千户要捉,典史也要捉,知县更要捉,我去问知府大人,可他也说向禹兄还喜爱骂人,是苦头没吃够。” 孟县丞哀求道:“我只是佐官” 刘承宗转头神色古怪的看向父亲,刘向禹的表情也有点尴尬。 问谁都不该去问知府啊,刘向禹上次入狱就因为诅咒知府。 这次又骂知县,哪怕知府不知内情,也绝对没有好话。 “起来吧,这事不怪你,不过。” 刘承宗话说一半,眼睛死死盯着厢房,压低声音道:“你得帮我个忙,去敲敲门,大声同他喊话,一定要让外面张书办听见,也一定要让知县开口说话。” 正在此时,蔡钟磐上前凑到刘承宗耳边小声道:“狮子,府衙那边的衙役要过来了,我带囚犯挡住他们,你快点!” 刘承宗点头面色如常,继续对孟县丞温声蛊惑道:“你不帮我,我只能杀你。 你帮我,肤施县官都死了,就你一个,你说了算。” 刘承宗先抬起斧头,再抬起短刀:“去让他说话,做代知县;或者死在这,做孟县丞。” 蔡钟磐在召集人手,衙门里乱糟糟的。 知县隔一会就在厢房里叫骂一声,刘承宗的提议听起来多此一举,却让孟县丞紧张惊恐地睁大眼睛:“你跑了以后回不来,为何害我?” 他能听懂刘承宗的意思。 共犯! 刘承宗不回话,只是伸手找郭扎势要来弓箭:“三。” “你想让我做什么!” “二。” “我,我做。” 孟县丞站起身来,朝厢房门走去,边走边大声道:“王父母别放铳,是我!” 刘承宗满意地笑了,自箭壶抽出三支箭夹在手中,朝厢房窗边走去。 “孟县丞,他们没杀你?我就知道他们不敢杀你,很快,刘向禹你听着,很快卫所官军就会杀进城来,你们逃不掉!” 刘承宗先走到左边窗外,侧耳倾听,举弓估计了一下大概距离,又踱步绕到右边窗外。 再抽出三根箭矢插在身前,闭目静听估计方位。 “对,这些恶贼!百死不惜!” 孟县丞这句瞪眼怒骂,多少得夹带点个人感情。 “孟老弟你不要怕,他们” 厢房里的知县刚说出半句话。 窗外刘承宗张弓搭箭,一箭c两箭c三箭,接连射出。 箭箭破窗而入。 就在刘承宗俯身抽出地下箭矢时,室内传出一声惨叫,随后是接连不断的惊呼痛骂。 紧跟着,室内传出一声铳响。 砰! 铅丸打碎窗棂隔断,擦着窗边破空斜斜飞出。 几乎同时,另一侧窗边,高显飞身撞破窗户,扑入厢房。 室内的惨叫停了。 木门洞开,高显把鸟铳拿在手上端详片刻,递给郭扎势,转头道:“中了一箭,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弓少呗。” 刘承宗扒头往里望了一眼,见那知县正被箭打在腹部,又叫高显补了两刀,倒在血泊中,让他胸中郁气出了大半。 他轻松道:“多带五张弓哪儿还用听他在哪,费这事呢,直接乱箭射死。” 衙门口铳声放响,有人远远喊话听不真切,多半是府衙的衙役已经杀到。 “射塌天这么久还没进城,走,咱们再杀一阵,击溃他们去寻张千户报仇。” 说罢,刘承宗招呼郭扎势保护好刘向禹,走出两步又转头折回,拍拍孟县丞道:“县丞,你记住,黑龙山可以没,刘家庄谁也不能动,否则我有命回来,遭殃的不光你一个。 去吧,找找知县藏的银子,丢什么东西尽管推我身上。” 说罢,刘承宗踏出大步带人走出后宅。 孟县丞此时哪儿还有心思去找银子。 回头看了眼厢房倒在血泊中的知县,再看刘承宗等人离去背影,膝盖一软,身子靠墙滑下,缓缓瘫坐在地。 自后宅走到正堂,就听人声嘈杂,竟是囚犯们被围堵在堂中,全靠两条桌案撑在门口,几人倚在门边持棍棒腰刀阻挡。 衙门外,数十衙役与十余名巡检弓手已列起阵仗,前有盾牌后有弓箭,还有个不知从何而来的巡检官,扬刀指挥他们。 这敷政巡检司的巡检官昨日带几人入城公干,正撞上这事,眼看县衙外打成一团,便去府衙集结衙役。 囚犯在衙门外同他们交战,还没够着就被射伤三人,众人不敢抵挡,旋即退进衙门。 蔡钟磐虽有支手铳,偏偏离远了打不准,连放两铳都空了。 舅舅有点慌,说道:“俩跑出去投降的囚犯被劈头乱刀砍死,投降都不要,现在怎么办?” 刘向禹道:“狮子别冲动,后宅上房能跳出去。” “没事,大去后边坐好,看好你家狮娃本事,扎实把刀拉出来。” 郭扎势闻言先扶刘老爷到堂内坐下,随后取了那口马牙镔铁雁翅刀,拔出寸许,将刀阻截铜露在外面,捧刀鞘靠在肩头。 “撞上了,该着他命窘!” 刘承宗扯开腰间牛角革带,脱官袍弃在地上,搭上支雕翎快箭,在大堂门口飞身跑过,窥见那巡检官位置所在。 几支箭矢哚哚钉在门窗室内,两支箭正打在正堂门头,将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打落,砸在地上碎成三段。 与此同时,刘承宗再度于门边闪出半个身子,拽满了弓,飕的一箭射出。 巡检官掩面大叫一声向后仰倒,左右赶忙去救,那箭钉在面门,泊泊鲜血正从指缝流出。 堂内,郭扎势推出刀来,却见刘承宗靠在门后仰头大笑不止。 他说:“你们听,饥民进城了!” 杂乱的脚步声远在天边,奔涌如雷。 刘承宗收住笑容,握刀柄缓缓抽出雁翅刀,手掌在刀背精美花纹虚抚,换双手持握,面容凛然。 “谁敢随我出去,杀他们个抱头鼠窜!” 第八十章 奔流 吼声暴起。 知县橛纽官印从县衙飞出,将九叠篆用朱砂印在巡检弓兵的脸。 安塞城的杀猪匠高举公堂书案,把朝廷威仪在肤施县的象征砸入人群。 这份官威由实木制成,重八十斤,无人能挡。 砸进人堆,折骨催筋。 公堂书案后,一个又一个身影手提利器奔踏而出。 刘承宗奋勇争先,踏着公堂案跃起身,又重重踏在盾牌上跃入人群,直把持盾衙役踏得跪砸在地。 他就像一颗炮弹,越过衙役阵线,重重砸在后方巡检弓手身边,顺脚踢翻一个。 这年月巡检弓手也凶得很。 左边一人来不及拔刀攥着弓也要抽他,右边那个直接用箭硬捅。 两害相权,刘承宗选择硬挨一抽,挥刀把拿箭的劈翻,这才回身把那弓手连人带弓一并砍了。 可他身边敌人实在太多,忽感耳后破空声,也不敢回头看。 匆忙缠头格挡身后兵器,哪儿想到那竟是个不讲武德的锁链。 这下可好,雁翅刀没缠结实,链子的棱形铁头还顺手把先前被踹翻c刚站起身的弓手脑瓜子砸开。 刘承宗可有好几年没见过这样的好队友了,更绝的是这人一锁链甩死个队友,竟丢了锁链拔腿就跑。 这可让他舒服了。 衙役的锁链,咱也是练过的! 抡刀隔开与巡检c衙役们的距离,刘承宗一手持链手提刀,锁链抡起护住一边,与雁翅刀配合快速跳出圈外。 这些被他拖住的巡检与衙役,再回过头,战局已全然不似方才那样轻松。 囚犯们发了疯地往外冲,更有高显c郭扎势等人作为先锋,双方居然打得有声有色? 囚犯们的兵器太差,个人按人家一个衙役还够呛能按住,居然还有拿惊堂木给人脸上招呼的。 刘承宗无可奈何,只得再度提刀奔入战团。 这次就没陷阵营的感觉了,轻松不少,许多衙役被囚犯拖住,根本顾不上他。 余下几人,注意高显就顾不上他,拖着他就没人对付高显。 好叫他在人群中神出鬼没,这边偷个腿,那边划个裆,下绊子倒了这个,抽刀子补了那个。 转眼间,幸存的衙役们不敢打了,纷纷想尽办法逃窜。 刘承宗也没追,他稍喘了两口气,看见承运正从街对面店铺走出来。 非常吊诡。 别人都打生打死,唯独承运像个没事人,身上连一点尘土都没沾,手里甚至还拿了只炖羊蹄,边啃边走。 “你,你刚才在哪呢?” “二叔,没事真是太好了。”刘承运恭恭敬敬收了羊蹄,先给刘向禹问好。 随后才反手一指来时铺子,一脸无辜:“就在那坐着啊,本来曹大哥让我给你报信,可突然来了一群衙役。 我又不会武,也不敢过去,店里有吃的,店家还跑了,我就在那坐着吃顿饭。” 傻弟弟一脸的理所应当,刘承宗没好气道:“你这是不敢?店家都知道跑,你不知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承运白了一眼,就没接他话茬。 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 你那一身武艺,寸兵在手七八个壮汉近不得身,就差一人砍翻全场了。 你不但敢跑,甚至还跃跃欲试想跳过去打一场。 承运瞧瞧自己这小身板,吓唬个店小二,内心都七上八下的忐忑,怕人家小二哥拎棒子还手把他揍了,回头出一身冷汗。 几十个衙役民壮,那不开玩笑么。 就是想跑,也得两腿支持才行啊,腿儿都成面条了还跑呢,跑个屁。 再说了,本来在店里好生生坐着,没人注意他。 突然站起来往外跑,人家衙役还没开打,那不找着被衙役逮么? 后边衙役开打了,满地不是尸首就是血,又放铳又放箭,那不更不敢跑了。 就现在,要不是缓了会儿,承运横穿街道都走不直。 “哥,曹大哥叫我跟你说,他看见张千户了,没在城里,带兵在南门外坐着呢。” “坐着,坐着是啥意思?” “就是坐着,有四里地吧,反正炮打不着,就带兵在那坐着。” 承运也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就说:“我觉得不能从南门出了,得从北门走,他估计是想抢粮。” “抢粮?他想抢我的粮,我还 想要他的命呢,射塌天呢?” 刘承宗原本想,他先从北门出去与城外伏兵的兄长汇合,再由李万庆带饥民从南门假装出去。 最好能把张雄堵在吊桥上跑不了。 不过随着刘承运向南边一指,他的目光望过去,想法随之想法变。 “就按你说的,咱们从北门走,绕过去再打张雄。” 饥民已经够惨,不能再被利用当诱饵了。 目光尽头,汹涌的饥民潮占领了延安府城的街道。 在一个个屋檐街角,有人在站在房上c有人立在转角,高喊指路。 没有人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也没有人在乎这条路通向哪里。 人们只知道,在府城关防被夺,城门楼经过血腥厮杀后,脸上有疤的汉子举起火来。 他问,饿不饿。 他们说,跟我来。 他们就在我们中间,说粮食就在那。 就在城里。 进城。 取粮食。 粮食有开天辟地的伟力。 像黑夜里一道闪电,重新激活饥饿混沌已久的大脑。 让浮肿双腿再度迈开,像去粥厂盛粥一样。 然后一步比一步快,摩肩接踵,这比粥厂给的多。 走上吊桥,穿过瓮城,跑起来,想拿多少拿多少。 不必再留余力。 全力奔跑,冲过街道。 哪怕,哪怕官军近在眼前。 如奔腾河流撞击浮石,人潮也确实像翻涌水花停顿片刻。 只是后浪拍击前浪,自东胜门赶来的衙役色厉内荏。 连他们自己都不信,手中单薄腰刀铁尺能阻止成百上千的饥民。 人头攒动,一眼望不到头。 谁都不知道第一个朝衙役奔去的人,究竟是被挤出去,还是抱定必死决心撞击刀刃。 只知道透体刀尖儿,鲜血染红人的眼。 一个又一个或衣衫褴褛c或腹部坚硬c或下肢肿胀c或蓬头垢面的身影接连冲出。 带着对死亡无可比拟的巨大恐惧,带着对求生无与伦比的巨大渴望,带着对天灾人祸无穷无尽的巨大怨恨,带着对妻离子散无地自容的巨大愤怒。 冲锋。 迎着刀刃冲锋。 在今天的延安府,钢铁不能战胜血肉之躯。 盾牌无法防御,腰刀无法穿透,铁尺无法制止,锁链无法阻拦。 衙役被奔腾河流淹没,扯碎,碾成烂泥,肝脑涂地。 他们像孱弱家犬。 他们是凶猛虎狼。 粮食粮食就在前面。 第八十一章 誓死不救 日头偏西,张雄揣手坐在城外,越来越不耐烦。 抬头看着太阳光影,延安卫的千户挪着屁股,往树荫下挪出半步。 自打太阳出来,他就在和太阳做这样的斗争,树荫动半步,他动半步。 “怎么还没信儿呢?那帮饿死鬼该不是在城里吃开饭了吧?冯百户,问问去!” 说到饭,张千户的肚子不争气地咕噜噜叫起来。 府城有一套严格的报警手段。 曹耀才刚夺了顺阳门关防,城里那口铸于永乐年的铜钟就被敲响。 嘉岭山上南关围城里的卫军开始集结,张雄聚了三百部下火急火燎向顺阳门进军。 延安卫在上次出兵前有个预案,担心李卑等人出击没打干净,引来王嘉胤报复延安府。 群贼掠袭延安府,张雄的人在南关围城上肯定守不住,所以赶紧行军。 想赶在贼兵完成合围前进入府城。 没走多远,遇上缒城逃出来的守城卒。 说是城外饥民夺关进城,那没事了。 张雄不慌了,甚至还有点高兴。 派人又回围城又叫出三百人。 倾巢出动沿着河滩往顺阳门城关外走。 到城关传令往地上一坐,以逸待劳等饥民出来。 他知道府城有粮食,也知道饥民进城为粮食。 但府城的粮食不会给他,在城里击贼没有好处。 可如果饥民往外运粮,被他击溃,结果可就不一样了。 他打的主意,和刘承宗看见白鹰子抢围堡一样。 只不过饥民抢粮可抢得太慢了。 如今眼看都快到下午,饥民还不打算从城里出来,让张雄耐不住性子,再次派人去城墙边问询情况。 曹耀毕竟人手少,没能力肃清整个城墙上的守军,只能勉强控制南门城楼。 守军也知道他们不好对付,有些下城去阻拦饥民,还有些就远远站在城墙上,跟曹耀等人形成默契。 其实这会儿,曹耀若喊他们下城吃饭,守军多半就投了。 没多久,冯百户歪歪斜斜顶着旗盔回来,报道:“将军,城上说饥民抢了粮铺,去了预备仓,啥也弄着,刚把官仓撞开。” 预备仓是明代对义仓的叫法,主要用于应对灾荒的应急储备。 预备仓里没粮,在张雄的意料之中,他急问道:“那官仓有粮吧?” 冯百户点头道:“应该有,饥民正在城里找车c找驴马,应该是为了驮粮。” 张雄悬着的心放下来了。 守卫府城是他的责任,如果为了粮食,他可以丢掉这份责任。 但若职责丢了,粮食还没抢到,那可就亏大了。 他反复念叨着:“有粮食就好,有粮食就好传,每人吃半块烙饼。” 烙饼很薄,半块很少。 但旗军欢天喜地,他们的将军今天格外大方,早上已经让他们吃了半张烙饼。 现在可不是饭点儿,又让他们吃半张。 那是不是说,到晚上还能再吃半张? 那可就一天吃了三天粮啊! 官军,士气暴涨。 就在人们吃饭时,张雄在士卒间踱步,高声宣讲美好愿景:“弟兄们,张某只准你们一天吃三两面,不是存心克扣,实在是没粮。 张某十五石的月俸,一天也才吃一斤,你们嫂子一天半斤,我那小娃不做事,我也只让他吃三两,剩下的俸禄,可全填进你们的口粮里了。” 张雄说着,扬臂指向东北:“人家黑龙山刘举人招惹我了?还是老疙瘩的陈秀才招惹我了?我为啥害人家,没办法你们要吃饭,就他们好欺负,县衙给咱分三十石粮,就够你们吃一个月。 如今这座城,饥民当了贼,他们抢了官仓,官仓里有米粮五百石,那些饥民是大傻子。 粮食就是府衙给他们准备的,张某天天去要,都要不到手里,就每天给他们煮粥,现在他们要抢,粮食抢出来,张某带你们抢他们。 至少要抢三百石当战利往上交,抢多的,张某全给你们扣下来,往后咱每隔两天,就吃他一斤,如何?” 旗军们欢天喜地,高声鼓掌叫好。 张雄也对麾下旗军这反应非常满意:“你们有从前就跟着我的旗军,也有迷途知返的贼兵,我不敢说能让你们吃饱。 但张某一定让你们有口饭吃,我脑袋不要,也要让你们有口饭吃。 还是那句话,杀人别手软,他们是饥民可怜,你们活像饿死鬼也可怜。 如今粮食有限,有饥民在,知府那些王八看不见咱,只知道救济饥民,还想让咱拼命。 一会他们出来,看见一个杀一个,若是杀得快,跟我去东门外接着杀。” 张雄早就想杀饥民了。 他甚至还在知府衙门与官员聊过这事。 这不是丰年,各地民力已疲,朝廷也没能耐拨下赈灾粮食。 百姓田地旱荒,军屯田也一样旱荒,府城的粮食有限,明摆的事。 啥叫天行有常? 天行有常,就是这块土地养不活这么多人了,养不活,人口就会因各种奇怪原因减丁。 一直减少到这块土地能养活,就什么灾难都没有了。 知府衙门赈灾的做法,在张雄看来就是逆天。 你想逆天活人可以,可你有那么大的能耐么? 没有,没有这能耐,你想活个饥民,那就有个正常百姓被饿死。 而且依照人的地位,可能要先饿死俩旗军,才能轮到百姓饿死。 何况张雄认为,被杀可比活活饿死慈悲多了。 吃过饭再探城中情况,府城里又变了模样。 城上守军说,饥民开了官仓,还开了县库,从里头弄出兵器c战车来运粮食。 用长矛挑着c用战车推着,把一石石米粮由官仓运往西北方向,他这边看不见了。 张雄一听就知道坏了,赶忙点起部下:“快快快,他们要从北门出去,我们赶快追,千万不能叫他们先被吴千总逮住!” 北关外的围城,那可是吴千总的驻地。 尽管那家伙部下溃逃的就剩百来人。 张雄可不觉得饥民能打得过上百旗军。 部队快速行进,刚过了河滩就听见喊杀声喧天,两支部队正在城关外大战,而且人少的旗军一方竟还隐隐露出不支。 他们在尝试向这边调动。 冯百户上前问道:“将军,咱不去救人?” “不救,不救,救他干啥,他死了粮食都是咱的。” 第八十二章 不动如山 官军在府城北门的西边,一左一右排出两个迭阵,且战且退。 饥民军排出十个大队,用来自府城县库的兵器,同样以批次突击。 当一个大队被击溃。 幸存的饥民军汉被打得哭爹喊娘满脸泪,可当他们望向河滩,没有谁会逃跑。 只是捡起兵器c抹掉血泪,寻找狮子营什长重新整队,在更加靠后的位置,准备加入下一次突击。 因为他们的父母妻儿,正手提肩扛,带粮食从河滩渡河。 这是一场交易,一场在府城内完成的交易。 所有粮食,狮子营分毫不取。 每人可指认父母c妻儿c兄弟c好友,由他们背负粮食出城后渡河进山。 余者受狮子营整编,由十名什长统率,靠县库兵器武装。 向所有阻拦他们的敌人进攻。 队伍靠后用战车与粮食堆起的土山上,刘承宗观望局势。 这支数目仅有百余的官军装备不错。 看起来是府城先前为策应李卑行动而操练的旗军。 他们结出阵形,就像座石山,任由饥民大队冲击,自巍然不动。 战斗持续到现在,十个大队已轮流冲击过两次,丢下几十个伤亡饥民在阵前。 而官军那边,除了刘承宗看见他们拖了两具尸首收入阵内,饥民再无取得其他战果。 但官军是人,人是会累的。 由人组成的阵型不可能坚如磐石。 他们吃不饱饭,已经很累了。 刘承宗向粮山下问道:“准备好没有?” “时机已到?” 曹耀往身上套着县库得来的锁子甲,把知县那杆鸟铳递向身侧,端起一具大弩道:“早想玩玩这个了。” 从县库弄来的神臂弓。 就这玩意,杨彦昌本想卖给刘承宗,两石一具。 他们抢县库得了七具。 三个规格,最轻的九十斤c中间的一百二十斤c最重的一百五十斤。 刘承宗自粮山上跳下,也往身上穿锁子甲,同样提起弩来,奚落道:“你那力气拉得开么?” “嘁,你能撑开,我就能撑开。” 曹耀说着,给手上包了块布踏弩上弦,憋得头面涨红:“搭上了!” 刘承宗接过布垫,也同样踏了具弩,对左右道:“西边有五六百卫军在观望,一会都别恋战,帮大队打出缺口就退。” 他们有四十余人,基本上还是夺城关与攻县衙的人手。 每人身边配俩拿盾牌短兵的囚犯,组成三人小队,作为撕开阵线的攻坚力量。 曹耀朝那边看了一眼,笑道:“三四里地,够咱打一下了,张雄来了,你不正找他呢。” “我是找他,可我哥还没过来,那边有炮,打起来没还手之力。” 片刻,刘承宗等人都收拾好武器装备,四十余人组成单独一队,在他的率领下步入战场。 指挥十个大队依次进攻的李万庆看到这一幕,在阵后跑着鼓舞士气,向各各什长道:“三队五队八队突击,余下六队准备!” 九队尚在接敌,留下几具尸首再度退下,饥民军士们已无力再进行突击。 他们的体力比官军更差。 很快,九个大队各自散开,勉强能看出是三队人为前锋,六队掩杀的阵势。 官军也感觉到饥民准备进行决战,个个强打精神。 军阵当中的吴千总内心产生动摇。 他已经破口大骂了不知多少次,大量友军分明在侧。 只要张雄率军掩杀过来,这支由饥民组成的队伍就会立即溃败。 明明是怎么打都不会输掉的战斗。 偏偏,张雄比他还不动如山。 吴千总气得银牙咬碎,内心无比动摇,死死盯着西边城墙根避荫的那支部队。 如此军中耻辱在侧,让他率部下浴血奋战变得毫无意义。 最惨的,是他心中无比清楚,自己只剩死路一条。 打不过饥民是死,打过了饥民张雄来争抢战利他还是死。 甚至就连逃跑,就算饥民让他跑,张雄回头也会恶人先告状说他逃跑。 上次部队被流贼冲散,这次再逃跑,两罪并罚他还是个死。 “被都司派到延安府真是倒八辈子血霉了弟兄们!”吴千总高高的顶了顶头盔眉庇,持刀喝道:“稳住阵线!” 麾下百总也下令道:“举矛!刀盾手准备!” 一排排矛阵被架好,旗军的手臂发抖,已无法稳定持握丈八长矛,矛头不停晃动。 刀盾手低伏了身子,蹲伏在矛丛之下。 有些左手握盾持刀,右手反攥仅剩的标枪。 有些已经没有标枪,只能左盾右刀,在圆盾上方露出半个脑袋。 眼神死死盯着散乱却像排山倒海般的饥民阵线。 五十步,没有箭矢发出。 弓弩手的箭矢囊早已放空,只能提腰刀立在阵后等待接战。 二十步,零星几声铳响。 三眼铳已经打完,快枪手给长杆火铳装上铳枪头。 十步,最后几支标枪掷出。 弹矢已尽。 两翼的饥民头目高声呼叫,分别冲击两侧。 饥民自地面尸首手中掰出长矛折断,嘶吼着向阵中掷出。 石头c土块c斧头和木棒在空中飞掷。 人们再一次拼命挥动兵器砸偏长矛,挤入矛阵之下,与刀盾手短兵相接。 随后更多饥民大队涌上,让列阵旗军手忙脚乱。 惨叫声c嘶吼声c咆哮声c求救声与命令在接战前线交杂。 人们潮水般涌上,再如细流般溃逃。 就在此时,一支组织更加严密的小队出现在战场正中。 刘承宗肩扛大弩,被郭扎势与老兵护在左右。 同样被保护在中间的曹耀与高显跟他齐头并进。 他们推进至二十步,七张神臂弓在盾手的保护下向军阵前沿投射。 弩矢透过低伏的刀盾手,在其后长矛手的身上打出血洞,于空中带出一条细细的血线,贯穿进第二个人的身上。 长矛再无法支撑,连同尸首重重压垮身前的刀盾手。 大弩被丢在地上,曹耀抢过左右鸟铳,吹亮火绳朝着阵中再放一铳。 高显持弓连发数箭,射倒两名旗军。 蔡钟磐在右翼,握刀左手下垂,右手端平手铳,边向前走,边扣下两个扳机。 两只龙头杆先后坠下,砰砰两声铳响,在阵前喷出硝烟。 刘承宗拔出雁翅刀在手,在盾牌掩护下拨开几支刺来矛头,带着锁甲哗哗响声,拖刀跃阵。 第八十三章 理想和现实的差距 战场北山,枯枝败叶间立着几个人,借蓬草遮蔽观察战场。 被簇拥者是个头扎道冠的高壮汉子,身披罩甲,抱臂望向北门外的战场。 过了片刻,他扬臂指向正中:“过天星,冲阵那人是谁?” 在他身侧,是在刘家庄短住过几日的张天琳。 “不是跟你说过了,延安府的大善人,虎将。” 张天琳朝河畔看去,道:“给百姓殿后呢,这不是他第一次干这事,早前抢秦王庄子就把粮食分给百姓。” “噢,你是说过延绥镇选锋出身,他哥接替了你的管队官。” 同张天琳对话的人恍然大悟,旋即疑惑道:“可你不是说,他们一家并无反心。 既不会给咱提供粮草,也不会与咱合兵,至多借道不会火并。 咋还没俩月,这就开始冲官军阵了?” 张天琳也正疑惑呢,他叹口气道:“你问我,我问谁去? 刘家的老爷子是举人,兄弟俩都是秀才,本来要考武举,要不是刘老爷坐事下狱,他俩没准现在都是千总了,他们怎么会反? 何况你看这架势,分明是把延安府城给抢了。” 那人后知后觉,拍大腿急道:“府城让他抢了,那咱干嘛来了?” 这人名叫王自用,延川人,号王和尚。 和陕北大多数首领不同,他没军事背景。 王自用从小在道观长大。 他的师父很厉害,在看地埋人c医治伤病c丧事超度c捉鬼画符c祈雨做法这些方面很有一套。 但这世道,人死了都不一定埋,更不需要看坟地了,得了病也无需医治,要死都是一家死个干净,没人花钱请他超度,何况光天化日人鬼同行。 祈雨又没成功过。 道观名气越来越小,师父就饿死了。 道人的路走不通。 王自用饭量大,只能想些歪门邪道填饱肚子,别人需要和尚,他就念阿弥陀佛,需要道士,就说无量天尊。 后来发现僧人的路也走不通。 他隐约有些明悟,糊弄人的东西都不行了,想混口饭吃,得跳出神神鬼鬼,弄点实在的东西给善男信女。 正好那两年跟他一块讨饭的有几个东边来的逃犯,让他接触到更加适用乱世的学说,闻香教。 就是白莲教。 当然这适用乱世不是指白莲教的传教迅速。 传教再迅速,大旱里的陕北也能让他在找到供养信徒前就饿死。 而是作为老一代造反邪教,王自用来自东边的乞丐同事,有充足的造反经验。 抢回在当铺吃灰的法剑,靠学来的拳脚,王自用在延川开始了属于他的造反大业。 从串联村庄破产农民抗税,到统率饥民破城,甚至还联合名叫混天王的首领把延川官军扫荡一空。 一切都顺利极了,直到今年夏天,王自用在劫掠大户的行军中遇到人生最大的劫难。 延川下雨了。 师父求了三年没求到的雨,他王自用造反一年就来了。 数千部众,半个时辰,在一场小雨中欢天喜地,土崩瓦解。 王和尚不能约束,他也不想约束。 他只是在雨中安静看着众人,对人们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 再不回家,雨停墒情过去,就来不及下种了。” 看人们满怀歉意向他磕头,再欣喜地背着他的军粮,头也不回飞奔离去。 他很高兴也很苦恼。 久旱逢甘霖,是人生四大喜事。 但官府不通缉几千人,只通缉他一个。 后来王自用与同样因小雨焦虑的张天琳合营。 在向北边王嘉胤传信告知情况后,二人决定向依然干旱的地方迁徙。 他们几乎与李卑同时进军,刚好错过,只是因路上东躲西藏,抵达延安整整晚了十几天。 此时城外上一场战斗已经结束,新一场战斗马上开始。 旗军的阵线被突破前固若金汤,突破后转眼崩溃。 穷途末路的吴千总,面对冲入阵中的刘承宗,非常冷静。 他早想清楚所有退路。 所有退路里没有一条,能让他像个大丈夫般体面活着。 所以他下令旗军放下兵器投降。 刘承宗突破阵线,离官军主将仅有三人之隔。 临近的 疲惫之兵哗啦啦放下兵器,抱头躲藏。 顶盔掼甲的官军主将隔着人墙,朝他惨兮兮地笑了一下,转过身去。 一柄短剑被他托在身前,由上至下从喉咙刺入,在背后肋骨间把扎甲后心镜顶起,面朝友军死不瞑目。 他不能选择怎么活,但还能选择怎么死。 几十名旗军被收降,狮子营什长们用他们的装备进一步加强战兵辅兵。 西边驻军的张千户对这样的战果非常满意,他站起身,下令道:“进军,击溃贼兵,今夜大伙吃个饱!” 狮子营没有列阵迎敌,粮食已经在他们战斗过程中运往对岸,他们不需要在这里据守。 “扎势,来不及给他脱甲了,扛着走,这身甲是你的了。” 随后刘承宗下达命令,要求十个大队向河畔撤退:“各队依次渡河,军士擅退辅兵斩,辅兵擅退战兵战,战兵擅退什长斩。” 想的挺好,一开始执行的也不错。 四个大队先后有序渡河,直到两军在河滩相距三百步。 刘承宗一直紧盯着这支明军。 张雄的军士还在行走,不知怎么后面就有人端上三门小虎蹲炮,开始在河滩扎下炮钉。 随后炮兵被骂了一顿,撬起炮钉继续扛着三十六斤的小虎蹲炮前进。 到二百五十步,这个过程又来了一遍,而且许多步兵都停下脚步。 张雄在阵前杀了个部下,旗军们这才又向前推进一百步。 曹耀在稳定军心,大声对刘承宗道:“虎将,这炮是小号,用于五十步排开几十门轮射,他们不敢近战!” 刘承宗信他的话,狮子营信,刚投降的卫所旗军也信。 他们梗着脖子列阵,直面官军。 但饥民不信。 三门虎蹲炮钉在河滩,砰砰砰三声巨响,敌阵硝烟弥漫。 瓢泼炮子穿过硝烟如雨袭来,三颗大弹落在六七十步,数百颗小石弹洒在五十步至百步之间。 刘承宗能保证没有任何一颗炮子落在他身后阵中。 但阵散了。 辅兵们还记得军令,但他们刚想杀左边先跑的以正军法,右边的人也跑了,去追右边的,全队都跑了。 五个大队的饥民,丢下兵器跃进浅河,狼狈奔逃。 临时组织起的队伍,根本无法完成这样的军令。 所有人,都开始向河中无序撤退,官军列阵压来,用弓箭火枪展开屠杀。 第八十四章 污血 军阵对战,个人武力与战斗意志无法扭转战局。 只要足够慌张,就连尺深的河水都能淹死人。 大溃逃之下,即使是装备与士气最好的数十人也无法抵挡。 只能随溃兵与追兵在凤凰山西麓,演一出仓惶逃窜。 弦音迸发,羽箭飚射,将抢夺粮食的追击旗军应声射倒。 马蹄声里,刘承宗捞起地上孩童横在马背,对妇人催促道:“不管粮了,快走!” 妇人吃力爬起,咬牙向前奔跑,脚步越来越重,连应声的余力都没有。 刘承宗回头看了眼追兵,又放出一箭,拉弓时他的小臂在颤抖,心知是射不准了。 他对妇人急道:“再跑一段,前面能进山,你进山里躲着别出来!” 说罢,刘承宗再顾不得这边,又像个救火队长般给后面的饥民c疲兵鼓劲,同时劝说他们放下些粮食来拖延敌军速度。 最后还遇上个会骑马的,把马让了出去。 有他带头,不少骑着马的军士也折返回来,纷纷把骡马让给跑不动的妇孺。 他们一边用弓弩阻击敌人,一边疯狂逃命。 即便如此,还是有许多掉队的人被官军追上。 刘承宗玩命的跑,刘承祖也在另一边拔足狂奔。 “快,快,都别掉队!快!” 只容三人并行的山脚官道上,边军c黑龙山乡兵,还有老虎腰的贼卒子合营,排成两队扛着兵器快步奔走。 他们行进速度极快,不乏有跟不上的走到道旁沟渠另一侧的荒地上,拄着兵器继续向前走。 在官道上拉出逶迤四五里地的尾巴。 每隔一段,就有骑马的边军把他们收拢起来,沿路歇口气,继续向赶路。 刘承祖在队伍最前牵马奔走,他心急如焚。 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延安卫的反应太快,刘承宗又没按照原定路线撤离。 刘承祖那到消息就已经晚了,还要另择路线,先前准备的伏击阵地完全废掉。 别提心里多着急了。 一直跑到凤凰山北麓,看见来自西面山麓间烟尘滚滚。 刘承祖才终于松了口气。 败兵的情况没他想象中那么糟。 前面甚至还有两个大队的人,前有头目领着c后有头目护着,除了累得连话都说不上,基本没怎么乱。 后面的情况没这么好,却也是各自有头目带领。 但紧跟着刘承祖的眉头就又皱了起来,兵的情况是不错,可将呢? 刘承宗c曹耀c李万庆这些队伍里的大头领,甚至还有承运,他一个都没见着。 一瞬间千百种恐怖猜测划过心中,令刘承祖怒火中烧。 随后,他看见了父亲。 刘老爷骑了头小毛驴,被蔡钟磐和几个穿素色囚服的逃犯簇拥护在中间。 小黑驴蹄子一路哒哒哒,把背上刘老爷颠得七荤八素,跑得欢快极了。 “大,我弟呢?” 刘老爷在驴背上已经吐过一次,把早上牢里喝的粥吐个干净,看见刘承祖又激动得不行,根本说不出话,只能返身指着后头。 乌泱泱的人群从身侧跑过,刘承祖向后面看,只能看见层层叠叠的人头。 无需下令,刘承祖随手一指,跟随他的边军就明白是什么意思。 人们让开官道,马队在路旁荒地牵马列阵,刀手矛手也在边军指挥下列队准备反冲击。 还有几个肩扛锄头c铲子的黑龙山农家子就地刨土,给他们那门涌珠炮堆出个支撑打放的小土坡。 另外有几个人,跟着饥民队伍跑过去,把他们收拢起来。 刘老爷到这会才终于缓过来,稍稍能说话,就赶紧对刘承祖道:“承祖,追兵有四五百人,他们也掉队了,张雄也在后面。” 说到这,刘向禹面露狠色:“给为父打死他!” 父亲这话让刘承祖好生愣了一瞬,心想今天承宗在城里都干嘛了,看样子让父亲像变了个人一样。 紧跟着就听刘向禹重重点头道:“事已至此,再无退路。” 这无关个人荣辱,家族两代人二十年寒窗苦读,却被这卫官无事生非逼得化为泡影。 刘向禹焉能不恨。 刘承宗看见弟弟了。 在队伍的最末尾,整支队伍最危险的地方。 刘承宗c曹耀c李万庆c 高显c冯瓤等人都在那,他们护着最孱弱的饥民,与追击最凶狠的官军战斗。 然后逃跑。 可只要他们一跑,就会有饥民被追上c被杀死。 队伍里已经很难看见孱弱妇孺与老人了。 官军的追击队伍,也被拉得极长。 见到这一幕,刘承祖当即下令马兵上马,大队推进。 那门小炮已经不是制胜关键,生力军才是! 奔踏的马蹄声里,刘承宗看见兄长率十余骑自田地与河滩奔袭而来。 这一幕让他浑身发软,差点让他松了心气瘫坐在地。 好在,他的心里还有怒火。 此时他模样狼狈,发巾不知何时脱落,披头散发。 头上在渡河时被虎蹲炮打出的石子砸破,满身的血汗混在一起,还有不知从哪蹭来的泥。 腰间革带在逃跑时也不知何时落下,弓箭囊与刀鞘都一起无影无踪,只剩手上还握着数道缺口的雁翅刀。 马兵在侧翼放出箭矢,顷刻间将最前沿几名追兵射翻。 随后有人擎着线枪冲上官道,将一名卫军顶着戳在黄土山体上,撒了线枪跃下马来拔刀便斩。 战马还没跑出两步,缰绳就被返身奔走的刘承宗拽住,他返身上去,腿一软趴在马上,稳了稳才控马向河滩兄长处汇合。 刘承宗扬刀道:“哥,张雄那王八就在后头,仗着人多像撵兔子一样追了我十里地!” 刘承祖看他狼狈,攥着弓道:“还能打么?” “能!我累他也累。”刘承宗撑着马背换个坐姿,回头看了眼骑兵们,高声叫道:“跟我去收他的命!” 来自鱼河堡的骑兵齐声应和,催动战马自河滩快速掠过争抢战利的卫所旗军,向来路快速奔袭驰骋。 张雄尚在后面催促士卒继续追击,这一路下来他越追心里越害怕。 刘家父子比他想象中不好惹得多。 早知他们通贼又通匪,连府城都敢抢,张雄宁可去讹那些在别处做官的乡绅也不敢惹黑龙山啊! 越是如此,他越不敢叫刘承宗跑了。 否则有这么个人在山里钻着,他将永无宁日啊! 可旗军看见粮食就走不动道,何况体能都已经到了极限,根本没力气也没动力继续追击。 突然间,他听见轰踏马蹄声自前方传来。 只一瞬间,就叫张雄脑后寒毛根根立起,本能地向后拔腿就跑。 一支羽箭飞速射来,正钉在他转过的后背,透甲锥箭头穿透甲片,扎得他后背生疼。 可此时哪里还顾得上疼?跃过拦路粮袋夺路而逃。 就在此时,他听见身后传来犹如厉鬼索命般的咆哮:“张——雄——!” 仓促之间,他只来得及转过半个脑袋,就觉身子一轻,视线先是向上飘动,翻了个跟头才向下落去。 只看见马背上锁甲素衣染血的骑兵背影,那披头散发的青年微微侧脸,眼中闪着仇恨与愤怒,挥手将雁翅刀上污血甩掉。 第八十五章 狮子营将 关于那场战斗,刘承宗最后的记忆,是打扫战场时红旗朝他跑来。 骑上马背,他就睡着了。 至于自己是如何跟队伍走,怎么躺在地铺上,一概不知道。 他从没如此疲惫过。 没有人来打扰他,他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直到被腹中饥鸣吵醒。 四周光线昏暗,他撑着胳膊迷迷瞪瞪环顾左右。 这好像是个庙,庙里供奉着龙王,有几个人在旁边点了篝火,正小声聊天。 眉点梅正在怀里卧着,小钻风离得稍远一些,它已经起身,叼着根骨头棒子看着自己。 “东家,醒了” 郭扎势光着膀子从庙外进来,胳膊不知哪里伤着,用净布缠着,看他醒了赶忙跑出去。 没多久,打来碗水放在旁边,又去盛了小米粥c腌菜,卷了四张烙饼:“还有菜,凉了,我让人给热热。” 刘承宗边喝水边摆手,含糊不清道:“不用热,拿来,都拿来这是哪里” 凉了的黄瓜炒肉被端上来,用烙饼卷着吃起来让刘承宗格外满足。 郭扎势说,这是曹耀在山里的窝。 昨日刘承宗在斩杀张雄后退出战场,伏在红旗背上睡过去,但战斗和打扫战场的工作直到傍晚才结束。 张天琳的马队在傍晚加入战斗,把张雄的残部堵在凤凰山西麓,随后他们又进攻了延安府南北两座卫军围城。 两座围城加一块只有三十多名守军,北关围城望风而降,被运出不少兵器物资。 南关围城的守将,防守意志坚决,用白银五百两保住了延安府左近最后一座官军据点。 嗯郭扎势说守将,名叫杨彦昌。 整整两天,延安府的局势都非常混乱,杨彦昌当不成逃兵了。 知府在刘承宗复仇当日骑墙跑到府衙隔壁的民居躲避,下午才敢出来稳定局势,待城外战事结束,急招南关卫城的守将入城。 杨彦昌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延安府的临时守将。 杨鼎瑞没干什么正经事,就在战斗结束后出馊主意,安排刘承祖带卫军尸首去城外。 跟守将杨彦昌打了场假仗,扔下吴千总和几十具卫所旗军的尸首才离开。 他们估计杨彦昌这次肯定能捞着实授军官了,弄不好能直接当千户。 吃过饭,肚里有货的刘承宗才觉得自己活过来了,他大口喘着粗气,让郭扎势把他扶起来。 昨天从早到晚先后打了七八场战斗,今天身体状态差到极点,胳膊不是胳膊c腿不是腿,浑身酸疼又无力,手都抬不起来。 但他的心情非常好,问道:“那我们现在有多少人,有一千人了吧” 郭扎势摇摇头,这些事他可不知道。 把刘承宗放到墙边,出去没多久带着拿账本的承运进来。 这是个知道事的。 “二哥你可算醒了,睡一天一夜,是想吓死我们啊。” 刘承运见着他,使劲松了口气,咧嘴乐道:“哥你想知道啥,弟弟告诉你。” 刘承宗站着也累,索性回去坐在地铺上,问道:“狮子营现在有多少人” “你睡觉这会,二叔跟大哥还有几位头领,把队伍重新编了,别急,还是按二哥你定的规矩。” 刘承运笑道:“妈呀,现在整个延安府谁都不敢惹你,你知道队伍里都怎么说你么 说刘老爷的二少爷是活吕布,寸兵在手百夫不挡,片甲遮身千人难敌。” 承运说得有声有色,把刘承宗乐得仰头大笑:“什么活吕布,这名号不好听,你就说吧,队伍怎么编的” “高三哥把狮子营的编制告诉二叔,然后人们见缝插针,对号给自己安排官职。 前哨哨长是射塌天李万庆,后哨哨长舅舅当了,中哨哨长大哥不让别人做,左哨哨长本来说是曹管队,但他不当,让给了什长冯瓤。 右哨的哨长是什长高三哥,曹管队说别人对炮都鸡毛不懂,说营属炮哨长必须是他。” 刘承宗笑道:“合着他们是先把哨官都占了,哪儿有三千多人。” “你别急呀,我还没说完呢,还有二叔,你那狮子营不是有个营属的师范队么,二叔是师范队长,还拉杨先生做队副。” “不是,我大做师范队长” 刘承宗愣住,摊手问道:“他当师范队长干嘛啊,还有杨先生做队副,我他们是想教人知书学礼” 其实这么一想挺好,只不过和刘 承宗最开始的设想不一样。 他心目中的师范队,是一个以招降军官组成的八十人军官团,专门讨论战略c培训军官以及加强士兵训练用的。 这个编制好像在刘老爷心里,变成了流寇私塾。 说着,承运先指向郭扎势,再指向自己,笑嘻嘻的拱手抱拳。 “现在就差营属工哨没人,郭大哥,营属家丁队长,还有我,二叔新加的编制,营属辎重哨长,刘承运。” 好家伙。 刘承宗在心里算着,每哨五百人c再加上百人编制的营属家丁c八十人的营属师范,满编的狮子营是四千一百多人。 他目光在承运c郭扎势脸上狐疑地看过去,问道:“光占哨官了,有那么多兵” 承运翻开账本,答得非常果断:“没有,前后左右中,及炮c辎重七哨,战兵额定七百,实额五百四十,缺额一百六十。 辅兵额定一千四百,实额四十四,缺额一千三百五十六; 辎重兵额五百六,实额四百二十,缺额一百四十。 塘骑c家丁,全营额一千一百人,实额两人,为家丁队长郭扎势c队副韩麟。 噢,韩麟就是那个在府城跟你杀人的老兵。” 刘承宗乐了,合着现在就一千出头的人。 这还挺让人高兴的,他更害怕八哨满编,一下冒出四千人,用不了多久他们就没粮食了。 他笑道:“你们把哨长都占了,那我呢” “你给你留着位置呢。”刘承运正色道:“狮子营将,刘狮子。 就这一帮哨长c队长,都因为你才凑在一起,除了你,谁当营将李万庆都得扯杆子走。 换了李万庆,咱家人又不服气。 更何况,干的两件大事,攻王庄堡c延安府劫狱,都是你一手策划,最后都成功了。” 刘承运说罢,脸上笑意渐渐收敛,他抿着嘴道:“而且这不是好差事,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摆在面前,后面我们该怎么办 等大哥和那两个延川的首领回来,二哥得跟他们议一议,是留是走,是战是降” 第八十六章 摧毁根基 张天琳和王自用,跟刘向禹c刘承祖父子去刘家庄了。 他们要搬运劫掠王庄所得的粮食。 所幸二人部众不过千余,有攻破北关卫城的收获,只需一点补给就能支撑几日。 王和尚见刘承宗第一面,脸上写满了羡慕:“我若有你的能耐,想来在延川好几次都该反败为胜。” 在曹耀的老巢里,刘承宗笑着朝二人拱手打了招呼:“张管队,王首领。” 王和尚仰头大笑,抬手在人们中间画了个圈:“可不敢当,如今咱们仨,你是兵精粮足的大首领。 北边横天王的好友不沾泥,手下有个叫夜不收的头目跟你一样,能趴在马背上睡觉。” 刘承宗一听,就知道这王和尚没当过兵。 趴马背睡有啥稀奇的,在花马池刘承宗还见过巡逻的老兵边走边睡,睡觉还会沿巡逻路线拐弯。 人类这种东西,只要够累够困,啥事情干不出来嘛? 曹耀这占荒山老庙的山寨很不正规,连个聚义厅都没有。 几人只能在山头上席地而坐。 张天琳先说明了延川情况,又介绍王和尚的情况,随后才道:“延安如此,我估摸延绥西路还会发兵,虎将觉得,咱能对付李卑吗?” 说到这,过天星有点不好意思:“我俩都没见过李卑,但见过老回回,李卑把老回回撵到口外,这人很厉害。” “我觉得打不过。” 刘承宗认输认得非常自然:“如果还是那二百人,让我跟他打,仨月以后还有可能。” 如今他手底下这千把号人,来源并不复杂。 延安卫旗军大概一二百,李万庆c黑龙山能占到二百,有三百人来自饥民,剩下全是老回回在黄龙山的贼卒子。 其中只有黑龙山百十号人受过正经训练,又是宗族血亲,可靠有力。 这百十号人经过武装,对能吃饱饭的卫所旗军有一战之力。 其他人就不行了。 延安卫旗军每天三两面,倒是对兵器熟悉,但人均营养不良加夜盲。 老虎腰一百多来自李万庆的部众精简,可底子那么差,再精简也没啥用。 至于老回回在逃窜时掉队的部众,更不用说了。 人均常败将军,在黄龙山被李卑击败,逃窜到延安府。 一半在老虎腰加入狮子营,另一半被张雄收进延安卫。 昨天又被刘承祖击败,也加入了狮子营。 士气c体能c训练c纪律,要啥没啥,投降已成习惯。 打顺风仗抢个土围他们拿手,跟正规军阵战就算现在,有人大喊一声李卑来了,他们就能拔腿跑。 张天琳道:“那你是什么意思,咱们跑?” “我听承运说,两位首领有和我合营的想法。” 刘承宗摇头道:“如今我抢了延安府,是众矢之的,朝廷没多久就会派兵讨伐,这时候跟我合营,恐怕并非好主意。” 他顿了顿道:“我想问问,两位首领起兵的目的是什么?” 张天琳与王自用对视一眼,都皱起眉头。 王自用道:“我听不懂你说的啥意思,啥叫合营不是好主意,就是叫我俩走?” 张天琳则道:“我不是跟你说过,官军剿我家,我就跟他们打。” “不是让你们走,我刚睡醒,只有个大致想法,还不完善延川下雨了,没有起兵的土壤,所以你们到延安来。” 刘承宗伸手在黄土地上依记忆画地图:“北有延绥镇c南有西安府,这两处都屯有大军。 延安没有官兵,抢王庄堡的粮食还不少,我们合兵两千,带粮走的慢,不带粮,这些粮食就浪费了。 何况我认为,我在府城做的事,会鼓舞周边强盗c山贼c流民c饥民这些人的勇气,他们这几天就会集合起来抢掠富户。” 说到这,张天琳抬手,接话道:“已经有了,南边有个闯塌天刘国能,昨天晚上抢了个堡子,东边有人放火把地主家院子烧了,号曹操还是什么东西。” 啪。 刘承宗兴奋地鼓掌道:“这就对了,闯塌天我认识,曹操不知是谁。 咱们在造反,在整个陕西,朝廷统治能力尚未崩溃,我们无法处处补给,守险地割据一处是自寻死路。” 说到这,刘承宗有点后悔,昨天他出城前该多去知府衙门一趟,把知府衙门里的官员也统统干掉。 还是没跳出顺民的思维里,不 够果断。 刘承宗问道:“不知两位首领对当下局势有何想法?” “你也说了,割据一处是自取死路,那就跑呗。” 张天琳一开口就老长跑选手了:“反正就是比一个快,快抢粮食,快快逃跑,官军收到消息,我们已经跑向别处,让他们疲于奔命,即使被追上,我们聚在一起,活命可能还大点。” 王自用也接连点头。 看他俩都是这意思,刘承宗放心了,这才说出自己的想法:“我以为,光跑不行,要有目的。 没有目的的流窜,是流贼,有目的的流窜,是反贼。 朝廷已经烂到根了,要推翻它,推翻它的前提是有军队c得民心。 军队的兵器c铠甲c粮食,依靠抢掠早晚有抢不到的时候,所以要建立朝廷。 但没有剿灭围剿官军的能力,我们就连村庄c山寨都守不住。 所以流窜的目的是破坏!” 刘承宗反着推导,一点点理顺自己两个时空记忆的思路:“破坏朝廷在地方的统治,从村庄开始,帮助百姓抗粮抗税,这个王首领搞白莲的最熟了。 最好能让百姓自发给我们通报官府消息。 从肤施县开始,今后县中主事的是孟县丞,有事派人进城威胁他;在朝廷派将之前,延安卫的杨彦昌给我卖过兵器,可以跟他保持联系,收买来透露朝廷军情。 不是一条心的,就把他们干掉,在村庄扶植我们的人。 从现在起,贪官污吏表面上是我们的敌人,实际上他们和我们干着一样的事,都是在摧毁朝廷的统治。 村庄都是我们的人,政令不出县城,官军来了,就发动百姓逃难,等他们走了再回去,官军到我们地面就无粮补给。 此消彼长,就算精兵强将,胜,我们能集中力量将之消灭;败,只要大旱仍在,我们就有招兵的土壤。 延安府,就是我们尝试这个方法最好的地方。” 王自用听得一愣一愣,就差鼓掌叫好了。 张天琳不一样,他真吃过建立根据地的亏,对这天然有种十年怕井绳的感觉,问道:“虎将,你说的这些是以后,能不能成还两说,可很快官军就来了。 你就指望黑龙山c刘家庄来饿死官军?” “这是最关键的一点,所以我才说,合营不是好主意,我不是让你们走,你们走了朝廷还会来找我。” 刘承宗顿了顿,站起身来活动手臂:“他们想杀的,是延安府攻城杀县官的刘承宗,可不是张天琳和王自用。 今天承运问我,是留是走,是战是降。 我的想法,也留也走,不战也不降。 你们照顾好我家人,我去抢土围,把官军引到别处去。” 第八十七章 九斤半 “太危险了,太危险了,你就像个疯子!” 曹耀嘴上说着这话,抬手让部下顶着长盾牌把一溜小炮在金明驿的土城前钉好。 “你不是早就想跟朝廷干么,这不,我遂你的愿。” 刘承宗笑着在马背上坐直了,土城喊道:“驿站里的弟兄听着,我是破府城杀知县的刘承宗,到这来只求马匹,识相的快把城门打开!” 边地的驿站就像个小城堡,有些甚至还在隆庆年包了砖。 这座金明驿相对来说防御力量很强,在延安府遭受围攻时可作为城外犄角。 刘承宗这次出来,带了三百战兵,分别为冯瓤的左哨c高显的右哨,还有曹耀的营属炮哨。 在他的计划里,是毁坏驿站,以此摧毁陕西的情报传递系统,还能劫掠到粮草c马匹。 驿城不好攻打,这种方千步的土堡不易对付。 不过他有两个优势。 一是炮哨从卫所弄了不少火炮。 中型火炮带不动,他们只有十门三十到六十斤不等的小炮。 能轰击城上守军。 第二嘛,大明圣君崇祯皇帝裁撤了驿站部分员工,陕西万余驿卒下岗。 所以刘承宗认为现在城里守军很少,有战斗勇气的人更少。 但他错了。 他的话音刚落,城头上就传来驿卒叫骂:“老子废九牛二虎之力才没被皇帝裁撤,你个狗娃又来打驿城! 弟兄们,跟这帮砸饭碗的干到底!” 土墙上一片骂街此起彼伏,至少二十个驿卒汉子搭弓上箭。 直接把刘承宗和曹耀骂愣了。 怎么跟想的不一样呢? 刘承宗苦口婆心,朝土城上驿卒劝道:“一月六钱工食银,死在这值吗?” “放屁六钱,就三钱!” 噫! 给刘承宗气得,你奶奶的,自己钱被贪了,还有脸纠正我的错误。 还是曹耀比较狠:“朝廷规矩六钱,你们驿丞贪钱啦!把他推下来,我替你们宰了他!” 城上又骂了两句,不说话了。 片刻后,城垛人影乌泱泱退下,没多长时间就传出打斗与喝骂声。 刘承宗立刻抬手下令。 左哨冯瓤带人贴近,持钩爪抡上城头开始攀爬。 右哨高显率部持弓弩贴近戒备,待冯瓤等人开始上城,也投出钩爪攀爬上去。 没过多久,金明驿城的大门打开了。 早前在驿站上骂人的驿卒,被高显按着脖儿押出来。 他生得活脱像个兵马俑,嘴上兀自叫个不停:“老子骂错了?他娘的,这世道就是不让好人活!” 刘承宗打马两步,见这人衣袍带血,让曹耀先进去收拾战利准备拆城:“高大哥放开他吧。 这不是个好人能活下去的世道你又能如何,会不会骑马?” 高显闻言往前一推,撒开手来。 这驿卒被推了个踉跄,脾气挺大,活动脖子,白了刘承宗一眼:“嘁,真有意思,我驿卒我不会骑马? 我还会射箭会使红缨枪呢,你先别杀我,下来咱俩打一场,看我不打的你满地找牙!” 一听这话,周围炮哨的战兵爆发出一阵欢快的哄笑。 尤其几个前几天还在张雄麾下做旗军的战兵,更是想起千户脑袋被刘承宗一刀削飞的画面。 长这么大,没见过临死前还讨顿打的。 人们脸上笑容耐人寻味,看得驿卒心里直突突。 他心说这帮人怎么看着那么变态呢,首领要挨揍还这么开心? “打个屁,谁有空跟你打架。” 刘承宗也乐了,在马背上微微扬头,对被战兵押出来的驿卒们道:“旱年里,三钱月银,父母妻儿都在家饿着肚子。 都是家里顶梁柱,我不杀你们。 想回家,堡里粮食能拿走多少就拿多少,我只要驴马。 有人问起,就说刘承宗把这抢了。” 说着,站时间太长了,红旗扭动身子打断他的话。 刘承宗勒着缰绳在原地缓缓兜转一圈,身体随坐骑起伏,这才再扬臂指了一圈。 “你,还有你们,会骑射的,有愿意跟我走的,保你死于非命,也包你死前爹娘吃饱娃娃不饿。” 他挥手在驿城外向里指去:“都别站着,搬粮牵马!” 前一刻还处 于敌对状态的驿卒被释放,除炮哨战兵留在堡外,左右两哨再度折回堡内。 驿卒们稍有迟疑,直到有个汉子双目发红,浑身哆嗦着咬牙切齿,跪在地上朝东方磕了三个响头。 那是北京,是紫禁城的方向。 抬起头,他满面泪痕,对众人道:“我,我大没日子了,走之前我得让他吃顿饱饭,我不管了。” 再起身,汉子跑进驿城,再无反顾。 随后,一个接一个。 有人磕头,也有人不磕。 有人哭泣,也有人不哭。 最开始人们还会对左右说一句理由,后来不需要理由了。 刘承宗不想看这些,他尽量让自己在马背上高高昂着头,看驿城里战兵牵马出来。 三钱银子,打成球,只有指甲盖大小。 按抢粮铺那日,店外挂牌价格,够买小米九斤半。 他理解。 人类并非只在悲伤时哭泣。 窝囊。 灾难来临妻小挨饿,管你善良勤还是吃苦耐劳,傍晚回家带不回粮——那就是窝囊。 没个大男子样。 但磕头不磕头,这条他们曾驰马跑过的官道,都见证了给大明效过的忠。 有人在轻轻拽缰绳。 刘承宗垂眼,是那在驿城上破口大骂的驿卒,他有点忐忑:“我把命卖你,也能爹娘吃饱,娃娃不饿?” 刘承宗笑道:“为啥不能?” 驿卒狐疑看着他的表情,试图从这张笑脸上找到阴谋的蛛丝马迹,可思来想去,又觉得自身没啥好值得别人算计。 他干脆把心一横,问道:“你是贼,我在城上那么骂你,你不生气?不杀我?” “你叫什么?” “魏迁儿。” 刘承宗缓缓颔首,顿了顿才说道:“生气是有一点,但你骂的对,我就是来砸你饭碗的,也确实把你饭碗砸了。 但你以为只有你们的日子过不下去?我是贼,还是秀才,差点就做了武举人,那又如何,这碗饭还能吃吗?” 刘承宗没再看他,扬臂指向驿城。 “去扛你的粮食,拿上兵器,牵出匹马,跟我去下个驿站,也砸掉他们的饭碗!” 第八十八章 骡子营 七日之间。 延安的金明驿c安塞的园林驿c延川的甘谷驿通通遇袭。 府城及三县的十里铺c二十里铺c三十里铺,全被一把火烧个干净。 这火蔓延三县,直至烧进延川,毁了文安驿与向北的所有急递铺才稍稍停止。 延川并不安全。 只是因为一场大雨,百姓重新回归务农,才呈现出短暂的一片祥和。 尽管这里的土地依然光秃秃,可田间劳作的受苦人生活有奔头。 在陕北,肯在地里刨食的老百姓就没有怕辛苦的。 刘承宗的队伍在掠夺中变得庞大,招募到将近二百个好苗子。 这些人有会骑马能射箭的驿卒,还有习惯在三刻钟奔跑十里地的铺司兵。 而且还弄到三百多匹马c六百多头驴骡。 他没打扰延川这份宁静,甚至还做了不少好事。 在南塬c北塬几个村子,用文安驿得来的粮食为百姓保住一口气。 在井家沟c火烧窑等地,帮百姓抗税,就地包围c收降衙役。 还在县城南边的卧虎山花了两天,给当地百姓挖了条渠。 他不是大善人,做这些事有两个目的。 一来,是为总结c完善自己的思想。 在干旱地区与非干旱地区刘承宗在小本儿上把非干旱地区划去,写上降雨干旱地区。 要使用不同的策略。 干旱地区,可以用武力对抗c散粮招募c破坏县城c抢掠大户c攻掠驿铺等方法,来摧毁朝廷基层力量。 而在降雨干旱地区,这样的方法行不通。 只要百姓看见一丝希望,大多数人都不会把脑袋别在腰上造反,甚至连放高利贷的大户,都能得到百姓拥护。 刘承宗在笔记中写下这样的话,进一步深思解决办法。 另一份记忆告诉他,凡事都要一分为二的看待。 这种情况,就需要为百姓做好事,散粮c挑水c趁机抗税c修渠,哪怕是贼,也要以义贼的面貌出现在人们眼中。 如此一来,只要展现出比正常人略高的道德,也能达到摧毁官府基层力量,收获民心的效果。 因为就算百姓躲过干旱,躲不过干旱后的税吏与衙役,躲过他们,也躲不过要债的狗腿子。 即使运气好到把这些都躲过,他在哪里,官军早晚也会到哪里来。 干旱c大户c官府和官军。 这套连招儿威力极大,曾把黑龙山的刘举人打趴下。 刘承宗不信有人能完全挡住。 只要一招接不住,不是死鬼就是反贼。 至于做好事第二个目的就单纯多了。 他要用驿站的马,换那些富有农民的驴和骡子。 马实在太能吃了,刘承宗无法承受三百多匹马带来的口粮消耗。 兵可以当儿子养,每天吃一斤半就没人报怨,吃两斤就高兴没边儿了。 马得当祖宗供着,一天五斤算半饱,吃八斤才愿意带你跑。 骡子就舒服多了,吃上两斤东西,让干啥就干啥。 一匹马换两头骡子对刘承宗来说非常划算。 很快,整个队伍实现了人手两头骡子,狮子营成了骡子营。 当然,还留了八十多匹马,除军官二十余匹外,剩下的战马都拨给善于骑马的驿卒,组建了一支塘骑队,用以遮蔽战场。 骡子营完成全部换装那天,刘承宗集结了各什的掌令官,让他们每人捡根短棒子系在腰上。 骡子营第一条命令,除特殊命令与伤病员,任何人行军不准骑驮畜。 被发现就准备好挨短棒子抽吧。 总的来说,直到七月,刘承宗都在延川东部山区活得很舒服。 反正粮食抢够了,每天就带着人在山里行军,这走走c那看看,每天五十里地。 除了行军队列,没有进行过军阵转换之类的训练。 刘承宗只是尽量学着兄长的样子,把过去兄长教他的一些注意事项,重述给部下。 因为在练兵这块,刘承宗也就会安排人,但并不熟悉真正练兵。 曹耀倒是会练,可这人懒得练,他觉得训练农民军是出力不讨好,这帮人早晚要死,能活个几场仗也就对战争熟悉了。 到时候再教也不迟,省得浪费感情,辛辛苦苦把人教好,一场仗下来人没了,心里多难受。 这就导致骡子营在军事问题上,认知出现了断层。 刘承祖的言传身教,目的是把一般人普遍会犯的错误教给刘承宗。 刘承宗也学习得很好。 可一般人都不会犯的错误,刘承宗不知道。 他只忙着记录山川地形,方便以后打游击了。 顺便还带队伍里没出过家乡十里地的老弟兄们,看看名胜古迹,古代的石刻c赫连勃勃的白疙瘩庙和坟地。 他们沿清涧河往东南一直走,走到蛇曲,看过波涛滚滚的黄河。 更往北的地方,是延水关。 那里在秦朝就是渡口,从那只需半日,整支队伍就能渡过黄河进入山西。 在朝廷现有规制之下,陕西的官军只能讨陕西的贼,逃到山西就要由山西的剿。 黄河沿线这几座渡口,都可以作为他们来回流动的桥梁。 只不过如今摆在刘承宗面前的问题是,这地方之所以叫延水关,是因朝廷在此处设立关隘。 由一名把总驻守。 刘承宗没敢带队靠近,只是带了几个人在山上远远眺望。 这的情况比陕北大部分地方都好多的,也许是交通便利的缘故,不但兵力充足,从炊烟上看,士兵能每天按时吃两顿饭。 占据关隘c兵力充足c能吃饱饭。 这样的官军都很能打。 刘承宗没有招惹他们的心思,却没想到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 七月十二日傍晚,骡子营正在山里休息,在外放哨的塘骑通过渐退与摇旗的方式把消息快速传报回来。 有官军骑兵自官道转入延水关方向,看上去像是在传报军情,目前尚未发现官军动向。 紧跟着塘骑第二个消息传回,延川县井家沟有被帮助过的村民冒死报信,一支部队正在县城西边驻营。 这支部队由路姓游击将军统率,正将部下散布于四个村子讨要粮食。 据说这支官军在十日前就来过一次,因驿站c急递铺统统被毁,以为延川被攻陷,就撤了回去。 这次多带了些粮草,不过他们的马骡不多,还是要依靠延川县来补给。 县府已经被王和尚闹了一年,根本没有支援他们的村落,便只能打百姓的主意。 百姓跑来报信,让刘承宗大感欣慰。 内心直呼粮没白散c水没白挑。 却没想到百姓下一句,就让他差点晕倒:“虎将爷,快去把他们剿灭了吧,再抢下去村子就什么都没了。” 这世界太魔幻了。 我是贼啊,延安府最大的贼,你请我去杀人放火是在情理之中。 可让我去剿灭官军? 明明我才是要被剿的那个,但听起来还真有点心动是怎么回事? 曹耀拍拍刘承宗道:“别听他说胡话,咱该跑了。” “可是曹兄,这支官军就是来找咱的,运气好,躲山里能躲过,运气不好那就被追上,还是要和他们打。” 刘承宗分析道:“趁他们打粮散开,集中兵力打掉一部分,就算打不掉,偷袭一下再跑。” 他有一种预感,继李卑追击老回回之后,崇祯年间陕北第二次马拉松要开始了。 第八十九章 井家沟 刘承宗爬上山梁,瞭望井家沟。 他在那帮百姓抗过税,还带村民把粮长家掀了。 所以对这个村子非常熟悉。 这山沟产盐c铁c煤和陶器,长了很多牧草c药材和树木,但田地很少。 最早是个煤山,后来易开采的煤都被挖走,留下百姓在这定居,哪怕在平年,都只能靠手工业补贴生活。 黏土制酒碗c陶罐c瓦片,靠山里很差的铁矿做些农具,一车车卖出去换钱。 百姓日子过得紧巴巴,恨不得从田地里抠出去年没发芽的种子吃,官军占了这倒是舒服。 在山梁上,报信的百姓名叫井小六,指着山沟恨意十足道:“乡人都跑了,他们霸了村子,把留在家的东西全翻找出来,还煮面条呢!” 陕北这地方怪,沟壑纵横。 俩地方看着挺近,刘承宗离村庄也就一里远,但要想过去,甭管走哪条路都得绕七八里地。 官兵在村里布防潦草,除了一眼就能看见的前后哨兵,还被刘承宗发现两个暗哨。 “你看那,我哥就经常在那种位置插个暗哨。” 刘承宗对曹耀指着,紧跟着就皱起眉头,对井小六问道:“你们把马杀了,不是说卖钱么?” 村里粮长的大宅院子里支了两口锅,伙兵正往锅里下肉。 周围坐了大群军汉,凑在锅边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刘承宗这位置只能看见大牲口的骨架。 “我们哪儿舍得杀马,卖了三匹换粮食,还有粮长家那匹好马,剩下三匹没人买,官军一来,都牵进山里去。” 井小六说得憋屈,指着村里道:“那是粮长家的跛子马,它不走路也不听话,乡民带不走,官军也不能骑,就被宰了。” 说着,井小六打了个哆嗦:“宰它时候我就在那边山上躲着,这马叫的惨呀,被人拴着把刀都别断了,扎了好几刀才死。” 刘承宗对马是怎么死的不感兴趣,他问道:“知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官军,他们有多少人?” “五百!” 井小六笃定极了,张开手来:“他们让井家沟准备五百人的饭菜,我们就都跑了。” 曹耀笑得直抽抽:“这他娘的,爷爷怎么看,也看不出这有三百人呀!” 村子沿山沟一条路,东边迎山口官道,西边是进山矿场。 官军都钻在宅院c窑院里,看着满打满算二百人。 士兵数目因空饷c战伤c请假等原因,有上下浮动的区间,但正规军的中下军官数目骗不了人。 两个百总和三个队总在大宅院里喝酒,另一队总看着像被排挤的倒霉蛋,带几个伴当在村里打马转悠。 军官和士兵数目对上了。 曹耀凑过来问道:“狮子,你怎么看,下山和高老三c瓤子商量商量?” “有好有坏吧,好的是他们有两百人,可以动一动。” 刘承宗深吸口气,抿着嘴道:“坏的是他们接近满编,小六说官军由路姓游击将军率领,散在四个村子里,妈的。” 用真名是为了吸引官军注意,毕竟冒个虎将还是狮子将的名号,官军都不知道是谁。 只有刘承宗,官军知道这人把延安府抢了。 可他没想到用真名引来这么多官军。 按这比例,这游击将军恐怕带来千把号人过来找他。 不好对付。 刘承宗与曹耀等人从山上退下,路上都在思虑打了这支官军之后怎么办。 刚走到屯兵的山窝,听见马蹄声传来。 魏迁儿带俩人,控着四匹马回来,马背上还捆了个人。 到地方把人往地下一扔,摔了个七荤八素。 魏迁儿把八尺红缨枪往地上一扎,跳下马昂首阔步走过来,骄傲极了:“首领,逮了个传信的。” 他还顺手往俘虏头上一逮,揪着铁盔往自己脑瓜上一扣,看着还挺像那么回事。 “好本事!” 刘承宗笑着走过去,那俘虏嘴巴被塞了块布,身上捆得结实,罩甲背后还插着旗子。 传令塘骑。 从其他地方来的,很可能掌握路姓游击将军的情报。 他给曹耀一个眼色,让哨长冯瓤把俘虏带下去拷问。 这才询问道:“这是传令塘骑,怎么捉的?” “路上牵根绳子把马拌了,揍了一顿。” 刘承宗垂眼看去,魏迁儿 俩拳头青一块紫一块,手心还烂了一块,问道:“手怎么弄的?” “烧的,他想放起火。”魏迁儿道:“我把火折子攥灭了。” 是个狠人。 起火是大号窜天猴,烟花的一种,点着飞很高。 民间当玩具,军中用来传递警情。 尤其在夜晚,尖啸声光,能让整个营地警觉起来。 刘承宗给他找了块净布包手,随后对聚在身边的曹耀c高显道:“若无其他暗哨,他们大概会在二里外发现我们。 好在井家沟闭塞,可以堵在山沟里打,倒不用担心他们跑出去。 不过,这时间足够他们结阵,摆出阵势咱很难取胜。” 曹耀道:“何止是很难,大院门口那两辆驴车,车上蒙了布,看大小是二三百斤的东西,我估计是两门炮。 他们就地在晒场结阵,咱正好进射程。 那要是将军炮,能放咱两次,若是佛狼机,最少得吃四顿炮子。” 曹耀的意思很明显。 最近接连攻打驿城都很顺利,手下这五百来人士气很好。 即使知道要跟官军见仗,也没有明显的畏惧之心。 敌军毕竟人少,哪怕有强弓火铳,贴上去用四门小炮和他们齐轰,有略过苦战直接击溃的机会。 但两次甚至四次炮弹打放,不论三百步外的实心弹c还是百步外的散子,他们都承受不住。 思考片刻,冯瓤上前道:“问清了,全军九百余,是靖边营和靖边千户所的兵,这边是两百。 游击路诚分了四队,最远的二十里,最近的八里。” 说罢,他抬抬下巴,对刘承宗道:“来找你的。” 刘承宗笑了一下,不以为意地问道:“塘骑传送什么消息?” “例行报告,两个时辰一次。” 冯瓤刚说完,曹耀便眯起眼来,他说:“那这塘骑不回去,村里官军会起疑,时间不多打不打?” “打,他们有炮,那就不让他们结阵,魏迁,你不是说要把我打得满地找牙?” 刘承宗笑道:“胆子挺大,敢不敢跟我带骑兵把村子冲个对穿?” “嘁,这有啥不敢的,你敢我就敢。” 魏迁儿梗着脖子说得硬气,说罢却不自觉咽下口水,随后才小声嘟囔道:“我叫魏迁儿,魏迁是我大。” 第九十章 开弓 井家沟的暗哨从地坑里爬出来,跳着抖落身上黄土,朝明哨走去。 明哨在村口的房顶上,表面上全神贯注踩瓦巡行,内心早跟着鼻子飘到村里,去嗅那炖肉的香气。 就连暗哨走到脚底下都没看见。 “诶,想哪家婆姨呢!” 暗哨一路溜达过来,把弩丢在墙下,退后几步蹬起墙角拐弯攀上了房。 身边突然传来人声,把明哨吓得差点跌下房顶,把抽出半截的腰刀塞回去,骂道:“你不在哨位盯着跑老子这干啥,吓死你爹?” “老子在坑里盯着,就为让你在房上想娘们儿?” 暗哨不管许多,往上走几步拍屁股坐在屋脊上,抽抽鼻子嗅着味道,摇头道:“官道上连根屌毛都没有,有他妈啥好盯的,啥时候吃饭?” “我这不也正想呢,饿一天一夜了,火烧得真慢。” 明哨朝村里望了一眼,干脆也坐在屋脊上,面朝村子感慨道:“你看那院子,看着就像大户人家啊,两进的院子,修的真俊,就是久了点。” “可不是么,这鬼地方看着也不比靖边强,哪儿来的银子修二进院子。” 明哨站起来从房上走了两步,抬脚踢掉两片瓦,踮脚抻脖儿往村里望,说话心不在焉:“兴许祖上修的吧,我听人说这以前是有煤窑。 诶,你说,这大户好家的院子为啥修成两进,娶个好娘们儿,婆姨年纪轻轻往后宅一锁,既不让人瞧,也不让她见,活得多没劲?” 暗哨嗤笑一声:“你懂个卵子,你婆姨倒是哪儿都能去,既能在地里拉犁,还能在坊里推磨,是活得有劲,比驴劲都大。” “诶你他妈入你娘!” 暗哨看着同袍扭头骂出一句,正要嬉笑着躲打。 就看见明哨的目光已经越过他,脸上极为丰富的表情凝固,也不知看见什么,充满惊恐惊恐。 “贼,贼来了!” 匆忙间转过头,原本空无一人的村口山谷道不知何时已被人影填满。 他们像突然间从龟裂田地中钻出来的鬼怪,不知何时已逼近田垄。 几乎在明哨发出叫喊的同时,步兵潮水般向两侧散开,让开的官道上,两列马队突然提速驰骋而来。 马兵着各色箭衣头戴毡帽,持缨枪刀盾携弓带箭,各个腰悬铃铛。 离远了还听不见,可当这些战马飞驰起来,慑人心魄的清脆铃声简直要把哨兵吓断了魂。 暗哨本想翻到墙外捡弩,可这些马兵跑得太快,还没等他下去,已逼近至百步。 仓促之间,他正想回头问问明哨该怎么办,转过脸却见袍泽兄弟一脚没踩稳,从房上跌了下去,发出一声惨叫。 眼看骑兵就要冲进村子,暗哨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既不敢在房上呆着,也不敢跳下去。 等他终于打定主意跳下房子,马蹄声已传到院外,一骑当先那人掠过院子,只在暗哨眼中留下马匹鬃毛一缕赤红。 可还没等他心里稍稍轻松,就在那骑兵即将跑过院子的瞬间,突然转过身拽开弓来放出一箭。 这一箭正中在暗哨肩头,只听‘哎哟’一声,人便已从房上坠下。 刘承宗翻回身来,面上带着些许不快。 换了张弓,还射不准了。 明明瞄的是脑袋,怎么就打到肩膀上去了。 他那张七十斤的战弓在清凉山西麓逃跑时掉了。 打扫战场时被郭扎势发现,但已经被追击的旗军踩坏。 如今用的,是一张曾属于卫所勇士的战弓,弓力稍小点,六十斤。 但非常趁手,可能一方面这段时间吃得好,体质所有提升,另一方面轻的东西都趁手。 他能用这张弓轻松打出四箭连珠,而且绝不失手。 嗖!嗖嗖! 数十匹战马奔踏入阵,村里等开饭的官军在惊骇中跑出院子,迎接他们的是一支支锐利羽箭。 几名提刀奔出的官兵刚走出院子就被仰面射翻,吓得其他人叫喊着躲在墙后,叫喊着要披甲。 院子里的百总思路清晰,叫喊着下令,几个身着甲衣的官兵冲出来,要去保护晒场上的火炮。 这些人成了众矢之的,眨眼就有几支羽箭打在他们身上,无一例外全被罩甲弹开。 硬顶着箭雨和奔驰马队朝晒场冲去。 刘承宗的注意力都在晒场对面的大院。 早前他在山上看得清楚,这是村庄的正中心,也是这两队人 的军官所在,两名百总都在里头,身边聚了最多的官兵。 只要能把他们堵在院子里,等后边曹耀的人把驮炮的驴子牵来,这仗就赢了。 这会瞧见迎面冲出来这几个官兵,人人都活像刺猬,耷拉着一身箭往车边冲。 他眼睛都亮了。 心说:好一身甲胄! 原本还打算带马队在晒场兜成个圈,用箭雨堵住他们。 眼下这批官兵,截住了队伍的去路,队末十余骑都把弓箭归囊,扯出挂在左胳膊c顶在马鞍下边的红缨枪,要冲开一条前路。 刘承宗也不例外,甚至心里还有点急。 这么好的甲片子,可别让他们拿红缨枪戳坏了。 想到此处,刘承宗勒住缰绳拽红旗自队伍横冲出去,身后魏迁儿几人不知何故,疑惑地调转马头,持枪跟过去。 就见隔着二十余步。 刘承宗从箭壶攥出羽箭数支,攥在手上再奔七八步,眼看那持腰刀的官兵迸出三步就能劈到他了。 他突然勒住马头往右兜转,侧身扯满了弓。 一箭。 两箭。 箭箭打脸。 两名顶盔掼甲的官兵捂脸惊叫,满地打滚。 后面的骑兵看傻了。 魏迁儿也看傻了,直到快冲进人堆,眼看就要撞上官军抡起的链枷,连忙挺枪拨开往左勒马,就这还不忘回头看。 回头一看,更傻了。 策骑兜走的刘承宗居然把弓换到右手,左手搭箭,返身背射。 又接连放出四箭。 左右开弓! 还是一样的场景! 三名官军仰面躺倒,抽搐呻吟。 还有一人摸着空空如也的头顶,怪叫一声,转身丢下腰刀,拾起中箭的头盔向院中跑去。 余下三人,持刀斧链枷在晒场边缘惊疑不定,你看看我c我看看你。 最后也不知谁起的头,眼看刘承宗转出半圈,又策马冲过来,三人转身落荒而逃。 “哈哈哈哈!” 看着他们仓惶逃向宅院的背影,刘承宗大笑着勒住缰绳,虎视左右,红旗人立而起,唏律律地嘶鸣出声。 他用握弓的手指向院墙边踱马c嘴巴微张c面容呆滞的魏迁儿,微微扬扬下巴:“愣着干嘛,下马把炮卸了,对准院子敢来剿我!” 第九十一章 耳鸣 井家沟晒场。 曹耀掀开驴车蒙着的布,高兴坏了。 两辆驴车上只有一门炮,为三四百斤的铜铁锻打佛朗机炮,配备六发子铳一盆水,都装好了弹药。 大宅子里的官兵不敢冒头,但也没放弃抵抗,用羽箭无规则朝外抛射箭矢。 外面刘承宗的贼卒子得了命令,驿卒与铺司兵围在宅院外,左右两哨在村庄围剿各宅院c窑洞的官军。 给炮哨士兵留下充足时间,安装火炮。 四门虎蹲小炮,一门佛朗机在晒场上架好,刘承宗提弓在大院外喊话招降。 “降了吧,留下兵器铠甲,我放你们走!” 俩百总在里头骂骂咧咧,不为所动:“想得美,有本事你打进来,爷爷决不投降!” 随后砰c砰,两声闷响。 两个圆柱管子从宅院里飞起,带着药线燃烧的硝烟与嗤嗤声,划抛物线落在院外。 其中一颗就落在刘承宗脚边。 他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就被曹耀猛然撞开,猝不及防摔出很远。 回过头,就见曹耀飞跑着弯腰捞起落在地上的小圆柱管子,边往地上扑边朝院里丢回去。 轰! 几乎在曹耀把圆柱丢出手的同时,不远处落在佛朗机炮车旁的圆柱炸了。 铁弹在大片硝烟中飞射,在拉车毛驴身上打出血雾,旁边炮哨两个什的士兵也被炸得四散而逃。 待硝烟散开,有的身上被穿出好几个孔洞,有被铁弹打在脸上血肉模糊,也有伤了胳膊腿的,倒在地上惨叫不止。 还有几个穿了铠甲的,从地上爬起,捂着耳朵灰头土脸,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时间人喊马嘶,毛驴吃痛拽着炮车跑出几步,倒在地上,把炮车带倒,子铳和火药桶都摔落在地。 晒场乱了。 另一颗被曹耀拾起扔向院子的圆柱,砸在院墙上的瓦当,重新弹落在地,却毫无声息。 曹耀低头在地上寻找,拾起个木管骂出一句:“信管磕掉,吓死爷爷了。” 这一切几乎发生在片刻之间,就在他们被炮子炸开造成混乱的同时,院门洞开,官军从里面杀了出来。 他们穿好了铠甲。 弓箭手在刀盾手的保护下人结小阵冲出,朝周围放出几箭。 随后是上好弹药的火枪手,火铳c三眼铳和鸟铳兵,铅丸在空中迸射。 有铺司兵提刀便战,还未冲到盾手面前,就被盾牌后伸出的三眼铳对准,砰地一阵硝烟起,就被小铅丸打在身上。 登时提刀身影一定,掌中腰刀落在地上,低头看向胸口衣袍三四个渗血小孔,再向前缓慢走出两步,被盾手顶到一边倒下。 其后三眼铳手面无表情,旋转神铳,寻找下一个目标。 对很多炮哨士兵来说,这不是他们第一次遭受火药兵器的攻击。 上一次可能是在黄龙山的苜蓿沟,面对李卑的炮兵轰击。 令人恐惧的记忆涌上心头,一起打牌喝酒块抗税抢粮的伙伴就死在这种硝烟里,在火炮轰鸣里支离破碎血肉模糊。 这种记忆驱使他们失去理智,迈开瘫软的手脚,发了疯地想要逃离晒场。 驿卒与铺司兵也非常慌张,有人马被爆炸声惊了,不受控制地到处乱撞。 魏迁儿第一时间想的不是逃跑,他没有逃跑的记忆,只是恐惧让他听不见声音,只能瞪大眼睛疯狂搜寻。 搜寻一个身影。 很多驿卒和铺司兵都和他一样,在慌乱中,人们只想找到一根主心骨。 足够勇猛,足够在炮火中庇护他们活下来的主心骨。 他找到了,很多驿卒和铺司兵都找到了。 在被推到晒场的战线最前沿,在一字排开的四门小虎蹲炮之后,刘承宗和曹耀站在一起,重复着张弓搭箭的动作。 曹耀手忙脚乱的按着一门虎蹲炮,这门炮的炮钉没被钉实。 他大声喊:“别射了,你能射死几个?快找火!” 刘承宗撒了弓箭,在被炸死的炮哨贼兵身上疯狂摸索,直到扯出一根染血的火折。 吹不着。 就在这时,有炮兵跑来,把燃着的火折子递上来。 这就很奇怪,人都被吓傻了。 你是炮兵我是炮兵,拿着火折子就点炮去啊! 刘承宗气呼呼的瞪了一眼炮兵,抢过引火物凑上虎蹲炮。 轰! 平地硝烟起。 大炮子c小炮子带着火光穿透硝烟,向十步外的院墙喷射过去。 大炮弹穿过官军小阵,把人的胳膊催折打断,飞上天空,随后才重重嵌进土墙里。 小铅子像无数支三眼铳迸射,在那些穿了铠甲的官军阵中穿过。 硝烟渐散。 效果没想象中那么好,很多官军罩袍被打得到处跑棉花,但铅子无法在穿透压实的棉花后再穿透铁甲片。 只有几个倒霉蛋被铅子打到脸上或伤了手脚,在原地疼得跳蹦起来或摔倒在地。 刘承宗被震得耳鸣。 曹耀则更惨些,甩着胳膊哆哆嗦嗦从他这拿走火折,嘟嘟囔囔说出几句话。 刘承宗也听不清。 他只能看见,当炮哨贼兵成群结队的逃跑后,骑兵与铺司兵正在逐渐向他汇合。 在村中围堵官军的左右两哨步兵,也在高显与冯瓤的率领下向晒场移动。 他们还未完全溃败,依然有完成合围的机会。 他拍着鸣叫不停的耳朵,看见红旗被吓坏了,甩着一脑袋红色鬃毛朝他跑来,大眼儿里居然还有几分嗔怪。 魏迁儿带一众驿卒奔马跑来,他刚下马,就看见刘承宗翻身骑上红旗,又赶忙上马,叫道:“首领!怎么办?” 然后看见刘承宗骑马朝他过来,正想问点什么,但刘承宗的眼神没在他脸上,而在他屁股上。 两马错身之际,刘承宗伸手一捞,把他的箭壶拿走了。 刘承宗正耳鸣呢,什么都听不见,只是看见魏迁儿慌得像个大傻子。 想着他肯定用不上箭了,就过来拿走。 就在魏迁儿一脸懵逼左右环顾之时,看着刘承宗又从别人那拿走一杆五尺短矛。 他在手上掂了掂,朝对面冲出来指挥战斗的百总比了比,挂在马上笑了。 随后调转马头迎着大院里冲出来的官军,拍拍红旗。 战马在奔驰,马上的刘承宗两手环抱红旗脖颈,右脚松了镫子跨过马背,整个人藏在坐骑左边。 一缕红色在晒场上驰骋,铅子弹丸c弓弩箭矢在身侧曳着尖啸划过。 结阵的官军直到还有七八步才注意到,这匹马背上没人的战马,结阵的步兵纷纷让开,怕被战马踏了。 就在此时,一人身影突然从马背左侧猛然伏起,战马也心有灵犀地调转马头划弧转向,马背那人反握短矛,暴喝一声朝阵中掷出! “着!” 铁笠盔缨饰的百总正在下令,突然惊恐地瞪大眼睛,在他的视野里,一杆缨矛离他越来越近,直至正钉在胸口。 矛头轻而易举穿透甲片,把他顶得撞在身后步兵身上,全身力气快速流失。 他再也无法下令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发黑的视野里,那坐骑有一抹红色鬃毛的骑兵正渐行渐远,把几支羽箭投射在他的阵中。 马蹄在晒场震颤,贼兵慌张的马队恢复镇定,集结完毕,向他们发起再一次冲锋。 第九十二章 行踪 游击将军路诚在夜晚抵达井家沟。 他的部队没能按时派遣斥候汇报情况,依照事前约定,那就是出事了。 把总肃容站在晒场,麾下四百多名官军步骑噤若寒蝉。 另一把总脱了衣甲,赤膊在边上跪着,他部下二百余名军士散在村里,寻找可能的踪迹。 他们都知道将军很生气。 村庄透着诡异的安静,塘骑火把映照下,院墙仍带着铅丸箭矢打出的孔洞。 顶盔掼甲的路诚面无表情,站在夜幕下的晒场。 他的脚下有个被压实的浅坑,那是虎蹲炮打放,炮身后坐出的印记。 离这印记不远,有毁坏的车驾,还有大片被黄土盖住的血迹。 看样子,尸首都被带走,贼人走得匆忙,踪迹掩埋草率。 很快,有人从大院里跑出来叫道:“将军,找到了!” 路诚瞥了一眼跪在旁边的把总,神色不善:“还在这跪着干嘛,快去看看你的兵!” 游击将军路诚其实对部下并没有很生气。 让八百多名部下在四个村庄就食的命令,是他亲口下的。 并非麾下两个把总c八个百总擅自行动。 下令时他就知道,做出这样决断很容易遇袭,被贼人各个击破。 可是有办法吗? 依照朝廷规制,官军在调兵次日才能在讯地得到补给。 其次就算延川县衙想给他们提供补给,也没这能耐。 十天之前,路诚带兵进延川,携带兵粮被吃光,甚至以为延川县已经沦陷贼手,官道旁所有驿站全被抢个干净。 急递铺也都被焚毁。 他的兵硬扛着饿了三天跑回去,吃了几天饱饭,这才再横穿安定县经清涧过来。 作为将领,路诚最清楚自己的兵都是什么样的人。 靖边堡也没能力给他们提供兵粮,满打满算凑了三天的六顿干粮。 这六顿干粮是追击c被围用的,不能吃。 秦兵都是好汉,最能忍饥耐饿,而且对他的任何命令,执行起来从来不打折扣。 路诚下令不准吃,他的兵不到饿死,绝不会吃上一口。 要剿匪,要让士兵吃饭,延川又穷,老百姓都啃草根了,连个能让他们吃饱的大村子都没有。 他能怎么办? 只能让兵把老百姓吓跑,剩下点啥就让兵吃点啥。 就这还得让部下散开了,不散开一个村子吃不饱是小事,总得给百姓留点东西吧? 遇袭不遇袭,只能听天由命。 有些路明知走不通,也只能硬着头皮走。 “将军,王百总还活着。” 无奈归无奈,这会听见部下百总还活着,路诚又生起气来,迈步进了大院后宅,看了一眼又出去了。 对左右道:“给他们弄点水,他娘的。” 大院后宅的情景很气人啊,成片的边军,嘴被塞实了,手脚被捆着,身上被扒得赤条条,一个挨一个在地上躺着。 贼人还怕他们被冻死,很贴心地从村里弄来棉被,给他们盖得均匀。 头对头c脚对脚,四个人盖一床,每个人都很暖和。 路诚走出院子,另一边的旗总也跑过来,垂头报道:“将军,袍泽尸首在那边。” “让王百总穿好衣裳过来见我。” 官军的尸首铺了两个院子,放得很整齐,铠甲兵器及身上携行物件都不见了。 片刻后,虚弱的王百总穿村子里找到的布衣上前跪倒:“将军,卑职无能,被贼人袭击” “贼人从哪来,有多少,怎么打的,到哪去了?” 路诚面无表情地在尸首间巡视,帮死不瞑目的部下盖上眼睛,一连问出四个问题。 当他走到一具尸首旁边时,停下脚步,他认出这是麾下另一名百总,掀开贴在身上的染血中单,胸口血迹已经变色。 没了木杆的矛头还留在身上。 路诚眯起眼睛,在胸中酝酿的怒气终于再也忍不住,转头怒视王百总道:“他的兵,怎么能让敌人凑近了把他杀掉?全队都该死!” 王百总叩首在地,用极快语速道:“贼兵不知从何而来,有四百余,多轻骑呼啸而来,箭矢如雨。 我等于院中据守,以飞礞炮还击,贼兵乌合,本已被我部以飞礞炮击溃,齐百总这才率军出去。 不料贼首异常骁勇,藏身镫 里单骑突阵,投矛把齐百总掷死,还左右开弓放死我部数人。 贼众由是大为振奋,马队重新集结,两翼掩杀而上,我等寡不敌众” “然后就向贼人投降了?” 路诚脸上看不出喜怒,垂着眼皮瞥了王百总一眼:“身上连个伤也没有,被人扒得白白净净,像捆活猪一样。” 王百总无话可说,再叩首在地。 路诚也没在这个事情上多说,他见过很多敌人大势已去后投降的样子,没好气问道:“那贼首什么样?” 这世上勇猛的人多了。 也就只在乌合之众里,个人勇武才能挽回颓势。 因为乌合之众不懂战斗c不懂战争。 一炮打响就能四散而逃,一人勇猛也能重新鼓聚。 散和聚,都只是乌合之众被击溃的一种表现形式。 他们不该散也不该聚,只需要坚守岗位不动如山。 “北军盔,两瓣的,赤色边军长甲,骑兵的,还有还有那匹马。”王百总抬起头,急切道:“红鬃杂花北马。” 路诚恍然大悟,这贼子是个逃兵头子。 北边军的衣甲,弓马娴熟,毁了延安府城到延川的所有急递铺和驿站。 都能对上,应该就是前些时候杀进延安府的刘承宗了。 “自己冒头出来,倒省了我们工夫。” 路诚缓缓颔首。 从延绥中路参将府领到命令时他还担心,杀进延安府劫狱的刘承祖c刘承宗兄弟俩当过边军,其父又是做过小官的举人。 这一家子对边军非常了解,可能早就藏起来,不好捉。 为此还特意派人去鱼河堡问过他们的情况,提到过刘承宗有一匹染过头的红毛马。 没想到他们胆子大得很,非但不逃跑,还敢截击官军。 想到这,路诚的心情又好了起来:“知不知道他们往哪去了?” “卑职,卑职听院外有人小声提到过山西。” 山西,山西路诚想着,突然神情凛然:“坏了,他们抢了你们兵服甲胄,又当过边军,怕是要骗延水关! 快,集合各部,驰援延水关!” 夜幕下的井家沟,官军点着火把好似山塬间蜿蜒的火龙,越过延川县城,向四十里外的延水关疾行而去。 第九十三章 谁伏击谁 曹耀带队跟着刘承宗一路东行,一直走到石板山,他忍不住了。 “狮子,再往东走,可就真到延水关了,你该不会真想靠这身兵衣铠甲去骗延水关吧?” 曹耀说着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抬头看看夜色,摇头道:“你可要想清楚,守将未必上当。 弟兄们都跟着你累了一天,现在是人困马乏,可没力气再打一场了。” 月光下,刘承宗的脸上笑嘻嘻,在曹耀看来充满古怪:“你是这么想的?” “不然呢,真累了,你看我骡子都打盹儿了,更别说还有伤兵。” 曹耀叹了口气,随后才盯着刘承宗认真问道:“不是,我说你就不累吗?瞧你那兴冲冲的。” 刘承宗顿了顿,认真道:“累,但你说完了啊,我已经让魏迁儿带人去延水关了。” “我” 曹耀抬手在自己脸上来了一巴掌,他急了:“你疯了!?后边官军万一追来,前头守关兵万一出关,黑灯瞎火,把咱堵在这,从他妈延川到延水关可就这一条路!” “你别急啊,打自己干嘛,现在是半夜,你觉得他们真会追?还是你觉得他们真会出关?” 刘承宗还是那副兴致勃勃的模样,道:“那你带人上山吧,别举火,上石板山。” 两个人两匹马,站在路中间说话,后面就着月光行进的队伍都走不了。 不一会儿,高显c冯瓤都先派人过来,而后又亲自过来看出了什么事。 几个人都围上来,曹耀又神情激动:“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咱被两面夹击就稳输,就连伏击都未必能打得过。” “我不太想说,你非要问。” 刘承宗叹了口气,看看后面的队伍,对几人道:“我怕说出来没玩成,回头再丢人惹笑话。 曹兄,你觉得延川那位游击将军会追过来?” 不但曹耀点头,就连高显和冯瓤也缓缓点头。 人们都觉得游击将军会追过来,但这要建立在他们已经知道自己确实在向延水关前进了。 “游击将军追来,他会防着我们声东击西,一定会向其他几条路派遣塘骑。 我们向其他地方走,都会被发现,所以能走的路只有这一条。” 曹耀没说话,冯瓤忍耐不住,探手道:“可是,走这也没有意义啊,官军还是能追上,还有可能被堵在山里。” 刘承宗抬手晃了晃:“我不能确定,游击将军会不会追来,那他要不追呢? 要决定在井家沟歇一夜再追呢,完全有这可能,记不记得在鱼河堡咱们饿的那德行,敢夜袭么? 他若不追,咱们是不是错过一个好机会?” 曹耀原地踱出几步,皱眉问道:“什么好机会?” “揍延水关守将的好机会啊!别急,听我说。” 刘承宗抬手道:“这样,先让人带兵上石板山,上去就地休息,夜里没人能发现,我给你们好好说说我的想法。”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三哨士兵c铺司兵和驿卒马队,向石板山的小路慢慢摸去。 留刘承宗几个哨长和一队骑手在山下官道旁。 这会路上也清静了,刘承宗才清清嗓子,笑眯眯对几人道:“我让魏迁儿和几个铺司兵去延水关求援了。 铺司兵装作农户,他们都是本地人,先去说西边的村庄遇袭,再由魏迁儿扮做王百总麾下塘骑,前去求援,求援不成就警告。 警告他,如果王百户被击败,我就会攻打延水关。” 刘承宗说着,把两只手分开,再慢慢合拢:“路游击追我,延水关阻我,走夜路,他们都会派出塘骑斥候。 只要我在这把塘骑射死,会发生什么?” 曹耀的眼睛映着月光:“你想让他们互相进攻?” 刘承宗兴冲冲的点头,随后又瘫了下去,叹口气道:“但我不知道路游击会不会进攻,也不知道延水关守将会不会出击。” 曹耀点头道:“是啊,你这主意,需要两边都是心细胆大的豪杰才行,万一路游击不敢追击,那就没意思了。” “不不不,路游击不敢追击无妨。” 刘承宗连忙摇头道:“他不追击,只要延水关守军敢出来,他们从这经过咱能看到。 等他们回来人困马乏,咱睡够了也吃饱了,正好揍他一顿把延水关破了。 两路都来,那就让他们打一架,咱视战局加入还是往南走,都有机会。 我只怕延水关守将是个怂蛋 。” 刘承宗把计划全盘托出,对曹耀道:“先说好,他要不出来,可别笑我让你们在这白等一宿。 要是出来,咱们先定个预案,万一被打散,就延长县见。” 这几个人已经通通瞪眼儿了。 看着再三叮嘱的刘承宗,曹耀心头突然涌出莫名的巨大悲伤。 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只知道如果当年在萨尔浒大溃败,如果兵头儿不是他,而是眼前敢想出吃了上家吃下家c让敌人去阻挡敌人的刘承宗。 也许很多人都能在逃窜路上活下来。 以前他从没发现,这只小狮子身上有这么强大的能量,能让人跟着他一天踩在生死边缘好几次,还不知疲倦。 言尽于此,几人知道刘承宗的想法,都点头称是。 他们分配好工作,在官道布置埋伏,留人在山下伏击,其他人轮流上山睡觉。 这一等,就等到半夜。 刘承宗醒了好几次,都没能等到西北c东南两边派出的援军,倒是魏迁儿回来了。 不过也没带来太好的消息,延水关的守将军纪严明,夜里不放任何人进关城,所以他们根本没见到守将。 只是把话传了进去,究竟有没有效果,谁都不知道。 后半夜,气温也猛地降下来。 露宿山顶,骡子营几个哨长心里装着事,都睡不着,个个裹着衣裳瞪眼看星星。 突然,山下传来一声骏马惨嘶。 鱼儿上钩了! 几个躺在地上毫无声息的人,突然不约而同地一骨碌爬起来,发疯似的往山下跑。 还站在半山腰,刘承宗就看见西北边无数的火把汇聚成一条火龙,向这边赶来。 然而,在谁都没想到的情况下,一条官道之隔的正北方,山顶突然迸发出伴着巨响的火光。 那是炮弹出膛的光亮。 一片火光闪烁在炮声轰隆的山峦之上。 随后,山下也用炮火向山上展开还击。 悄无声息埋伏在北方山梁的延水关炮兵,驰援而来的游击将军路诚部。 在一片漆黑的夜幕下,用火炮展开对轰。 第九十四章 延水关 “快他妈让炮卒停下!那是自己人,路将军要被你们打死了!” 延水关下,十余边军骑兵指着城上守军破口大骂。 守军惊慌失措,他们的把总带兵出去,此时关内最高指挥官是一名百总。 火把光亮下,那百总对这消息也手足无措,搓着手疑惑道:“那不是贼兵么,怎么会是路将军的人?” “什么贼人!贼兵在井家沟杀了我们百总,又抢夺兵服铠甲。 将军担心贼人骗取延水关,连夜驰援,怎知弟兄们会死在你们的炮子下!” 冯瓤侧目看了刘承宗一眼,心说首领还挺入戏,好像真在炮火下死了弟兄一般。 但就是这语气,有点太强硬了。 城关上大小也是个将官,一时慌张怕事还好,一会稍有琢磨,就能回过来劲儿。 再怎么样,能是个小小塘骑指鼻子骂的? 冯瓤清清嗓子,返身指向西北远方,上前哀求道:“百将爷,您就高抬贵手,快告诉关内将军,把炮停了吧,再打下去,我家将军就没了!” 刘承宗听这话差点笑出声。 延水关守将帮了他大忙。 他想过路游击会追击,到后半夜也想过官军可能被火炮拖延了速度,却没想到路游击整支部队全来了。 至少五门有一里射程的火炮,跟延水关守将架在山头的十二门炮对轰还不落下风。 如果不是急着来骗关城,他真想作为观众,在石板山好好看看,这场他有生以来规模最大的炮战。 炮战并不稀奇。 双方使用的火炮口径都不大,大了也运不动,充其量是打一斤c两斤的百斤火炮对射。 数量也不算多,加一块也就才十七门,山下都是佛狼机速射炮,山上都是前装将军炮。 珍贵之处在于作为观众,而不是挨轰的那个。 可能这辈子就这一次机会。 他却把这珍贵机会留给了曹耀和魏迁儿。 冯瓤的话起了作用,城上百总更慌了。 他望向仍在交火的西北方,那边距离很远,几乎听不见太大的声音,但仍能看见隐约火光,令他倍感不安。 终于,百总下定决心,抬手砸在城垛上,决定去调停这场因误会而起的战斗,他对左右道:“前队跟我走,其他人把守好城关,开关门。” 守军设在关外的篝火,照得刘承宗边军铁盔一张脸忽明忽暗。 听着厚重关门缓缓开启的吱呀声响,他微微低头,铁盔眉庇压下阴影,遮住勾起的嘴角。 睡眠不足的守军列二龙出水阵自开启的关门缓缓走出,百总策马在前,道:“走,快跟我去见把总。” “将爷,我就不带你去了,不过我可以送你” 错身之际,刘承宗调转马头与百总并行,小声说着,引那百总转头过来。 就在这一瞬间,他左手拇指推开雁翎刀格,右手握刀猛然挥出,开反刃的刀尖刹那间精确避开铁盔顿项,在其脖颈间划过。 “送你见太祖皇帝!” 伴着大喝,他已单手撑着马鞍从红旗身后跃下,返身扬刀冲入幽深的城门洞:“夺关!” 身后十余名马兵持弓箭向城门洞内攒射,冯瓤也飞身下马,提刀随他突入人群。 猛然惊变,别说那些身披罩甲的边军步兵没反应过来,就连马背上的守关百总 就被他贴近,一时间长枪镗把统统在城门洞里挥舞不开,转眼被他欺身而上,持刀戳翻数人。 身后有轰隆的蹄铁踏地之音传来,看见关门洞开,藏匿远处的骡子营步兵来了。 临近城关,他们翻下坐骑,有些人掏出自制勾索向城上丢去,更多人持兵器冲向城门。 这会刘承宗的胆子大多了,一身边军甲胄已被收集的甲片多次加强,再不像先前对短兵相接怀有谨慎。 守军的长兵伸展不开,前面的步兵用矛杆打在身上,就像挠痒痒;后面的人用长矛戳刺过来,只要躲开脖子,也不可能戳透边缘叠压的甲缝。 反倒是他,对上这些穿罩甲的守军,没有谁能做一合之敌,就算护住脖子都没用。 作为曾经的鱼河堡边军,当好甲片有限,他太知道当兵的会把生锈的坏甲片放在哪了。 发现布面罩甲下防护的薄弱位置,几乎成了他的本能。 就像生着双透视眼,那些一戳就透的甲片被他一扎一个准。 转眼间,在城门洞里杀出半条血路。 一时间堵在城门洞中的守军呈现出混乱模样。 前面的畏惧想退,和中间望风披靡的挤作一团,却被关内的看不清局势只想往前涌的守军推着跑不出去。 “把他们推出去!” 刘承宗这样喊着。 冯瓤会意,撒手把刀丢向敌人,夺了一杆长矛,横持过来卡在城门洞,刘承宗也握住矛杆,二人一齐发力向里推去。 一边,是两个数月以来每餐饱食的前边军。 另一边,是人多势众却饥饿困乏的现边军。 他们被两个人推着挤在一起,后退。 一步,两步,有人摔倒。 刘承宗向前走得越来越快,身后越来越多的贼卒子也加进来,把成片守军向关内推去。 终于在某个瞬间,七八个人被推得满地翻滚,他们攻进了城关内。 刘承宗丢了矛杆,再度持刀向守军冲去。 他们溃散了。 骡子营士兵成群结队从城门洞涌入,四处追击。 还有人回城关外骑上骡子,驰骋攻入延水关,追击那些四散而逃的守军。 这座守卫黄河渡口,通向山西的关口,在这个夜晚改了姓。 刘承宗立在城关上,关上有四门他没见过的火炮,看上去都得有六七百斤。 冯瓤甩着酸麻胀痛的胳膊也登上城关,问道:“首领,接下来咋办?” 刘承宗笑笑。 他能感觉到,自从离开延安府城,随抢驿站c烧急递铺,以及接连几场战斗。 他在队伍中的威望与日俱增,成了这伙人无可争议的大首领。 “还能怎么办,那两伙官军最迟打到天明,我估计现在就已经弄明白了,他们一定往这来。 我记得你以前也是京军火器营的,这四门炮,认识么?” 冯瓤只看了一眼,便高兴道:“好东西啊!叶公神铳,锻造炮,打得远还耐用。” “俘虏里问问,有愿意跟咱的就编进辅兵,一天两顿管饱,炮手直接拉上来,让战兵看着放炮。 不愿意跟咱的,都投降了也别害人命,老样子扒光了捆起来,必须捆严实。” 刘承宗并不介意俘虏获救后继续跟他打。 被释放的俘虏,是在敌人中间散播恐惧的工具。 当投降成为习惯,他们会丧失顽强的勇气,稍遇挫折就会想着投降。 这能让以后的战斗更加简单。 冯瓤领命把这几件事吩咐下去,这才问道:“咱能守住这座关?” “你想啥呢,要石板山上曹c高两位兄长过来,凑五百多人估计能守住,靠咱这百来号人,是铁定守不住。” 说着,刘承宗笑了,笑容里透着股狠劲:“守不住也得打,否则侥幸跑了以后官军也越来越多。 炮打准点,带队的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让他们以后看见骑骡子的就丧胆。” 第九十五章 恶心到家 官道上的炮战从丑时打到寅时。 直至双方打光火药与炮弹,游击将军路诚麾下步兵终于绕路摸上山梁,在飞礞炮的掩护下,与这支伏击他们的敌军展开厮杀。 两支队伍都认为对方是贼,心理上有极大优势,即使陷入苦战也毫不畏惧。 战斗打得辛苦,最后路诚甚至亲自攀山督战,终于凭借兵力优势,在山梁完成合围,三路官军齐攻两次,将这支敌人彻底击溃。 战果不坏,缴获甲械无数,还有中型火炮九门c炸膛废炮三门。 何况擒获贼首,定下这次出战的功勋。 只要有这个,阵亡军士的家眷也能等朝廷拨下抚恤。 想到这,路诚的心情很好,被铅丸击中的肩膀上药包扎也不疼了,就连看井家沟幸存的百总,都顺眼了几分。 他拍着百总肩膀感慨道:“先前是错怪你了,刘承宗所率宵小甚为枭凶,阵势严整死战不退。 你们以二百兵力叫其袭击,能保命实属不易。” 百总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白天在井家沟,贼首是很凶,可贼兵远没这么凶啊。 那帮贼子用飞礞炮一炸就四散而逃,何况到了深夜,本该更易溃散,哪儿像这样,用飞礞炮炸过反而打得更凶了。 何况贼人哪儿来这么多大炮? 但听长官这意思,似乎不在意前番兵败罪责,这对百总来说最重要了。 各级军官把麾下死伤报告上来,让路诚暗道一声庆幸。 他的兵不算轻伤,伤亡就已经超过三分之一,加上白天在井家沟阵亡部下,损失接近一半。 这场战斗比他想象中还要凶险,几乎全靠士兵心气儿,咬着牙硬撑下来。 官军杀贼,有很强的心理优势。 才会有足够士气支撑他们取胜。 被俘的贼首叫骂不停,游击将军卸掉压住伤口的披膊,披了件短袍在右肩。 他边朝俘虏走去,路上还在扳指头算数,贼人四百出头,算算报功上去,不少手下都能混个官身。 “刘承宗!你脾气挺大呀,被俘了还骂骂咧咧,口口声声喊我是贼,你是在鱼河堡当兵当糊涂了吧,你看看我是谁!” 路诚过去用左手一把揪住俘虏贼首的发髻向上扯着,看见贼首那张脸,他一下愣住了。 伸手把脑袋再按下去。 他朝左右看看,一脸狐疑揉了揉太阳穴,再伸手把贼首脑袋扯起来。 坏了,怎么还是这张脸。 这张脸他认识,延水关的鲍把总,前年他升官摆宴席,还来喝过酒。 骂个不停的鲍把总也愣了,堵在嗓子眼的脏话戛然而止,脑子里一时间转不过来弯儿,只能怔怔看着他。 路诚纳闷道:“怎么是你个王八蛋?” “路,路将军?你怎么投贼了?” “你他妈才投了贼,不在延水关踏实歇着,跑到他妈山上架炮轰你爷爷!” 路诚气疯了,心里的火儿顺着气管子往上爬,涨得脑袋快炸了:“贼,贼,贼你娘个贼!” 鲍把总也不是个没脾气的泥人儿,更别说部队几乎在战斗中打光,一时间也梗着脖子和路诚对骂起来。 两名中级武官一个站着个跪着对骂,可把周围士兵难受坏了他们又累又困,只想找个地方赶紧睡一觉。 过了好半天,俩人消了气,把今天的事复盘一遍,终于得出结论。 他们被耍了。 狡猾。 太狡猾了。 狡猾到让路诚感到气馁,他们在这对轰时间里,刘承宗想必已经向南边逃出几十里路。 带着二百多伤兵,追到猴年马月也撵不上。 “贼也得睡觉,兵都疲了,先去你那延水关。” 路诚现在和鲍把总是相看两厌,但实在没别的办法,十里之外就是延水关,他的兵需要个地方好好休息。 他让人把延水关的守军都松了绑,说:“收拾了尸首,我们去关内睡一觉,明日伤兵都留在关内,剩下的人继续跟我追那贼子。” 比起气得快把牙齿咬碎的路诚,鲍把总是万念俱灰。 他部下军士大多丧于此战,还不知这事究竟要如何报给朝廷,眼下只能听路诚的。 回望黑夜里收拾尸首的残兵败将,十几门火炮和垂头丧气的弟兄们,鲍把总在心里把这辈子能骂的脏话都骂净了。 兴冲冲出关,本想捞些功勋,好 叫上头多拨些粮草财秣,谁能想到换回这么个结果。 以前还是大头兵的鲍把总觉得,这世上最恶心的事,是欠饷。 后来他知道,有很多事比欠饷还恶心,比如没军粮c报功没赏。 现在他才真正感觉到,恶心他妈给恶心开门是啥感觉。 跟自己人打,打输了被俘虏,最关键的还是自己先开的火。 恶心事凑一块了! 一帮熬了半宿没睡,又行军又打仗的兵,还要运送十七门火炮与三百多具尸首,一个时辰才走出六里路。 走到延水关天边都泛白了。 临到关前,望着黑暗里像头巨兽盘卧的关口,路诚心里无端猛地突了一下。 他对鲍把总道:“贼子该不会趁咱俩交战,把延水关夺了吧?” 鲍把总白了他一眼,合着这位将军还嫌今夜的事不够恶心。 不过仔细一想,他也害怕这种事发生,如果延水关再丢了,他直接在关前自刎就行了。 “那个,派俩人过去看看,看关上是不是咱的人。” 不一会,过去探明虚实的小兵回来,脸色难堪地报告道:“将军,李老四那几个炮兵在城上呢,问我他弟弟怎么样。” “唉。” 鲍把总叹了口气,挥手传令部下回关,这才对路游击道:“李老四他弟也是炮兵,让你们打死了。” 路诚能说什么,他什么都没说,心里终于轻松下来,这漫长一天对任何人的精神都是极大的考验。 他只想找张干净点的床,抓紧睡俩时辰。 就这么又走出四五百步,已经能望见城关上的人影,他们突然发现关门没开。 城上有人高声喊道:“路将军,一路辛苦啊!” “你的兵还挺懂”路诚话说一半,突然怔住:“他们怎么知道我来了?” 城头那人拔刀向前挥出,声音遥遥传入路诚耳中:“刘承宗在此,恭候多时了,此路不通啊!” 轰鸣声里,城头火光迸现。 四门将军炮先后在城头炸响,炮弹曳尖啸声砸穿兵阵,犁出四条飞散残肢断臂的血路。 第九十六章 反击 炮弹砸落关外,在刘承宗眼中,就像冷水泼在了热油上。 哗地一下,原本就不齐整的兵阵,散得像是炸了锅。 冯瓤在城上喊道:“快,清理炮膛,重新装弹!” 刘承宗刚才一直在城头打盹儿,喊出两声,精神才稍稍清醒,站在上城墙的台阶上,向贼兵喊话。 “快醒醒,官军要攻来了!” 跟官军一样,骡子营的军士也很疲惫。 他们在井家沟作战,吃了官军为他们炖的马肉,赶路四十里到石板山。 在石板山的山梁野地露宿,囫囵睡了俩时辰,又疾行十里投入骗取关防的战斗。 等守城官军剿灭收降,刘承宗又下令让他们睡觉,就在延水关的城墙下。 他们多想有张舒舒服服的床啊! 这会,骡子营上百个贼兵都被叫醒,都动了起来。 人们打着哈欠迷迷瞪瞪,依照命令向城上搬运箭矢兵器,给弓弩上弦儿。 贼兵站在城垛后,把长矛短斧靠在墙边,手持弓弩做出最后准备,人们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镇定。 有人大腿发抖,有人不断握拳,还有人嘴唇哆哆嗦嗦,嘟囔着谁都听不见的祈祷。 因为他们连一个城垛站一个人的兵力都没有。 黑暗很好,黑暗能隐藏一切,包括人们的恐惧。 刘承宗的目光,越过他们看向城下。 关墙外,篝火映照,一队队官军自黑暗中走出。 他们已经从遭受炮击的恐慌中恢复镇定,在下级军官的率领下,带着踏踏脚步与衣甲摩擦声,携巨大压迫感逼近城关。 在一瞬间,刘承宗感到握弓的手有点凉。 他心乱如麻。 既有置之死地的紧张,更有对未来夹杂兴奋与担忧的期待。 这非常离谱,作为战场一线指挥官,就连刘承宗自己都没意识到,他的心思没全部放在这场战斗上。 而是飘向更远的地方,飘向这场战斗结束之后。 还好有冯瓤在侧,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首领,四门炮装好弹药了。” “瓤子哥,知道我们赢了这场仗会如何么?” 刘承宗抬起一根手指:“我们会是陕西所有义军里,第一个歼灭整个游击将军部的人。” 他重重地深呼吸两次,环视左右,道:“弟兄们,跟我喊,将军让你们来吃炮子,去年军饷发了吗?” 城上贼兵齐声喊:“将军让你们来吃炮子,去年军饷发了吗?” 官军没有回应,他们依然坚定的执行命令,一步步向城关逼近。 城上再喊:“不如投我刘承宗,管你们顿顿饱饭饿不着!” 官军仍旧不为所动,战线已推进至关外百余步,很快就可以放箭射击城头贼兵了。 “说完了,他们不投降。” 刘承宗满意的笑了,转头对冯瓤道:“放炮吧,弓弩准备射击。” 刘承祖从前对他说过,阵前劝降的手法其实很管用,只是从来都不能立即起效。 这能依照话术的攻心程度,瓦解敌人战斗意志,但不会抹消敌人的战斗意志。 仗还要继续打,阵前劝降会随敌军死伤c遇到困难而逐渐生效,以至于让敌人碰到艰险逐渐崩溃。 一道道命令经左哨队长c什长往下传,人们开始挑选合适的箭矢张弓搭箭。 刘承宗也抽出三支箭拈在手中,缠上布条燃着了,依次在弓未拉满的情况下,以大仰角c小仰角c平射,张弓射出去。 羽箭落点与城关外几处篝火的距离有所出入。 冯瓤的左哨贼兵,用的都是卫所缴获轻弓,弓力普遍在四五十斤,刘承宗没拉满的射程和威力,跟他们拉满了差不多。 而城关外的篝火,由早前守军摆放,都依照七十斤战弓弓力摆放。 城上弓手若照篝火去射击敌军,多半射一箭空一箭。 不过刘承宗射出这三支箭,也不是让人看的,黑夜里看不见也找不着。 就是借羽箭划过空中那一片刻,让他们对射程心里大概有个数。 天空星星已经隐去,月亮也不见了,天色将明未明时最黑。 这时候射击不是能不能精确命中敌人的问题,只要箭矢离弦就看不见了。 轰! 炮声再度响起,又是四枚炮弹飞入阵前,扫入敌军阵型,砸翻七八人,碾出道道缺口。 缺口很快被弥补,在军官的命令下,一列列营兵持弓上前,越过最远的篝火再上前走七八步破缝立定,张弓向城头射来。 刘承宗高呼一声,人们纷纷躲在城垛后规避。 齐刷刷的箭雨向城头射来,有的钉在城楼c有的打在城墙。 射击间隙,刘承宗透过城墙缺口向外望去,一队步兵持长牌经弓手缝隙前进,持盾架在弓手身前,随后执弓继续向前十步,向城上投射羽箭。 他们进入射程了。 城上贼兵也开始在刘承宗的带领下,朝弓进攻而来的敌军抛洒箭矢。 但比起官军,他们的齐射无序而混乱,稀稀拉拉落在官军阵前,弓力不足,这个距离也很难造成像样的伤害。 转眼间,官军已经以迭阵在关前扎下五排弓手,随后阵型开始交迭前进。 后面的上c前面的进,人们在间歇中向城头一排排射箭,箭雨来得又密集又准确,压得城上贼兵不敢冒头。 随后,持火铳c三眼铳c鸟铳的铳兵才端兵器自后方上前,穿过弓手破缝队形,在箭雨掩护下站在关前三十步。 他们没有攻城念头,也不具备攻城兵器,只是以远程箭雨压制城头,以火器就近瞄准城垛。 其实哪怕在这样的距离,也无法在黑夜里准确射击,只能凭借感觉,城垛有人影晃动就打,能不能打中再说。 刘承宗两次想要射击进入射程的火枪手,都因担心被铳手击中而被压在城垛后。 他的部下大致也是如此,就连炮兵都在射击时被火枪手命中额头,直接被打死了一个。 实际上哪怕只是用这样简单c机械而笨拙的方法,兵力三倍以上的官军都能把他们打死在城头上。 不需要攻城兵器,等他们大部分被射伤射死,哪怕不投降,一根绳子就能登上关城。 刘承宗猫着腰在城垛后来回流窜,不断在那些被箭雨c铅丸吓住的士兵身旁,拍他们的肩膀或脸,出言鼓励:“别怕,占据很快就会出现转机!” 这并非虚言。 就在刘承宗还未把所有人都鼓励一遍时,关城上的冯瓤已经大声喊道:“援军已至,敌人被包围了!” 砰砰! 冯瓤的话音刚落,敌军阵后传来闷闷的炮响。 是虎蹲炮与涌珠炮。 轻炮的小炮子在敌军后方引起骚乱,一支马队轰踏着撞在敌军背后。 他安排在石板山上的营属炮哨c高显右哨,还有那些加入的铺司兵与驿卒骑兵,在曹耀的率领下加入战场。 城关上被压制许久的弓手们,终于再度居高临下地向官军发起反击。 第九十七章 游击路诚 杀疯了。 驿卒马队像一阵狂风,席卷穿过官军阵后的散乱的伤兵队,直撞进运送火炮的后阵。 黑夜里到处人影幢幢,他们只管张弓便射c挺矛便刺,直至落马近身混战。 从这场袭击开始,曹耀与高显都无法再约束部下。 官军炸营了。 路游击与鲍把总两支部队,数量众多的伤兵被安排在队末,队伍没停下时他们还能顶着口气c互相搀扶向前走。 一旦停下,哪怕前面在攻关,后面的人都能倒头甚至站着睡着。 也许只有站着的才是睡觉,倒下的没准就是失血过多死了。 没人能分辨,也顾不上他们。 夜晚与白天的战斗,差距太大。 如果现在是白天,这支部队早从有人溜号开始逐渐崩溃。 只因为是晚上,有逃兵心思的人也不敢跑。 等到驿卒骑兵从阵后突入,睡着的士兵惊叫而起,战争创伤的应激反应随之而来。 应激反应不是大喊大叫c不是落个东西以为是炸弹,那只是表象。 更深层的内里,是人跳出熟悉环境的不安,潜意识与外界不同步。 阵后绝大多数被惊醒的伤兵,并不认为混乱来自敌袭,而坚定认为是另一场内讧。 延水关的守军认为是靖边营官军报复炮击,靖边营官兵认为是延水关守军为失利复仇。 还有长久以来得不到维生素补充,造成的人均夜盲。 他们看不见队长的旗矛,也看不见旗总背上的靠旗。 队与队直接散开,再也合不到一起。 什与什也随战斗断开联系,人们背靠着背,人挨着人,疯狂地抓起手边一切兵器,向所有方向进攻。 靖边营c延水关c狮子营,三军衣甲一模一样,黑夜里不分敌我。 官军混在贼兵队里,贼分不出来,两哨贼兵互相认识的不多。 贼混进了官兵队,官军一样分不出来。 贼有两哨,他们干脆有两个部分,路游击的部队从长城靖边堡调来平贼,鲍把总的兵常驻秦晋交界的延水关,谁都不认识谁。 甚至就连混进去的人自己都不知道,只能跟着砍,直到从喊话中听出不对。 但随着几个喊话亮明身份的人下一刻就发出惨叫,人们都不敢喊话。 只能瞪大眼睛,极力寻找身侧刀光反射出远处篝火,随即发出无意义的吼声,向光亮反击。 率队进攻的曹耀对此束手无策,靠声音聚拢了一小撮士兵,在延水关方向突击。 他的想法与另一边的高显不谋而合。 要么退,要么进,万一这场战斗输了,退后会被官军分割;那就只能进,穿过敌阵抵达关下,还有一线生机。 像鬼哭狼嚎般的士卒拼杀嘶叫,让鲍把总从心底感到胆寒:“将军,后阵乱了!” 游击将军路诚能听见阵后传来的声音,他痛苦地闭上眼睛,轻声叹了口气:“鲍把总,去前阵督战。” 路诚掌兵经年,清楚此时要面对的是什么——他的军队终于还是崩溃了。 夜战是一场双刃剑。 黑暗会加深人的恐惧,而战场是最恐怖的地方。 尤其当士兵的体力c精力c意志力都在高度紧张中达到极限。 更别说很多人还没从误杀袍泽的愧疚中走出来。 路诚知道这种情况迟早会发生,甚至在夜晚与延水关官兵交战中就已经崩溃了许多次。 个体的人在精神上崩溃,会引发军队崩溃。 但军队崩溃,不一定需要人在精神上崩溃。 只要失去组织,兵找不到将c将寻不到兵,军队就崩溃了。 但后续找到c重新构成组织,就依然能进行战斗。 反之,即使像现在这样,后阵每个人都在战斗,但指挥官不能调动任何一个人,那对这支军队来说,也是崩溃。 夜晚的野外太容易崩溃,所以路诚才一定要率部进入延水关休息。 在安全的环境一觉睡醒,他的军中好汉们就又回来了。 这种情况对将领来说太过无力,在溃败面前,哪怕是古之名将,也只能放弃军队,退到后方重新收拢整编。 王莽c苻坚c哥舒翰的大军,皆崩溃于此。 偏偏,路诚在黑夜里受到夹击。 前面是关,后面是贼,他的士兵连溃散的机会都没有。 鲍把总没有这些思索:“可是将军,后阵乱了,带家丁突围吧!” “军令,去前阵督战。”路诚面无表情地转过头,看向鲍把总道:“稳住前阵军心,否则军士皆亡,你我有何颜面苟活?” 一般情况来说,延绥中路的游击将军路诚军衔高,不过延水关鲍把总不是他的手下,他们之间没有统属关系。 不过这种时候,任何人站在鲍把总的位置上,都很乐于听从长官命令。 军队的战斗力来源于组织,组织越有效,战斗力越高。 鲍把总强压住对后阵溃乱的恐惧,抱拳应道:“属下领命!” 即便如此,走上阵前,还是忍不住转头向后望去。 后阵厮杀成为背景,他看见路诚从左右士卒手中取过一支火把,依旧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或者说那目光越过他,看向战阵,在篝火中仍能保持少许理智的前阵士兵。 路诚不是不紧张,也不是不害怕,只是他坚信自己没错。 从头至尾,没做错任何一个判断与决定。 被人多算计一道,打输了仗,他认。 可让他堂堂游击将军向贼人投降,不可能。 抛下士兵自己带家丁突围,更不可能。 慌乱的中军阵,八名家丁各举大旗,路诚高举火把引燃一面,就站在燃烧的大旗下,站得直挺挺,让左右军士跟他一起喊。 “延绥镇中路,游击将军路诚在此,官军向我聚集,结阵御贼!” 燃烧的大旗,在黎明前的黑暗中犹如指路明灯。 三十余军士的齐声呼喊,响彻战场,让各自为战的官军找到了主心骨,也让城上沉寂已久的火炮再度轰鸣。 炮弹砸入土中。 刚聚集的军士再度散开,像被炮弹掀开的土皮。 只有路诚,在断臂军士的惨叫声中接过燃烧的大旗,脊梁仍旧挺得笔直,昂首阔步向崩溃四散的士兵走去。 “本将都不怕,你们怕什么?不许怕,结阵御贼,随我突围! 纵是战死,游击路诚陪葬,可慰英灵添光彩!” 第九十八章 没那个命 冯瓤在城头怒喝连连,炮弹最近时打断了旗杆,却又被路诚接住。 他甚至怀疑炮兵有意把火炮放偏,最后干脆自己撸起袖子瞄准。 炮兵们肯定有意把火炮放偏,但即使不放偏,也不可能打准。 不要说现在,直到工业革命以前,都不存在能在四五百步距离指哪儿打哪的火炮。 大概瞄准方向,三四步宽c七八步深误差的目标。 能击中,就说明是最好的火炮c最圆的炮弹和最好的炮手,缺一不可。 刘承宗知道冯瓤急,但这真不是个人意志能决定的事。 七十步用弓瞄准,人看着就已经比箭簇要小了,更何况四五百步。 在这个距离想打准一个人? 炮兵的炮术已经无法起到决定效果,完全要看目标接的准不准。 他宽慰道:“没事,路将军勇气可嘉,但他跑不掉。” 刘承宗在城垛上发现,关下弓手正在随路诚的军阵后退。 铳手留做断后,也以迭阵后退,不过他们装药越来越慢,药壶里的火药经常在灌药时洒在外面。 有些人已疲惫到需要拄着刀行走,还有些人,走不动了。 干脆坐在地上给铳管灌药。 如果这不是生死攸关的战争,换做其他任何事,他们都不会坚持到这种情况。 “军士体力如此,再如何激励士卒,又有何用?” 刘承宗轻笑一声:“就算叫他们冲出去,难不成还能跑过咱的马儿?” 他抬头望向天边,东边已经冒出白光,给地上洒下一层灰色。 在死寂的灰色里,路诚身边官军越聚越多,从几十人到上百人,乃至形成二百余人的方阵。 只是士兵们组织被打乱了,人们只知要跟随军官,却未必跟随的是自己的军官。 有的小队人多c有的小队人少,由这些小队组成的方阵看上去极为散乱。 天光稍亮,逐渐形成贼兵在外c官军在内的对峙局面。 曹耀试着指挥贼兵冲击过两次,但贼兵战斗意志不足,还没接上战,前头的人就退了下来。 但官军也走不动,里头的坐着c外面的站着,杂乱阵型摇摇欲坠。 只差最后一根稻草,就能把他们压死。 刘承宗认为,他就是这根稻草。 吱呀的沉重关门洞开,有人在城门里喊道:“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可饶性命!” 砰! 砰! 零散坐在关外的数名官军,有人执拗地把手中火铳弹丸朝城门打出,也有人不再做无谓的抵抗,把手中兵器丢到一旁。 距离很远,他们仅剩的力气也无法将沉重鸟铳准确瞄准,只有一颗弹丸打在城门洞的贼兵身上,将马上驿卒打得闷哼一声,伏在马背不停喘气。 铅丸没打穿铠甲。 马队如流水般自城门洞向两侧散开,各自散开持弓挺矛向还端着兵器的官军奔去。 有人挣扎起身,踉踉跄跄试图挥刀,转眼间不是倒在箭下,就是被夹紧的线枪狠狠顶起,再重重坠地。 步卒随后上前,人围上一名俘虏,把他们的铠甲c兵器收走,约束在关城外。 刘承宗打马前去与城外部下汇合时,曹耀正奔马阵前喊话劝降。 没有人投降,人们都围在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 很快,官军阵中有人摇旗走出,那人没拿兵器,走近了道:“我是延水关把总,我们投降,两个要求,必须保住士兵性命。” “嘁,被围了还提什么要求。” 曹耀在马背上嗤笑一声,随后向刘承宗看过来,小声道:“你拿主意,弟兄们确实都没劲打了,得在关内睡个时辰再走。” 刘承宗很诧异,那路游击刚才那么硬气,敢黑夜燃旗为士卒引路,这会看跑不掉了,又直接派人来投降。 看来是个道德底线比较灵活的人。 没准能裹着他一起造反! 直接在一线指挥部队的中级将官,刘承宗非常需要这样的人。 他在心里打定主意,只要他们是真投降,就算是绑,也要把这路游击扔骡子上驮着绑走。 挥手让随从去城内取绳索,他稍加思索道:“可以,放下兵器c脱了铠甲,一个个列队出阵来降,不杀你们。 第二个呢?” 鲍把总没说,只是转身对官军方阵做出手势。 看上去他们在 此之前就已下定决心投降。 官兵在队伍中让出条路,随后成片地放下兵器放弃抵抗,闪出的通道一直通到队伍正中心。 那有人顶盔掼甲,依靠旗杆斜斜立着,战旗焚毁大半,布面甲上,血从左肋浸染,直染红到甲裙。 鲍把总转过身说:“炮摧旗杆,将军为木片所伤,走到最后让我们投降,望首领勿毁路将军尸身。” “死了?” 刘承宗在马上眺望,看那样子不像假的,但又担心凑近了中计,便不着急,说道:“我毁他尸身干嘛,又没人给我报功,让你们的人脱盔甲吧。” 等鲍把总转身回阵,刘承宗这才皱眉眯眼儿深吸口气,重重叹出来,对曹耀道:“怎么就死了呢?城上四门炮打了十二轮,全让他躲过去了。 命这么大的人,最后让个小木片子杀了?” 曹耀看他这样乐了,打着哈欠让人给炮哨贼兵传令,把官军看死了,小心诈降,这才道:“咋了嘛,没让你单骑冲军阵把他斩了,心里不舒服?” 刘承宗摇摇头。 有时候他是有点莽,但那是衡量局势后的拼命,可不是俩眼儿一闭送命。 敌将身边没几个人,跟部队散开了,他可以人仗马力冲一冲。 人家站在军阵里,那可就使不得了。 “我有那自知之明,没关二爷的本事,就不干关二爷的事这路游击,老家哪儿的啊?” 这边正说着,马兵从城内带来绳索,就着清晨的熹微光亮,开始受降。 让魏迁儿到石板山上做哨探,刘承宗把周围的事都安排好,才带着几分怅然若失道:“等咱走了,差遣俩俘虏把他们将军尸身送回老家,是个好汉。 本来我还想把他绑走,谁知道他没那个命,我也没那个命。” 曹耀点头应下:“行,这事我一会安排后头估计两三日里没追兵,去延长?” 刘承宗摇摇头:“万一出来个李卑那种闷头往前蹿的,咱现在这身体情况肯定跑不过他,渡河,渡黄河进山西。” “去山西咱认识谁啊,人生地不熟,这事你指望不了我,我只在大同待过,别的地方路不熟。” “不久待,进山西陕西的兵不会越境,好好歇几天再回来进延长,往后仗还多呢,就这帮人” 刘承宗伸直了手臂,朝战场中间那拄旗杆站着死去的将军尸首道:“这帮人死完,大明的气数就尽了。” 第九十九章 永和县 山西隰州,永和县崖头山。 山峁顶上,刘承宗向西眺望,看魏迁儿从山道骑着小骡子晃过来。 他探着身子朝山峁下喊:“怎么样,没告官吧?没告官快上来,吃酿皮。” 魏迁儿在山下笑呵呵应了一声,赶了两下骡子,招呼身边人快走。 骡子驮了两筐陶碗,再驮他这么个汉子,根本走不快,最后气得他下去拽骡子急沿盘山道转着上了山峁。 曹耀听见骡子晃荡的声音,就从破窑洞里跑出来:“快快快,分碗,娘的,可算能有个碗了。” 一群像土匪窝里,不,一群从土匪窝里钻出来的大小土匪哈哈笑了起来。 他们到山西已经四天了,吃了两天炒面天蒸饼,今天终于能吃个用碗盛的。 眼下他们休养生息的地方,偌大个山峁,就住了一户人,村民都上次闹旱时逃走了,被他们鸠占鹊巢,成了临时营地。 这地方北边是永和关的巡检司,南边有兴德关c铁罗关两个渡口,全部都有朝廷官兵和地方民壮把守。 兵力都不多,但这几天打探情况,别看只隔了一条黄河,山西的情况确实好不少,比延川还好一点。 去年的旱,山西比陕西稍轻些。 今年延川下了场雨,虽然永和县没下,但隰州也下雨了。 在治安大坏的陕北,凭从不扰民抢村的军纪,刘承宗敢不客气的说,狮子营是义军。 可在这儿,他们就是贼。 要不然村里这最后剩下那一户百姓,怎么一见他们来,就要跑呢。 被魏迁儿带回来这一家两口,已经是跑的第二次了。 前天夜里跑了一次,曹耀出去撵了四里地才撵回来;今天又跑,又被去买碗的魏迁儿找回来了。 “钱老伯,你说你跑啥嘛,我不都跟你说过给。” 刘承宗蹲在院子石碾子上,魏迁儿给他盛了碗酿皮,他顺手递出去:“边吃边说,吃。” 逃跑的村民是对父子,父亲快五十c儿子三十出头。 俩人被带回来就往石碾子低头旁一蹲,像俩犯罪嫌疑人。 他们蹲着,是因为刘承宗不让跪着。 “行啦,别装鹌鹑了,上次被找回来也这样,往屋里一跪像受了多大委屈。” 刘承宗再次把酿皮递过去,老钱抬眼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接住了。 “我就不明白了,你俩跑啥嘛,上次都说明白了,我就借地方住一段,不害人。而且你家拢共五堵墙,连瓦顶都卖了,砸开俩邻居家才把三个屋的门凑齐,怕我抢你俩啥?” 父子俩委屈巴巴抬头看看,又低下头呼噜碗里的酿皮,没说话。 刘承宗觉得这父子俩是真有意思,三棍子打不出个屁,也不知道心里头到底想的啥。 说胆小是真胆儿小,随便个人出去,都不用掏刀,被看见就乖乖定在地上,跟着走回来。 可蔫蔫的父子俩,偏偏敢跑两次。 刘承宗看他们这蔫样子就急,道:“大旱,别人都走了你俩不走,我对你们秋毫无犯还管饭,你俩跑了。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你俩到底为啥跑?就那么想告官?” 这父子俩日子过得是真不容易,乡民都跑了,他俩能活下来,靠的是在别人家地里挖没发芽的种子。 每天一粒一粒挖,挖出来吃一顿,第二天再接着挖。 直到刘承宗过来前,父子俩一直过着这样的日子。 他不怕人告官,只是想弄清楚百姓对他的抵触情绪,究竟从何而来。 钱老汉从不浪费粮食,给啥吃啥,吃得飞快,而且吃饭时候绝对不跟人说话。 这习惯也很好的遗传到儿子身上,看这父子俩吃饭,绝对能感觉到食物是上天的恩赐。 等老汉吃完,又小心翼翼地看了刘承宗一眼,把陶碗从面前蹭着黄土缓缓推出去,这才小声道:“呃俩就似害怕嘛。” 陕北和山西没有明显的方言分界线,只是在个别词上语调不同,交流不存在太大问题。 刘承宗无奈道:“害怕啥嘛?跑两回了,我要是个坏怂,早把你俩埋峁上了。” 曹耀在边上啧了一声,瞪眼怒视刘承宗。 他提过这个建议,提了两回。 “前年,刚给他娃寻了婆姨,日子好着呢,陕西的灾民就渡了河,旱,我娃就没了婆姨。” 钱老汉不怕被埋到峁上,他说:“你们不来,大旱就不会来,陕西的饥民来了,大旱也不远,你们 不是饥民。” 山西的钱老汉,有一套把陕西灾民当天气预报的方法。 合着是刘承宗的到来,打破了崖头山最后守望者的希望。 他看着刘承宗,再看向院子里或坐或蹲,吃饭的狮子营兵,用笃定c认真而谨慎的语气,小声道:“陕西出了大乱子。” 不一样的人,活在世上都有属于自己的处世哲学。 人们于此受益,也于此受限。 “我们不是饥民,可也不是坏人,还管饭,天底下哪里还有这么好的事情?” “大首领不坏,可你不多待,你走了还有别人来,小老儿敢和老天爷赌一场,却惹不起别人,崖头山不能待了。” 刘承宗也吃完饭,把碗搁在一旁:“那要让你跟我走呢?” “我们不想去陕西,也不想祸害山西。” 说完这话,钱老汉有点害怕,垂着头埋在膝盖里,不敢抬起来。 “行了,我知道了,你早说不就完了。” 刘承宗摆手道:“你俩回家吧,再住几天,延川下雨了,最近不会有贼过来,要走等我走了再走,给你俩留点粮食。” 钱老汉和儿子如释重负,俩人慢悠悠走出院子回家去。 等他俩走了,曹耀才上前道:“诶我说狮子你怎么回事,杀了这俩更保险,不杀也没事看牢点,可等咱走了还给他们留粮食?” 曹耀左右看看,凑近了道:“咱带的粮食也就够再吃二十天。” “不差那几天的口粮,我想让他俩帮咱买药,可信不过啊。” 刘承宗苦恼地摇摇头:“幸亏今年冷的早,受伤的弟兄再不治,胳膊腿都废了,这两天得找面善的跟他俩去县城买药,还得弄个医师。” 说罢,他摆摆手,从碾子上起身,对左右道:“都吃完饭了,全进屋,咱议议士气c训练c整编的事。” 第一百章 我从延安来 崖头山过去的粮长家。 三个哨长c十六名队长,挤在最大的屋子里,还是人挤人,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有。 刘承宗盘腿坐在炕上,目光看过每个人的脸,这才深深吸口气,掀开被当作笔记本的延水关账目,说道:“几日前,让诸位向什长c军士询问延水关一战得失,结果如何?” 队长们都看向各哨长。 如今骡子营的构架,是以刘承宗为首,旗下三哨一队,全营五百余人。 三哨是冯瓤左哨c高显右哨c曹耀炮哨,各哨下辖五队。 一队是魏迁儿率领下的塘骑队,基本上由出色的轻骑兵组成,塘骑专业知识匮乏。 冯瓤没说话,高显便率先说道:“右哨各队死伤c逃窜近半,虽有招降官兵补充,士气低迷。” 曹耀点头认同,道:“这几天我让招降的官军训练士卒,但早前还是生死仇敌,指望人教人实属不易,真要说我的看法,以后还是避免夜战。” 刘承宗把他们的话记下,转头看向冯瓤和魏迁儿。 魏迁儿连忙摆手:“我们死了十七个弟兄,但首领没食言,确实没饿死,活着时候能吃饱,不受气,跑来跑去也没以前累,这就够了。” 他的话让众人哄堂大笑,刘承宗也笑道:“塘骑弟兄们要求不高啊,看来以后招兵就得按这个标准,保证死于非命。” 众人再度大笑,刘承宗才对冯瓤问道:“瓤子哥呢,有啥想法就说嘛。” “我,我就觉得延水关” 冯瓤欲言又止,对上刘承宗期待的眼神,思忖再三,才终于道:“我觉得首领安排不好,夺关放炮,该让炮哨去干,左哨是没啥死伤,但也没干正事;炮哨当步兵,伤亡逃窜不少。” 这一下,人们脸上尚未收起的笑容凝固,就连嬉皮笑脸的曹耀也瞪眼看向冯瓤。 直到把冯瓤瞪到低下了头,他才转头对刘承宗道:“瓤子他不是那意思。” 刘承宗是狮子营的首领,此时屋里不是光他们几个老相识,有外人。 三哨里四五个队长都是从降兵里提拔的,本身他们这会就完全是混口饭吃,谈不上归属感。 冯瓤这一句话再影响首领威信,结果更坏。 而这是他的老部下。 曹耀怕这会影响刘承宗心里对自己的看法。 刘承宗没说话,一屋子人谁都不说话,气氛快速凝固。 只有魏迁儿瞪着个大眼左看看c右看看,非常轻松,甚至有点想笑。 他心说:首领那心胸可比黄河宽多了。 就他这张嘴,在驿站可没少被驿丞穿小鞋,偏偏在狮子营,哪怕守驿站时劈头盖脸把刘承宗骂了一顿,后来也没遭受任何区别对待。 这可是从小到大没有过的待遇。 “曹兄把我想成啥了,没事。” 刘承宗没说话,因为他在思考,过了一会儿才点头道:“嗯,瓤子哥说得对,如果当时让炮哨上去,咱的炮手也能在战斗中学到经验。” 他承认道:“这是我的问题,以后多注意。” 刘承宗很认真的把这件事记下,随后才对曹耀道:“不过我认为,夜战不是最大的问题,延水关那天,官军也乱了。” 他说:“但很快,他们能重新组织起来,我们很多人直接溃散,仗打完都没回来。” 曹耀笑着摆手,道:“他们溃逃惯了,走了正好,喜欢逃跑的走了,只要不打夜战,咱们更能打硬仗。” 延水关一战,对骡子营来说就是一场优胜劣汰,经此一役,队伍内没留下多少黄龙山跑出来的老贼。 那些贼人本来在老回回部下也是垫底儿,跟不上队伍才散开,延安府跑了一批c在延川又跑一批。 刘承宗在理智上,也比较认同曹耀的想法。 “其实在山西整编部队,是我渡过黄河就有的想法,我们如今的队伍构成非常好,以卫所旗军c急递铺司兵c驿站驿卒c营兵边军为主,兵器铠甲应有尽有,全营五百余人尽有骡马,粮食也还能支撑二十日。” 说到这,刘承宗的话锋一转:“但问题也很多,轻重伤兵上百,前番交战死伤,队伍士气不高;新加入的边军弟兄们也难以融入,那几位队长不用忙着摆手,这事大家都心知肚明,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我愿意让大伙敞开心扉谈。” 笑着对几名来自延水关c靖边营边军队长说罢,刘承宗才继续道:“还有曹哨长刚才说避免夜战弟兄们,我们在从无到有建立一支军队。” 说到兴起,刘承宗从炕上站起身来,张开双臂:“这支军队何去何从,军制军纪军备军力,都关系到每个人生死存亡,都问问自己,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要到哪里去?” 屋里的人们左右看看,没有答案。 曹耀道:“首领,狮子营也好c骡子营也好,都是你建的我连我要到哪去都不知道,你居然想让我们说,我们要到哪儿去。” 这不是哲学,只是目标。 人们乐了,世上有目标的人只是少数,而即使在这些有目标的人当中,又有几个人能坚定往下走? 更多人不过是选择一种生存方式,甚至连生存方式都不是自己选的,只是随波逐流。 一月六钱银子混口饭吃,一月二两就舒服点,都是活着。 “不知道?”刘承宗扫视众人:“我告诉你们,巡检c乡兵c旗军c官军,都想取我们性命,我们在和朝廷为敌,朝廷比我们任何人想象的更加强大。 想活下去,必须结合长处,战胜官军短处,官军一天六十里,我们就要一天八十里;官军带三天粮草,我们就要带六天干粮;官军在混日子,我们就要打起精神;官军掠夺百姓,我们秋毫无犯,官军秋毫无犯,我们就帮助百姓。 世上有以少胜多,你们谁见过以弱胜强?” 刘承宗摇摇头,在个体的人与人之间也许存在以弱胜强,但在人类最紧密的组织与组织之间,以弱胜强只是童话故事。 他只相信胜出必有所恃。 “我们会活下去,与天下穷苦百姓站在一起,与朝廷为敌,并终将取胜,我是刘承宗,我从延安来,要到北京去;我们是吃不饱饭的人,我们从天下来,要到北京去!” 第一百零一章 兵勋【求追读啊!】 打到北京去的目标远大,但实际上就是个让人不以为然的通知。 统一思想,四个字非常容易说,但知易行难,人与人的思想难免对立。 没有人会站出来明着反对刘承宗,但真要说这屋里有人相信,他们会打到北京去? 刘承宗自己都不信。 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也只是要这个效果。 全军上下除了曹耀,没有任何人对造反有主观能动性。 曹耀的情况也不一样,他只是个单纯想要占山为王,不愿受现有乡约c士绅以及朝廷约束的土匪头子。 没有改朝换代的觉悟c胆量c能力与愿望。 刘承宗如果真相信话语有无限威能,能在朝夕之间用轻飘飘几句话,把落草只为多吃一碗饭的驿卒c军士变成积极投身造反事业的革命战士,那他就是个大傻子。 人们无需认同他的想法,只需要知道他会朝什么样的方向前进,且没有异议,在当下就足够了。 这些连名字都不会写的男人,已经在他的带领下看过赫连勃勃的坟墓与奔流滔滔的黄河,用双脚丈量出陕北的宽度,走过无数暴晒龟裂的田地,睡过数不清废弃的村庄。 接下来还会见识到更多闻所未闻的风景,得到根本无从想象的阅历,经历最惨烈的厮杀看见最疯狂的复仇,也会看见天下各地的穷苦人都在等待改天换地。 到那时候,他们会相信,会发自内心地相信,从天下各地奔涌而来的人最终会进入北京。 也许那时候他们已经在进入北京的路上了。 有了大方向,后面的议事简单许多。 刘承宗说:“所以今天议事,主要说三件事,第一,定军法;第二,重编士兵;第三,定战利品分配。” 房间里顿时议论纷纷,等声音稍小了些, 高显点头道:“军法肯定没问题,营里不是当兵的就是驿卒铺司兵,用官军的军法就行,禁奸淫掳掠也没事,大伙都想跟你打王庄,但重编士兵,没必要吧?” 说起来狮子营这帮人很特殊,他们是抢王庄起家的,直到现在队伍里没多说参加过抢王庄行动的人,可抢王庄的传说还在他们之间流传。 传说中堆满整个山窖的粮食c三个首领分到数千石米粮,突破了底层士兵的想象力。 曹耀摇头道:“战利品分配应该的,但为啥要把士兵重编?我跟我的人才刚混熟,而且军法,得放宽吧,军法还不让奸淫掳掠呢,在军队军法都约束不了,当贼反倒能约束了?没兵,咱啥都不是。” 这话得到不少军官认同。 魏迁儿嗤笑道:“嘁,一袋子小米撒下去,一村子婆姨你想睡谁就睡谁,能吃饱,谁有工夫琢磨老百姓那半缸小米。” 曹耀瞪眼,魏迁儿张嘴就想骂街。 眼看这一个老贼个臭嘴要在议事时吵起架来,刘承宗伸手拦在中间:“听我说几句。” 很奇怪,刘承宗这个时候出来打圆场,俩人的模样不是互相瞪眼,给首领个面子才不计较。 恰恰相反,俩人是互相看了一眼,转过头得意洋洋。 就好像都觉得刘承宗护着自己。 “军纪松垮,可以,士兵喜欢你,但不敬畏你,如今世道,招兵容易,没准时局有变,夹裹几万饥民也不是不可能。 到时候,你们手下的兵会是队长甚至哨长,等你们当营将,想接手个什么样的营?兵会学你们的还有奸淫掳掠的问题,你们要权衡利弊啊。” “真以为民心c义军,就是说着玩的?”刘承宗伸出两只手:“世人有贫富之分,贫多富少,我等想活,只有三条路。” 他清清嗓子:“要么抢百姓,他们多,足够我们活着;要么抢富家官府,他们富,够我们活的很好;还有既抢百姓又抢富家官府,两头得罪。” 曹耀摇头,他觉得刘承宗想简单了。 每个人都有心里的道德观,随后摊手道:“官仓粮铺c驿站豪家,都有数,一个县就那十几个c几十个,不给自己留后路,抢光了该如何?” 刘承宗能感觉到,曹耀是好意,担心到时他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威望受损,军心散了。 而且确实说的有道理,富家官仓早晚也会被抢光。 “我明白曹兄的意思,但我还是决定先定军法,别的可以改,唯独这条不能改,这不单要求军士,更是要求我。” 刘承宗笑了,再度看向室内每个人,道:“我知道,当兵的有吃的都很好,没吃的就去打家劫舍,是人之常情你们也 知道我,领兵打仗还真不敢说多在行,但大事上听我的,没叫弟兄们吃过亏。” 曹耀无可奈何,见没劝住也不坚持,点点头道:“你要这么说,那我没啥可说了,听你的。” “岳家军是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但他们不是因为有这规矩不拆屋c有这规矩不掳掠,那是岳爷爷想尽办法不让岳家军冻死饿死,这也是我这营将要干的事真把弟兄们逼到那份儿上,不抢今天就得饿死,别说我刘承宗和军法拦不住。” 他笑道:“就算玉皇大帝也拦不住啊。” 众人哄堂大笑,倒是魏迁儿特别认真:“将军要是尽力了,咱饿两天估计也行。” “净说那没用的,饿两天算啥事!” 曹耀用胳膊肘碰了碰刘承宗:“弟兄们都等着呢,战利咋分配?” 他这一起头,军官们都起哄道:“是啊将军,战利咋分嘛!” “就知道你们想听这个,不过我得先说整编的事,如今都在一口锅里吃饭,我就把话明着说,部队必须打散。” 刘承宗顿了顿,看众人表情,除了几个边军出身的军官,其他的反映倒是还好,便接着说道:“不然边军弟兄们融不进来,影响战斗力,你们放心,队长以上不动,你们还是军官。” 高显问道:“兵怎么分?” “各取所长,包括伤兵在内,能骑射c做过塘骑的优先进魏队长的马队;炮兵优先进曹哨长的炮哨,余下步兵混编进左右两哨,等伤兵伤愈,全营视兵种比武较挤,发下九等兵勋。” “兵勋,比较武艺赏罚?这,行不通么?” 屋里的人基本上都当过兵,尽管刘承宗说出的词是用士兵和武勋拼凑而来,但对他们来说很容易理解。 因为几乎每支部队的将领,都尝试过用兵部刊印戚继光的兵法来约束,每月比较武艺,定上中下九等赏格。 但是无一例外,就算说明书放脸上,也没人能操作成功。 饭都吃不饱,拿啥赏,又凭啥罚? 连带着到现在,人们已经不认为这是一种有效的比较武艺c赏罚军卒的方式了。 “咱也用九等,但不按戚将军那个来,把它像将校武勋一样,包括伤兵每人都是八等,制定适用于步c骑c炮三兵科的比较科目与标准,超过标准升一等c未达标准降一等,战阵立功升一等c受罚降一等,当作奖惩制度。” 冯瓤说:“可咱没军饷,奖啥惩啥?” “这就是我想说的战利品标准了,咱们有营部c有军官c有士兵,劫掠作战所获战利全部上缴,钱粮七成留营部,余下三成钱粮及各种战利,由营部下发给军官一成c士兵两成。” 刘承宗抬手解释道:“将来满编,营部钱粮由营将与七名哨长共同拟票支配,用于采买物资c军士吃用,至少半数票通过才能取用,大伙儿觉得怎么样?” 队长全部不吱声,他们很清楚,这事他们没发言权,主要就看如今三名哨长的意思。 三名哨长都有决定权,对这种分配方式比较认可,稍加商议,营将改为两票,合九票,达到五票就能取用。 随后刘承宗几人就分配战利的详细份额几次商议,最重制定出士兵依照兵勋,在士兵总分配战利品里的额度。 九等算半份,再低就是辅兵,依附于战兵,没有分配战利品的权利。 八等算标准额,升一等加一份,三等以上升什长,参与一次战利分配减一等,减到八等为止。 战利品中不易分割的,由营部折算钱粮配给,有需要的士兵可以从营部使钱粮兑走。 如此一来,既能激发士兵积极性,又因战利总量恒定,保持平级单位多劳多得的整体竞争氛围。 有了这套东西,奖惩赏罚都能以此而来,军法也能确实起到震慑的作用。 诸如官军军法里,动不动就斩首,并不适用于义军,但反了非原则性错误,可以用降兵勋的方式来惩罚,甚至一撸到底,直接打到辅兵里去。 到这个时候,刘承宗才说出兵勋在他心中真正的作用:“诸位记不记得,延水关外那日,我在关城上看得清楚,我们散了,官军也散了,但官军能很快重整旗鼓,哪怕互不隶属的士兵,也能找不同的队长归伍。” 曹耀对那天的记忆太清楚了,啧了一声道:“没办法,他们士兵都认识队长,咱的人能把什里四个战兵认全就不容易。” 互相熟悉,也是组织能力的一种,尽管比较松散。 “我想说的就是这个,组织,诸位队长回去一定要与部下军士说清楚,这兵勋,也可用于乱战c掉队的情况,哪怕都打散了c跑散了,两个兵聚在一起,那就由兵勋高的人做主,收拢溃军,团结突围寻找大部归队。” 延水关的战斗,给刘承宗带来太大的触动。 以至于让 他迫切地想尽一切办法,来加强骡子营的组织能力。 十余名队长领命应下,这三件事议定,剩下的人都没什么事,各自散去向部下传达消息。 转眼队长们走干净,只剩下曹耀三人。 这时候,刘承宗才颇为疲惫地叹了口气,对三人笑道:“怎么样,这会可以说了,你们觉得队伍这样的改动如何?” “挺好。”曹耀这话说得言不由衷:“等回了延安,两队人再整编,有你麻烦的,其实我觉得原来那样就不赖,你这样太费劲了。” “怎么说?” “我不说你想打进北京城那事,你心里也应该知道,别说去北京,就这队人想回延安府城,怎么着也得再死一半。” 曹耀说的很残酷,他盘着腿,抬手在炕上点了点:“你这么费劲练出来的人死了,不心疼?” “咋能不心疼嘛,若遇上战事是没办法,这些改动一定能提升队伍战斗力。” 刘承宗笃定道:“不信就后面看,凡事先有规矩,细细做下来,虽然也难,但总比先没规矩,后面养成了习惯再立规矩容易。” “可这有代价,代价是至少最近十日,什么事都别想干,就整编士兵吧,队伍像废了一样。” 曹耀抬起大拇指朝着西方:“陕西的官兵是不能大队过来,可朝廷规定的是百人以上不可调动,万一哪个楞头来九十人找你呢?何况,人家不能三个千户各率百人越境?” 他说着往后靠了靠,摇头道:“更别说,你是真造反啊,平反哪儿还有越境一说,你就是心太大,想的太远,我觉得你把年后的事都想到眼前了,可考虑长远,咱配么?” 刘承宗无声抱拳,抬手拍了拍自己的头。 曹耀没看懂,转头看向高显和冯瓤:“你俩看懂这啥意思了不?” 俩人都懵懵的摇头,就听刘承宗没好气道:“嘁,这叫我拍了拍博古通今的脑袋。” 几人莞尔,高显笑罢了,道:“咱别说那么远的事了,反正我觉得这些规矩也不坏,朝廷要发大兵来剿,咱这地方也没地方跑,不整编也打不过,还不如整编,只要活下来,以后还有个念想。” “就说近前的,最近咱们做什么,整编士兵,给伤兵养伤,剩下的人呢?” 刘承宗俩手一摊:“跟你们说,我心里这次改编c兵勋,都没有达到最好的条件,差个我大。” 他可是还记得父亲把军官师范队当作教师编制来占位置的事。 “等跟我大汇合,每日教他们读书,等有一半人能识得千字,这改编就算真完成了,在那之前” 刘承宗道:“还是夹着尾巴做人,尽量规避官军,养养伤,让塘骑监视大河,剩下的人在隰县周边做斥候,寻合适的大户,待新编各部与队长熟悉了,抢一次权当练兵,咱带着钱粮风风光光回延安。” 第一百零二章 设计 崖头山。 宽阔晒场被军士们围出圈子。 正中间,刘承宗顶盔掼甲,拄丈八长枪而立,抬手顶顶头盔眉庇,皱眉看向天上太阳。 分明已经入秋,晌午的太阳还是又烈又毒,能把远处山地蒸出虚影,闷得人透不过气。 他转了手腕,五米多的长枪放下,前手把住枪杆c后手在腰间攥住粗大枪尾,一跺脚,硬板地被踩得砰砰响,道:“再来!” 在他对面,是右哨一名从前铺司兵出身的步兵,不会使大枪,握住七尺缨枪,点头道:“将军,得罪了!” 铛! 场边坐在地上的曹耀肩靠鸟铳,抬手用铁勺在陶土坛子上轻敲一声。 两人缓进,两枪相交。 铺司兵猛然挥枪格开长枪,试图随后突入,不过力道差些,没能把长枪砸开。 刘承宗退后半步,后手前推同时上步,枪头轻点在铺司兵胸口护心镜上,退后收枪,重新将长枪拄在身侧。 曹耀道:“左哨步卒杜良才,兵勋八等!” 骡子营第一次定兵勋,程序并不严谨。 步兵,只要能用矛c镗把c钩镰枪c腰刀这些寻常兵器,跟刘承宗打个有来有回,攻防五个回合,连打两场,就是兵勋五等。 不过攻防五个回合还互相摸不到的几率很小,基本上能分出胜负。 赢了是四等c输了是六等。 眼下他身后,就站着俩兵勋四等的士兵。 打过这场,刘承宗把头盔摘下递给其中一人,边解甲边道:“太热了,你们兄弟替我各打十场,打完咱就歇。” 这话搁在别处,大热天,披全重甲一场两局,十场能把人累虚脱。 不过在今天的崖头山,倒是稀松平常。 人们的兵器技艺有高有低,但吃饱饭的日子还短,身体都没恢复到正常水平,大部分战斗都非常简单。 刘承宗卸了铠甲,跟曹耀坐在一起:“弄点水来?” 曹耀乐了:“有水,但饮水不洁,易得瘟病,咱的水都不干净,将军身体金贵,不能喝呀。” 这老贼不好好说话。 刘承宗皱眉道:“啥意思?” “没啥意思,有军法嘛,山下边七口井,就两口深井能打上来水,村里都没人了,我问了钱老汉,今年春天没淘井。” 说着,曹耀挤挤眼睛:“打上来都是脏水,得烧,从延水关带来的煤用完了,我已经让人去拾柴火,估计到晚上才有水喝。” 刘承宗明白了,曹耀在恶心他。 果然,这老贼边摇头边发出‘啧啧啧’的声音:“军法已经传达下去,弟兄们都很听话,不能欺负老百姓,自然也不能扒人家房子,没柴火就去拾呗。” 曹耀是一脸的无赖相,笑道:“那魏迁儿不是觉得没啥,他是没带过兵,我让他带人拾柴火了,将军你就看好了,明明扒俩院子就有,却要大太阳地下捡柴火,看他的马队有没有怨气。” “曹管队,这就不好了。” 一旁坐着的高显道:“马队有怨气,对咱也没好处啊。” “怎么叫不好,你高老三有别的办法?这事总要有人做吧,不让他去,好,你右哨去拾柴火,要么你劝劝去打探消息的瓤子,让左哨去,反正我炮哨的兵不去。” 高显抬手:“你” 曹耀看差不多了,站起身把勺子朝高显丢过去,嗤笑一声:“嘁,你就站着说话不腰疼,真让你去你也不去,我这是给营将谏言呢,没你高老三的事,歇着别说话。” 他示意刘承宗到一边来,二人挑了个没人的院子走进去,俩人靠墙根坐下,他才道:“不是我摆老资历,大事上听你的,没让弟兄们吃过亏,我也清楚自家能耐,当个山大王还行,但自己干不来大事,我觉得你能干大事,所以你往哪指我往哪打,不过听哥哥句劝。” 曹耀对刘承宗小声道:“万历四十七年,哥哥就是管队了,带兵可不光打仗,军法是约束士兵为己用,不能死板背条例。你将心比心,明明拆个屋子就能烧上水,却让人顶着太阳拾柴火,军士能服气?” 非常有道理。 刘承宗缓缓点头,这事换了他,心里也不舒服。 见他点头,曹耀很高兴,感慨道:“你们一家子是真有意思,你大耿直正派,你哥刚毅勇猛,都死板的听不进劝,你能听进去可太好了,你哥那人哪都好,就是不懂变通,明明是个队长,对兵书里的要求比将军还信,他教出来你做这些决定,我一点儿都不奇怪。” “我跟你哥不一样。带兵啊,头目就是个老妈子,平时把兵伺候舒服,战时兵就能让我舒服,就算打败仗,他们也会记得护着我跑,因为天底下再没有人能像我这样对他们了。” 一时间,刘承宗心里有些复杂。 被人当面指出自己错误,即使避开旁人,能不逆反,就已经是人类十分难得的品质。 更别说欣然接受了。 比起欣然接受,群臣吏民敢面刺寡人之过者,杖一百徒七年发配充军,更容易让人心里舒服。 不过刘承宗心里更多的,确实是高兴。 他仿佛看见一扇新的大门发着光,朝自己缓缓打开。 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一板一眼的刘承祖给他传授行军驻营的技巧。 “这么说来,用边军军法,确实是我急躁了,我只是不像让军士养成掳掠习惯,侵略四方,却没对这样的事考虑周全。” 刘承宗先承认了自己的错误,随后道:“但不能认,也不能现在改。” 曹耀也点点头,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道:“是不能认,我也没别的意思,只是告诉你,今后三思而后行不过不现在改,那你打算怎么办?” 刘承宗靠着土墙坐在地上,细细思索这件事。 片刻后,他转头用非常确信的语气,对曹耀道:“曹大哥,这是你给我设了个局。” 他们会遇到这样的问题,但指派魏迁儿的马队去拾柴,是曹耀决定的,没通过刘承宗。 他估计是在魏迁儿率马队监视河滩之前,曹耀说了缺少柴火的事,不知道通过怎样的语言激将,魏迁儿就顺便干这事去了。 这事的影响应该并没有那么坏,而且军士的怨气,也未必会上升到对刘承宗本身的不满。 很可能到他们对队长魏迁儿不满那里,就结束了。 “对。” 曹耀大大方方就承认了,摆手道:“不过你可不能怪我,我是全心为队伍着想!发现自家将军有纸上谈兵的书生气,曹某作为部下,岂有不劝之理?” 这老贼摇头晃脑,最后一句都用出了唱腔:“三言两语,你们刘家人听不进去,得见棺落泪。” “你屙出的屎,就别让我来擦了。” 刘承宗见他承认,心里很轻松,笑道:“说说吧,你肯定有办法解决这事,不然就算我解决了也会怪你,解决办法不高明也会,要是你把柴火藏起来,那可就太笨了。” “嘁,看你说的我成啥了。” 曹耀也很轻松:“确实没柴火了,还剩烧两顿饭,水的办法也好解决,不过我还是想先听将军有什么办法。” 曹耀说了,三思而后行。 刘承宗真的就开始三思。 这件事不大,但很有可能因他选择的解决办法,对队伍造成深远影响。 在曹耀这里,刘承宗能承认自己的错误,再去改正错误。 这是个人对个人,曹耀是个好大哥,说的对,该听,那就得听。 但他承认的错误是自身阅历不足,没遇到过这样的事,将军法传达全营前考虑不够周全。 而非严行军法这件事本身是错的。 如果出去,让人把房子扒了烧火甚至更改法令,不但不能让去捡拾柴火的士兵感激他,反而会其他哨的士兵认为,将军推行军法的决心不过如此。 就把这件很简单的事弄复杂了。 刘承宗摊手道:“还用我哥教我的老办法,身先士卒,我跟他们一起放马拾柴,等大家已经熟悉昨日的军法,下次换营地找个无人村庄,有组织的扒一座屋子。” 曹耀被他的解决方法逗笑:“坏事让你变成好事了,我可不是故意给你找事,水的办法我能解决,你知道,你嫂子是北直隶大户人家出身,她家修井时要在井底贴瓦垫炭,打上来的水就干净。” “我在北边落草的时候,她给我做过一种滤桶,在木桶底打孔,桶底垫干草c竹炭c石子,放一枚贯众,生水滤过饮用,从不害病,我想你可以等人们被拾柴拖得有些急的时候,拿出滤桶,也能收收新降边军的心。” 刘承宗听这个觉得很熟悉,跟他另一份记忆里野外处理生水的方法原理基本相同。 基本相同,意味着靠谱。 不过他觉得曹耀说的不是心里话,拿出这东西,对收新降边军军心的意义不大,更大的意义恐怕是曹耀不想抢自己的风头。 他并未点透,笑道:“原来你在这等着我呢,挺好,那就先按我的办,烧水前把滤桶拿出来,该烧水还是要烧水,缺木柴这事,就是提醒咱该找个大户劫富济贫了。” “等瓤子打探消息回来吧,不过你发现没有”曹耀正经道:“咱这个营构成有问题。” “啥问题?” 曹耀一脸费解:“偌大一个营五百多人,战场上居然经常需要首领冲锋陷阵;全营五百多人,居然只有我能给你出出主意,非常缺少有才能之士。” “这事它没办法啊,能打的还好,今天的比武不就选出了钟虎钟豹两兄弟,他俩武艺可不比我差。” 钟虎钟豹是今天比武时那两个兵勋四等的士兵,正在晒场上代替刘承宗校验军士。 俩人是亲兄弟,世代卫所军出身,过去都是靖边营的兵,擅长马上枪矛腰刀技法,武艺都不错。 刘承宗道:“能被咱招过来的人,出身都高不了,但凡有个退路,谁都不愿当贼;人家要不像从贼,就算绑了也放心,除非有像路游击那种,很想带在身边的,否则我也不愿意强迫别人做贼。” 若说别的问题,刘承宗大约都有办法解决,唯独人才,没丝毫办法。 早前想把路游击绑了,能不能从贼落草还要两说,结果谁知道路将军躲过几十颗炮弹,被个小木片扎死了。 至于其他人,延水关一战投降边军,愿意跟着他们干,全部都是士兵,没一个有官职在身。 这种出身,只能招募到些有武艺的,识字的都没多少。 那几个被提拔为队长的新降边军,没别的优势,就凭识字,能把其他人名字写下来,就成了队长。 识字的人本来就不多,有学识的更少,这世道确实不少这样的人被逼反,可跟被逼反的寻常百姓比较起来,人数还是非常稀少。 这事只能等他们回延安府,跟父兄汇合,再加上杨鼎瑞c宋守真,凑到一起才能算有个商议主意的智囊团。 曹耀也就随口一说,自嘲地笑道:“咱老曹就先勉强给你当个狗头军师吧你觉得这会,咱在山西再干个大的,合适么?” “干大的,你指的是什么?” 曹耀抬手在地上花了几个圈,搓着手道:“我问了钱老汉,这附近大致地理,细的不知道,只知道这是属平阳府的隰州,隰州北边就是汾州府的孝义县,再往北的县,叫汾阳县,是汾州府治所。” 刘承宗摇头道:“又是府城啊,府城有卫军,而且在山西干个大的,容易让两省合军剿咱,那可就没有歇息之日,整天逃亡了。” “我才说到这,你就觉得大了?这可不像你的胆子啊,还有更大的呢。” 曹耀在地上指着他画出的路线,脸上带着兴奋笑容道:“这个汾州城,是晋藩庆成王府所在,我以前在宣府当兵,就听说过庆成王,第一代庆成王生了一百个娃,全长成了,他们的王府修得像皇城一样,你就不动心?我七八年前就想抢他们了。” “抢不了” 刘承宗还是摇头,就在曹耀逐渐失望的时候,他说道:“不过来都来了,总得先探探吧,庆成王府的路线,还有他的庄田,现在抢不了王府,以后能啊,而且抢王庄。”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咱们兄弟难道还不在行吗?” 第一百零三章 渡河 探查情况回来的冯瓤,满面有愧使命。 他探查到许多百姓口中流传的闲话,却没能亲眼找到任何一处王庄。 所有的王庄地窝,都在吕梁山东边,西边的黄土地,没有王田。 因为这边是真穷。 王田往往是一个地方最肥沃的土地,在明代的山西,观察府州县的王府庄田数目,就能准确得知该地上等田土的多寡。 比如刘承宗此时所在的隰州永和县,毫无疑问田土非常贫瘠。 贫瘠到整个隰州居然没有一亩王田。 刘承宗本来以为曹耀口中所说,第一代庆成王生了一百个娃娃是坊间传闻。 谁知道冯瓤的人扮做货郎四处打听,带回的消息非常吓人。 人家确实没生一百个,只生了三个儿子。 可他的孙子有妻妾二十四,生子四十四;曾长孙更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生了七十个娃。 永和县地处闭塞土壤贫瘠,他们见到的百姓可能连当今年号都不知道,却大多很清楚陕西三藩宗室大概数目。 人们口中的具体多寡不同,也肯定不准确,因为都跟三有关,说着像顺口溜一样。 三位亲王c三十位郡王,三千位将军c三千位中尉c三千位郡主县君。 还有三百个月粮一石的庶人。 数量大得吓人。 但是吕梁山,他们过不去。 不光他们大队人马过不去,就连冯瓤去探查情况的小队都无法悄悄摸过去。 不走官道翻越山脉,他们辛苦弄到的火炮c车辆都得丢下;走官道穿山而过,要经过两个巡检司只能一路打过去。 正当崖头山上众人都为这几个巡检司发愁时,马队的魏迁儿自山下赶着驴骡打马而还,上了山便道:“将军,对岸渡口叫人占了!” 一时间,几名首领纷纷大惊。 刘承宗撂下账本,心里一股火气生起:“官军又来给咱送兵器来了?” 永和穷得啥都没有,东边富庶地方被吕梁山挡着过不去,回陕西的路又叫官军堵了。 冯瓤摇头道:“不是官军,看着不像,也没个旗帜,有上百人正沿河岸搜集民船,可能是想渡河,派去观察永和关的人也说,那边官军正在调动。” 几人收拾衣甲,纷纷上马往西行去。 到了东岸登上山头,就见隔着近两百步宽的河岸,西岸延水关那边上百人在关内过去卫军家眷组成的村庄里到处乱跑,背着包袱收集财货c扛着小船儿往岸边放。 再看南边的东岸,永和关上旌旗招展,同样有人在观望西岸。 见此情景,刘承宗纳闷道:“他们这是想干嘛,想强渡?等到夜里走浮桥难道不行?” 从延水关可以直接走浮桥到东岸,虽然浮桥窄了些,走的也慢,但夜晚官军不会注意河岸。 刘承宗他们就是走浮桥过来的。 “恐怕不行,你看那边。”曹耀接连指向对岸几个山梁,瞪着大眼摇头道:“他娘的,全是人啊!” 不光延水关,西边几座山梁都冒出层层叠叠的黑烟,整个蛇曲沿岸到处都有人活动的迹象,一支支小船c木排放在岸边,一个个散乱队列正从山道间向河岸集结。 尤其在延水关北部的河岸荒村,那原本是个有几百口人散居的村子,谈不上穷得揭不开锅,也富不到哪里去,种的都是河岸军屯田。 现在那边也有持刀枪系白巾的人挨家挨户把人驱赶出来,将屋舍拆毁,逼着人们制作木筏。 河岸道路处处有人驱赶驴骡往来跑马,很快山梁各处分散升起几面大旗,各各旗下有将领模样的人朝永和关瞭望。 高显问道:“饥民?强盗?” 没人能给出答案。 自起事以来,他们这些人见到过饥民c见到过强盗,也见到过官军,但还没见到过像这样的饥民或强盗。 他们有组织,绝非饥民强盗那种乌合之众,但与官军比起来,又太过散乱。 看上去就像一群饥民强盗的首领,合兵一处。 “魏迁儿,把队伍拉过来。”刘承宗聚精会神地看着对岸大量农民军准备强渡,头也不回地道:“还有钱家父子,都带过来,派人去永和关瞧好了,官军出兵就摇旗。” “是!” 魏迁儿领命牵马跑走,曹耀问道:“怎么,你觉得咱能跟他们合兵?” “是敌是友还不知道,先把队伍拉过来,收拾好了再说。” 看见这些农 民军占据山梁大举准备,刘承宗心里谈不上高兴,他说:“这帮人,让咱没法走这条路回陕西了。” 曹耀对此极为认同:“是啊,他们明目张胆,没准屁股后头就有官军追着,咱的人兵力虽精,却打不得硬仗,何况粮草没几天用了。” “他们有粮草。” 刘承宗指着河岸北边道:“你看那边,他们把小车推出来了,船也在往那边拉,还有不少马队。” 非常巧,对岸农民军主力渡河点似乎在北边蛇曲,坐上小船运到东岸,刚好就是刘承宗他们脚下的河滩。 曹耀乐了:“怎么,你是想把他们的粮草抢了?” “不不不,没那意思,他们这看着有几千人,单马队就七八百,咱未必能顺利击溃他们,何况就算击溃了他们,还有永和关的官军呢,腹背受敌,咱的弟兄们恐怕没几个想当孤魂野鬼的。” 刘承宗摇头道:“可以试试,问他们首领是谁,一块把永和关的守军打了,关城里应该有粮食,何况曹兄,有了这帮人,咱是不是就能打穿吕梁山的官道,去汾阳抢个王庄了?” 正说着,高显叫道:“渡河了!” 呜呜的牛角声传遍黄河两岸。 刘承宗举目望去,西岸诸路同时渡河,北边十几条小舟载数十名步兵先行渡河,两队人自浮桥奔跑渡河,南岸也有舟船载步兵渡河。 而在东岸的山头上,骡子营马队的斥候摇动旗帜,传达出永和关官军出关的消息。 一 注: 隆庆初年,山西有亲王3位c郡王46位c将军2606位c中尉3760位c郡县主君3117位。 ——安介生《明代山西藩府的人口增长与数量统计》 第一百零四章 债主 黄河西岸的山梁上,那些迎风猎猎的大旗没有几面正经战旗。 多的是用素布c花布裁下大块,写着诸如‘上天猴’c‘浑天猴’之类的名号。 在一堆神兽儿旗号当中,有面黑旗质地很好,旁边有豹尾幡甚至还有蒙古头目的花纛。 那面旗上只有一个字,闯。 旗下几人俱为首领,他们模样各不相同,但都神态轻松,看着分散数里的部众渡河。 上天猴旗帜下,蓬头垢面的汉子掀开衣裳,从肚皮上揭下大块垢皮丢在路上,捉了捉散乱打绺的头发,捉出只虱子在手边掐死,转头带着羡慕语气感慨道:“高首领,你知道为啥横天王叫咱往南,猴子我要跟你走吗?” 离他没多远的闯字旗下,身材高大的汉子皮肤晒出铜色,倒是衣着干净,身上穿了扎甲,扎甲外裹着白袍,头盔眉庇上也扎了白巾,手拄一柄关刀尾攥扎在地上。 他看上去正思索什么,被打断有些不快,转头问道:“为啥?” 上天猴道:“因为你名字好,可不像咱的名字。” “刘九思,哪儿不好?”高迎祥不以为然:“我觉得你名字也很好。” 上天猴摇摇头:“你不懂。” 他造反还真跟旱灾c贪官污吏都没关系。 早在旱灾来之前,他就靠赌博把清涧的家产败光,再跟一帮赌徒祸害别人,坑蒙拐骗,像个伥鬼。 后来没人可祸害,跟流民流浪到别处,赶上招工,为多点聚赌的银子,谎称自己识字,干了给人登记名字的活儿。 一个不识字的人怎么给人登记名字呢?就多混了一顿饭,被护院撵打,还手杀人,走上造反的道路。 他想啊,高迎祥的名字是真好,太他妈的好了! 甭管迎祥c赢享还是盈飨,都是酒楼当铺赌档的常见字,这六个字他都会写! 如果当时来登记的是高迎祥,可能他也不至于挨那顿揍。 反过来他的名字就差点意思了:“上次捉那说书的才刚教会老子九字咋写,没等着教会思字咋写,就让人打死了。” 高迎祥没工夫搭理他,聚精会神看着大军渡河,官军在永和关集结,满面严肃,撂下一句:“回头你洗干净点,我找人教你。” 即使被嫌弃,上天猴也没半点害臊,笑呵呵指着黄河道:“等打下永和关,我他娘跳黄河洗个澡行吧,整天都说我,有那水让弟兄们喝了多好,我就是不爱洗澡,真他妈烦!” 一旁的浑天猴听了连忙摆手:“别,你可千万别往河里跳,你脏的像个鬼,你在河里洗个澡,黄河两岸老百姓都得害病。” “行了,在横天王那就吵,到外边还吵,要打仗了还吵,你俩拉开阵势打一仗,哪个死了以后弟兄们都清静。” 说话的人叫张存孟,号不沾泥,是绥德的大首领。 他转头对高迎祥问道:“闯王,横天王让咱往南汇合洛川王虎c黑煞神,带上宜川飞山虎c大红狼,把沿途通到耀州的驿站全拆了,咱为啥要打山西的永和关?我看那关里也没什么好东西。” 高迎祥扶着八斤重的长关刀,转头瞧了不沾泥一眼,道:“你单知道拆驿站,你可知道拆驿站是谁的主意?” “延安府的刘承宗?哦,我知道了。” 不沾泥笑笑,道:“我听说他打了延水关,一路进山西,闯王是想叫上他一块走。不过我可听说,人家跟咱不一样,那可是个生员,手下又能打,估计都是边军,能跟咱合兵?” 听了不沾泥的话,高迎祥右手狠狠攥了攥关刀,晒出铜色的面庞并无波动,道:“试试呵。” 他紧绷的脸突然笑了,摇头道:“这朝廷,怎么把刘四爷那样的人都逼反了,你手下那逼上路的名号,就该给刘承宗。” 不沾泥纳闷道:“刘四爷?我可听说那刘承宗是家里老二啊,大哥好像也是生员,说起来好笑,咱这些人造反不奇怪,反正本来也没吃过好果子,他们这样的造反图了个啥。” “我说的是他大,以前在米脂当官,我被捉过。” 高迎祥脸上的表情很复杂,又生气又想笑:“一个典史,朝廷就给他月两三石,我的弟兄用木盒装了三十两银子,不要,以为是嫌少,给了白银八斤,又退回来了。” “我贼还有这样的官儿?”不沾泥边拍打头盔缨枪上的尘土边笑:“我咋这么不信呢?” “要不说呢。”高迎祥笑道:“我对刘四爷记得可深了,后来再没去过米脂。” “嘁,我就说嘛,那你最后还是被放出来了呀。” 不沾泥问道:“最后收了你多少银子?” 高迎祥抬起三根手指:“还是三十两,给了知县,我就从牢里出来了。” 几个首领大笑不止,不沾泥道:“那这知县也不坏,三十两就把你放了,收钱办事,也是好人。” 高迎祥笑罢了,转头正色对几人道:“行了,准备渡河吧,永和关的官军这会不敢凑近动手,那最危险的时候就过去了,浑天猴守住延水关,其他人跟我渡河。” 几人轰然叫好,诸位首领转身下令,不一会儿,几路山道走出数队装备更加精良的队伍,沿着河岸一字排开,算上去有上千人。 他们才是这支队伍的中坚力量。 就在几名首领打算分开各自归入阵中时,山上的哨兵发出警告,人们看见对岸偏北的一座山峁,有大队官军正在集结。 这让高迎祥等人停下脚步,不断对渡河部队挥舞旗帜。 他们都认为官军会在南部的永和关迎击,谁都没想到官军会从北边的山峁上出现。 “他们好像不是官军。” 高迎祥手下有许多官军降卒c蒙古降丁,对官军营阵较为清楚,指着道:“没旗帜,会不会是刘承宗?去派人问问。” 不沾泥问道:“就算是刘承宗,这,怎么说啊,说咱是横天王的人,让他纳头就拜喊哥哥?” 高迎祥缓缓摇头:“告诉他,我是高迎祥。” “我贼,你还挺扎势,咋不告诉他我是张存孟呢。”不沾泥满脸讥笑道:“他给你回一句,我是刘承宗,有啥用嘛。” “告诉他你叫张存孟没用,没准还想给你一刀,但告诉他我是高迎祥有用,不信你试试。” 高迎祥抬头看着关刀太阳下闪着光的刀刃,思索究竟该如何形容二人的关系。 想了想,他找到一个很合适的词。 “我是债主,他欠我顿饭。” 第一百零五章 师傅 骡子营列阵于山峁,居高临下观察农民军大举渡河。 把魏迁儿的眼睛都看直了,指向对岸抖着手道:“这,将军,这是套虏入寇了?” 他们这些世代临边的陕西人,哪怕造反了,要是让套虏鞑子打进来,立马就能转头帮边军打套虏。 “瞧你那没见识的样儿,套虏能让边军押着入寇?” 曹耀很喜欢跟魏迁儿斗嘴,如今可算用着他流窜各地的阅历了,扬臂为几个首领介绍道:“也不知道对面是哪个首领,降兵夷丁和守长城的边军都让他弄到手下了。” 刘承宗问道:“咋看出来他们是守长城的,我看衣甲跟咱没啥区别。” “看队列,外边的兵在队列上没啥要求,但长城上不一样,我在大同守过二道边墙。” 曹耀说的二道边墙是长城,两道长城中间地带,就是明代的军事缓冲区。 “他们为在边墙上行军,平时都按五马并骑c十人并行来走,咱外边的兵没那要求。” 说罢,曹耀指着对岸在蒙古夷丁后面扛步战长枪c鸟铳c三眼铳行军的边军道:“他们一定是长城的边军。” 刘承宗缓缓点头,随后摆手对众人道:“把队伍往东拉一点,后边马背上有驮炮,别把咱打了。” 河对岸的人也有马驮炮。 其实比起河对岸的农民军,刘承宗更关注永和关那些出关列阵的官军。 并非每个军官都像路诚那样勇敢。 比如永和关这位把总,带三百多人列着队伍出来了,走到一半,发现农民军数目极多,下令立在原地观察局势。 又站了一会,对岸身披坚甲的降军夷丁从山道走出来了。 那位领兵把总非常乖巧,看这情况也不说话,转身挥了挥小旗儿,直接领兵回关。 刘承宗在山峁上看得清楚,这就对了。 人不能光想着升官发财。 想想爹娘妻儿,再琢磨琢磨月粮月饷。 也别列阵野战,城墙上站一站,就算对得起皇上多年来不发军饷的恩情了。 “现在就看他们跟在是敌是友了,都听好了,一会儿见势不妙,咱从东边整队下山,别去走西边,他们要上山得从西边绕,也不能散。” 三个哨长皆肃容应下,转头把命令传达给各自队长,诸队依中军所在各寻位置列出队伍。 就在骡子营列阵时,对岸的农民军已发现官军退还关城,人们发出震天的嬉笑之声。 甚至还有俩衣衫褴褛的饥民已经渡河,故意跑到离关城不远的地方,脱了裤子左晃右晃。 刘承宗皱着眉头,笑得很难看:“那俩家伙在朝守军尿尿?” 太过分了。 就连曹耀都边笑边摇头:“这年头当个兵太难了,要么像路游击一样当个勇敢的死人,要么像这把总一样懦弱,叫人就差骑在头上屙屎了这他娘不拿炮轰?反正要我忍不了。” “忍不了也得忍着,这大几千人,光披甲战兵就上千,不忍就是个死。” 刘承宗摇着头,突然扬臂指出,道:“你看对岸,有马兵过来了。” 看动静,应该是发现他们在山峁上。 不过农民军并非按照刘承宗想象中,把他们当作敌人在山峁下列阵,而是有马兵从浮桥上快速渡河,依次传令让人绕开山峁。 随后那马兵小心翼翼靠近,喊话道:“峁上可是刘将军?” 刘将军? 刘承宗正待上前答话,被曹耀拦住:“小心有诈。” 随后,曹耀上前居高临下,也不露头,只问道:“哪个刘将军?” “延安府来的刘将军!” 曹耀回头看了他一眼,意思很明显:是找你的。 他又问道:“你找刘将军什么事?” 刘承宗皱着眉头朝对岸看了又看,心里直打鼓。 难道说老爹和兄长这么强,趁他不在收编了一群边军和蒙古夷丁,把队伍扩大十倍拉过来找自己了? 心下里又觉得这太玄幻了。 而且若是父兄或延安府旧识,这会应该派个自己认识的人来,在延安府他认识那么多人,总不至于没个老相识。 就听山峁下马兵嗓门洪亮,道:“我们大首领姓高,他说,说你欠他顿饭没还!” 刘承宗特别想跳下山崖捂住这马兵的嘴。 都不用回头,他能感觉到部下们的眼神齐刷刷地看过来。 前头的曹耀也转头瞪大 眼睛,无声地做口型道:“有这回事?” 刘承宗欠很多人一顿饭,但那些人都死在秋天。 只有一个姓高的还活着,他知道是谁。 如果是高迎祥,刘承宗觉得大概能猜到为何找上自己。 陕西的叛军都在抱团取暖,高迎祥也不能例外。 山峁下的马兵还正纳闷,怎么说完大王让说的话,山上没音儿了突然就听见一声暴喝。 “他还欠我家个铜兽吞门环呢!” 山下也没音儿了,但有哒哒的马蹄声渐远。 马兵牵马躲到个峁上用弓弩火枪都打不到的地方,这才喊出一句:“首领说了,不打就摇旗!” 说罢,按马屁股飞身扑上坐骑,一溜烟儿朝浮桥跑去。 小喽啰是边跑边擦汗,暗自庆幸,自己这真是捡了条命啊。 前边听着挺友好,怎么突然感觉两边不像故交,更像是邻居。 多砌三尺院墙c多挪三丈打田桩那种,有仇的邻居。 策马黄河浮桥,向前望。 西岸山上,闯字大旗摇摆; 向后看,东岸峁上,一面赤旗招展。 好像又没仇了。 哪知道刚跑到对岸,高迎祥已率数名首领下山,旋风般地策马驰来,紧绷着脸问道:“是刘承宗,他说什么?” “他说,他说首领欠他只铜兽吞门环。” 高迎祥先是一愣,随后噗地笑出声来,提起关刀晃着笑道:“哈,哈哈哈!这小狮子还真记仇!” 说罢,他把关刀往地上一拄,探手道:“再去问,问他敢不敢到浮桥上来见我!” 马兵无可奈何,再度返身报信。 脏兮兮的上天猴打马凑过来,奇道:“闯王啥时候欠人家个铜门环,你咋不还呢,怪不得人家不放你。” “欠个屁!”高迎祥笑道:“那是我被知县放出来,才夜里折回去打了他家门环,他小狮子把我断头饭都吃了,我要不打,心里的气能舒服了?” 别说上天猴刘九思,就连旁边打马过来的不沾泥c浑天猴等人都愣住。 在他们心里,所谓欠一顿饭,应该是个类似一饭之恩的美好故事。 咋就和断头饭联系到一块了。 不沾泥怔怔道:“他也太没个样子了,别人断头饭也吃啊!” “何止是吃,算了,不跟你们说这些。” 高迎祥摆摆手,回忆起读书习武的大胖小子攥住炖羊蹄儿c抱着大海碗在牢里呼噜羊肉面的情景。 这东西根本不能描述,说出来非把这帮饿鬼馋死。 不沾泥俩眼珠子往斜上方挑着,思索吃断头饭是个啥滋味。 哪怕高迎祥不说,他都已经一个劲儿咽口水,撩开锁甲衫,伸进衣裳里抚摸起自己的干巴巴的肚皮,自言自语:“不行,夜里得弄只羊羔子吃诶,闯王。” 不沾泥道:“我还是没弄明白,就算旧相识,派个人说一声,往后合兵说打那一起打就得了,非让他过来干啥?再说了,他会过来?” “会。” 高迎祥说得斩钉截铁,其实都多少年没见过了,到底会不会来,他心里也没底,不过还是叮嘱左右道:“一会来了,别管我俩说啥,你们都别插话坏我大事,我到这来就为找他合兵。” 浑天猴张孟金道:“为啥非得跟他合兵?” 还能为啥,有用呗! 高迎祥瞥了浑天猴一眼:“咱们四个合兵我还真不知道你们仨有多少人,按七千算,能全歼个游击将军?” 别说高迎祥不知道,不沾泥c上天猴c浑天猴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就算调查清楚人数,现在是一个数,明天就会是另一个数,没准多了也没准少了,这事真武大帝说不清。 他们皆因饥饿起事,靠材力与运气活过一场场劫掠;他们的部下也是如此,不做贼就得饿死,那不饿了就不做贼也很正常。 “不一定。” 不沾泥答得很轻松:“伏击,趁炮铳不备,我三部驱兵去战,待其力竭闯王再出坚甲,取胜不难。” 把饥民当炮灰,战术残忍而有效。 “取胜是不难,将死之人也能用命,可是让这他们老老实实打伏击很难。” 高迎祥没有奚落的意思,更没有看不起谁,只是陈述事实。 伏击比正规接战对士兵的要求更高。 若就百人凭运气打一场还好说,有三成正规军带着农民一个管俩,能试试截击。 可随己方调动兵力越多c敌军目标越大,斥候塘骑遮蔽战场范围越大,那整个伏击包围圈也会随之扩大。 像他们这种六七千人去伏击,包围圈至 少要在六十里外开始缩小,四面八方躲开眼线,既不在敌军视线中c又紧紧咬着不放,直到敌军抵达合适的伏击地点。 都不用想接战后的事,光这个就把人难死了。 “你们再想,王大梁打汉中,周大旺闹武都,韩朝宰乱庆阳,还有左挂子和王二哥都打到了韩城去。” 高迎祥道:“哪个不是走到哪抢到哪,当然还有咱们和横天王,快把府谷边墙所有军堡打遍,于大局何益?” “这次原本还说要接着打军堡,还是刘承宗抢驿站的消息传到北边,咱们才反应过来,没了驿站急递铺,陕西与延绥镇的联系就断了,舆图上延安府空如无物。” 不沾泥眼珠转转,接连点头,他听懂了:“跟他一起,能让咱多活两年,闯王是这意思?” “对,何况陕西官军势大,朝廷迟早围剿,老回回在黄龙山多厉害,还不是被官军二百骑撵进漠北。单个的贼子,拿啥跟官军斗?不管是吃大户的c抢掠的贼子,还是哗变叛军,没人能单干,合兵是大势。” 仨出身草莽的贼首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三张不同的脸上,写满了相同的懵懂。 高迎祥转头看着懵懂三人,叹了口气,用期待的眼神看向不沾泥:“知不知道什么是大势?” 不沾泥知道,但他答不上来,不知道该怎么用言语去形容。 反倒是脏兮兮满头虮子的上天猴凑上来,面露狠色:“比大小,大的赢!” “对!大势就是从府谷到金锁关连成一片,进可出掠四方,退能休养生息,北守边军南攻关中,呈割据之势与官军对峙!” 高迎祥可算知道,自己找刘狮子合兵的渴望从何而来了。 身边这帮首领要胆量有胆量,要勇敢也勇敢,唯独出身都不好,造反全凭脑袋一热两膀子力气。 不是说他们成不了大事,啥都是学来的,高迎祥自己出身也不好,但做了这么多年马匪,吃的亏多了琢磨的事自然也多了。 假以时日,这些首领都能成大事。 唯独,他们没那么多时间。 朝廷不会给他们成长的时间,紫禁城里的皇帝也不会给他们学习的时间。 浑天猴走神了。 他对高迎祥说的话听不懂,也没兴趣,反正他相信高迎祥,让他做什么直接说就是,绕一大圈挺烦的:“闯王你说吧,就把他逮来,就是大势嚯,自己来了!” 几人抬头望向对岸,他们派去传信的马兵引数骑驰马而还。 高迎祥望过去,领头的青年肩宽背阔顶盔掼甲,面庞棱角分明,已看不出半点米脂县大牢里那大胖小子的模样,他朗声笑道:“好个刘狮子,见了师傅都不下马么?” “嘁,一见面就用身份压人可不好。”刘承宗没下马,两腿夹着红旗肚子随时准备撤退,笑道:“哪儿有师傅砸弟子家门环的?” 浮桥上,高迎祥转头对几人笑道“我就说他记仇。” 说罢转过头问道:“赔你就是,你想要啥?” 刘承宗还能想要啥,他道:“粮食,我的人粮食不够。” “没问题,赔你粮食,管你们够吃不过。” 见高迎祥答应的利索,刘承宗翻身就要下马,突然听高迎祥又说一句,扶鞍的身子顿住:“不过什么?” “我还你门环,你也该还我那顿断头饭了吧。” 一样的问题,换了张嘴。 刘承宗问道:“那你又想要啥?” “跟我回陕西,把你没干完的事干完,拆了金锁关以北所以驿站急递铺。” 刘承宗扬着脸笑道:“好说。” 话音一落,翻身下马,抱拳拱手道:“学生刘承宗,拜见高师傅。” 第一百零六章 延安卫 延安府,嘉岭山,南关围城。 伴着月色,城关上戴笠盔的旗军吃力推动绞盘,哗啦啦的铁链声随之响起,最后咚地一声,重归平静。 火把映照的干壕沟上,吊桥砸落的滚滚尘埃里,一人自烟尘中单骑入关。 围关开门的卫军打了个招呼,道:“小刘爷,将军和任百户在范公井等你。” “知道了。” 烟尘里的人是刘承运。 他翻身下了毛驴,提起挡烟尘的围巾,挥手驱散面前尘土,对卫军道:“等久了吧?” “不久,不久。”旗军边说边踮起脚向承运身后探,看着驴车:“小刘爷,后头这是?” “几个弟兄受伤了,在围城养伤,还有我从油坊弄的豆油,给弟兄们补补。” 说罢,卫军还正欣喜,就见刘承运从怀里掏出开心果塞到他手里:“阿月浑子,西边来的,晚上掰着吃。” 卫军喜笑颜开,招呼人手下来搬货c带伤兵进城,不忘道谢:“多谢小刘爷还记着咱狮子营的老弟兄。” 刘承运摆摆手,迈步进了依山而建的南关围城。 这座城内的守将,是杨彦昌。 此时的杨彦昌,已非恨不得做贼维持生计的试百户,而是延安卫南关围城的实授正千户,身着锦缎曳撒,在井边望月负手而立,好不威风。 只不过没人知道,他心里有多苦。 这还得从刘承宗劫县衙大牢那日说起。 城里城外都打乱了,千户张雄领军出围城。 杨彦昌本想趁乱带余下守军洗劫围城里的库银c粮食,逃去同刘国能落草。 万万没想到,吴千总和千户张雄先后死在刘承宗手里。 顶头上司死个干净,他不用跑了。 可是不跑,他就是延安卫最后的在职军官。 当一不做二不休的刘承祖c张天琳c王和尚率部于城外四下奔驰。 仅剩三十六名旗军的南关围城,是当日官府最后的堡垒。 情势危急,哪怕古之名将也无法保护延安府。 但杨彦昌可以。 刚收拾到的三十斤白银装进小木箱,包上红绸缎,直送刘承祖当面。 试百户杨彦昌凭胯下骏马c掌中铁枪,横穿数百贼军之阵,手下无一合之敌,如入无人之境,高呼驱逐贼寇c保护知府大人,单骑突入延安府城。 当日下午,贼军卷土重来,酒足饭饱的杨百户再度策马出城,于阵中杀个七进七出,惊得贼军四散。 知府衙门傍晚在猛将驰突过的战场上,查验三十余具贼兵尸首,确实都是壮男生面孔,只不过伤口各异,多为刀伤c箭伤。 但这无伤大雅,一颗将星正在延安府上空冉冉升起。 消息传到固原的三边总制府,总督杨鹤震怒至极,招杨彦昌至固原面议,深感卫所糜烂,蝇营狗苟之辈窃据高位,竟叫如此勇将任职区区试百户。 连个实授官衔都没有! 耻辱!莫大的耻辱! 功勋奏报,官升三级,转调韩城守将,以御南犯贼寇。 而后又命西安c潼关c庆阳c凤翔等地卫所,选练勇士,沙汰无能卫官,给材力之士腾出位置。 后来在杨彦昌的一再进言下,杨鹤也意识到延安卫缺兵少将无人守备,恐要塞有失,这才为他奏请延安卫千户一职。 总督还特意移书一封,送给延安府知府张辇,夸赞杨彦昌惊吓贼寇c力保延安不失的功勋,一定要文武相亲,驱逐贼寇。 杨总督对他的厚爱,那些各级官吏对他的褒奖溢美之词,甚至就连延安府城门口茶馆说书先生每日必讲的话本听在杨彦昌耳中,字字锥心刺骨。 他就是个假造名将啊,哪里有什么惊人勇武。 千户的工作他能做好吗?这事迟早要露馅。 日复一日的煎熬中,杨彦昌出奇地发现自己工作非常简单。 只需要当个摆设,什么都不用做。 延安卫的工作已经不能用势如破竹迎刃而解来形容了,完全是竹子自己破开往刀上撞。 他需要招兵c需要打造军械c需要为粮草想办法。 可募兵官还没出门,几百个兵连招呼都不打,就自备兵器c携带干粮来投军。 那应募军户的热情劲儿,把杨彦昌都看傻了。 自打嘉靖道君皇帝以来,咱大明朝还有数百人来充军户的情景吗? 除了这帮人大多姓刘 ,别的地方都特别好。 “咳咳。” 身后的咳嗽声,打断杨彦昌的望月沉思,把他的思绪从回忆中拉到夜晚的南关围城。 他回过头,是刘承运来了。 在府城以强势示人的名将,面对小身板儿的刘承运,显得分外无奈,他叹了口气:“承运啊,你这次来,又送了伤兵?” 刘承运笑嘻嘻的对杨彦昌拱拱手:“杨将军这种地缺人,咱这不就把人给送来了。” “又把哪儿抢了?我可听说,你们在各个村子鼓动百姓向大户讹粮,稍不满意,就刀兵相向,知府衙门暂时还不知幕后主使,以后早晚会走漏消息,何况” 杨彦昌露出几分不满:“你们这是把延安卫当伤兵营了啊。” 刘承运蛮不在乎的朝周围卫军打招呼,随后才道:“杨将军可不能这么说,狮子营送来的都是好兵,他们跟人打过,受过伤,等将军到了用兵之际,难道不比招募流民好用?” “用兵之际” 杨彦昌听见这词就头蒙:“我除了剿你们,还有啥用兵之际?” 延安府如今就是个大贼窝,首领一半都姓刘。 刘向禹c刘承祖c刘承宗c射塌天c闯塌天c过天星c王和尚c曹操。 这帮人,除了最后那个,剩下的人他去送银子时候都打过招呼,全认识。 “那就剿呗,若知府衙门下令,延安卫开出去,剿,二三十个首级,咱去剿两个为富不仁的大户。” 刘承运摆手道:“将军跟我二哥是熟人,咱们啥都好商量,喜欢钱,咱就把钱一块分了。” “剿,剿个屁,我手底下一共四个百户,仨都是你们黑龙山姓刘的,剩下一个是那任权儿。” 提起这事,杨彦昌更气了,向前走出一步,对承运道:“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二哥跟任权儿同岁,到底给他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月孩子就成这样了。” 任权儿,是他以前的老部下。 小兵儿出身,第八代卫所军户,从小就给杨彦昌端洗脚水,忠心到不能再忠心的角色,搁在外边大户人家,这都叫家生子。 就因为给刘承宗送过一次炮,在老虎腰住了一个多月。 那孩子回来像着了魔一样。 口口声声我是刘长官的人,翻来覆去就一句刘长官对我好。 敢剿吗? 剿得动吗? 杨彦昌指挥得动卫所里边谁啊? 他表面上是个千户,实际指挥能力等于负一,别说指挥部队了,连自己都控制不了。 刘承运只嘿嘿笑:“能灌啥迷魂汤,就是对他好呗。” 有多好? 给他洗脚c给他治伤c歇着不让干活,比任权儿亲爹对他都好。 等级社会三百年,卫官出身的杨彦昌,并非不能理解对人好是什么意思。 可是大脑天然就想不到对卫所人形工具有任何好的原因。 没有必要,祖上八代都这么过来,代代忠心耿耿,还需要对他好吗? 这是卫官的共识。 但现在杨彦昌知道,该对军户好了。 因为很多军户姓刘,他要不想让自己脑袋随时被人砍了,就有必要对军户好。 狮子营一直往延安卫送伤兵,杨彦昌也没半点办法,道:“承运,我这些事,都是你二哥跑之前安排的?” 这个问题,在他心里已经憋了很久,狮子营只有刘承宗认识他。 升官的一切都太过顺利,从城外假战斗留尸首c城内有人给茶馆说书人写话本c当上千户就立刻把人送进围城。 甚至还有后来安排延安卫找匠人做兵器c养伤兵c还有任权儿。 刘承宗还在县衙打了两场c出城再打两场,奔逃十里地转头回来斩了张雄。 越想,杨彦昌越觉得,他这假冒不世出勇将的名号,给刘承宗更合适。 而且这人还很聪明,安排后事如此详细,详细到让杨彦昌感到害怕。 别的不说,单府城如今整天说的《延安府杨将军大破贼军》的话本,就不可能是之前写出来的。 就算从南嘉山刚认识那天就开始算计他,也算计不了这么周密吧? 哪知他的话令刘承运捧腹大笑:“咋会呢,我二哥那天杀了张雄,累得连话都没说,趴在马背上就睡了,后来交代些我们该干啥c别干啥,他就带人走了,哪儿有工夫算计你呀。” 杨彦昌摇摇头,打心眼里觉得承运没说实话:“你们那几个首领我都见过,除你二哥和射塌天,别人在那天之前都不认识我。” 至于射塌天李万庆? 杨彦昌很早就通过刘国能认识他了,他可不信那猎户小子有这本事。 “有人认识你。” 更多的,刘承运没办法说,他只道:“没人想算计你,只是你升官越高,大家越安全,不是你们狮子营,是你杨将军c延安卫c还有我们,都是狮子营。” 杨彦昌升官这事,从战功到制造舆论,还真是群策群力。 杨鼎瑞出了包括丢尸首在内的绝大多数主意,尸首都是延安卫旗军,不过是那些从老回回手下溃逃又加入延安卫的贼子。 编造城外交战细节的说书话本,出自战斗亲历者刘承祖笔下。 乐户出身的饥贼宋守真还给写了首曲子,由刘向禹填词,本想让讼师王琨拿给在青楼的养女传唱。 可惜因为遭贼的事,府城天天戒严,严重打击了开在护城河外面的青楼生意,最后刘老爷些的唱词没用上。 “还有谁?” 杨彦昌问道:“县衙主事的孟县丞c户房的张书办是不是也有份?我去县衙办事,那张书办认出我部下旗军是刘家人,后来孟县丞居然告诉各房,人手先紧着延安卫办。” 张书办? 刘承运知道孟县丞,知道二哥跟县丞有约在先,出什么事也不能碰刘家庄,但他们信不过县丞。 所以杨鼎瑞才让很多刘家人都跑到延安卫来投军,不过那孟县丞确实没碰刘家庄,就连黑龙山都没动,只派人过去看了一眼。 但书办张攀就不知道怎么回事了。 不知道归不知道,刘承运笑眯眯道:“将军就别管他们了,你去问他们,他们也不会承认通贼,别人问你,你会承认么?将军找我过来” 承运上前问道:“是不是有我二哥的消息了,他在哪?” “你就别操心你二哥了,他厉害得很。” 按理说顺理成章当了千户,杨彦昌应该开心,可他就是开心不起来,总感觉处处被人制住。 可要说和狮子营撇开关系,他又不愿意。 心态非常矛盾,明明处处如意,就是受制于人,好像让哪里都不舒服了。 杨彦昌摇了摇头,看向一片漆黑的东方:“他把驿站急递铺毁个干净,延安卫的消息出不去,外面的消息进不来,送个信能把合水县的驿卒累死。” 合水县是庆阳府了,送了好几趟信都压在鄜州城,本地驿卒听说延安的情况都不敢往北走。 最后只能由庆阳的驿卒硬忍着不认路,跑了三百里地,才把消息送到延安府城。 “你二哥估计进山西了,他在延水关杀了剿他的游击将军路诚承运,你知道这本身二十个铺司兵一天就能送过来的信,废了多大周折?” 杨彦昌摇着头,延水关一战的消息,没办法往南送,就只能往北送,经清涧c绥德c米脂,一直送到鱼河堡的鱼河驿。 从鱼河驿送上二道边墙,边军长城跑马,一直跑到宁夏后卫所在的盐池驿,再由沿途急递铺铺司兵接力奔跑,送至固原州的三边总制府。 最后从固原州,一路送进延安府。 “总督刚上任府城就被攻破,又阵亡游击将军一位,杨大人很生气。” 杨彦昌拍了拍刘承运,十分认真道:“延绥镇的官军要南下,固原镇边军去年刚哗变过,总督不敢动,但庆阳卫也要集结部队往鄜州开进。” 承运到底年少,一听就慌了:“那我二哥很危险,必须要想办法把消息告诉他啊!” “你二哥闹出的动静太大,官府移交的公文里,已经把他和横天王王嘉胤c王左挂并列为第一等贼首,不过不用太担心,你哥聪明,只要在山西藏着,秦军渡不得黄河。” 杨彦昌抬手指了指刘承运,忧心忡忡:“反倒是你们,待庆阳官军开至,没准我也会被征召,到时府城左近乱局平定,重设驿站急递,找不到承宗一定会找你们,这些日子可别再折腾了别到时谁被捉走,咱们一串人全完蛋!” 第一百零七章 管不着 回陕西的路上,刘承宗无端想起刚回黑龙山那几天。 父亲曾说,流贼会进山西平阳府。 恐怕刘老爷那时做梦都想不到,最先带兵进山西的流贼,会是他家二儿子。 行军路上,他们就像一场蝗灾,五名大首领聚在一处,但他们的心腹各率队伍散开。 有的走山梁c有的走官道c有的踏田地,前后左右c四面八方,到处是衣衫褴褛的人们垂头赶路,即使是荒败的土地,等他们走过也成了路。 突然见他发笑,骑大驴的高迎祥转头问道:“小狮子你笑什么?” “想起二月从鱼河堡回家,大说要给我跟哥,寻门当户对,办了终身大事,嘿。” 刘承宗也骑在骡子背上,随坐骑迈步缓缓起伏,扬着马鞭向随处可见的荒山秃岭指去,笑道:“以前找门当户对就不容易,现在怕是天底下都找不着咯。” 那么厚的大明律,一家人轻轻松松犯了半本。 人家都是满门忠烈,他们家是满门穷凶极恶。 高迎祥哑然失笑,本想说些什么,最后却只是眯眼迎着日光叹气,摇头道:“世事无常。” 世事无常啊。 他今年三十七岁,时间往前推七八年,做梦都想不到如今光景。 在边地长大的人,即使没有投军,本身经营事务也很难与军事撇清关系。 高迎祥就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弓马娴熟c圆滑霸道。 游走长城内外,他知道蒙部首领喜欢什么,也知道如何跟边塞军官打交道。 买马卖马之余,借马背便利私运盐茶,收留逃兵与塞外亡命徒籍以自保,安塞的穷小子就这样把生意做大。 最好的时候,榆溪河上六条高家船往来运货,八辆四马四轮的大车在陕南陕北来回跑。 走过三边四镇,也住过县衙大牢。 往来甚广交友甚繁,不免时常慷慨解囊,家业不大不小,在三十岁把人立住了,这辈子大约最风光的时候也就这样了。 可旱灾来了,一年连旱三季,安塞盛夏起狂风,地下青苗拔尽,百姓把蓬草吃完吃树皮,树皮吃完吃石头,卖了儿子卖老婆,剩下没用的男人投粪坑。 人们说,与其坐等饿死,不如做贼被杀。 被人依靠,很难坐以待毙。 自去年正月,高迎祥变卖家产,雇匠人打兵刃购粮草,肆无忌惮收留亡命之徒,甚至还招募了一支由河套逃入汉地的蒙古夷丁。 待到十月,正式在安塞拉起百余人落草为寇,做起打家劫舍的买卖。 他的谋划本非常精明。 毕竟以前是做买卖的,万事讲究成本。 队伍规模越小c耗费粮草越少,不引起官军注意,也就越安全。 而维持小规模的同时,好手越多,能去打劫的客户越多,收益越大。 所以高迎祥的响马队,一开始也奉行精兵政策。 边军逃兵c地方卫所军c破产驿卒c亡命衙役这些正规军与受过训练的准军事人员,是他的主力。 但计划总赶不上变化,穷人和吃不饱饭的人太多了。 响马山贼成了年轻后生最渴望的就业目标,饥饿让怕死惜命不再是人类的软肋。 响马队所过之处,不必登高一呼,便已从者云集。 旧相识前来投奔,人家说:兄长救我。 他就义不容辞。 起兵前准备的粮食只支撑了几天,劫掠的大户也不能满足众多流民人吃马嚼。 后来他带人围了塞门守御百户所,那是部队在安塞的驻屯所,料想该有粮食。 谁知道坐拥坚堡铳炮的军官见他围堡,大喜过望。 只要保证能让所里弟兄吃上几顿饱饭,降了。 安塞已经没有粮食了。 富户没有c乡绅没有,军队也没有。 谁不想做个无拘无束的山大王呢?只是陕北十万梁峁塬川,哪座山活得了人? 所谓世事无常,就是从前的生活经验,统统都没了用处。 循规蹈矩者死,离经叛道者活。 忽然,混天猴怪笑一声:“又死一个。” 前方人群在官道上绕开行进,几头并行的驴骡也同时向两旁闪开道路。 刘承宗没垂眼去看,从鞍囊袋用木碗舀出半碗炒面,仰头灌入口中咀嚼,勒缰绳引导骡子摆正方向。 有些人走着走着就死了。 正 如那些走着走着就加入进来的饥民一样,没什么稀奇。 浑天猴问道:“不沾泥,这是你的人?” “你问我,我问谁去?”不沾泥脸上没半点好气,看着地上挺大肚子的死尸,抬手推了推上天猴:“前头官道是你的人吧,埋了呗?” “整天就他妈知道使唤你爷爷。” 上天猴挠着脑袋牢骚满腹,不过却不像别人那样,对尸首事不关己。 他往前赶了两步,翻身跳下把缰绳递给刘承宗:“刘二爷劳驾给兄弟牵会马,我去把弟兄尸首埋了。” 说罢,等刘承宗接住驴骡缰绳,上天猴转身边跑边喊人,把尸首抬去道旁,又不知从哪扯了块麻布,叫人端锄头c铲子在地上刨起了坑。 聚在高迎祥身边这几股人,每股都有不少骡马,在战马数量上,骡子营反而是最少的。 高迎祥有规矩,行军路上除了遮蔽大部队行军的斥候,任何人不能骑马。 除大首领c各队管队和裹脚的妇人,任何人不能骑驴骡,一律步行,驴骡只用来驮兵甲辎重。 刘承宗牵着几匹马和骡子,看上天猴的挥舞锄头的身影消失在后方的人群里,转头对高迎祥问道:“高师傅,上天猴总这样?” 高迎祥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方方正正的脸上浮起些许笑容,点头道:“你别看九思是个坏怂,好赌又肮脏,可只要别人敬他一尺,他就能还别人一丈。” “就算我不说,脏猴子也会下去埋人,哪怕就叫过他一句大王,也不会亏待了人家。” 牵着战马的不沾泥笑了一声,凑过来朝刘承宗伸手道:“吃的啥,给我也吃点呗?” “炒面你没吃过?” 刘承宗伸手又舀一碗递过去。 这东西可是宝贝。 不是炒面条,就是单纯意义上的炒面。 把各种粮食,麦c米c黑豆c绿豆分类依次加香油蒸熟,蒸熟后磨碎成面,加盐炒制,考虑味道还可以加糖。 这是简单的做法。 有条件再倒高度烧酒,晒干再倒,晒干再倒,直到烧酒无法浸入。 这样做好能保存很久,需要的时候可以倒点水拌着吃,也可以倒进锅里,剪下小块醋布煮煮吃面糊,或者像现在,抓一把干吃当小零食。 刘承宗不知道这种吃法已经持续了多久,在这个时代,这是军中紧急军粮。 出征必备,每人六斤,依照军法,不到被围困粮绝时不让取用。 但另一份记忆让他知道,这种军粮不论从前还是未来,仍会在这片土地上存在很久。 明军吃这个,清军吃这个,红军也吃这个,甚至援朝志愿军吃的还是这个。 “挺干啊,倒不难吃,就是噎人。” 不沾泥倒了满满一嘴,张嘴说话就把面粉喷了出来,赶忙递回来木碗找水喝。 猛灌两口水,他才喘口气道:“这,边军的东西?” “对,紧急军粮,早前抢驿站弄了不少粮食,还有油和糖,吃多了胀肚子。” 其实按照边军的正常做法,不加糖也没有油,很难把它好吃。 出塞秋芳那年,刘承宗还是塘骑,烧荒和大部队失散,靠六斤没加糖的炒面,在口外活了半个月。 不沾泥也就是尝尝鲜,又灌了两口水,摇头道:“那我看你还一直吃。” “嘿,自从离了延安府,我这嘴就没停过。” 刘承宗笑了一声,把木碗放回鞍囊:“没准那天撞上官军人就死了,趁活着过过嘴瘾,而且马背上吃,省时间。” 高迎祥笑道:“闹那么大事,我还以为你不怕死,要是没遇见我,你本来是何打算?” 本来是何打算? 刘承宗摊手道:“本来想在山西藏一俩月,可人生地不熟,进去才发现南北都是关口,想抢个王庄,又被吕梁山挡住,要是没遇见,我也会回陕西,回延安府。” “进山西得走韩城,那边直接进平阳府,咱早晚也会去不过最好先别惹山西的兵。” 刘承宗不知道,高迎祥说的是他自己的谋划,还是王嘉胤的安排:“横天王在北,我们向南,等出了延川就要分兵,浑天猴去洛川找王虎和黑煞神。” 说着,高迎祥朝后面指了指:“上天猴去宜川寻飞山虎和大红狼,不沾泥去宜君和中部,各自收拢流民饥民c山贼逃兵,劫取粮草马匹,争取占了县城。” 刘承宗听着计划皱眉道:“占县城?” “对,不光要打县城,我们在延安府,四面把鄜州城困住,伺机夺下河西道,那有洛河两岸田地可供耕作,北有延安城c南有金锁关,东西两面有大山,退可守河西c进能入关中,你觉得如何?” 困住鄜州劫掠两岸富户豪家有利可图 ,摧毁南北西三方驿站急递,也能切断西安和榆林之间的联系。 但刘承宗听高迎祥这意思,是想长久占据延安到金锁关一带的河西道,进行割据就有点不切实际了。 不停在野外流动,还能凭运气,躲过官军也好c侥幸击败官军也罢,归根到底有希望取胜。 “高师傅,野战尚能凭运气,攻守之战拼的可是实力,上万人马看着多,可是有几个听见炮响能不乱跑?” 刘承宗摇摇头,在骡子背上抬起一根手指:“撑死两千,能顶住炮弹铅丸往前走的,往多了算,也就千二百人。” 就这千二百人,还是刘承宗算上骡子营的一半。 占领这些地方很容易。 但指望这点人,在延安府城和南北围城守住北方,在金锁关守住西安府方向,在子午岭守住固原c庆阳方向的官军,无异于痴人说梦。 王八蛋不想建立根据地,可没反围剿的实力去搞割据,非但没啥益处,还会把自己困死。 高迎祥觉得刘承宗太过悲观,摇头道:“不能这么说,那辽东女直不过茹毛饮血的蛮夷之辈,最早人马还没咱多,不也跟朝廷打得有来有回,扛到现在?” 刘承宗嗤笑一声:“高师傅,你要是能让朝廷闭着眼,等整个陕西都被打下来再发兵剿咱,把官军屯在潼关以东,你建政称王我都没二话,咱也能在河南打出个萨尔浒。” 他是手心拍手背:“现在不是这情况,但凡来个总兵官,咱的军阵一撞就散了嘛,不能出要塞野战,要塞就守不住;守不住要害,河西就得丢,无非是守几个月的事。” 高迎祥并不固执,也不认为自己被反驳是多丢面子的事,恰恰相反,他仰头大笑,指着不沾泥c浑天猴道:“我找你来,就为这事啊他们都觉得这计划挺好,那你有更好的办法么?” 浑天猴抬手拢着胡须,小声讪笑道:“我真觉得打下县衙坐堂挺好,有城墙护着,不比在外头风吹日晒强的多?不光我,脏猴子也这么想。” “打,可以;抢,可以;留在那,也可以。” 几人都打马离得近了些,刘承宗话锋一转:“但是官军来了,不能守,西安府的官军来,百人可以试着守守金锁关,大部队往北撤。” “北边如今都是赤地,延安以北短时间内不会有官军大股来袭,两三百人的部队,也可以守一下。” “最关窍的是子午岭,固原是三边总制府所在,还有庆阳的官军,很容易集结大军打过来。他们来,我们就得走,互相通报消息,鄜州以南进黄龙山,以北向延长走,最后可以在延川c绥德州一带汇合。” 刘承宗说着,脸上露出狡黠笑容:“官军历来出兵携三日粮草,只要我们不让他补给,庆阳至延川七百里路c金锁关至延川五百里路,就算路上稍有补给,到那他们也是人困马乏。” “只要他们饿着,我们有上千披甲吃饱的汉子,就能有一战之力,打赢一场。” 他抬起手道:“有没有地盘不重要,打掉官军的精锐部队,偌大的陕北,今年冬天咱想在哪儿睡就在哪儿睡,皇帝也管不着!” 第一百零八章 纪律与权力 八月初三,队伍抵达延长县白家川。 秋高气爽,太阳也不再那么毒辣,就连空气中的燥热都跑得一干二净,不时吹过的冷风,提醒首领们要开始储备队伍越冬的粮草了。 漫长行军早已让刘承宗习惯身处土黄之中,带着震荡烟尘走上甘陇古道,他的眼中终于重新出现五彩斑斓的景象。 开黄色小花的千里光攀满河岸,几座土坡盐场支起盐锅,处处白茫茫。 一望无际的田野里花椒成熟,还有远处挂满果实的枣园,遍地鲜红。 更远处的绵延群山,山茱萸红了,茂盛山林像被秋天染上一层金黄。 还有清澈蓝天与低垂到山梁上的云团,一切都美极了,仿佛走入另一个世界。 除了他们。 走上甘陇古道就像一个信号,几位首领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人群便已轰地一声散开。 河北岸的人群在狂奔,有人冲到河边饮水c有人冲进田地捡拾谷粒,更多人试图渡河。 有人牵骡子上桥,有人脱裤子泅渡。 河南岸的人群也在狂奔,传警的钟鼓声响个不停。 村中百姓远远看见他们自山道跑出,纷纷丢下手中活计,奔回家里携老扶幼,推小车牵牲口向山上逃难。 山上,有他们修好的坚固土围。 土围很大,河岸三个村子的百姓都在向山上跑。 队伍全乱了,饥民在跑c小管队们也在跑,就连不沾泥c上天猴c混天猴也在第一时间骑上战马往前跑。 脏兮兮的上天猴往前跑了几步,回头看见高迎祥和刘承宗没跑,又打马回来:“渡河啊,人都往对岸跑了,你们干嘛呢!” 高迎祥有点尴尬,向四周看了看,没说话。 刘承宗知道他在看什么,看兵。 超过七千人的部队,转眼间少了大半,仍然在山间古道保持队形的,不是看辎重的娘们儿,就是牵骡子的小娃。 就连拄拐的老头儿都往前跑了。 剩下几队人,高迎祥麾下八百多训练有素的边军分做两队,已经穿好铠甲,朝前拉着队伍走了。 还有三百多个蒙古夷丁,首领是个憨达子,带队在高迎祥身后站着没动。 除了他们,还能在原地维持队列的只剩刘承宗的人。 准确的说,剩下全是刘承宗的人。 山峁田垄上,肩扛大旗骑在马上的魏迁儿没动,塘骑成群,占据山谷到官道的所有制高点。 高显和冯瓤各率队伍在前,已走出山谷,在官道两侧空旷地带穿好铠甲,维持阵型把守要道。 曹耀的营属炮哨在后,押炮车看顾辎重,不过他的队形被冲散了,正在原地整队。 高迎祥不说话,刘承宗便也不说话,一时间冷场的有些尴尬。 他看不惯别人无差别抢劫百姓村庄,但眼下他吃的都是高迎祥的军粮。 更别说高迎祥本部c不沾泥部c上天猴部和混天猴部除战兵外,饥民流民都有不少饿着肚子,却给他这合营的五百多人提供顿顿能吃饱的军粮。 这让他没有站在道德高地上阻拦c建议的资格,看着不顺眼也只能看着。 这事只能看高迎祥自己的打算。 但高迎祥关注的重点不在对岸村庄。 上天猴也循着高迎祥的目光,向四处看去,他也发现了异常。 还是高迎祥最先打破沉默,他语气平淡,对上天猴问道:“你跑什么?” “我的兵都跑了,我得去前头指挥他们啊!” 说罢,刘九思发觉自己说得太理所当然,有点后悔,又补了一句:“快入冬了,天冷的很,弟兄们去弄件衣裳穿。” 高迎祥点点头,抬头看了眼湛蓝的天空,重重喷出鼻息,仿佛自问又仿佛问上天猴:“那我的兵为啥也跑了?” “他们厉害啊!”上天猴赞叹道:“被中斗星带着,铠甲整齐列阵走的。” 中斗星是高迎祥的弟弟,叫高迎恩。 就在刚才,高迎祥还和刘承宗聊起高迎恩,说自己也算个有气概的人,却不知弟弟怎么,起了个中斗星的名号。 中斗星君又称大魁,主保命。 高迎祥又转头问刘承宗:“那你的人为啥没动?” 上天猴道:“我看过,刘狮子手下人人都有棉甲,他们才不用抢衣裳呢。” “不是因为这个。”高迎祥叹了口气:“是因为他没下令,猴子你看看,他手下四队人,都在等他下 令。” 说到这,高迎祥的脸上终于有了些许愠怒,片刻后摇头道:“狮子说的对,咱这些人守不住金锁关和延安城。” 他扬手指指前方:“去,指挥你的人,让他们停在北岸,还有不沾泥和混天猴,让他们停在北岸,看能不能让人听话。” 上天猴懵懵懂懂,打马往前去了。 高迎祥这才笑了笑,对刘承宗赞叹道:“我就说找你没错,你这些人才有精兵的样子。” 刘承宗摇头道:“高师傅,我的人不是精兵,真打起仗,未必比得上中斗星所率两队边军。” 如果说这是一次关于纪律的比赛,那么这场比赛对高迎祥并不公平。 只是高迎祥不知道,他还以为刘承宗在谦虚,摆手道:“回头你要告诉我,怎么带的兵” “不是我的人精锐,只是我的人没有抢劫百姓的习惯,我也没让他们抢过。” 那一瞬间,高迎祥脸上的表情精彩极了,从难以置信到释然,再到最后只剩下可惜。 很容易就想清楚的道理,刘承宗的人少,完全用不着洗劫百姓,出击的频率又很高,接连抢夺驿站就已足够他们补给。 想明白这些,高迎祥摇头感慨:“我原本也是这样想的,可队伍大了,没办法让所有人吃饱。” 就像一堂生动的教育课,得到教育的不仅高迎祥一个人。 高迎祥看见纪律,而刘承宗看见了权力。 权力表面来源于上,实际来源于下。 遍地草头王,他们未必是队伍里最能打的,也未必是身份最高c最有学识的,甚至都不必是最有才能的人。 只是他们能和大多数人想到一起,在恰当的时间做了恰当的事,收获威望服众,就成了首领。 哪怕他不洗澡。 三名首领各自约束队伍,只有上天猴刘九思能让队伍在群体狂热中冷静下来,大部分人重新聚集在他身边。 更多人则在渡河后发现队伍仍在北岸集结,又重新跑了回来。 不沾泥则完全没有约束的想法,随混乱的部下渡河,在田野里肆意采摘西瓜。 并不一定是不沾泥无法约束士兵。 而是高迎祥无法约束不沾泥,这几名首领只是合营,没有上下级关系,凑在一起抱团求活罢了。 几名首领,混天猴的模样最惨。 他很听高迎祥的话,尽力在河岸约束部下,但部下自主性都很强,不少人直接混入不沾泥的队伍到对岸抢掠。 只有个叫白广恩的小头目,聚了几十人留在混天猴身边。 大部队没有渡河,不沾泥带着上千人的队伍洗劫了盐锅c果园c花椒地和村庄,这才披着百姓的棉袄c被褥满载而归。 “嘁,你们不往那边走,那堡子里肯定有好东西,我都看见了。” 回到北岸的不沾泥高兴坏了,对几人道:“还在这站着干嘛,闯王说句话,是把堡子打下来,还是接着走?” 高迎祥摇摇头:“就此分兵吧。” “嗯?” 不沾泥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你想什么呢,该分兵了,七八千人聚在一处谁都养不活,你的人多,去宜君中部;上天猴去宜川,浑天猴去洛川。” 高迎祥对不能约束不沾泥心知肚明,这王嘉胤的老乡也不好约束,他说:“互相派人联系着,借这段时间都操练操练手下弟兄,有了官军动静,就按计划往延川跑。” 这是他们早就说好的计划,谁都没啥意见,不沾泥朝刘承宗扬扬下巴:“那刘狮子跟你呢?” “我就留在延长,离延川近些,留些余力与官军见仗。” 高迎祥转头看向刘承宗道:“他是延安人,那就回延安。” 定下分兵当日,不沾泥和混天猴就拉着队伍走了。 上天猴跟他们不同路,就说再跟着走一段,等高迎祥找到落脚之处,他再带队往南去宜川。 不过后来的路,直到跟着高迎祥走进深山,到了个叫古塬的荒村,他都赖在刘承宗身边,打听练兵束伍的方法。 刘承宗最清楚自己的斤两,束伍是手下队长们的功劳,他懂个屁的束伍。 就像他对高迎祥说的那样,他手下四队人听话,有他的身先士卒的威信c也有兵力来源的缘故。 都受过军事训练,知道队伍散了战斗力就没了。 都有冬衣,而且一直没挨饿,干惯了抢官府驿站的大买卖,不到饿急眼,看不上抢村庄那点蝇头小利。 但最重要的,还是三哨一队的首领相信,相信刘承宗不会让他们吃亏,相信刘承宗能带他们活下去。 他能传授给刘九思最大的经验,就是建立组织,哪怕领着一群饥民,也要从 饥民里选拔出一层层的流民帅。 刘承宗没能教给上天猴太多东西,反倒是几天接触,让他对上天猴有了许多了解。 上天猴本名刘九思,刘承宗一听名字就知道他出身其实并不坏。 一问果然,父祖早年靠做买卖在清涧攒下不坏的家业,家里的地比黑龙山刘老爷都多。 九思嘛,出自《论语·季氏篇第十六》,指视思明,听思聪,色思温,貌思恭,言思忠,事思敬,疑思问,忿思难,见得思义。 但运气差了点,出生没多久,父母先后殁了,靠爷爷养大,还没到读书的岁数,爷爷也不在了。 亲戚没饿着他,但也只是没饿着他,家里的铺子和地年年少,等他长成基本上没剩下多少东西。 后来被人带着染了赌,彻底把家业败光。 但败光家业对他来说都不算个事,反倒是那些害了他的人,让他觉得自己比较重要,跟他们在一块温暖。 不过后来那些赌徒也不要他了,只能四处流浪。 直到四处抢劫起义的人多了,兴许性情使然,别人待他好,好便加倍回敬,最难的时候有一口吃的,他耐着饿也要分给跟随自己的人。 就这么从乞丐混成了首领。 刘承宗问他为啥不洗澡,他说不洗澡让他感觉安全,身上这层厚厚的污垢,就像铠甲。 八月初六,上天猴带队去了宜川。 高迎祥把手下散在古塬四处安营扎寨,给刘承宗演示了一番他的队伍平时如何运行。 他手下不单有边军和夷丁,还有大量妇人c工匠及更多没有作战才能的饥民。 上百人的铁匠木匠c货郎神棍出山四面游走,打探消息,才不过两三日,近的人已经带村庄地形c富户官家的消息回来,远的人则还在路上。 照这个模样,不出十日就能把延长的情况摸个遍。 随后几队以饥民与妇人编制出的打粮队c打草队每日出营,在山里采集野果c牧马喂驴。 战兵队则借此时机养精蓄锐,准备在得到情报后大干一场。 刘承宗没有久留,高迎祥很重视他,临行前为骡子队备好了粮食,还专门宰了头跛腿的驴子,差人去山外村庄用银子换些酒来,弄了顿宴席为他饯行。 不过这顿饭并不顺利,才吃到一半,就有塘马来报,南边山里来了官军。 二百余骑,马四五百匹。 得到消息时,中斗星高迎恩正端起酒碗向刘承宗祝酒,喝下半口听到消息全喷在地上,呛得止不住咳嗽。 他边咳边道:“哥,拔,拔营,咳咳官军!” 整个营地都因此骚乱起来。 说来也怪,如果得到情报官军四五百人,他们可能不会这么怕。 但二百骑这个数字,陕北的农民军,谁听了谁怕。 谁让上次李卑带着二百骑,从黄龙山到长城外,几乎把整个陕北打穿了呢。 高迎祥并不像弟弟那么害怕,他抹嘴道:“怕什么,狮子,恐怕你走不了了,咱跟他们打一仗,如何?” 刘承宗也是这个意思,拿着酒碗点头道:“此时不可自乱阵脚,跑,就和老回回一个下场嗯?” 他还没说完,就看营地门口篝火处一阵骚动,随后是熟悉的人影走了过来,居然是去而复返的上天猴刘九思。 他身后还带了个穿着属于边军队长的棉甲汉子,那棉甲上布满战痕,上天猴走过来向他介绍道:“那是高闯王。” 那汉子环视左右,向高迎祥抱拳道:“高闯王有礼。” 说罢也没等高迎祥还礼,他又转过头问上天猴:“刘将军何在?” 上天猴向高迎祥露出无奈神情,随后抬手示向刘承宗。 刘承宗看着那人满面狐疑,再三确定,自己确实对这人没有印象,放下酒碗把手扶在腰刀柄上,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那边军汉子上前一步,仔细看了他一眼,抬腿弓步行出军礼,抱拳道:“在下固原营马兵百总杨耀,率弟兄二百四十人前来投奔,万望将军收留!” 第一百零九章 气量和气象 这不对吧? 二百四十名边军投奔,刘承宗自然满心欢喜。 可随后又陷入深深的担忧。 本来前几日白家川前诸军皆乱,唯独骡子营列阵有序的事还不算什么。 反正别人都表现差,也就只有高迎祥本部和他的骡子营还在原地站着。 不至于让高迎祥难堪。 他和高迎祥以前并没有多亲近,甚至换个小心眼的,硬要说他老子还和高迎祥有些不愉快。 所谓的师徒,当年是狱中的无可奈何,如今是抱团求生的顺势而为。 可不知从哪跑过来的杨耀闹这一出,若让刘承宗和高迎祥互换,他心里会很不高兴——到底谁是首领? 以己度人,这叫喧宾夺主。 再和高迎祥一起,早晚貌合神离。 啪! 高迎祥手掌重重拍在桌上,把刘承宗吓一跳,刚松开的手又按到刀柄上,寻思我他妈正担心貌合神离呢,你高师傅这就连貌都不给我合了? 结果谁知道高迎祥根本没看他,扬臂指着杨耀:“他妈的,我高迎祥就这么不值人投奔吗?” “哈哈哈!”说罢他仰头大笑,拍着刘承宗肩膀道:“狮子,好事!别让人一直拜着了,快收了这帮弟兄以后要为刘将军好好效力啊,否则我们都要怪罪你!” 这是刘承宗第二次见识到高迎祥的长处,还是大气。 一样的事放在别人身上,没几个人能诚心为别人高兴。 哪怕只是违心祝贺,都已是违反人类本性的举动。 不论诚心还是违心,都很大气。 说罢,高迎祥见他没有动作,以为是为粮草发愁,遂倾身耳语:“没事,粮草我这还有。” 刘承宗没说话,起身后退,朝高迎祥满怀歉意地躬身抱拳。 高迎祥抬手拍拍他胳膊,朝杨耀一指,一脸‘放手去干,老大哥罩着你’的模样。 他以为刘承宗感谢的是粮草援助,可实际上刘承宗感激的是高迎祥给他上课。 成为领袖很容易。 当所有人不知去向何方,带出一条路,他的主见就是队伍的方向。 但做好领袖很难,世上不乏天生帝王将相的人,最后落得众叛亲离。 气量很重要。 刘承宗转过头,带着些许防备上前把杨耀扶起,问道:“你说是固原来的百总,怎么找到我的?” 杨耀起身,刘承宗比他想象中要年轻,这让他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顿了顿才点头,心知这是问他来路,便抱拳道:“将军此前亦为边军,欠饷的事在下就不多言了,去年腊月,营内几个逃兵,万寿节被千总捉住,在将台上活剐了。” 哦,是去年在固原兵变的边军。 刘承宗点头,看了一眼坐在另一桌的曹耀高显几人,这事他再清楚不过,他们那两队鱼河堡边军就是因固原出事,才抽中短签被遣散。 杨耀道:“我等弟兄杀了千总,一路攻三水c耀州诸地,后来投了白水王二哥,王二哥死后,被官军追剿四处游荡。” 其实不用杨耀说,刘承宗单看那满是伤痕的铠甲,就知道中间经历过多少战斗。 “万念俱灰之时,听闻将军在北边打驿城败官军c释败兵不扰民,我等有心投奔沿途打探,正好路上见到上天猴,知道将军正在此地驻营,这便来了。” 刘承宗暗自点头,这倒说得过去,他道:“如今非常之时,杨百总既曾投奔王二哥,他部下有骁将宋守真你可认得?” “骁将?” 杨耀短暂回忆,摇头道:“王二哥手下勇武之人俱是我等兄弟,没有叫宋守真的骁将,倒是有个拉二胡的姓宋,鄜州的乐户。” 这么一说,就对上了。 刘承宗心中再无疑虑,上前拉过杨耀,拱手道:“对,就是个乐户,既然同是边军兄弟,今后刘某便多多仰仗杨兄。” 众人皆大欢喜,高迎祥挥手道:“再取几个碗来,迎恩跟上天猴同去营外,给杨百总的人安排营地,再把杨百总队伍里头目都叫来,大伙饮酒吃肉,也让狮子认识认识新投奔的部下。” 中斗星与上天猴领命前去办事,杨耀也被刘承宗拉上桌子。 高迎祥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端着酒碗用很奇怪的目光看向杨耀:“杨百总,你狮子我不是撬你家砖墙,我是真想知道,杨百总难道没听过高某名号?” 很奇怪啊,高某人在边地四镇跑了这么些年,口外的蒙古人逃进汉地, 都知道来投奔我,难道在固原就这点名气吗? 杨耀的回答很官方客套:“高闯王大名如雷贯耳,在下早已有所耳闻。” 高迎祥顿住,像喉咙里卡了东西,调整气息才从尴尬中恢复过来,身子向前伏着,两眼看着杨耀:“那为何不投我?” 这是高迎祥最疑惑的地方。 不是说刘承宗不好,刘承宗非常好,否则他也不至于专门拐进山西去找人。 但投奔这件事,难道不是大树底下好乘凉吗?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王嘉胤是大树c他高迎祥也是大树,但刘狮子是堵危墙,投奔别人安全,投奔刘承宗危险。 杨耀这伙专门找上刘承宗不奇怪,毕竟他们都是边军,天然有更高的信任基础。 可他高迎祥明明在这,上天猴不可能没提,杨耀还是看都不看他一眼。 他要想知道,这里面究竟哪里出了问题。 高迎祥先看刘承宗,再看杨耀,解释道:“这与你投刘狮子无关,便是今后再多人投刘狮子也好c投上天猴也罢,无妨,那是人各有志!只是高某必须知道” 他坐正了拍拍宽厚胸膛,诚恳道:“是不能服人还是名声不好,我得改。” 百总职位不高,但普遍才能c智力c文化程度都不会太差。 基层士兵,至少要参加过两次战斗且都取得战功,中间以管队之职带领队伍并在武学c堡寨学习军事知识,才能担当百总。 要么就是世袭卫官出身,这个就简单多了,家学渊源还有卫学,大多能胜任营兵军官的职位。 何况从兵变里杀出来的杨耀,经过短时间融入,已经认识到自己的举动,把刘承宗架到了一个尴尬的位置。 他也是心里有苦说不出,本以为照刘承宗本事,就算与这些流民军合营,那在营地里也该是被人供着当祖宗c出门都得横着走的人物。 谁知道刘承宗如此年轻? “刘将军,高闯王,实不相瞒,来之前在下并未想到,将军如此年少有为不过就算在下知道,也还是会投奔刘将军。” 杨耀边说边观察酒桌上几人表情,道:“我不知闯王才能高低,但在庆阳宁州,我曾与孙猴儿c贺自节等土贼合流,后来也投过王二哥,都对我等边军弟兄极好极敬,为这亲待敬重,我们八百多个弟兄。” 这形容,基本上等同于刘承宗在高迎祥这的地位,军粮全管,干活不用出力,养着一部就为遇上官军有个守护神。 杨耀抬手比出二的形状,面上有掩不去的悲戚:“死的死,散的散,如今只剩这点人,我本不想投大首领,但若放开了抢,我们心就散了。” 这其实是个很阴暗的道理,《后汉书》里以养鹰比用人,说饥即为用,饱则飏去。 当然饥饱都不是说能不能吃饱饭,而是群体能提供的安全c财富及种种欲望的满足。 一伙边军大肆抢掠,弄到财货不难,可弄到了财货,别人干嘛还跟着你,携金银绸缎跑回老家不行么? 你是贼首,兵不是。 就算留在身边,也会从一群亡命徒变成一群富家翁,战斗欲望又能留下几成? 说白了,但凡能好好活着,没愿意过朝不保夕的日子。 “既然一定要投奔,我们吃够了该跑的时候贪恋财物要打c该打的时候又慌不择路去逃的苦头,一定要投奔懂行的,不单首领知兵,部下也得是好汉。” 杨耀说罢,端起酒碗对刘承宗道:“如今名声在外的首领,我只会投刘将军部,有义军气象。” 刘承宗听着暗自点头,回头看了一眼,将碗中酒水小饮一口。 他自小蹭断头饭饮断头酒,酒量很好。 但不贪酒,还有点害怕喝酒。 心里总觉得这是个召唤仪式。 仿佛只要做出端酒碗往口中灌这个动作,就会在身后召唤出板着脸的大哥,怒斥他军中不准饮酒。 杨耀很有意思,这是个追求大义的百总。 大义,刘承宗明白。 春秋战国近千年争霸,让中原军事技术理论飞速增长,达到当时技术条件下的瓶颈。 此后历朝历代的军队,没有哪个朝代不用保家卫国与个人荣誉的大义维系正规军。 但国有运势盛衰,每个王朝初兴不但有大义,更有功勋授爵c战功授田甚至世荫子孙的实惠,至盛世,物产丰饶民富国强,军队所获实惠更多。 可到了王朝末年,普遍只剩下这股大义给军队吊着一股气儿。 不过刘承宗觉得,翻遍史书,像如今军队这么憋屈的情况也无比罕见。 天下农民起义不知多少,流寇盗匪更多,但官军从来都是手握大义一方,即使在王朝末年,叛乱初期都少有正规军投降 叛军。 为国平叛c加官进爵,国家命运与个人发展的完美结合。 尤其在大明这个组织c训练c士气c枪炮c铠甲c具装,都比之先代无比完备的时代。 一千多年来,农民起义与官军之间的实力从未如此悬殊。 就在此时,刘承宗突然想笑,但又害怕笑出眼泪。 他对面坐了一个心向大义的大明帝国前军官。 当保家卫国的大义被饥饿压垮,只能在纵兵作乱与保境安民之间,寻找一个能填饱肚子苟全性命的平衡点。 这不可笑,很讽刺。 可笑的是,他是杨耀眼中的平衡点。 很快,杨耀手下几名部下被上天猴带来,在营地里另外安置一桌。 叫王文秀的步兵百总生得一点儿都不秀气,一脸大胡子跟头发连在一起。 胡三槐c吴养臣两个管队一个瘦一个胖,还有韩世盘c韩世友两兄弟俱是体态雄健,是家丁头目。 都是固原镇的精锐。 众人相见,他们还稍有拘谨,高迎祥也不再执着于问边军自家有何不足,拿出周游四镇的阅历在酒桌上活跃气氛,那当真是天下第一。 就连不愿多饮酒的刘承宗都喝了半碗,这还是他心里提着劲儿呢。 至于曹耀就不用说了,那本就是个喜好饮酒的,好不容易逮着酒,没喝到被扛回去也差不多。 刘承宗本来就有点担心曹耀喝多,开始看了一眼人还好好的,俩人还聊了会天,跟他感慨该回延安了,想婆姨了。 再过一会儿,桌上肉都吃完快要散场,再一回头,曹耀和冯瓤已经不在桌子上了,俩人在山头朝东边垒了几块石头,磕起头来。 一边磕头一边喊人名,最后大着舌头抱头痛哭,徒留没喝酒的高显跟魏迁儿在山下抱臂立着,尴尬极了。 他俩喊了上百个刘承宗没听过的名字,若非在里面听见刘遇节这个名字,还真不知道他俩在干啥。 就连高迎祥等人也被惊动,凑过来朝山上看,问刘承宗:“狮子,你手下那俩兄弟,干啥呢?刘遇节是谁,听着耳熟。” 刘承宗叹了口气:“杜将军部将,万历四十七年从萨尔浒带他俩逃出来,在辽阳和熊经略撞个照面,被斩了高师傅见笑,俩人喝多了,祭拜战死袍泽呢。” “把他俩扛回营地,夜里都提着劲儿,别这俩撒酒疯再炸营了。”刘承宗对魏迁儿说罢,转头向高迎祥告辞,这才对杨耀道:“走吧,咱也回营,我给你和王百总前后两哨编制,回营细讲,明天跟我回延安。” 众人举火在山里穿行各自归营。 韩世盘c韩世友两兄弟成了刘承宗的家丁队长,杨耀和王文秀各领前后哨的哨长,麾下边军就地整编为哨下战兵。 次日清晨,刘承宗辞别高迎祥,率部向延安行去。 才刚走出山口,就听有人喊自己,回过头,竟是高迎祥肋下夹着粗杆长矛奔马追来。 离近了,他才看清,高迎祥夹的不是一杆长矛,朱色长杆头无锋,编了不知从哪来的旧缨头雉尾珠络,是面卷着的红缎面黄边大旗。 “高师傅?这是” 高迎祥没有说话,只在马上笑笑,扬臂将一丈二尺的旗杆握在掌中抖起,红面黄边的大旗迎风而展,正中用黄线绣着偌大刘字。 高迎祥打马将大旗递到他手中,笑道:“你也该有面自己的旗了,刘将军。” 第一百一十章 墙头草 延安东北方向的大王山,刘承运扛着书箱往前走。 穿过绵延荒山枯林,深入山沟后眼前终于豁然开朗,山谷间小溪潺潺,几孔新开窑洞沿黄土山壁一字排开。 承运终于放下书箱,抹了把汗,扬起笑脸伸直了胳膊,环指四周:“狮子哥,这地方怎么样?” 小山谷不坏,要高地有高地c要谷地有谷底,几条山路四通八达,刘承宗点头道:“好的很啊,你怎么找到这种地方的?” 说罢,他转头朝曹耀c杨耀等人挥手,五名哨长便各自带队牵拽骡马,各自占起了地盘。 刘承宗比队伍早回来两天,在家人暂时避居的钻天峁上跟家人见面了解情况,随后才带队伍进肤施县境内。 刘承运坐在箱子上道:“可不是我找的,二叔以前是税官嘛,哪里的百姓逃走,他都知道,你走以后我们就在这些地方躲着。” 他回头指了指不远处的山洞:“那原本是粮窖,二叔探查地形后,让人挖通了,在内里设灶台,烟道有百步长,通到山那边的悬崖上,这边烧饭烧水,烟都从那边出去。” 刘承宗翻身下马,把缰绳交给跟随而来的郭扎势,环顾左右,暗自点头。 父亲寻这地方极好,种地不行,但当作避冬的临时营地,再合适不过了。 他问道:“山里还有粮食么?” 刘承运点头道:“从收到你回来的消息,二叔就开始运粮,你回家也没停,现在有百余石,不过再多就要想办法了,家里也没粮。” 说着,刘承运起身打开书箱,边翻找边道:“其实你该在家多呆几天,你不在这段日子,二叔二婶还有大哥都很担心你,别看你回家住两天二叔和大哥表面上没说什么,心里指不定多高兴呢。” 刘承宗闻言抿着嘴抬头看天,轻轻叹了口气:“我何尝不想在家多住些日子,连黑龙山都不能回大没告诉我,承运,眼下府城左近没能与咱为敌的人,为啥不回黑龙山住?” 眼下这大王山在黑龙山南十余里,而刘向禹他们则在东边十余里外的钻天峁。 哪里都不是他们的家。 承运翻书的动作顿住,闷闷说出句:“大家在哪里,哪里就是咱的家,黑龙山就先别回了。” 说罢,他又在书箱里翻找起来,片刻后才拿出四个厚厚的本子,递给刘承宗道:“哥,这段日子家里都在等你回来,这三本,一是二叔和杨先生所编,上面有延安府地形图,各地大户人家c王庄c牧场c矿山,各族财力c宗族c官员c靠山的情报,以左近肤施c安塞c甘泉最详细。” 厚厚一本,交到刘承宗手中。 随后,刘承运又拿出第二本:“这是二叔和大哥一同编的,我翻过几页,有兵书摘录c战伤医治c编练士兵c日用辎重算数之类的东西,我不太能看懂,后面你自己看吧。” 又是厚厚一本,交到刘承宗手中。 最后,承运掏出两个大本,扬着脸啧出一声,笑道:“终于轮到我了,这一册,是我的主意,跟岳父一起把他这些年来各地的干儿干女c认识的人,记录一册。” 他递过来道:“岳父也想明白了,反正有我这贤婿,咱在外边闹得大,他在城里就安全,什么时候咱被官府捉了杀了,他一家也受牵连完蛋这一册不一定有用,不过走私买卖c打探消息还能用得上,没准什么时候还能派上大用场。” 刘承运感慨着翻向最后一册书,脸上的表情严肃了,说:“这是你走后,我和宋守真一起,把狮子营c王和尚c张天琳c闯塌天诸部所有人登记造册,如今除钻天峁和延安卫,还有各乡里帮人抗税的壮士c愿意出粮的大户,一共一千九百余人,全在上面。” 四个册子,拿在刘承宗手上,让他心里沉甸甸。 这不是四册书,而是能把延安府掌握在手的钥匙。 正赶上郭扎势把骡子马拴好回来,告诉他们屋子已经收拾好了。 刘承宗把书重新放回书箱,抱着箱子带承运往窑洞走去,边走边道:“周围抗税,具体是怎么做的?” “主要是两方面,地方粮长靠吓,拉起村民抗税,需要人手时咱们出,坐到粮长家去,不让百姓给粮长交税,也不让粮长往县衙交税,官府那边就要靠跑。” 承运详细说道:“延安府城三座门还有小西门,都安插眼线,还有衙役,经过上次的事,府衙县衙的衙役都死个干净,新招的不少都是咱的人,有时消息刚从府衙传到县衙,咱的人已经带消息上路了,他们到地方只能扑个空。” 他笑了一声,总结道:“很多沿河的村子在县衙都消了户,其实百 姓都还在那住着,大哥带人把大户打掉,家家都有余粮,今年肤施县的秋粮和摊派,应该只收到七十多两。” 进屋了,刘承宗看看窑洞陈设,都有炕有桌椅,不算坏,拉过条凳坐下,问道:“这还不够衙役和胥吏的工食银,他们能干?” “他们没银子,咱有啊!光杨彦昌就给了咱五百两,你走之后承祖大哥带人抗税,打过九个执意收粮的粮长c地主和乡绅,每次都金银全拿走,粮食给百姓留一半。” 说到这,承运神秘兮兮道:“狮子哥,咱们再进府城,可不能再抢粮铺了。” 刘承宗皱眉道:“怎么突然说起粮铺?” “因为咱家开粮铺了。”刘承运说这话时没忍住,笑了一声才道:“还是岳父有个干儿,我也不知他怎么有那么多干儿,想倒粮食,岳父跟二叔商量后,拿了三百两做本,收沿河两岸的粮,还有咱的一点粮。” 刘承宗的眉头皱得更紧:“粮自己都不够吃,还拿到外面卖?” 承运连忙摇头:“咱上的粮不卖,是送,像县衙户房那个张书办c孟县丞,哥你认识,还有几个书办,每月去粮铺领一石小米,还有几个给咱办事的府衙c县衙衙役,也是一样,他们领咱的粮,办咱的事,有几个乡绅去告状,直接被衙役揍出城。” 刘承宗的眉头舒展了,合着如今县城的书办c衙役,领的都是刘家的俸禄了? 这属于什么,早期渗透? 反正照这种情况下去,朝廷的延安府就只是一座城,很快就无法起到统治的作用了。 他问道:“这,都是我大的主意?” “对,你走之后,这些事都是二叔和杨先生商议,安排我们去办。” 承运点头道:“哥我问你个事怎么问呢,我想想啊。” 他抓耳挠腮地组织语言,最后小心又期待地问道:“咱真能,造成朝廷的反?我不是说像现在这样跟官军打来打去,我是想问,咱真能赢?” “官也杀了,反也反了,只有彻底掀翻大明这一条路走。”刘承宗直视承运,问道:“为何这么问?” 承运先是摇摇头,随后坐正了道:“我也不知道,最近做了很多事,府城和各乡里都没少跑,见的多了,想得就也变多了我跟你说个事,你别急,二叔说你冲动易怒,知道这事肯定要杀人。” “嘁,我还冲动易怒呢?” 刘承宗指向门外,洒然笑道:“哪个不知道我刘狮子向来儒雅随和,尽管说。” 刘承运点点头,他也觉得狮子哥性格很好,遂道:“黑龙山老宅叫人霸了。” 刘承宗没说话,面上轻松隐去,鼻息变重,坐在条凳上身子向后靠靠,两手大拇指插着腰间革带,捋了捋衣裳。 承运半天没说话,小心观察他的脸色,不敢往下说了,最后觉得说半句话实在不合适,才道:“知府张辇的妾室有个哥哥,搬进了黑龙山大哥你干嘛去!” 话都还没说完,刘承宗已经起身,但他并未像承运想的那样出门招呼曹耀拉上炮队,而是绕到承运身后拍着他的肩膀。 刘承宗语气平静:“宗族合力盖的大宅,我和大哥都没住上几天,前些日子我还因没杀张辇而后悔,你看,该死的人早晚都要死,接着说,大哥为啥不杀他。” 承运觉得二哥东走一趟,回来更稳住,但也更让人害怕了。 他说:“二叔和杨先生的意思,不动张辇,短时间不想招来官军也就是这个,我脑袋都是乱的,不知该怎么跟你形容,二叔的打算很清楚,总督早晚要发大军向东剿,所以断了延安府城跟外界的联系,想尽量拖延这一时间。” 承运非常苦恼,两手抱着脑袋叹了口气:“想等官军自鄜州过来,府城一片祥和,等往东和义军作战,府城左近再一时俱起,断了官军退路但我觉得这行不通。” 刘承宗坐回条凳,他的气渐渐消了。 如果有更长远的打算,让那狗一样的东西住几日老宅也不是不可以。 他问道:“怎么行不通,说来听听。” 刘承运突然恨恨道:“都是墙头草,所有人都是墙头草!” “什么叫所有人都是墙头草?” “那些乡民,说要抗税,一百个人里只有两三个站出来,等我们的人过去,他们就都抗税了,等我们走了,有的默不作声,有的跑去县衙告状。” “那些衙役,领着我们的粮,心却没跟我们在一块,不威胁他们,他们就不好好做事,威胁他们,我们又和贼人毫无区别。” “还有延安卫的杨彦昌,他就是个试百户,靠我们当了大官,你从山西回来的消息快把他吓死了,生怕咱被捉了抖落出来他,只想着他自己!” “就连二叔,二叔和杨先生还有大哥” 小个子的承运恶狠狠 数落一遍所有人,说到家人语气终于稍有缓和,深吸口气道:“都有经天纬地的才能,可我知道他们不信,不信我们能推翻朝廷。” “我想劝他们信,可是秀才举人进士坐在一起,没有人听我的;造反的头目们坐在一起,还是没有人听我的;人们只会让承运干这个c让承运干那个,他们不知道下面是什么样子,等官军来了还想俱起,起不来的!都是墙头草!” 刘承宗不知道,留在家的队伍这段日子经历了怎样的思想转变,但他知道承运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 不过他多少能猜到,无非是人们发现官军并未如期而至,生活又安稳起来,造反的那股劲儿就泄气了。 无路可走的人才会是亡命徒。 这很正常,否则这个世界应该是光脚的怕穿鞋的,穿鞋的怕带帽的。 但实际上瓷器就是怕石头,没人不想过安稳日子。 苟活比造反安稳,造反了控制一地比更大动作引来官军安稳。 他起身拍拍承运:“承运啊,你做的很好,大哥和我大还有杨先生,也都做得很好,比我想象中还要好,你说得对,人们都是墙头草,只要固原总制府能派来大量官军人心都会站在朝廷那边,起不来的。” 刘承宗抬起头:“那怎么办?你说过我们破坏朝廷统治,就能赢。” “起不来可以慢慢起,人心因官军站在朝廷那边,这很好解决。” 刘承宗把这件事说得,就像出门撒泡尿一样简单:“家里人做的这些不会白费,这都是非常重要的事,但有一点,不能成建制的把官军歼灭,那做的这些就都是无用功。” 他点点自己的脑袋:“枪杆子里出政权。” 这个动作的意思是:这话不是我说的,是脑子里那个他说的。 承运顿住想了半晌,问道:“枪杆子里出政权,啥意思嘛?” “我之前也不确信,我们究竟能不能赢,但这次回来,你跟我说这些,家里做了这些事,我知道我们最后一定能取胜。” 刘承宗道:“我在东边认识了许多首领,有的气量盖世,有的身先士卒,还有人会安葬每个死掉的部下这太奢侈了,你知道那是走着走着就有人死掉的队伍啊,他会把每个人挖坑埋好。” “我很佩服他们每个人,每个人都有枪杆子,可在他们身上,很难让我找到战胜朝廷的信心,因为他们只有枪杆子,什么叫枪杆子里出政权?说这话要有政权却没枪杆子。” 刘承宗说着,抬手揽住了刘承运:“我们家族正在从无到有的建立政权,这很难所以会很慢,但你不要着急。墙头草哼,好就好在是墙头草,只要我的枪杆子把官军扫了,你看它们往哪边倒!” 第一百一十一章 自制火器 承运回了钻天峁,没过几日,差人送来四杆铳。 火铳鸟铳,不是新鲜物件儿。 在延水关,他们缴获了不少火器,单眼的三眼的,单兵或双人操作的小炮,还有要装在骡车驮运的中型炮都有,很多都扔在那。 没办法拿,整个骡子营,能熟练操作火器的士兵不多,提上三眼铳当棒槌用还不如弓箭腰刀得心应手。 小型炮他们带了不少,曹耀的营属炮哨不过百人,能用骡子驮的小炮足足携带十五门。 还有三位用骡子牵引的三百斤车载佛朗机。 承运送来这两杆鸟铳c两只双管手铳,却很新鲜。 因为这是刘家庄自制火器,出自蔡钟磐妻弟从三原带来的鸟铳匠何信之手。 “做工好的很,比延水关那些东西强多了,不比山西匠造差。” 大王山的晒场上,曹耀端详着火枪,用鼻子在木铳床上嗅了嗅,咧嘴笑道:“他奶奶的,新制铳床,老子上次闻这味儿,还是万历四十六年在京营!” 听他这么说,刘承宗松了口气,他不懂火器。 但曹耀是操持火器的行家,眼光也尤其刁钻,在延水关丢弃不少火器就有他的主意。 所以只要这老贼说没问题,那刘家庄匠人造火器的本事就一定很好。 不过他的话还是让刘承宗很疑惑,问道:“山西造刀好我知道,但山西造火器也好?” “哈哈!” 曹耀闻言大笑,拍拍腰间悬挂的雁翎刀,随后又掂掂手上鸟铳:“你觉得造这些玩意儿,匠人的技艺有区别?” 他指指不远处持缨枪对练的驿卒道:“枪头套筒,卷的;铳管也是卷的;还有这个” 他板着鸟铳龙头杆,扣动扳机,龙头落下:“这里头看着精巧,簧片与交股剪刀又他娘有啥异处?最难之处还是把打好的铳管钻透,要光要直,方可击远击准。” “那是天启几年,他娘的忘了,反正是在山西,赶上跟你同名的孙督师打发张道濬回老家造铳炮,张道濬你知道吧?” 刘承宗一脸迷茫的摇头。 “锦衣指挥,他也不重要,反正就是个山西泽州人。”曹耀说着抬起一个手指:“一年半时间,三万余两本金,你知道让山西精工匠人给辽东造了多少兵器?” 刘承宗还是摇头。 “具体记不清了,腰刀有七千五百口。”曹耀颇有卖弄的感觉,得意洋洋道:“三眼铳一万多杆,骡子拉的佛狼机两千多门,还有追风枪。” “这么多?”追风枪刘承宗倒是知道,问道:“就是抢王庄时你想做那追风枪?” “对,我以前有一杆,就是那会抢来的,那玩意好用啊,造好了打大子儿两百步指哪打哪,打散子五十步喷谁谁死。” 见刘承宗闻言沉思,曹耀挑着眉毛惊喜问道:“怎么样,是不是打算让匠人做杆追风枪玩?我跟你说就凭你家匠人这技艺,做那玩意儿不在话下!” 刘承宗摇摇头,抬头看着天上日色,又感觉这里人多嘴杂,拉着曹耀走进藏粮食和灶台的山洞,边走边道:“我打算弄个兵工厂,嗯就是军器局。” 曹耀被他神秘兮兮的态度吓住,跟着往洞里走,闻言皱眉道:“弄呗,这么小心干啥,说个这个,是怕谁听见还是咋的?” 刘承宗转头露出像看傻子般的眼神,理所应当道:“当然怕人听见了,你想,官军来了咱就走,匠人能带走,难不成你还能给铁窑栓俩环背走?” 曹耀点头,其实心中不以为然,带着人就行了,钢铁在哪不能抢,铁窑也好造,当然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压根不看好设置军器局。 之所以附和,完全是出于对刘承宗的信任。 而且这次回延安府,刘家人所作所为c所制舆图他前两天也看了,确实不一般。 辅政官员出身的杨鼎瑞c县衙主官州府税官出身的刘向禹,再加上知兵的刘承祖,这帮专业人才折腾起造反的事儿流窜三省做贼的曹耀还真觉得自己得靠边站。 人贵在自知。 曹耀自认做个盗贼巨寇c逃命苟活,他算专业。 但在州府范围,抽朝廷的龙筋,这活儿他确实干不来。 他们思考问题完全没在一个层面上。 “大事还得你拿主意,我这赶鸭子上架的狗头军师,也就能凭经验给你查个漏补个缺。” 曹耀提醒道:“反正我觉得呀,手上这点匠人,就算在山里藏住了,一年做四十杆,做到崇祯二十七年也才一千杆铳,咱俩坟头大树 都参天了。” 至于提升匠人数目把生产力提上去的事,曹耀压根没提,因为没必要提。 就不说老师傅带学徒有多难,单打铁用火c水c粮c炭,眼下的陕北,没几个地方能供他们这样折腾。 而且量大了哪儿来那么多铁啊,这年月矿工都跑出去抢吃的了,谁还挖矿? “崇祯二十七年咱俩坟头就长大树了么?那命也太短了。” 刘承宗嬉皮笑脸说出一句,而后收起笑容道:“别的都好说,其实如今最大的问题就是找地方,我这两天都在看地形图,有俩心仪之选。” “哪儿?” “西川河。” “你是说王庄?” 曹耀对西川河可太熟悉了,那就是他们抢秦王庄子的地方。 刘承宗点头道:“之前咱不知道,那附近有窑场c有水c有地,非常合适,不过那比府城离鄜州近,官军来了很显眼。” “另一个在安塞,杏子河西北,也是王庄,比早前那个更大,早年是藩王牧地,养羊牧马的地方,后来种田设庄,我让郭扎势和魏迁儿去探探,要是还没被人抢,正好咱也缺粮。” 曹耀问道:“有多远?” “一百四十里。”刘承宗轻松地说出这个距离,摇头笑道:“现在可容易多了,纵横百里根本不是问题。” 做坏事不能让人看见。 不让人看见有俩方法,第一个是始终活动在别人视线之外,就比如昼伏夜出。 所以上次抢王庄,他们赶夜路分批运送,百里路程他们往返运了很多次,前后折腾了近十日才把粮食带回来。 至于第二个方法,是捂住别人的眼睛。 如今的延安府城,已经被刘家人把眼睛捂住了。 “好,既然你选好了地方,我这就让炮哨去准备,等郭扎势跟魏迁儿回来,商议一番做什么准备。” 曹耀点头应下,设不设置军器局对他来说无所谓,但对所有人来说,弄到粮食很重要。 他说这是好事:“也能瞧瞧杨耀的本事你说这次回来与承祖合营,怎么没了动静?” “不合了。” 刘承宗摇头道:“早前想简单了,过天星与王和尚闯塌天,都是自成一营,虽是合兵共进退,却与咱同高师傅情况一样,整编不了他们的部队。” “若而单同兄长合营,又会让他们没了人手,家里如今在做的事也很重要,将来能起到更大的用处。” 粮草捉襟见肘,让首领们的情况两极分化。 有些首领,像不沾泥c上天猴c浑天猴那种,就会夹裹百姓被推着如蝗虫一般四处掠夺。 另一些首领,比如刘承祖c刘承宗c张五这些知道边军厉害的人,则对兵力数量非常谨慎,尽量吸收有经验的士兵来吃粮。 他们势力更小,却也因此粮草压力更小,有了谋而后动的机会。 但这两种形式都不健康。 “你想啊,我大和我哥c我弟做的这些事,你能想到以后会变成什么样么?” 刘承宗向曹耀描绘出一副关于未来的美好蓝图:“延安府,拿我们的俸禄;百姓,是我们的人;官军打过来,百姓会为我们提供消息;村庄会被我们的人转移;我们走到哪,不必劈柴烧火埋锅造饭,百姓会为我们提供一餐干粮。” “当官军还在追击我们,百姓已在前方修造营垒壕沟,我们进驻,官军挨打” 曹耀抬手制止了他的美好幻想:“可你大c你哥c你弟现在干的不是这事啊,他们只为百姓抗税,老刘家要都是你这样的疯子,摁着一帮逃兵强盗给百姓修渠,那他妈延安府早大变样了。” “冰冻三尺岂是一日之寒,世上什么不是学来的?” 刘承宗反问道:“我几次冲锋陷阵,还要全靠几位兄长鼎力支持,才能让士卒干他们不想干的事,现在咱们手下的兵都知道,你秋毫无犯c给百姓修渠,百姓被抢了就会给你报信。” “我大是文质之身c杨先生有官老爷做派c我哥有军官架子,他们不知道,心里想的是各安其位,就快连百姓长什么样都不知道了,他们做这事的目的,本来就是捂住延安府的眼睛,求啥得啥,这很正常。” 刘承宗说这些,没半点怪罪父兄的意思,父兄能做到这个程度,已经很厉害了。 在皇权时代,官员和百姓本就不是一个物种。 牧民c牧羊犬和羊都生活在草原上,牧民会修羊圈,但很难换位钻进羊圈体验吃草什么感觉;反过来羊就算进了屋子,一开始也不可能直接卧在床上睡觉。 刘承宗的语气放缓:“也就我弟跑前跑后,才能知道百姓心里想要什么我弟能知道,我大我哥有能力。” 他抬手用大拇指对着自己:“而 我有做这事的愿望,只差一次胜利。” 每个人都受益于自己的经历,并经由每次受益强化性格与思考方式。 在刘承宗的认知里,年轻使他受限,而胜利带来的威望能抵消这一弱点。 曹耀问:“所以要抢王庄?” “太小,不足以合诸营,定规矩。”刘承宗摇头,他深吸口气,道:“官军,固原c庆阳的官军。” 就在他和曹耀聊完这些事的下午,高迎祥从延长县派了人来,不光带来了上天猴c浑天猴及不沾泥的部下,还有延川混天王张应金的部下。 他们是来认门的。 这意味着陕西的河西道延安府,宜君c中部c洛川c甘泉c府城c延长c延川,各地首领已经连成一片。 他们暂时有上万人,很快刘承宗觉得这数目还能多三倍。 随后几日,刘承宗忙着和闯塌天c王和尚c过天星还有杨彦昌等人会面,相互交流对官军的看法。 最终达成一致,相约执行待官军来袭,就撤退至延川再进行决战的计划。 这就是合营的难处,诸多首领平起平坐,让集中力量变得困难。 他太需要威望了。 很快到八月十五,承运给大王山送来两只羊,喊刘承宗去钻天峁与父母兄弟团聚。 饭桌上再难见到过去那样轻松的模样,他们的席间谈话充斥对局势的看法与未来的担忧。 刘承宗只吃了一半,便匆匆告辞,奔马穿过蟠龙川,跑回大王山跟自己的士兵赶了个二场。 这次他们没有喝酒。 原本刘承宗还打算想办法给他们弄点酒喝,没想到不单几个哨长反对,就连曹耀也不打算喝酒了。 时间不对。 上次喝酒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出了丑,曹耀感到尤其丢脸,也在炮哨严格遵守禁酒的命令。 回来时刘承宗带上了承运,他知道这小子想干点大事。 尽管他并不准备让承运‘干大事’,但可以先观察c先学习。 他在心中思索着身边每个人的定位,在承运身上,他看见了一个未经打磨的玉石。 既能统管辎重,也能深入百姓。 还有贿赂c威胁的才能,将来再跟王和尚学一学,怎么煽动百姓。 他就会有一个战争之外的多面手。 也正是在这一天,披星戴月的魏迁儿和郭扎势终于从安塞县赶回,他们带回了好消息。 位于杏子河岸的王庄牧地非但没有遭到抢掠,而且还因这场持续数年的旱灾兼并了周围田地。 杏子河两岸的百姓投献土地,流离失所的百姓卖身为奴籍以栖身。 那里非常富裕,与人间地狱般的安塞城有天壤之别。 “而且东家”郭扎势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都在冒火,他兴冲冲地对刘承宗道:“他们向王府运租银的队伍,就快过府城了。” 一 注:张道濬回乡制军器数量,出自《张司隶初集·奏草焚余·督冶复命疏附阁部疏》 第一百一十二章 一块肉 到嘴的鸭子,刘承宗怎会让它丢了。 租银被抢,板上钉钉。 刘承宗为这次劫掠做了充分准备,又是伏兵c又是设防的,结果发现完全多余。 他麾下四哨自各山头奔下,运银的府兵c民夫不是磕头就是逃跑,根本没人拼死力保护王府的租银与骡马。 特别离奇,二百多人,竟找不出一个忠勇之士。 运租银的庞大队伍随之土崩瓦解。 事后一问才知道,原来是延安府闹贼的消息传得太厉害,安塞本就不太平,靠驻扎在王府的旗军还能吓吓贼人,但越临近府城人们就越害怕。 就在八月十五夜里,运银队在安塞城休息时,人们还在通铺上小声交头接耳,说着府城刘营抢大户的故事。 反正有人吓得瑟瑟发抖,也有人强给自家壮胆,半宿都没睡着。 第二天晌午,就看见一队队精骑打着刘字大旗,从山上卷土龙奔来,比他们听说的刘营还要有威势,哪儿还有抵抗之心。 高迎祥送的大旗立了功。 刘承宗听投降的俘虏说这话时都乐了,问道:“你们头天夜里是怎么给自己壮胆的?” 他们这直接投降的德行,完全不像给自己壮过胆儿的样子啊。 哪知那俘虏道:“我们都是穷鬼,刘营从不杀穷鬼。” 这话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尤其刘承宗笑得厉害。 这帮人平时领着王府俸禄,以宗室的狗腿子沾沾自喜,见着他的人,反倒能认清自身所处阶级了。 刘承宗笑罢了,转头对曹耀道:“谁做过欺男霸女c抢占民田c垒坝断河之类的事,还有铁了心为王府做事的,让他们指认出来。” “好!”曹耀点头应下,顺着说道:“指认完,把坏人杀了,还是把坏人放回去,断了别人后路,招为辅兵?” 刘承宗听前半句时候表情还行,后半句直接转头瞪眼:“你就是及时雨宋江?” 曹耀仰头笑笑,摇头道:“其实我觉得杀还是放,都无所谓小人物的善恶已经没用了。” 刘承宗不禁哑然。 成千上万饥民在城外食不果腹,四十里外修起璀璨琉璃塔。 村庄荒芜饿殍遍地尸骸填大坑,一道河坝拦住王庄腐粮香。 这是个离奇荒诞的乱世,曹耀在这乱世里像条野狗奔波十年,很容易对世界失望。 是善是恶,因病因饿,人总会死。 也许在曹耀眼中,这些人是小人物,他和刘承宗也是小人物。 杀一些人,放一些人,于大局无益无碍。 甚至大局,对他来说也没什么意义。 能活着就行了,谁还在乎什么大局。 “有所谓。”刘承宗摇头道:“辨善恶分黑白,是人的尊严。” 不仅仅是他,也是刘字大旗下的他们,甚至是这些即将被指认之人的尊严。 人才有道德,禽兽没有,而把自己当成人,把别人也当做人去看待,才有尊严。 指认这件事,有囚徒困境。 当不存在第一个指认之人时,所有人都不会指认,但当出现了第一个人,情况就不一样了。 “诶你他娘,那事也有你份啊,将军,我要举他!” “还那有他呢,你怎么光说我!” “你占我婆姨,去你妈的!” 二百多人,在指认中乱作一团,有人互相叫骂,有人相互厮打。 让围观的骡子营士兵面面相觑,难以想象就在片刻之前,这帮人还排成队列押着租银往南走。 曹耀上前维持秩序,朝天鸣出一铳,打马骂道:“都别乱打,排成队站好了,每个人依次往前走,其他人有问题就说。” 他让人押着每个人从队列前走一圈,有问题的站左边c没问题站右边,继续参与接下来的指认。 最后左右两边各站了一百来人。 有问题的多是给王府做事的仆役,没问题的基本上都是新招募的安塞饥民。 而在有问题的人里,又有一小撮人过去经常欺负其他仆役。 刘承宗当了一次荒野中的县太爷,现判现罚。 有六个被数十人指认是罪大恶极,被韩世盘韩世友带家丁按在地上斩了,余下的视情节轻重c指认人数,予以杖责或干脆交给饥民收拾。 还有不少人其实没犯什么大错,只是产生口角c打过架之类的小事,则被保护起来,免于惩罚。 另有两人诬告,被曹耀一铳一个,都毙了。 罪责轻的其实求求情,不会有什么大事,但诬告不同,诬告不单是骗人,欺骗背后是想利用他们。 这是找死。 剩下的人还真别说,身体素质都凑合着能看,毕竟王庄已经帮他们从饥民里筛选了一遍,身体不行的也不会派出来干这事。 五名哨长各领队伍在人群中挑选,看上眼的就拉到队伍里分配给战兵做辅兵。 前后花了近一个时辰,退伍又添了百十人。 刘承宗没去搀和招募辅兵的事,他忙着打探王庄情况,还有检查收获战利。 最显眼的是四只木箱,各重五十余斤,里面放的东西都一样。 每箱三层,最上层有黄金百两,下两层各有白银三百两。 合计黄金四百两c白银两千四百两,值银五千六百两。 然后是农作物,碱面c盐砖c花椒c精细棉布c硝制好的皮革c牛羊角之类。 货物的种类太多,刘承宗没一一去看,只拿着王庄管事的货单对照,确认东西没少。 除此之外,还有品相甚好的大马二十四匹c双轮四轮车二十辆c肥羊四十五只c驮货骡马百余匹。 他最想要的粮食,里面没有,只有诸人随身携带七日干粮,倒是有不少马草。 一番询问,刘承宗才知道,这次的王庄,不是秦藩,而是庆藩的牧场。 他们要运送的第一个目的地是甘泉,自甘泉送往鄜州,从鄜州到庆阳,从庆阳到宁夏韦州。 “胆子不小,你们王庄管事的,就没想过遍地贼人?” 已经被招为辅兵的旗军依然对刘承宗非常害怕,点头道:“想过,咱都不想出这趟差,可王府催的急,管事的也说到甘泉地界就太平了,催促我等快快上路。” 刘承宗的疑问可太多了:“到甘泉就太平?想的可真美,这里财货不少,你们既然不想上路,怎么不把它分了各自落草?” “不敢,走到甘泉,那边有王庄接应,再到庆阳,还有韩王府的队伍,临近冬天,都要往王府送货。” 辅兵把到甘泉就太平的原因说罢,又苦笑道:“这里头没粮食,给王庄办事,好歹饿不死,落草那不就是那不就是大王手下一块肉么?” 一块肉? 刘承宗还反应了一瞬间,才琢磨过来,意思就是送命的炮灰,他笑道:“我是刘承宗,跟着我走,也能叫你们吃饱你给我仔细说说,那王庄究竟并了多少民田,怎么会弄到这么多财货?” 说罢,他下令队伍返回大王山。 路上,这‘一块肉’给刘承宗把那王庄情况细细道来。 那个王庄名下土地不少,但也没多到离谱,按五百四十步的大亩算,是杏子河两岸七十顷上好田地。 但它不像早前的秦王庄子那样生产单一。 那不仅有田地,还有牧场c山场c草场c河滩,产马c骡c驴c羊牲畜及各类矿产,种韭c粮c果c菜c草料,而且借着河岸地利,还能打猎捕鱼。 这就很厉害了,哪怕在守着无定河的鱼河堡,那河里两年前就啥都没有了。 他们铤而走险没别的原因,万历十八年朝廷把陕西c河南c山西的宗室禄米定了一个数。 官员们都对宗室讨厌得很,太平年岁都不乐意给王府起运禄米,如今三边军饷军粮都发不出,可算找着理由了,谁还管你什么宗室禄米。 朝廷不给王府发禄米,王府只能催促各地的庄田管事,赶紧送银子过去。 东西运回大王山,刘承宗与五名哨长聚着议了议,主要是把战利品分配的原则告知杨耀c王文秀两名哨长。 随后依照规矩,七成队部c两成士兵成军官。 兵勋簿给了精于算数的承运。 没过多久,几名哨长正在商议劫掠王庄事宜,承运就找上门来了。 “这么快?厉害啊你!” 刘承宗一脸喜意,走出门却见承运有些尴尬,把他拉到一旁说:“哥,不是我快,你们这,什长分的银子没兵多,这合理吗?” 刘承宗稍稍皱了皱眉头,把账本拿在手中,一看就明白了。 士兵的两份战利是一千多两,军官的则是五百六十两。 按规矩,是哨长拿十份c队长拿五份c什长拿一份;而战兵则照兵勋,最多可以拿五份。 这么分下去,战兵少的拿一两c多的能拿五两。 而军官依照级别,什长才领一两八钱c队长领九两c哨长领十八两。 刘承宗笑笑,道:“这是因为营内缺少辅兵,我的想法是辅兵不分战利,需要战兵养他们,什长的小队如果立功了,可以发赏银,就按这个分就行你都 算好了?” 该招募辅兵了。 其实他很羡慕高迎祥手下,那些各式各样的人才,有人打马草c有人去采果子,或者像过天星手下的辅兵能遛马c放哨。 在他的营地,这些事都得战兵干。 如今骡马多了,即使驻营,每日杂工就能把战兵的时间排满。 短时间还好,长此以往,影响战斗力是迟早。 刘承宗带着承运走进议事的窑洞,曹耀第一个嬉皮笑脸的凑上来:“怎么样,这趟能分曹某几两银子?” “哨长十八两,队长九两。” 五个哨长,曹耀杨耀还有王文秀都自己做过首领,对钱财其实看得没那么重。 曹耀咂咂嘴,对杨耀笑道:“十八两,还行,这一趟啥也没干,弄到在边军干半年的钱。” 倒是高显和冯瓤俩人反应不一样,这银子对他们来说是笔巨款。 至于统领塘骑队的魏迁儿,已经被这数目弄傻了,靠在土墙上扳指头,板了好一会儿,呆呆问道:“将军,能分我九两?” 刘承宗点点头。 魏迁儿伸出三根指头,面上神情极为复杂:“三年,我在驿站干三年,工钱是十两八。” 刘承宗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好拍拍他的肩膀道:“没事收收那臭嘴,跟几位哨长学学带兵,以后有本事也让你当哨长。” “这他妈咋收啊?” 塘骑队长挠挠脏兮兮的发巾,自言自语一句,话已经出口才轻轻给自己个嘴巴,眼神坚定了立正道:“将军放心,我一定讨几位哨长喜欢!” 说罢,又凑近一些小声道:“咱这也用不着钱,我能把银子送家里去不?” 用不着钱,是哨长们对银子不太感兴趣的最大原因。 整天圈在营里活在山上,银子基本上已经是去它本该存在的意义。 其实这也是刘承宗制定规矩,把钱粮之外所有战利分给士兵与军官的原因,回头等营地里人多了,随便往哪儿一驻扎就是个小市场。 队伍内的战兵能用赏银与战利各自买卖,也好约束他们的心思。 他当过兵,太知道整天圈在营地对士兵心态的影响了,就算士兵都是喜好钻研武艺的,每天也就练四个时辰,其他时候闲着无聊,难免沾染不好的习惯。 比如饮酒c比如赌博。 要没这俩习惯,无聊了则容易开小差,不是跑出去干点祸害老百姓的坏事,就得在营地里跟其他士兵找点事。 反正肯定没啥好结果。 有个小市场,营地内部依靠其互通有无,士兵闲着无聊要么摆摊要么逛街,也不失为农民军的娱乐项目。 魏迁儿的话引得几名哨长为之侧目,他羡慕哨长们钱多,哨长们羡慕有家,居然有能送钱的人。 也就曹耀特别欠,盘腿在炕上往后一仰:“接过来吧,你看我,婆姨就在山那边,一会领了银子我就给送去。” 魏迁儿俩眼一瞪,想骂街的嘴已经张开了,想到刘承宗刚才的话,又把嘴闭上长出口气:“曹哨长说的对,我回头也把家眷接来。” 那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把刘承宗逗笑了,他抬手道:“你们说的对,驿卒弟兄们最好把家眷接来,有家眷的送银子也是个事,不过不是现在。” 他坐到炕上道:“好事还在后头,那庆王庄子里有好马,有能灌溉没受灾的田,有山窑铁矿,而且还不像延安府地处要冲,四周都是山也好藏人,是安置家眷的好地方明天咱就过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杏子河 平静的杏子河谷里,体态强壮的庆王府管事林蔚率领仆从登上土山。 河谷对岸,成百上千的饥民推运石料土方,送往即将完工的山堡。 林蔚是宁夏中卫卫学的教谕之子,因生得漂亮,考取秀才功名后被庆藩纳为沙井乡君的仪宾。 因辱骂主君,被判了充军,但依照律法,主君尚在不能充军,就被丢到安塞的王庄做管事。 他端着一支单筒水晶片望远镜,扬臂指向山堡几处,对左右道:“这座堡子,还有两侧三处墩台,必须在入冬前修好。” 左右王庄仆役闻言面面相觑,有胆大的道:“林承郎,临冬不过月余,这,无论如何都修不好啊。” 旁边仆役也帮腔道:“是啊,林管事,催工要死人的。” 王府仪宾,最早是官职,但因县君c乡君的丈夫往往在仪宾中挑选,久而久之,就与驸马一样,成了主君丈夫的代称。 林蔚是乡君丈夫,因而有从六品承务郎的官职,尽管犯错犯法,依然是皇亲国戚,不能以平民视之。 听了左右的话,林蔚放下望远镜转过头,用不屑眼光看着这些王庄仆役,讥讽道:“死人我来之前,你们几个肉头逼死的人难道还少?” 这话一出,仆役们就不高兴了,这管事是戴罪之身,可别跟的管事不一样。 有人面露凶相:“林承郎,你这话未免过分了,你没准什么时候就走了,我们这些王府庄户可生生世世在此,咱们就凑合搭伙过几年,到时你该充军充军,别最后闹得死在这,对谁都不好。” “我巴不得死在这,实话告诉你们。” 林蔚虽是个外来户,却也都不怕:“我家主君患病多年,她什么时候走,我什么时候充军,我西北边卫出身,充军还能充到哪里,去辽东也不过是个死,保住这庄子,就是我活的希望,你们若跟我对着干。” 他把仆役挨个看了一遍,轻笑道:“我死之前,把你们都带走。” 他还真能把仆役都吓住,都是庆藩庄户,别说杀他了,一个仪宾死在这,整个庄子的人都遭殃。 但反过来,这仪宾是个早晚都会死的人,这种想活却必死的人干起事来,可比不要命的可怕多了。 还是先前仆役中胆子最大的人开口,语气已经软了下来,问道:“可修这石堡子,跟你保命有啥关系?” “一帮囊包肉头,让招饥民,不知为何招饥民;让修堡子,不知为何修堡子。” 林蔚扬着下巴骂出一句,又无可奈何地讲解道:“府城左近闹起群贼,这王庄安塞知道的多,府城知道的少,招饥民为王庄所用,开石筑屋,给上一口粮就不会作乱,小股贼寇来了庄上也能抵挡。” “前些时候榆林发来购马草的书信,你们都知道,李卑要上任延安参将你们也知道。” 卫学教谕人家出身的林蔚,自小见惯了父亲教大头兵识字,讲述经义道理的模样,眼下他也一样,用期待目光看着仆役们,循循善诱道:“此二者之间,与我们修堡子有何关联呢?想一想。” 仆役们面面相觑:“有啥关联?李将军击贼所向无敌,他做了延安参将,贼不就没了嘛,太平了,太平了还修啥堡子。” “贼要都像你一样,天下还真就太平了,占个堡子在那种地?官军来了他们不会跑啊?” 林蔚气坏了,只恨面前没张桌案让他拍:“如今贼是一团团聚在一起,藏在延安府各处,表面看太平,背地里那么多贼都在干嘛你知道吗?那曹操自起事半年抢了多少大户,远走山西的刘承宗杀路游击破延水关,山西却毫无动静,他不回来?” “你不打贼都藏着,你打了贼不得像马蜂窝被捅一样四处乱窜?官军少而贼兵多,你能保证就没贼到这来?” 这玩意谁能保证的了。 几名仆役都像遭霜打的茄子,垂着脑袋不说话。 以前的王庄管事多为宦官,难伺候但管的少,到底还有办法对付,可是对林蔚,他们没一点办法。 哄不住吓不倒,惹不起还打不过,就连说话都接不上。 偏偏这人把经营王庄当作救命稻草,有他在,王庄仆役们过不上舒服日子。 林蔚不再管他们,扬着下巴满面骄傲,负手立于土山,不过眉间紧锁又不免担忧。 他希望送往韦州的大量财货能让庆王高兴,没准会免除他的刑罚。 就在这会,有人望向杏子河谷下游,远处拾柴的庄户突然散开,向村庄奔跑,急忙道:“林管事你看那边!” 林蔚转过头,神情大变,望远镜凑到眼 上看去,只觉发根发紧。 河谷尽头的安塞方向,马队在前进。 上百人的马队没有叫喊厮杀,没有拔刀冲锋,很安静。 他们身穿赤色c蓝色的边军铠甲,有些是棉布面在外的暗甲c有些是甲片在外的明甲。 每个人都骑着驴或骡子,牵着战马或大骡,头戴四瓣钵胄顶着高高的盔枪,缓慢而整齐地在河谷两岸铺开,列队驱赶庄户,向前推进。 单看阵势,清楚地在林蔚心中留下先入为主的印信——这是一支军队。 他们兵力虽少,却因一人双骑而把宽度铺得很开,而且编制非常清楚。 每隔三人便有一骑举着长矛,矛上挂赤色三角小旗一面。 百余人组成的马队有二十五杆三角小旗矛,五杆三角大旗矛,旗上均未写字,前队之后有数骑聚在一处,有人举一面白旗,旗上绘扛矛骑将。 林蔚认得,那是四方元帅旗。 西方马元帅,白如雪。 他急忙用目光在河谷间搜寻。 很快,就在河对岸的山峁上发现滚滚烟尘,同样旗帜c同样的编制,一支马队在山峁上列队,俱为蓝旗,中间一面蓝旗上绘持狼牙棒的骑将。 东方温元帅,青如靛。 还有! 自己身后的山梁,也兴起烟尘,一支举黑旗的马队穿过矿山,快速向西北行去,他们举的大旗是是黑底白画,画上将领骑虎持鞭。 北方赵元帅,黑如铁。 紧随其后,另一支举赤旗的马队在山梁停驻,马兵勒住战马驴骡,几名将官模样的汉子俯视牧地王庄,他们身后赤旗上绘大刀骑将。 南方关元帅,赤如血。 四支马队兵分四处,在王庄混乱来不及做出丝毫反应之时,便在四方将河谷拢住,最西面的河畔,才有另一支黄旗马队才姗姗来迟。 旗上绘单鞭步将,是中方王灵官。 旗下骡子军比四方马队更多,分做两队,一队各扛火器,骡背俱载火炮。 另一队足有二百余,俱骑战马牵拽驴骡,簇拥一面极精细的红底黄边刘字大旗。 林蔚看呆了,眼神茫然看着五支马队将王庄包围,却没有丝毫动作。 自从在西北四处大乱的局势中被打发到安塞看管王庄,他想过无数次遇到贼人的情景。 甚至还真遇到了一次,数百人衣不蔽体,各各饿得腹部鼓胀,持棍棒农具,自安塞方向朝杏子河谷地涌来。 那时王庄还未修起山堡,只在河谷东官庄修出十二间垒石宅院。 庄户人家各持轻弓连弩据守石宅,七八箭下去,就能吓得贼人退出射程。 围了两日,被弓弩射死c枪矛扎死十一人,饿死撑死四十余人,上百人跑了散了。 最后林蔚被贼人攻庄的恐惧尽失,派人在其中挑出百十个没吃过观音土c还有活路的,在东官庄寻了片地租种,搭设粥厂,安排他们挖石采草。 正因这份经历,他一直以为自己不怕贼人。 当时不怕,如今在东西南北四官庄修出大片垒石宅院,山上的石堡再有月余也将修好,更不怕贼人了。 但但眼下这些包围王庄的,林蔚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说是军队,他生在宁夏中卫,就没见过哪个军队最小编制是四个人的。 何况官军编制都是三马七步,能一人双马甚至三马要花费大量时间在军队c地方的马户中抽调战马。 在他的印象里,站着不动都能饿死人的贼团,贼首有头大骡子骑就不错了。 他们说是贼人肯定没跑,可是谁敢管这样的队伍叫贼人? 也就在红底黄边的刘字大旗之后,三四百个棉衣赤手列队站住的汉子,说是贼人精锐还行。 算上前边六面旗子六队人,这已经突破林蔚对贼人的想象力了。 到底是啥东西啊? “林管事发什么愣,怎么办啊!” 仆役的催促中,林蔚勉强定住心神。 放眼望去,河谷里一片乱象,牛羊乱跑c驴马乱冲,还有那些曾经能持弓弩抵御贼人的庄客,如今各各撒腿就跑,却不知该往哪跑,只能向山里蒙头乱窜。 “对,快走,你们跟我集结庄户,只能先攻西面两队,若待四面合围,断无生机!” 说着,林蔚收起望远镜入怀,率领仆役按刀跑下土山。 就在他向东官庄奔跑时,刘营五哨,南北两侧的骡队自山道逶迤而下,东西两侧也向中间缓缓挤压。 他们俱是领了刘承宗的命令,意不在杀人,而在用严整军势压迫庄户的心理防线,致其崩溃投降。 实际上这一目的已经达到了。 东西两 官庄坚固的垒石宅院是河谷最好的防守地带,但在马兵缓缓压迫之下,大多数人都放弃屋舍向内逃窜。 只有少数几人,站在房上持弓弩做负隅顽抗之状。 可是时代变了。 黄旗之下,营属炮哨的曹耀挥手,哨下炮兵自骡背解下虎蹲炮c涌珠炮。 五人一队提炮身c抱炮弹箱向前跑去,扎在屋舍外三十步,仗着长盾与满身铁甲视飞来箭矢如无物,有序地装填弹药。 房顶弓弩手的器具不行,都是轻弓连弩,而且技艺也不行,弩矢打到一半就侧翻了,羽箭则稀稀拉拉落在两旁,没一支能射中的。 曹耀攥着三眼铳立在两门炮旁,只等刘承宗一声令下就放炮打掉这些人。 却没想到家丁队的韩世盘勒马上前道:“将军,让我们兄弟去吧,用不着浪费火药。” 刘承宗心里知道,这里两兄弟想在自己面前露一手,他也有心想看,这两个体态雄健的固原家丁头目有何本事。 便挥手道:“且去。” 两兄弟得了命令,控马自炮哨队列破缝而出,两骑凑在一处说了几句什么,随后二人调转马头分开,一左一右擎战弓拈鈚箭向石屋包抄过去。 鈚箭是宽刃箭头,较之常用矛状快箭c针状破甲箭等诸多箭头,宽刃能切割更多肌肉c韧带,针对无甲目标一箭过去很难逃跑。 缺点是刃面大,射程相对更近,打远了会偏。 刘承宗没看他们的箭,只看两兄弟奔马之间,身体与战马颠幅配合极其自然,骑术相当精妙。 有这种骑术,在马背上骑射是水到渠成。 一般马兵要带两张弓,步弓六十斤骑弓就得四十斤,精锐马兵的步弓七十斤骑弓用六十斤,像他们这种只带一张弓就行。 不过让刘承宗没想到的是,两兄弟根本没打算凑近了再打。 离曹耀的炮兵还有二十多步距离,到石屋更是近六十步,两兄弟便一左一右拉满了弓,把鈚箭放了过去。 这个距离,刘承宗要用快箭才有把握射中。 韩世盘的箭差之寸许,打在屋顶矮墙上撞出些许火花;而另一侧屋顶有人惊叫一声,倒在韩世友箭下。 紧跟着不过片刻,又是两箭,屋顶倒下两人,兄弟俩双双命中。 神乎其技! 随后屋顶上人影消失个无影无踪,余下三人骑墙而跃,舍弃石屋向西逃去。 兄弟俩这才奔马越过曹耀的炮兵,洒下两路烟尘追击而去。 转眼间,三个奔跑的身影便一个接一个倒下。 刘承宗看见更远处有几个人影正从土山朝这边跑来,两兄弟调转马头正欲回阵,似乎是看见那几个人,左边韩世盘轻磕马腹,便打马过去。 离着还上百步,刘承宗瞧见那几人不知如何,似乎是知道无法在骑射下逃命,当先一人以无比勇武之姿抽出刀来,执刀挡在身前摆出挑箭式,竟要以步拦骑。 随后便被身后几人七手八脚地按倒在地,人们朝韩世盘远远地磕头,不知说了什么,竟押着那人朝阵前走来。 稍后两骑短暂相交,韩世友拍马跑回阵中滚鞍拜倒,一脸喜意的抱拳道:“将军,我哥擒住了王庄管事,还是个乡君仪宾呢!” 一 注: 1仪宾官职c犯罪惩罚参考论文《明代仪宾群体研究》 2山西巡抚阅操大同东路两个把总司部八百四十骑,八十步一百二十米设靶,四十七人能十射五中至七中,一人十射八中,名杜计月,编入铁骑班。 ——山西巡抚吴仁度《吴继疏集·卷九》 第一百一十四章 判若两人 杏子河畔的庆王庄子。 曹耀到最后也没等到证明时代变了的机会。 反倒叫韩家兄弟证明了时代没变,只是别人不够强。 而王庄里的小头目们,则给刘承宗深刻地上了一课。 面对坚甲马队,仍有勇气迎敌c甚至自发跑到未修好的山堡上守备的庄户,被刘前点头哈腰c刘后颐指气使的小头目们劝降。 整个王庄快速恢复为和平模样。 什么叫二狗子可抵雄兵十万啊。 刘承宗在尚未完工的山堡上,拉开单筒望远镜向远处看着,头也不回问道:“你们说那秀才是辱骂主君,合着是跟婆姨吵架,就被判个充军?” 这夫妻吵架成本够高的。 身后仆役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是婆姨,他婆姨是沙井乡君,他骂的是奉国将军,办的不孝。” 噢,奉国将军,乡君的父亲。 刘承宗点点头,了解了:“跟丈人吵架了。” 肯定没打架,打架早死了。 世间之罪责,莫大者为不孝。 犯了别的罪责,押至公堂多少还有辨罪机会,这个不但干犯律法,还会受道德谴责。 别说乡君仪宾,哪怕是郡主仪宾,敢殴打父母,被本管县官知道,只要证据确凿,爹娘带伤,不用过堂。 直接绑在官衙阶下令衙役百姓拳脚共上殴死,没人愿意跟这样的人活在一个世界。 道德谴责非常朴实直白:不共戴天。 刘承宗对宗室的事没啥了解,完全两个世界的人,此时也引起好奇,问道:“他为何与丈人吵架?” 刚问完,侍立身后的韩世盘低声道:“将军,承运哨长来了。” 刘承运名为辎重哨长,实则光杆司令,全哨只有他一个人。 麾下五名队长,分别是前队长公驴c后队长母马,左右中三队长都是它俩生的骡子,黑龙山镇山神兽。 “哥。” 承运打了个招呼,刘承宗先笑道:“这地方还不错,是吧。” 随后才问道:“东西都统计出来了?” 承运摇摇头,看了看旁边几个王庄仆役,对刘承宗道:“东西太多,一时半会算不出来,但我找到封信,是榆林总兵吴自勉发来的,找王庄索要马匹粮草。” 刘承宗闻言笑道:“呵,吴总兵真是威风不减当年啊!” 曾为榆林镇边军的刘承宗,对贪渎成性的总兵官吴自勉没半点好印象,只是过去他从没想到,吴自勉要粮马居然会要到王庄身上。 又到了一年一度出塞烧荒的季节了啊。 只是没想到承运忧心忡忡:“他不重要,是李卑,哥,李卑要上任延安参将,马匹粮草,用来剿咱。” 李卑? 刘承宗心里一突突,急忙取信来看。 信上说插汉虎墩兔率部二十万叩关,榆林用兵之际,朝廷升任李卑为延安参将,吴自勉想给旧部弄点战马草料,所以想王庄求助。 大意无非是李卑平了贼寇,对庆王庄子也有好处,艰难共渡。 所谓的插汉部,其实就是察哈尔蒙古,首领为林丹汗。 只不过大汗在汉地不配拥有姓名,明代公文中把他和察哈尔部分别称为虎墩兔和插汉部。 有时候则干脆叫插汉虎墩兔八大营,他们是从东边迁过来的,撵走了土默川板升的前顺义王卜失兔。 察哈尔蒙古的西迁,主要是因为饥荒。 林丹汗西迁后,东边还有内喀尔喀的炒花五大营,暖兔c贵英诸部,这帮人都是汉地很有名的蒙古首领了,朝廷与后金的作战中经常贿赂他们从侧翼威胁后金。 在天启二年的广宁之战,暖兔c贵英两部曾借给祖大寿两万骑牵制后金。 不过如今情形就并非如此了。 崇祯元年,塞上饥荒,诸部向朝廷请求粟米,崇祯皇帝坚决不给。 可后金的黄台吉给了。 所以如今后金部队可以直接到宣府c大同敲门。 而从前散布于榆林c宣府c大同一线的插汉部压力,全部压在榆林镇,从板升走五百里,虎墩兔就能到府谷敲门,问问吴自勉在不在家。 刘承宗不担心吴自勉,榆林镇的外部环境不允许吴自勉发兵来讨伐内地。 但李卑上任延安参将就不一样了,这是个专门对付他们的官职,而且他知道李卑是个狠人。 虽说在刘承宗心里,隐约觉得上次随李卑两昼 夜行军四百里的部下,估计死的死c残的残,未必还能用。 但刘承祖说过,如果套虏小队最快能在塞外一日流窜百里,那就要照着其每日都能蹿上百里的速度估量。 计算可以出错,但战场从不给出错的人二次机会。 “扎势,寻塘骑队魏迁儿,让他分塘骑在东南十里高桥c二十里唐坪设哨;再派一塘熟悉延长路的骑手随你即刻出发,务必于明早赶到钻天峁,寻我大报告李卑升任延安参将的消息。” “余下塘骑去延长县把这消息告知高首领。”刘承宗顿了顿,拍拍郭扎势道:“记得让我大通知各村庄乡里,若李卑进入肤施县境内,我们要知道情报。” 有个敌人,就像头上悬了把刀子。 而这个敌人以行军速度见长,则意味着他看不见这把刀子,哪怕看见了,也不知它什么时候扎过来,更不知会扎向哪里。 刘承宗朝望远镜的镜面上哈了口气,用衣裳下摆仔细擦净,听承运问道:“哥,李卑来当参将,咱咋办?” 怎么办?暂时没有办法。 他松出口气,把望远镜收好道:“眼下的延安府,情报最好的应该是咱,咱还没收到李卑进入肤施县境内的消息,我认为他还在北边尚未启程。” 所以他拍拍承运,故作轻松道:“没事,你接着去把统算王庄财货的事干好,我去问问那管事。” 这座建于河北岸山梁平台上的石堡子是真不错。 位置c修筑都不错。 距河谷田地二百步c离河对岸山壁六百步,中间河谷两岸是开垦良好的田地,有上等良田十一顷又四十三亩。 北岸山堡西面有小道通往山窑,周围群山里以北窑c东窑几个地方为界,三十几座小山,山上开垦山田坡地c山下种植苜蓿马草。 南岸山里几个杏子河支流小溪,也一样有村落百姓居住,同样有田地灌溉的能力。 东南间隔二三里修出三座黄土墩台的地基,配合这座山堡扼守大道,有易守难攻之相。 照曹耀的话说,弄几门大佛狼机或上千斤的将军炮搁在堡上,敌人只要不熟悉地形,进了这河谷就甭想出去。 刘承宗进过秦王庄子修的土堡,这座堡子大小和那个差不多,石墙比夯土坚固,但修得更低,也就一丈二三尺高。 但庆王庄山堡里面的情况,和秦王庄子大不相同,给刘承宗的感觉很像军事要塞。 没有军堡那么多藏兵洞c弯弯绕绕,只是大体上简朴的感觉和军事要塞很像,是个西北卫所秀才能修的样子。 前院两侧依靠堡墙的石屋像一座座紧挨的营房,里面只有夯土通铺大炕,没有取水天井,堡内也没修井。 后院正堂采光不好,暗得很。 刘承宗就在正堂院外见到被捆绑押着的林蔚。 这甘肃秀才模样很怪,既不是那种被捉后畏畏缩缩,也没有梗着脖子找死的模样,只是被绑在一边,看样子像在思考。 刘承宗问:“吴自勉这封信,何时送来的?” 问话非常顺利,跟不需要恐吓,林蔚就像正常对话一般,道:“前天,李卑要来了,这堡子还没修好,你抢了东西赶紧走,这守不住。” 他的态度把刘承宗逗乐了:“哟,抢你王庄,你也不恨我?你可比秦王庄子的管事心大多了。” 林蔚转脸叹了口气,回过头问道:“往甘肃送的货,大王都劫了?” 见刘承宗点头,林蔚短暂闭目,心中了然。 看见刘承宗那会,林蔚心里就知道,那批运往王府的货应该没了。 他不是心大,是非常清楚没办法了,没有挽回的余地。 不论财货被劫还是王庄被攻占,两件事搁在别的管事身上,都没什么关系。 但放在他身上就糟了,哪一件发生都意味着死定了。 所以两件事一起发生,也不会让人有太大的心理波动。 反正无法改变,只能尽量平静接受。 三天,刘承宗想着,吴自勉在三日前送来这封信,那李卑很有可能还未上路。 他应该还有时间商议对策。 就在这会,林蔚似乎在等他说什么,见他默不作声,便主动开口问道:“大王对我是何打算?” 刘承宗只觉得这人很奇怪,非常平静。 用刀挑开箭矢的本事不是人人都有,但在边防地区隔十余步,如果弓力够轻,好手有很大可能会挑开羽箭。 这个绝活儿,过去在鱼河堡,选锋们闲着没事经常用平头箭射着玩。 但在战斗中一般没人用,玩嘛,失手了也不要紧,战斗中失手了很可能人就没了。 比起单刀挑箭,盾牌靠谱多了。 但别无他法时敢露出那 个姿势,林蔚很有勇气。 刘承宗因此问道:“你早前横刀拦马,为何如今判若两人?” “那是一时气愤,我本就戴罪之身,如今庄窑为大王所夺,活不成了。”林蔚道:“细细想来,若大王不杀我,我不如随大王鞍前马后拼一把,兴许能多活些日子。” 这还是刘承宗第一次见到,有秀才功名的人能这么干净利落投贼的。 比起自己,这才是个贼啊,跟曹耀同款,都拥有灵活的道德底线。 想到这,刘承宗向四周看去,很容易就找到了曹耀的身影,这家伙在远处爬上房子,站在房顶在半墙的保护下架着三眼铳瞄向堡墙。 也不知一把年纪了,自己跟自己在那玩啥呢。 他回过神问道:“你为啥骂你丈人啊?” 林蔚闻言一愣,随后才想明白肯定跟别人打听他了,叹口气道:“不孝呗,本来就不想当仪宾,拗不过权贵,爹娘重病,仪宾不能尽孝,饮酒骂人,没什么好说的。” 林蔚觉得这不重要,他也就没细说,只对刘承宗道:“在下是宁夏中卫的生员,熟读经史武艺凑合,弓弩铳炮都会用,大王麾下兵将严整,不敢说如虎添翼,鞍前马后总归多个效用,如何?” 刘承宗思量片刻,颔首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林蔚看了又看,余光瞟过插在石堡城门楼上的刘字旗,低头道:“不敢知道。” “我是刘承宗,你说我带你走” 刘承宗顿了顿,问道:“那我若是说,不打算走呢?” “不,不打算走?” 林蔚平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吃惊之色,急忙道:“守不住啊,这堡子还没修好,就算修好了它也守不住,大王兵力虽精,那也无非与官军在五五之间。 那李卑上任延安参将,如今延安府各地处处闹贼,未必会在府城就近招兵,兴许于边墙整军,统率营兵南下,走绥德c延川c延长一线,到时自东南堵住去路。 到时此地只能向西北跑进保安县,那是死地,北有定边c安边诸营,东南有延安参将精兵,西南为二道边墙所阻进不得庆阳。” 林蔚猛地说出一连串的话,末了叹了口气,小心地看了刘承宗一眼,道:“若大王不走,也不想杀我,放我走,我一介必死之人,不会告官,只想求条活路。” 刘承宗笑了,其实林蔚说出的话,跟他自己所想,相差不大。 这堡子c王庄,是个好地方,但有官军威胁在侧,不能守。 “起来吧,别管我怎么想,你先跟我说说,这堡子有多少田地,能养活多少人。” 刘承宗叫人给林蔚松绑,这人虽有武艺在身,但身上没兵器,旁边又有韩家兄弟在,也不必担心。 林蔚道:“河谷十一顷上田c山地五十余顷坡田都是王田,南北两山百姓投献田地六十余顷,那些地的地租是四斗,以后也不用给官府交粮,每年收谷万石有奇。” “你们还交税?那百姓为何会把田地投献王庄?” “摊派,朝廷收那点粮才几个银子,比起府州县衙门摊派,王庄地租少一点,百姓就愿意把田地投献。” 正说着,曹耀从房上跳下来,喊道:“将军,塘骑回来了,带了一骑,好像是刘恩。” 刘恩是黑龙山的马户,闻言刘承宗也顾不上林蔚,连忙朝堡外跑去。 就见刘恩跑得马儿嘴里吐白沫,过来翻身下马,腿没站稳就跪在地上,硬喘了两口气才道:“二爷,老爷说有延长人持闯字起到大王山,让消息一定告诉你,说延川,延川的混天王被延安参将李卑击溃,逃进延长。” 刘承宗没说话,攥紧了拳头。 李卑,李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