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慕如归》 第一章 英烈枭首 瑾王归朝 如今边境止戈,新君将立,圣朝俨然一副天下安澜的景象了。 生活在圣朝子民当还记得,当年先王代堃即位,率一干能臣内清君侧,外安西境,奠定了圣朝这几十年来的太平景象。即使是先王崩逝,而今先王胞妹代英长公主辅佐储君治理天下,也算是国运日臻,王道犹存。 “这雨飘泊似的下了三日了,长公主谕令今日必得行刑,耽误时辰可是要掉脑袋的。”胤都城外铜窟刑场,大雨三日未歇,可愁坏了随如晦前来监斩的差役。“大人,雨下成这样,老百姓还堵在刑场外不肯离去,这可怎么好”身穿深褐色的差役跪于案前,衣服已溅湿大半。 如晦在案后端坐着,漫天大雨中天地昏暗。案旁立着的男子手执长剑,腰间挎着的御林卫令牌格外显眼。他静立一旁,良久后看着案后人并无所动,转身看着不远处刑场上跪在中央模糊的人影,向如晦微微拱手道:“长公主谕令,命虞大人今日午时务必行刑,时辰差不多了。” 如晦端起案上已经凉透的茶会饮下,片刻后起身走到案台正中大声道:“罪臣陈乾道,承蒙先王恩泽官拜一品辅政大员,竟然联合叛党意图谋反,长公主仁慈,赐斩首,免去株连,奉长公主谕令即刻行刑。”说罢,刑场之外顿生沸腾,如晦顿了一顿盯着差役又言:“再有人叫嚣,乱棍打出去”。 如晦言语平静异常,丝毫看不出她曾被父亲送到陈乾道的书院读过经,陈先生是圣朝首屈一指的通儒,又官拜一品,德望甚高。陈先生经虽讲得好,如晦却自小于文墨之事十分懈怠,远不如哥哥得先生喜爱。先王与父亲都还在世,父亲每每领着如晦赴先王私宴,都会被先王代堃叫过去当着众人考一考诵读,那些时刻在若干年后依然能让如晦感到恐惧。那大雨里跪于正中的人,曾是她的恩师。 虽说如晦下令有重罚闹事者,还是有三四不平之徒与差役对抗,被差役棍棒打了回去,这里边除却为陈乾道抱不平的亲眷和素衣百姓,更多的则是他坐下听过课c论过学的学生。 “我朝向来礼遇文人,照如此下去,怕是您难逃骂名了。”如晦近身站着的一个女官小声嘟囔了几句。 如晦轻叹道:“如今的我,还惧怕这一点骂名吗。”随后向在众人喧闹中犹疑着迟迟挥不下刀的刽子手呵斥一声:“速速行刑,再拖延片刻,本官依法论罪”。 这些年,这方刑场怕是见惯了今日的场面,手起刀落,血溅当场,这样的戏码上演了太多太多。大雨淋得人睁不开眼,刽子手那一刀干净利落,陈乾道尸身瞬间倒下,刑场外顿时安静了,只有大雨滂沱中隐约浮现出的哭泣呼号之声。 如晦并不敢直视当场,目光一直停留在案几之前的香炉上。长公主派如晦亲自监斩,又遣亲信在旁督促,雷霆手腕,向来如此。 御林卫首官王闯道:“长公主特令陈府免受株连,罪臣的夫人和一双儿女在刑场外面站了两日了,依下官看,就让他们收拾罪臣尸首回祖籍安葬吧。” “不准。”如晦将目光从寥寥烟尘中收回,眸子低垂,并不视人。“他犯得是谋逆大罪,本官准其保留颜面,行刑允其遮面,也是保全长公主仁心,还想奢求什么”说罢,目光淹没在了远处的一片混沌之中,对身后的女官道:“成堇,行刑后尸首直接扔进铜窟,若有人意欲沾染,杀无赦。” 天际一声惊雷,响彻人间。这雨呀,半分也没有要停歇的样子。 那场连日暴雨,仿佛涤荡了人间,一朝放晴,天地又恢复了明朗纯然。这个时节,整个都城都盛放着绮兰,绮兰花期长,姹紫嫣红,民间多拿来冠戴和入药。胤都的绮兰花种类繁多,种植的技艺精湛,不枉国都之名。胤都乃至整个圣朝,最明艳华丽的绮兰开在长公主的昭华殿里。 这些时日,昭华殿内热闹非凡,据说是,那位自幼被领去西平府的瑾王回朝了。 当年先王年少时国君突然暴毙,先王那时虽为储君但方才十六,朝堂故旧顿时分出了朋党,有挟天子以号令天下之势。西疆得到情报,陈兵二十万于边境虎视眈眈,原西平府由先王叔父代衍执掌,代衍年迈且膝下无子,与西北战事上向来吃力,一时间局势十分紧张。先王幸得秦阕c池朔与虞敏三位好友能臣,秦阕善谋,在先王母族的支持下迅速瓦解了狼子野心之人的纵横交结,提拔任用忠毅之辈,恢复了朝堂秩序。池朔与虞敏则善于领军,率领王师和西平王府军队征伐边境,西疆因是突然集结兵力,后续补充尚未备足,又不敢贸然兴兵,三两下就被打回故地。先王以战立国,秦阕拜相,池朔封疆,领西平王府,成为了当朝唯一一个外姓王,而虞敏则领禁卫军护卫国都,因虞氏一脉极善制兵器之法,在国都向南一隅建神兵府。 先王有左膀右臂, 重塑朝纲,一时间文武兴盛,国力渐隆,俨然一副大国气象。这些故事,自小便印在如晦脑中,可能是父亲和母亲讲给她的,又或许是史书中记载的。而史书中未能记载的,便是先王在位十年后的那场政变。先王代堃在位第十个年头,宰相秦阕以叛国罪被告发,一夜之间从万人之上成为阶下囚,无论长幼,满门株连。池朔自请放弃在朝中的权力和尊荣领着几位家眷远赴西疆,终年戍守。虞敏因携亲信为秦阕求情,被夺了禁卫之权,继续执掌神兵府。短短半月,改天换地。而如晦,则是在此事之后的第二年降生的。 而今日相传回朝的这位瑾王,便是西平府现今的主人。此人于西疆习得一身绝世医术,又数年来承袭父王池朔之命在西晋境御敌,战功赫赫,因此虽从未回到国都,亦是尊容加身,深受长公主倚重。 此行受长公主诏命回朝,是因为小梁王病了,储君卧病,自是无上大事。八年前先王崩逝,小梁王还是个刚刚出生的婴孩,八年来,长公主独居宫廷抚养小梁王,奉先王遗命在小梁王加冠之前由长公主摄政,代行谕令。 今日长公主为迎接瑾王,在延庆殿里特设宫宴,殿上那位身着紫金凤袍,头戴锦珠凤冠的,便是今天的东道主。金碧辉煌的殿堂之上,长公主怡然独立,重重烛火更衬出了君临天下的威严气象。 “如晦,陈乾道一事,了结得不错。” 如晦恭敬地站在长公主近旁,微微欠身。 “我摄政已有十年,如今年至半百,还要为了启儿沾染人命,怕是在后人评说里,我只是一个狠毒妇人罢了。”长公主小啜一口喃喃道。 “殿下福泽深厚,于我朝有功,史书工笔自会留名的。”如晦恭敬答道。 长公主轻瞥了一下如晦道:“陈乾道死了,你竟都不让家眷收尸,怕是激怒了不少人吧。” 如晦顿了一瞬:“臣是想,罪臣是当朝重臣,又是名宿大儒,尸身入铜窟化为灰烬,总比被人暗自供奉,时常缅怀稳妥一些。”如晦一直低垂着眼,神色漠然。 大殿上的人,交杯换盏,歌舞升平,怎么会有人再去关心一个化为灰烬的人呢。长公主让如晦坐于近旁,今日的宴很热闹,据说为给那位迟迟未到的瑾王接风,长公主特命人去民间寻了最好的管乐师和舞姬。 八年了,当年先王临终亲命的辅政大臣三去其二,朝中旧臣更迭大半,长公主更是与瑾王等手握兵权之人十分亲厚。小梁王自小病痛未止,即使是等到了加冠,这个江山,还是他的江山吗 第二章 宫宇夜行 燕云初见 宴会中酒已经喝了两个时辰了,大臣们多已经酣饮多时,殿下的舞曲一支接着一支,这光影交错,当真令人沉醉。只是,今日宴会的主角却始终没有现身。如晦自顾自饮茶,而长公主似乎已经微醺,眼眸半开的欣赏着舞姬款款舞姿。 不多时,内侍监从殿下徐徐上前,俯身在长公主身侧耳语了两句。 “众卿,瑾王为启儿医病,潜心制药而无暇抽身,诸卿可自行宴饮,今日就不必等他了。”长公主已然有些困乏,被这位晃了满朝亲贵的瑾王丝毫未有怪罪之意,长公主接着望向身侧道:“虞卿,你本很少参加宫宴,今天特要你前来想让你与慕云见见,可不巧他人倒不来了。你且再赏两支舞,今日既然来了,尽兴才好。”说话完由内侍搀扶着起身,往后庭安歇去了。 此时已近深夜,靖华殿的侍卫应该撤去一半了。 靖华殿位于皇宫东南侧,原是供奉皇族遗物的地方,距今日设宴的延庆殿很近,脚步快些一炷香功夫就能赶到。如晦刚到靖华殿,倚在前殿拱顶上往里一看,偌大的殿宇仿佛在黑夜中沉睡过去,只有巡逻侍卫的零星火光闪烁其间。如晦夜行至此,只因为一个传言。 传言说,先王故去之后,曾留有遗诏,与国玺一同交给了长公主殿下。只是先王崩逝之际,朝堂内廷一片慌乱,国玺和遗诏竟全部不知所踪了。而当年在先王病重之时,贴身服侍的老内监徐宽便是帮先王草拟遗诏的人,长公主丢失遗诏后遍寻内廷而不得,就试图让徐宽重写一份。按说,先王逝世之前在朝廷之上当着众人交给了长公主代英一干人等辅政之权,由徐宽告知遗诏内容也无不可,哪知那老内监,竟然追随先王而去,在大丧未完之时,一根白绫吊死了。徐宽身后没有多少留存的物件,唯有先王在世时赏赐的一些书画和古玩。因徐宽身涉遗诏之事,又以身殉主,为了保险起见,长公主命人将他的遗物尽数收藏在靖华殿内。 这殿内多年供奉皇族遗物,案几和架子上积了不少灰尘,印着斑驳烛光,这偌大的殿宇里充斥着浓浓的阴鸷之气。 看管殿宇的侍卫惫懒,许多物品都未标注造册,如晦悄声已经找了许久了,还要提防着个别耳力和眼力过好的巡逻侍卫。 许久后,在先王身前所藏书卷的旁边,发现了一只大箱子,里边放着只琉璃盏c两个白釉花瓶,还有两幅字画。 “先王喜爱文墨,竟也送了他两幅亲笔”,如晦正暗自思忖着,侧后有个人影闪过,此人气息隐藏得极好,绝对不是守殿侍卫。 如晦收起字画背在身后,准备从进殿的一处腐坏的窗子离去。正当如晦准备飞身出去,被后方的人拖住,如晦顺势转身藏入书架之后站定。 “殿内还有夜行之人,怕是轻易脱不了身了。”如晦侧眼望去,昏暗闪烁的烛火中站着一个人,素巾掩面,并没拿兵器,只是双手负于身后静静站立,好似在等如晦现身谈判。如晦思索了片刻,飞身出去与那人交起手来。 “此人身法非凡,一时怕找不出逃脱之机”,再打下去,只怕即使侍卫不会发现,也是落败的结局。如晦抽出了腰间的软翎剑,忽地刺向对方,只见那人险些闪躲不及,随后应激一掌正中如晦心腹。 一时间,口中溢满腥热的血液,钻心之痛竟让人难以呼吸。 如晦已落入败局,幸好带了成堇备下的荼蘼香,一把洒向对面之人。荼蘼香有剧毒,对着人眼鼻撒去能瞬间致其麻痹。只见那人后退了几步,快速掩住面部,待荼蘼香尽,如晦已经全无踪迹。 回到神兵府,卸下从靖华殿拿走的字画,褪去夜行衣,如晦已是面无血色,气力衰竭。 “在胤都这么久,我竟不知有这般身法内力之人”,如晦褪去衣裳,艰难得爬进成堇备下的药浴中,稳了稳内息,凝神调整气脉。 在房中休息了几日了,幸而这几日没得长公主召见,也无人前来叨扰,不然这副憔悴虚弱的模样,难免生出些是非。 如晦起身站在窗前,神兵府虽大,唯有当初父亲为如晦修建的绾宁园风景最好,窗外一院子的海棠,香气宜人。 “小姐”,一声呼唤将如晦从海棠花影中叫了回来,“大人说,府上今天有贵宾,您梳洗一下去燕云台一起用膳。”成堇口中的大人,正是圣朝神兵府现在的主人,如晦的胞兄,虞怀恩。 “您今天方才能起身,要不然我找个由头免了今天的接见吧。”成堇俯身接着说道。 如晦思忖了一下,喃喃道:“哥哥轻易不会这般命我前去见客人的,想必今天要见的人,不同寻常吧。成堇,替我梳洗。” 当年的神兵府,备沐皇恩,在这胤都威势无双,虞敏助先王立国,与先王情谊深 厚,又执掌禁卫和圣朝的兵甲制造,显赫无双。如晦出生的前两年,先王崩逝,父亲交出禁卫之权后便潜心经营神兵府,教导一双儿女。只是天不假年,如晦八岁那年,父亲母亲先后离世,刚满十二岁的哥哥便在少年之时开始执掌神兵府。哥哥不愧是神兵府血脉,从小便沉迷于造器之法,于朝堂政事毫无兴趣。与哥哥相依为命的岁月里,如晦虽总是思念父母,但是有哥哥的爱护和抚养,过得很是安乐。 如晦并未盛装,着了一身素蓝衣裙,长发里随意簪了一支白玉发簪,只是让成堇多修饰了一下妆容,顶着这苍白面容,怕是要让茶饭失色了。 如晦看哥哥与一人站在燕云台的柳树下正在闲谈,老远看着哥哥神色很是愉悦,想来与此人相谈甚欢。而那位客人身姿挺拔,着了一身天华锦的素色衣袍,倒是利落干净,风雅卓然。 “哥哥”如晦微微欠身。 这时那位背对着的客人转过身来,面容英朗,神色泰然,与今日这和风暖阳相配,竟有这般气韵。 怀恩走到如晦身畔道,“晦儿,这位是西平府瑾王殿下。” 如晦看着眼前的人,竟愣了一下。 如晦也算见过世面的,虽说这还未露脸就已经誉满胤都的瑾王确实气宇不凡了些,不说话也能感受到那骨血散发的王侯之气。但最让如晦心惊的是,这位瑾王殿下,周身留有一丝独特气息。 是荼蘼香。 第三章 入朝议事 锦匣盛药 这顿宴请,着实让人不安。 那瑾王,除了领西平府抵御西疆三国的显赫声名之外,还是位神医国手,相传求得池慕云一良方,便是千金之数。他自小由老王爷池朔领着拜在逸仙老人门下学艺,这位逸仙老人可真是医界神仙般的人物,相传有活死人c肉白骨之奇术。 如晦想到这儿,便也无心用膳了,全部的气力,都用来抑制心腹之痛带来的颤抖。听着哥哥与瑾王闲谈,二人竟是少时相识,这么多年,却从未听哥哥说起过。 “慕云兄,今日可要多饮一盏,据说长公主殿下设宴为你接风,你都未能赴宴,今日这宴席,便是为你接风洗尘了。”哥哥举杯,如晦也跟着举杯,只是这一抬手,真是够痛。怀恩时不时为如晦布菜,都是她自小便爱吃的。 “那日本王刚好有事,这酒,留着与你对饮岂不是更好”池慕云言语平缓从容,余光扫过如晦,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池慕云与虞怀恩聊了一些逸闻趣事,又说起了小梁王的病,如晦只是简单附和着,并不多言。宴饮快要结束时,侍者们奉上了茶水,如晦刚端起茶杯,池慕云望着她问道:“虞大人年少时便由长公主受命领大理寺,这么多年了为了圣朝社稷呕心沥血,今日得见,果然不同寻常。” 如晦并不与他对视,顿了一下而后道:“下臣只是奉命而已,不抵瑾王殿下之万一”。 池慕云又道:“我看虞大人气力似有亏损,何不让本王替你瞧瞧” 话毕,虞怀恩紧张得瞧了瞧如晦,“你可是又受伤了” 如晦答道:“兄长无需担心,最近时节有变,身体便不太舒适。”这几句敷衍,也没能减缓怀恩的担忧,这些年虞怀恩潜心经营偌大的神兵府,妹妹在长公主殿下承事,出生入死,未曾有过太大的凶险,但小灾难也总是不断。 如晦接着说,“下臣这点不适,府中医官便能照看,哪能随意劳动殿下。” 池慕云倒也没有过多询问,只说了一句:“我瑾王府的景观与这燕云台不同,还望虞大人闲暇时去坐坐。” 是夜,如晦有些难以入眠。那日在靖华殿交手的竟然是他,难道他也是奔着徐宽遗物去的瑾王这一掌,倒是让如晦警惕起来,若是长公主得到了西平府的支持,又有瑾王这般人物相助,那这圣朝天下,岂不已经是长公主囊中之物了。 次日,众臣工均到延庆殿同长公主议事。如晦早早得就起了,穿上青褐色束身朝服,戴了一顶银体镶玉石的小冠束起头发,这身衣服如晦倒是很喜欢,轻简持重,纵是娇小女儿身也能衬出几分恭肃威严之气。 朝堂今日很是热闹庄重,该到的人几乎都到了,连长公主义子,如今胤都御林卫统领上官隼也到了。上官隼筋骨奇绝,据说是长公主故友遗腹子,长公主为他辟了府邸,请人抚养并教授了一身本事,因其智谋和身手出色成为了长公主亲信。只是此人手段一贯阴狠,这若干年,为长公主解决了不少麻烦事。也因其总是为长公主处理一些不太能见光的事情,因此总是行踪不定,甚少露面。 这排场,定是为瑾王准备的吧。 池慕云今日可算盛装,着了瑾王服制,接受了一干朝臣的参拜与迎贺之词。又向老祁王见了礼,和国相陆知甲相互客套了一下,之后便归入臣众队列之间。 池慕云走过去,站在了如晦身侧。 如晦些许不自在,想想不日前刚被身畔的这个高大身影痛击过一掌,便有些不能显露的警觉和不忿。 今日议事的主题,一是因为小梁王的病情,现已交给了池慕云照看。二是因为御史丞王旭贪墨,被人告发了。 如晦暗自思忖着,靖华殿失窃已经有几日了,事涉遗诏和国玺,这可是大事,居然还没被发觉 身旁的瑾王就小梁王的病说了几句便罢了,未曾多言。长公主将王旭贪墨一事交给了如晦,重臣贪墨,一向都是如晦监管的。只是长公主也总会私下授意上官隼查探,这也是寻常路数了。 “殿下”,沉默了半晌的瑾王开口道:“慕云初涉朝堂,许多事还未明了,王旭一案,愿与虞大人一同受领,也算各方了解一番。” 池慕云要参与王旭一案,这倒是出乎如晦意料。这等官司,往往涉及诸多牵连。这王旭是国相陆知甲的门生,普通人唯恐有所涉及,他为何非要掺和一手 “慕云,你有此想法,便与如晦一同查看吧。”长公主应允之后,朝会也散去了。如晦未曾多言,转身便向着殿外大步流星而去。 从延庆殿出来,如晦便独自在思考前些日靖华殿发生的事。“那番打斗之后必然狼藉一片,居然没人发现”正想着,方到殿外廊角,身边多了 一个人并行。 “殿下,可还有什么事”如晦停住步伐,向着走到她旁边的瑾王欠身拱手道。 “靖华殿本王收拾干净了。”那人道。 如晦随即一惊,还未缓过神,池慕云伸手抓住了如晦的手腕,指尖触在脉搏上探了探。 “瑾王殿下”,如晦挣扎着想抽回手臂,却也十分困难。 廊角现在也没人经过,如晦便站定着任由他探脉,“怕是那日燕云台的家宴,便已经被看穿了。”如晦想到这儿,反而安然了。 过了一会儿,池慕云松开了如晦的手臂,如晦只负手站在那儿,等他说话。 慕云松开手之后倒是突然觉得鲁莽了些,“冒犯了”,一丝慌乱之色一闪而过,又恢复了往时的神色。靖华殿一事,现在彼此都已经心知肚明了,看如晦一副神色淡定的样子,怕是也不怕他过问。 慕云怔了一下,看到眼前之人低着眼眸很是平静,却一时不知怎么说话了。 “瑾王殿下,今日这般作为,难道是想与下臣一同欣赏先王笔墨”如晦抬起头看着他说道。 池慕云眼里,这个眼前之人更多的是防备和忌惮,虽然两个人相隔不远,却有拒人千里的冷峻。 池慕云向着角廊外行了两步,对站立在身后的如晦说道,“本王一时失手,致你重伤,明日会差人送去亲制的药剂,你按时服下便能恢复。”说罢,径直离去了。 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着实让如晦发愁。瑾王归朝之后显然对先王遗诏之事有所关心,又在王旭贪墨一事中掺和了一把,当下胤都朝局纷乱不堪,他意欲何为呢无论如何,此人是需要多加防备的,仅凭他将陈乾道收入西平府一事,就容不得人不多想了。 当日在铜窟刑场,如晦在麾下仵作杜宁生的协助下偷梁换柱,用一位与陈乾道身形相似的死囚换下了他。那日的大雨,作了最好的掩护。如晦本可以亦如之前一样,将陈乾道偷偷送去远离国都的蛮荒之地安顿下来,但到了西平府辖区,竟然被人劫走了。如晦本以为是上官隼的手笔,没想到经过成堇的眼线在西境多方查探,陈老先生居然被送进了瑾王的西平府。 “这些事,终会有个答案,只怕是一朝不慎,整个神兵府都要倾覆了。”绾宁园里,如晦坐在案前翻着书,心里的不安一重胜过一重。 “小姐”,进来的是成堇,瑾王殿下命人给您送来了药,是那位贴身服侍的肃商大人。 如晦稍稍缓过神,整理了衣裳,“请进来”。 肃商欠身将一方盒子奉到案前,便退了回去道:“我家王爷说了,药丸每日用膳之前服下,汤药用膳之后服下,安寝前用裹了药膏的蚕丝帕敷在伤处,这样,不过半月也就恢复如初了。” “如此麻烦”如晦淡淡道。 “王爷交代过,用药是繁琐了些,还望成堇姐姐能够谨慎服侍着。”说罢,转向成堇行了个礼。 成堇比如晦长了两岁,天生一副家长气质,有一身绝好的轻功。成堇自小便入了神兵府,在如晦刚刚识得人的时候便陪伴在身旁了,只是从来不爱说笑,更不喜他人玩笑。肃商的这句“成堇姐姐”,可是让她嫌弃了一番。 待到成堇送了肃商出去,如晦打开盒子,里边各色药物很是整齐,只是,看上去就不太可口。 第四章 梨园浮影 暗香琉璃 大理寺内府东苑的竹园,如晦边饮茶边看着一份份卷宗,都是关于王旭贪污案的。原以为国相多少会遣人过来过问一二,却也没什么动静。想必是知道王旭这桩事关涉着军资,贪墨军资可是重罪,国相权倾朝野怕是也难以转寰。 更何况,这许多项军资,都与西境的西平府有关。这怕就是瑾王想参与其中的缘故吧。 “成堇,陪我去趟瑾王府。”自上次受伤之后,瑾王每过一段时间便会让肃商给如晦送去一些药和进补之物。还有些西境产出的干果,压一压药的苦涩倒是很不错的。 瑾王久居西境,却命人在胤都修建了一座府邸,那地方一直是个神秘所在。瑾王自打归朝,送拜帖的人着实太多,却都被拒之门外了。所以能进去观赏一番的人,怕是寥寥无几了。 如晦早几日就命人送了拜帖,此行前去,是为了王旭案的卷宗里有些与西平府有关的事项,还是得呈给瑾王看看才行。如晦乘着轿辇到瑾王府,肃商便早早等在门口了。 “虞大人,这园子修了许多年了,原是征了三处官邸打通合并起来重建的,您要有空啊,我领着您各处看一看。”肃商恭敬说道。 肃商这人,看着年纪怕是与如晦差不多,性子却极其不像他那位瑾王殿下,一张脸生得俊朗喜庆,言语也总是玲珑有趣。 如晦瞅着肃商笑意吟吟的眉梢,“还是不多叨扰了,将卷宗呈给殿下,我还要回府上理事。” “我家王爷最近伤神得很,连老祁王爷三番五次邀他去胥香楼听曲都没顾上”肃商话刚出口,便有些后悔了,接着说道:“王爷最近,就忙着给您和小梁王殿下制药了。” 这瑾王府建得确实精巧,叠石疏泉,雕廊画栋,西境之地的舒旷之风搭上胤都的建筑古法,还真让人感受到了大隐于市的静谧安宁。 如晦与肃商说话便到了湖畔,傍着半顷湖水造了一方开阔的亭阁,一园皎白梨花掩映之下,瑾王着了一身素装衣袍倚坐在榻上看书,倒是与这湖畔梨园的风雅绝尘好似融为一体了。 “拜见瑾王殿下”,如晦与成堇见了礼,榻上那人抬头开了一眼,目光又回到了书上。 “王旭案中,有些被挪用和贪墨的资费与西平府有关,其中还有些账目往来c信件等物,还需要您过目一二。”如晦说道。 “先放下吧”,说罢,池慕云又示意了一下站在旁边的肃商道,“你去沏一壶晴川蒙洱”。 “坐”,池慕云拿了一本最上头的卷宗,自顾自翻着。如晦在左边白玉石凳落了座,看眼前之人似是准备当面翻查一下,便没多话,把目光投向了湖中景色。 “心腹之处还痛吗”池慕云微抬眼眸望向如晦道。 伤确实是他打的,病也是他医的,突然的这句关怀倒是让如晦有些拿不定,到底是该理直气壮的忿慨,还是该欣然感激。 “殿下不必挂怀,原是一场误会。”怕是如晦内里已经是十分恨自己不争气了,无故吃了这么大亏,还不能多言。 “你可在那堆东西里找到什么了”瑾王的目光又回到了卷宗上,说话的语气听上去好像也没有很想知道答案。 这件事如晦倒也并不犯难,靖华殿虽是供奉皇家遗物的,但是多是一些宝物珍品,文玩古画,书籍典藏。谁又会能拿定了那日夜入殿中之事,就与一个虚无缥缈的遗诏传言有关 如晦安定了一下语态说道,“下臣听说靖华殿多得是历代先王留下的宝贝,下臣闲暇之时,最爱在这等稀罕物器上消磨,便想着拿两件好玩儿的看看,不想却碰见了瑾王殿下,让您见笑了。” 池慕云听到这话,忽地放下了手中的卷宗,望着眼前之人。如晦一脸毫不诚恳的惭愧之色,二人对望着静默了片刻。 瑾王今日算是真正见识了,什么叫明火执仗的忽悠。 不多时,肃商带着两个端着茶盏的侍婢走来了。现在正是落花纷沓的时节,与晴川蒙洱的清冽香气很是相配。 如晦接过茶饮了一口,芬芳回味萦绕口齿之间。“想必这遭,瑾王也应该明白了,不该认下的事情,没人能让我认下。”如晦思忖着,也稍稍松了口气。 商肃上完茶对着池慕云拱手说道:“殿下,祁王爷给您送了一堆人过来。” “什么人”瑾王道。 “厨子c舞姬c乐师还有几个伺候您的缝人绣娘c侍奉婢子,个个都是美娇娘”,肃商回着话,眼眉都要飞起来了。 圣朝的老祁王可是第一逍遥人,先王的堂兄,天家血脉。于诗书科考上半分成就都没有,承袭了父王爵位,享受着圣朝独一份儿的尊容恩宠。祁王虽然已过了花甲之年 ,经年不理朝堂事,就喜好个坊间里描眉绘黛的风花雪月之事,以一人之力,养活了半个胤都的乐馆和花楼。 这番往瑾王府里送了这么些人,怕也担心瑾王刚刚归朝,又是精力鼎盛的年岁,没有些美姬和娇颦相伴,辜负了这大好时光。 肃商说罢,被池慕云狠狠瞪了一眼,吓得肃商埋起了头。 “厨子留下,其他人打发去照看茶庄。”池慕云都懒得多看肃商一眼,眉头皱着抽出卷宗又开始翻看起来。 如晦想着,此刻在这儿也是太不合时宜了。连从来无心它事的祁王爷都知道要往瑾王府里送礼,今天第一次来请见,居然空着手。 “瑾王殿下,您若没有其他事交代,下臣便告退了。”如晦也是在有些坐不住了。 “卷宗本王还得看几日,过几日大理寺庭审王旭,本王也会到。”瑾王说罢,如晦行了礼便带着成堇走了。 在回神兵府的路上,成堇那不苟言笑的性格也没按捺住,不由笑出了声。也是,肃商今天一时口快,把瑾王活生生塑造成了个沉迷美姬良妾的浪荡公子,还是当着同僚的面。 回到绾宁园,如晦宽了外袍穿了一身内服,散下发冠随意挽了个发髻,坐在园外的竹椅上拿了本书,脑子里还在想着那方湖畔舒落的花影。 成堇近旁服侍了茶水,说道:“我们刚回府,瑾王遣人送了两只箱子来。”说罢,让人呈到了如晦眼前。 打开一看,如晦瞬间笑开了。箱子里装着的,是一只凤凰琉璃花樽,一套冬青釉的杯盏。 想必那句“下臣好宝器”,是被瑾王记下了。 第五章 言笑昭华 血浸长衫 这几日上朝,议事的内容也左不过是一些地方上的赋税文书,西境时开时闭的互市贸易,户部铨叙考绩,一应都是些寻常政务。如晦听得头昏脑胀,只不停得晃一下身子,醒一醒神。 御史中丞王旭是被两家粮商给告发的,没来得及压下来,直接就被捅到了御前。王旭与兵部尚书本就是连襟,借着这层关系没少结交军中关系,东窗事发之后,兵部尚书徐大人急忙就撇清了自己,还告病在家辍朝了。 这案子内里牵扯着很多经济往来,有向商家索贿的,有向军中和漕运行贿疏通关系的,当然必不可少的,还有些账目都是送进丞相府的记档。王旭虽然贪得无厌,倒也很懂得尊师重道。 如晦接连许多日挑着灯看卷宗,休息得实在不好。 还有一件事是如晦十分忧心的,小梁王代启,本是先王独子,这江山社稷的正统继承人,这一病可有好些日子里。如晦前去请见过几次,小梁王如今才八岁,这些时日,整天病痛不止,好的时候也是恹恹无神。 议事结束,如晦正准备离去,被长公主身边的内侍叫住了,“虞大人,长公主请您往昭华殿一叙。” 长公主的内殿坐落在延庆殿不远处,转过两个回廊走了半柱香功夫也就到了。一入内殿,弱水沉香的清芬便扑面而来。内侍引步到了前堂,正听见长公主语气哀愁得说起小梁王的病,瑾王坐在堂下应着。 “虞卿来了,赐坐。”长公主稍稍拂了一下衣袖。 如晦拜见了长公主,又向端坐的瑾王行了个礼,便坐下了。 长公主接着说道,“启儿尚才年幼,肩上担着我圣朝的江山社稷,如今这般孱弱,这可不教人疑心是我疏于照顾” “殿下勿要忧心,臣已经在为梁王研药了,病痛之事本属寻常,您不必太苛责自己。”瑾王向着长公主颔首说道。 “虞卿,你得空多去瞧瞧启儿,他可最喜欢你了。还记得启儿小时候总爱缠着你,对谁都说长大了定要迎你入宫。”长公主说起这桩笑谈,略略开怀,愁苦倒是疏散了很多。 如晦颔首道,“下臣前几日方才探望过殿下,这些时日有瑾王殿下照料医治,殿下较往日里有些起色。您切不可过于忧心,损伤凤体。” 长公主啜了一口茶,挪动了一下身子,接着说:“王旭的案子,涉及重大。但王旭到底是陆相的人,贪墨案子,左不过是些金钱珠玉的事情,两位爱卿斟酌行事吧。” 如晦还未开口,瑾王说道:“别的事项臣倒是不感兴趣,只是事关我西平府事,便不好放过。”池慕云面不改色,这一言倒是十分果决。 长公主见在这件事上,池慕云并不好通融,便也没再多讲,只又粗谈了一下西境互市的事情,就遣二人离去了。 从昭华殿出来,瑾王与如晦同行了一段儿。如晦本想着答谢一下前几日收的两只宝箱,还未开口,瑾王便说道:“御史中丞贪墨,三司都审不了,怕是还会有别的什么人会去。” 长公主今日叫了二人过去,是想帮陆知甲打通关节,没想到这瑾王竟是一面铁壁,丝毫不打算糊弄。就算是长公主不想想辙,那陆知甲怕也是坐不住的。 如晦答道:“大理寺的庭审台,自是有纪纲法度的,能去并不是难事”。 瑾王轻笑了一下。如晦在大理寺领事,已有些年头了。长公主借如晦的手把控司法刑狱,操纵朝堂,自然也让如晦担了许多恶名。在世人眼里,虞如晦的父辈有立国功勋,又深受长公主信任许以偌大权柄,自然是圣朝一等一的尊贵之人。而只有如晦自己知道,长公主多年以来挟制神兵府,迫使她干了许多不义之事。不过幸而如晦有成堇c杜宁生这般亲信挚友相助,才能屡屡暗渡陈仓,护住那些想要维护之人。 二人穿过侧门,如晦行了礼,等瑾王上了轿辇,也准备回府了。瑾王上轿之后掀起一角帘子说道:“若是体乏,就饮些鹿肝酒”。说罢,便一行人离去了。 待如晦奋力看完王旭的卷宗,庭审之期就到了。 如晦早早地着了行装,在大理寺的议事堂见了今天主审的几位大人。瑾王说得对,御史中丞是当朝监察大员,这案子连三司官员会审都审不了,除了瑾王坐镇,上官隼竟也来了。 上官隼身形挺拔,看着倒是一副清朗公子的模样,但是神情总是透着让人厌烦和忌惮的邪魅狠辣,这些年也实在没少给如晦使绊子。 瑾王是最后一个到的,刚一进门众臣就过来拘礼参见了,上官隼桀骜地俯了身,便又坐回去了。 瑾王还未坐定,一个差役便惊慌地跑了进来,禀告如晦道:“虞大人,罪臣王旭,他疯了。” 疯了 ,在马上庭审的时候疯掉了,这未免太蹊跷了。如晦道:“我去看看”。向着瑾王施了礼便急忙奔着大狱去了。 到了关押王旭的牢房,可给如晦惊到了。只见平日里也算文气儒雅的王旭,趴在地上,一边发狂嚎啕和挣扎,一边使劲击锤着自己的头颅,好似里边进驻了魔鬼一般。见到如晦便盯着她开始发狂得笑,口中喷涌的鲜血把囚衣都染成了一片暗红血色。 王旭已经张狂扭曲得不成人形,好似是中了什么奇毒,血涌不止,差役都躲得远远得不敢再靠近。 如晦看着眼前这幕征住了。就在这时,王旭突然向着如晦脚下扑了过来,发狂得向她喷了一口血水,如晦眼看着躲闪不及,被一个人拉着手臂藏到了身后。如晦险些一个踉跄摔了,还好倚住了那人的身侧,稳住了脚跟。 再一看,池慕云整个身躯挡在了如晦身前,绛紫云纹袍服上沾染了成片的殷红,一眼看去,触目惊心。 瑾王已是十分恼恨,命道:“将他用铁链锁在床上,口中塞上布,别叫他死了。王旭依旧挣扎癫狂,不知是哪儿来的气力,三个差役竟都制不住他。 王旭狂笑吼道:“虞如晦,你助纣为虐,弑杀亲长你休想审我”那狰狞的面孔仿佛被妖魔附了体,差役听他满嘴都是咒骂,便使劲想要堵住他的嘴,却是怎么也挣扎不过。 “你不得好死你跟虞敏那奸邪一样,不得好死”王旭的怒吼像惊雷一样震透了如晦的耳膜。 池慕云侧脸看了一下依然倚在他身侧的如晦,轻一抬手激出一脉,正中王旭乾门穴,王旭便瞬间似一具尸体倒下了。 第六章 竹蘼掩映 洛河孤影 浓郁的血腥气弥散开了,王旭瘫倒后,如晦方才缓过神。 上官隼与众位三司官员也都远远地站在后面,目睹了这过于癫狂妖异的一幕。 如晦见场面已经安定下来,瑾王一身服制都被血水和污秽浸染,便十分歉疚得向瑾王行了礼道:“殿下,您随我去大理寺内府更衣吧。”说罢,引着瑾王离去了。 成堇留了下来,向众人拘礼:“各位大人受惊了,今日庭审怕是不能了,下官送各位大人出去吧”。三司大员也算是出入过生死,见过些杀伐场面,不过看到今日这幅景象,也都各个掩住口鼻,面露惊惧之色。 成堇之后又招呼几个差役收拾了下局面,大狱外布置了重重守卫,又遣人唤了仵作杜宁生来查验。 如晦引着瑾王穿过了竹园,进了如晦在大理寺的休憩之所。这方阁院并不很大,格局紧凑,里边翠屏锦帐,香霭浅溢,一看便是闺阁女儿的安歇之地。 “殿下,您先在此宽衣休憩片刻,我去给您备水沐浴”,说罢便往外去了。 行医之人多好洁净,肃商见瑾王这一身污秽,不免也着急得紧。肃商十分小心伺候着瑾王卸下衣袍和靴子,便急忙赶回府中取干净的衣物,快马加鞭,待瑾王沐浴之后不多时也应该能赶到。 如晦吩咐人备好了浴汤,端了热水进去给瑾王净手。 池慕云此刻稍稍缓了口气,反正坐等无事,便随手拿了如晦榻前的一本书翻了起来。如晦进去,只见他穿着一身素白的内服,赤着脚,半倚在榻前,似乎安闲了很多。 “殿下,请净手”,如晦奉过去热水,还往水里放了些能洁净肌肤的樗离花碎末。 如晦此刻别提多过意不去了。今日本是庭审的日子,瑾王前来也算是拨冗助阵,哪里知道事出偏曲,横生这些事端。瑾王好好一个体面人,遇上了这等污糟事 如晦正暗自惭愧,瑾王洗罢便站在如晦身前说道:“不给本王擦擦吗” 如晦回过神来,便速速取了妆台架子上搭着的棉帕,呈给了瑾王。 池慕云接过帕子,看着此时的如晦那一脸肉眼可见的歉疚和不安,不由嘴角微扬几分。 待到瑾王去洗浴,如晦才得空在内阁外的案几前坐下静一静。 今日之事,太过荒诞了。大理寺监牢,虽不是什么铜墙铁壁,也是寻常人万般无法踏足的。怎的将王旭抓回来还好好的,这关押的近一月也未曾有恙,到庭审当日居然疯魔了。若说大理寺有内鬼,也确实不太可能,虞如晦执掌大理寺也有几个年头了,内外多番清肃,并不容易生出内鬼。若不是内鬼,那便是外邪了。 如晦正思索着,外边便传来了一阵嘈杂。 上官隼突然造访,不等禀报就直直往内阁走。见如晦端坐着神情严肃地看着他,方才收了些气焰。下人出于惧怕也不敢多拦着,唯诺地站在角落。 “你下去吧”,如晦遣走下人,起身站到案前说道:“上官大人,今日这番状况,庭审定然罢了,你来此处有何事” 上官隼此人,狡黠狂妄,大理寺有半点波澜便定要找机会搅合一番,捞不着什么好处,就为给如晦添点堵。 “虞大人今天可真叫人开眼了,我圣朝大理寺,司天下法度,一向是最为庄重严苛之地,今日却叫个待审的案犯失了心智。虞大人就是这般经营大理寺的吗” 如晦一向最烦的,就是这厮的无耻纠缠,但偏偏又奈何不了他。上官隼极得长公主青眼,被长公主看护长大,又每每委以隐秘之事,才使他有了这般纵横跋扈的气焰。 如晦强忍着心中的不悦,冷冷道:“我大理寺事,自然有纪纲在上,难不成如今竟由你责问了吗” 上官隼驳道:“王旭乃当朝监察大员,尚未判案便顶多是嫌疑之身,若在大理寺有个闪失,你就脱不了干系。” 上官隼的步步紧逼,着实让人恼恨至极。经过方才那番纷乱局面,又被上官隼胡搅蛮缠了一番,如晦此刻气力将尽,真恨不能拔剑将上官隼驱逐出去。 正当如晦内心焦灼难耐,一个声音从帐后传了出来:“上官大人来了” 只见瑾王依旧穿着方才那身内服,赤着双足,走到了如晦身边。 想必池慕云在里间沐浴,是听到了外面的纷争,还没沐浴结束,草草擦了身体便穿衣出来了。瑾王周身,好似还弥漫着带有樗离花香的水气。 瑾王略理了理衣袖,负手站着说道:“上官大人在这个案子上,倒也是十分上心”说罢,便直直盯着面前的上官隼。 上官隼此刻脸上飘过一丝轻佻颜色,望着眼前的这双人:“下官只是前来询 问一二,不晓打扰了瑾王在此安歇。”说罢,便用十分微妙狡黠的目光看着如晦。 这番情状,如晦心如火燎,倍感不安。瑾王倒神色很是淡定,接着说道:“王旭之事情,虞大人和本王自会查验,你且去吧。”便将上官隼逐了出去。 待上官隼悻悻然离去,如晦抬头正欲说话,看着眼前的瑾王,皎白的衣襟疏松地贴合着身体,颈后的几缕头发微微浸湿了。如晦抬头,发现瑾王正看着自己,便顿感已是十分逾越礼数了,后退了一步,躬身拘礼。 “殿下,您先在此处休憩片刻,下臣去烹茶。”说罢便大步而去了。 池慕云一身内服,也只能留在此处等着肃商取了衣袍回来,如晦离去之后,便随意在如晦案前翻了翻。这案几上多是些卷宗c史书c还有三两本诗册,一堆兵器的画稿纹样。 不多时,一名小厮便端了一盏热茶进来,奉给了瑾王。瑾王接过茶,想着刚刚如晦那幅窘迫神色,不由露出隐隐的笑意。 肃商脚步倒是不慢,瑾王一盏茶方才饮罢就回来了,侍奉着瑾王更了衣,二人便准备离开大理寺。瑾王走出来,见如晦正在竹园石凳上翻看着卷宗。 瑾王走过去说道:“王旭中了赤羽寒的毒,癫狂过后就再无生机了,往后就是个活死人。赤羽寒是西境才有的毒,我会去查一查的。”说罢,与肃商便出了东苑。 那之后的好几日,如晦都难以安枕。倒不是因为那日触目惊心的场面,而是王旭如今像个活死人一般躺在大理寺里,这人算是无用了。死人嘴里,自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还是得找活人问问。 寻常人爱好钱财,要么是喜好奢侈宝物,要么就是眷恋娇艳美色,无出其它,王旭也并不例外。除了在府上光明正大聘的一位正室夫人,淳国公府次女孟氏,以及两位良妾之外,在胤都的胥香楼里,还安顿着他的情好,名唤潋朵儿。 王旭身涉西平府军资,又因西境奇毒变成了如今模样,这种种怕是还得去拜会一下这位被他长期蓄养的美娇娘。因为潋朵儿并不是圣朝人,她来自大龑国。大龑位居西南,是西平府在西境最大的威胁。 胤都男儿都应该知道,去胥香楼里度良宵,子夜是最好的时候。胥香楼傍水而建,规模很是恢弘。虽是花楼,除了那数不尽的娇艳良人之外,还经营着很多消遣营生。打马吊,杂耍,诗会,酒会,舞局,一应俱全。 正可谓“但作胥香楼间鬼,不为昆仑清白仙”。 这般场所,普通家的女儿是去不得的,但如晦能去,因为老祁王便是这胥香楼最大的股东。 当年先王还在,祁王也并不像如今年迈,他最大的乐趣,就是领着怀恩和如晦两兄妹去胥香楼看烟火和灯船。怀恩那时方才是个七八岁的少年,如晦还是个不愿自己走路的小娃娃,祁王也是十分的耐心,抱着如晦看完一整场烟火都不嫌劳累。 怀恩刚过了十二岁的生辰,虞敏便故去了,一个少年便在父亲故旧的看护下开始执掌神兵府,抚养年幼的妹妹。原是这光明璀璨烟火,也照不尽世间的寒苦。 进了胥香楼,管事的人便认出了如晦,引着她上了楼,去了往日里最爱去的洛河清居的雅间。这个雅间临着洛河而建,一般也不会让其他看客进来,坐在雅间最外的位置,一眼望去,整个洛河夜景便尽收眼底了。 子夜将临,衬着洛河里花船印出的潋滟灯火,这时喝上一壶清冷的酒水,便觉得什么烦难也都消散了。 如晦慢慢悠悠喝了半个时辰,此时,成堇方才来了。 “问出什么了吗”如晦问道。 “潋朵儿这两日都只陪了一位客人”成堇说着,声音有些瑟瑟。 “什么人”如晦摇了摇盏问道。 成堇此时也并不明白,那潋朵儿是王旭蓄养的妾,王旭入狱也才一月左右,怎得又攀上了这等权贵 如晦见成堇很是犹疑,便转头看着她。 成堇沉默了片刻道:“是上官大人”。 第七章 推杯换盏 幸夺良人 “成堇,烟火会马上开始了,你坐下与我饮一盏吧。”如晦此刻看着这眼底洛河水岸的繁华热闹,心里却想起了父亲已经模糊的面庞。幼年时如晦吵着要来这儿看耍狮子,听着花船里缱绻细软的唱词,父亲便总是不许,嗔怪着如晦太过贪玩。祁王爷去府上接他们兄妹俩,父亲也仅是叮嘱几句不可随意饮食,从不真的阻拦。 成堇坐下为如晦又添了一盏,看着如晦堆在眉心的忧思,很是心疼。 “父亲已经离开我好久了。”如晦只淡淡说着,子夜的风迎面拂过,好似把这句话吹散在了这深沉夜色之中。 成堇打探过了,自大理寺庭审之日后,上官隼便让人带走了潋朵儿,就是胥香楼的管事亲自上门去接,也不放她回来。 如晦虽然很清楚,上官隼此番作为必定是跟王旭的事情有关的,可不是就碰巧在这些时日贪恋上了王旭的人。 昨夜冷酒饮得多了点,今晨起来便有些宿醉头疼。如晦十分艰难地从床上爬了起来,走过去把窗子开得更大了点,清晨的风最是涤荡人心了,瞬间觉得舒缓了很多。 成堇进来见如晦起身了,便为她取了件外袍披上,给她倒了杯热茶。 “上官大人一大早请人送来了请柬”,成堇说罢把手中一道印封的请柬递给了如晦。 如晦翻看了一眼苦笑了一声,喃喃道:“请我今日去胥香楼赴宴,共赏美人。” 如晦还未从昨天的宿醉头疼里缓过来,今天又要去赶赴宴请。上官隼如今扣着潋朵儿,就他那做派,想要把人轻易带走也怕十分困难,今日送上门来了,岂不正是个机会 旁晚时分,如晦带了个小厮便去赴宴了,小厮手里端着一支锦匣。毕竟是来赴宴的,总要带些玉石宝贝表表意思。 如晦被引着去了摆宴席的沁舒阁,刚穿过前堂,便听见里间正厅传来了笑谈之声。上官隼还邀请了老祁王和瑾王。 入了正厅,祁王端坐正中,瑾王在左,上官在右。“拜见祁王”如晦向着正中行了礼,又对着瑾王行了礼。 转头向着上官隼:“承上官大人邀请,我略备了点薄礼”,说完,便示意着小厮把匣子端过去递给了上官隼的随身之人。 说罢,如晦在上官隼下手边落了座。 “晦儿呀,我听钱家管事的说,你昨天晚上也来了”老祁王言语很是关切,还带着点嗔责。自父亲不在了,怕是只有哥哥和祁王爷总是唠叨自己。 “我昨日稍有闲暇,便来坐了坐。”如晦答道。 “女儿家要少饮冷酒,喝的时候,叫成堇那丫头给你温一温。”祁王总是怀疑,如晦这好吃酒,还好吃冷酒的毛病是跟他学的。 上官隼饮了一盏酒,望着旁边对祁王很是乖顺的如晦,他见过的虞大人,从来都是那个冷语相对c眼神杀伐的。 上官隼说道:“虞大人昨儿才来了这里,是在找什么人吗” 如晦自顾自倒了盏茶,说道:“当然是惦记一口这胥香楼里的洛神清酿”。 上官隼与如晦向来争锋相对,抵牾长久了,老祁王一向不爱关心朝廷事,但因为牵扯到如晦,总是多了解一些。 祁王笑语道:“这楼里的洛神清酿,用得可是西境的煮酒古法,慕云你一会儿可得多饮一些,看看比西平府酿的如何”。 说罢,上官隼向门外侍者命道:“上酒”。 丝竹管乐声起,进来了三个娇艳娘子与一位郎君,各自端着两瓶酒。这四人恭敬行了礼,便分别去到了四位大人身边委身坐下。上官隼真是花了心思的,为祁王与瑾王挑了两位身材样貌极为出众的娘子,细眉红唇,旖旎万方。他还十分有居心的为如晦挑了位玉面郎君,斟酒布菜。 上官隼自己怀抱着的,便是她了。 潋朵儿确实有冠绝胥香楼的容颜,难怪王旭撇下家中正经妻妾,也要流连在这温柔乡。 上官隼怕是已经微醉了,笑语:“祁王c瑾王,您二位今日便放开饮酒行乐,终日里为社稷劳累,可难得有这等好时光”。 祁王爷一向很是怜惜好容颜,与身边的佳人谈笑着,非常开怀。 瑾王看似也颇爱这洛神清酿,自顾自饮了几盏,望了几眼身边的佳人也并不多话。 上官隼这些年来真真没什么长进。挟制着潋朵儿,左不过是为断了如晦查案的线索。把人默不作声拘押着也就算了,今日便非要大摆宴席示威逞能。 “上官大人这位娘子很是不同呀”,如晦道。 潋朵儿一半惊惧,一半迎奉,神色警惕,让人看着很不忍。上官隼可是来劲,就当着两位王爷和如晦 的面儿与那潋朵儿多番亲昵,甚是嚣张。 上官隼笑道,“我这美人儿,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到手的,怕是好些人都惦记着的”说罢,望着如晦张狂得笑了一阵。又说道:“虞大人一向清高,今日便把姿态放一放吧,你忍心看着身边的俏郎君就这么冷落着” 上官隼的阴绝无耻是从来不会让如晦感到意外的。那位郎君听了上官隼的话,便很乖顺的又往如晦身旁近了近,为如晦添了盏酒。 如晦以往便十分见不得上官隼这幅卑劣样子,但现下也只能隐忍,暗自思忖着,“若不是今天有要事,定要拿起盏泼他一脸” 瑾王多与祁王相互敬酒,身旁的佳人见他神情很是淡漠,又不怎么理会自己,便只敢远远坐着,不时地续盏。 “瑾王殿下”,上官隼又转向了池慕云,道:“我胤都囊尽天下好颜色,您归朝时日不长,要好好享受一下这一位位娘子的滋味,别总在一些不识趣的人身上浪费心思”。说着,余光瞟过如晦,向着瑾王举起盏。 二人喝罢,瑾王说道:“那你何不将怀里的美人供我欣赏一番” 上官隼道:“原来瑾王一直冷着身边的美人,竟是看上了我的”说罢,便把潋朵儿推了一下,“去吧,伺候舒服了瑾王,有你的好日子。”随后,潋朵儿站起身,委坐到了瑾王身侧。 上官隼此番,着实羞恼了如晦。那日在大理寺东苑,上官隼看到池慕云穿着内服歇在如晦的内阁,便已经想要做文章了。今天这番言语,怎不叫如晦气恼难堪。 “冷静,此刻一定要冷静。”如晦饮了一口酒,压了压心里的波澜。 潋朵儿往瑾王身侧倚了倚,正准备为瑾王抚一抚肩膀,抬头一看,池慕云侧脸看着自己,神情冷峻,虽并不凶悍,眼神却很是让人惧怕。 瑾王转而浅笑一声,道“据说这位美人是西境大龑人,都说大龑人善舞,今日何不让本王鉴赏一二。” 池慕云掌西平府,压制西境三个地缘小国,这若干年与大龑有过多次惨烈交锋。在大龑人眼里,这位风华绝然的贵公子,一念之间便可定了多少人的生死。 潋朵儿起身去了当中,缓歌慢舞,玉石摇坠,罗绮翩然,甚是迷人。 “上官大人,今日承你邀请,我敬你。”如晦望向上官隼道。 “虞大人请酒,我当然是要喝的。”上官隼端起酒杯饮尽了。 “王旭庭审一事横生枝节,我十分歉疚,望上官大人不要因此失了对大理寺的信任。”如晦又举杯。 上官隼饮宴得十分欢乐,只觉得虞大人今日怎的对自己就好言好语了,又举杯饮罢。 “虞大人这么多年都没给过本官好脸色,看来能俘获芳心的,唯有这洛神清酿了。”说罢,晃了晃手中的盏,又饮了一杯。 丝竹管弦,配上艳丽舞姿,自是最下酒的。 不多时,如晦已经微微有些头晕了。上官隼今日是东道主,又与祁王和瑾王喝了好几个来回,此刻眼见着就醉了。 突然的,一个御林卫上官,叫王闯的,着急的进来报上官隼。 “什么事”上官隼问道。 “大人,靖华殿走水了。”那人回答。 “靖华殿放的都是死人的东西,有甚要紧”看来上官隼确实是醉了,言语都失了分寸。 “大人,火势虽然不大,偏偏烧了存放先王遗物的阁间”王闯说完,上官隼总算是瞬间清醒了几分。 长公主多次叮嘱过他,国玺和遗诏流失了,先王和近身之人的遗物定要悉心保管。偏偏这就走水了,这下上官隼内心总算是慌了。 上官隼急忙起身冲着潋朵儿就去了,想要带她出去。如晦正想抢人,瑾王起身一把从上官隼手里把人拉了回去,道:“上官大人有要事,想去便去吧,美人是你送给本王的,本王要留下。” 上官隼本就饮多了,身体都有些立不住,又着实着急着靖华殿里的情况,全然无力与瑾王抢夺。身旁的王闯虽也是胤都身手了得的人,可面对着西平府瑾王,并不敢妄动。 如此,上官隼只得焦急而去。能顺利留下潋朵儿,如晦今日也算达到目的了。 瑾王把潋朵儿交给了一旁的肃商,道:“把她带回府里看好。” 又回头对如晦说:“此人放在大理寺怕是不安全,待上官隼明日醒过神,肯定会要人的。” 现下瑾王安顿着潋朵儿,总比关在大理寺好。如晦拱手道:“多谢瑾王殿下相助,今日搅扰了祁王殿下与瑾王殿下的兴致,还请见谅”。 祁王什么也不说,却是比谁都明白的。“晦儿啊,朝堂之事我看不懂,可是你三番五次与那上官隼交锋,他是何等阴狠之人,你可知道”祁王重重忧心,这些年他千万个不希望如晦与狠毒之人搅弄在一起,偏偏如晦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慕云,我今日也 是乏了,烦请你送晦儿回去吧。”祁王说道。 瑾王应允,祁王望了眼显然已经微微醉了的如晦,便自行离去了。 如晦往日里虽然很爱吃酒,但酒量并不很好,更何况今日一度被上官隼搞得内心十分气愤郁结。这会儿,站在那儿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我送你回去吧”,瑾王上去掺了一把,如晦身体一晃差点侧到瑾王身上。 “现在什么时辰了”如晦缓缓问道。 瑾王从没见过如晦这般,内里忍着笑意不敢表露:“快子夜了吧”。 如晦突然精神了些,“子夜,洛河清居的子夜是最漂亮的,你今天帮了我这么大忙,我得带你去瞅瞅。”说罢,便往外走,池慕云也只得紧紧跟着。 走着去洛河清居的雅阁,如晦还是选了昨天的地方与瑾王落座。然后对着跟上了的人说:“取两坛酒,要冷冷的,然后端几碟子点心上来。” 池慕云看着眼前这个恋酒又喝不了酒的人,也是无奈又觉得好笑。“你昨天也是在这儿喝的” “对呀,这是我的地方”,如晦用手撑着脑袋说道。 “你酒量这般,今天不会计划着灌醉上官隼再抢人的吧”池慕云言语很是戏谑,又有些不忍。 “来之前,成堇给我服了两颗解酒丹药,我以为能有用呢”如晦笑了一阵,怕也是觉得自己有点傻。 瑾王又问道,“成堇今日怎么没跟着” 听到这话,如晦笑得更开心了,假装收了声音说道:“她去靖华殿点灯去了。” 成堇也算是很了解如晦了,潜入靖华殿点火的时机不早不晚。若是早了,消息传到上官隼那儿,怕是他还没喝多,如晦并不知道瑾王会出手,若一人跟上官隼动手怕是要大动干戈。如果晚了,如晦自己万一喝多了,场面更麻烦。 等人上了酒,如晦递给了池慕云一瓶,自己拿了一瓶开了酒塞,喝了一口。冷酒晚风,是如晦在这世间最无法舍弃的兴致。 瑾王也喝了一口,看着尽在眼底的洛河繁华,确实感受到了如晦的快乐。只是他看着眼前这个人,全然没有了往日里的庄重冷峻,醉得摇头晃脑,眉眼温柔。 如晦一口接着一口,池慕云眼看着是停不下了。忽地从对面转坐到了如晦身旁,截下了将要送到嘴边的酒。 “今日别喝了,我送你安歇去。”池慕云想拉起她,却架不住她耍无赖一样抗拒。 “还有一会儿,再等一等,马上了。”如晦醉语道。 “什么还有一会儿”瑾王问道。 只见眼前这个醉人儿,含糊着话都不好好讲了。“这人,今天怕是准备醉在这儿不走了”。慕云伸手夺过酒去,把如晦抱起来转身往楼下去。 正在这时,子夜时分到了。 洛河河畔的烟火忽地飞升到了夜空之中散开,映照着半亩星空重回了绚丽光明。 池慕云停了下来,目光被收进了这绚丽的夜空之中,“这便是你说的等一等”,低头看着怀里已经醉过去的人,轻语道。 第八章 饮酒醉卧 梨园献礼 打绾宁园苏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了。 成堇与杜宁生从清晨便在园外等着,听屋里有人在唤,成堇带着两个丫头进去了。只见如晦一脸疲惫,睡眼惺忪,一看就是宿醉憔悴的模样。 “我的大人,您接连着两日都是醉着入睡的,幸好怀恩大人这些日子都在剑冢日夜锻造,不然可又是一顿责骂了。”成堇着实是很闹心,也很后悔,昨日从靖华殿夜行归来,就应该直接去胥春楼接应,也至少能拦着她与瑾王喝那下半场。 想必是有些头疼,如晦摁着脑门呜咽了两声道:“我昨儿怎么回的” 成堇边理着她的头发边说:“是瑾王殿下给送回来的。” 如晦整理了妆容后着了装,又喝了点芡实茶,吃了一碗薄粥。 “让宁生进来”,如晦于榻前安坐着,心里却有些懊恼,美酒是好喝,这头疼也是真难忍。 杜宁生是大理寺仵作,原是行于江湖的散漫人,三年前感染了瘟疫病重垂危,被如晦搭救并接到神兵府医治,才勉强捡回了条命来。之后因其在解剖查验之术上很是擅长,便拜在如晦麾下听从差遣。 “大人”。杜宁生身量有些瘦,但是挺拔健硕,应是天圣十八年生人,好似比如晦还小两岁。 “查清楚了吗”如晦问道。 “大人之前命我查验小梁王的药饮,我偷偷找了汤药的药渣,都是些固原健体的好药,梁王殿下先天不足,这药方也应是很对症的。”宁生稍稍犹豫了一下,接着说道:“不过,这些药里有几味都是西境之地才产的,应是瑾王殿下归朝为小殿下治病之后,在处方里新添进去的。” “有什么不妥吗”如晦又问道。 “其他都还好,就有一味蝉余,是我从没见过的。我曾在书中查阅过,蝉余一味,药性乖张,能治沉疴也能致大殇,施药手法不同而已。”现在小梁王病情起伏不定,若这世间瑾王都束手无策,那便再无他人可医治了。 瑾王已经为小梁王医治有些时日了,若是回天乏术,也该有个决断。怕是如晦心里存了疑惑,才命人去查的吧。 接连着两日喝多了,如晦此刻胃里有些翻涌,抿了一口茶定了定神。 接着又问道:“王旭现下如何了” 杜宁生接着回道:“正如瑾王所言,已经是活死人了,这两日我差人日日灌了些米汤下去,才能活到现在。” “那个往王旭饭食里下毒的人,底细查到了吗”如晦转向成堇道。 “此人原是刑山苦役,后来被放回了原籍,为生计走了袁之涣大人门路,进大理寺监牢当差。事情刚出,人已经逃了。”成堇回道。 袁之涣,大理寺监事官,长公主的人。 如晦心中已经明了了几分,长公主定是想要除掉王旭,帮着陆相洗脱嫌疑,只是这件事办得也太潦草了,并不像长公主以往的做派。 “人跑了,还是要接着找的。”如晦撑了撑腰身,仰头动了动颈骨,说道:“宁生,往瑾王府送一份拜帖,明日陪我去看看瑾王府的小娘子。” 对于讨好瑾王,如晦最近颇有心得。 如晦与宁生一行入了瑾王府,提前在门口相迎的肃商便吃了一惊,虞大人身后,除了杜宁生,跟了四位十分婀娜有姿的美人。 一行人到了梨园,瑾王端坐着执笔临摹着什么,一抬头看着这一行人来了,便忽地眼神黯淡了几分。 “瑾王殿下安好”如晦行完礼,身后之人也都诺诺行了礼。 “坐吧”,瑾王神情很是淡漠,让如晦与宁生坐下。而后看着站着的四位美人,各个见了瑾王,眉眼含羞,妩媚动人。 池慕云看了一眼,又开始执笔书写,接着说道:“怎的虞大人今日来,还准备给本王送礼” 如晦见瑾王并不十分有兴致,说道:“殿下,这四位是我前几日着人从清河郡特地为您找来的。”清河郡,地处江南,多生美人。 “哦”瑾王抬头瞅了一眼,又说道:“虞大人这么费心,这几位美人可有何专长” 如晦说道:“这四位,是清河朱门女,不仅貌美,还满腹才学,精通地理天文。想来陪伴瑾王殿下身侧,必得诗书满腹,善解人意才行。” 瑾王此刻已有些不耐烦了,想起前日在那洛河清居,自以为与这冰人儿也算近了两分,不成想今日就跟他来官场迎奉这一套。 瑾王向着身边略有紧张之色的肃商:“把她们带下去,好好安顿着。” 肃商便领着四位女子从梨园出去了。 如晦看着瑾王这神色,并不像很愉悦的样子, 便又从宁生手里拿过来一只宝箱。打开箱子,里边放着一套栗色麂皮袋子,用锦缎锁了边,错落着坠了几颗很小但却明亮通透的明珠。 如晦取出来在案几上展开,“殿下,这是一套玄羽银甲制造的银针,坚韧不易损坏,又极容易入针。最重要的是,遇毒而不传毒,能护住行针之人。” 瑾王此刻总算有了些兴趣,放下笔,在并排四十枚针里拈起一支,玄羽银甲本就价值连城,这一根根针打磨得精巧,工法也是独到。 “你神兵府的手艺”瑾王问。 如晦见这人眉宇舒展了许多,也算是稍有欣慰,便回道,“这是我亲手做的”。 如晦在送礼一事上得了祁王不少真传。准备了美人,原是因为瑾王身边确实没什么体己之人伺候,又因为前几天与上官隼当堂抢人,坏了瑾王赴会的雅兴,想要补偿一番。送这幅银针,一来瑾王现下在为小梁王治病,如晦想着为了感谢瑾王的辛苦,略表表心意。二则前日在洛河清居醉酒,还拖累着瑾王把自己送回府里,必然也要诚心感谢一下才好。 如晦这道礼,送进了瑾王的心坎里,行医之人,总是爱好些稀世器具。 “王旭的那位娘子,我着人看管起来了,现下已近正午了,在这儿用了膳再去问话吧。”瑾王说完,如晦便恭敬允下了。 瑾王说罢便继续看着书,如晦没有多话,拿起茶盏喝了起来。若是无事,能在这飘渺出尘的景致里闲下来坐一坐,也实在惬意。“回头我也往绾宁园里种两棵梨树”,如晦暗自想着。 肃商不一会儿回来了,得知瑾王与虞大人一同用午膳,便命人备了两坛子洛神清酿。如晦一见到心头好,便顿时心生雀跃,绝然忘记了前几日早晨醒来的难受劲儿。 肃商正欲给瑾王和如晦满酒,瑾王抬头看了肃商一眼,肃商瞬间顿住了。“去,把酒撤了,换芡实汤来。” 眼见着,肃商把两坛酒带走了,如晦想着是在瑾王府饮食,便强忍下了满心的不舍得。 瑾王似是看出了那位的失落,夹了块梨花糕放在如晦盘中,“芡实固本,你多喝些”。 如晦已然是知道了,在饮酒这件事上,自己已经没什么好声名了。 第九章 朝堂争衡 疑心渐起 瑾王府的饭食很是称心,几道菜肴鲜美精致,点心清淡香醇,太适合如晦这两日饮酒过度的脾胃了。 用膳结束,稍稍与瑾王作别,肃商引着如晦与杜宁生出了梨园,几进院落,到了一个稍显隐蔽的厢房,这便是拘押着潋朵儿的地方。肃商应瑾王的指示也一同进了屋。 潋朵儿的神色有些默然,见了如晦倒是激动了几分。 “大人大人”,潋朵儿颤颤地呼喊了几声,凝噎着也说不出别的话,见到如晦一行人,就跪下了。 “起来说话。”如晦在堂中的椅子上坐下,看着眼前的人容颜很是憔悴,想必自从被上官隼带回去折磨了几天,到现在被拘押这儿,已然成了惊弓之鸟,女人见了都难忍怜惜。 “你陪伴王旭的时候,可知他与西境有什么往来”如晦问道。 “往日里王大人也只是来我这儿喝酒安歇,官中事从不与我多说。”潋朵儿回道。 “你是大龑人,想必会写母国字吧”如晦说罢,看着潋朵儿神情突然紧张了几分,回头示意了杜宁生。 只见,杜宁生随身拿出了笔墨纸张,在潋朵儿面前铺开了。 “写几个字我瞧瞧”,如晦眼神坚毅地盯着潋朵儿,看她十分犹疑,迟迟没有下笔。 如晦见状,接着说:“就写粮共计百二十车,充入国库,以备军用”。如晦话方说完,潋朵儿瞬间疆在哪儿,眼神惊惧,不知何为。 如晦看她这般,申斥道:“快写” 潋朵儿手抖得都快握不住笔了,一边做样准备落笔,一边不时地看了立在一旁默不作声地肃商。 肃商见着紧逼之下,怕是要生出什么事端,朝着潋朵儿吼了一声:“虞大人让你写,你便写,看我作甚” 潋朵儿此时已经失魂落魄,只得按如晦说的写下。写完,宁生便把纸张呈给了如晦。 “柔弱和美貌,向来是最好的伪装”,如晦看着潋朵儿亲写的这句话,与她截获的王旭送往大龑王都的密信,全然一人所出。 “王旭盗取西平府的军粮用度,卖给常年粮资匮乏的大龑,换得金银珠宝。若没有个懂得大龑书信文字,又能帮他传递信件的人,这买卖怎么做得成。”如晦说罢,把潋朵儿的字迹交给宁生收好,起身便准备离开了。 如晦望向肃商道:“方才的情形,还望大人通报给瑾王”。肃商怕是如晦察觉到了刚才潋朵儿的异常,只应声答应了,并没有多话。 如晦又说道:“这案子原本是大理寺的差事,如今已经是多番叨扰瑾王殿下了,人我便自己带回去了。”说罢,领着潋朵儿便出了门。 肃商送走了他们,便急急地回了梨园,把方才之事禀告了瑾王,“殿下,虞大人怕是已经生疑了”。 池慕云低垂着眼,此刻确实有些不安。虞如晦能拿到王旭通敌的手书,这事儿他并没有想到。王旭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大事,只怕她把这件事与陆知甲关联起来,那便不妥了。 如晦离开瑾王府,心中的重重犹疑难以纾解。那日瑾王强行把潋朵儿带回府,此刻想想也是很有意图。瑾王是知道王旭怎么倒卖军粮的,他既然知道为何还要等着她细细追查呢 “宁生”,如晦掀开轿帘说道,“小梁王的事,你要抓紧查清楚”。 把潋朵儿安顿在神兵府是如晦能想到最稳妥的方式了 如晦今日辗转良久,难以入眠。瑾王曾多次援手,在她心里多少生出了几分信任,可现下情形,如晦实在想不明白瑾王的意图。 “绝不能失了防范”,映照着床边摇曳的烛光,如晦微微叹了两声便入眠了。 次日一早,如晦代潋朵儿去了大理寺监牢,探视王旭。 王旭变成这副样子已经好几天了,本就癫狂了一阵,近日里直挺挺的躺着,也无法进食,因而看上去就是一副干瘪的皮囊,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怨魂。 潋朵儿见状,便不顾阻拦地扑了上去,失声痛哭起来。 虽然这二人露水情缘,各有所图,可这经年陪伴,也总是积累出了真情。 “大人,他还能活过来吗”潋朵儿梨花带雨,神情十分痛苦。 一旁的杜宁生回道:“不能了,你是大龑人,当知这赤羽寒的厉害”。 说罢,潋朵儿又是一阵心碎的惨恸。 移步东苑,潋朵儿跪在案前,娓娓道来。 “七年前,我因大龑战乱离开故土,一路逃到平川。那时的王大人正在平川巡视,救了我,将我带回了胤都,藏在洛河清居。给我银两,教我歌舞,长年陪伴。我知这辈子也进不去他的府邸, 可我就是愿意这般陪着他。”潋朵儿掩面抽泣了几声,很是让人动容。 接着说,“前年开始,大人与我说他找到了一个好门路,很有赚头。后来与我细说,才知道他打通了大龑镇抚使胡苏诚的关系,要偷偷给大龑卖粮食。大龑本就不易产粮,偷偷运了买过去,必是稳赚的。所以每每让我假装寄出家书,书信寄到我家后,镇抚使胡苏大人就会取走,书信里商定粮食过关的时间和关口。” “西平府的粮食,王旭怎么搞到的”如晦问道。 潋朵儿露出了为难之色:“这个,妾并不知道。” “前日在瑾王府,你与何人交谈过”如晦放下手中茶盏,问道。 潋朵儿神情微有异样,回道:“肃商大人问过话,事情来源妾都说了。” “没别的”如晦问道。 “没没有。”潋朵儿也知道,虞大人此时的过问,定是与昨日之事有关。 “你且暂居神兵府吧。”说罢,命人将她带了回去,只如晦一人坐在原处待了很久。 上官隼自上次洛河清居摆宴,就没了声息,想必是靖华殿里走水一事,给他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今日在延庆殿朝会,远远看着,上官隼一副打牌输了家产的样子,还没走近便直勾勾怒视着如晦。 瑾王今日来得早,正与陆相闲谈,如晦走过去独自站着。 长公主从后殿走过来,摊了摊衣袖坐下了。“众卿,今日何事要议”长公主话音刚落,上官隼便跳出来了。 “禀殿下,臣有事。大理寺掌殿使虞大人,在王旭一案中疏忽大意,致王大人未及审讯便在大理寺死了。臣要奏请殿下,降罪处置”上官隼言语铿锵,很是气愤。 “哦王旭死了”,长公主问道。 如晦正要回答,被上官隼抢了先,“王大人现下已经废了,跟个死人没什么两样” “虞卿,可有查到原因”长公主问道。 要不怎么说长公主手段高明。王旭的死是大理寺监事袁之涣引进的差役下的毒,袁之涣是长公主的人,事后咬死了只是识人不明。差役逃了,到现在都没找到,这桩事不正好结结实实成了如晦的罪过。 “回殿下,确是有人下毒,下毒之人还在追捕。”如晦心下很明了,不说出袁之涣这层缘故,也算是全了长公主的颜面,长公主自是也能放一马的。 上官隼见如晦只是轻轻带过,便又说道:“殿下,臣奉命察视王大人一案,王大人中毒后臣便找到了王大人的情好,想要过问一番,没成想瑾王与虞大人合谋,竟趁我酒醉把人带走了。”说罢,转向如晦道:“虞大人,你费了这么大心思把人抢走,可问出什么没有” 若此时把事情说明,潋朵儿参与军资贪污,必是要被拘押的,那如晦心中的疑惑怕是再也解不开了。 “问过了,这人只是被王旭豢养,其他毫不知情。”如晦应道。 如晦方才说罢,上官隼真真来了精神,“虞大人执掌大理寺,职事何其重大,如今除了阻挠我查案,毫无建树,若是力有不及,早些让贤吧” 如晦本是低头应话,听到这句顿时十分气恼,压着怒火回道:“上官大人与我论能力,我且问你,靖华殿何其神圣之地,你御林卫守卫之下居然失了火,可烧毁了些什么失火起因你可查清楚了” 如晦话语刚闭,长公主问道:“有此事” 上官隼像是被人点了死穴一般,气焰瞬间消弭了,向着长公主回道:“靖华殿年久失修,太过干燥,便不慎走水了。”上官隼抬起眼睑看了长公主愠怒不满的神情,接着道:“其他都算完好,只是收着先王物件的台阁烧毁了一些字画。” 上官隼这番吞吐,与刚才盛气凌人的样子判若两人。 长公主听罢,把手中的盏重重放在案上,呵斥道:“我多番与你说过,先王物品,涉及甚重,你御林卫那么多人,连个殿宇都看管不好吗” 上官隼被当堂斥责了一番,看着如晦的眼神更加狠绝了。长公主命其速速查清烧毁了些什么,而后众人又相继议了议其他事项,朝会便散去了。 朝会散去之后,如晦一人去了庆成殿,探望小梁王。 小梁王代启,本是这朝宇上下最至高无上之人,却年幼病痛,从未有一日像个普通人家的孩童享受过幼时乐趣。 如晦进了殿,放下给代启悄悄带来的一些宫外吃食,进了内殿,看见他正睡下了。代启也算是如晦看着长大的,虽有君臣之别,但在代启眼中,如晦就像自己的姐姐,像他在这世间唯一的亲人。 如晦走过去在榻前坐在,看着这个八岁的孩童。如晦早已记不起先王的样子了,但是每次看着代启,脑子里先王模糊的面孔总是清晰了几分。 不多时,代启便醒了,看着榻前坐着的如晦,还未全然睁开眼,便已经眉开眼笑。 “晦姐姐,你最近都没来看启儿,启儿方才还在想你。”代启睡眼惺忪,话语朦胧得说道。 “下臣这几日可忙了,不过是时常想着小殿下的。”如晦哄道。 说罢,代启便向如晦身前凑了凑,想是刚起身仍然有些疲乏,趴在了她的肩上闭起了眼。 瑾王在殿外,远远便听见了这二人的对话。瑾王每隔几日都需为代启诊脉看病,这会儿便来了。如晦看着瑾王进来,本想站起身施礼,不想代启紧紧抱着她的胳膊。 “小殿下,你今日可还咳嗽”瑾王问道。 代启微微睁开眼,道:“瑾王哥哥来了,启儿吃了药,从昨夜就好多了。” 如晦扶着代启坐正,瑾王便坐近为他把脉,让殿内的婢子伺候他服了药。 如晦看着池慕云从锦匣里拿出药,想着宁生之前说的蝉余一事,便有些不安。“蝉余一味,药性乖张,能治沉疴也能致大殇”,瑾王是日日为代启奉药之人,小殿下这一条命,可都由他把着。 池慕云与如晦一同从庆成殿出来,默不作声走了一段儿。如晦此刻心里有很多想要理清的疑惑,但却件件都不能被他察觉, “瑾王殿下”,如晦最终还是忍不住开了口,“我如今与殿下同在朝堂,殿下身系西平府,自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我只一条,若有一日,启儿遭了谋算,我纵使粉身碎骨,也定要讨还。” 说罢,如晦屈身行礼,转身径直而去。 第十章 蚀骨入身 王府赴会 哥哥入剑冢锻造已有数月了。神兵虞氏的剑冢制造的兵器不仅归入军中配置,在江湖中更是声名鼎绝。哥哥此次入剑冢,乃是为了锻造一把弓弩。 “大人”,成堇进到绾宁园内阁,见如晦正在描摹一副图画,十分入神。 如晦放下笔望向成堇,成堇接着说:“大人,我们的人追着那差役,追到平川与西境交结处,人就消失了。” 如晦听到这句,只觉得西境好似有一个有一块天幕一样,任何的线索到了这里便断得一干二净。从前陈乾道一事是这般,如今王旭案子关涉的人也是这般。“罢了,西境之地,让人盯着就行,不必太过招摇。” 成堇俯首后正准备离去,被如晦叫住:“明日哥哥出剑冢,你吩咐厨房备下席面,叮嘱他们做一道雪丝鹿肉,是哥哥最喜欢的。” 成堇离去后,如晦又提起了笔。从靖华殿拿出来的两幅画里,一幅是飘渺山水图,一副初春讲学图,都是十多年前胤都文人墨客最为时兴的画作手法。先王年幼时承教于当朝书画大宗秦易,就是那位因谋逆罪株连满门的秦国相之父。 “这幅画,还得让祁王也看一看。”正想到这儿,如晦忽然想起过不多几日便是老祁王的寿辰。祁王寿辰,当要备一份厚礼才行。 饭桌上,如晦叫了成堇一同落座。这些年来,在如晦和哥哥眼里,成堇早就成了家人。成堇多年来对哥哥的情意,虽未曾言表,如晦心中却也是非常清楚的。 哥哥守着剑冢这么多天,带回一把极为精巧的弓弩,他竟说是专门送给瑾王的。 “哥哥之前说过与瑾王早就相识,是何缘故”,这件事如晦早就想过问了。 怀恩停箸,端起手边的盏说道:“若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桩事,慕云本可与你我一样在胤都长大,然而在他两岁的时候便与池将军远走西境,在那常年风沙苦寒之地生活。不过短短十多年,池将军与他二人修堤引渠,铸城开市,重民生,兴教化,辽阔苍茫的西境,竟被治理成了富饶繁华之地。” 如晦听着很是不解,“这样看来,池将军带瑾王殿下远走的时候,哥哥与他都方才两岁” 怀恩眼神微有忧郁,接着说道:“慕云他少时有过不好的遭遇,身体被打进了一枚蚀骨刺”。 蚀骨刺,如晦早闻其名字,却从未见过这门器物。蚀骨刺是虞氏世传的神兵典籍中记载的兵器,这门兵器极为机巧诡谲,主身形似一柄短萧,触发之后会射出数十枚蚀骨刺,穿透肌肤血肉,直中筋骨。命中要害,必然是当场毙命,即使是躲过要害处,此物能穿透骨骼,刺体上遍是回旋状的细密针脉。既无法剔除,又为受刺之人带来终年疼痛,故名曰“蚀骨”。 “据说,他是逸仙老人最看重的弟子,怎的,这暗器逸仙老人也无法吗”如晦此时已然是无心饮食了,与瑾王相处也算有些时日了,她却不知还有这等事。 “少时就中了此物,能长大成人,没留下什么残损,不折损寿数,已经是回天之术了。”怀恩见大家都停下了筷子,便说道:“吃,边吃边说。” 如晦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问道:“他是因为想寻找解开蚀骨刺的法门,所以才与哥哥联络往来的” 怀恩回道:“是的。父亲刚过世的时候,他回过胤都,入府拜祭了父亲。”他想了想,便又说道:“我记得,那时你还年幼,又接连着太过伤心感染了风寒,祁王便把你接回王府将养了。” 对于这件事,如晦没有一点印象,原来是因为这个。 “先王崩后的这些年啊,他也总托我看顾池府家仆”,怀恩说完,看了看妹妹神情并不很轻松。瑾王此人,与府中的这多方机缘,她从来不曾留意过。 用膳将罢,怀恩正要离去,对如晦说了一句:“慕云他不应该是我们的敌人。” 如晦心想,怕是之前与瑾王之间并不很愉快的往来,成堇都告诉哥哥了吧。 祁王爷的寿辰,一向是隆重操办的,虽说赴宴的人大多是些达官显贵,府里准备的吃食和鼓乐都是宫中式样,但祁王很是用心的把胥香楼的酒水和乐师搬了过来。 今日祁王府热闹非常,如晦到的时候宾客已经到了大半。如晦到祁王面前,祁王正在与御史台新上任的中丞许大人说话,见如晦去了便迎出去:“晦儿,我都说了让你早些到,你怎么现在才来” 如晦示意着一起跟进来的下人,“王爷,这是我送您的贺礼,祝您呀,福寿齐天,岁岁今朝” 祁王听了这吉祥话,开怀而笑:“快给我看看,你给我带了什么礼”,祁王身边的家仆打开匣子,里边放着各色的锦盒。 如晦拿起盒子一一向祁王介绍到 :“这个呢,是助眠丹,睡前服下一颗,宁神安枕。这个呢,是香续丸,饮食之后吃一颗,能调适脾胃,不易积食。还有这个,是珍魄丸,若遇天晴下雨,您的腰疾犯了,服下一颗,止痛清淤,便不会酸痛不止了。” 祁王也是开了眼界,往日里如晦就爱送一些滋补保养品到府上,没想到今日寿辰,宾客无不是拿着稀世珍奇来的,她还是给带了这些丸药。便说道:“这个世界上,把丸药当寿礼往我这儿送的,怕只有你跟慕云两个人了吧。”说罢,仰笑不止。 宴会上,瑾王,郡王代襄与妹妹代姝,陆知甲与独女陆清瑶,如晦c上官隼皆坐于祁王近前,其他人依次落席。 上官隼虽并不与如晦坐得很近,眼睛却不住得往她那儿瞟,想是为了之前的事情还在忿忿。祁王深知着胤都公卿们对于洛神清酿的喜爱,便在府中备了好些,大家各自祝了几巡酒,相互之间宴饮一番。祁王好凤羽舞,舞曲回旋莞尔,舞女轻快曼妙,很是怡情。 陆知甲并没受王旭多少牵连,想必心中也是松快许多,十分卖好的与瑾王c如晦和上官隼对盏。 上官隼道:“陆相家风着实不俗,看看身边的陆小姐,雍容温婉,一看便是陆相与夫人悉心教导过的。” 陆知甲一向很是因为这个女儿感到满意,陆清瑶生的姿容姣好,举手投足气度很是不同,也唯有像今天一般的场合,才会带出来示人。 陆清瑶听了这话,并不言语,只是低头颔首,微微回礼。陆相倒是非常受用,回道:“小女往日养在府里,通些诗词音律,也曾请了先生教导,略知道些处事章法。” 上官隼有些微醉,兴致越发好了,接着又说:“我圣朝立国百年,论女子风华,有谁能比得上虞大人呢。” 看如晦丝毫不想搭理,上官隼举盏自饮了一杯,接着道:“可女儿家终究还是以嫁人生子,延绵家事为主,若是哪一日虞大人劳累厌倦了,就告诉我,我倾其所有,把你聘回府,哈哈哈哈哈哈哈” 世人都说饮酒误事,上官隼这一席醉语,不仅扫了陆相的颜面,又诋毁了神兵府。 祁王听见这话,也很是恼怒,忿忿说道:“上官大人怕是喝糊涂了,多进饮食,少些胡言乱语吧” 如晦此刻面色也是很难堪的,可对着一个酒醉之人,有什么好辩驳的,只是看了上官隼一眼,并不多言。 不多会儿,下座官员纷纷走上前来向祁王敬酒致贺,人声嘈杂,如晦便拿了一壶酒独自离去了。 第十一章 天降诏书 浮月展卷 立秋时节,是圣朝的天享日,在这一天,历代天子都会携皇室和权贵出皇城,赴豫山宗庙祭天,祈求福泽。 然而天享日的前三天,胤都皇城附近一夜之间流传着数百张盖着国玺的诏书,市井坊间竞相浏览: “妖妇窃国,势挟幼主。宠信奸佞,罔顾黎民。圣朝之内,尽可诛之。宗庙归位,可享太平。” 发生这等事,如晦深夜被长公主急召进宫,轿辇颠簸不止,她看着手里得到的一封诏书静静不语。 “国玺现世,这世间怕是再无安宁了。”如晦太过了解长公主代英,她是先王胞妹,皇室正宗,先王崩逝开始执掌社稷,壮年摄政保了圣朝这些年的太平,若说她一心祸国,太失公允。 跨到立秋,夜风渐凉,如晦裹了一层披风快步进殿,瑾王c陆相c上官隼都已经到了。上官隼执掌御林卫拱卫皇城,发生这件事,便是首当其冲该被问责的人。此时长公主半倚在正座上,痛声斥骂上官隼失察。 如晦进去之后并未打断他们,行过礼,宫人替她脱下披风,便默默站立在旁。长公主此刻极为恼怒,上官隼的腰都快弯得折了。 “你眼皮子底下,怎会发生这等事你不向来吹嘘皇城遍是你的耳目吗吾问你,这几百份诏书是谁写的是谁散出去的你可清楚了”长公主端起茶盏,狠狠摔在了上官隼身上。 上官隼见状,随即跪下,“殿下,下臣尽数派出了御林卫,挨家挨户的搜查就算把都城翻过来,下臣也定会搜到了殿下恕罪” 如晦听到此言,开口道:“不妥”。 长公主这才注意到如晦,“虞卿,有何不妥” 如晦回道:“殿下,诏书能在一夜之间传遍皇城市井都未能被察觉,可见必是密谋许久,非寻常叛逆之人能够办到。”如晦犹豫了片刻,接着道:“而且此诏书上,盖着先王印玺,如今国玺流失在外,此事万不可太过张扬。” 长公主听罢,对着上官隼命道:“去把你的人都收回来,收缴还流传在外的诏书,寻几个乱民抓起来,先安定局面。” 陆相俯身道:“虞大人言之有理,殿下切不可太过忧心伤神。几纸妖言而已,并不足为惧。过几日的天享日,才是头等大事。” 长公主听了陆相之言,语重心长说道:“人言可畏,诛心便可诛命”。 遍看胤都,能有如此手笔的人,少之又少,对于能在都城能操纵这件事的人,如晦心中有些数。但有一人,是她从来不曾注意到的。国玺踪迹一事,陆相之女陆清瑶知晓,而且知道得很可能远比如晦自己都多。 瑾王说道:“殿下,诏书上的话不足为惧,今日梁王殿下病痛渐愈,若由他带领皇亲和百官祭天,昭彰正统,那殿下窃国之言语,便不攻自破了。” 如晦看了瑾王一眼,见他面色淡然,言语倒很是笃定。 自长公主摄政,领百官祭祀之事都是她亲历亲为,梁王总是病痛,不曾亲自到场。瑾王这一言,虽是为了平息诏书之乱,长公主本就多疑,怕也听出了几分劝谏她放权之意。 须臾后,长公主不置可否,坐而不语,只望着摇曳斑驳的烛光。八年执政,她对这泱泱圣朝,有权欲,更有悲悯。如晦此刻,看着座上那个人,脂粉难以掩去的纹路,和鬓旁渐起的斑白,竟是让人这般的不忍。 “殿下”,如晦道:“瑾王所言,也无不可。当前最重要的,是国玺。” 如晦说完,陆相与上官隼一并附议。 离开昭华殿之时,黎明将至。长公主把清查和收缴诏书的事仍按惯例交给了御林卫。 如晦与瑾王一同出来,深夜议事,本有些疲惫。走到昭华殿外边的亭台,一抬眼,连绵的夜色接着天际,天上还布着星,天际一摸明亮的晨光好似解开了沉沉夜色,洒出一抹滟滟的光,照得胤都深沉浩荡。 “瑾王殿下为何此时提及梁王殿下亲政一事”如晦问道。 池慕云驻足,沉默半刻道:“诏书一事,恐还有后续,若此刻不安定民心,祸起之日当在不远。” “殿下”,如晦接着说道:“明日可有时间与我一同去祁王府上,我有些事要与两位王爷相商。” “是我与你第一次见,你从靖华府拿出来的宝贝”瑾王半展笑颜得问道。 如晦答:“是”。 从靖华府带回的两幅画,怕是此时唯一能与国玺和先王遗诏相关联的东西了。 祁王府,浮月香榭,两幅画卷缓缓再案上展开,仿佛展开了若干年前尘封至今的记忆。 一幅是飘渺山水图,笔锋苍劲,着墨雄浑,天然旷达,群山远峰之下坐卧 这一处边陲桃源。 一副初春讲学图,在一方亭台之中,四个学子围坐着,其中一个梳着一个小小的发髻,似是一名女徒。中间坐着的,是一个儒雅从容c仪态威严的老先生,正在侃侃讲授。画上提了一句:“花弥重楼玉生香”,乃先王亲笔。 如晦展开画卷,与祁王讲了得到这两幅画的一些缘故,回头看祁王,老王爷站在那儿,身形佝偻着,紧紧盯着这两幅画,眼眶渐湿。仿佛被拉进了回忆之中,久久不能自拔。 看到这般情景,如晦便不出声了,祁王他果真识得这两幅画。 许久后,祁王从画卷中缓了过来,大约是觉得有些失了仪容,轻轻拭去眼角的湿润,整理了衣袖,便坐下了。 “慕云,如晦,你们也坐。”祁王端起身边的茶盏,压了压方才的情动。 “今日把画呈给两位王爷,是因为一些缘故。”如晦走过去拿起飘渺山水图,说道:“这一副画的是西疆,当年家父与池朔将军为先王奔袭西境御敌,先王也曾前往督战。之后据说战事了结之后,先王在边陲之地择了一处隐秘所在修了一处桃源。此幅画中便是那处所在。” 如晦放下上水图,拿起了另一幅,望向祁王说道:“王爷,你可愿给我们讲讲另一幅。” 祁王神情深沉,说道:“晦儿,你手中那幅画得是先王兄,还有你们的父辈。” 三十多年前,先王未到加冠之年,先王之父景帝代乾开创了圣朝百年盛世,史称“嘉元之治”。景帝宽仁,不崇兵戈,轻徭薄赋,使民休息。一时间圣朝仓储丰沛,黎民安乐。朝堂上更是君臣合契,治道昌隆。景帝重教化,于教导皇子这件事上更是如此。当时景帝有三子一女,最为宠爱大皇子代堃与长公主代英,二人是温兆皇后嫡出,一生下来便是尊容无上。景帝为了让储君多受教导,便以国礼延请当世学宗俞善为代堃讲学,代堃与当朝世家之子秦阕c池朔与虞敏三人最为要好,便总是请他们一同听学。 祁王望着如瑾王和如晦说道:“这画中坐在正中的,就是俞善,那团坐着的,便是先宰相秦阕c先西平府将军池朔和晦儿你的父亲虞敏。” 瑾王全程稳坐着,听着祁王哽噎地讲述,神情很是凝重。 待祁王讲完,如晦顿然湿了眼眸,诺诺道:“王爷,这里哪位是是家父” 祁王看着如晦,感怀她年幼丧父,内心便隐痛不止。指了指画中一人道:“你父虞敏,身形挺拔,却天生骨瘦,这个瘦削的少年便是他了。” 如晦幼年便失去了父亲,再能得见父亲少年时的样子,此刻便只剩下了伤感悲怆。 祁王说罢,把瑾王叫了过来,指着画中一人道:“慕云,这个是秦阕。坐在最右边的,是池朔了。” 瑾王站立着,只盯着图画中的人,依旧不言。 如晦问道:“王爷,图中这个女子是谁呢” 未等祁王开口,池慕云缓缓道:“她叫谢羽然。” 第十二章 豫山遇刺 命悬流云 儿时听过的很多传说里,有一位威权盖世的成献将军,成献将军谢襄领王命征战四方,在景帝时开拓了西境千里疆土,筑城修路,选任贤才,所到之地尽是王土。 随后,局势初定,景帝派了王弟代衍驻守西境,之后的若干年里,西境倍沐成献将军余威,一向局势平稳。成献将军谢襄领回朝之后,没过几年因为旧疾复发便缠绵病榻,不久就病故了。景帝崩逝之后,西境三个小国相继进犯,由池朔领西平王府镇守,延续了成献将军时代的治世之风。 前有开辟之功,后有奠基之能。 而这幅春日学子图里,一小女子穿着一袭浅黄衣裙,佩着个连城诀,梳着简单发髻,正似懂非懂听着先生讲学,那就是成献将军谢襄唯一的女儿,谢羽然。 谢襄膝下两子一女,谢羽然的两个哥哥自年少跟着父亲征伐西境,先后战死,而谢羽然天生体弱,留在胤都细心教养。景帝与温兆皇后念及谢襄举家征西的功业,将谢羽然收为义女,一应用度尊容,与嫡公主无二。 羽然年方十七,由刚登基一年的先王将她赐婚与秦阙,举天下恩荣,送嫁国相府。 当瑾王说出那个名字,如晦看着这幅画,仿佛瞬间梦回前朝,好像置身于画中那个春日的和风煦日中,听着老先生缓缓讲解着经史中的故事和微言大义,看着这少年青葱面容,款款笑颜。 祁王满眼伤感,“你们的父辈奠定了我朝基业,年少建功,匡扶正统。若将来一日,国有大难,你们必要保住这先辈用命换来的太平。” 瑾王与如晦,听到祁王爷涕泪之言,均拱手长揖。 片刻后,池慕云念道:“花弥重楼玉生香,题字中藏一玺字,这幅画与国玺想必是有关联的。”国玺遗失八年,倒是不曾引起动荡,而今妖书现世,国玺一事便不那么简单了。 祁王道:“如今与这幅画有关的人都已故去,先帝是何用意就不得而知了。” 如晦思忖了一会儿,陆清瑶之事太过蹊跷,不知祁王知不知道其中一二缘故。“祁王爷寿宴当日,我离席之后陆相之女陆清瑶曾单独找过我,她也知道这句题字。此事我费解多日了,陆清瑶怎会见过这幅画” 祁王同样神色十分诧异,说道:“陆家女向来深居闺阁,甚少露面,怎么会上前与你说国玺之事” 如晦因此是隐隐不安了许久,陆相追随长公主多年,若是陆相知晓,长公主必然知晓,但如晦是清楚的,这幅画的事,长公主并不知道。 如晦说道:“陆相这些年权势滔天,有心国玺之事倒也不奇怪。只是陆清瑶此番做法,于我有胁迫威慑之意,看起来却并不像受了陆相指示”。 瑾王沉默良久,看着祁王和如晦都非常疑惑,摇了摇手中的茶盏说道:“这陆家女,有一半外族血统,她的母亲并非圣朝人。” 近些日,与如晦而言,最为劳心的事情并非是突然冒出来的陆清瑶,而是惹得朝廷动荡不安的妖书。上官隼带人收尽民间妖书,但却控制不了文人墨客c街头巷尾的议论,妖书之事尚未有眉目,天享日转眼到来。 天享日大典,一切依循祖宗遗制,由礼部和内务省一同筹备。这一日自朝堂到民间皆奉为国之大典。长公主还是听进了瑾王的谏议,今年的祭天由代启领皇室贵胄和朝廷百官进行,长公主以摄政公主仪制位列储君之后。 豫山苍茫,旌鼓磅礴,敬天法祖,方得长久。 看着小梁王如今身着储君服制,恭敬庄重,俨然已经有了几分天子气度。带着百官敬香叩拜,供奉祭品,跪读祝文,一应仪式,款款有态。 长公主今日虽然不动神色,但她心中的惶恐如晦怎会不知呢。 祭天礼制过半,礼官为诸位皇室贵胄和重臣满酒,诸臣献酒,鞠躬拜兴。而后代启泰居正中,面向群臣和参礼的百姓,受众人俯首参拜。 刹时,一声萧瑟犀利的弓鸣之声穿透空气,在诺诺鼓乐声中格外清冽。此刻,瑾王几乎与如晦同时起身,从百米之外的人群里射出的箭直指代启,瑾王飞身上前,在离小梁王近身的距离用手紧紧握住了箭身。瑾王站定一看,箭的那一头已经深深插入了如晦的身体。 待如晦听见弓鸣之声,仓惶起身过去想去推开代启,可是眼见已经太迟了。当如晦挡在代启身前的那一刻,锋利的箭插入胸口,鲜血瞬间侵染了她的衣服,模糊的眼里只留下了瑾王惊惧的面色,眼前的远山慢慢地如烈火焚尽一般掩入黑色之中。 如晦突然委地倒下,池慕云赶紧把她拖住,在她衣服上印出了一个血印。这时池慕云方才感受到掌心已经被箭羽划出深深的血痕迹。 一时间,所有人尽皆慌 乱不堪,纷纷鼠窜。长公主届时也受了惊吓,被上官隼和侍人死死挡在身后。御林卫和驻军纷纷把祭台围了起来,在亲贵之前筑起了人墙。片刻混乱后,长公主定了心神,把上官隼一把推开,稍稍正了正衣襟,走上前去。 池慕云见如晦伤口流血不止,想要给她喂下一颗药护住元气,可任由怎么喂,都会被口中溢出的鲜血挡回来。无奈之下,池慕云只好封住了她的血脉,将她抱起匆匆去寻车辇。 长公主见如晦重伤,代启也是面目苍白,被吓掉了魂魄。走上前去一把扶起了代启,小声道:“启儿,豫山这方祭台上,有我圣朝列代先王的英魂,他们都在天上看着我们。” 代启听了这番话,神色稍稍安定。现下局势稍稍得到了控制,长公主面向众人大声道:“诸位,今日竟有宵小之辈坏我祭典,辱我先王,此等行径,视如国仇着,御林卫统领上官隼,随行驻军参将裘锡全,悉数盘查今日在场之人,一个也不能错漏” 一番喧闹之后,鸟群飞出丛林,山宇又重归了沉寂。 瑾王的车架疾驰回城,尾随骑行的人马紧跟其后。肃商先行快马回府,车内池慕云奋力地为如晦止血,跟着一旁侍候的成堇已经哭了一路了。 池慕云对成堇说道:“血已经止住了,让车马稍稍慢点,不可太颠簸”,尔后,成堇便命车队减了速度。 成堇见如晦面无血色,已失了大半意识,气若游丝,甚是紧张。问道:“殿下,还不能拔箭吗” 瑾王摇了摇头,眼光却始终盯着这支箭,“这支箭险些伤了她的心脉,再深半寸,便无力回天了。” 成堇此刻也方才冷静下来看了看这支箭,箭身镌刻的图纹侵染着殷红的血渍。“殿下,这箭” “怎么了”池慕云问道。 成堇有些不确信地回道:“这箭好像是我们府上锻造专供军中使用的流云尺”。 第十三章 以命相托 长夜转还 待瑾王将已经陷入昏厥的如晦抱回梨园的内阁,把她安置在榻上的那一刻,他才稍稍放松了心神,瑾王的衣袍也被浸染了半身殷红,双手和面颊上都沾染着血色。 肃商在车马之前疾驰回府,应瑾王嘱咐准备好了一切。随侍的人准备好了衣物,热水棉帕,汤药也已经在炉上炖着了。 成堇一边抽泣,一边坐在榻尾抚着如晦的腿,看着如晦气息微弱c容颜苍白,好似不久便会凋零枯萎一般。 瑾王稍稍站直身形,舒展了一下双肩,说道:“成堇,你且先去,这里有我。” 待成堇不安地离去,池慕云便进了里间寝殿换了一身简服,洗去了身上的血渍。 待池慕云出来,穿着一身皎白衣衫,束着袖口,此时的医家风貌果然与往日穿着朝服的瑾王殿下很是不同。他吩咐随侍降下了锦帘,在四周围了几个炭盆,把已经翻滚开来的几罐汤药也端了进来。 池慕云招手叫过来两个女医官,看上去都是年岁较长的,手法极为稳重。其中一位走过去便坐到如晦身畔,缓缓将她的上半身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另一位慢慢地褪去如晦身上的衣袍,鲜血凝结的地方,用剪刀小心地剪开。 箭依然深深插在胸口,池慕云在途中为她在伤口敷上了止血药,还用帕子稳固了伤口,防止车架颠簸,箭头入里。 待两个医官稍稍清理了一下如晦周身,脱去了外袍和鞋袜,摊开一方薄薄的被子盖在她身上。 池慕云把方才凉了凉的药端了过来,坐在了榻边。如晦依旧靠着,头发褪去钗环随意散落一片。池慕云吹了吹药,把药碗递给了女医官,空出左手拖住了如晦的脖子,让她的头微微仰着,然后用一柄小勺子舀了汤药,送入了她口中。 如晦已然没了神智,每一勺药都喂地谨慎又艰难,过了一会儿,一碗汤药见了底,她们安置了如晦慢慢躺平了下来。 池慕云把如晦身上的被子提了提,吩咐道:“过会儿我便要为她取箭,都出去,我叫了再进来。” 此时的内阁里,充满了血腥和药香,炭火温暖了殿阁,池慕云面对榻上的人坐着,手边放着热水,干净的帕子,器械和药物。他正在脑子里想着如何取箭,榻上的人居然苏醒了。 如晦的头晃了一下,手指抓了抓身上的被子,池慕云见状赶紧上前按住了她,轻声唤道:“你醒了” 如晦想要睁眼,却怎么也睁不开,半张着眸子,刚刚恢复了点意识便被巨大的疼痛包围。她喘了口气,气息微弱地喃喃道:“我是不是要死了” 池慕云坐在榻边,俯身轻声道:“有我在,不会。” 如晦突然神情急躁了几分,问道:“启儿无事吧” 池慕云拾起手边的帕子,给她擦了擦头上的汗珠,回道:“梁王殿下很平安,现下与长公主都已经被护送回宫了”。 如晦稍稍平息了一下,瞥了眼插在胸口的箭,略有调侃之意地说道:“没想到,我竟被自己的箭伤了”。 若是此刻受伤的不是她自己,而是战时阵前的敌军,她一定是很欣慰的。 两年前她亲手做出了流云尺,在西北战事最为艰难的时候向军中捐出了十万之数,流云尺与其他箭支不同,箭头有刺羽,能致人重伤,还难以取箭医治。这批流云尺被日夜兼程地运到西北,一时间战力大增,士气也愈盛,不到两个月的时间,边将敌军赶出了西北边境,重驻了边防要塞。 池慕云见如晦此刻安定了几分,说道:“这支箭插地很深,恐你心脉也受了损伤。我不能强行拔箭,只能用刀细细把它取出来。” 如晦听着,也知道这一遭只怕难以轻易混过去了。她抬眼看了看池慕云,此刻倒是觉得他亲切温和了许多。说道:“瑾王殿下,此番若我过不去了,请你一定要替我看顾启儿,他还那么小。” 池慕云虽是看着如晦这副样子,很是不忍,又觉得她这番“临终托付”有些蠢蠢的。微微笑了一下道:“好”。 “还有”,如晦又想到了此前让杜宁生暗自查探小梁王药饮的事情,说道:“启儿的病,我总也放心不下,殿下是为他医治的人,他的性命都在你手里。” 池慕云知道,终究如晦对他的怀疑从未消弭过,想了片刻说道:“蝉余一味药,是解药也是毒药。病痛对于人来说,是折磨,也是掩护。” 如晦站着池慕云目光灼灼,神情却严肃起来,想必此前对他的疑忌,他心里该是清楚的。 片刻的对话过后,体力又减损了很多,渐渐的,伤口的疼痛又剧烈了起来,如晦喘着气,视线逐渐开始模糊了。池慕云见状拿出一颗丹药,喂进如晦嘴里。在她耳边 说道:“你咽下去,这是定神丹,吃了就会安稳地睡过去,等你醒了便不疼了。” 夜以深沉,梨园的灯火依然通明,虞怀恩闻讯早早就赶来了,与成堇一道等在梨园里。 梨园传来两声飘渺的鹿鸣,是瑾王养着园里的两只白鹿。此刻天空依旧布满了星辰,成堇站在怀恩身旁,看着他强忍着焦急的样子,侧过身去为他掩了掩披肩,轻抚着他的臂膀。说道:“大人,您别担心,瑾王殿下医术盖世,无人能出其右,定会把小姐治好的。” 虞怀恩低沉着声音问道:“流云尺是供给军中的,怎么会被人用来行刺” 成堇说道:“已经去查了,自两年前西北战事之后,神兵府分批给过西北驻军弓箭,数量巨大,要细查需要些时间。” 虞怀恩很清楚,若是豫山祭典上,代启真的死在流云尺下,神兵府纵使世代功勋也脱不了干系。行刺之人,既想要刺杀储君,又打算把神兵府也一同搭进去。 片刻后,内阁的门打开了,池慕云走了出来。初秋夜凉,回身便又把门关上了。 虞怀恩速速走了上了,“慕云兄,晦儿怎样了” 池慕云已然十分疲累了,说道:“勿要担心,箭取出来了,伤口已经缝合了。” 虞怀恩听了这话,久久悬着的心稍微安定了些,便准备进阁内看一看,被池慕云拦下了。池慕云接着说道:“此次遇刺,她损伤极大,虽说此刻已经性命无碍了,但却要稳妥看顾,现下夜深了,先别进去了。” 池慕云安排了虞怀恩一众在瑾王府下榻安歇,便领着两个女医官进了阁内。 如晦此刻十分安稳的躺着,身上的箭已经取出,伤口也已经缝合包扎好了。静静躺着那儿,就像睡着了一般。池慕云招手道:“给她换一身衣物,清一下身上的血渍,一定要仔细些,不要碰到伤口。”然后,看了看身后桌子上一排正熬着的各色汤药,道:“你们两个盯着点,熬好了去里间叫我。” 说完,看了一眼如晦,便想着里间去了。 回到里间的寝殿,瑾王突然觉得浑身酸痛疲惫,自豫山回来到现在,他便一直绷着精神,提着心气,半点都不敢松快。 这会儿也算是稍得安定,肃商为他准备了热水,沐浴之后饮了盏羹,瑾王便着衣躺下了。 夜里,瑾王起身亲手喂了几次药,又写了方子吩咐医官煎药,没等睡多久,天就大亮了。 清晨,虞怀恩与成堇便早早起身在梨园等着,如晦伤重一直都没有苏醒过来,瑾王让他二人进去看了看。虞怀恩见往日里总是活灵活现的妹妹此刻气若游丝直直地躺着,便很是揪心。 虞怀恩并不敢碰到妹妹,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弄伤了她,手颤抖着抚了抚妹妹的额头,触手冰凉。“慕云兄,晦儿何时能醒过来” 池慕云回道:“如晦此番伤了内里,又失了很多血,需要耐心将养一些时日才行。” 虞怀恩见内阁里医官和器具一应俱全,说道:“我本是准备接晦儿回府养着,可现下她伤重至此,放在这儿由你看顾我才能放下心。还请慕云兄替我费心照料些时日,有何差遣都可告诉我。” 池慕云倒也并不打算让如晦轻易挪动,便直接应下了,“我会照顾她的,待她恢复一些再回府吧。” 这些时日,池慕云白日里把公务也都搬进了梨园,夜里和衣而眠,总也不敢睡得很沉。在短暂的梦境里,他总是梦到豫山上流云尺射过来的那一瞬,有时梦见自己没有抓住箭,箭射穿了如晦的身体。又或是,梦见自己握着箭,亲手插进了如晦的心间。梦境那么虚无恍惚,但总也能让他忽然惊醒过来。 在第三日的夜里,瑾王拿了本书刚想翻一翻,医官便到了帘外,奏道:“殿下,虞大人醒了。” 待瑾王过去,见如晦已经坐起来了,打着座,想要调整一下气息。 池慕云走过去在榻边坐下,如晦看着他没说话,眼神稍稍有些凝滞。 “你可还疼”池慕云问道。 如晦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感觉好多了”,说罢,便一直望着池慕云,总觉得此刻眼前的人,好像既陌生又熟悉。 池慕云拿过一件外袍,给如晦披上,说道:“没想到你这深更半夜醒了,你可饿了”说罢,不等如晦回答,便吩咐了人去端吃的。 如晦往后靠了靠,手臂轻轻一动,便扯得伤口一痛。瑾王见状起身倒了了一碗刚熬出来的药,“你不要乱动,这药是保养气力的,喝了渐渐地就不会觉得虚透了。” 瑾王正欲如同这几日一样给如晦喂药,却看着如晦一幅很是犹疑地神情。瑾王见了,不禁笑语道:“自打我从豫山把你带回来,你进的每一口药可都是我喂进去的。你还怕我毒害你不成” 如晦听罢,便缓缓张嘴喝下,药饮的苦涩倒也没有那么难忍。喝罢药,如晦又吃了一盏羹汤,脸上才稍稍现了些好气色。 瑾王看如晦能吃下些东西,心里很安定了许多。 “流云尺果真是好箭,之前大龑和北渝犯境,幸而用了神兵府的兵器,西平府才能在他们获得增援之前来了一场速胜。我已经着人去查了,军中兵器流出,应该是能寻得一些蛛丝马迹的。”瑾王说道。 如晦对此也甚是疑惑,叹了口气,说道:“若是流云尺真的伤了梁王殿下,恐怕神兵府也很难脱去嫌疑了。祭天大典,守备重重,想要一击弑杀储君并不是易事,刺客会不会是冲着神兵府来的” 瑾王看着眼前这个虚弱单薄的人,刚出入了生死,又深陷漩涡之中,便不由得不安了起来,说道:“你且不想这些,流云尺出自什么地方,我会去细细查,你放心养着。” “瑾王殿下”,如晦忽地坐起来靠近了一些,不经意地伸手想要去探池慕云的鬓发,“殿下,你怎的生了白发” 第十四章 虞府陷落 瑾王相护 初秋夜长,内阁之中,烛光缱绻。池慕云怔了一下,说道:“许是自归朝以来不太习惯,总也睡不好。” 如晦看着他确实满脸倦容,说道:“胤都湿润,时节有变更是阴晴不定,可是蚀骨刺时常作痛的缘故” 池慕云轻笑了一下,并未回答。只说道:“你这伤一时半会儿还不能轻易挪动,这些时日就在这儿养着,你要多歇息。”说罢,医官上前扶着如晦慢慢躺下,又替她盖好了被子。池慕云站起身来,叮嘱了医官几句,便回了寝殿之中。 在之后的几日里,如晦整日里便是吃药和睡觉两件事。瑾王一直都未离开王府,但无论是审阅西境边事的奏报,还是处理朝中事务,也都在梨园。 自豫山行刺之后,朝中异动不止。先是上官隼因妖书一事情处置不当和豫山护驾不力被御史台弹劾,长公主降下诏谕夺了他的御林卫统领一职,贬为王都守军参将,罚没了数万家财充公。御林卫统领一权暂时收归了陆丞相,而后陆知甲便在南城皇庄里发现了大量的行刺弓弩,而南城皇庄,是自虞敏还在世时就御赐给了神兵府的。 陆知甲很是迅速地从长公主那儿拿到了让兵部暂时接管神兵府的旨意,虞怀恩已经被监禁府内。在如晦养在瑾王梨园的这几日里,神兵府正处于泥沼之中。 对于这几日的变故,池慕云全然是知晓的。陆知甲往日里圆滑世故,这时候却老辣了起来,在如晦伤重的这几日,陆续派人传召她,全然一副要一举制住神兵府的势头。 “王爷”,肃商匆匆走到池慕云跟前,俯身道:“陆相的人又来了,要带虞大人走。” 池慕云此刻心里很是清楚,要削弱神兵府是长公主与陆相早就存在心里的事,自行刺的流云尺射出去的那一刻,无论是制造兵器的神兵府,还是接到兵器的西北驻军,便都成了这背后谋算之人的靶子。而这一次,他们对准的是神兵府。 “让他带给陆相一句话,虞大人护驾伤重,人是不可能让他带走的,别再来了。”陆知甲的逼迫并不难应付,让池慕云为难的是,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能让内阁里躺着的人知道半分。 肃商应了一声,又说道:“殿下,在祭礼时,明明众人都看见是虞大人护驾,为何长公主还要疑心是神兵府妄图行刺” 池慕云轻叹了一声,道:“这场刺杀,无论是储君毙命与否,箭射出去的那一刻,神兵府就注定要遭难,只不过碰巧挡上去的是她而已。”他思忖片刻,接着吩咐道:“近日多多留意边境,有什么异常往来速来禀我。” 也是,在神兵府的皇庄里发现了行刺兵器,这胤都,兵甲管制十分严苛,除了神兵府谁能筹备这么多利器。即使是往日里对如晦多方依仗的长公主,又怎能放着谋反重罪视而不见呢而对妄图诬陷神兵府的人来说,无论是代启当场死了,还是如当时般被人救下来,任何一种结果都是无碍的。 听罢,肃商便匆匆去了。陆知甲先后派人走了六趟,连瑾王府的门都没进去。肃商看着门前等着的陆相府人,说道:“虞大人救了梁王殿下,现在正在府内调养,回去告诉陆国相一声,瑾王府要留下的人,谁也带不走。” 瑾王府的梨园偌大,但却修建在王府最幽深的地方,极为静谧安宁,故而瑾王居处也安置在了这里。如晦近日也是男的清闲,深居此处,整日里就是听从瑾王和医官的吩咐药饮休息,已经许久没有出过内阁的门了。 这日清晨醒得比往常稍稍早了些,她便自己慢慢穿上了衣服,稍微整理了头发,走了出去。清晨的梨园,湖上烟尘飘渺朦胧,温润清冷的空气里混着清甜的梨香,顿时让人心情疏解了很多。而此番她并非是没有目的的,这几日夜里总能听见梨园的鹿鸣,她早想去看看了。 沿着梨园深处的小径走进去,通向了两个藏书楼阁,再往里便是一方十分开阔的园子。刚开始恢复,身体依旧虚透,每走几步都要缓一缓才行。相传说白鹿是天界使者,来到人间镇压灾异,祛除病害。这呦呦鸣叫,远远地听着很是空灵。 绕过了假山旁边修建的栈道,如晦抬头一看,两只白鹿闲庭散步一般在树下觅食,时而依偎着脖颈,时而相互追逐一番。此时晨光从天际渗出,照耀着树木c花丛和草地,甚是璀璨光明。“若是人逝去之后真的有极乐归处,那想必就是这般风景吧。”如晦真想着,身上被披上了一件外袍。转过头,是池慕云。 “看来你是大好了,一个人居然走了这么远。”瑾王假意责备的说道。 如晦自知违背了此前的叮嘱,便有些心虚,道:“躺了太久了,今日早期觉得精神了很多,便自己出来了。殿下府里有这样的好地方,居然也没请我来看看。” 池慕云笑语道: “你这番死里逃生,有什么心愿也该当满足你的。若是喜欢这两只白鹿,我送与你便是了。只是他们并不好养活,只食药草,饮山泉。” 边说着,池慕云伸手搀着了她,如晦自觉是好了很多的,但一看还是比寻常康健无事的时候虚弱恍惚。 如晦展了笑颜,又看见鹿园的旁边好似还有一个院落,便嚷着要去看看:“殿下,您园子修得是真不错,今日反正都到这儿了,您带我进去看看吧。” 池慕云看着如晦一脸期待和好奇,心下却很是为难。说道:“这里以后再看吧,你要喝药了。” 如晦并未坚持,毕竟是瑾王府,自己随便进了这园子已经是很莽撞了。瑾王搀着如晦原路回了内阁,去的时候心情很是开阔舒朗,便也能坚持,回来的路上才察觉到伤口很痛,一走一颠簸,无奈瑾王只得又亲自把她抱了回来。待回了内阁,如晦喝了药与池慕云一同用了早膳,便又被他叮嘱着睡下了。 晌午时分,瑾王正在梨园的湖边亭阁给如晦制药,一王府家仆从外边进来递给了肃商一封密函。 “什么消息”瑾王问道。 “陆相派人去了大龑,把胡苏诚带入边境了,此刻人马已经到了平川地界。”肃商道。 听到消息,池慕云忽地停了手中的事,盯了肃商片刻。 肃商接着说道:“王爷,胡苏诚是大龑镇抚使,此前与王旭偷偷往大龑运军粮的就是他,他怎么还敢来胤都” 池慕云顿时面色愠怒,命道:“你速速传信到西平府,吩咐李弼,秘密去大龑把胡苏诚的家眷妻儿带回来,拘押在西平府。让他小心办事,不可让人察觉了。” 第十五章 谋逆之争 风波渐平 胤都风波日嚣,自从陆相令兵部尚书徐进义进驻神兵府,抄检便一日没停过。徐进义与当日因贪墨被收押大理寺监狱的御史中丞王旭都是陆知甲门生,还都迎娶了淳国公府的孟氏女儿,不可谓不亲近。虽然王旭贪墨的事情败露之后,这位徐大人躲得远远的,但这遭得了圣谕入神兵府调查,也难免生出了一雪往日仇怨的心思。 在抄检神兵府的第六天,徐进义依旧一无所获,他不免有些焦急了,因为这般进度实在无法完成陆相的授意。眼下虞如晦重伤不起,虞怀恩精通造器之法,身上可是一点功夫都没有,神兵府上的府兵门客也都一应听从虞怀恩吩咐老老实实接受兵部调查,于是乎,徐进义心生一策,大半夜叫人把虞怀恩带进兵部内府拘押了起来。 虞怀恩到底是世家出身,着了整齐行装,步态款款地就去了,也不叫护卫抵抗。瑾王派到神兵府的人见神兵府不抵抗,也就放了兵部的人出去。 瑾王府外,风波不断,梨园之内,太平安然。在梨园又养了几日,一如往常地听从池慕云和医官的吩咐,如晦虽伤口未愈,但气力恢复了不少,晨起还在湖边练了一套身法,松松筋骨。 与往日不同的是,今日从她晨起,便没见到瑾王。 清晨天刚露白,陆相的轿辇和仪仗便到了瑾王府门外,陆相拿了长公主谕令,亲自来请如晦了。毕竟流云尺是虞如晦所铸,是最脱不了干系的人。瑾王这次并没打算随意打发了陆知甲,他只身出府,随陆相进宫去了。 待到陆相与瑾王赶到,延庆殿里已经十分热闹了,长公主垂帘在上,代启端坐在正中,群臣站立在殿下交头接耳,只等陆相带人来了。 “禀梁王殿下,禀长公主殿下,虞大人依然是避而不见,是瑾王殿下随臣来了。”陆相一脸不满的神色,语气倒是假意恭敬。 代启正想张嘴询问一二,长公主先开了口:“哦虞卿的伤势如此之重吗” 瑾王拱手道:“虞大人为护圣驾,伤及心脉,一时半会儿不宜挪动,臣便留她安养一些时日。” “不宜挪动是她不能挪动,还是你瑾王殿下不让她动”陆知甲今日咄咄逼人的语气,倒是半分也见不到往日的亲善面目了。 瑾王并不回应陆知甲,只对着长公主说道:“臣确是有心留虞大人在府里养伤,豫山救驾,虞大人的忠勇诸位都亲眼所见,陆丞相又为何非要在她重伤之际频频惊扰呢。” 陆知甲听到这话,瞬间更为发怒了:“忠勇此番行刺,便是他神兵府一手安排的,什么忠勇,做戏给世人看罢了” 此言一出,殿内沸然。 长公主即刻说道:“陆相,虞家世代忠良,你该慎言。”而后回转思索片刻,又道:“刺杀谋逆可是重罪,你若无实证,不可随口胡言” 瑾王看着这殿内的两个人,一唱一和,怕是早就安排好了。时机未到,瑾王也懒得搭理,只是今日,应该是漫长的一天了。 陆相听了长公主所言,即刻叫了人:“呈上来吧”说完,从殿外进来一文雅书生,估摸着应该是陆府门生,端着一堆文稿呈到了陆相手边。 陆知甲拱手道:“梁王殿下,长公主殿下,数日前,神兵府策划豫山行刺,如今臣已经一一查证清楚了。” 殿内之人皆是大惊,瑾王泰然站立着,并不言语。 陆知甲随后让人呈了一份供词到长公主处,接着说道:“自行刺之后,上官大人被贬,臣接管御林卫后对当日在场之人一一盘查审问,行刺之人已经供认不讳,是受神兵府虞怀恩主使刺杀储君。这个刺客在江湖早负盛名,被神兵府搜罗了去以万金钱财收买,前后经过这名刺客已经供认画押,请殿下过目。” “陆相”,此前刚刚接任御史中丞一职的许大人说道:“仅凭这个刺客一人之言,怎能轻信” 陆相回头瞪了许大人一眼,接着说道:“若只有这刺客的供述,我会在这儿轻易指证吗”随后,陆相拿出另一份卷宗,依旧呈给了长公主,说道:“据那刺客交代,神兵府私下大量制造弓箭,豫山行刺只是神兵府一个小小伎俩,他们想要的是谋权篡位按照刺客供述,臣在神兵府的南城皇庄里发现了大量弓箭,与行刺当日所用兵器都属神兵府锻造,数量之巨,装备一个营队绰绰有余。这些兵器都是神兵府私下囤积的,南城皇庄管事刘尚备也已经供认不讳。” 许中丞话还未听完,就已是十分不忿:“启禀长公主殿下若是神兵府蓄意刺杀,虞大人又怎么会为梁王殿下挡箭,还险些丧命请殿下切勿听信三两证词,便轻易定了神兵府的谋逆之罪” “许恪你今日频频替神兵府说话,可是也参与了谋逆呀”陆相怒吼一声,满殿里突然紧张 了起来。 许中丞突然跪倒,说道:“长公主殿下,如今事态未明,陆相就满口谋逆大罪,世人当知,身涉谋逆便是满门诛连的下场,这般重罪,怎可如此武断,请殿下明察” 陆相接着说道:“虞如晦当着众人的面挡箭,今日看来不过是做戏她见当日戒备森严,举事难成,便用了这一手,妄图为神兵府洗脱嫌疑罢了” 殿上的梁王代启面对着陆相对神兵府的严辞指控,神情早已惊慌不堪,而长公主倒是十分沉得气,泰然说道:“好啦,我朝自开国以来,尤重纪纲法度,万事都要有证据,诸卿不必争执。” 听罢,陆知甲接着说道:“神兵府谋逆,并非老臣随意说的,他们早已勾结了大龑,一旦在内起事成功,大龑便会即刻突破西境,攻下西平府,一内一外,我圣朝险些成了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说罢,又呈了一份文书上去,陆知甲接着说道:“大龑镇抚使胡苏诚已经弃暗投明,把来龙去脉全都招认了,此刻人也在胤都,由老臣在丞相府看管着,若是诸位不信,殿下大可宣他进殿,细细查问。” 话到此处,事态已然清楚了。陆知甲此番借着豫山行刺一事,完完整整的掌握了神兵府意图谋逆的线索,看起来,人证c物证皆已俱全,这番筹谋,不可谓不煞费苦心。 正在众臣议论纷纷之际,梁王殿下开了口,略有惊惧地说道:“姑母,怀恩哥哥和晦姐姐这些年来,看着我长大,对我时常看顾,我不信他们会有不好的心思。更更何况,豫山上,若不是晦姐姐,我现下怕是已经死了。” 长公主一直看着手里的卷宗,默默不言,任凭殿下诸臣吵作一团。她为何没有说话,因为她在等一个人开口。 不多时,瑾王撑了撑背,松了松肩,缓缓说道:“陆相近日着实不易呀,短短几日,一桩谋逆大案就让你找齐了证据,这么快查清楚了。” 陆相怎会听不出瑾王言语之中的意味:“瑾王殿下过誉,臣在其位,自当谋其事,殿下这些日忙着治病救人,不也是功德一件吗” 瑾王撇了陆知甲一眼,心想这老匹夫还真不枉费这些年宦海沉浮练出来的油滑。接着又说道:“这案子所有的人证c物证都是陆相亲历亲为找出来的,也实属不易。现在旁的暂且不说,能判定神兵府有谋逆嫌疑的,不过是陆相指出来,神兵府与大龑有勾连,不如殿下就宣那位大龑镇抚使护胡苏大人到殿前来,一起问一问便知道了。” 瑾王话毕,长公主便开口了:“就依瑾王说的,宣吧。” 随后,陆相叫了人去丞相府接胡苏诚,诸大人一同在殿内等候,瑾王也在等,不过他要等的,是另一个人。 两注香的功夫转眼过去了,肃商满头大汗的赶到了殿外。请了人进殿通传了一声,便去了瑾王身边。 瑾王看着肃商,肃商只是微微点了下头,瑾王悬着的心才算落下了。 不久后,陆相的人领着胡苏诚便到了。殿上坐着两位殿下,殿内皆是当朝重臣,而胡苏诚一进殿,一双眼便怯懦地看着瑾王,面色畏惧。 陆相见人到了,精神越发抖擞起来,向前拱手道:“殿下,这位就是胡苏诚,大龑镇抚使,神兵府与大龑皇族的约定,他都知道。”而后,转头对着胡苏诚道:“虽说胡苏大人把神兵府的通敌谋逆一事都交代了,但是诸位大人想亲耳听你说一说,胡苏大人知道什么内情,便讲出来吧。” 陆相说完,胡苏诚如身体瘫软一般,扑通跪倒在地,瑟瑟抖动,惊惧得连声音都险些发不出。看到这一幕,陆知甲自己也是很疑惑的。 胡苏诚此刻,如同刀俎上的鱼,已几近崩溃,迟迟说不出话。 陆相看着他这幅样子,又急又恼,说道:“胡苏大人,此前你对本相说的事情,今日在说一遍就行了,犹豫些什么” 胡苏诚心知,这一遭他是躲不过去了。怯懦地开了口:“长公主殿下,神兵府两位大人,均均与大龑无任何私下往来,我是”不待胡苏诚说完,陆知甲暴跳如雷。 “你在胡说些什么这里是我圣朝的朝堂,怎可在这儿胡言乱语”陆相怒吼道。 瑾王看陆知甲这副样子,心下不禁愉悦了一些。说道:“陆相最重证据,怎么不让证人说话了吗” 陆知甲一时语塞,胡苏诚接着说道:“大龑常年受西平府压制,多次交战都是惨败。大龑不仅畏惧西平府,而且还极为憎恨神兵府,因为我朝不计其数的兵将都死在神兵府铸造的兵器之下。故而,故而陆丞相找我问话,我便借机污蔑神兵府与大龑皇室有勾连是我昏了头,望殿下恕罪” 这一通说下了,胡苏诚匍匐跪地不起,陆相面色铁青,诸位大人更是议论渐起。 陆知甲此刻满头疑问,他并不知道此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供述怎么此刻突然变了,慌乱之际,对着地方跪着的人道:“胡苏大人,你可是见过什么人听了什么话你你怎可随意翻供” 此时,许恪又站了出来,道:“殿下,若是神兵府与大龑并未交结,那谋逆一事便是子虚乌有呀。如此看来,别的证言也当重新审来,可别又有谁怀恨在心,构陷他人” 陆知甲缓了缓心神,忿忿说道:“殿下,就算神兵府勾连大龑的事还需查证,但行刺所用弓箭是神兵府所造,在南城皇庄囤积兵器也是神兵府所为,这可一点也不假难道殿下非要等到神兵府如同当年叛相秦阙一样,攻到殿下眼前,才肯信吗” 这句话的效力,陆知甲是清楚的。长公主的神情瞬间紧张了,而一旁负手而立的瑾王,直直地盯着陆知甲,目光寒凉凌冽。 “殿下”瑾王的语气在不似之前平缓,强压着震怒,说道“臣领西平府,故而十分关注西境与胤都的一应往来。西境时常有商贩偷运违禁货物进胤都,获取暴利,西平府一向盘查得很仔细。此前不久,臣得到奏报,有三支商队由平川向胤都开拔,但却行贿西平府驻平川的差官躲过了检查。为了探明原委,臣派人秘密跟踪了这三支商队,它们自出了平川,就分头走了,最终都在胤都集结。” 陆知甲还未听完瑾王的话,就已经气焰全无了,因为这三支商队的物资,都运进了他家远亲掌管经营的茶庄。 瑾王说道此处,便问了陆知甲一句:“陆相可知道这三只商队为什么要贿赂差官,躲过检查吗” 陆相怒视而无言,瑾王接着说道:“陆相家的远亲经营的茶庄是真不错,供应着胤都半数官宦贵眷日常宴饮,赚得应该不少呀怎么,惦记上贩卖兵器的买卖了” 陆知甲瞬间惶恐,怒斥道:“瑾王殿下请慎言无凭无据,凭何污蔑他人” 瑾王轻笑了几声,接着说道:“为了坐实神兵府的谋逆之罪,陆相真是煞费苦心。众人都知道,普天之下,只有神兵府能造出流云尺,却不知还有一个地方也有。两年前,神兵府为了西北战事,向西北王军供应数以十万计的流云尺,我王军尽数把箭射向敌军,才得来了如今的安宁。这流云尺,都插在了敌国疆土和死士身上。” 此刻,池慕云眼里好似重现了被鲜血和战火浸染的沙场,那番景象又怎是这满朝官宦能感同身受的。 许恪听到这儿,算是豁然开朗了。拱手拜向殿上,言语慨然道:“殿下,臣总算明白了,原来今日这出戏,都是陆相筹划的。让家中远亲借着商队把流云尺运回胤都,借机送进南城皇庄,只等着豫山祭奠那一日,找个刺客行刺,之后便把一切罪责推到神兵府头上。好一番谋划,好阴毒的心思,陆相你就是这样罔顾国法公道的吗” 陆知甲此刻全盘皆输,跪倒在地,满口叫屈辱。“殿下,老臣一片赤忱之心,全都给了社稷老臣本是依法查办此案,事事照章行事,本来全部彻查清楚的案情,竟然叫人当堂翻供殿下现在许恪那厮居然堂而皇之,反咬老臣,请殿下为臣做主” 这番跪地的深情哭诉,当真让心生怜悯。也许陆知甲最想不明白的,是胡苏诚收了他那么多银两,明明信誓旦旦要向自己献忠,为何突然间就翻供了只因在头天的月黑风高之夜,肃商悄悄潜入了丞相府,寻了个机会,告诉了胡苏诚妻儿在西平府做客的消息,并送了他一句话:若敢同恶,胡苏灭家,大龑灭国。 第十六章 燕云嗜血 延庆斩臂 延庆殿此刻,已经是一片混乱,群臣之间各有党朋,意见不一,相互争执。而唯有长公主与瑾王,在这纷乱之中静默不语,相互看着。 御史中丞许恪,瑾王麾下,此刻正与陆相争论不休,陆知甲千辛万苦准备的证据现在都立不住了,反而因自己的远亲涉及从边关偷偷运送流云尺进胤都的事情被言官诟病不已。瑾王早早派了肃商去控住了陆相的那位远亲,也算是铁证在手了。 只见那陆知甲,一把年纪跪倒在地,涕泪横飞道:“殿下臣家中远亲偷运流云尺一事,臣当真是一点也不知道,这事必有蹊跷呀,殿下” 陆知甲此时,除了脱干净身上的嫌疑,也并没放弃对神兵府的追究,多年以来醉心此事,怎么可能轻易放弃呢 众人此刻都看着他,陆相低头思索了片刻,说道:“长公主殿下,老臣以性命起誓,神兵府必有谋逆之心就算老臣此刻坐实不了他们罪证,但还有一事,老臣要告知殿下” 正说着,殿外传来了一个声音:“不知陆相,还要状告何事” 众人纷纷向殿外看去,只见如晦从殿外缓缓而来,面色凝重,她身后跟着两个人,神兵府家臣严川,圣朝一等一的高手,严川手里挟制着一个官员,是兵部左侍郎鲍言兴。 在今晨瑾王刚离开不久,本应该被拘押在神兵府的成堇闯进了梨园。瑾王府的人领了池慕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进梨园,可成堇本就轻功了得,府内又都知道她是如晦亲信,如何能拦得了她。 如今的神兵府到处都是兵部的人,成堇一路闯出来已经是遍体鳞伤,一进梨园,冲进内阁便跪倒在如晦脚下,让正在看书的她受了一大惊。 如晦赶忙扶起了成堇,问道发了什么事,成堇便把自她入了梨园修养之后的事情一一交代了。 成堇哽噎道:“那陆丞相派兵部进驻府上,差遣御林卫把神兵府围得铁桶一般,他们还带走了大人,今早我听兵部的人说,大人在兵部受了刑”成堇泣不成声,神兵府时代功勋,尊容倾世,居然被陆知甲算计到如此境地。虞怀恩是神兵府的主人,承袭虞敏勇毅侯爵,今时今日居然被小小兵部折辱至此。 在瑾王府这些日子,大约是她过得最轻松的时光了,这突然的境遇顿时让她从这片安宁的梦境里惊醒了过来。 “严川现在何处”如晦问道。 “严大人一直在剑冢,守着铸法典籍,幸而有他在,剑冢的东西才没被抄检了。”成堇回道。 如晦服下了药,成堇服侍她加了件外袍,两人便匆匆离去了,医官都没来得及拦住。 如晦与成堇先回了神兵府,御林卫见如晦现身并未敢有何动作,成堇受命径直去剑冢找到严川,而如晦就在燕云台站着,不多时就等来了驻守在此处的兵部左侍郎鲍言兴。 鲍言兴见到如晦的那一刻,内心很是喜悦,毕竟陆丞相这些日要找没找到的人,现下就在他眼前了:“虞大人身体可大好了我等奉长公主命在此驻守,还望虞大人配合我等。” 短短几日没回府,这里便如同该换了天地一般,往日的平和安宁就都烟消云散了。如晦负手站着,眼眸微抬地看着眼前的鲍言兴,那一脸得了势力的样子真令人作呕。鲍言兴并不傻,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旁还站着五个御林卫。 鲍言兴站在那儿,好似还在等她的回答。如晦抽出腰间的软翎剑,纵身上前,一个转身,迎上前来的御林卫便应声倒地,一剑穿喉,血溅当场。短兵相接,掌心驭剑,再壮硕的体态怎及软翎剑的追风蹑影。顷刻间,就只剩下鲍言兴在哪儿杵着,吓掉了魂魄。 成堇与严川二人飞檐而下,已经到了。 如晦收起软翎剑道:“带上他,我们去兵部。”严川本就比一般人魁梧,前去一把便拘住了鲍言兴,三人出了府门,御林卫和兵部的人见此刻严川挟制着兵部侍郎,都未轻举妄动。成堇寻了马匹来,他们便直奔兵部了。 到了兵部,带着鲍言兴一路都未有人阻拦,如晦在鲍言兴的指引下来到了兵部设在内府的监狱。虞怀恩神情倒是泰然,在狱内的床榻上打坐安神,只是褪去外袍的他,手臂上隐约看见了血迹。 威压之下,驻守监狱的人打开了门,成堇此刻已经红了眼眶,难掩伤恸,速速上前去扶起了虞怀恩。 虞怀恩见如晦来了,赶忙走了过去上下打量着,“晦儿,你伤势那么重,此刻怎么能来这里” 如晦看着哥哥,虞怀恩虽然不习武功,但一向是极为康健的,但眼前的他,憔悴万分,全然没有了神采。 成堇细细翻开了虞怀恩的袖口,一道赤红的疤痕显露了出来。 徐进义要监狱守卫速 速从虞怀恩嘴里问出口供来,但狱卒并不傻,虞怀恩身负侯爵之位,身后有神兵府,更何况,还有个权势滔天的妹妹。若是对他不敬,日后若是算起账来,小小监狱守卫怎么逃得过去。 兵部守卫索性就不问了,就让虞怀恩在此处住着,也没人去管他。有一日徐进义前来查探,发现虞怀恩只字不言,兵部守卫又怯懦无能,一时间仗着酒劲,居然拿起鞭子向抽向虞怀恩抽了过去,他伸出手臂一挡,就有了这条赤红的疤痕。 如晦知道了前因后果,便让成堇带虞怀恩回了神兵府在胤都的一处别院安顿,自己带了严川和鲍言兴入宫了。 如晦还穿着在瑾王府的衣袍,袖口上竟然还沾了两滴血。她径直走到了正中,向着殿上之人躬身行礼。 代启在殿上突然站了起来欣喜地叫了一声:“晦姐姐”,自打从豫山上下来,代启日夜难免,眼前都是如晦倒在血泊里的模样。 而后,如晦转过头正对着陆知甲冷冷道:“我在殿外听陆相说,还有事情要禀告,可还是与我府上的谋逆有关” 陆知甲此刻看着如晦身后被狼狈带过来的鲍言兴,恶狠狠瞪了兵部尚书徐进义一眼,转头对长公主道:“虞如晦奉长公主命掌管大理寺,数年来明里尽忠职守,暗自里却用死囚替换刑犯,偷梁换柱,将逆臣陈乾道给放了” 陆知甲也是知道谋逆一事再难坐实了,只得最后再搏一搏。 如晦此刻随未见波澜,满心确是无比愤怒,脑子里全是陆知甲的恶毒和神兵府所遭受的屈辱。 池慕云自看着她进殿,眼神便时常看她,虽是在梨园筑起铜墙铁壁,到底还是让她搅进来了。 长公主此刻正了正衣襟,说道:“虞卿,祭天大典上你救驾有功,我本想让你安养着,可如今你既来了,陆相所言,你怎么说” 如晦回道:“殿下,臣此前奉命诛杀叛臣,每每也都有御林卫在,若说我私下放了叛臣,岂不是也在控诉御林卫失职” 陆知甲听完,回身指着如晦道:“你私放有罪之臣已经不是一次两次,罪犯欺君陈乾道的内侄前不久已向臣交代了他的行踪,此人现在就在西境” 陆知甲话音刚落,瑾王便说道:“陆相的意思,是我西境之地藏匿了叛臣你可想好了” 池慕云的这一问,陆相瞬间变气力全无了,光凭着陈乾道内侄的一句话,他又怎么能撼动神兵府,更何况,现在瑾王还站在这里。 长公主已然觉得这场风波越加无趣了,站起身来,打断了正准备反驳两句的陆知甲:“好啦,今日之事,权且先到这里吧,我也乏了。” 众人听到此话,均拱手行礼。 长公主接着说道:“神兵府自立国以来,所建功勋,世所共睹。今日因豫山行刺一事,生出这些波折,实乃吾所不愿。幸而还了神兵府清白,不使忠勇之辈蒙冤。而陆相远亲事涉其中,不可不察。着,由瑾王领御林卫,拱卫国都,继续查明今日之事。” 说罢,长公主带着梁王退出朝堂,只留下了满朝议论不止的臣众。 经历这番折腾,如晦自感体力不支,气力有些衰竭了。池慕云看到了如晦袖口的血,早想上前询问,碍于朝堂耳目众多,便也只能忍下。 陆知甲正要离去,如晦上前去一把拉住了他。如晦道:“陆相,今日之事可还未了结呢,您怎么要急着走” 陆知甲微微有些震惊,只得站立在原地。突然间,如晦大步向前朝着徐进义走了过去,一脚踢到他膝盖处,徐进义顺势跪下,如晦拔出软翎剑一挥,砍下了徐进义的右臂,血溅三尺,整个延庆殿都是他惨痛的哀嚎。 群臣惊唳,如晦正身说道:“匡扶社稷,本是正途,谁要是学错了人,也妄图构陷折辱我神兵府,下一个斩断的,就不止是手臂了。” 说罢便转身离去,严川跟随其后,留下断了臂的兵部尚书,和满屋子面目大惊的人。 当朝斩了正二品大员的手臂,怕是这群见惯了朝堂尔虞我诈的大人们,今日才算是真正开了眼。 刚出了延庆殿不远,瑾王便也跟了出去,快步前去追赶。作为一个医家来说,光是看人的面色和眼神,就能断出这人体力几何而从如晦在燕云台和兵部监狱的那番折腾,从踏进延庆殿开始,气力便已经是十分不济了。 待追上她,眼见着这个人已经像风中残叶一般。池慕云微带戏谑地说道:“看来这几日把你养得挺好的,都能拔剑砍人了。” 刚说完话,如晦一转头,晕倒在了瑾王怀里。 第十七章 旧事重提 何偿心愿 待到如晦从瑾王身边醒过来,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里,延庆殿的波澜已被平息大半。 先是,瑾王奉旨接管了御林卫,又驱散了驻扎在神兵府的兵部差官。而后,瑾王命肃商派人将断了手臂的兵部徐尚书送回了府邸,留下瑾王府人,半是慰藉也半是看管,还送过去一位王府医官,为他诊治。 在如晦手起刀落不久后,陆相就蹒跚着跑到昭华殿外叩门不起,请长公主下令严惩当朝重伤正二品大员的虞如晦,可昭华殿的侍女却说是长公主头疾发作,硬生生把陆相拦在了殿外。 明摆着,徐进义是陆知甲门人,当日急于找到口供居然醉酒对勇毅侯挥鞭子,若是他们状告神兵府事成,倒是显出他的忠心了,但是偏偏这事儿落败了,长公主心里很清楚,虞氏兄妹的怒气要有人来平,徐进义断臂,这事到这儿也就了结了。 如晦刚刚醒来,直起身坐着榻上,脑子里回忆了今日发生的事情。池慕云坐在一旁看着半闭着眼呆呆坐着的人,片刻后说了一声“吃药了”,端着一碗晾下的药递了过去。 如晦将药饮尽,说道:“殿下,我在王府已经叨扰很久了,今日又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即刻便回府了。” 池慕云点了点头,说道:“如今平生这么多事端,我得料理一番,你回府安养也是好的,我把这几个素日伺候你的医官拨给你带回去。” 稍稍收拾了一下行装和药物,如晦便准备动身回府,天边已经泛起重重晚霞,池慕云送她到梨园之外,待到要作别,如晦忽地转过身,对着瑾王俯身行了大礼。“殿下,这遭与陆相党人的干戈,若没有你,便没了神兵府。若有一日,殿下有所愿,我倾其所有,偿君所求。” 说罢,如晦一行人出府而去。这一趟波折带给如晦是愤怒,而更多的则是恐惧。陆知甲做的这个局,不仅简陋,还很仓促,但就是这么个并不高明的局,便险些将神兵府至于万劫不复之地。这几日哥哥被拘押,神兵府被控制,如晦自己重伤差点丢了性命,这可不正是让人抓住了兴风作浪的最好时机。此次没有瑾王,只怕是难有回旋余地了。 深深吸了口气,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如晦暗自思忖着,“这朝堂,从来就没有永远的盟友,我得养一阵子,早点好起来”。 池慕云从陆相手里接管了御林卫,长公主做出这个安排也算是对陆知甲小施惩戒了。而池慕云为了平息徐进义断臂一事,也就明着放了陆相一马,只扣押了那三只运送兵器回胤都的商队,并没追究陆相那位远亲的过错,因为这事儿一追究,怕是又没完没了了。 没过几日,瑾王府去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肃商把拜帖递给池慕云的时候,倒是有些出乎意料了。 第二日一大早,陆清瑶叩开了府门,入了瑾王府。 陆清瑶深居闺阁,虽贵为相门独女,但却从不招摇,也不与他人往来。但是每每若是与她见上,便总感觉到此人不像个与世无争的闺阁女儿,内有城府,隐忍有度。 瑾王在正殿见了她,陆清瑶带了一个随身侍女来,见面便奉上了礼物。 “瑾王殿下,这是我辗转从凉州弄来的百年参,入药补身都是极好的,请笑纳。”陆清瑶说罢,侍女便将手里的盒子呈了上去。 池慕云放下手中的茶盏,说道:“陆小姐今日来,所为何事” 陆清瑶并不惊讶于池慕云的冷淡,毕竟不日前瑾王方才与陆知甲在延庆殿大动干戈,虽说不上什么仇怨,但是这会儿登府必然是不可能有好脸色看的。 “我父与殿下之事,我并不关心,我今日来,是因为好奇一件事。”陆清瑶面带浅笑,语气稳重,只是神情总有些让人看不透。 池慕云笑了一声,道:“你有何好奇,今日要我眼前来问”虽说瑾王一向也不形喜怒,但见到陆清瑶倒是有一些不太说得上来的厌恶之色。 虽说瑾王态度清冷,但陆清颜依旧是眉眼带笑,说道:“我好奇的是,瑾王还朝,为的是二十多年前的那桩旧事,即是这样,那她可不是您应该出手相帮的人。” 池慕云端详了陆清瑶一下,若说陆相是老成谋国c手段狠辣的人,那眼前的陆清瑶可半点都不是她父亲的路数,相比陆相,她更显得危险。 池慕云说道:“哦这话怎么说” 陆清瑶见池慕云终于起了兴致,接着说道:“二十多年前,丞相秦阙以叛逆之罪被顷刻颠覆,与谢氏留有一子,令尊池朔将军与秦阙多年深交,冒死与夫人一道带着那秦家遗孤远走西境,还没过平川,就遇到了杀手,先夫人与秦氏遗孤当场毙命,而殿下幸而与池将军逃出生天。” 池慕云心下一紧,这桩旧事,怕是连 陆相都不知道,怎么一个深居闺阁的人倒知道得这么清楚。 见瑾王没说话,陆清瑶接着说道:“那个杀手,用的是虞氏造器,蚀骨刺,怕是殿下至今都要承受那蚀骨之痛吧。” 陆清瑶说着这番话,面色从容,语态款款,好像在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 池慕云说道:“陆小姐对当年事知道的这般清楚,像是亲眼目睹了一般,恐怕是你的父亲,都不知道吧。” 池慕云盯着陆清瑶,此刻眼中生出了警惕。陆清瑶见他警觉,反而越发坦然了。陆清瑶回道:“家父在豫山行刺之后借机与神兵府斗法,虽说手法太粗糙了,但若是当日没有殿下相帮,虞氏便早已倾覆。所以呀,今日我来拜访殿下,是因为实在压不住心里的好奇。” 陆清瑶顿了一顿,接着说的:“当年先王在世,秦c虞c池三家携手鼎立,秦阙高居相位,治国有道,万民归心,四海敬俯,早有传言先王动了禅让之心。然禅让之旨未出,秦阙却等来了一纸叛国讨伐。殿下,您知道当初向先王指认秦阙叛国的人,是谁吗” 陆清瑶眼眸含笑,但字字句句,却让人不寒而栗。池慕云从西境归朝,心中日日夜夜所想,便是二十多年前的那桩旧事,如今被人当面说了出来,怎不让人心惊。 池慕云心内有惊讶,更多的却是疑问。“当年事,早已烟消云散,你若是知道得这么清楚,怕是与当年身涉局中之人有渊源吧” 陆清瑶浅笑一声,抬手抚了抚发髻,说道:“瑾王殿下,当年之事,只有虞敏全身而退,秦相灭门,令尊远走,唯有他因平叛有功依旧在胤都坐拥无上尊容。而令堂大人,与秦阙遗孤,又惨死于虞氏蚀骨刺之下,您今日,不计前嫌一再相帮神兵府,难不成是为情” 陆清瑶离开瑾王府之后,肃商便从外边匆匆而来,递给了池慕云一道密信,胡苏诚本是被押解在大理寺监牢,等着择日遣送回大龑。虽说这人几次三番趟了圣朝的浑水,但他毕竟是大龑镇抚使,一个不小心便毁了两国邦交。而就在昨日夜里,胡苏诚自尽了。 池慕云看过密函,脑子里却还回荡着陆清瑶字字句句的言语,像掩住光明的迷雾,让他喘不过气。 他对着肃商说道:“我要去趟神兵府。” 池慕云到了神兵府,一路去了绾宁园。这些时日神兵府易主,有了些损坏,府里的人都在忙着整理修缮,成堇陪着怀恩依旧居住在郊外的别院,可能会住一段时日。只有如晦一个人待在绾宁园里,听从医嘱认真吃药休养。 绾宁园是虞敏专门修给她居住的,庭院里种满了海棠c樱树和百合,还给她特意做了个围榻,如晦最喜欢的就是坐在这儿看书。 瑾王进来,如晦浅笑着看着他缓缓而来,池慕云走近,问道:“你看的什么书” 如晦懒懒地倚坐着,正了正身子,把书递了过去,“俞善先生写的衡言”。 池慕云坐下,随手翻了翻,“这本儿我也喜欢,你再寻一本儿吧。” 说罢,便坐在那儿自顾自看了起来,如晦心想着,“怎么没提前说就来了,一来还就抢了我的书”,便在身旁的一堆书里又找了一本,翻看了起来。 四季轮转,如晦最喜欢的就是这花香沁人c天地爽朗的好时节。 她不经意笑了笑,瑾王翻着书问:“你在笑什么” 如晦回道:“今日的天气真好”。 第十八章 庆元岁寒 国有喜事 自豫山行刺之事发生之后,胤都整个都城的戒备都更加严格,瑾王调配御林卫和胤都驻军在都城设置了重重关卡,而城内无论是显赫之家还是街头商市也都关闭门庭,躲避是非。 两月后,初入严冬,胤都竟然早早地降下了初雪,长公主令胤都稍解戒备,逐渐恢复日常秩序。初冬的庆元节那天,长公主在昭华殿里摆了家宴,遍请皇亲贵胄入宫同庆。 自打上次的朝廷风波之后,如晦安安静静在府内将养,一直辍朝不出。因为身体确是不济,也因为神兵府遭遇的劫难让她有些寒心。这些日子瑾王一得空便时常看顾着,祁王也三天两头上门陪着如晦饮食,心情舒畅,自然好得快些。 而这一日的宫内家宴,如晦是不得不去的,长公主特意往神兵府送了旨意,邀虞氏兄妹去赴宴,很明显意在缓和那次风波之后的朝堂局面。 这一日如晦自晨起就晕晕乎乎的,想是这些日子一直休养着,精神也越发闲散,每日里总是想睡觉。待到午时将过,成堇便十分着急了,催促着她赶紧梳妆。 如晦今日未着朝服,穿了一身粉色绣袍,带了哥哥刚为她制的钗环,妆容清雅,仪态万方。 待虞氏兄妹到昭华殿,满屋王公大臣基本都到齐了,如晦跟在哥哥身后,颔首前行,向长公主和行了礼,与祁王c郡王代襄c和他的胞妹代姝一一见了礼,随后虞怀恩在瑾王身旁落座,如晦便也坐到了哥哥的身旁。 池慕云这些时日见惯了如晦一身病态的样子,今日这般清丽高贵的装扮,倒是心里不免惊艳了一番。自如晦入了殿,便看了她很久,直到她落了座,瑾王方才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怀恩侧过身与瑾王闲聊了一番,如晦自顾自看了看案上的吃食,这些日子每天的膳食都是瑾王送去府上的医官安排的,说是专门制的药膳,上顿下顿的吃着,如晦早早就开始想念洛河清居的饮食了。 她捡了一块儿枣泥糕,咬了一口细细嚼了嚼,浓郁清甜,甚是喜爱,还没到正宴开始,已经吃了不少了。 不多时,长公主命人开始传膳,一道一道用白玉盘盛着的精致菜肴都摆了上来,然而最让如晦心生喜悦的,是宫中典藏的佳酿。 长公主举杯,邀臣众举杯同贺庆元佳节,大家也一齐举杯,饮尽杯中佳酿。虽说宫里的酒万年不变的古朴配方,比不得洛神清酿的清冽,但是这冬日里喝上几杯,还有眼前舞女们的翩翩舞姿佐酒,也是极好的。 陆相也在对面坐着,与长公主时不时对饮一番,被如晦斩断手臂的徐进义辞官还乡了,应该是陆相的安排,也算是稍微向神兵府表露了缓和关系的态度。 祁王吩咐人把自己案上的一道牛乳酥酪端给了如晦,如晦端起吃了一口,对着祁王做了一幅乖乖听话的面孔,她知道这是在提醒她少饮些酒罢了。 陆知甲站起身走过了,与瑾王对饮一杯,又走向了虞氏兄妹,怀恩与如晦站了起来,两下里略略施礼,喝了一盏,也算是化干戈为玉帛,彼此之间示了好。 接着,其他宴会中的官员,也三两个前来与瑾王和虞氏兄妹喝了酒,顺便慰问了如晦的伤情。 而期间,瑾王便一双眼不由自主的盯着如晦手里的盏,就这一会儿,她身旁已经空了一整坛酒,虞怀恩总是在帮妹妹挡酒,也架不住这国朝宴饮的你来我往。 如晦刚饮下一盏,这酒是真不错,可前些日子身体亏乏,这会儿便已经有点招架不住了。正在此时,晋元郡王府代姝举了一杯酒,缓缓向着如晦走来,在如晦身畔坐下,二人在一处说话。 代姝虽是代襄的亲妹,也算是皇家血脉,但性格却十分怯懦,平日在郡王府养着,不爱抛头露面,每逢年节都会往神兵府送一些时新的胭脂水粉。如晦虽事忙,但也会时常记得给她寻一些上好的笔墨纸砚。她二人在胤都也算是一起长大的,虽说往日里各有各的生活,但是相见却也比旁的人亲切几分。早有传言说,这位郡王亲妹,迷恋上了一位在坊间写唱词的小生,为了他迟迟未谈婚论嫁。 如晦总觉得代姝神色郁郁,但也不好多问,便陪着她喝了几杯。 代姝凑到如晦耳边小声道:“你这些日子养着,有传闻说宫里要有喜事了,你可知道” 如晦顿时起了精神,“什么喜事哪家王公家里有婚嫁吗” 比起手中的酒,这些王公贵族家门里的事情,如晦也是很有兴趣的。代姝轻声说道:“听哥哥说,礼部最近正在商议封诰事宜,先定了封诰之事,再议婚事。” 代姝自小受哥哥管教,所以便有些害怕代襄,代襄多年以来领着礼部的差事,这些只言片语的消息,也都是她忍不住好奇心在代襄议事的时候,隔着 门窗偷听来的。 如晦与代姝喝着酒,猜想着到底是与哪家相干的喜事,说说笑笑的,便又饮了大半坛。 隔着怀恩,瑾王脸色越发的阴沉了,瞥见如晦与代姝二人交杯换盏,有说有笑,完全没有要停杯的意思。诸位大人来向瑾王敬酒,他也是心不在焉的应付着。 “这人真是一点记性都没有”正想着,见如晦招呼身边的宫人又要了一坛酒,瑾王心里的不满意就瞬间压不住了,忽地站起身来走到了如晦身边,一把将她正要举起的酒盏生生按在了桌上,只听一声玉盏落下的清脆响声,引得满殿的人都侧目而望。 大家望了望,便又自行吃喝去了,而如晦转过头一脸震惊的望着瑾王,瑾王方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仪。抽回手,掏出袖里的帕子擦了擦手上溅到的酒水,喃喃地说了一句:“自己的身体,你当爱重才是。”便很是正定自若地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席上。怀恩在一旁也是一惊,不过并没有表现出来,自顾自地续了一盏。 如晦倒是没什么,近几月一直被池慕云管束着,早就习惯了。而一旁的代姝倒是吓得不行,端着一盏酒,放下不是,喝了也不是,脸色不太好地与如晦话别了,就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今日赴宴的人都很是尽兴,宴会过半,长公主举杯道:“今日是庆元佳节,岁冬之日,瑞雪已临,请诸卿共同举杯,祝祷岁寒之后,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这时殿里众人都举其杯,朝着长公主微微拘礼,满饮而下。 若是这会儿瑾王注意到,他当时满意的,如晦端起的是茶盏。 长公主饮罢,接着说道:“吾独居内宫数年,膝下唯有启儿一人,然启儿年有多病,一直在内宫将养度日。不日前先王托梦于我,怜吾孤苦,吾心中不忍,便允诺将会寻一尊贵端方之人,收为义女,以解先王忧心。” 长公主要收义女,这便是礼部这些时日操办之事吧,看来代姝倒也没听错。长公主收义女,确是大喜事。如晦与代姝十分默契的相互看了一眼,微微一笑。 长公主年过半百,今日说想收义女,满殿里都十分赞成。长公主接着说道:“陆相之女清瑶,得陆相悉心教导,尊礼守度,知书达理,吾很是喜爱,便着礼部明正典制,册封为永嘉郡主,食邑千户,为吾义女” 说罢,陆知甲便当堂跪拜谢恩,殿里的大人们便纷纷向满脸喜悦之情陆相表达了恭贺之意。陆府本独掌相权,权倾朝野,现下又得了加封,贵为皇亲,可谓是风光无限。 不多时,陆清瑶便从殿外走了进来,从宰相之女到永嘉郡主,品级规格的变化从她的服制和装扮上就能看得清楚。陆清瑶穿着一件华美碧色锦袍,头上珠翠相间,钗环摇曳。行至中央,向着长公主跪下行礼,全了母女仪度。 长公主满脸欢喜得说道:“永嘉郡主这几日感染风寒,便一直歇息着,这会儿才上殿。”而后又对着殿下的陆清瑶说道:“清瑶啊,你既入了皇室宗祠,便是皇家人,快去向祁王c瑾王和晋元郡王见礼。” 说罢,陆清瑶先是拜了祁王爷,又去了代襄处与晋元郡王府的兄妹相互行礼,最后到了瑾王身前。 还未及行礼,长公主便又开口了,“瑾王虽是异姓王,但是池家两代为我朝驻守西境,功勋卓著。你如今贵为皇室永嘉郡主,可不再是相府养着的闺阁女儿,也要多向慕云讨教,懂得关怀社稷才是。” 长公主说罢,陆清瑶俯身为瑾王满了一盏酒,说道:“望瑾王殿下不嫌我才疏,还望多多教诲。”说罢抬头看着池慕云,满眼娇柔神色。 彼时殿下更是沸然了,若是圣朝的朝堂混迹时日较久,便能看得清楚今晚在这昭华殿里发生的事情。代姝偷听到宫里要有喜事了,并不假,但是这喜事可不是长公主收义女这一桩,长公主封诰永嘉郡主,其实是意在赐婚。 若说这些年如晦长在胤都,承事朝堂,相处时间最多的,除了哥哥便是长公主代英。长公主今日这番举动是何意图,如晦心里清如明镜,这些时日瑾王对神兵府c对自己多有维护,怕是被人全都看在眼里了。 宴会将散,如晦便已很是疲乏了,虞怀恩看着一旁神情有些沉闷倦怠的妹妹,便想要早些离去。虞怀恩起身与长公主行了礼,又与殿内还没离去的诸位大人一一拜别,便与如晦离开了。 出了昭华殿,外边的天都黑了。虞怀恩为妹妹披上了一件厚厚的袍子,又给她递了个备好的暖炉,庆元节虽是刚刚降了一场雪,但天地却已是这般的寒意刺骨。 第十九章 剑冢孤影 洛河温情 世事果如预料中的一样,在庆元节过后,宫里便传出了长公主将要赐婚永嘉郡主与瑾王的传闻,据说礼部都已在挑选吉日,筹备赐婚礼单了。更有一些往日里殷勤一些的官员,早早的就开始去瑾王府送贺礼。 自如晦受伤,大理寺一直是御史中丞许恪和刑部尚书季青桓两位大人在主事,如晦未曾亲事,只是每日按时查阅两位大人递过来的奏报。许恪在前御史中丞王旭出事之后,由瑾王举荐出任了御史中丞一职,而季青桓大人则出身寒门,年少时曾追随过池朔将军征战西北,而后因功入了仕途,恪尽职守,才到了今日的地位。 这些时日如晦依然恢复得很好了,便备了厚礼,遣了几位从王府带回来的医官回去。自己整日里除了在大理寺阅览卷宗,便一直待在剑冢。 自庆元节之后,长公主便把瑾王交到跟前暗自隐晦表达了想要赐婚的意图。瑾王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岁,长公主是宗室长辈,有她赐婚应该无比体面的事了。长公主要把陆相之女赐给他,便是想要通过这桩婚事拉拢西平府,约束住西北王军,君心谋划,不过如此。 自从如晦送还了王府医官,肃商便看出了瑾王的郁郁,这接连几日,池慕云脸上没露出一点好颜色。 “殿下,长公主旨意未下,咱们还能想想办法。”肃商说道。 池慕云坐在案前,看着香炉里腾起的袅袅烟尘,并不说话。 肃商接着说道:“长公主把陆相之女送到您身边,那西平府日后便不会再有安宁了。”肃商以为池慕云此刻的沉默不语,是因为事发突然,没了头绪,便在一旁叨叨起来。池慕云看了他一眼,还是无言。 肃商有些着急,这么多年,遇到无数的难事,也没见瑾王这般沉闷过。他接着说道,“殿下,当日陆相之女跑到您跟前说了一番当年旧事,直接明了地说破了虞敏大人有加害秦相和老将军的嫌疑,您便一刻也等不了的去了神兵府,在虞大人身边看了一下午的书,您有这番情意,如今怎么能就这么接受了赐婚呢” “好啦”,肃商越说越心急,池慕云喝止了一声,随后若有所思地说道:“这婚,不能由我来拒。” 在剑冢的几日里,有两个人总是寻些由头去跟如晦说话,一个是哥哥,一个是祁王爷。哥哥总是那几句,“按时喝药,先养好身子”,“不要整日里翻典籍,坏了眼睛”,“饭食要按时进,不要挑食”云云。祁王年岁大了,也越发唠叨,唠叨的话里,三句有两句都是瑾王。 这一日,祁王又寻了个由头,带了在外边买的糖葫芦和词话本,又去了剑冢。当日虞敏修建剑冢,是为了典藏虞氏造法典籍,也是为了安心地制造兵甲器具,就把剑冢修建的极为隐蔽,这些年不是虞氏亲信之人,也从来不让人进来。 “晦儿,这糖葫芦个儿真大,是景山那边种出了山楂,酸甜可口,你赶紧尝尝。”祁王看着如晦把自己埋在一堆典籍里,便在她身边扒拉开一个位置,坐了下去。 如晦看着此时的祁王爷,倒是好像时间回到她年幼时,祁王总是用这些外边摊市上买来的东西哄自己开心。 如晦放下手里的典籍,把糖葫芦拿过来尝了尝,还别说,确实不错。 祁王见如晦吃得开心,转过身又唠叨起来:“你们几个怎么搞的,这房间里昏暗成这样,快快多点几盏灯来。” 虞氏剑冢,储藏着百年以来的造法典籍,因为有很多年代久远的著述纸张很容易风化残损,便把剑冢建得很封闭,层层纱帘遮蔽,窗户也开得很小。 “王爷,您坐下喝盏茶吧,这几日您大老远总给我送吃的,可是怕我在自己家饿着了”如晦边笑边说道。 祁王假意剜了她一眼,说道:“虞敏年少时就是个书呆子,生了你哥哥也是个书呆子,我原以为你是聪明的,没想到你更呆。” 如晦见祁王莫名其妙生上气了,觉得很是可爱,便回道:“我在剑冢是有事情要做,我小时候不爱看书,您总是训斥我,现在我爱看了,您怎么还生气了呢” 祁王见如晦一脸笑意,全不似前几日那般没精打采,就有些迟疑地说道:“额,瑾王与陆相之女的婚事,现下也还没下旨呢,没下旨,就是没影儿的事儿” 不待祁王话完,如晦仰起头向着穹顶翻了个白眼,果不其然,该来的还是来了。这几日哥哥和祁王,心里就悬着这一件事,所以天天就想说一说,可是如晦并不想,非常不想。 祁王看如晦满脸的无奈,接着说道:“晦儿,我是看着你长大的,自不会让你受了委屈。若是你意难平,我便是抗了代英的旨意又有什么” 祁王越说越来劲,如晦越听越焦心,俯在案上托起下巴,说道:“ 我的好王爷,长公主赐婚的是瑾王,您抗哪门子旨意”说罢,便起身开始去拉祁王,边拉边往外走,“您呀,找哥哥陪您下棋去,您成全我,让我安心把事儿做了,成不成” 祁王被如晦拉了出去,也觉得这话聊得不是很恰当,就很自觉的走了。如晦送走了祁王,回到案前接着翻阅,心里却怎么也平静不下来。这些天如晦整日里看书,誊抄书里的记载,很是用心专注。因为一旦停下来,她眼前就会浮现出一张脸。 她中箭后半夜从梨园醒来,池慕云鬓发微白,满是愁容和疲惫的脸。 时隔半月,如晦一直在剑冢里待着。在典籍里记载过,蚀骨刺若是入了脏器,便只有死路一条,而入了骨骼,便会致人筋骨俱废,形同枯木。这样看来,瑾王年幼便中了蚀骨刺,能长大成人,全然看不出任何缺损,可见瑾王那位师父逸仙老人确是旷世医术。 书里说,蚀骨刺若是入了骨骼,便绝无可能拔出来,因为蚀骨刺会像长在骨骼上一样,深深嵌入其里,一旦试图拔出,就会导致骨骼破损,一个不小心就是身残命陨。 “哎,这种狠毒暗器,也不知道虞氏祖上哪位尊长造出来的”如晦正自言自语,门外就有人敲了门。 成堇走了进来,给如晦递上了一封邀帖,是许恪大人府上送回来的。 如晦看罢,望着成堇一脸困惑地说道:“许大人家里老太太过寿,邀我前去吃酒。”如晦这些时日沉迷于阅读典籍,每次入朝也只是例行议事,一想到要去参加宴饮,就觉得聒噪了些。 “成堇,你在库里挑一对儿东阁汝窑花瓶,装好了给许大人府上送去,就说就说我感染风寒,不宜见人。” 虞怀恩听说了这事儿,总是想着许久之前的那场风波,许恪大人在朝堂上力陈神兵府冤屈,与陆相奋力争论,都还没有正经谢过。许府老太太大寿,正是个好机会,便在晚间与成堇一同去许府里赴了宴请。 旁晚时分剑冢很是安静,如晦走出剑冢,在园子里瞎逛了一圈,日落时分的孤寂总是格外的让人难受。想了一想,她便换了一身浅紫色衣裙,披上一件白孤氅,独自去了洛河清居。 洛河清居的傍晚便没有那么寂寥了,游船和廊坊里渐起欢声笑语,虽是冬日里了,温上一壶酒,降下四处的锦帐,再点上围炉,便也不觉得冷了。 许是喝得有些快了,不到一个时辰,两坛洛神清酿就喝没了,又到了内心开始挣扎的时候。若是再要两坛,今晚指定又要醉了,回头让哥哥知道,便又是一顿责备。若是不要了,可是这会儿,如晦一点也不想回家去。 瑾王慢慢走上雅间,锦帐内烛光通明,温情暖意。 穿过层层锦帐,走到如晦身旁,瑾王把手里的两坛酒放到了桌上,如晦回头一看,呆在了原地。 “怎么许多日不见了,不认识了”池慕云径自坐在如晦身侧,打开了酒,两下里都满上了。 如晦朦胧着双眼,仍然只是看着,并不说话。 “这儿果真是个好地方,祁王总说让我来看看,今天便想来了。”池慕云说这话,便自顾自喝着。 如晦缓过神,想着自己每次来洛河清居,祁王都是最先知道的,瑾王此刻出现在这儿,怕也是祁王告知的吧。 “殿下今日应该是许府座上宾,怎么来了这里”如晦缓缓道。 池慕云望着如晦浅笑道:“今日风光正好,你可愿与我喝一杯” 如晦面色淡然,端起酒盏道:“殿下没来之前,我已经喝了一个时辰了,现下有些醉了。我敬殿下一盏,饮罢我就回府了。这等好风光,我都留给殿下吧。”一字一句,让人如坠寒冬。 说罢,如晦一饮而尽,起身稍稍拘礼便要离开。 瑾王面色瞬间清冷下来,正当如晦转身,他抬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如晦被拉了回来,回头看见池慕云神情很是没落,低着眼眸难忍心绪,往日的神采似在这一刻消失殆尽了。 如晦征在原地看着他,池慕云说道:“赐婚一事,非我本意,我也必不会让它办成。” 本就饮了些酒,如晦此刻的心颤动不止,难以平复。 池慕云抬头看着如晦缓缓道:“我把你放在心里,你应当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