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主》 第1章 薨 烛火熹微,屋内隐约映显着人影。 “公主,介国公昨夜薨了。” 介国公,宇文阐,为杨坚所毒杀。 高宝德手中杯盏滑落及地,杯中茶汤洒落沾衣也不自知。 “阐儿四哥哥的孙子” “啊,公主节哀可是烫着了”婢好扑棱扑棱地上前擦拭高宝德的衣襟,随即想要喊人过来收拾。 “不用了阿好我没事你先下去吧,我想一个人待会。” 婢好心疼她的公主,却也不敢也不舍得违背高宝德的任何意愿。 “是。您如果不舒服了一定要叫奴婢,奴婢就在外面守着。”婢好退了出去,默默地叹了口气,偷偷抹了把眼泪。 “哪里还有什么公主,大齐早就亡国了,我活在这世上,本来只是要替四哥哥看着他的大周,他大周一统中原的愿望,现在,现在四哥哥的大周也要亡了么” 高宝德虽然被她的婢女婢好称之为公主,但她只是一个过了气的公主。 原本数年前,北方有二国对峙。东为齐国,西为周国。 数年前,北周武帝宇文邕灭北齐,大周一统北方。 高宝德便是北齐的长乐公主,文宣帝高洋的嫡长公主。 而北齐覆灭后,高宝德仍能做她的公主,无外乎是宇文邕给予她的恩荣,没有对她赶尽杀绝,也不屑对他朝余孽下手。 话说,宇文邕为何对她如此宽宥 其实也没有什么。 宇文邕早年随母质齐,生活困顿,是齐国长乐公主高宝德多次救济帮助他。 在齐国的时候,高宝德第一次见到宇文邕,就觉得他在利用她。 利用她的身份,利用她的威仪,激她出面,只不过是想要在齐国活下去罢了。 高宝德知道了,却心甘情愿被他利用,为他出面,为他做事。 这恐怕是一见钟情,一厢情愿,单相思罢了,高宝德知道她得不到他的回应。 后来周国内乱,宇文邕被接回国,代替他的兄长做了皇帝。 再后来宇文邕出兵灭了齐国。 其实高宝德自己知道,宇文邕生性多疑阴狠,恩将仇报做这一点都没有心理压力。 但是,宇文邕却没有对她下狠手,不过是看在她是个小女子,对他没有什么威胁罢了,并非完全是要报恩。 后来宇文邕就像彻底忘了她这个人。 高宝德知道,她不过是一个父皇死了,亲皇兄被杀,叔父篡位,嫁了人的,又亡了国的公主。 宇文邕雄心壮志,野心勃勃,妄图一统中原,是没有心思和精力记住她这号人的。 她理解他,嗯。 她在宇文邕眼中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高宝德早年和北周武帝宇文邕的那些交集,在宇文邕眼里或许忘了也就忘了,但高宝德她却在心底记了一辈子。 高宝德感觉心口有些难受,有点喘不上来气,蜷坐在床榻旁把头埋在腿根,擦了擦自己微红的眼眶。 “我说过不会再为你哭了。就算你死了也不会。” 高宝德知道,宇文邕的身体不太好。娘胎里受惊出来就带了些病气,后来又随母质齐,早年孤苦,身子也就这么拖着。 而宇文邕又岂是会为了自己身体的微感不适,而愿意错失战机放过机会之人 他不是。 所以未及壮年之龄,宇文邕就透支了自己的身体。 宇文邕驾崩的时候,还在北方打匈奴,他自己皇后的老家。 高宝德记忆很深,她不会忘记,宇文邕二十五岁时,求娶了突厥公主阿史那氏为后。 灭齐国之后,宇文邕以掩耳不及之势,率军分五道北伐突厥,高宝德明白他想要统一中原的心愿。 很早就知道,他不是甘于平庸的人。 早在他还在齐国的时候,早在她还是父皇的嫡长女长乐公主的时候,就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寡凉却又有狠劲的神色。 所以无有太多诧异,宇文邕会毫不犹豫地出兵皇后母族,兵逼皇后亲兄长这件事也符合他。 不知道他的阿史那皇后当时的神情,是不是讽刺至极。 只不过也就是当年,宇文邕突然在亲征突厥的途中病倒,同年六月丁酉日,宇文邕病情加重,在回到洛阳当天就病逝了,时年三十六岁。 病去如抽丝。 虽说是当年,其实也就是两年前。 宇文邕死后的谥 号被定为“武”,庙号高祖,六月己未日,葬于孝陵。 那年宇文邕36,高宝德31。 宇文邕的年龄永远在史书上停留在36,而高宝德在他死后还继续又痴长两岁。 如今高宝德三十三了 宇文邕遗诏长子,也就是皇太子宇文赟继位,让随国公杨坚辅政。 随国公啊一想到杨坚这个名字,高宝德心口一痛,气血上涌,猛地一咳,一片血雾喷出。 “上柱国c大司马c随国公呵呵。” 高宝德中气不足,却仍傲然发出嘲讽笑声。 “三朝托孤重臣,最终篡了先帝的皇位笑话” “宇文邕那般信任你,还为他的儿子宇文赟娶了你杨坚的女儿杨丽华,你却这般回报他逼迫宇文赟,毒杀宇文阐,自己上位,还暗杀宇文氏满门” 高宝德一个人定定地坐在床榻旁边的地上,孤零零一个人,双手抱膝,虽处盛夏却感觉天气这般寒冷。 “疯妇你在胡说什么” 咣的一声门被推开,一个男子大踏步把高宝德从地上拽起来,拖扯扔到床上。 “嗯哼”高宝德被他拉扯,头撞到床板,生疼地闷哼一声。 “你又发什么疯。”高宝德冷冷地看着闯入的男子。 她的丈夫,尉世辨。 她叔父高演,在篡夺了她哥哥高殷的皇位之后,给她找的驸马。 齐国将领尉粲之子,尉世辨,昨日刚被杨坚封为浙州刺史。 她对他接受杨坚的册封一事十分不耻,回问讥讽道:“怎么不去上你的浙州刺史的任,滚来本宫这里做什么。” “本宫你还真当你还是长乐长公主北齐早亡了,醒醒吧疯妇,不知怎么着没剥夺你公主位的宇文邕早就死了,宇文氏也死光了,如今我大隋承天景命,你还在做着你的公主梦吗被做梦了,收起你的惺惺作态高高在上的公主态你甩什么脸子” 尉世辨恶狠狠地说道,瞥了眼高宝德发髻凌乱的姿态,更添厌恶。 尉世辨和高宝德的关系自从齐国灭亡开始,就越走越僵,早就撕开了脸面。 “你这恶毒疯妇刚刚的话若是被人知道,肯定落得个凌迟处死,可别” 没等尉世辨的话说完,高宝德就接过来:“呵呵,可别连累到你连累到你尉家本宫早应想到你是这般狼心狗肺c卖主求荣的小人本宫替尉粲将军不耻,怎么生出你这孬种” 高宝德不想跟他同处一室,也不想跟他争这口舌之力,捋了捋自己的衣袖,想要站起来离开。 却不料尉世辨横的挡住她的去路,堵在她与屋门的中间。 尉世辨气极,恶毒的眼神看向高宝德,却不料闯入她的一双愤怒狂傲的双眸。 随即尉世辨又惊又怕,以声壮势 “你看什么看” “恼羞成怒呵呵,我说的不对吗你和杨坚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位极人臣,权势之大。先帝托孤与他,他竟不思报国,是这般夺幼帝的皇位以回报先帝,回报他的好兄弟,这不是狼心狗肺是什么” “而你卖主求荣的姿态熏天赫地,如附骥攀鸿者如蝇逐臭,本宫耻于与你为伍” “你彻底疯了”说罢,尉世辨好似不经意间看见床榻上枕席。 没等高宝德言落,就抓起枕头,猛地向高宝德扑过来。 枕头紧紧捂住高宝德的整个头,高宝德挣扎推踹尉世辨,却没有什么效果。 “疯妇去死吧,死了就安静了”尉世辨边说边加大按着高宝德和枕头的力气。 “唔”高宝德终究是女子,力气怎可能比得过壮龄的尉世辨。 高宝德感觉自己吸不到空气了,她的头很疼,她的嗓子也好痛,眼睛流出的泪水浸湿了脸上的枕头,她的眸子开始涣散。 仿佛看到了她心底藏着掖着的那个人。 要结束了吗她也要死了他终于想起她要带她走了吗 “别挣扎了,我还不知道你在想你的宇文邕从刚成亲你到我家,我就听见你在梦里叫他。你贵为公主之躯,研究医理又何尝不是为了宇文邕那破败之躯别想了,他早死了你高家都死光了,他宇文家也都死光了,你还活着干什么,你不是应该去地狱里陪着他吗你不该吗” “他宇文邕” “在下面可孤单的很” “你忍心让他孤单两辈子吗” “下去陪他吧吾的长乐公主” 尉世辨因为按着枕头,离高宝德很近,高宝德隐隐约约感觉有声音从她的耳边飘过。 她能听到是尉世辨刻意压低的阴狠狠的声音。 不过他说的没错啊高宝德低眸。 “阿邕啊已经死了。” “他的儿子也死了。他的孙子也不在了。我还活着做什么” “他很孤单我不忍心让他做寡人呐。” “不忍心他孤单两世。” 渐渐,高宝德想通了似的,不再挣扎,任由尉世辨死死按着她的头,按着枕头。 他虽然早已忘记,但她还是想去寻他。 他虽然生性凉薄,但她还是想去陪他。 他虽然文治武功,但她还是想去让他长命百岁,续写万年周书。 高宝德最后想到,苦苦一笑。 “阿邕” “下辈子,你别把我忘了好不好” “我会跟紧你。” 面目青紫,瞳孔涣散,握着枕头的手臂缓缓垂下。 前朝齐国长乐长公主高氏,讳宝德,于隋开皇元年薨,年三十三。 第2章 昭阳殿 高宝德头痛欲裂,喉咙也十分紧涩,想咽口水,却不自觉溢出痛苦的呻吟。 窒息的感觉。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还会有感觉。 能听到外面的雨点落地的声音,能感觉到炉火的炽热屋里的暖意,甚至能看得到微弱的光影透过她的眼皮。 闷闷的。 她犹记得,自己已经被自己第二世的丈夫尉世辨给捂死了。 高宝德猛地睁眼,略有些迷离,但视线一扫,愣住。 琥珀宫灯c金足玉樽,床榻四周装饰着倒铃般的红椒花骨朵,花萼红里透白。骨瓷瓦顶样泛出半透明的光泽,似染似天成。 高宝德环视四周,见殿中无人,静悄悄地起身,走至寝殿的角落。 那是她小时候很喜欢的一鼎香樽。 金鼎小巧,轻嗅有檀香香气,细看有烟雾缭绕。巍峨宫阕,糜烂与纸醉金迷,好似欲将人性腐朽殆尽的繁杂,果然不愧昭阳殿之名。 这是她小时候,住过的昭阳殿。 她又回来了。 已经活过两世,高宝德不会对重生c穿越这等离奇之事大惊小怪。 只是,高宝德摸了摸自己的小胳膊小腿,对她回到自己第二世的小时候感到些许诧异。 重来一遍 第二世过得不尽人意,没想到还有机会重新来过。 这辈子 高宝德握了握拳头,她没有什么大志向,她只要上辈子爱她怜她的人过得好,她要让她的母后,她的皇兄摆脱被高演逼死的境地。 她还想让宇文邕长命百岁。 他这个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的家伙,她这辈子要到他的眼皮子底下,仔细调养他的身体,让他记住她是有用的,让他一辈子都不会忘了她 高宝德喃喃自语,她上辈子看到宇文邕死后,他的儿子c孙子也一一身死,杨坚篡位,而只是前朝过气公主的自己,对这些情况无能为力,甚至还可笑的被自己名义上的夫君捂死。 但这辈子,她才不要这样,她要看宇文邕长命百岁,统一南北,受万世万民歌颂敬仰。 北朝书中,他一定是最耀眼的。 高宝德上辈子第一次见到宇文邕的时候,就这么觉得。 高宝德感觉自己好卑微,似自嘲的一笑。 她的执念,只有她自己知道。 是对一个短寿的身怀远志的帝王的怜惜,是对她旧友旧识身死族灭的悲恸,更有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对宇文邕忘记自己的某种愤恨不甘的情绪。 高宝德端起梨花桌前铜镜,死死地盯着自己这幼时的容貌看。 若隐若现罥烟眉,似嗔似喜含情目,娇俏玲珑挺秀鼻。 原来自己也不丑。 北齐高氏虽然性格古怪了点,但是至少北齐高家人的基因还不差。 看着挺清秀的,只是这也有点太稚嫩了吧 大概只有十岁左右吧高宝德猜测自己重生的时间点。 等等。 高宝德想到,她十来岁的话,那这时宇文邕应该就在齐国 宇文邕的父亲宇文泰是西魏权臣,所以宇文邕小时候前途就十分平坦。 西魏恭帝二年,宇文邕十二岁时,被封为辅城郡公。 但是那年正是高宝德的父皇高洋,逼迫东魏皇帝禅让自己的前几年,建立齐国。 高洋生性薄虐,但刚即位前几年治国理政尚且还行。六年的积累,大齐国力昌盛略胜西魏一筹。 于是高洋御驾亲征,往西,西征西魏。 齐国大捷,高洋甚至一度带兵攻打到西魏都城长安城下。 高洋御驾亲征,歪打正着虏获宇文泰的小妾叱奴氏,还有叱奴氏给宇文泰生的第四个儿子,就是宇文邕。 叱奴氏和宇文邕被虏,宇文泰大怒,但也不得不屈服于齐国咄咄逼人的实力。 于是宇文泰妥协了,将叱奴氏和宇文邕送往齐国为质。 高洋见一时难以灭西魏,也不好逼急了西魏的权臣宇文泰,于是齐国退兵。 宇文泰死后,他的嫡子宇文觉取代西魏登基为帝,是后来的事了。 高宝德就是随便一回忆,她觉得上面那些事不重要。 重要的是,高宝德推算现在宇文邕就在齐国,就在邺城,她非常非常非常迫切地想要见到宇文邕。 那个前世,她已经好久都没再见到过的宇文邕。 那个狠心的人。 高宝德摇了摇头,微抚然后轻揉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坐回床榻。 屋内点着微弱的烛火和香炉。 是冬季,窗外听上去是下着雪。 高宝德看不太清层层纱帘后窗牖外的光,倒是不好判断是什么时辰。但她猜测差不多应该是初晨,到起床的时候了。 “进来个人”高宝德试着叫偏殿守夜的婢女。 她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作祟。 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公主醒了可是要起身” 是婢姚。前世年幼时在她近前侍候的两个品阶最高的大婢女之一。 还有一个是婢好。 婢姚年纪大些,在高氏内乱高演逼宫之前几年,高宝德的母后李祖娥赐了婢姚恩典,让她自由出宫自由婚配。 高宝德前世听人汇报,婢姚嫁了同乡的教书先生,日子过的但也安稳,他们主仆也得常得见。再后来高演逼宫,高宝德被下嫁,齐国灭亡,高宝德流转异国他乡,最后的几年她心力交瘁,而且也没有想过打搅婢姚的正常生活,就与婢姚失了联系。 看着前世许久未见的,既熟悉又陌生,又有些青涩的面孔,高宝德有些游离。 “嗯,现在起。几时了”高宝德又揉了揉自己有些疼的喉咙,问道。 “刚至卯时,公主,”婢姚得到高宝德要起身的肯定后,上前卷起床榻帘绸,“昨夜大宴公主睡得迟,怎么今日起得如此早。” 婢姚扶着高宝德起来,拍拍手唤进婢女服侍高宝德洗漱。 “宫中作宴”高宝德装作无意的问道。 其实高宝德真的记不清楚,这是哪一年的宫宴。毕竟,齐国近些年国泰民安,国力有所增强,但也在暗中滋生了享乐奢华的气息。 上自宫中朝中,下自商绅地主,都以豪华宴饮,日日作乐为荣。宫中举办的宴会,少说一月一次,往多了数一旬就要吃一小宴。 高宝德还真不清楚这是哪一年哪一次吃的。 待高宝德洗漱完后,婢姚递过来一盏茶杯,略皱眉道:“公主昨日宴上高歌,嗓子可有不适要不就唤个医官来看看。” 第3章 质子 高宝德接过茶杯,一饮而尽,才觉得嗓中舒适了些,紧涩之感少了些。高宝德恍然,原来她略感嗓中不适,并非全是前世死前的感觉作祟,而是重生后的身体原因。 她想起来了,前世她很少放声高唱,唯一一次是在九岁那年,她的父皇高洋的生辰上祝寿。 那时高洋的性情缺陷逐渐显露,纵欲酗酒,残暴虐杀,荒淫无度,高家好色传统他也继承的淋漓精致。 高宝德的母后叫李祖娥,她的姐姐,李祖猗,是魏亲王元昂的妻子,长得美艳。 前世就在这个时候,高洋对她垂涎,于是借口宫中家宴,召元昂和李祖猗入宫,饮酒。 宫宴上高洋想酒后装疯,同李祖猗调情。 高宝德的母后眼见自家姊姊被自己的丈夫盯上,心中悲愤焦急无奈,连忙叫女儿高宝德上前唱歌祝寿,想要转移高洋的注意力。 高洋虽怒火中烧,色迷心智,但对待在自己还是太原郡公的时候,就娶的发妻李祖娥十分礼重,此时遂草草收尾,昨晚的宴会上也没再做什么过激的举动。 倒是苦了高宝德,平时不怎么用的嗓子,现在有些难受。 想到上辈子的二三事和那些恩怨,高宝德一阵烦躁,别人不知,她却清楚的很,这事远还没完。 后来高洋一心想将她纳入宫中做三昭仪,为了得到李祖猗,但又怕她留恋丈夫,便心生一计,找个借口,召元昂进宫,用乱箭射死。 李祖猗设置灵堂,祭奠元昂,高洋假装前往祭祀。就在元昂灵前把李祖猗奸污了。 高宝德有记忆以来,对于她的父皇高洋的行径十分厌恶。 更何况他死后,还令她的母后和皇兄身陷高演c高湛的囚笼,丧命的丧命,失身的失身。 虽说不是他直接造成的后果,但祸起高洋不假。 高宝德很清楚,她父皇高洋死得早,而她年纪小说话不管事,这辈子能做的只有赶快想办法,带母后和皇兄远离那场灾难。 逃离邺城,逃出齐国。 周国这些年宇文氏独揽大权c政权更迭c南征北战也很混乱,唯一的出路就是把母后和皇兄带到南方的陈国才安全。 陈国建国不久,南方这些年随更换皇室更换的很勤,但也都是仅限于上层换血,平民百姓的生活该怎么过就怎么过,在北方统一之前,往后十年,陈国都没有什么大的国家战乱。 保住母后和皇兄高殷c阿弟高绍德三人的命足够了。 报仇高宝德讽刺一勾唇角,善恶有报,高演c高湛接连暴毙,高氏失国,这何尝不是报应 她可没想着螳臂当车,但是如果有机会回报一下两个“好叔父”的话,她不介意帮周国加把火。 这些事不着急,而且她现在头绪有点乱,待有时间自己要好好理一理今生。 现在重要的是,去看宇文邕。 于是高宝德状似随意开口问道:“阿姚,你可知周国遣来的质子” “周国婢姚不知什么周国”婢姚听到高宝德的询问一愣,随即摇头。 又忘了,宇文泰还没死,他儿子还没推翻西魏自立。 “咳咳,口误口误。” 高宝德连灌两口水,表示自己口误并掩饰自己心里突地莫名一阵慌乱。 端着糕点盘子进来的婢好走进来,边笑边说:“公主是想问那个西魏的太师c大冢宰宇文泰的儿子西魏的辅城郡公吧奴婢听说那位公子年纪轻轻已有其父之英风。听说他在西魏受到了长安街城万千少女的青睐呢。” “小妮子你在公主面前说什么呢”婢姚怒瞪婢好,仿佛婢好犯了天条。 高宝德摆摆手,“无妨无妨,阿好性子一向如此,阿姚你也不是今儿才认识她。” “公主,公主还是你好,阿姚总是装作一副奴婢老姨母的样子。”婢好询问高宝德吃不吃糕点。 “刚吃过早膳,这东西腻得很,你自己吃吧。” “嘻嘻,这是为公主准备的,奴婢可不吃公主的物什。”婢好仿佛每天都都很开心,在随高宝德出嫁前的日子里。很单纯的小姑娘,却逼不得已和高宝德蜷缩苟活。高宝德看她笑得无忧无虑,不由得也松了松自昨日开始就紧蹙的眉心。 于是趁婢好不注意,高宝德抓起一块糕点,塞到婢好的嘴里。 “唔” “我看还堵不住你的嘴”婢好顿时露出幽怨的眼神,看向长乐公主高宝德。 婢姚咯咯笑,连声叫婢好别闹了。 婢姚说:“公主,西魏权臣宇文泰遣来的 质子叫做宇文邕,十四五岁大概。” “我知道,父皇让他住在哪里” 高宝德心里急切却也不好表现出来,敲着桌子的手突然顿住。 “等等你个小妮子与我说他十四岁做什么”回过神来,高宝德连忙抬手去敲婢姚,高宝德怒了,“年纪轻轻别学做那长舌之妇” 你家公主现在才九岁好吧 “是公主,奴婢真的什么都没想奴婢是想说宇文公子年纪轻轻,瞧着也是弱不经风的,没想到却被送来我大齐做质子,当真是可怜。” “毕竟是庶子,为父不爱嫡母不慈的”婢姚说完,婢好就紧跟着噘嘴表示她的看法。 “你见过他他住在宫里”高宝德努力地回想前世,歪脖子想了许久,对于宇文邕的住处也没有印象,只好继续询问婢姚。 因为她是高洋嫡长女的身份,婢姚又是她的大宫女,在宫中的地位自然是水涨船高。一般的宫内事务,婢姚都比较清楚。 高宝德突然发现 她前世确实没有询问过宇文邕住在哪里,生活如何。 她好像确实没有怎么真正地参与过他的生活琐碎。 连一句询问他的住所如何,缺不缺什么,身边的人适应不适应都没有问过。 只是自以为是地认为,宫宴上多看了他两眼,与他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是真的对他好了。 实际上什么也不不知道,什么也没有做过。 但就是这样,她还在苦等着认为宇文邕应该回报她,想让他知恩图报。 这完全是无理取闹,实在不应该。 当真可笑。 高宝德又听婢好说道:“回公主的话,陛下确实让宇文公子住在宫中,奴婢并无刻意前去。倒是昨晚在中侍中省,与中尚药典御丞交谈,正准备为公主取些润嗓之汤药时,见到过宇文公子和他的内侍。” 听罢,手中把玩着璎珞的高宝德一顿。 第4章 初见 中侍中省中尚药典御丞 那是掌管宫中医事尚药典御的属官 这么说宇文邕现在旧疾复发了说不定是真的,高宝德想道。 前世不管是亲眼见到的,还是后来听别人说道的,高宝德早就知道,他身子骨从小到大一直都不好。 最后还是疾终呢 婢姚这一番话,令刚才突发愧疚之心的高宝德更添自责。 刚进冬月,高宝德朝窗外一瞅,昨夜下的雪,现在还冷得很。 高宝德问婢姚:“他们去中侍中省做什么” 婢姚摇摇头,回答道:“奴婢不知,可能是宇文公子的身子不太爽快吧。” 高宝德心里一沉,暗自思忖上辈子宇文邕身体有恙一事。 现在宇文邕也才是少年之龄,身体虽从小差到大,但高宝德还是觉得应该从小就调养者比较好。 来齐国为质,无论是替西魏来的,还是单纯为牵制宇文泰而来,他毕竟是在敌国做质子,日常上的待遇肯定是比不上自己家的好。 “本宫要去看看。”高宝德下定决心。 “啊看什么哦是。”婢好一是没有反应上来,还没有跟上高宝德的节奏。 婢姚也疑惑地猛一抬头,虽心里不解,也随即低声称喏。作为公主身边稳妥的大宫女,婢姚并没有质疑和拒绝高宝德的要求。 话音正落,屋外一一内侍传唤道:“公主,中侍中省中尚药典御丞请见。” “公主,是奴婢之前为您传的润喉汤药。” 高宝德点头,婢姚向殿外回道:“可。” 中尚药典御丞急趋进殿,呈上手中端着的汤药。 闻着并不像普通苦辛的药剂,倒像是香甜的果糖汤汁。 高宝德有些好奇:“这是何物” 中尚药典御丞身后的几个内侍盛好汤药,递给高宝德。 典御丞回禀:“告知殿下,此物为蜜制金桔汤,有清心滋阴,生津润燥,止咳化痰之功效。此汤清甜温软,适宜殿下的症状和年纪。” “哦。那你下去吧。” 高宝德抿了口蜜制金桔汤,挺好喝的,嗓子也不太涩了。 典御丞俯身准备告退。 “等等。” 却被高宝德叫住了。 “先去为本宫准备一套你们中侍中省的行装,跟他们一样的就行。”高宝德手指着典御丞身后的那几个小内侍说。 典御丞纳闷,闷闷地道喏。 屋内众人称是。 高宝德不知道应该怎么样面对上辈子心心念念的宇文邕,甚至是在他少年时也一样不敢面对。 于是她想了想,最终决定叫上典御丞一起,对外称给质子宇文邕治病。 给宇文邕治病这个借口,想来大齐朝堂后廷内外都会有什么意见的。毕竟,西魏送质子给你,你也不好让他随随便便病死在你家吧。 典御丞忙得很,却也不敢开罪在宫中位尊无极的长乐公主高宝德,只好委屈巴巴地答应下来。 典御丞身后那几个小内监年龄都不大,这样高宝德的小小年纪小小的模样也不算太出奇。 高宝德叹了口气,感觉自己虽然活了算是三辈子了,仍然很怂。 她身着中尚药司小内侍的衣服,站在典御丞和其他两个一同前来的内侍身后。 典御丞一脸惊悚地看着她。 “别慌,就是让你带本宫去个地方。”高宝德出声安慰胆子小的典御丞。 “去,去何处” “西魏宇文泰送来的质子宇文邕的住处。” “” 典御丞怀疑自己今天出门前没有算上一卦。 好奇,惊悚,但是又不敢问。 嘤嘤嘤。 似有心灵感应一般,高宝德回头,又对正犹豫着要不要跟上公主,一同前去的婢姚和婢好说道:“你们先回去,不用声张,本宫就是过去看看一个故人。” “是。”婢姚c婢好两人也一脸懵,但都闷声说是。 “快走吧”高宝德催促典御丞。 高宝德这三辈子做事,从来没有犹犹豫豫一说,她决定看望宇文邕,那一定会去看。 只是,近乡情怯,近人思情,她又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 “且走一步算一步吧。”高宝德深吸一口气,示意典御丞走在她前面,自己跟上典御丞步伐,向宇文邕所住的地方走去。 高宝德 不知道走了多久。 她在齐宫生活过的上辈子,一次都没有来过宇文邕入齐为质的住处,她不知道竟然要弯弯绕绕这么远。 高宝德在典御丞身后悄悄打量着,思忖这大概是往前朝的方向走去。 前朝在后庭正南面,所谓天子面南而居嘛。 噗。 “啊”高宝德一个不留神撞到典御丞的身上,有些幽怨的看着突然停下来的典御丞。 典御委屈巴巴丞说道:“殿下,到了。” 高宝德指了指这附近的宫殿群,向典御丞问道,“这里”随即扫视一圈附近的景致。 她以为典御丞怕来往的宫婢认出他身后的长乐公主,所以特意找偏僻的小路径行走。结果竟没有料到,宇文邕真的住在这里。 深冬虽本没有什么花草景致,但这焦色漆涂的宫墙确是实在有些颓圮之感。 她设想过宇文邕在齐宫可能住的没有自己c母后c阿兄甚至后宫高位嫔御们住的好,但此地之景确实出乎她的意料。 禁门宫树日影过,媚眼惟看宿鹭窠。 宇文邕的质居之地,倒像是前世,她孤寂独居的幽院一般。但不由得,高宝德想道宇文邕就住在这里,又感觉此处带着些森严肃穆的紧张气息,又有些像她现在的心境。 他不该被折了羽翼,孤守此处啊 高宝德一直觉得,对于外表坚毅隐忍,但内心却那般高傲的人,这样如困兽般的囚禁,折了他的羽翼和抱负,是直击心灵的重击。 又有些心疼他的前世一生的轨迹,在位十八年,积势忍辱十二年,天和七年才一举斩杀宇文护,独揽大权,南征北战。 自他驾崩后,高宝德一直在想,那享权七年虽然他眼里没有过自己,但他是肆意的,是开怀大笑的吧。 她只见过年少之时的他,只看见过眉头紧蹙严肃的他,还没有见过他的笑貌呢她偷来的这一世,一定会让他笑的久些。 “进去吧,按之前我告诉你的,你正常给公子看病,别管我。” 高宝德装作恶狠狠地模样,威胁典御丞。 “明白,明白。”典御丞转身走到门前,不再看长乐公主,暗自擦了把额角的冷汗,好凶一女的。嘤嘤嘤。 “是谁”典御丞还没扣门,屋内人警觉地问。 典御丞回答:“请容禀贵公子,奴婢中侍中省中尚药典御丞,昨夜得知公子贵体不适,尚药大人特派奴婢前来,为公子奉药医治。” 屋内那人这才放缓语调:“请稍后,待我容禀。” 宇文邕扫了眼跟他说这事的何泉,摆弄着手中的陶杯,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须臾略带讽刺地一笑:“怕我死于此处罢了,让他们进来罢。” “喏。” 何泉给门外众人开了门,迎典御丞和高宝德等人进来。 高宝德不敢乱看,更何况她现在的心绪乱得很,只是不经意间嗅到,鼻尖清气,没有她屋内燃的薰香浓甜,也没有宫宴酒气,只有清新入鼻的清脆之气。倒是和宇文邕的性情有些不符。 高宝德略一走神,缓过神来赶紧跟着典御丞来到内殿,匍匐在宇文邕身前,拜道:“公子安。” “起。”宇文邕倒是没有伸手虚扶他们,只是喊起也不看他们。 高宝德心里一颤。 她多久没有听过宇文邕的声音了多久没有跟宇文邕这么近距离地接触了多久没有见过他了 真的好久好久。 高宝德不敢抬头去看,那个她日思夜想的人。 典御丞起身后说道:“公子,昨日劳您前往中侍中省,是奴婢们的失职,不知您贵体抱恙,今日特来请罪,并为公子治疾。” “哦”如果高宝德抬头,一定会看到宇文邕略带回味地表情。 “胎带的弱气,医不好的,不必劳贵中侍中省费心了,给我一些止疼入眠的药就可。” 止疼入眠 原来年少的时候,宇文邕过的就这般困难。高宝德后来幽居才知无法入眠的滋味,只是这止疼,宇文邕竟然也是会疼的。 高宝德忙低了低头,掩盖住自己面上的复杂和眼中的心疼之色。 典御丞顿了顿,组织了一下语言,跟宇文邕说道:“公子想要止疼的药物,只是这,不知公子哪里疼痛,让奴婢为公子看一下也好。” 高宝德也想知道他哪里会疼,要不是她现在年纪太小,她真的很想自己上去,拉下典御丞,自己给宇文邕号脉。 “你看吧,”宇文邕随意地把手放桌子上,示意典御丞,“旧疾了。” 到底也没有说自己哪里疼。 可能是浑身都疼吧。 高宝德继续心情复杂。 典御丞上前,瞥了眼身后的 小内侍和长乐公主,小内侍从医箱中拿出绸帛,垫在宇文邕腕上。典御丞告声得罪,便仔细地感觉起宇文邕的脉象。 高宝德很着急。 宇文邕此前在他们一进门前,便略一观察过典御丞和他身后的几个小内侍,于是自然就注意到高宝德,对她的情态感到十分奇怪,不由得深眸。 话说典御丞切着宇文邕的脉,越久越觉得心凉,抬头余光看了眼宇文邕,十分感慨,天妒英才,让此辈先天不足,身染重疾,终生可能都无法痊愈。 可惜了如此的俊公子。典御丞心想到。 “公子之疾先天便有,确实难以根治,但总喝止痛的汤药总归治标不治本,是药三分毒。”典御丞把绸帛叠起来收好,递给高宝德。 这一递,扰乱了高宝德一直关注着他切脉结果的思绪。高宝德一愣,只好接过绸帛,手中一紧,有些不舍地走到药箱那边放下。 可恶的典御丞 典御丞:嘤嘤嘤,我做错什么了。 第5章 奉药 “咳咳”宇文邕捂嘴轻咳,倒是打破了屋内短暂的沉默,“是我失仪了。” 宇文邕的微咳瞬间就把思绪神游在外的高宝德拉了回来,高宝德猛地摇头说道:“你不要这么说。” 高宝德见不惯宇文邕放低姿态c低声下气c温吞隐忍,在侍从们面前委曲求全的模样,不管是在前世还是如今。 但她说完,方发觉此时二人的身份这样说话不合适。 宇文邕暗自皱眉。 高宝德也暗道不好,放下绸帛,先何泉一步,倒了杯水给宇文邕,很好是温的。随即又补充道:“您喝口水。奴婢是奴婢,您是主子,您尽管肆意。主在奴前无有失仪之说。” 高宝德低眉做出恭顺地模样,心里却紧张不已。 典御丞把这事也看在眼里,乱在心里,生怕年纪轻轻的长乐公主惹出祸事不好收拾。 于是他接过高宝德的话说:“是啊公子,您贵为西魏太师大冢宰之子辅城郡公,客居大齐,奴婢们自然把您也当成主子对待。” “昨日劳您亲自前往中侍中省,是奴婢们不懂事,侍奉不周。您瞧见今儿,中侍中就派奴婢们来给您赔罪了。您别往心里去。” “早干嘛去了”站在宇文邕身旁的何泉,哼哼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足袜,小声嘀咕道。 宇文邕像是一副倒也不在意的模样:“你们不必往心上去,你们并非我宇文府的人,自然不知我的病症。咳咳。” 甫一说完,宇文邕掩嘴微咳。 他真的什么也不在意吗这么年轻时这么不关心自己的身体 高宝德鼻子一酸,觉得自己在宇文邕面前要待不住了,再呆下去她知道自己一定会扑到他的身前。她眼神示意典御丞离开。 典御丞明白,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一瞬间,她仿佛觉得自己所有的小情绪都要被典御丞看透。高宝德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想要瞪回去证明清白,却见典御丞已经回头,不再盯着她看。 典御丞拱手道:“公子,待会奴婢们回去为公子配药。今后每日晌午时分为公子送药。” “好。”宇文邕说。 “那今日我们公子的药呢什么时候送来”一直站在宇文邕身旁的何泉问道。 “这晚膳前定能给公子送过来。助眠的药物您可在晚膳后,调制饮下。” 何泉笑眯眯地说道:“那多谢了。” “无妨,无妨。那奴婢们先退下了。”典御丞领着高宝德退出殿去。 突然间,殿内只听到宇文邕说道:“那稍晚些时候,就让她给我送过来吧。” 典御丞暗道不好,回过头一看。 宇文邕修长的手指着高宝德。 典御丞愣住。高宝德自己也愣住,没反应过来傻傻地问道:“您是在叫我来送药” 宇文邕皱眉,只留给高宝德一个鼻音:“嗯。” “唯” 高宝德又惊又喜,但看了眼捂嘴咽咳的宇文邕,心里又有些不是滋味。 鲜卑族马背上夺得半壁江山,习武自然也是彼辈儿郎的传统。 出身宇文氏部落的宇文邕自然也是习武之人。但耐不得宇文邕多年患病,身体略显瘦弱。 高宝德心里暗忖,医治宇文邕非一日之功。 看前世他最终还是没撑得过四十,就能说明他周国日后的医匠医术首先不精。 当然不能排除宇文邕本身心忧国事南征北战自己作die的原因,但高宝德想着,宇文邕回到西魏就是这一两年内的事情了,不对应该叫周国。 彼时宇文泰已死,宇文泰的嫡子宇文觉接受西魏皇帝禅让,出于两国政治关系上的考量,宇文邕定然是会被齐国恭恭敬敬送回去的。 而她想要让宇文邕长命百岁,自然也要日后跟他一起去周国。 为他医治非一时之功。 她是没有自信到己之医术能傲视周国医者的地步,但近距离接触宇文邕的病症,她才能更好地了解c养护。 够她运作的时间不多,在这期间她还要打通南边陈国关系,想办法在高洋死时,将母后和阿兄高殷和阿弟高绍德送到南方去。 高宝德认为,要想偷偷跟着宇文邕一起去周国其实很简单,但是要想离宇文邕近一点,不被他过分排挤猜忌,甚至是博得他的信任愿意她一路跟随,甚至是愿意接受她的医治,那就只能兵出险招。 不能让宇文邕一行人知道自己是大齐嫡公主。 只能扮作齐宫的奴婢。 话说,扮作什么奴婢也是十分有讲究的,高宝德来之前就已经仔仔细细地想了这一点。 首先,粗使婢子ass掉,因为粗使婢子不能近主人家身前伺候,而且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君不见高宝德长乐公主,细皮嫩肉,气质也不符。 这么一排除,大半婢女高宝德都做不得,高宝德只能在暖床婢和医女婢中选择。 暖床婢身担重任,康康自己小小的年纪和身材,高宝德恐难以胜任 而众多医匠和医女到时一定也会被齐国派送给宇文邕,送他回国,毕竟他的身体较旁人更需医者在侧,尤其是在路上。 周国草创政局不明,齐国也打着自己的算盘,也是巴不得宇文邕安安全全回周国,不起波澜,岂会考虑不到他的身子 所以到时齐国定会派不少医者跟随,里面一定有较高官职的医官。高宝德在来到宇文邕殿内,就想着扮作小医女看看他。 但后来照照镜子转念一想,九岁的自己不刻意装扮如何能辨别男女扮作男的小医匠似乎也未尝不可 男男之间顾虑少些,宇文邕或许对她不会太过藏着掖着,她也会也少些不便与尴尬。 咳咳咳咳。 所以高宝德决定,届时扮作宫中比较高品阶的典御丞或者典御吏的小儿辈跟随其一起赴周。 却不料,第一天来见宇文邕,还是跟随典御丞一同前来,自己并不起眼,就已经被宇文邕注意上了。 高宝德跟典御丞分别之后回到寝宫,有些沮丧地坐在榻上。 她的戏精功底竟然还不如一个十四岁的孩子 她上辈子活了三十三岁,上上辈子还活了二十多岁竟然最后引起一个十四岁孩童的注意和猜疑 当真是白活了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面对身体抱恙的宇文邕,她两世藏在心底的四哥哥,她不能不动容,也做不到毫无反应。 担心他的身体,高宝德流露出来的神情与姿态,自然会与旁人不同。 第6章 太苦 回到寝殿,高宝德的心情略微好转。 她心知,想要实现她的“大计”急不得,她还有许多事情要提前做好,以备不测。 “阿姚,备纸笔。” 高宝德心绪稍平,她需要好好缕一缕今生将发未发之事。 虽是严冬,但屋内暖炉燃燃,倒是十分温暖。 高宝德放下狼毫,朝着窗牖暖阳略微活动长久执笔而发酸的右肩,看着自己半天多的“劳作成果”,心中思绪越发明朗。 她今天想的很明白,前世的公主身份禁锢了她一辈子,她不愿再重复前世的命运,不愿同她的四哥哥形同陌路又生死相隔,她今世,愿意守护在宇文邕身侧,为他煮药揉穴,为他续百年寿命,看他挥就万年周书。 “现在什么时候了”高宝德问婢好。 “刚入申时末,”婢好端来果盘放到高宝德身前的案桌上,微微一笑,对高宝德说道,“公主忙了一天呐,竟连时辰都察觉不到了。” 傍晚了时间过得倒是很快,该给宇文邕送药了高宝德心中一突,想道便问:“典御丞可在” 婢好朝外殿方向指着:“已经在外殿候着了,带着药候着您。” 高宝德将她写的纸张收好,换完衣衫就赶忙让典御丞跟随着她,把汤药送给宇文邕。 病弱之人的汤药一时半会儿是挺不得的。 邺城入了深冬,确实冷气袭骨。 高宝德紧了紧身上略薄的衣物,随着何泉进了中堂。 何泉见是早间医婢前来送药,也不推诿阻拦,连忙把她引进屋。 宇文邕此时倒也没有坐在榻上,而是穿戴整齐地跪坐案前,沉头 高宝德和何泉刚走进屋,便见宇文邕挑手为书翻页,神色认真,到也不曾招呼二人。 高宝德见了这前世未见之景,胸中倒是有些温意,若是屋中再暖和点就好了。这屋中,着实冷了些。 怕打搅了宇文邕冥思苦读,即便不舍,高宝德还是示意何泉,自己要到旁屋将这药一煮。怕路上凉,高宝德于是早先想着,直接到宇文邕这里,把药煮好了方便他直接饮用。 何泉到底还是走上前,禀告宇文邕。 得到宇文邕的点头曰可,高宝德这才端着药包,在何泉的带领下,来到偏殿。 这个过程中宇文邕没有抬头,一眼也没看高宝德。 翻开侧帘,来到侧殿。 说是偏殿,到底还是有些高估它,随着何泉的尴尬一笑,高宝德更加明白宇文邕在齐宫过着的生活是多么的粗陋,相对于他高贵的权臣之子的身份来说。 齐国,确实做的不够厚道也有失仁义,但她更加在意的,是宇文邕的心情与感观。她有些心疼。 高宝德蹲下,精细却又熟练快速地做着前世幽居时,重复无数次的动作,将药煮上。 蹲在一旁,高宝德一手端脸,看着药锅,面背殿门,全然没有看到,不知何时轻声侧身站到殿门口处的宇文邕。 待她盛药转身时,早已不见门口曾出现的那人。 高宝德熬好了药,心里只有单纯的欢喜。 她有关宇文邕的任何心情都是藏不住的,尤其是在看到宇文邕那熟悉又陌生的眉眼时。 宇文邕的眉眼,此时还有些青涩稚嫩,却也不难看出,那石岸般突出的眉弓和微微下凹眼窝下的,那片古井深潭。 高宝德端着药汤,一走回正殿便撞进宇文邕的双眸。 一眼万年。 不过如是。 说起来长,但实际宇文邕只是带着探究,深深地看了高宝德一眼,便错开视线,时间不过一息。 他不明白这个医婢为何如此失态。 先前跟在典药丞身后是如此,如今单独与他呆在殿中也是这样。 宇文邕暗中皱了皱眉头,搞不懂便不再理会她,继续装作读书的样子,翻着略有磨损的书页。 这书还是他从西魏带过来的,已经不记得翻看了多少遍。 他的母亲叱奴氏刚来齐国的时候,和他说过,他早晚会回长安,父亲不甘为人后,长安,终会成为他的虎卧龙盘之处。 外放为质,他能做的,并且必须要做好的,除了保住性命外,就是细学深思。 学为子,学为臣,学为君。 还有,就是多多了解齐国,了解齐国君主和齐国人事,以后一定会用的到。 宇文邕从小好学,道理他自然懂,即使他对为君一事不以为然,毕竟他上面还有两个兄 长:长兄宇文毓c三兄宇文觉。况且三兄宇文觉还是嫡出,他自然只能为人臣。但他确实觉得,学得文武艺十分重要。 于是宇文邕和母亲叱奴氏质齐带的为数不多的东西,就是书籍墨纸一类。 只是如今在齐国已过数年,纸墨之类的消耗品堪堪用尽。 连药也所剩无几了。 很讽刺。 齐国国力强盛,竟连基本的生活所需也不能顾全宇文邕母子。 非是不能,实则不管。 宇文邕低眉掩饰自己眼中的讽刺,放下手中许久没有再看得进去的书,说道:“怎么还不端过来” 语气略显不耐。 高宝德这才惊觉,自己又在宇文邕面前失态,恍惚间走上前,躬身将温烫的药递给他。 高宝德一直低着头没再看宇文邕,宇文邕也没有再看高宝德。 二人平素不相识,没有今天上午的小插曲的话,再加之此时来看他们身份悬殊,自然也不会再有交集。 高宝德只觉手中药碟一轻,便是瞬息间宇文邕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倒是干脆果断雷厉风行,似他为人。 “太苦。” 高宝德错愕。 宇文邕话刚一突噜完,也是一愣。 这辈子刚接触宇文邕,高宝德之前真的不敢做出太出格的动作来。 但是听到宇文邕这句太苦,高宝德心中激荡,险些泛滥。 微微一笑,她再次鼓起勇气抬起头来看他,柔声道:“苦口良药,公子自知。其中药材虽不宜妄调,但若您觉口中不适,等明日奴婢给您带些润利清口的物什来。” 九岁幼龄,说话的语调温温润润,容易让常人生出爱怜。 宇文邕正懊恼着自己心绪不定,竟随意说出那般痴儿言语,这时听到高宝德温吞之语,更添惊诧。 第7章 在资敌的道路上狂奔 高宝德不想听到宇文邕的拒绝,于是连忙补充道:“中尚药典御丞派奴婢以后每日为公子奉药。” 她虽有些心虚,但却装作底气十足地继续说:“中侍中省的大人们奉公侍朝,本就少管后廷琐事,公子廉身俭出,却不料被上头的大人们疏漏了。” “这是中侍中省之过,幸逢您到访谩教,上头的大人便派奴婢前来请罪。” 高宝德顿了顿,想到此前在殿前之景,又见宇文邕不语,只好继续说:“公子殿中简朴,是大齐待客不周,中侍中省言隔日便为公子备齐所需。凛冬将至,公子身染微疾,但一定能过个好年” 高宝德似是许诺,又似只是回禀之言。 这让宇文邕心底有些疑惑探究,但转瞬一想又有些可笑。 真真假假又有何妨,自己重病之身,何须在意东齐营营苟苟之语。 高氏浮贪安乐,不思国危,终享国不久。自己何须同亡齐计较。 高宝德言落,才觉自己手足冰凉。 阿邕的住处确实不暖。 高宝德眼眶又有些泛红,药已经被他喝完,此时二人之间已无汤药沸腾湿气阻挡。 宇文邕不经意间,便看见高宝德有些不自然的眼角。 这是要哭 宇文邕再次错愕,心中不自觉有些烦闷。 “已经知晓,你先退下吧。” 高宝德也觉得,自己的情绪今天总有些不太在线,便忍住想要留下的想法,告退离开。 宇文邕没再看书,也没有随即上榻睡眠,而是久坐案前不语。 他觉得她奇奇怪怪。 昭阳殿中,高宝德也是。 十四岁的年纪不算大,也不算小,回忆起眉角虽仍带有些稚嫩,但已经趋于明朗的宇文邕,高宝德还是有些定定的。 她曾想过,今后每天都跟他腻在一起,让他熟悉她的存在,但真的二人相见时,宇文邕却给高宝德留下更多的陌生感。 她有点怀疑自己,自己厚着脸皮在阿邕的身边,是否真正能够帮助到他。 不会让他感到厌烦和负担。 蜷缩在被子里,宝德轻抚前颈,还觉得有些灼烧的疼痛。 脖子疼,心也疼。 带着对未来的迷茫,高宝德睡得并不安稳。 她不时梦见前世丧亲之痛c窒息之感,又不时听见,耳畔的帝崩丧钟哀鸣之声。 直接后果就是,高宝德清晨起来时,发现自己眼底微浅的青色。 没睡好。 在婢姚有些幽怨的小眼神下,高宝德闭上眼,任由服侍之人上前,为自己搽了点粉,抹了口脂,以遮挡眼底青色和微微泛白的脸色。 看着脸上杰作,高宝德十分满意。 女为悦己者容,这下可以美美地去看望问候宇文邕了。 拒绝了婢姚拿来的厚氅,高宝德照旧身着医婢冬服,低头往中侍中省走去。 走在宫苑,倒像是个貌稍美些的小宫婢,旁人无处窥晓其她在想些什么。 高宝德在想人。 当然不是思君。 南北朝对峙数载,北朝又裂分二国,天下三分,此时的邺城,倒也不见衰颓景象。 高宝德走在宫苑中想着,邺城此时,还算是卧虎藏龙之地。 齐国都城。 人才汇聚。 自然藏龙卧虎。 相比天下太平,高宝德不甚在意高氏国祚,内心更愿英主统一中原。 使百姓安居乐业,无受颠簸流离c家破人亡战乱之苦。 她虽属意宇文邕,但也受她前前世家国心境影响。 渴望统一,渴望治世。 她自前前世的记忆,知道后来还会有贞观c开元,但她并不想再次历经隋末诸侯格局c战乱数年。何况她也等不到那么久。 既然此时英主尚在此,何不就近取“才”。 天假阿邕十年,又该是何等景象。 尽早,天下太平。 她非圣贤,但也渴求安乐。 她虽才疏,也愿献力一二。 十年养百姓,十年治太平。 她并非少女怀春,而是在回忆此时邺城有何贤士。 搜刮贤臣。 高宝德自然不会妄想,让贤臣志士辅佐自己一介女流,在这个南北乱世,单纯以一公主身份施号发令,妄图染指天下。 她 想或许能为日后的北周武帝,找寻到合适的良臣助力。 此时距离宇文邕即皇帝位并不远,但是高宝德知道宇文邕即皇帝位后,将要面临的是什么。 不是大权在握,不是美人在怀,不是美酒入肚。 而是数年如一日的被权臣逼迫的死生之地,是多年压抑暗中培养势力的不易。 他总归是要面临这些的。 高宝德知道自己的势卑,并不能成为宇文邕夺权助力。她想,自己能做的,就是尚且还在齐国的这段时间,多为宇文邕狐假虎威引流势力。 高宝德垂眸,她虽是有为天下百姓着想之意,但未尝没有自己的一片私心。 久处沉默氛围,久到走路之声都清晰可探,跟在高宝德后面的阿姚不敢大声呼吸,生怕扰了正在思虑的高宝德。 前往中侍中省这件事,不管如何,高宝德都不打算声张,她还想借此药婢之事逃离齐国,自然早上出门也就只带了阿姚一个婢女,不容易招人注视。 中侍中省管理宫中事务,执宫门钥匙,掌管出入宫门。而尚药局正属其管辖,与尚食局等同为其下设机构。 昨日和中尚药典御丞约好,在尚药局西偏门口等他,接过他的活计,再由尚药局前往宇文邕的住处。 清晨的中侍中省很是忙碌,毕竟宫中贵人大多皆是此时起身,自有一套复杂的流程要走。 人流往来奔走,并没有什么闲人能够注意到,高宝德和阿姚二人一行。 高宝德苦思一路,倒是想到一人。 一个妙人。 也可以说是一个怪才。 祖珽。 紧蹙的眉头一松,虽然高宝德心中还没有什么引荐和搭线的眉目,但总归有所进展,也不亏眼底青丝。 倒过头来一想,用前世的话说,自己可真是个“女舔狗”一枚了。 呸呸呸。 但是俗话说得好,舔狗舔狗,舔到最后应有尽有。 高宝德给自己打气加油。 猜到是昨天那个中尚药典御丞,正忙着配备药物,还没有机会脱身。高宝德乐观地想着,便将这件事暂时放于脑后,转而欣赏起中侍中省的布局墙景来。 阿姚见高宝德心情颇佳,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第8章 称职的小药婢 中侍中省,原是北魏孝文帝太和年间设置,由宦官充任只是虚职。 后来北齐取代北魏之后,愈发重视中侍中省日益膨胀的权力,担心宦官专权,便让外朝官员遥领中侍中省下的各局长官的职务。 所以说尚药局现在的长官并非内宦,而是外朝之人。 高宝德对这些没有印象,实在想不起来此时谁是尚药局的长官。她想着是,今日等会去要让阿姚打探一番详情,日后才好谋划局势。 边想边看,高宝德心不在焉地看着宫墙,等待中尚药典御丞的出现。 中尚药典御丞是个内侍,姓李。在尚药局侍奉多年了,当年是北魏宫内侍奉医药的一个普通小内宦。 后来齐代北魏,他因位卑权低且没犯什么大事,便被一点点提拔起来做了典御丞。 典御丞原先说是,今早可以将宇文邕的汤药,派人带到高宝德的昭阳殿。 这样一来,也无需长乐公主劳驾卑地。 但是此提议昨天果断被高宝德否决。 她没有采纳典御丞所说,是因为高宝德早就打算扮作尚药局的医婢,到时跟着宇文邕离开北齐。 既然这样,做戏肯定要做全套,宇文邕那么聪慧敏锐,不从小处注意,肯定一开始就会被他发觉。 高宝德并不希望宇文邕对她有所忌惮,只希望他不要思虑过多,有伤心神。 高宝德二人穿着实在是不起眼,就是中规中矩的尚药局医婢的服饰,但是二人姣好的相貌,倒是令一些年轻的内侍偷偷打量。 还算稳妥。 二人等的时间不久,就见昨日的典御丞匆忙急趋从门内出来,手中拎着一个药膳盒,里面装着的自然就是给宇文邕配备的汤药。 典御丞抬头瞥见四处没人,便迅速将手中药膳盒递给阿姚,对高宝德点头哈腰表示晚来的歉意和告罪。高宝德点头示意典御丞,表示满意和无事。 三人并没有更多的交谈,便分道离去。 阿姚接过药盒,跟随高宝德轻快的脚步向宇文邕的住处走去。 高宝德面上的欢喜,用了一路才堪堪压住。但仔细观察,她眸中时时闪过的小雀跃,确实实在惹人怜爱。 入冬了,昨夜的炭火几近熄灭,宇文邕屋中新燃起的炭火,尚不足以温暖整间屋子。 还是有些冷意。 医婢的冬装自然没有长乐公主平时穿着的大氅貂绒温暖,高宝德刚踏入殿中,就缩了缩脖子。 在外面走的急,日头正好,如此倒是感觉屋中更冷些。 高宝德暗自叹气,宇文邕身子不好,自然这些应该处处留心注意。 宇文邕起的早,此时正在前殿读书。但是还没用膳,何泉到膳房取膳食还需一些时候。 清晨的尚食局不用提也知道很是忙碌,贵人同庶民百姓不同,百姓一日二饭曰朝食和飧食,而贵族一般一日进三餐,清晨也会进点食。 所以宫中尚食局是忙碌的,而宇文邕质子身份,自然得不到尚食局的内侍亲自送膳前来,往往需要自己人前去排队候取。 尚药局和尚食局距离不远,这也是刚才高宝德到尚药局才知道的。 毕竟往常一早,只要高宝德起身,便会有热乎乎的早膳候着,随时想吃都可。而宇文邕却需要派人亲自去取饭食,这是高宝德以前从来不会想到的。 现在察觉,心底百般滋味,满腹心疼和懊悔。 没用膳自然汤药也不能入肚。 今日和以后的汤药,是典御丞吩咐人在尚药局加工处理过的,并不需要再向昨日那般亲自蒸熬焖煮,倒是省了高宝德不少事。 所以现在高宝德根本不需要这般早就去盛药,只需待宇文邕吃了早膳后,再把汤药温温一热便可。 于是乎,高宝德伫立在殿旁,无所事事,到处看看,想着该干些什么。 她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 宇文邕自高宝德进殿,自然也注意到她。看着她毫无拘谨的样子,倒是有些哭笑不得,但也没去管她。 高宝德很喜欢她自个儿的昭阳殿暖香萦绕的感觉。 尤其是到了冬天,昭阳殿处处香炉燃起,暖和极了。 她昨日就发觉,宇文邕这里燃火用料似是短缺,便早早吩咐了婢好去中侍中省,将自己的份例,包括燃火薪柴在内的很多物料抽调了些过来。 因宫中龌龊不少,婢好抖个机灵,挪用一些,自是不会让旁人轻易发觉的。 今日一早,早在高宝德到来,有司便将一 应物料送来,此时刚已添晨煤,不一会儿就能暖和起来。高宝德有些雀跃地看侍婢加煤生炉。 宇文邕和母亲二人入齐为质,二人同住此处殿堂。 但男女毕竟有别,七岁男女无论亲疏都不会同席。母子二人分居位于此殿东西二房,距离也算颇远。 宇文邕孝顺有礼,添煤用料之事自然也少不了先给母亲殿中备下。 叱奴氏嘱咐他平日无需入殿侍奉,只需勤勉读书。 因此宇文邕平日里只会在晨时,待叱奴氏晨起时,问候叱奴氏安,而平日里更多时候是呆在自己房中。 一般膳食是在晨时之前送到的,也就是说宇文邕一般吃完早膳再稍看会儿书,差不多就到了该去东殿给母亲请安的时刻了。 虽说叱奴氏只是宇文泰的一个妾室,自身也是外族之人,但却颇懂汉家礼法。教育起宇文邕来,也颇像一位汉人贵族出身之女。 就在高宝德发愣之际,何泉领了尚食局的早膳回来,在宇文邕的默许之下,麻溜地将之摆好退下。 “都先退下吧。”何泉看了眼宇文邕,摆摆手对屋中众人道。 宇文邕用膳无需侍奉,这是他自小以来一贯的习惯。 高宝德回过神来便轻快地对宇文邕福身,说道:“那奴婢先下去为公子温些汤药。” 说罢,便有些舍不得地离开宇文邕身旁,到了偏殿去准备汤药。 要不以后干脆为四哥哥准备些药膳好了高宝德内心喃喃道。 真是一个好主意,这样一来,便能在四哥哥吃饭的时候也侍奉在一旁了。况且药膳确实有进补功效。但是该如何让四哥哥不疑心疑虑呢 高宝德身前的药罐,咕噜噜地冒着气泡,水汽映在她姣好靓丽的面容前,着实显得娇美动人。 第9章 金桔糖 不过须臾,高宝德便端着温热的汤药,走进宇文邕殿中。但是早已不见了何泉先前为宇文邕摆的早膳,怕是他已经吃过了。 慢了一步。 高宝德有些遗憾的想着。凑到宇文邕跟前,高宝德举药齐眉,像是怕搅了宇文邕读书般低声道:“公子请趁热用些汤药吧。” 宇文邕c高宝德和其余众人皆知,这汤药只不过是温润进补之物,治标不治本罢了。 或许能够缓解宇文邕的咳症和肺腑不适,但绝非根治恶疾的良药。 祖珽是不是懂一点医术的来着高宝德皱眉回想着。 她对祖珽的印象有些模糊。 毕竟上辈子只是更多的听人说起。 高宝德用她已经模糊数载的记忆在脑海中搜寻着,丝毫没有注意到宇文邕眼底的探究。 这些陈年旧事,她真的没有什么记忆了,不过这不耽误她找寻祖珽的心更加热切。 等回去一定要尽快派人打听祖珽的下落。高宝德想。 宇文邕虽然不知道,高宝德为何总是盯着他看一会儿就会走神,但也没有出言打断她的神绪,只是伸手端过高宝德高举的药羹。 不语。 一饮而尽。 还未放下汤碗,一个纤软之物便入口中。 突如其来的触感让宇文邕一愣神。 下意识的想要吐出去,但口齿却被高宝德伸出的葱细柔荑按住。 宇文邕瞬间回神,眼神一不小心撞着高宝德如蝤蛴般的玉领,全身略微有些僵硬。 “作甚这,是何物” 宇文邕口中含物,又被柔荑玉手按住,言语有些吞吐而不自知。 “公子仔细咽下便知,甘甜可口,可稍去口中药苦。”高宝德眯眯含笑,眼睛笑成月牙。 她这般年纪,虽着最普通的医婢服饰,却仍显得有些活泼可爱。 后知后觉的宇文邕,微微红了耳垂。 他再是年少老成,颇有主见,也不能改变自己此时少年的年纪。 高宝德第一次见宇文邕有这般少年郎作态,更是有种莫名的欣喜,存心作弄一番。 “原不想公子也和宝儿一样怕苦。”高宝德笑眯眯地说道,眉眼弯成一轮月牙。 宇文邕语塞,待仔细吞咽了口中之物,才发觉竟是一颗金桔糖。 酸中带甜,甜中带酸。 很是好吃。 汤药原先留存在口中的苦味,也被酸甜可口的金桔糖一扫而尽。这滋味,美妙极了。宇文邕喃喃。 喝了那么多年的药,他原是已经不关心也不在意各种药汤之苦,或是说早已习惯。 但今日这一药婢递糖之举,却是令宇文邕心头一震。 昨日阴差阳错不知怎么的在她面前喊了药苦,今日这个小婢子便给了他一枚金桔糖去苦。 宇文邕心情挺复杂的,虽然未表露于脸上。 “苦口良药,公子自知。其中药材虽不宜妄调,但若您觉口中不适,等明日奴婢给您带些润利清口的物什来。” 宇文邕又回想起昨日,这个小药婢的话,她果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了呐。 被人惦记在怀的感觉,有些奇妙。宇文邕暗自咂舌。 “味道不错的吧前个长乐公主嗓子哑时便是喝的蜜金桔汤。奴婢想着汤汤水水公子您一定是喝腻了,便自作主张地给公子拿的尚药局的金桔糖团来。” 高宝德喳喳的说着,也不在意宇文邕是否是在听着。反正能够跟阿邕哥哥说上话,高宝德就开心极了。 见宇文邕愣神,眼睛虽盯着书册,但思绪早已不知道了哪去。 于是高宝德便胆大些继续说道:“典御丞让奴婢侍奉公子的汤药,奴婢想着今日天气正好,您要不要先不看书了,出去透透气。” 因她自早上来了此,便见宇文邕一直愣盯着书。 不出去透透气,终究对身体无甚好处。 反正宇文邕也要去给叱奴氏请安,索性高宝德便邀其给叱奴氏请安后,出去走走。 宇文邕对此倒是反应不大,只道是先去叱奴氏那里。 待宇文邕携何泉和高宝德等人到叱奴氏的东殿之时,只见那边,此时也是刚刚撤下早膳。 叱奴氏食毕漱口后,用巾布擦拭嘴角,似有似无的瞥了眼高宝德,缓缓对宇文邕说道:“你的身体自己清楚,冬日困乏,读书之事不能荒废,但也要注意身体。” 宇文邕称喏道唯。 高宝德又听了一会儿二人你问一句我答一句的交流。便觉无趣。 这母子二人的谈话倒是没意思极了。 高宝德恹恹,只等着待会儿和宇文邕能出去走走。 刚请安罢,还未离开东殿,宇文邕不用回头,都能感觉到身后,高宝德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眼神。 脚步一顿。 三人出了东殿,高宝德便喊住宇文邕,侧身上前指着殿外廊路,示意宇文邕出去走走。 宇文邕默叹,倒是没有拒绝这个一直很有想法的小药婢的想法。 此时还未进入深冬最是严寒之时,虽说还是有些冷意,但今日的太阳很是炽烈,晒在身上驱散开不少初冬本该有的寒冷。 过了年,就是天保七年。 就在今年正月,西魏会开始仿效南人之法,开始建立实行文官之制。 明文诏书,任命宇文泰为太师c大冢宰;柱国李弼为太傅c大司徒;赵贵为太保c大宗伯;独孤信为大司马,于谨为大司寇,侯莫陈崇为大司空。 其余百官的设置任命,都仿校周礼。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宇文泰自己知道,自己的身体已经每况愈下,于是就开始着手准备取代西魏之事了。 高宝德低头想,宇文邕的父亲宇文泰,他最终也没有等到高坐庙堂,听山呼万岁之声那时,就逝世了。 承爵的是宇文泰的嫡长子宇文觉。 等到转年,天保七年三月,宇文泰会迫使他扶立的西魏恭帝拓跋廓,立自己的嫡子宇文觉为安定公世子。 十月,宇文泰过世,由宇文觉继承太师c安定公等官爵。 十二月,拓跋廓又在宇文泰之侄宇文护的迫使下,下诏以岐阳之地封宇文觉为周公。 随后宇文觉登基,取代西魏建立北周便顺理成章了。 而就在宇文觉登基前后,便会和北齐交涉,迎回宇文邕母子。 处处都透露着艰险。 “四气新元旦,万寿初今朝。” 就要过年了,高宝德望向愣愣的c还不知道明年会发生什么的宇文邕,再看着宫道上步伐匆匆c来往穿梭的宫婢们,沉重的心情倒是略微好转。 天宝七年,再怎么难,不还得过的嘛。 第10章 散步 虽说高宝德邀宇文邕到殿外乱转,但其实二人并不熟,刚才自东殿出来后,二人都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中之事,没有说什么话。 此时高宝德心情不错,倒是暗戳戳打量起宇文邕来。宇文邕是宇文泰的庶子,行四。 宇文泰嫡妻是前北魏孝武帝元修的妹妹冯翊公主,生下儿子略阳公宇文觉,宇文觉行三,因是嫡出,在后年会被扶立为帝。 宇文泰长子,倒也是庶出,是姚夫人所生的宁都公宇文毓。 想到宇文邕这一大家子,高宝德不由得想起过两世都发生的一个故事。 宇文泰立嗣。 宁都公宇文毓,在宇文泰的几个儿子中最年长,娶了西魏大司马独孤信的女儿。宇文泰准备确立继承人,话里暗示公卿大臣:“吾想立嫡长子为世子,但又担心大司马,恐其对此有疑心和私心,该如何” 众大臣默然不作声。 这时,尚书左仆射李远站出来说:“从来立世子都是看是否嫡出,不看是否年长。立略阳公宇文觉为您的世子,您拥有大义,占据礼法,有何疑虑若怕独孤信老儿有意见,为此有顾虑,便可先斩他于殿上” “天下健者,岂惟独孤” 于是李远就拔出刀要行动。 宇文泰忙站起来阻止说:“何至于要这样做” 独孤信后来听说了这件事,赶快叩首再拜,自陈以表忠心,表示并无异议。 宇文泰当着独孤信的面,再三安抚李远,他这才作罢。 于是众臣都默许宇文泰立嫡子宇文觉为世子。 毕竟连颇有权势的独孤信,都在此事上噤声了。 有趣的是,退朝后,李远走出宫廷外,拜谢独孤信说:“面临国家大事不得不这样,请谅解。” 独孤信也感谢李远说:“今天多亏有您,这件大事才能定下来。”李远和独孤信你二人在朝外的作态,这也是前世机缘巧合下高宝德才得知的。 他们三人自导自演的一番争论,看似是为了让独孤信在宇文泰立嗣之事上罢声。 实际上,高宝德早就看明白了,这不过是宇文泰为了给宇文觉上位做的准备罢了。 宇文泰知道自己年岁大了,身体每况愈下,为年幼的宇文觉提高权势,增加声望很重要。 独孤信其人,是不是忠臣高宝德不好说。 但他很幸运,因为宇文泰是他的发小,从小玩到大。因此,他备受西魏实际掌权者宇文泰的信任,在西魏建立后,独孤信继续彰显战功,一路加官进爵。 现在独孤信为西魏的柱国大将军,以宇文泰为首的“八柱国”之一。 高宝德如此在意独孤信其人,并不是因为他的权势与声望,而是对他的小女独孤氏,讳如莫深。 她现在不能同人讲,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独孤信的长女,嫁给了宇文泰的庶长子宇文毓;四女,许配给了李虎的儿子李昞;七女也是幼女,独孤伽罗,嫁给了杨忠的儿子杨坚。 杨坚,正是从宇文邕孙子手中篡夺江山之人。高宝德一想到此,就浑身冷栗,眼中流露出暗恨之意。 关陇门阀大姓联姻,高宝德早就知道,他们都是为了维护自己家族的利益。 但是千不该万不该,盯上阿邕血汗打下的江山。 独孤信豪杰不假,后期听命宇文泰也不假,但将自己最出彩的女儿嫁给杨坚,扶持杨坚做大也是真。 姓姓之间相互勾结,阿邕在位执掌大权之时不敢露头,但阿邕崩逝之后,阿邕的年幼的长子宇文赟即位之初,便开始沸腾作妖,一直跟皇室作对。 一点点蚕食取代阿邕的天下。 高宝德自诩,自己从来都不是一个善良公正的人,她一向任人唯亲c认事唯亲。 她心悦阿邕,便是死,也会站在阿邕这边。 所有跟阿邕作对的人和事,她这辈子都会视为眼中钉c肉中刺。 上辈子太怂,这辈子她绝对会做一只勇敢的舔狗。 或许是身体年纪终归还太小,亦或者是心理波动太大,高宝德内心所想并不能很好的控制住。自己的神态早已落在宇文邕眼中。 刚才高宝德暗中愣愣地看着宇文邕,自以为宇文邕看不到,但宇文邕向来敏感,对于这个在自己眼中,表现总是很奇怪的人,他又何尝不在观察她 宇文邕又一次看见高宝德神态的波动,这次她的表情却和前几次不同。虽然都很奇怪,但宇文邕第一次从高宝德眼底读出了恨意和杀意。 一个不到十岁的 小医婢,眼中会流露出如此浓郁的杀意,难道不是很奇怪吗甚至会让一般人感到害怕与惊悚。 宇文邕不知道这个小医婢经历过什么。 他自幼生活无虞,虽是庶出,不像世家贵子那般心有傲气,只是在入齐为质之后,才感受到世态炎凉。 想到自己,宇文邕眸中暗了暗,不仅有些怜惜起高宝德幼时过往。心中有恨有怨,自然是曾经受过苦的。 高宝德并不知道宇文邕所想,当然也不知道的是,自己落在宇文邕眼里,已经成为了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医婢了。 这个标签贴的好啊如果高宝德知道宇文邕如此想她,定然是要高兴得把眼睛笑没。 前世不敢声张,低调地端着她前朝公主的人设,生怕别人看破了自个这个冒牌货,结果自己的穿越仿佛就是个笑话。 和她知道的历史上的长乐公主悲催的一生并无相悖。 这辈子又是她白赚的,高宝德撅嘴,她可不想再走一遍看得见头的老路了,她才不要做长乐公主,谁爱当谁就来当。 她就是要黏在宇文邕身边,一辈子。 把她当臣侍也好,当医婢也罢,就算得不到什么,也要让他一辈子习惯自己。 工具人高宝德上线。 高宝德笑靥如花,微微道:“公子想要往哪里去” 展眼二人便不知走到何处,虽然二人其实都知道并没有走远,只因齐宫多年修缮,外廷宽敞宏大无比,容易花了眼。 宫闱华丽,就连身边之人也美艳可人。十四岁的宇文邕正值少年怀春年纪,虽然自己成熟稳重,但哪里敌得过高宝德阳谋般c却又无懈可击的亲近与笑容。 “眼语笑靥近来情,心怀心想甚分明。”南梁昭明太子乘船摘芙蓉,与姬人同游之乐便是如此罢。 宇文邕似懂非懂,他实在难以理解,为何自己一点也不排斥,齐宫里这个年纪看上去不及十岁的小医婢。 他张张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突然被高宝德出声打断。 第11章 煞费苦心 “不好,是李老妇” 高宝德本意,想要拐骗宇文邕陪她到处走走转转。 整日跪坐殿中埋头读书之余,也能强身健体,对他的身体康健有好处。 但未曾料到在这偏僻的宫闱一隅,还能撞见李昌仪,荒乱宫闱之举。 高宝德连忙拉过宇文邕闪身进入甬道。 虽免被李昌仪二人发现,但还是能将其荒唐之举看在眼中。 刚刚站定,高宝德这才看清,与李昌仪拉扯在一起的人究竟是谁。 娄定远,娄太后幼帝娄昭二子。高宝德恨极了勾结高演和娄太后c夺取阿兄皇位的李昌仪。但前世一直都不知道李昌仪如何能与娄昭君诸人搞在一起。 这下全看明白了。李昌仪,当真不安分,这么早就勾搭上了娄氏。 见李昌仪与娄定远已经滚打在一起,高宝德垂眉,对面上未露出丝毫情绪的宇文邕说道:“郡公,咱们往别处走走吧。” 带有一丝乞求的意味。 高宝德心中想着,她一定会将包括李昌仪在内他们所有谋害自己一家之人,打入万劫不复之地,但没有丝毫,想要让宇文邕知道此事的意思。 她不希望这场面脏了阿邕的眼睛。她收拾自己的前恨往怨,只要自己收拾好了就行。 高宝德也不想让阿邕认为,自己是一个狠毒之人。 宇文邕点点头,既不诧异也不询问高宝德,为何会认识地上苟且的二人。 他扫一眼就知道,娄定远完全就是个纨绔子弟,李昌仪扮作宫人模样也不是个安分的。 娄定远因娄太后之故少历显职,偏为长广王高湛爱狎。而李昌仪勾搭上娄太后,他们先后为高演c高湛兄弟二人暗中运作。 高演高湛兄弟二人又是娄太后之子,以娄太后那偏心模样,在高宝德的皇父高洋驾崩后,对于他们使出想要上位的把戏,自然也没有意见。 高演c高湛先后都在娄太后支持下,发动政变,自立为帝。 娄昭君下令废黜年少的皇帝高殷为济南王,食邑一郡,出居别宫。 可是高宝德知道,自古被废黜的皇帝从来没有什么好下场。高演上位之后,密令高归彦前去晋阳,将她的兄长高殷杀害。 高殷被杀时,年十七。 阿兄被高演所杀,阿弟被高湛所杀,阿母为高湛所逼,自己为高氏所累。 既然你们都想来争这皇位,高齐原本可享国廿八载,如今看来不要也罢 你们敢抢阿兄的皇位,那便通通来长安,做阿邕的阶下囚吧 高宝德自诩,政治上,依照狠辣来看,可能玩不过娄太后和高演c高湛三人。 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高齐又不是她的天下。 只要不是高演c高湛来做这圣人,让阿邕早早灭了高齐又有何妨 高宝德今生格外的喜欢笑,她对白捡来的又一生很是珍惜。看着近在咫尺的宇文邕,她摇摇脑袋,将乱七八糟的琐事抛于脑后。 再怎么不甘怨恨,也比不上和宇文邕独处一会儿熟舒安自在。 高宝德落后宇文邕半步,将最起码的身份尊重赋予辅城郡公。 宇文邕自居邺以来,直到继宇文毓嗣位,虽称孤道寡,但权臣宇文护早将他的尊仪践踏的一干二净。 她敬爱宇文邕,自然会在小细节上注意。宇文邕也只当高宝德是个懂规矩又不知内情c畏他身份的小药婢。 邺城齐宫,乃旧年曹魏五都之一。 现在天色已经大亮,虽说是初冬,然邺城宫自曹魏以来一直再修建完缮,就算是入了冬,宫墙角仍满布种着紫红色的猫儿脸和山茶花。 煞是较嫩鲜丽。 宇文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庞闪现魇足的笑容。 他仿佛回到了幼时,与记忆中大司马家的那个聪慧灵动的小娘子,一起迎着晨曦赏春的画面。 他仍记得,阿耶有和大司马家结秦晋之好的意思。 只是现在,宇文邕抬头望了望高耸的齐宫,不由暗了暗神色,自己入齐为质两年,也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到长安。 高宝德没有察觉到宇文邕的落寞,她尚沉浸在与阿邕同游的愉悦之中。 “郡公,几日朝廷有冬狩,奴婢等到那时给您顺些好物来。” 北齐上层每逢元日之前,皇族会与外朝高品衔的臣工们同乐,举行半个旬日的邺城狩猎,彰显欣欣向荣之态。 北齐皇族,虽说高氏是汉人,但北朝多年为草原各族相继占据 ,高齐上下奉行鲜卑化,骑射狩猎风靡一时也不足为怪。 高宝德毕竟是高洋的嫡长女长乐郡公主,这等狩猎仪式一定得参加。 前两年宇文邕并没有受邀参加齐国的冬至骑射,虽说高宝德还是很希望宇文邕能有机会借此露个脸,说不定能招揽到一些能人干臣。 但她不确定自己能否说得动脾气愈发暴虐的高洋。 高宝德是高洋的独女,是大齐尊贵的嫡长女,高洋在年轻时也曾舐犊,一直很宠爱自己c阿兄c阿弟和母后。阿兄高殷是母后的嫡长子,被他毫不犹豫地册封皇太子,自己孪生弟弟高绍德,高洋也不吝惜地封之太原王c开府仪同三司。 高宝德想,自己对高洋的感情,是有过孺慕之情的。 但最近以来,高洋逐渐纵欲酗酒c残暴滥杀c赏罚无度,令人胆寒。他对自己,也不想幼时那般迁之纵之,高宝德由内向外地感到恐惧。 果真久了,阿耶终也成了称孤道寡的君王吗 她怕高洋仅仅是一方面,主要是高宝德知道,自己和母后四人在高洋驾崩之后的惨状。自前世始,她是有些怨的,怨恨高洋没有能力保护他们母子四人之心。 高宝德为了宇文邕,愿意而且也避不开得凑到高洋身旁周旋一番。但不能改变,她本身对高洋的态度十分复杂。 宇文邕愣了愣,这个仅有几面之缘的小药婢对他如此上心,竟说要为他寻些上号猎物,让他有点不知所措。 “邺城狩猎,听着该是他们大人物的主场,小娘子还是不要去凑热闹了罢。”宇文邕摇摇头,拒绝了高宝德的好意。 “无妨无妨,也不算什么难事。”高宝德连忙说。 说罢又偷偷瞧了眼宇文邕密朗的眉峰,补充言道:“我大父是中侍中省的药监,会随侍狩猎。大父怜我,有什么好玩的物什都会给我把玩。” 扮作中尚药典御的小药婢,是自己早就选好的c能够冠冕堂皇靠近宇文邕的身份。 而药监家的小娘子这一身份,显然更适合偶尔会流露出与其他宫婢不同的c憨憨霸气之态的高宝德。 想快速打进宇文邕内部,高宝德可谓煞费苦心。 第12章 尚药典御 宇文邕露出了然之态。 原来又是个看上自己的憨憨小药婢。 想到此宇文邕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继续寻步宫中的兴趣。 只能等她自己绝了不该有的心思,便又会和旁人般冷嘲热讽或是漠不关心。 高宝德想不通,为何通了身份之后,宇文邕不愿意搭理自己了,但见北风呼呼,宇文邕身上略显单薄的衣裳,也绝了再走下去的想法。 目测宇文邕的身体状态,再吹下去,迟早患上风寒,又得难受。 随即二人无声地达成共识,只是随便转转就回去了。 回到宇文邕的寝殿外间,高宝德自然而然地上前烹茶,仿佛原本就是殿中侍奉宇文邕的婢女。宇文邕则是脱下外袍。坐于案前翻着管子。 看着只觉无比和谐。 高宝德没走,好奇之心作祟,见宇文邕随意端起的书是管子,便撅撅嘴。 “此间乱世,黄老c浮屠之学焉能治国” 宇文邕听罢一愣,倒是没有料到高宝德区区一个小医婢,对经史涉猎之广。他隐晦自嘲:“邕做客东齐,又能如何” 高宝德心中苦涩,但却未表露出来。她笑笑问宇文邕:“郡公可曾听闻前魏文明太后著皇诰一事” 前魏文明太后冯氏,著皇诰旨在劝诫栽培孙儿孝文帝,从思想上向他灌输治理天下的纲纪守则,让他得以审视自己是否具备做天子应有的素质。 前魏据此时不远,自前魏分裂,北齐代魏之后,便将文明太后所著的皇诰收录于邺城齐宫之中。高宝德提及此事,也是突发之想。 宇文邕早晚当国,入齐为质的这两年,多是在读从长安带来的书籍。 而长安西魏为前魏分裂政权,一些前魏皇室著作政策文书是没有的。这两年翻阅同一些书籍,看也看烂了。 不如引些前朝著录给宇文邕。高宝德心知,宇文邕绝非愿意老老实实养病在床之人,他鲜卑贵族,因身体原因却很少能够习武,那广读群书便是要强的宇文邕不二选择。 宇文邕闲不住的。 他也不会甘心做个废人。 既然性情如此,等到宇文邕真正即位之后,便不会想要做那种“每引朝士及沙门共谈玄理,薄雅富贵,常有遗世之心”的垂拱而治的君王,他必然南征北战,文治武功,始服衮冕,朝飧万国。 既如此,黄老之说便不用看那么多。文明太后的皇诰共计十八章,高宝德准备一股脑将之先给宇文邕,最好再为其配备个儒学宗师教导。 现居邺城的,有谁能来教宇文邕呢高宝德暗自想着。 果不其然,宇文邕莫名其妙地看了眼高宝德,回答她道:“自然是听说过皇诰藏录于北齐宫中。” “那也不是什么稀罕物什,就在藏书阁之上,改日奴婢为您带来。” 高宝德被宇文邕诧异的眼神盯着,烹茶的手顿了顿,补充道:“虽说不是原本,但抄录版本与文明太后所书内容该是一样的。” 虽说宇文邕在西魏身份高贵,在齐宫中表面上并没有人限制他的活动,高洋原意是令其只要不出宫就行,但毕竟是质子,宫人们还是戒备他的活动。 藏书阁途经宣室殿,宫人们自然不会允许宇文邕随意靠近。 宇文邕没去过,之前也没想着去,但待高宝德如此一说,他却对接下来高宝德从藏书阁为他带来的皇诰充满期待。 但是。 宇文邕苦笑:“邕何德何能” “郡公英姿卓越,自有前程,就当是奴婢提前为郡公下了赌注。”高宝德露出小女儿心态,她对着宇文邕微微一笑。 “郡公他日显达,可不要忘了奴婢。”高宝德将焖好的姜丝茶汤,行云流水般盛入碗中,好似在说玩笑话,也好似认真地说着。 愔愔于思,夔夔于守。 到底是玩笑c是认真,只有她自己知道。 高宝德的话,瞬时令宇文邕低头不语,他自己尚且不知自己身处何地,是死是生尚不得知,如何应承这个小医婢的话。 然高宝德也没想要逼迫宇文邕的意思,待茶盛好后,她上前将手中温好的姜丝茶汤,端给宇文邕。 “姜丝茶汤,发汗解表c温肺止咳,郡公多少用些。” 姜丝红糖“瑶浆蜜勺,实羽觞些”,这润肺轻咳的物什,高宝德前日,刚从中侍中省顺手牵过来的。 齐宫给宇文邕的待遇可没有这么好。 高宝德撇撇嘴,直道宫中奴婢贯会仗势欺人。 在宇文邕 殿中又晃荡了半日,却因他时不时瞥向她的眼神越来越怪异,加之找不到留下的合理事由,高宝德悻悻地告退离开。 天色尚早。 高宝德东拐西拐地回到中侍中省时,典药局内老大人们仍俯身工作案台,尚处于一片忙碌之中。 但因高宝德终究不是医婢之故,她不好随意上前与前朝的老大人们碰面。 于是乎,高宝德冠冕堂皇地走进典御丞那边坐着,随便翻起他批注的薄页。 典御丞一脸苦哈哈的表情,不动声色地暗想道:“长乐公主这是给那西魏质子做医婢做上瘾了,倒是哭了自己。” 高宝德自然没理他,她正仔细翻阅尚药典御批注的薄页呢。 手速惊人,高宝德纤纤玉葱翻阅速度倒是惊到了典御丞,令他心中一突。 翻到了,在这里。 咳疾,分为风寒c火c劳c肺胀c火郁c痰六类。 因风寒而致者,主张行痰开腠理,以二陈汤加麻黄c杏仁c桔梗。 因火而致者,要降火c清金c化痰。 因劳伤而致者,主张用四物汤加竹沥c姜汁,强调必以补阴为主。 因肺胀而嗽者,用诃子c青黛c杏仁,佐以海蛤粉c香附c瓜蒌c青黛c半夏曲。 因火郁嗽者,诃子c海石c瓜蒌c青黛c半夏c香附。 因食积痰作嗽发热者,半夏c南星为君,瓜蒌c莱菔子为臣,青黛c石碱为使。 满满的很多页,高宝德看的仔细,她一边仔细摩挲着上面的内容,一边想。 所以到底,宇文邕因何生咳 其实说实话,高宝德的医药阴阳之术,也是自上辈子得知宇文邕身子不爽利才拾起。学的不深,也没有接触过什么奇难杂症,她知道自己在这方面只能算个半吊子。 若是让她配制寻常药剂,暂时缓解其疼痛倒是可以,治些小病小灾也可以,但若是让她问切诊断,她还是远远不如医匠大家。 颇有些感慨,术业有专攻,尚药典御不愧是尚药典御。 高宝德合上书册,翻到第一页,想要一睹此时尚药局的长官尚药典御,究竟是何人。 然而翻至首页,却出乎意料地看到一个她最近一直念起的名字。 第13章 祖珽 祖珽祖孝徵 高宝德这几日正愁去何处联络祖珽,没想到他此时竟是尚药典御。 翻着手中祖珽所著册页,她莫名的有些相信,祖珽能够治好宇文邕之顽疾。 祖珽其人,很怪。 但却是有真本事的。 高宝德抬头问:“李丞,不知祖珽现在何处” 典御丞停下手中的活计,对高宝德拱手,细思了片刻,有些奇怪,又带丝隐晦之意的说:“祖公此时,可能c大概c该是正在休沐” 高宝德瞥了眼连谎话都不会讲的典御丞,明显不信。 “他不在这里” “这奴婢也有些时日没有看见祖公了,”典御丞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向高宝德补充道,“祖公可能忙于外朝事务,不得闲暇能来巡视尚药局。” 高宝德懂了。 祖珽这是带薪摸鱼啊。 还是带双薪。 祖珽除却宫内尚药局长官尚药典御之外,还任外朝仪曹郎中,主管仪注事宜。 仪曹属殿中尚书下辖,除了大礼议之外几近无甚忙事,算是外朝很清水闲暇的职务了。 就这,还能是他从不坐镇尚药典御之职的原因 高宝德冷哼一句。 祖珽不愧是他祖珽。百闻不如一见。 “明日长乐郡长公主巡幸尚药局,召祖珽前来拜见。” 齐依汉制,皇女皆封县公主,仪服同列侯。其尊崇者加号长公主,仪服同藩王。 自高洋践祚以来,高宝德先是被封为中山公主,后徙封长乐公主,去岁加封长公主。 长公主通常会享一郡之食邑供养。 她的汤沐邑,在长乐郡,治所信都。下辖信都c扶柳c堂阳c枣强c索芦c广川c南宫c下博等八县。 公主为君,祖珽为臣。 更何况现如今,祖珽远未达到,前世位极人臣之位。自然得捏着鼻子,老老实实前来拜见她高宝德。 祖珽奇人不可以常礼代之,高宝德强势让祖珽见她,是有一番考量的。 祖珽为人神情机警,又善于钻营。 自己公主之身,无论是否礼贤下士c三顾茅庐对他来说都是无用的。 换句话说,就是,祖珽才干傍身,是不会看上自己,对自己磕头就拜。 放下手中书册,高宝德缓缓抬头,向外看了眼逐渐昏暗的天色,与婢姚一起,起身回昭阳殿。 婢姚在尚药局呆了一天,等高宝德等了一天,可把她给憋坏了。 望眼欲穿,终于等到了。 但望向神色平平的高宝德,婢姚什么也没有问。 既然公主不想说,那便不要去问的好。婢姚暗自想到。 高宝德离开尚药局回宫,除了婢姚松了一口气,典御丞也擦干净自己额间莫须有的冷汗,暗自松神。 “可算把这位老祖宗给送走了,哎呦喂。”典御丞一边收拾着案上书册,一边想。 入冬之后,天色阴沉的早。 高宝德从宇文邕那里回来,起初先到尚药局坐了片刻,除了想要翻阅些治疗咳疾的药方,最主要的还是掩人耳目。 虽说她非皇子,但她是高洋的唯一的皇女,还是李皇后所出。 若让掖庭那些无脑妇人瞧见,少不了会有些心思多的人嚼舌根。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不愿此时就向宇文邕袒露敌国皇女的身份,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阴差阳错,竟然蹲到条大鱼。 祖珽现在是尚药典御这事,她之前却是不知道的。 得来全不费工夫。 但如何能让这条大鱼乖乖上钩,便成了高宝德此时要好好细想之事。 虽说祖珽待日后会位极人臣,但现在来看,他尚处在人生低谷,未显达之时。 高宝德回到寝殿,用罢晚膳,却睡意全无。 命宫人点燃烛火,高宝德坐在案前,摩挲着尚有些温热的秋梨膏。 别说光宇文邕肺腑不虞,她高宝德这几日也在食温补之物,养着嗓子。 这盏秋梨膏以砀山梨,加生地c葛根c麦冬c藕节c贝母c蜂蜜等物熬成。高宝德令人熬试了好几次,才有现在这盏尚且能入喉的味道。 齐宫原本是没有这物什的,高宝德也是从前世借鉴而来,突发奇想。 她原意是在替宇文邕想,有何药膳,能温补劳伤肺阴c久咳咯血。后来想着想着,就想到 这盏膏。 刚转世而来时,自己刚伤了嗓子,口干舌燥,心热气促。 既然如此,现在自己先尝尝,也没什么问题。 这两日,她借病由,明面上躲在自己的昭阳殿中,实际日日都去宇文邕那里呆半天。 虽说宇文邕还是一副与她不熟的模样,但她一点也不气馁。 毕竟身份在那里嘛,想要让宇文邕与她亲近,绝非此一时之功。 “殿下,皇后殿下今儿酉时又遣人来看您,被奴婢搪塞打发回去了。” 阿好今日值夜,见高宝德一时不打算就寝,便掀帘进来,将今日内廷的事,捡重点说与她听。 其实在她刚刚转醒之日,李祖娥就有想亲自来看看她的想法,被她严词拒绝了。 高宝德向李祖娥声明,自己其实一点都没病,不需要来看她。 虽说高宝德并没有将她日日都去找宇文邕这事,告诉她的母后。 然可想而知,李祖娥贵为内廷之主,久居后位消息灵通,又岂会不知道高宝德,这几日在搞些小动作。 只因相信自己的女息,并没有让人专门打探高宝德的行踪罢了。 李祖娥开明识趣,并不打扰高宝德做自己的事。 只是每日派遣宫人,形式上来问她的身体,倒也省了高宝德每日问安。 对母后仍是客客气气,孝顺恭敬。但是对于母后派来的宫人们,高宝德就没有那么客气了,直接赶走,任性地将其打发回去复命。 听婢好说完,高宝德伸展久坐之身,放下膏茶说:“准备准备,明早见过祖珽后,便去拜会阿耶和阿娘。” 她迟疑片刻,顿了顿,而后补充道:“与阿耶说,吾身体已然大好,明日去见阿娘,希望阿耶同在昭信宫。” 昭信宫,是母后李祖娥的寝殿。 她思索片刻,知道自己想要接触外廷朝臣c触及权势,还是免不了要与高洋打交道。 高宝德有自知之明,她贵就贵在,自己是高洋的嫡长女。 唯一的女儿,尚得高洋一丝宠爱。 若没有高洋的皇威和宠信加持,自己长乐郡长公主的名头拿出去,此时什么也不是。 虽然惧怕,但还是趁着高洋心神尚可之时,早早接触为妙。 年纪小,恐劳了心神。 在婢好的相劝之下,再一想,高氏总有心神时常不在线的传统,于是乎,高宝德就果断决定,早些上榻就寝了。 也为明日的两场战斗养足精神。 第14章 奇货可居 食毕,高宝德一早,就乘撵到了中侍中省。 昨夜落的雪,映衬着高宝德裹着的猩红大氅,红白之间,更显皮肤白皙。 显然昨日的话奏了效。 远远就见祖珽伫立那里,只身一人,向高宝德拱手作揖。 “仅是如此” 高宝德未下撵,挑着眉,盘手看向躬身的祖珽。 她虽是第一次见祖珽,但见他如此识趣,早早就候在尚药局门口,心中也是一乐。 “尚药典御好大的官威。看来中侍中省容不下老大人您了。” 高宝德手扶撵椅,俯视躬立于她面前,还未直身的祖珽。 “本宫记得你在外廷,做的是仪曹郎” “是。”祖珽声音略有些沙哑,他低声回答高宝德。 高宝德从撵上猛地站起,缓缓走至祖珽跟前,虽身姿远不及祖珽高大,但由着祖珽仍是躬身之态的缘故,恰能与之平齐。 “你入直尚书省,于外掌仪注事宜;恩幸中侍中省,于内领尚药典御。不说祖公在外朝如何鞠躬尽瘁,反正内廷诸员从来未见你祖公祖贵人之姿。” “殿下说笑了。” “他们都说你祖珽,是个忠臣奇才。” 仿佛这才记起祖珽仍在向她行礼一般,高宝德紧紧抓住祖珽的官袍衣袖,借力将之扶起。 趁此刻与祖珽贴近,在他耳旁沉声说道:“本宫瞧着不然。” “你倒是像个权欲熏心的奸佞小人。” 她噗嗤一声笑道。 霎时,错愕之态,在祖珽脸庞闪现。 但也只有一瞬。 高宝德不给祖珽开口反驳的机会,继续说着自己的:“近日本宫读太史公书,有一事不明。不知祖公可否为本宫解惑” “殿下但言。”祖珽不知在想些什么,仍低着头,不再有额外的神情露给高宝德。 高宝德看着老僧入定般的祖珽,有些遗憾。 这个难搞的老滑头。 “祖公秘书郎起家,经史校雠典籍自通。敢问何谓奇货可居祖公对吕不韦奇货可居,又如何看” 高宝德笑眯眯的盯着祖珽,等他说话。 提及他秘书郎的前身份,便不容他推脱拒绝。 好一个狡诈诡怪的小公主。 祖珽壮龄,年纪比高洋还要大些,未及双龄的高宝德在他眼里,自然就是个小娃娃。 “殿下读太史公书,当知吕不韦是奉子楚为奇货。” 祖珽直觉认为,高宝德不是单纯的想要听奇货可居这一故事。 在高宝德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他略微犹豫一瞬,还是决定将吕不韦奇货可居的故事,简要讲几句给高宝德听。 他皱皱眉,竟猜不到高宝德欲做何。 “吕不韦于赵国邯郸,遇质赵的秦始皇之父,子楚,认为其是奇货,可居也。因秦赵剑拔弩张,子楚受赵冷眼刁难。吕不韦主动上前结交,扶植其步步成为秦太子c秦王。最终自己也受子楚感念,投桃报李,稳坐相邦之位。此为奇货可居。” 祖珽说罢更觉得奇怪,越想越觉得,吕不韦奇货可居,能和这位深宫的娇娇公主,产生劳子半点关系 说完,等了很久,也未听见高宝德的话语,祖珽纳闷,抬头偷偷看了眼身前的高宝德。 撞进她眯眯笑眼中,心中一突。 不妙。 有些冷栗。 早知今日天冷,内里就该多披一件皮袄。 “祖公原来这般了解吕不韦。”高宝德让祖珽别紧张。 “丈夫一生不负身。本宫倒觉得,祖公和吕不韦,是一类人。” 不带迟疑,祖珽张口想要否认,但却又被高宝德抬手阻止。 好气闷。 “祖公既然不对吕不韦做评价,那祖公且听本宫一言以蔽之如何” “权欲熏心,孤注一掷,”高宝德又靠近祖珽,在其耳边,用只他能听见的声音说道,“祖公同那吕不韦,可是一般人物,不知本宫说的,对或不对” “祖公莫急着否认,欺骗本宫区区这般小女子可不好。”高宝德装作委屈的模样。 祖珽又惊又气又怕,牙直痒痒。 但是,尚且没搞懂高宝德究竟是要做甚,也不好随意开罪长乐公主,于是祖珽只好咽下这口闷气。 他此时还未呆过高位c执掌权势,性情虽与前世相较,没有多大转变。 但身 份使然,终究现在有点冲动之气。高宝德乐观地想。 “本宫可不相信,祖公没有吕不韦的野心。世人皆道吕不韦,治政德操败劣,当国手腕高明,谋略更是吊诡难测。” 高宝德顿了顿,接下来的话,让祖珽更是不安:“这般奸邪佞臣却享相邦高位,祖公心里恐与旁人看的不同。若是有机会,本宫猜,祖公怕是也会当仁不让的c做那吕不韦吧” “祖孝徵可不是一个善人。”高宝德一步步掌握住了节奏,嗤嗤笑道。 “你人品之劣,无人能敌。” 站着有些说累了,高宝德转身,信步走进尚药典御平常办公的屋堂中,而后十分自然地,行至主位坐下。 祖珽只能皱着眉头跟进来,在高宝德示意下,于她次首坐好。 “祖公用过早膳没本宫今晨,可是只随便吃了一口,就过来找祖公聊天了。若是能食用些,您收录的祖氏食馔风味,便不枉本宫此趟,来给祖公送的富贵了。” 送富贵 祖珽一惊,自觉忽略掉前半句,还未仔细琢磨高宝德最后一句话,送的富贵究竟是何意,又被高宝德打断。 曾听闻,祖珽酷爱美食,曾悉心研读过晋朝何曾的食疏c魏朝崔浩的食经以及南朝虞琮的食珍录等当代美食著录。 尤其是崔浩的九卷食经,内容翔实。并且其中所记载的食物,皆为北地所产,大为祖珽所擅长。 因此原因,祖珽百般研读食经,仔细查证,终集其大成,创造出独特且神秘的祖氏食馔风味。 祖珽可把它藏着掖着,高宝德也只是听闻,可没吃过。 她提及此事,并非完全是在戏弄祖珽。 实则是,高宝德记得,上辈子祖珽费尽心思,搞这些美食珍馐,除却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外,还逐一献给了后来的高湛。 祖珽无利不起早,能将费尽心思得来的珍馐秘菜,呈给高湛,无外乎是因为前世,祖珽看重的“奇货”,正是他长广王,高湛。 高宝德刚才,说祖珽与吕不韦无异,一点都没有冤枉他。 前世的祖珽,确实学做了吕氏,还将“奇货可居”在高齐朝堂之上,演绎的淋漓尽致。 第15章 上钩 他的眼不可谓不毒。 敢在高洋还活着的时候,去深相结纳长广王高湛的,只他祖珽一个。 高宝德就算得不到祖珽,也不会让他,再有机会再攀上高湛,轻易的和高湛眉来眼去。 那纯属是在恶了自己。 最坏的打算,不过是让祖珽之名姓,早早撰于史书之上罢了。 高宝德对此,倒是颇有心得。 在这混乱的朝堂之上,出个意外事故不容易吗 虽已做好最坏的打算,然高宝德对拉拢祖珽,还是颇有信心。 豪利面前,有比高湛更像是“奇货”的另一人,难道还钓不到祖珽这条肥鱼 要知道,越是肥硕之鱼,就越是贪婪成性。 高宝德一边嫌弃着,祖珽果然不肯将他的祖氏食馔风味,拿出来给自己食用。 一边伸手端起,祖珽吩咐宫人为她呈上的茶汤,小酌微啜。 无所获益之前,祖珽对谁都是这般扣扣搜搜的。 活该屡遭贬谪,总受排挤。 高宝德幽怨地看向祖珽,终于说道:“不知西魏辅城郡公宇文邕,能否入了祖公的法眼” 出乎高宝德意料,祖珽一挑眉,眼里含莫名的哂意和一丝了然。 他既未露出震惊之情,又无严词厉色,甚至高宝德见他,还明显放松了些恭坐姿态。 与此前扮作紧张之状的祖珽判若两人。 这不禁令高宝德感到有些莫名。 “公主这是在戏弄于臣,还是在试探于臣”这回倒是换做祖珽,朝高宝德开起玩笑来。 祖珽捋了捋自己几撮“莫须有”的杂胡。 久居朝上,耳聪目明。 他自然知道宇文邕是何等人物。 之前还真未曾设想过这一层,将宇文泰的庶四子,看的多么重要。今日听高宝德主动提及,才往这权谋方面靠。 宇文邕之上,尚有嫡出的三兄宇文觉,再不济还有个庶长兄宇文毓。 待宇文泰百年之后,使弄权术,得国西魏,怎么也轮不到他宇文邕吧 祖珽人精一个,脑子转得飞快,将此间利弊想的通透。 既然左右横竖都轮不到宇文邕,名分已定,又缘何要趟这趟浑水 祖珽不感兴趣。 高宝德深知,若再不添加重量级的诱饵,祖珽这个老滑头,是不会轻易以身试钩的。 组织了一下语言,高宝德又开始哄骗祖珽。 “祖公难道未曾听闻,宇文护之名” 高宝德神神叨叨,宛如一个神棍。 她开始言之凿凿地编道:“宇文护乃宇文泰之侄,这些年来,跟随宇文泰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 顿了顿。 “但祖公慧眼如炬,应当知晓,能压制得住宇文护之人,唯有宇文泰。” 高宝德继续补充:“一旦宇文泰薨逝” 话止于此,没有再说下去。 祖珽和高宝德皆非庸人,后半句是什么不言而喻。 这要说起,早年自参加鲜于修礼起义后,宇文泰逐渐掌权,设府兵制层层递进的权力架构。 宇文泰,为柱国之首,地位早已超然。 八柱国中,除却因地位尊崇而挂名的元氏,实际上是为六柱国掌兵,正合周礼“治六军”之意。 而六柱国,各督二个大将军,所以共有十二大将军。每个大将军督两个开府,每个开府各领一军,共24军。 二十四军的兵权,明面上听命于宇文泰c受宇文泰总督调配不假。但等宇文泰真正薨逝后,对承嗣的宇文觉,就得另说了。 若要继续维持宇文氏在西魏的权势,乃至更进一步,光靠他年幼的世子宇文觉,自然荒谬。 宇文泰薨逝,他所苦心孤诣维持的八柱国的平衡,将瞬间分崩离析。 唯有借宇文护,宇文宗室唯一的年长者辅翼,借助其这些年南征北讨积攒的威势,才堪能暂时压制住各怀小心思c蠢蠢欲动的各柱国。 毕竟,宇文护碍于宇文氏宗族,明面上还会顾忌身份,以宇文氏部族利益为重。换句话讲,宇文氏亡,宇文护也落不得好下场。 高宝德和祖珽能想到的,宇文泰当世枭雄,自然不会不明白。 无论宇文泰什么心境,他一定会扶植宇文护代表宇文氏,与八柱国分庭抗礼。 八柱国代表的,是一整个鲜卑贵族。 区别于 宇文氏的其他姓氏。 看着是强有力的一股势力,但实际上也非拧成一股绳。 待分而化之,长久以后,必然不会再危及宇文氏皇权。 可惜啊,留给宇文泰的时间不多了。 高宝德替他惋惜,注定得看见,宇文护这一权臣拔地而起了。 跟祖珽提及宇文护,自然不是想让他,对宇文泰两难的处境感同身受。 当然祖珽不会同情,与他无干之人也是了。 说到底,高宝德不过是在剥开这些蝇营狗苟,叫祖珽看到,宇文氏这滩浑水之下,宇文邕的价值。 宇文护内专于宇文氏,外抗于各柱国。 攘外必先安内。 他定然会用雷厉风行的手段,夺得宇文氏内部话语权。宇文氏同发一声,方能震慑住外面那些各怀心思的柱国们。 更何况各柱国之外,还有个望眼欲穿的齐国,在一旁虎视眈眈。 扶立的宇文氏新君,得是个听话懂事的。 这层,高宝德和祖珽都替宇文护想到了。 但是,祖珽听闻,宇文泰的世子宇文觉,那可是个性情刚烈好杀的主。 这就有意思了。 祖珽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 他见到了饵,自然得饱腹一顿。 高宝德见祖珽已然上钩,便投出了最后一把火。 “既然已经坐在这里,本宫自然是说服不了祖公不罢休的,总不能白来一趟。” 高宝德吹吹茶汤上的浮沫,有些嫌弃的微抿一口。 怪难喝的。 抠门的祖珽,听高宝德话已至此,到了现在可算是明白,自己早就被高宝德给盯上了。 言笑晏晏,高宝德端详着,案上属于祖珽尚药典御公干的一应物件。 怀着有些可惜的语气,对祖珽言:“祖公既然,做这尚药典御如此不畅快,何不躺直于府上本宫瞧着,祖公外朝的仪曹郎中之职,同样无趣,不当也罢。” “阿耶敬儒兴学,最近总是在发愁,当以何人入授皇太子。” 高宝德意味深长地对祖珽说道。 “本宫可是记得清楚,祖公您曾是兰台的秘书郎,以经史入授皇太子,没有丝毫压力。” 皇太子高殷,视妹妹高宝德为娇娇。但凡事她所想,没有一样不顺从她的。 高殷性子偏执少言,凡他所认定的对错c亲疏,旁人更改不了分毫。 若是祖珽敢拒绝,将面对的就是高宝德和高殷,共同的报复。 他早已失宠于高洋,皇太子高殷对他也不感冒。 他恋权成瘾,看不到希望的情况下,宇文邕将是他最后的一根稻草。 祖珽深觉,再与高宝德呆上半刻,说上半句,自己绝对会吐血三升,命绝于此了。 本着沉默是金的原则,祖珽继续闷头不做声。 我委屈我不说。 我不理你,你也不要来理我。 笑死了。 高宝德嗤笑。 祖珽是个怪人,旁人到这时,还真不会如他这般耍赖。 当然,若换个人,高宝德也不会如此这般利诱威逼c戏弄于他了。 这钩,祖珽咬定了。 第16章 浑羊设 祖珽越是权欲十足,他就越难耐谋求上进的机会。 宇文邕这条路径一旦让他看到,他必然会如狂生一般,沿着这条路走下去。 闻祖珽不做声,高宝德倒是宽仁大量地给他递台阶下。 端坐于主位之上,面上一片温和。 “早闻祖公擅阴阳c占候之术,而医术尤为所长,堪称我大齐当世名医。” 祖珽奇人能臣,现在最令她感兴趣的,还是祖珽傍身的医术。 宇文邕病体沉疴已久,借此缘由,将祖珽引致宇文邕身旁,再好不过。 于是,高宝德蛊惑祖珽:“东道大齐,祖公亲至西魏辅城郡公的殿中问诊,方能彰显我大齐之威。” 祖珽眉梢微动,似是不经意间道:“宇文四公子所染何疾吾尚药典御,自当前往切诊。” “甚好” 高宝德以手抚面,极力掩去唇角的笑意。 奇货可居,希望阿邕这个“奇货”,能得祖珽相中。 更希望阿邕能受到,祖珽之后的一番匡助与照拂。 解了紧绷的精神,高宝德才觉腹中空空,困顿力乏。 和祖珽这个怪人c奇才斗智斗勇,不打起十二分的精气神是不行的。 抬头望见窗牖外的日头,已近晌午,高宝德饥肠辘辘,扶腹对祖珽挤眉弄眼:“祖公这会儿,可能留长乐一顿午膳了” “公主贵人之姿,珽敢不受命固所愿也,不敢辞尔” 一早抠抠搜搜,现在倒是看着大方的很。 高宝德气笑,也不见外:“既如此,祖公便亲手做个祖氏的珍馐佳肴,让长乐开开眼,待会儿就与长乐在这里享用了” 祖珽起身:“那珽便为公主做个浑羊设,一并拿些尚膳局的其他菜品和汤羹糕脯。” 中侍中省各局次第排列,尚药局一旁就是尚膳局。 因而,祖珽尚药典御上门,去尚膳局讨要只全羊c肥鹅并不费事。 更何况一说长乐公主在这里,谁会不长眼的拒绝。 祖珽见高宝德赖着不走,下定决心要蹭他的吃食,也只好老老实实前去准备。 说到底“浑羊设”,它的制法是,用五味禽肉放置于肥鹅肚中蒸熟,而后,再把肥鹅放置于一只全羊内烤熟。 此道菜肴,汁流味溢,鲜美异常。 正是祖珽捣鼓出的祖氏珍馐佳肴之一味。 今日,不借此机会尝尝,以后说不定就会永远错失此珍味了。高宝德如是想。 “左氏讥怀璧,杨公却袖金。安知机巧者,藏得叵罗深。” 世人皆道,左氏怀璧,杨公袖金。 但是,若论得投机弄巧者,现在谁都比不上祖珽。 这也是高宝德一开始,就从吕不韦奇货可居入手,一步步引祖珽动心入伙,进而能成的原因。 祖珽有偷盗恶癖,且十分擅长投机。 获益最大的投资,难道不就是谋国吗 窃钩者诛,窃国者侯。 “奇货可居”,吕氏诚不欺我。 虽说祖珽被高宝德引诱着,一步一步走进她为他准备的道路上。 然祖珽也仅是气闷了须臾,开始只觉得,自己被一个小娃娃给轻易拿捏住了,有失颜面。 他轻咳一声,以解尴尬。 但是祖珽并非顽固守礼之辈,他既已决定踏出这一步,就不会迟疑犹豫,左右摇摆,瞻前顾后。 更何况,祖珽偷偷打量上首,大摇大摆占据自己席位的高宝德。 高宝德作为大齐长乐郡长公主,尚有资敌行径,他一个外朝臣子,受命高氏,跟着高宝德做这些事情,并不失君臣大义。 他何时在意过,世人眼光。 祖珽又恢复成那个安之若素c怡然自若的祖珽。 他在给高宝德烤浑羊设。 先前命人端来的器皿,祖珽将之摆于屋外,开始缓缓处理起五味禽肉来。 高宝德好奇,跟着走出房外,倚在门口,见祖珽正给一坨禽肉刷酱料,手法颇似为禽肉按摩推拿。 “祖公早就配好的酱料不知填何作料”高宝德化身好奇宝宝,问道。 祖珽意味深长地一笑,并不对高宝德言说。 高宝德撇嘴。 贯会藏着掖着。 高宝德看着祖珽娴熟的手法,他依次置禽肉于肥鹅肚中,再置肥鹅于全羊中,内实粳肉,五味全,最后烹熟。 看毕,高宝德明白过来,除了烹制过程步骤与手法外,“浑羊设”关键,在于其中各种酱料。 祖珽不告诉别人,其他人是搭配不出同种酱料出来的。 换句话说,除了祖珽亲自调配,想要吃到正宗的祖氏“浑羊设”难之又难,几乎不可能。 前世祖珽将“浑羊设”献给了高湛,博得高湛欢心和信重。 此刻,倒是便宜了她高宝德。 不一会儿,祖珽烹制的浑羊设,便被宫人端上了高宝德的案前。 热乎乎的蒸汽从羊上冒出,泛着滋滋香气的浑羊设,勾起了高宝德的食欲。 西园新燕集,东郭旧鹅群。炙处逢刘毅,燖时笑右军。 金盘疑喷雾,玉盏竞倾云。更有浑羊设,奇方欲赠君。 浑羊设入了高宝德肚中,拉近了祖珽与高宝德的革命友谊。 吃得一脸魇足的高宝德,倚靠在席子上,手指着祖珽笑道:“世人皆说,祖公于文章之外,又工音律,善弹琵琶,能作新曲。并识懂四夷之语,擅阴阳占候之术,而医术尤为所长。” 高宝德夸起祖逖的多才多艺的事迹。 “却没有人告诉过长乐,祖公竟然也工于烹厨之术。只当祖公的祖氏珍馐,全是收集搜刮所得。倒是长乐大误了” 说罢,高宝德上前,福身对祖珽微行一礼。 “长乐替之前的失仪给祖公赔个不是。” 俗话讲,伸手不打笑脸人,更何况高宝德贵为长乐公主,给祖珽行礼,不管心里作何感想,明面上,祖珽是万万不能且不敢接受的。 “折煞臣了,哪里有公主向臣行礼的道理。”祖珽说道。 “祖公不受长乐礼拜,那长乐就全当,祖公和长乐是一路之人了。今后还请祖公多多关照。” 关照宇文邕。 高宝德看似抖机灵,实则意在拉近与祖珽之间的关系。 希望今后,他在宇文邕之事上,多上上心才好啊。 第17章 冬乏 从尚药局回昭阳殿,已逾晌午。 高宝德仅稍作梳洗,换了行装,看时辰就到了父皇c母后差不多起身的时候了。 之前高宝德派宫人,将她要在今日午后,前去拜见母后的讯息告诉了高洋。 高洋欣然同意,今日中午去昭信宫皇后处,用膳和就寝。 以便午后,能与皇后李祖娥一起,见见许久未露面的高宝德。 自上次宫宴后,高洋都还没有与高宝德说上过话。 他后知后觉自己在宴席上的举动。本来没把宣娼李祖猗之事当成大事。 但后来听宫人讲,自己的娇娇公主竟替她以喉作歌求情。 高洋顿时不舒服了。 他完全记不得后来发生之事。 宫人为他讲述过后,高洋才惊觉,自己差点做出伤害高宝德之举。 再听闻,这几日高宝德借口养喉养病,心中更是羞愧难堪。 于是日中十分,处理完国政,高洋便早早的来了昭信宫。 和皇后李祖娥用完午膳,好生温存一番后,魇足地昼寝。 享国日久,前朝秩序已立,各司谨守其职,其实用得着高洋亲自出面的,朝堂之上的政务已不算冗繁多。 往往只用半日,就能批阅完各司要务。 剩下的国中琐事,由丞相出面打理即可。 因此,高洋屁颠屁颠的就决定今日午时,待处理完今日政务后,就直接从太极殿赶来昭信宫。 能看出,这其实也并非高洋头脑发热c受高宝德蛊惑而做出的决定。 最后,倒是高宝德还未到,高洋和李祖娥就已经醒来了。 邺城入了冬,冬乏就成为了万民的常态。 上至皇室贵族,下至庶民百姓,通通都败在了冬乏,这一递承千百年的万物自然规律之手。 纯粹是睡了一觉,高洋和李祖娥二人相继醒来,用了几块糕点。 无所事事。 冬日的午后慵懒又祥和。 于是又是一番锦被翻红浪,金钗撞玉枕,高烛不曾熄。 没办法,高洋不喜在黑黢黢的环境下做事情。 凡他到处,纵是昼间,嫔御皆燃红烛。 不舍昼夜。 高宝德由皇后宫中的长御引进侧殿,明白过来,这是他二人还在榻间的意思。 有些无奈。 就这样鸽了自己的女儿 高宝德午膳在中侍中省食用完毕,但由于时间有限,从中侍中省赶至昭阳殿换面襦裙,出恭梳洗后,仅小坐半刻,未曾午睡,就赶往李祖娥的昭信宫。 没想到自己愣是火急火燎地赶来,高洋和李祖娥还在同会周公。 活活能气死个人。 高宝德起先于侧殿就坐,不一会儿就感觉脑袋发沉,昏昏欲睡。 “阿姚,我去西殿睡会儿,待阿耶和阿娘起身后,就唤醒我。” 高宝德打着哈欠吩咐婢姚。 然后自己二话不说和衣睡下。 皇后李祖娥的昭信宫宽敞,自己是母后的嫡女,幼时曾是与李祖娥同住。后来,高洋建成了一些新的宫殿居所,其中就有昭阳殿。高宝德七岁那年,才与孪生阿弟高绍德,一同从昭信宫搬了出来。 因而,昭信宫中,到现在仍然还留有她的住处,有宫人日日收拾。 高宝德到偏殿,自己的屋内休息不为怪。 显然见有些累了,毕竟还不及十岁的年纪,又与祖珽在尚药局较量了半天。 占床就睡比较夸张,但高宝德躺下闭眼后,仅三两息过后,就已入眠。 自转世以来,高宝德在梦里,总是能见到阿兄c阿弟和阿母横死的画面。 她上前抱住他们,哭喊着他们每一个人。但是自己的身体,却总如阿飘一样,透过他们。 自己能看到他们,他们却看不到自己。 高宝德睡着皱眉,梦里的一切都变得真实而不真切。 她很害怕,纵使自己转世,拥有前世记忆,却仍然改变不了他们母子四人的惨烈结局。 阿兄着实不喜欢当国,凡父皇单独挑出来让他批阅的,他都会头痛半天。 阿弟凶猛好斗,有骠骑将军景桓侯之志。 阿母面容姣好,性子温顺,属于那种人不犯我c我不犯人的宽仁性情。 阿耶 一言难尽就不说了。 高宝德 的血亲们的结局,逐一浮现在高宝德脑海中。 她在战栗。 其实高宝德并没有真正的目睹,他们薨逝的当场,但当时他们的话还是通过各种渠道c途径传入了高宝德之耳。 满满的绝望与悲痛。 高殷:“叔父杀我。” 高绍德:“叔父杀我。” “不要” 倏忽间,高宝德惊醒,从榻上猛地坐起,手作抓持状。 她在梦境和现实的交替中,恍惚了许久。 今生如何 阿兄和阿弟年幼,哪里敌得过壮龄的高演和高湛。阿母性情温和不与人争,尚需人温室保护。待高洋晏驾后,他们母子四人,又如何在这乱世活命 高宝德坐于床头,头埋膝下,久久不语。 收揽群臣c打压庶几迫在眉睫。 高宝德现在所缺的还是权势。与高演和高湛相比,高宝德长乐郡长公主的身份,还是不值一提。 她想要报复常山王高演和长广王高湛二人,短时间内,唯有依托高洋。 婢姚闻声进来,见高宝德已然转醒。问道:“殿下可去正殿了,陛下和皇后已起身。” “好。” 高宝德并非怨天尤人之人,她仅仅是在榻上感慨须臾。在踏进正殿时,就已经换上一副憨厚可鞠的笑容。 昭信宫中燃着清透的熏香,不似昭阳殿那般甜腻。 但是也好闻极了。 宫内众人未见高宝德身,先闻高宝德之音:“宝儿给阿耶c阿娘问安” 清沥沥的女孩子声,不见前几日刚唱破喉咙时,嗓音的沙哑与撕裂难听。 刚温存过后的二人,还很腻歪。 坐在小几前,高洋将手中剥好的橘子,喂给李祖娥。 甫一听到高宝德的声音从殿外传进,高洋和李祖娥齐齐向宫门口看去。 “宝儿来了”李祖娥惊喜道。 高洋幽怨地看着,放下橘子瓣不食的李祖娥,然后变得有些尴尬与不知所措。 他有些无言面见高宝德。 毕竟先前,无论是何缘由,都是他让高宝德在宴席上受了苦。 “宝儿,外面冷,快进来坐。”高洋摸摸鼻。 第18章 高洋 宫阙深处,玉帘作响。 云鬓鸦发,细柳腰枝。 高宝德掀帘走进殿中,就撞见高洋和李祖娥二人,旖旎的同坐一席,正亲切地招呼她过去。 走近,缓缓一行礼。 “阿耶c阿娘。” “宝儿近日受委屈了,瞧这削瘦的小脸。” 李祖娥嗔怪高洋,挣脱开高洋的拉扯,到高宝德身前,仔细端详自己的娇娇儿。 “宝儿”高洋神情复杂,开口道。 “当时是吾不好,色迷心窍,不该当宝儿的面,做那等非人之事。” 高洋作悔恨状,他倒不是后悔自己行龌龊事,只是恼羞,不该让小小年纪的高宝德看见。 若是因此受惊受怕,可就不好了。 伤了高宝德的喉咙,高洋是完全没有预料到的。 不管当时为何会失了心智,做出这等不理智之事。高洋现在总是有些理亏。 他爱重元妻李祖娥,爱屋及乌,宠爱李祖娥所出的,自己的两个嫡子和唯一的嫡女。 可没想真的伤害高宝德。 到底最后还是心神失控,是他最近一直在苦恼的事。其实从去年不知何时以来,他便开始偶尔会控制不住自己,精神失常。 暴虐,滥杀。 较以往更甚。 果真贵为天子,他也摆脱不了高氏宗族的故疾吗 高洋隐晦地皱了皱眉头,随即在高宝德看过来时,又将心中的情绪掩饰的极好。 “宝儿原谅阿耶可好只这一次。阿耶绝不会再让宝儿受苦c受伤。” 高洋上前抱起高宝德,将她搂在自己身边,同坐席上。 高宝德有瞬间的僵硬。 其实上辈子,高洋也是这般爱怜她c娇宠她的。 只是。 她没有说话,但却在心里有些嘲讽。 嘲讽高洋的不自量力。 他何时顾及过他的妻儿能替妻儿考虑周全,不再行鲁莽之事 高洋其实,一直都是个很矛盾的人。 志识沉敏,果敢能断,雅好吏事,励精图治,劝农兴学,是他。 沉湎酒色,兴役土木,任意淫烝,逞情杀戮,奢淫无礼,也是他。 但是近两年,随着高洋纵欲酗酒过度,他精神失常的时候越来越多。 高宝德认为,高洋的本性就是狂暴嗜血,不能遏制自己的原始冲动。无论自己和母后c阿兄阿弟如何规劝,他是不会改的。 既如此,何必还整日做出爱怜妻儿的模样 早知高洋还有三年寿数,高宝德有些烦闷。 她不知道应如何与高洋相处,纵使明白,自己需要靠着高洋这棵大树好乘凉,但还是心中烦闷。 作甚对自己这般好。 “今日吾便给宝儿当牛做马,赔罪半日。”高洋笑呵呵地继续剥起橘子来。 递给高宝德。 酸中带甜,甜中泛苦。 不是很好吃。 “阿耶说的可是真宝儿反正当真了,那就不容阿耶反悔。” 高宝德摇摇脑袋,头上的珠玉泠泠作响。她一手夺过高洋正在剥的橘子,将之重新放回案上。 “不食柑橘了,阿耶切个柰果给宝儿吃。” 柰果味甘松,未熟者食如棉絮,过熟又沙烂不堪食,惟八九分熟者最佳。 高洋宠溺地摸摸高宝德摇着的脑袋,说:“好好好,阿耶给宝儿切个柰果。甘蕉食不食” 冬天水果着实不多,纵然是皇室,有温棚种养,能选择的品类也不多。 高宝德点点头,有的都要。 高洋既然要讨好自己,高宝德也不打算惺惺作态。 自己舒服了比什么都重要。 “阿耶向宝儿赔罪,得贴些真金白银才算意诚。”高宝德一点也没有坏心眼地憨笑道。 高洋一愣,然后哈哈大笑:“自然自然” “宝儿想要什么,尽管说来,阿耶都给宝儿” “宝儿想要去自己的汤沐邑看看,”高宝德撅嘴,“阿耶都不给宝儿配置得力邑官。” 原以为高宝德会要些奇珍异宝c美食珍馐,或是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高洋倒是没有想到,高宝德想要去自己的汤沐邑。 “去长乐郡” 高洋抚须思索。 只当高宝德在宫中待闷 了,想要去长乐游玩。 现如今乱世迹象早显,四方割据,大齐西有伪魏,南有逆梁,北有刚刚兴起的突厥。 高洋回忆,长乐郡治所信都,在邺城之北,常山以南。 如此来看,距离突厥最近。 这还算安全。 说起突厥,现在还不足为虑。 在孝静帝武定四年,突厥首领土门击败铁勒,由此突厥此国,才开始兴盛。乃求婚于柔然,遭拒绝,遂与柔然绝交。天保三年正月,突厥发兵击柔然,战于怀荒北,柔然可汗阿那瓌兵败自杀。而后次年十一月,突厥复攻柔然,柔然举国奔齐。 高洋当时,自晋阳北击突厥,迎纳柔然。 然后就是去年,突厥木杆可汗击灭柔然,邓叔子携余部奔西边的伪魏。 自是,历时四年之久的突厥柔然战争告终。 虽然突厥灭了柔然,但高洋还是瞧不起突厥。 突厥以前,曾是柔然的奴隶,以冶铁为则,被称为锻奴,如今强大后,反手就把柔然给灭了,取代了柔然,占据大齐以北的广阔疆域。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突厥想要完全消化掉柔然,这个曾经的庞然大物,尚且需要一些时间。 对南边的中原两国,无论是伪魏还是大齐,它短时间内都没有心思和精力,并不会搞出什么大动作。 最多坐山观虎斗。 然齐魏两个这两年也各自在休养生息,少有战事。 长乐郡位于大齐腹地,大齐国内又承平日久,士马全盛,盗贼甚少。 自然不会有什么危险。 高洋盯着娇娇的高宝德看了一会儿,心里想着,若是宝儿真的想去玩玩,到也不是不可以。 他自己本身也是个喜欢到处南征北讨之人,除了单纯对外用兵作战的需要,高洋其实也极其喜欢到处游玩。 他理解高宝德的心情。 “宝儿想去长乐信都,自然可以。”高洋对高宝德说。 没有理会李祖娥的挤眉弄眼,高洋和高宝德就达成了一致意见。 “只是宝儿出行,需要邑臣的陪同。你说阿耶不给你配置得力邑官,这次阿耶,定要去前朝好好挑挑能人贤臣,做你长乐公主的属官。” 高洋大笑:“待年后,让太子殷和太原王,与你一起,同去长乐郡看看。有你阿兄和阿弟在,看谁敢欺负了你去。” 第19章 挖墙脚 高洋欣然同意了高宝德的要求。 他觉得去趟长乐郡,其实没有什么不可以。 总是呆在邺城宫,无趣极了。不如让三兄弟妹一起,去长乐郡转转。 太子殷逐渐长大,高洋很早就有想让他去长乐郡,甚至是其他州郡勘访庶民的意图。 作为皇太子,日后的君王。 可以不知兵将,但决不能不识百姓。不识军不要紧,高洋可以征战天下,为之留下一个大一统的承平江山。但若是不知百姓,那太子注定将是昏君一个。 长乐郡,是高洋早些年,为高宝德亲自挑选的汤沐邑郡所。 最早时,将高宝德封在中山,后来又觉得中山郡不够富庶。于是又重新挑选了冀州的富足大郡,长乐郡。 而且还有个原因,长乐郡名,在高洋看来,寓意极好。 韩非子功名:“以尊主御忠臣,则长乐生而功名成。” 长乐,除了有长久快乐之意。它还寓指,前汉时太后居所c极富极贵的长乐宫。 于是高洋很满意。 高宝德不知,高洋对他的嫡子女们,可谓是历尽了心血。 公主家令c家丞c门尉c汤沐邑令等,皆属于宗伯管辖。 诸公主,每主家令一人,六百石。丞一人,三百石。其余属吏增减无常。 公主属吏上的区别,可能彰显不出诸公主的区别。唯有在汤沐邑名号上,才能显现诸位公主的权势与恩宠高低。 显然,长乐郡长公主,一听邑名封号,就能得知,这是位受宠的主。 大齐依律,公主实封三百户,长公主加三百户,有至六百户。 长乐长公主,无疑有六百富户。 五口一户,六百富户总计有三千丁。 这三千丁口的劳役赋税c汤沐余赀和封物征收,统统归属高宝德。 高洋欲让高宝德提前去长乐郡信都县转转,满足她的玩乐心思。 也当作是他这个做阿耶的,想要在自己的娇娇女面前,彰显下自己对于高宝德的偏爱。 当然这些,高宝德一时是没明白的。 她还在想,如何能把高演和高湛赶去长乐郡。 没错,高宝德哪里是想真的出去游山玩水,她可没有这等闲情雅致。 更何况,真的想游乐,何不去找宇文邕陪她。去哪里不是玩,她怎会来找高洋。 常山王高演和长广王高湛,二人早生反心。 这些年高洋性情阴晴不定,打杀朝官更是常态。 朝中佞幸之徒,不知有几人早已心怀怨恨,投靠二王。 如今北齐的军政大权尚且还在高洋手中,他自信无人能夺,此刻也确实无人夺走。 可一旦高洋山陵崩,邺城宫上下,所有军政大权,将会一应落入太后娄昭君手中。娄昭君一时除不了,高宝德决定先动二王。 将其二人,罢黜朝堂,外放他州。 不容易。 首先就是高洋虽不喜二王,但确实没有将其赶尽杀绝的意思。有皇太后娄昭君在一旁,怎么也不可能有,将常山王高演和长广王高湛,共同罢黜c搞死的机会。 高氏宗族大宗正,亦不会允许。 二人明面上不露反心,高宝德亦无法动他二人。 只能另谋蹊径。 “阿耶在年后,可要尽快为宝儿配备齐公主属官。”高宝德对高洋说。 倒是许久未作声的皇后李祖娥说道:“长乐长大了,是时候添置臣僚府属了。待年后,阿娘也为宝儿将公主府修缮一番。” 高宝德在邺城,有自己的府邸。但也是年纪原因,还没有搬出去住。 倒和高绍德不同。 高宝德的同胎阿弟,高绍德,七岁就开府出去住了。 高绍德封太原王,在邺南城开府。 日子过的,倒是比高宝德还自由畅快些。 但是,宇文邕现在还被拘在邺城宫。 她若是出宫独住后,就不能日日进宫见宇文邕,岂不孤独 “阿耶c阿娘命人将宝儿的公主府建好后,留着就成,宝儿可舍不得离开耶娘。”高宝德自前世起还没像现在这般,撒娇过。 有些奇怪。 “行行行,都依你,都依你。” 高洋开怀大笑,又问高宝德再吃不吃柰果。 “那就等你及笄,许了驸马之后,再搬出去住。” 高宝德才没想过,这辈子老老实实再嫁人,更别提是上辈子高湛给她找的驸马,尉世辨。 快逃。 “阿耶c阿娘可不能那么早,就把宝儿嫁出去。”高宝德使劲晃高洋手臂。 “也不要提前让宝儿相看” 高宝德补充道。 “行行行,等你及笄,等你及笄”高洋笑得合不拢嘴,“到时候可别哭喊着叫爹娘,让你出嫁” 高宝德撇嘴,除非是嫁宇文邕。 和高洋c李祖娥帝后二人腻歪了许久,三人同在昭信宫中,用了晚膳。 因皇太子高殷,近日在邺北城太子东宫读书。太原王高绍德离宫开府,平日也不在宫中。 所以今日的晚膳,也只有他们三人一起享用。 待入了年节,太子和太原王就会一同进宫短住,到时候宫里才会更热闹些。 高洋掖庭的嫔御姬妾们,得知陛下幸至昭信宫皇后处,呆了半晌,又夜宿于此,虽牙痒痒,但也无法。 皇后终究是皇后。 更何况还是陛下爱重的皇后。 高洋答应,在年后,就为高宝德配齐公主府属官。 高宝德借此机会,当仁不让地决定,暗中往里塞几个,自己盯上的臣僚。 她才不会放过,将纯臣拱手相让给高演和高洋的机会。 能挖的墙脚,高宝德一定会挖。 对于很多外朝臣属来说,久居在一个能一眼看尽未来的官职上,远不如去宗室诸王c公主府上作属官,以谋求上进。 虽说为王属官,不如外朝臣官接触政务的多,王属更多的是在诸王公主的府上做事,而非处理朝上政务。 但是换言之,丞相门前七品官。 身份尊贵的诸王公主之属臣,更容易获得正常路径之下,得不到的上进之姿。 就比如,借此机会媚上。 再比如,像祖珽这样投机阴谋者的“奇货可居”,早早抱上诸王大腿。 当然,做公主的属官,与诸王属官相比,不太可能有从龙之机,得到的更多的,只能是在陛下面前露脸,以获晋身之机。 至于谁想复制祖珽的故事,在高宝德面前,想都别想了。 她第一个打压除掉的异己,就会是那些勾搭二王之人。 第20章 我心照明月 二王必除。 大势所趋,明眼人能够看出,大齐亡势将显。 起于六镇的大齐,会逐渐在内乱中,亡于日后西边的周国。 说高宝德妇人之仁也好,狼心狗肺也罢,她重活一世,只想将前世欺她c负她家人之人除尽。 高演和高湛,自诩贵为大齐宗王,她便捯手灭了给予他们尊王亲宗身份的齐国。 让他们尝尝,成为阶下之囚的痛苦。 你们想要我高宝德家的东西,即便是将其毁掉,你们也得不到。 拥有后再失去,从云端跌入地狱,岂不是更加爽快。 高宝德理顺了一下额间发梢,用过晚膳,稍作小憩后,便向阿耶c阿娘告辞。 明显耶娘将要会猎于芙蓉帐,她呆在这里岂不碍事 今夜无雪。 天黑没有乘撵,高宝德簇拥宫人,走在永巷,却是在回忆前日撞见李昌仪苟且之事。 李昌仪老妇可憎,也是一定要除的。 若非老妇泄密,阿兄外放二王之事也不会那么早就泄露。 高演逼宫夺位,若非老妇推波助澜,阿兄也不至于毫无反抗之力,束手就擒。 外朝的争斗,是剑拔弩张的。 内庭的争斗,是绵里藏针的。 都是能见血的。 李昌仪和娄氏苟且,她又岂会放过她们。 这几日高宝德一直在琢磨,如何除掉二王。若非撞见李昌仪,高宝德都打算,把李老妇的根除顺序后移。 但既然李昌仪已经撞到高宝德枪口之上,先安排上又有何妨 虽说高宝德恨极了娄昭君,但她贵为皇太后,自己今日身体转好,先去昭信宫拜见阿耶c阿娘的消息一定会传入娄昭君之耳。 出于维持表面孝道的原因,明日十五,高宝德必然得跟随母后和高位嫔御一同,前去给皇太后娄昭君问安。 娄昭君乃高欢嫡妻,高洋嫡母。 生子高澄c高洋c高演c高淯c高湛c高济六人,女二人。 高澄已死,高淯早夭,高济年幼。 能威胁高宝德一家的,唯高演c高湛二王。 高宝德恹恹,她才不想见那些面目可憎之人。 她怕自己一时忍不住,于宫中行凶。 高宝德心里乱成一团,久坐案前却许久没有读进书的的宇文邕,心中也是怅然若失。 今早用过膳后,宇文邕便心神不定地,时不时抬头瞥眼门口。 前几那小医婢总是来给他奉药,不是清晨便是晌午过后。 而今日于房中坐了一整天,这都入夜了,他都没有瞧见,那个古灵精怪的小医婢。 一天都想问。 忍了一天。 天色渐晚,各处都相继灭了灯。 宇文邕见何泉关了外边殿门,熄了外殿火光,走进他的寝殿,再也忍不住。 “今日可有人来送药”宇文邕问何泉。 何泉愣了片刻,摸摸后脑勺道:“昨日奴婢问那小医婢,可否将之后多日的药剂,放于咱们殿中,那小医婢便差人多送了几份药,今晨殿下饮下的汤药便是昨日留下的。” “是奴婢派人盯着去煮的。” 宇文邕身子有些僵硬。 “尚药局没来人” “何须尚药局日日唤人来送药”何泉纳闷。 何泉很想问,主子不是最烦杂人琐事。 难不成主子是想见那个貌美的小药婢 但见宇文邕明显是不悦的神色,何泉把这句话吞入了腹中。 不敢问。 但何泉觉得自己真相了。 何泉自言自语了一会儿,待走进了宇文邕的寝殿内,才注意到宇文邕的异常神色,边调整了一下殿中炭火,边问:“主子可是热了” 他瞅了眼手中摆弄的炭火,和殿内烧着的其他几个火盆子,有些疑惑。 明明他也不觉得热,为何主子的脸有些泛红呢 宇文邕原不想理他,后来用微凉的手放在脸颊上冰了冰,一本正经地说:“许是闷了些。” 这也算是实话,宇文邕的寝殿里,门窗都关的严实,一丝风都不露。 何泉信以为真,当即把楹窗来了条缝隙。 “咳咳咳。” 似是突然微开的窗牖,带来了些许凉风,一不小心灌入了倚靠在榻旁坐着的宇文邕肺腑中。 听见宇文邕的微咳,何泉手一顿。 而后,像是做了坏事般,瞬间将刚打开一条小缝的窗户纸关上。 何泉朝宇文邕行了个礼,告了声罪,皱眉道:“奴婢罪过,奴婢罪过。悔不该开窗的。这犬脑子,可真是忘了主子入冬最是畏寒。” 宇文邕倒也不怪罪他,没抬头,反而挥挥手道:“有些闷,还是打开点罢。” 面露不赞同,这会儿,变作是何泉一脸严肃地说:“主子切不可不当回事儿,若是染了风寒外邪,现在是在齐国,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宇文邕无奈点头:“你说的是。” 何泉什么都好,就是太过重视他的身子了。 “主子此刻不歇息” 何泉添好了炭火,将窗微掩。 问宇文邕何时安歇。 “一会儿。” “好嘞,那奴婢先告退了。” 原本宇文邕不困,欲再翻看会儿书,但自宇文邕刚才提起那个前几日一直前来的小医婢后,现在他不知为何,一点也看不下去半个字。 无由的烦闷。 放下书页,宇文邕拇指与食指捏了捏疲惫的眉心,声音低沉的喊了声:“何泉。” 何泉一直在外竖着耳朵,此时听宇文邕寝殿内的动静,听见宇文邕传唤,忙推了门进去:“主子。” 宇文邕闭着眸子,声音带着疲惫和沙哑:“我准备就寝,今夜你也不必守坐在殿外了。自去歇息。” 那个小医婢注定不会再来了。宇文邕得出结论。 怅怅然合上书简,宇文邕起身抬头,望见窗牖外的圆月。 快月十五了。 人人都在世道里打滚,独这个小医婢,水汽不沾身,明亮得像这圆月。 宇文邕思索。 高宝德今日所历颇多,精气神儿已然耗尽,本就没想着再去看宇文邕。 只想赶紧回昭阳殿睡上一觉。 但走在幽静凄清的永巷,高宝德原本甚是疲惫的心境,突然泛活起来。 她在想,这个寒冷的夜,或许阿邕也是一人枯坐窗前看月 饶有兴致地抬头,只见明月入怀。 “我心照明月” 高宝德喃喃。 第21章 宝小娘子 一夜无眠。 高宝德一觉醒来,神清气爽。 今日没有飘雪,反倒是滴了雨。 天空有些阴沉,昭阳殿窗外淅淅沥沥,落花成泥。 天气不好,娄昭君一早,唤人告知皇后,免去了皇后和后宫的众妃嫔请安,于是高宝德也落得闲。 欢快地决定今日不出殿门了。 “阿姚,跟我去清点一番府库。” 难得闲暇,高宝德差人去查点自己殿中的库房私产。 年后,高洋会给她分拨属官和邑臣,而后也会将长乐郡六百富户的人丁c亩产一并交到她手中。 在收管长乐郡前,理清自己有多少家底,很重要。 高宝德贵为长乐公主,虽年纪尚小,但受帝后爱重,珍器重宝赏赐不少,因而私产颇丰。 大多数是锦衣珠钗c玉石玩物。 这东西,乱世可不怎么值钱。 高宝德想,自己还是太贫穷了。 若是养起府兵属臣c奴仆庶人,还是得靠长乐郡丁口。 她上辈子做长乐公主那些年,也不缺钱,只是遗憾,没有将那三千丁口拿捏在手里。 后来邺城破c大齐亡,宇文邕的大周,并没有收回自己的汤沐邑。 道理来说,自己依然能享长乐郡三千丁口奉养。 摆弄手中珠钗,高宝德感慨乱世还是军c粮可供天下啊。 珍器重宝肥饶之物,最为鸡肋。 有军有粮有百姓,才能有天下。 除了长乐郡治下六百户,此是民与粮。 要说兵,高宝德眼睛一转,就盯上了她父皇的宿卫军。 高洋军事谋略不差,他南征北战,为挑选出一支常胜劲旅,想想出了一个办法。 六坊之内徙者,更加简练,每一人必当百人,任其临阵必死,然后取之,谓:百保鲜卑。 让一个鲜卑人和一百个人进行决斗,任其临阵必死,然后逐一挑选出,能够以一当百的鲜卑武士组成宿卫军,以卫戍帝王。 高洋将之称为“百保鲜卑”。 又挑选汉人中勇力绝伦者,称之为勇士,作为边防部队镇守边塞。 高宝德曾见,三千披甲持戟的内卫宿卫太极殿,凝神静气,目不斜视。 对此,高宝德可是垂涎欲滴许久了。 只在一次祭天祭祖之仪上,远远的望见过一次。 高宝德正眼红高洋的劲旅,这时有宫人掀帘进殿。 耳语婢姚。 婢姚眉头一抬,挥手令之退下。 上前对高宝德道:“殿下,尚药典御祖公,这时正往宇文公子那里去。” 高宝德也眉头一跳,放下珠钗,顿觉奇怪。 “现在快到晌午,又值暴雨,祖孝徵现在去辅城郡公那里做甚” 高宝德无奈抬头看天,好一个祖珽。 雨雪无阻。 她虽无语,但仔细一想,还是有些能理解祖珽的心情。 他是尚药典御,除了以病由接触宇文邕再无他法。 阴雨天宇文邕身子不爽也算正常。 祖珽既是恋权成瘾,又是急性之人,之前高宝德如此勾他诱他,祖珽如何能无有好奇之心。 机会就摆在面前,祖珽不心动不性急才怪。 昨日下午,祖珽定是也打探了一番宇文邕此人。 忍到今天才亲自去见宇文邕,祖珽忍耐力倒也可以称奇。 高宝德露出赞赏的神态,令婢姚很是不解。 随即,高宝德从珍宝堆中起身,决定也凑过去看看。 虽然相信宇文邕定会表现不凡,获祖珽青眼。但高宝德还是很期待见到,宇文邕会如何应对。 “走,咱们也去看看。” 高宝德跟婢姚讲。 她准备继续扮作小医婢,避开祖珽,就在侧殿偷偷看着。 先祖珽一步到侧殿候着。 得快些。 至于宇文邕发现她在偷听,又有何妨。反正宇文邕此时,也奈何不了她。 收拾妥当后,高宝德与婢姚和前几日一样,先来到侧殿,为宇文邕配制汤药。 何泉在侧殿,侍奉着药炉。 汤药已入釜,正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见是高宝德,何泉对她微微一笑算作一礼。 高宝德默契点头不言。 “没想到今日宝小娘子会来。”何泉惊喜道。 他曾以为,自己跟她要了汤药的方子,尚药局不时送来些药渣已是很好。本以为宝小娘子最多只会派人送药,不会再频繁前来替主子煎药。 何泉感觉,昨日说给主子听了之后,主子有些怅然若失。 可没想到宝小娘子今日竟来了 主子的身份不方便总往中侍中省跑,何泉巴不得宝小娘子天天前来。 除了煎药,还能顺道看看主子病情不是 就是不知道宝小娘子在尚药局忙不忙,她的大父是否会允许她日日前来。何泉暗自琢磨。 “来了便是来了,你怎恁般废话。” 婢姚不高兴了。 她虽性子沉稳,但见何泉这个和她差不多大的c毛都没长齐的小内官,左一句“宝小娘子”,又一句“宝小娘子”,婢姚要炸了。 你家主子是主子,叫我家主子“宝小娘子” 看了眼自己的主子高宝德,没反应。 这还是婢姚第一次跟高宝德来到宇文邕这里。 前几天为避人耳目,她将婢姚c婢好等人都瞒了过去。连婢姚婢好这等贴身之人,也只知道高宝德是去了西魏权臣宇文泰的四公子宇文邕这里。 可不知道,高宝德何时被叫做了“宝小娘子” 婢姚有些闷闷不乐,若是让婢好此时在这里,怕不是要做翻何泉。 反了不成 高宝德接过何泉手中的扇子,轻扇了药釜三两下,凑鼻闻了闻。 蹙眉。 “火候过了些。” 何泉苦闷:“早该是请宝小娘子来的。” 高宝德笑指何泉,对他讲:“河车九转,火候三年。等你熬药熬得久了些,自然也会明白该用何等火数。” “还是宝小娘子厉害”何泉揣手,对高宝德憨笑,“没想到宝小娘子年纪轻轻,医药学理竟如此精通。” “熟能生巧罢了。” 高宝德淡淡,不欲细谈这些,她今天是来看戏的。 行云流水一般,将汤药温好,盛入碗中。 高宝德抬头,见何泉还愣愣的,满是崇拜地望着她。 于是,胡扯道:“刚才观你家主子脸色,唇干咽涩,脾胃受虚,当补五味,生化气血。” 何泉深信不疑,他对自己主子的身子,那可是拜服。 宝小娘子说补什么,那就应当补什么。 于是揖礼。 “宝小娘子只说该补何物,奴婢一定照办。” “若是郡公不介意,那今天午膳,奴婢便给郡公配济药膳。” 第22章 胡桃油作画 高宝德见何泉这般爽快,如此信任自己。 一时想要打发他c掉他离远点的心,变得有些羞赧。 咳咳。 她本意是想打发何泉远去,或到尚药局去呆一会,以便于自己冠冕堂皇地,听听宇文邕和祖珽二人要谈些什么。 “尚药局旁,便是尚膳局,你去取些粟米c山薯蓣汤煮之,文火炖熬。” “妥当,奴婢亲自去。” 何泉憨笑着想要上前,想要去捧高宝德手中的药汤碗。 高宝德向后一缩,说道:“还是我进去送给你主子吧,顺便仔细观验下郡公的病情。” 何泉笑称是。 随后,待看见何泉离殿,已朝向中侍中省方向去,高宝德便示意婢姚,退到殿门口候着,替她望着风。 高宝德倒要去听听,宇文邕c祖珽二人会说些什么。 悄悄离了偏殿,跨身正殿。 祖珽进了殿中有了一会儿。 殿中的二三宫人,早已被宇文邕散尽。 高宝德藏身帘后,正对宇文邕面颜,和被架子挡住一半的,祖珽的背影。 二人对坐。 他们都瞧不见她。 还没等高宝德站定,就听宇文邕清朗的嗓音传来。 “尚药典御既提及阴阳占卜之术,看来是想为邕占卜一二” 祖珽答曰:“郡公有非常骨法,珽忽见郡公,便有乘龙上天之感。” 宇文邕挑眉:“据邕所知,不论尚药典御,亦是仪曹郎,每日的工作,可都不是研究摆弄这些占候巫术。” 宇文邕但笑不语。 他二人诡异地安静了一会儿。 高宝德屏住呼吸。 然后便听宇文邕一语惊人:“怕是你祖孝徵,专为邕所来。” 高宝德听之入耳,倒是心惊。 拘在宫中,宇文邕之前自然不可能认识祖珽。却因一时交流的只言片语,就能断定祖珽是专门为他所来。 他是质子,能为何呢 所图恐怕甚大。 由是,祖珽用意,不难猜也被宇文邕窥得一二。 高宝德幸灾乐祸。 她倒要看看这次,不同于与高湛君臣奏对,祖珽与宇文邕的应答,该是如何。 祖珽微愣,一两息过后,又哈哈大笑,耍无赖道:“郡公知珽是在为郡公着想便好。” 瞅了眼正襟危坐在案前的宇文邕,祖珽自顾自放松了下腿脚。 “郡公何必这般怀疑珽之来意。真是叫人难过至极。” 宇文邕在试探祖珽的同时,祖珽又何尝不是在试探宇文邕。 见宇文邕性机谨肚宽容,祖珽眼底,闪现满意之色。 因宇文邕先前,将殿内宫人寺宦统统都赶了出去,此时屋内除了在一旁偷听的高宝德外,仅他二人。 祖珽有些口干,喝完自己瓿中热汤,便咋咋呼呼探头看向玉罍。 果然不剩了。 祖珽幽怨地望着宇文邕,继续道:“珽做客郡公殿中,郡公这般待珽,有违礼道,不合君子之仪。” 愤愤不平。 宇文邕不笑也不语。 你是何人,值我为你俯身添水 见宇文邕不上当c不落套,祖珽也为之奈何。 高宝德无奈摇摇头。 宇文邕日日无事,枯坐殿中,见祖珽久久没有之后的动作言语,便也晾着他,低头看起书来。 祖珽一见,笑意更浓。 祖珽方才还是随意踞坐,瞬时正襟危坐,而后起身向宇文邕拜倒。 口中说:“欲以胡桃油做画,献与郡公。” 宇文邕抬头看他,淡淡地说:“请。” 高宝德正诧异祖珽如何作画,只见他从袖袋中掏出一个小葫芦。 里面所盛之物,该是他说的胡桃油。 “啵”的一声,祖珽拔开盖子。 “郡公稍等,珽借郡公桌案一用。” 祖珽朝宇文邕拱了拱手,将手上葫芦瓶内之物倒在手上。 油状物。 果然是那胡桃油。 还有一把沾了染料的小刷子。 宇文邕面无表情,凝眸望着他。 看他接下来的动作,或者说是表演。 祖珽自信,用指腹沾取胡桃油。 作画。 虽不像狼毫挥就的那般行云流水,但仍自带风骨。 祖珽气质,霎那间,浑然一变。 不再是吊儿郎当的老头子,这会儿像是,显达之后的权臣贵胄。 有威压也自成风骨。 祖珽自幼天资过人,于他而言,事无难学,凡诸才艺,莫不关心,好读书,工文章,词藻刚健飘逸。 于文章之外,又工音律,善弹琵琶,能作新曲。 并识懂四夷之语,擅阴阳占侯之术。 若不提其怪癖恶习,祖珽其人之博学多才冠绝现世。 奇才。 怪才。 这样想来,祖珽会用胡桃油作画也不算惊奇了。 高宝德在帘后,又是祖珽背对于己,看不见祖珽所画为何。 宇文邕倒是看的一清二楚。 祖珽于案上,用小小刷子,沾取胡桃油,在案席上,先是圈了个方框。 谓之天下。 “郡公可知珽所画何物” 宇文邕挑眉,丝毫不在意地说道:“仪曹郎意气风发,是欲与邕指点江山” 祖珽笑:“何曾意气,不见江山。” 宇文邕知他何意,欲引诱自己,可他偏不想顺着他来。 戏谑称:“祖郎殿中,胡油几滴,付之一笑,亦是天下。” 祖珽一愣,似是未料到宇文邕这般不着调。 但是他岂会哑口无言。 “珽,少年寒窗苦读,壮年仕途不顺,家薄人单,困辱尽尝,所愿惟拜将入相,一展所学。” 虚虚实实,祖珽说与宇文邕听。 宇文邕见惯了世仕之人。 “美梦成真终有尽时,名士暮年一样孤零。年年辛苦,不觉如梦。王侯将相,雨打风吹。何必怀有如此执念” 祖珽摇摇头:“大丈夫处世兮,立功名,功名既立兮,王业成。王业成兮,四海清,四海清兮,天下太平。” 半曰半唱。 两人心照不宣,试言半句,都知道对方打的什么主意。 “郡公可饮过酒” 瞅了瞅宇文邕的年纪。 “自然。” “与珽一饮。” 像是怕宇文邕拒绝,祖珽又认真瞧了宇文邕几眼。 上下打量完,补充说道:“珽擅医,观郡公面色,小酌无妨。” 尚药典御嘛,不奇怪。 宇文邕点点头。 祖珽明显要跟他说天下,宇文邕心中细量,知他想法,没有拒绝。 第23章 天下 祖珽拍掌,有宫人端酒进来。 是热好的酒。 以黄罗帕封口,色泽澄黄透亮。 这才知祖珽早有准备。 “郡公肺腑不健,冬日饮些浊酒,驱散寒气,利肺健脾。” 见宫人将酒架樽俎摆好,宇文邕调笑祖珽。 “见这架势,还以为仪曹郎,欲与邕青梅煮酒,以论英雄。” 祖珽抚须:“那就不知,郡公是刘是曹” 似是本就无需宇文邕回答,祖珽即后便说道:“公非刘备,亦非曹操。” “珽也不知英雄,只知天下。今天不论曹刘,只看天下。” 祖珽将热好的黄酒,递与宇文邕。 “尝尝。” 宇文邕也不扭捏,虽极少饮酒,却还是接过,一饮而尽。 轮到祖珽诧异:“郡公年纪小,只是陪珽稍饮即可,不必为难。” 宇文邕瞥祖珽一眼,跪坐案前,也不说话。 “郡公入齐为质已逾两载,陛下虽拘郡公于邺,但邺城宫外,各坊景象不知郡公可见” 祖珽把酒一闷,将空盈的酒爵平举头前,向下翻给宇文邕看。 樽中已空。 “冬饮黄汤,最是爽快” 祖珽连饮三爵,将碗倒扣,走至画前。 祖珽方才,以胡桃油作的画。 画中一方天下,再无一物。 宇文邕随着他的举止,也淡淡地放眼朝前,看着祖珽画作。 “邺城两宫安定,封部阔远,各坊室庐繁庶,胜於他所。” 宇文邕漠然回答。 祖珽摇头:“然郡公只见邺城,不见天下州县。” “虽不至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但也有隶役,夏食于器,停令臭败,然后食之;庶人行乞于市,以偿济活。” 祖珽盯着宇文邕,一字一句道。 “天下乱久矣。” “与吾何干”宇文邕垂眸。 “如何没有干系” 祖珽捧腹,手指画中三之一。 “西魏汝父宇文泰,英姿不世,算略无方。代取西魏,即在眼前。南朝坐断东南。我大齐占据山东。像不像魏晋故事” 祖珽嫌宽袍太麻烦,上捋衣袖,又添一杯,递给宇文邕。 “再饮” 宇文邕皱眉,接过酒樽,再饮而尽。 高宝德帘后看着,心里担心,欲言又止,却未作声。 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心中受激,亦或是殿中燥暖,宇文邕脸颊微微有些红润。 “何必如此戏弄于邕”宇文邕扶了一下额,口中带有苦笑之意,缓缓说道。 “纵使天下三分,魏齐梁各占一分,即便我父陛前受禅,那将来也是我兄长,得有天下三一。” 宇文邕摆手,欲起身相送祖珽,嗔怒言:“若是仪曹郎,因此而来,只能请快快离去邕与仪曹郎一见如故,何必戏弄c加害于邕” 祖珽被宇文邕推拖至殿中央,见宇文邕似乎还有将他赶出殿中之意。 于是祖珽连忙拽住宇文邕衣袖,口喊道:“且听珽一言。” “且许你一言。” “郡公自知汝国中之乱,汝嫡兄刚烈好杀,难忍强权;若宇文护掌权,焉能放过汝兄。” 祖珽慢吞吞地说给宇文邕听。 宇文邕瞪了祖珽一言。 祖珽回瞪。 “一言已至矣。” “” 祖珽深切地望着宇文邕:“且再许珽一言” 他语速极快地讲道:“郡公家中之事,郡公自然更是清楚。汝三兄,若失礼于宇文护,必然受辱,汝长兄维诺恭和,又如何能敌” 祖珽生怕自己被宇文邕赶出去,赶紧一口气说完。 待宇文护一脸愣神之际,又补充道:“也只有郡公自己,方能救汝家之难。” 宇文邕不傻,反而沉毅有智,莫测高深。 他只需一点时间细思,就能想明白,为何祖珽说宇文护会掌宇文氏之权,又为何自己二兄皆不能敌之。 果然,与聪颖之人说话,就是如此爽快。 都不需要再仔细解释。 祖珽感慨,高宝德与宇文邕皆非愚人。 只是有一点,宇文邕还没想明白。 他挑眉,不似怀有好意地又问祖珽:“宇文氏 死生之地,又与仪曹郎有何干系若把吾看作秦异人,断然无这可能。” 宇文邕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奇货可居”的子楚。 “郡公非子楚,珽也绝不做吕不韦。” 半日相聊,祖珽也摸清宇文邕大致性情,他非是懦弱可欺之人。 知他不会心甘情愿地做子楚。 祖珽反问宇文邕道:“有美玉于斯,韫椟而藏诸求善贾而沽诸” 美玉不可韫椟而藏。 君择臣c臣择君的乱世之中,能臣与君主,又何尝不同美玉一般,不是待价而沽。 做不成吕不韦与子楚不要紧,只要君臣各取所需,便是最好的。 宇文邕暗自点点头,他仿佛明白过来,祖珽所图为何。 如此。 “但有一事,邕还不知,仪曹郎能让邕获得何物” 宇文邕直接问道。 无需遮遮掩掩。 挣脱开宇文邕的拖拽后,祖珽松缓了一口气,又坐回原席。 又自顾给自己满上一爵。 “先敬郡公。” 祖珽又痛快地一饮而尽。 高宝德可没想到,祖珽这般好酒。 宇文邕定定地看着祖珽,还是将其接过来,咽进腹中。 饮毕,祖珽缓缓说道:“能助郡公所得之物,就在画中。” “天下。” “践大位,定君臣。” “珽能助郡公,登九五,平天下。” “天下太平兮,吾将醉,吾将醉兮,舞霜锋。” 祖珽高呼。 看着祖珽长袖善舞,言语半真半假,宇文邕鬓若刀裁,不苟言笑。 他垂眸沉思。 乱世沉浮,谁家贵主,还没有半分野心 自己非嫡非长,按照先后尊卑顺序,若依祖珽所言,自己很有可能继承父亲衣钵。 必天命有在,将若之何 高宝德知宇文邕,会和祖珽达成一致默契。 虽祖珽并非直臣信臣,但不可否认,他文武并驰,才华横溢,神情机警,能断大事。 若宇文邕得之用之,纵使不能性命相托,尚且还可供驱驰。 宇文邕知道祖珽找上自己,不可能是为己折服效忠,但又祖珽这番谋求上进之心,就足够了。 他现在在齐为质,需要的,正是祖珽这双狠辣的眼睛。 可不能瞎。 宇文邕暗道。 高宝德见二人似已然说妥,便眼瞅着祖珽,瞧他何时能走。 第24章 奉膳与封禅 待祖珽离开此殿,她才方便,直接掀帘走出去。 方才高宝德对何泉讲,看宇文邕病情,为其观诊,也非为假。 药由热变温,现在入腹刚刚好。 她伸头,暗戳戳看着宇文邕的状态,见他虽病相外露,气息不稳,周身却萦绕着矜贵沉隐之气。 真叫人难忘。 就是这祖珽,这时候,看在高宝德眼中,有些碍眼了。 祖珽深有谋略,善于断事不假,但他现在,明显妨碍到了高宝德,私会宇文邕的小心思。 在高宝德期盼的小眼神下,祖珽起身。 朝宇文邕拜道:“昨日受人点播,才有今日与郡公洽谈之时。” 自然是受到长乐公主高宝德的点播了。 “还请郡公稍等,饮酒过后,当有肉糜。” 酒肉酒肉,此言不虚。 “珽已命宫人,去尚膳局取些肉糜,若珽有幸,今日当为郡公奉膳。” 只看祖珽拜完宇文邕,便起身抚掌。 殿门口处,又有宫人相继进来。 高宝德惊奇,昨日在自己戏谑要求下,祖珽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为自己奉膳。 今日在宇文邕面前,祖珽竟主动献上。 不难猜,祖珽想要献出的膳食,定然是祖珽费劲心思,研究出来的祖氏珍馐佳肴。 宫人无声急趋入殿,进进出出,将香炉c蒸镬c鬲鼎等制膳器皿一一摆好。 高宝德有些麻木。 与今日相比,昨日的祖珽,明显应付极了。 对高宝德敷衍了事。 真叫人愤懑。 高宝德气余,还是瞥了眼案上食物。 荤有:肥鹅一c全羊一c鸭一c鸽一c肉铺若干。 “不知郡公可曾听闻,邺中鹿尾乃酒殽之最。” 原来那肉铺,乃鹿尾所炙。 瞧着荤肉,高宝德倒有些熟悉。 这不是昨日所食那道浑羊设所用的食材吗 祖珽昨日主动提及,做一道浑羊设与她享用,以饱口腹之欲。 今日就将其,原封不动或者说是升了一级c变着花样搬了过来。 显见昨日就是早有图谋,用高宝德以作试探。 亏她,还不吝夸赞了几句肉糜,味美鲜嫩。 着实令人恨得牙尖泛痒。 目光如若能杀人,高宝德早就将祖珽处以凌迟之刑。 “今日为郡公奉上一道珍馐。”果不其然,祖珽张口道。 宇文邕顺其意问:“不知其为何物” “浑羊设耳。” “南人最为珍食,置稚鹅一只,于全羊腹中,内实粳肉,五味全,再蒸熟之。” 祖珽将其中典故c做法娓娓道来。 边将肉铺塞于鹅腹,边耐心朝宇文邕解释。 祖珽喟然笑道:“郡公可知,为何珽会择此一膳,献与郡公。” 见宇文邕蹙眉不解,似在思索。 祖珽手中不停,很快,便将层层荤肉,塞至相应腹位。 又拿起提前调制好的酱料,举至宇文邕身前。 “此肉糜酱,必先膊干其肉,乃后莝之,杂以粱曲及盐,渍以美酒,涂置瓶中,百日则成矣。” 昨日,祖珽可没这般详尽地与高宝德讲述,这些肉酱的来龙去脉。 今日全都一股脑告诉宇文邕。 不像是在浪费口舌,或是想要博得宇文邕的宠信。 高宝德低眉,似是明白过来。 在宇文邕自己细想之际,祖珽并没有停下来动作。 将塞腌好的浑羊设,置入蒸镬之中。 然后,祖珽上前瞅了瞅宇文邕的面色,大致了解清楚了宇文邕的身体状况,又顺道做了几味吃食。 鮀臛汤。 赐绯含香糭子。 都是健脾利肺之物。 像极了药膳。 但是高宝德远远地站在帘子后面,皱眉。 她方才,刚支使何泉,去尚膳局取粟米c山薯蓣等物,欲为宇文邕亲自洗手做羹汤。 粟米与山薯蓣文火炖熬,正适合宇文邕的脾胃。 何况宇文邕适时,还饮了三爵浊酒。 此时正该用些粟米羹养胃。 只是祖珽此番,怕是高宝德一时半会儿,不方便直闯进去。 算罢。 摇摇头,高宝德轻声唤侧殿门口处久候的婢姚。 让其将放温的汤药,送至宇文邕和祖珽此时正待着的正殿中。 高宝德怕是不能进去了。 祖珽未曾见过婢姚,认不出她是长乐公主之婢。 婢姚刚行进殿中时,只当她是宇文邕殿中的寻常宫人。 “郡公,您的药温好了。宝小娘子唤奴婢给您送进来。” 婢姚低眉顺目地说道。 “宝小娘子今日竟然也来了怎么没见她前来。” 宇文邕先是一喜,再是略感诧异。 不多说,平时那个小娘子,可是欢欢喜喜地凑上来的。 昨日未见,还以为她不会再来。 今日又至,倒是尚未见其人。 有些奇妙的感觉在宇文邕心底绽开。 婢姚早就想好应对之策,她微微行一礼,对宇文邕道:“宝小娘子刚让何泉去尚膳局取粟米c山薯蓣等物什,欲为郡公烹汤一盏,还望郡公留有些肚子。” 宇文邕哂笑。 “荣幸之至,这是自然。” 婢姚恭退。 听到此处,祖珽倒也解颐大笑:“郡公邺中生活倒是怡然。” “粟米调羹,于肺腑脾胃皆有益处,得如此小娘子厚爱,可见郡公身躯凛凛c风度翩翩。” 宇文邕不语。 高宝德已退离帘后,自然不知,祖珽的调笑话言。 在祖珽烹制的浑羊设出镬入案之后,宇文邕见层层浑羊之腹,陡然说道:“邕大概已知晓,仪曹郎何以教邕了。” “庄子曾睹一蝉,方得美荫而忘其身,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异雀从而利之,见利而忘其真。” “此为螳螂捕秋蝉,黄雀在其后。” “仪曹郎费劲心思,献浑羊设,是在告诉邕” “让邕谋而后动。” 宇文邕决然说道。 “天下三分之势已成,我父于西,当拱之以盘。” “齐居于右,突厥于北,南朝坐南。如全羊般,逐小吞大。” “又如黄雀,自当后发。” “只是不知,在仪曹郎眼中,孰为小,孰又为之大。” 宇文邕言毕,深揖一礼,随即以炯炯目光盯着祖珽。 祖珽浑然不动,只是看着神色严肃的宇文邕。 硕大的殿房,安静得诡异。 只一会儿,祖珽抚须,开怀大笑。 第25章 逮个现行 不错。 诚然如长乐公主所言,宇文邕堪为人主。 祖珽大概知高宝德本意,她欲促使自己辅佐辅城郡公,宇文邕。 而后让宇文邕忆己扶立之功,待自己以为谋主。 至于原因,祖珽果敢能断,不难看出,高宝德心中暗藏的情愫。 小娘子,终究是小娘子。 但是,祖珽也会衡量一番。 他若由心底弃之c否定之人,即便是甘心做他的子楚,也要看他乐不乐意效忠。 祖珽向来率性不拘,心中有自己的一杆标尺。 显然,宇文邕高拱深视,满足了自己心中对君主的幻想。 “郡公谋国,可谓全矣。” 祖珽收敛了放肆的笑容,敛直衣襟,躬身趋至宇文邕身前三尺远处。 顿首拜道:“愿为郡公犬马。” 宇文邕没有立刻拦腰扶起祖珽,而是受全他礼。 短时间内,他还不能摸透,祖珽是何等人物。 若是忠贞能臣,他尚且还会得之用之。 若是见山朝顶,逢头就拜,那他之后行事,还需要慎重考量。 但不管日后如何,宇文邕此时,只是淡然受其全礼,然后才借力将祖珽扶起。 “仪曹郎不必如此多礼。” “若你认我为主,那我便唤你一声孝徵。” “浑羊设已蒸熟,珽为主公奉膳。” “今日珽为主公奉膳,明日也会同主公封禅。” 今日之奉膳。 明日之封禅。 宇文邕c祖珽二人,在相互试探中,初定君臣之仪。 回过神来,二人身心都有些疲惫,尤其是尚在病中的宇文邕。 于是乎,珍馐面前,谁也不相让谁。 一口嚼着全羊腿,一手指着殿外邺城宫。 祖珽笑着对宇文邕说:“主公居邺多时,可曾了解过邺中主人。” “大齐皇帝陛下高洋”宇文邕神色平平问道。 “与其一家。”祖珽补充。 宇文邕也笑言:“孝徵是想考校邕的学识,还是在质问邕对于齐国所知甚少” “不敢。” 祖珽摇头,边说着,塞满肉糜的嘴,鼓鼓囊囊。 “只是好奇,郡公如何能寻得,长乐郡长公主的欢心。” 这时轮到正啜着鮀臛汤的宇文邕微怔,说不出话来。 他怎会知道。 他又不认识什么长乐公主。 祖珽见宇文邕如此表情,便苦笑慨叹,宇文邕不愧是风流公子。 “何以这般眼神看着吾”宇文邕无奈。 “喝汤喝汤” 祖珽无赖道。 宇文邕并没有在意祖珽所言,长乐公主对自己一事。 怕是不知于何处,小小娘子见过自己,陷入沉沦一时而已。 因而,他也没有细问,祖珽所言中长乐公主做了何事。 与他无干。 待食毕,浑羊设虽未食尽,但也留下一片狼藉。 全羊虽是稚羊,肉质鲜嫩,于二青壮而言,量仍是多。 祖珽喊人进来,收拾了剩食,便踩着晚霞告退。 天色渐晚,祖珽非内廷之人,不得留宿于禁中,只能悻悻然捧臂告退。 宇文邕走至殿门出,目送其离去。 待祖珽走后。 “出来罢。” 宇文邕平缓无波的语声,传至高宝德耳中。 高宝德原躲在正殿帘后,离去片刻,让婢姚为宇文邕盛粥。 待到最后,才又闪身正殿中候着,等祖珽离去。 原没料到宇文邕会发现她的身迹。 高宝德浑身一僵。 宇文邕没有回头,一袭墨色罗衣,发以簪束。 四处无人,知他是在与她讲话。 高宝德挪步走出,缓缓至宇文邕身后不远处。 望着宇文邕挺秀高颀的身姿,她心中直跳。 “郡公是我。” “我知是你。” 高宝德虽不解,宇文邕如何得知,自己正藏身帘后,但被正面逮着的感觉并不美妙。 见宇文邕这般冷厉,高宝德突然感觉,浑身透骨奇寒。 哑然。 宇 文邕转身回头。 见高宝德一脸惊慌,依然眉目淡淡。 “为何躲于帘后偷听” 宇文邕只是在高宝德二次闪身进帘后时,才发觉帘后有人。 他并不知,高宝德听了多久。 自己与祖珽的关系,怕是被她听的完全。 “咳咳” 站在殿门处久了,宇文邕不自觉掩嘴轻咳。 高宝德正惊于被他发掘揭露,突得见宇文邕咳起,下意识伸手欲扶。 却遭宇文邕疏离地以手臂隔开。 “无碍。” “你且先回答吾之所问。” 宇文邕探究地眼神望向她。 “为何躲于暗中。” 高宝德见宇文邕没有进殿的意思,便喃喃道:“外边冷,郡公先进殿罢” 尚余孤瘦雪霜姿。 日头渐沉,厉骨的风随之而来。 下晌的雨停了,这时似又要飘雪。 “你先讲讲罢。” “耳入多少” 宇文邕声音本身不冷,但他淡漠的言语,却让高宝德感到惶急。 深深望了眼宇文邕,高宝德忙道:“奴婢本在侧殿熬制粟羹,欲将其送进殿中,却因仪曹郎同在殿上,见其与郡公有要事相商,不便行进打搅。” 似带着哭音。 “于是便在帘后稍待。” 宇文邕未置可否,状似无意道:“既能让你左右之人,将药送进。为何独独不见你,将粟羹递上” 宇文邕眼尖的很。 今日虽是第一次见婢姚,但那陌生的面孔,绝非自己殿上之人。略一思索,便知是高宝德左右。 宫内,稍高阶的内臣奴婢,有左右侍奉之人也不奇怪。 亏得高宝德先前,佯作的身份合适。 才没有在此时,露出马脚。 高宝德被问住。 她该如何回答,自己没端粟羹上来 这不是冠冕堂皇的偷听,又是什么 生怕宇文邕生气,高宝德连忙补充:“奴婢只闻郡公与仪曹郎惺惺相惜,并不知晓仪曹郎所来何事。” 然后摆摆手,表示自己丝毫不知二人谋划有何。 宇文邕只是看她,不言。 被盯久了,高宝德心中惴惴,不自觉移开了与宇文邕对视的眸子。 “咳咳” 宇文邕仍偏执地死死盯着她看。 神色淡漠。 到底是,高宝德见他身子不虞,刚才又饮了浊酒,定会难受。 垂眸恭顺道:“祖孝徵心性虽薄,然奇略出人,缓急真可凭仗。” “祖孝徵奉郡公为主,奴婢同心向郡公。” “由是,郡公不必,对奴婢心存疑惮。” 第26章 不豫 顿首于地。 高宝德此番表态,是宇文邕如何也没有料想到的。 既惊愕,又恍然。 宇文邕原想扶起高宝德,但是不知想到何处,伸出的手又暗里缩了回来。 微微握拳至唇前,微咳一声。 “起来罢。” “唯。” 宇文邕眼中,高宝德虽唯唯诺诺的,但还是倚靠着自己的力气,倔强站起。 低眉顺目,不再像是之前,与他相处时的畅然自得与清谨自持。 宇文邕皱眉道:“你是齐宫之人,我不会收你为婢。在我面前,不必如此这般卑顺。” “祖孝徵外朝为官,自然与奴婢不同。”高宝德低声说。 祖珽能明面上唤宇文邕主公,但高宝德不能。 乱世君臣相择,三国贤臣能士,眼光并不限于己国。择一异国主公,不是难事。 于高宝德而言,则不同。 她自诩身份为邺宫医婢,不管死生,皆为高齐之婢。 除非宫里将她送人c逐宫。 “不必羡他郎中身份。” 宇文邕缓缓望着,安静地立于自己身前,身量远不及自己高的高宝德。 “你曲眉丰颊,清声便体,秀外慧中。若有可能,势位不会下于祖孝徵。” “郡公戏我” 高宝德闻之,言笑晏晏。 明显不信。 她深知,高齐或亡,自己必失主位。 若不尽早傍上宇文邕,自己除却亡国公主身份,什么也不是。 谈何势位 宇文邕自高宝德起身,重新见到她的笑靥后,便不再理她,自顾朝殿内走。 步子不稳。 见他尽力维持平稳,却仍稍带踉跄的步伐,高宝德沉眸担忧,也没有心思再作戏言c调笑宇文邕。 她不敢再对宇文邕讲,若自己上前搀扶他,恐伤了他薄面。 宇文邕是个性子要强之人。 而且照刚才看来,一点也不信任自己。 高宝德只得紧随宇文邕进殿,遣宫人去唤何泉。 人多点盯着,更稳妥些。 之前,高宝德借故赶出殿去的何泉,此时又被婢姚拎着入了内殿。 “何至于此。” 宇文邕见高宝德如此紧张,还有心思与她作笑。 “郡公若养不好身子,就算是回了西魏,也早晚被人拖垮。” “没有康健的身子,何谈济天下c何谈致太平。” 高宝德苦口婆心。 不知宇文邕听进去多少。 “郡公当以十年复中原,十年养百姓,十年致太平足矣。” 宇文邕闭目,侧倚于榻上,听着高宝德的喋喋不休,嘴角扯起一抹苦笑。 “十年尚有,三十年恐吾难以支撑。” 高宝德听此,险些垂泪。 “郡公不许再说” “您定然长命百岁。” 见他仅作闭目养神状,并不想即刻入睡。 因而,高宝德塞了个团枕,到宇文邕背后。 见他没作反应,便当默许。 自己轻悄悄地走到宇文邕身后,将手覆至宇文邕额间耳廓前。 揉着经外穴。 “郡公饮酒,头颅或许会有些刺痛。” 高宝德柔声道。 “酒色伤身,郡公还小,万不可沉迷其中。” 高宝德见宇文邕病弱可怜,孤立无辅,于是婆婆妈妈附体,说得琐碎。 闭着眼的宇文邕这时挑眉,只言:“酒色” “今日只是与祖孝徵小酌三杯,何来的宝儿所说的酒色” 没想到宇文邕问得这般直接,高宝德愣了一下。 “莫非你所言之的酒色,指的是你自己这小婢子” 见高宝德憨憨态,宇文邕戏弄道。 他常时,以沉毅寡语于世。但在高宝德面前,却不欲遮遮掩掩。 这时的宇文邕,才像是个年岁不大的少年。 噗嗤一声,宇文邕睁眼笑道。 “与你玩笑,莫要当真。” 除了颅中刺痛,在殿外吹了许久的风后,宇文邕的腹中也颇觉不适。 说完,又闭目不言,只感受着高宝德的按揉。 头颅炸裂。 腹中也伴有绞痛。 虽已经极尽吞咽痛楚与隐忍,但还是让一直观察着他状态的高宝德,察觉出来。 高宝德还是第一次见,宇文邕如此难受。 “可是遭寒入体,肺腑腹中不适” 略带有哭调,却强作无事,高宝德镇定地问。 “久立殿外而寒沁肺腑,如卧层冰积雪中,苦不可忍。” 宇文邕没再掩饰。 直言自己的不适,说给高宝德听。 “当唤医匠” 何泉原在一旁立着,高宝德为宇文邕按揉穴位时,他没有动声。 这时听到宇文邕的难受,方才不禁插嘴。 何泉一脸担忧的看着宇文邕。 “大惊小怪。” 又不是第一次了。 宇文邕嫌何泉烦,摆摆手让他下去。 何泉委屈。 “刚才你讲,有粟米羹给我。” 宇文邕静静地看着高宝德。 笑问:“不知可只是托辞” 宇文邕浑身难受,还有心思与高宝德开玩笑。 是不愿让她担心忧虑。 “我时常三日一小病,膳后不适,也属常态。” “若是真的熬了粟米羹,不妨端碗给我。” 方才酒浊肉腻,若是宇文邕腹中不适,确实应该进些粟米汤水调养。 “那是自然,之前奴婢让何泉现讨得粟米和山薯蓣,为郡公熬制的汤药,尚在釜中温热。” “随时可用。” “郡公可是现在要尝些”高宝德问。 宇文邕微一点头,说道:“善。” 何泉还没走出殿去,闻之惊奇。 主子平日里身子不豫,可是半点参汤难咽。 如今竟喝的来粟米汤 何泉对宝小娘子的敬佩,与日俱增。 “那奴婢便去偏殿端上来。” 高宝德有些担心,将宇文邕自己一人留于殿上。 刚想犹豫地迈步,听宇文邕道:“让何泉去拿来罢。” “奴婢这就去” 何泉走到门口,听到宇文邕的吩咐,应了一声诺,转而飞速闪身偏殿。 远远快过高宝德。 如此也好。 高宝德弯弯眉眼。 继续在宇文邕的额间按揉着。 宇文邕闭目休息,忍受着浑身痛楚。 她想为他哼哼两首曲子。 自上次宫宴之上,败了喉咙。养了这么多天,高宝德还没有唱过歌。 高宝德是北人,齐宫有伎乐。 江左所传中原旧曲,及江南吴歌c荆楚西声,她都会吟唱一些。 但是,她最喜欢哼唱的,还是南朝传来的清商乐。 第27章 清商三调 “称玉斝,坐琼筵,尔飡我看;谁为灵,谁为蠢,贵贱失宜。” “臣稽首,叫九阍,开聋启聩;宣命司,检禄籍,何故差池。” “金阙远,紫金高,苍天梦梦;迎神来,送神去,舆马风驰。” “释尽了,胸中愁,欣欣微笑;江自流,云自卷,我又何疑。” 清商三调。 瑟调以宫为主,清调以商为主,平调以角为主。 高宝德吟唱的是,乐府清商曲调中的神弦歌十一曲。 她的唱声清脆,似盈盈秋水,似淡淡春山。 算是为其解闷,也当作舒缓气氛用。 不然高宝德感觉,在这殿中,总是有些奇怪的旖旎气息作祟。 外头夜空渐黑,乌云又遮了清月。 宇文邕倚靠小榻,闭目养神,听着高宝德的脆音。 难受烦闷的身心也随着唱词,逐渐平静下来。 雪在殿外飘着,音在殿上回响着。 一片祥和和谐。 待高宝德轻哼完,清商乐的小调。 “方才吟的是神弦歌” 宇文邕细听微品,轻挑眉目,浅笑吟吟,略带诧异地问道。 “倒是第一次,听人吟唱清商乐。” “相反在吾大魏,贵人更喜闻胡乐。” 高宝德说:“与胡乐燕乐相比,我更喜欢的是,清商乐的小调子。” “郡公竟曾听闻过神弦歌” “坐下聊聊,别光杵在那。我的头,也没有方才那般刺痛了,不必再按。倒是辛苦了你。” “不麻烦的。我只愿郡公,安康长乐。” 高宝德先是摇摇头,而后目光扫视整个寝殿,瞧见远处一个团子。 搬过来,轻轻放到宇文邕的小榻旁。 坐好。 听到声音,宇文邕方睁开略显疲惫的眼睛,定定地望着高宝德。 然后言道:“永嘉之乱,王都沦覆,遗声旧制,散落江左。宋梁之间,南朝文物,号为最盛,人谣国俗,亦世有新声。” “听闻神弦歌,便是由南人朝廷,去前魏哀怨,考而补之得来。” 宇文邕讲,自己读史,广而博知,也只是偶闻神弦歌之名而已。 西魏是诸鲜卑族人变乱起家,建都长安,拥兵关陇。 相较南人,鲜卑贵族确实相对短于儒文学识。 加之北地常年战乱,大批北人举族南徙,到东南定居避乱。 北地经史儒文底蕴,大部分被带到了东南汉人朝廷。 就连高氏的大齐,占据山东,大部分时候都是在推行鲜卑化。 听清商三调脆音清唱,这还是第一次。 高宝德点头说:“大齐承继前魏清商署,整理出魏晋之时,雅乐旧曲c汉魏杂舞,和一些江南新声。” 清商三调,便是由这些杂合新创。 “因而,我才有机会,在齐邺城宫内,接触清商小调韵味。” 高宝德雀雀查查地说给宇文邕听。 像是在与他分享,自己得之的喜悦。 倒是宇文邕,不知在想些什么。 清丽自然,音调婉转,声音清脆,好似枝头上鸣叫的夜莺。 眉眼柔静,细眉如柳叶。 面若桃腮,精致如画中仙子。 高宝德虽是稚龄,但显能看见,几年后的美艳绝伦。 秀色可餐。 不时看着高宝德的清秀面孔,宇文邕的食欲似乎更好些。 嚼了半碗粟羹,宇文邕方才觉察困意。 刚才,何泉端来粟米羹,高宝德见宇文邕饶有兴致,精神尚可。 犹豫了一下,便还是将碗递给宇文邕,让他自己食用。 高宝德知,宇文邕贵胄出身,即便是身体不豫,自己把持的自尊道养,也不会接受高宝德喂而食之。 “你在尚药局,日常负责处理何事” 高宝德正坐着,突然听到宇文邕的问题。 正诧异他怎突然会关心这个,高宝德低头佯作乖巧地想了想。 “平时无甚要紧之事。大父怜我年纪小,让我做些寻常琐事。” “支使谁做都可以的。” 高宝德这般答道。 她日日来宇文邕殿中,不得想个简单的伙计 若是把尚药局的自己,塑造的太 过于位高权重。忙碌于省中事务,又如何能轻易脱身来这里。 眼珠微动,高宝德想起一种可能。 “郡公莫不是,想要调奴婢到郡公的殿上” 高宝德便出言问道。 她为自己这一想法惊到。 虽然知道不可能,但她还是心中一喜。 “不是。” 宇文邕拒绝的很快。 “你跟随你大父生活在禁中,尚药局较之我这里更为合适。” 宇文邕讽笑。 自己在齐国为质,侍奉自己之人,都是从禁中来的鲜恩薄宠的奴婢。 若是让高宝德到自己殿上来,先不管能侍奉多久,待他回国,对她日后在禁中生存,只会是一陋弊。 她还是不要到他殿上来的好。 时候已晚,种种原因,宇文邕不可能留高宝德于此。 不说二人关系奇怪,就单是宇文邕这个质居之殿所,尚且还没有多余的屋舍可住。 于是高宝德主动开口:“让何泉进来侍奉郡公早些休息吧。” “奴婢也该入直内廷了。” 内省各员,夜半时分,皆要留于禁中,无召不得外出。 高宝德还要借道回昭阳殿呢。 “天黑了,快走罢。”宇文邕说。 “诺。” “迎着月色,当心些。” “好” 高宝德出去,与婢姚一同踏月离去。 路上,高宝德瞅了瞅婢姚,问她:“阿姚,你今日看,西魏的辅城郡公,其人若何” “殿下是想问奴婢,对宇文四公子的感观” 婢姚聪慧。 她沉思须臾,然后恭谨说道:“宇文四公子心中有沟壑。” “在看向殿下时,眼里有光。” 高宝德轻轻敲打婢姚的额头。 “小妮子,反了天了。” “何时向阿好学来的阿谀奉承” 刚才的雨,将永巷宫道洗刷的一干二净。 这雨,纵是洗刷得干净墙面上的污血与泥垢。 可总也洗不干净,宫墙相隔的里外人肮脏的心。 朝上,宫内。 看着黢黑的宫墙,高宝德坚定地想。 快逃。 逃离邺城宫。 逃离大齐。 她才不会,与大齐这辆车一起沦陷。 “阿姚说的对也不对。” “宇文邕,不仅仅心有沟壑,目有野心。” “他还将会是,大齐的掘墓人。” 第28章 掘墓人 宇文邕,将会是大齐的掘墓人。 上辈子是,这辈子也同样会是。 天下大势,高宝德改变不了,也不想改变。 她会去做的,就是拉一把,一同赴死的可怜陪葬人。 都是她的至亲。 真是可笑。 这几日,高宝德都在忙碌中度过。 她没有去见宇文邕,也没有去跟祖珽学习医礼。 没错,自宇文邕和祖珽二人交换心迹c明定主臣后,高宝德便舔脸去尚药局,祖珽办事的堂屋内。 哄骗他教自己医理药学。 死皮赖脸。 威逼利诱。 能想到的所有办法,高宝德都使出来了。 祖珽只认为,她长乐公主学这些,是为了宇文邕。 便也捏着鼻子认了。 上次见宇文邕一点也不关心这个长乐公主,这件事,祖珽便没有同宇文邕讲。 上辈子,高宝自己囫囵吞枣似翻过医术,可惜并不通透。 赖上祖珽,好声相求,不说继承祖珽衣钵,成为当代名医娘子。 但也好歹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这几日,高宝德可没闲暇的时候,能去见宇文邕。 倒是祖珽,这个划水摸鱼的大闲人,总是时不时就出入禁中。 以问诊内廷为由,拐着弯,明里暗里去见了好几次宇文邕。 不管二人商讨谋划什么,这都让高宝德又喜又妒。 只因她这些日子里,忙于年节的各种仪式。 昨日去祭拜天地,今日去祭老祖,明日去洞窟寺礼佛祭拜,后日又要听朝官念书。 总之这几日,高宝德过得十分艰难。 因年岁渐长,往年寻日里的祭祖祭宗的仪节,对她而言,也无甚痛痒。 年纪小,就可以不用劳心费力的参加。 如今到了年纪,轮到她与胞弟高绍德一起,必亲自随驾无疑。 今年还是高宝德第一次,同高洋c李祖娥等人,一起参与祭祀之仪。 大齐崇尚佛祖,单独设祭拜寺僧之祖的仪式。 较前朝魏晋时,更为冗杂。 环节形式众多,高宝德不耐烦,但却也不好提前退场。 一到年节,设于后廷的皇宴c后宴,禁中的宫宴c臣宴。 各种宴会也接踵而至。 虽说到处都是节日的气氛。 但是高宝德烦闷极了。 她一向不喜这些繁文缛节。 但因身份使然,她尚须履行此等义务。 需要出席参加的不少。 却说今日。 长乐郡长公主,位比诸侯王。 她头戴称漆纱笼冠,身着山龙九章平冕,下裳丹碧纱纹双裙。 高宝德穆然麻木地行至,长乐郡长公主之品位。 走到殿中站好。 手中持笏。 垂眉,如老僧入定般。 大齐的品类衣裳,颜色贵卑之分,是根据魏初,文皇帝曹丕制定的九品官位制度,“以紫绯绿三色为九品之别”,所杂而用之。 她身着玄紫。 今日是祭祖,祭拜高氏列祖列宗。 除却光禄寺的诸礼官,没有朝臣外人。来的都是高氏宗族贵胄。 大齐命名光禄寺的长官,为光禄寺卿。 卿掌祭祀c朝会c宴乡酒澧膳馐之事,修其储谨其出纳之政。少卿备而为之贰,丞参领之。 祭祖之仪,自然少不了他们。 高氏祭祖,乞求社稷万年,高氏与天地同休。 高宝德想:“那是不可能的。” 只祭祖一仪,就可见高齐上下,封爵泛滥。 封王者百数,开府者千余。 再然后,府藏空竭,赋敛日重,竞为贪纵,民不聊生。必然会成其后续。 正枯等陛前拜礼,忽听一声传来。 “长乐阿妹。” 高宝德眉头一皱。 这是何人。 据音没辨出是谁,高宝德轻轻转头,瞥见后面女子提裙向自己方向趋来。 乐安公主。 从父高澄的嫡长女。 高澄是高洋大兄,已薨。被高洋追封为文襄皇帝。 只因如此,高澄之 女才能得封公主。 虽说从父也是朝上叱咤风云人物,可称枭雄,但人亡政息。高宝德不会多做不义不孝之事。 只是这乐安公主,到底是烦了些。 本不欲与她交涉,高宝德只轻微一点头,神色肃穆。 希望她懂这场合,少说话为妙。 显然乐安公主怀目的而来,不可能位次善罢甘休。 “长乐。” 乐安公主立定,瞅了瞅神色不虞的高宝德,自觉亲切地说着:“闻你前日在禁中静养,就不曾入宫探望你。” 乐安公主在邺南城,虽仍在邺城宫苑内,但非住在禁中。 她毕竟不是高洋直系嫔御与子息,搬离禁中,住在皇城是应有之义。 乐安公主比高宝德大不了几岁,正是花一般的年纪。 还没配适驸马。 前世无有这一遭,高宝德不知乐安公主打得什么主意。 只好说道:“皇姊注意场合。有何事寻长乐,快说罢。” 乐安公主似是没听见高宝德的暗示,也没意识到高宝德的不耐。 她仍一副乐呵呵的表情。 对高宝德挤眉弄眼。 说道:“长乐自上次见,倒与我生分不少。” 有话快说。 寒暄做甚 高宝德将玉笏举至身前,隔开了与乐安公主的对视,正了身姿。 又问:“皇姊有何要事” 乐安公主摆摆手,说道:“拜祖肃穆之场,不方便与你说太多。待出了殿中,我与你细细道来。” 出去还要说 高宝德已经数日没有去看望宇文邕,今天正想着晌午祭拜完先祖,便溜出禁中一趟。 却不想,乐安公主竟凭空插来。 真是好极了。 高宝德只能点头。 然后就见,乐安公主满意地露出姨母之笑,扭着身子,三两步朝后排走去。 她是公主,高宝德是长公主。 站位于她之前很多。 不再理会乐安公主,高宝德即要转正身子。 却忽然不经意间瞥见殿门口处,高演与高湛兄弟二人联袂走进。 高演唇口微动,似在说着什么。 高湛面露微光,只点点头。 高演比高湛稍高些,二人并列行至殿中。 他们是郡王,站位与高宝德相同。 只是与她分列左右。 再见二人,高宝德只觉,二王面目着实可憎。 手在袖中紧握,高宝德提醒着自己决不能失态。 若是在祭祖大礼上失仪,不说高演和高湛会不会有所怀疑,便是大宗正,都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若失了自由,日后再想做点什么就很受限制了。 第29章 祭祖 虽说,高宝德站于很靠前的位置,理应很受瞩目。 但因她年纪小,又只是皇女而非皇子。 微微缩头,旁人一时半刻,若不刻意探寻,便不会注意到,她眼底闪现的异常神色。 祭天地,祭社稷,高齐皆依照周礼而来。 但祭祀祖宗这等仪典礼仗,高齐皇族更多的还是参照旧俗和祖制。 太极殿上。 衮衮奏乐。 高宝德与殿上其他之人,恭候了许久。 才听礼官唱道。 “天子至” 天子高洋,身穿大裘,内着衮服,头戴前后垂有十二旒的冕,腰间插大圭,手持镇圭。 太极殿主殿,高踞于高大的台基之上,有慢道通上殿陛。 高洋自下而上,挪步进殿。 他是高氏的大家长。 平日治国理政c内廷嬉乐,或有暴虐之举c淫诞之行。 但于祭祀祖宗的典仪上,他还是表现得庄严肃穆。 祖宗不可欺。 自阊阖门行进,至殿转身。 南面称孤。 “拜天子” 礼官唱。 “汾阴出鼎,皇祐元始。五音六律,依违飨昭。” 在天子的示意下,礼官开始今日或者说是今年例行的祭祖之仪。 祭祖分殿祭与郊祀。 朝时,于太极殿上,是高氏众族,都要到殿,参礼揖拜,此为殿祭 晡时后,诸王宗亲,需再随天子至京郊宗庙,参拜祖宗之祠,此为郊祀。 但下晌的郊祀,是不用高宝德动身前往的。 郊祀是由高氏皇族,诸男性宗王前去。 姻亲家属c族中贵女皆不必同往。 所以只待今晨,由太极宫至宗庙祭拜祖宗后,高宝德原本就可以歇息一下晌。 靠近年节,忙碌数日,高宝德终于有机会歇歇。 结果刚才被乐安公主邀约谈天。 这也就是为什么高宝德被乐安公主喊住时,那般得心中郁闷。 年旦之日,难得闲暇,谁愿与你呆一起 听着礼官的指引,在殿众人,不论身份,通通顿首于地。 一拜。 再拜。 三拜。 顿首礼毕,礼官替天子,宣读早已拟好的祭文。 这时,僵持许久的众人,一般都会心照不宣地放空心绪,稍作休息。 毕竟跪听祭文需一直僵持着一个姿势,不可乱动。 身体上高度紧绷,只能精神上稍缓。 加之宣读的祭文又是十分冗长的,耗时甚多。 众人心怀各异,都在想着不同的事情。 但看着,都老老实实地跪于殿上。 在这般肃穆的环境下,没有人敢有丝毫小动作,没有人敢挑战皇室宗族的权威。 在殿的,都是高氏宗族,不敬祖宗,是要剥爵为庶的。 高宝德也同样放空自己的思绪,想着想着,已经感受不到,自己究竟听了多久的铭文祭语。 直至礼官唱罢。 “穰穰复正直往宁,冯蠵切和疏写平。上天布施后土成,穰穰丰年四时荣。” “年旦之日,祭祖之时,诸君同朕恭祝先祖,福寿永康,祖佑大齐,社稷万年。” 高洋沉声道。 “恭祝先祖,福寿永康。祖佑大齐,社稷万年” 随着高洋朝宗庙方向始行祭礼,众人赶紧收敛心神,虔诚跟上。 三顿首。 太极殿“居中建极”,作为大齐邺城宫城正殿,此时殿外,众礼官鸣锣击鼓,弦乐伴奏。 殿内,众人皆以头抢地。 太极殿正殿,是大齐天子举行大朝会等重要礼仪活动的主殿。 东堂是天子日常处理朝政c召见群臣c讲学之所。 西堂是天子日常起居之所。 太极殿,与东西堂一字并列。 邺城宫正殿的这种布局,其实是当年高氏霸府草创之初,高洋父子三人,参照曹魏的都城洛阳城,照搬而来的。 皇城布局,不能说是一模一样,只能说是完全相同。 在太极殿北,有式乾殿,为皇帝正殿。 式乾殿北有昭信宫,为皇后正殿。 昭 信宫前殿中,有将作监的匠作大匠崔季舒,铸作的高达二四丈的铜龙c铜凤,十分奇伟。 这些殿堂,各自都有四门和廊虎围绕而成的巨大官院。 其实这些大部分,都还是高洋父兄之力。但未及建成,父兄高欢与高澄二人就相继薨逝。 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 现在这邺城宫已成,却不见建造其的先人。 如今就是去祭拜他们。 太极殿前,有通向官城南正闭司阅门的主干大道,并由此而形成一条,自南而北的主轴线。 现在的太极殿众人,邺城参赞礼成,此时皆要随高洋一同,从太极殿正殿,往南,经由这条主干大道,一路步行,至邺城南宫的宗庙。再行祭祀宗祖之礼。 天子七庙,三昭三穆,与太祖之庙而七。 大齐代魏后,高洋践祚,依周礼,于宗庙之中,设四亲高祖c曾祖c祖c父庙c二祧高祖的父和祖父庙和始祖庙。 即位之初,就为他们追尊了帝王位。 现在高氏宗王,就要随高洋一同,祭祀七庙上的这些宗祖皇帝。 高宝德自幼习礼,又常年住在北宫,这些宫城地理和宗庙之仪,也都知晓。 虽这是第一次去宗庙,但这等场合也不会犯丑。 高洋位列最前。 阿兄高殷是皇太子,列位天子之后。 胞弟太原王高绍德,又紧随其后。 高宝德在他二人身后。 后面不用看,也知是高洋的诸庶子。 再往后,才是常山王高演c长广王高湛等宗王,高洋的嫡庶兄弟,高欢的儿子们。 高齐嫡庶长幼尊卑有序,敬祖拜宗之时更能显见。 高宝德估计距离,要走很远的路才能到宗庙。 这是她第一次途经前朝。 前世忘记了因何,反而错过了。 高宝德没有张扬地去张望左右,仅仅是抬眼,凭着记忆,把途经的各个堂馆c宫苑,与自己曾在史册中见到的屋舍名字,一一对上。 自娱自乐,为自己解闷,倒是感觉有几分稀奇。 这是文林馆。 众人走了许久,快行至宗庙之时,高宝德又瞧见一个三两层高的馆苑。 文林馆是官称之名,平时它被心照不宣地,当作藏书阁。 藏书阁就是它接地气的名字。 高宝德见此,才想起一事,数日前好像应过宇文邕,将藏书阁内的前魏文明太后所著的皇诰捎带给他。 好吧,真忘记了。 高宝德一咧嘴。 第30章 父子与兄弟 太庙。 众人自外向内拱进,只是依照世系亲疏,并非所有族人都能进宗庙内殿祭祀。 待高洋走进宗庙内,停下步伐。 后面不少高氏的宗族弟子,只能停步于殿外。 从外面看,太庙并没有邺城禁中的内殿大。 但它极高,它是拱山形状的顶,有拱卫祖宗社稷之意。 不同于邺郊的社稷坛,摆放有四层半圆形的圜丘坛。 高氏宗庙内,仅设有高氏先祖七庙神位,每组神位都用天青缎子搭成神幄。 因殿顶极高,神幄牌位也随之高耸。 太祖之庙居中,昭庙在左,穆庙在右,左宗右社,立于殿中。 高宝德抬头看。 圆锥形的神幄,几乎碰到太庙殿顶,让人不得不仰视。 最上层的主位,乃追溯至高氏先祖皇天上君神牌位,正中乃高欢神位。 是为太祖二祧庙。 现在的祖庙,可是与再过几年的都不同。 高宝德冷笑。 最初,高洋代魏嗣位时,基于郑玄学说而设定太祖二祧庙中的三祖庙。 高洋毋庸置疑地确立了父死子继的继承顺序。 三祖庙,为高欢三父子。 只是后来,高演c高湛二王各怀野心,在大齐的嗣位继承上动手脚。 将高洋确立的父死子继之制,变更为兄终弟及之制。 只为彰显自己的礼法正统性。 高宝德知道,紧跟其后的高演,后来夺位之后,将太祖二祧庙中的三祖,变更为高欢c高澄c高洋。 高欢为父,高澄为长兄,高洋为二兄。 对于高演来讲,自己行三,嗣位理所当然。 而高湛上位,更是以高谧为太祖,太祖世次自高欢上推二世,并未降低高欢在郊庙中的地位,彰显出父死子继之制的正当性。 同时也逐步拉近宗室血缘关系,明显可见,高湛笼络宗室的初衷。 高湛可不想,同高澄高洋高演三个皇兄一样,被弟弟夺位。 他一方面巩固自己的嗣位,一方面又为儿子谋求法统。 后来高湛之子,齐后主高纬,再重新设立新的三祖庙,不过承用武成帝高湛的天统改制之意,又将兄终弟及,更为父死子继。 在这般政治博弈过程中,高湛以高谧为太祖的具体原因,意在表明或在于彰显高谧北徙怀朔,开启北齐之功业。 各自为自己着想谋划,心中打着各自的小算盘。 算计着父子与兄弟。 高宝德看着殿上祭拜着的神幄牌位,理清前世在祭祀法统上的这些细枝末节,只觉好笑。 为了这权位,众人可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连祖宗都可这般戏弄。 太庙内,早就摆好各种祭祀牺牲玉帛。 依礼,摆列玉c帛以及整牛c整羊c整豕和酒c果c菜肴等大量祭品。 盛放祭品的礼器,皆是传承几世的青铜器和漆器。 这时候,倒是能看出来,高氏虽鲜卑化盛行,但相较起于草原的诸胡,还是有所不同的。 高宝德按照祭礼,与高绍德等人一起,于太庙南侧设的祝案跪下。 身后随之响起,编磬和编钟所奏的中和雅乐。 她仰起头,似被这宏大辉扬的雅乐所感染,忽觉这高高的太庙殿堂,竟如此肃穆庄严。 尝禘。 先周雅乐。 高宝德收敛心神,随众人一起,一丝不苟地按照尝禘礼节,叩拜祝祷。 礼节繁多,直至晌午,才堪堪完成。 所幸,高宝德不必再赶去邺郊,只行殿祭礼即可。 诸族人依照来时的仪仗站位,缓缓离殿。 太庙外,才分为两路。 族中贵女,由北回宫。天子携族中成年诸王宗亲,再向南去。 乐安公主明显要与她论事,虽不知何事,但照乐安公主习性,她躲不过的。 高宝德心想着,反正要去藏书阁取《皇诰》,也刚好途经。 不如就这时,顺便在藏书阁,听听乐安公主要说些什么。 她可不认为,乐安公主是无缘无故示好,佯装亲近。 依着他所知的乐安公主性子,定然也不会有事求她。 藏书阁,正是谈话的好处所。 “阿绍,你且先自己回去,婢姚在太极殿以西,我去藏书阁有些琐事,让她不必寻我。” “行的,阿姊。” 高宝德抽身,闪身进入藏书阁。 眼神示意后面的乐安公主。 乐安公主点头,待行至此处,也后脚跟上,进了藏书阁。 后汉有东观,魏有崇文馆,宋有玄c史二馆,南齐有总明馆,梁有士林馆。 大齐的藏书阁,文林馆,她瞧着雅致不俗,倒也不输前者。 高宝德进馆,见馆中皆是着撰文史之官,鸠聚学徒,各忙各事。 此番是高宝德第一次前来,他们没见过她,自然不相认识。 只是不言而喻,今日能进此馆的,又身着礼祀正服,定然是邺城中高氏皇族贵女。 于是,不管高宝德和乐安公主走至馆中哪个方位,身旁的小吏都作一揖,算作对她二人行礼问好。 “且上楼罢。” “唯。贵人请随我来。” 藏书阁中,自有引门人将她二人引上楼,至一空阁之中。 高宝德眼瞅着,只是觉得《皇诰》这等前朝遗书,理应是藏之于高层。 “善!” 乐安公主乐呵呵道。 二人上楼。 高宝德挑了一间靠边角处的阁子。 等引门人退却,高宝德坐于席上,这才看着乐安公主,问道。 “阿姊有何事寻我?” 高宝德与乐安公主不熟。 隐约记得,上辈子与乐安公主,只是在幼时一同游乐过,关系并不亲近。更别提这辈子,这才是第一次见。 尤其是在乐安公主之父c高宝德之伯父高澄薨逝后,高洋践祚,高宝德一家子搬入禁中。自此往后,除了宴席庆典祀仪,二人极少能遇见。 上晌祭祀祖宗,高宝德半日没有饮水,此时坐定,纤纤玉手,静静地给自己添上一杯热汤。 微啜着。 等乐安公主说明来意。 乐安公主见高宝德神情,迟疑了一下,尬笑:“旬月不见,长乐阿妹怎与我这般生疏。” 手中捧着的热汤水汽上泛,遮在二人之间,掩住了高宝德的面孔。 乐安公主见高宝德并不顺着自己的话讲,有些悻悻。 第31章 夺亲 从乐安公主欲言又止c左顾右盼的神情中,不难猜她定有为难之事。 能说与高宝德听的事又该是什么呢? 脸庞一拧,乐安公主似下定决心般,看向高宝德。 “长乐阿妹,与你说件事。” “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是我最亲近的姊妹,帮我想想办法,莫要道与他人听。” 乐安公主决绝道。 高宝德不动。 只等她讲。 乐安公主见打动不了高宝德,略一蹙眉,只好低声直言道:“是东平皇姑欺我。” 乐安神色复杂。 皇姑,东平公主,是高欢幼女。 本身高欢崩逝,人亡政息。 东平公主,作为高欢幼女,曾风光一时。 本可以如现在高宝德这般,尊享贵主之位。 可不料,高欢c高澄父子相继薨逝,东平失去了入宿禁中的好机会。 连公主之名号,都是高洋即位后,追尊其父高澄为文襄皇帝,又怜悯见她是高澄之女而封给的封号。 她车服过度,娇惯无常,言谈举止,时有过失。性子在父兄崩逝后,一天天地乖戾凶狠起来。 高宝德年纪稍小,自出生起,阿耶高洋就位尊于人。因而,没和她打过多少交道,倒是与东平年纪相仿的乐安,时常受其欺负。 回想起这人是谁,高宝德一乐,跟她节奏,顺着她,才问:“皇姑能如何欺你?” 问完,高宝德眼都不眨一下。 不用垂眸细思,高宝德完全相信,二人能行龌龊之事,需要自己出面调和。 东平是个不安分的主,乐安显见,也是个不嫌事c总是起哄的鬼。 高宝德在心底摇了摇头。 她猜的八九不离十。 乐安公主想和以往一样,欲以示亲昵,伸手去触高宝德的衣袖。 还没碰上,不知想到什么,又触电般缩了回来。 “长乐阿妹”乐安公主深深地望着她。 高宝德仍慢吞吞地,一口口啜着自己手中捧着的热汤。 “说了这么久,还不知道皇姑如何得罪了阿姊?” 竟然这般委屈,心高气傲的乐安公主还得求于她。 “非我怪罪于她,实是她之过错。” 乐安公主莫名其妙地忸怩起来。 似闺中小娘子。 感觉到高宝德的不耐,乐安公主娇滴滴地迅速说道:“皇姑见我姻亲有成,欲夺我姻缘。” 高宝德闻之一愣。 乐安公主见高宝德如此,伸手在她面庞前晃了又晃。 “回神,回神。” 轻甩脑袋,高宝德似乎有些跟不上乐安的思路。 “皇姑竟会去夺你姻缘?我竟不知,你被配适何人?” 高宝德狐疑。 她佯装养病这些天,中朝一应宴席均被搁置一旁,没有参加。 此时什么也不知晓,倒是有些尴尬。 “上次宣光殿饮宴,皇叔父将我配适了博陵崔氏的博陵第三房,太常卿c尚书右仆射崔暹之子,崔达拏。” “竟是崔达拏尚主?” 高宝德感到有些意外。 见提及崔氏达拏,她的眼底闪现出片刻的娇羞畅意。 高宝德挑眉。 她看出来了,这么在意这个姻亲的乐安公主,若是真被东平公主半路截到,她真得蹦高一丈c掘地三尺。 这次,还不待高宝德出声询问,乐安公主就主动接话。 “我年纪大,较东平皇姑还要年长一些。”乐安公主说道。 “没想到东平皇姑,竟欲与侄女抢亲。” 乐安公主忿忿。 “纵是皇姑辈位高于我,但依着年纪,也理应该是我先出降。” 她说到此,瞅了眼神色淡淡的高宝德,不知道说的对不对。 “何时出降?” “明年。” “皇姊有何话,直说与我便是。皇姊为我姊,皇姑亦是我姑。”高宝德说。 “如此,我即不会偏私,阿姊想让我做甚直说便是,若未尝违背伦理纲常,长乐就替阿姊出一份力也无妨。” 高宝德放下热汤。 乐安是高澄嫡长女,高宝德亦为高洋嫡长女,东平是高欢庶幼。 身份使然,高宝德 帮一帮乐安公主,也是尊卑规矩,没有人会说什么。 “还不知皇姑如何抢你姻缘?” 总会有前因后果,直接或间接逼迫了乐安公主。 乐安知道,若想让高宝德帮忙,自己这些腌臜事,迟早都要告诉她。 咬咬牙,恶狠狠说道:“上次宣光殿饮宴,本是皇叔父专配于我,没有东平皇姑什么事。” “却没想皇叔父为我指了博陵崔氏的博陵第三房,太常卿c尚书右仆射崔暹之子崔达拏后,东平皇姑站了出来。” “说她也到了年纪,也该许亲。” 乐安公主怒极一拍案席,倒是把高宝德拍的一怔。 “东平皇姑本是大父庶女,却不知怎么攀上了皇祖母。” 乐安公主拍完案席,发觉不对,有些不好意思,又低声说给高宝德听。 东平皇姑,与她的嫡母娄太后走在一起? 这倒是有趣极了。 高宝德诡异一笑。 一直观察她的乐安,见高宝德如此,忽觉周身发冷。 “然后呢?” 乐安公主知她问宴席之上之事。 随即开口:“东平皇姑,按理说是皇叔父庶妹。皇叔父倒是不置可否,只是调笑她思嫁。” 乐安公主一片乐天派,自顾自说道:“皇叔父定然是不会允许。” 高宝德歪头:“若是将东平皇姑,婚赐之前配适与你的崔达拏,岂非我阿耶自己打自己的脸面?” 高宝德不解,继续问:“阿姊如何会觉得,阿耶会让东平皇姑出降崔达拏?” 说到此,乐安公主就来气。 “因为东平皇姑,宴后去找了皇太后!”乐安气极。 又说道:“东平皇姑宴上,不怀好意地总看我。又让宫人对我讲,好东西要一起分享,怎能不顾皇姑自己先食了独食?” “这不就是明目张胆地与我夺驸马?” 高宝德见乐安明显不忿,正在气头,也没有再劝慰她。 东平和乐安,二人都不安分,这些年明争暗斗,诸事都要争个高低,谁都不服谁。 本身乐安公主为嫡长,但东平公主仗着自己年长一辈,又有皇太后撑腰,二人就开始互相厌弃。 高宝德旁观,看着好笑,只是感慨,二人开始都不敢欺她头上就是。 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其实也是一朝天子一朝公主。 第32章 是哪位主? 只是高宝德不明白,这驸马有何可争的。 又不是什么香馍馍。 乐安与东平,为崔达拏争来斗去。在高宝德眼里看来,幼稚极了。 复又轻呷几口热汤,高宝德一边哂笑东平公主顽固。 一边又感慨,乐安公主原对出降崔暹之子崔达拏,没有什么想法。 二人说感情深厚,倒也没有。 只是被这东平公主一激,怕是也非他不嫁。 若是以权谋论之。 崔达拏之父,崔暹,曾被高澄引为腹心,授度支尚书兼行台仆射,委以重任,颇有权势。 待到高洋即位后,顺势封他做了太常卿,拜中书监。 博陵崔氏的博陵第三房,族望也足。 高洋对亡兄嫡长女乐安公主不差,所以才在宴席之上,为她指配驸马。 乐安主和东平主,若说是为了权势,想要出降崔暹之子,倒也情有可原。 高宝德看着仍一脸愤懑的乐安公主,深觉她并无太多这面考量。 乐安公主,恐怕更多的,是被东平公主给刺激到了。 从小到大,何物c何事都有人来争抢,到了人生大事,挑选驸马之时,那个人也与自己相争。 这种感受,高宝德探寻模糊的第一世记忆,还是能够理解的。 对于乐安公主来说,人活一口气。 可这放在东平皇姑身上,恐非如此简单了。 东平公主,是高欢庶幼,在高欢薨逝后的这几年,求得娄太后庇佑长大。 娄太后权谋过人,她虽已退居邺城北宫,不问政事,但她对外朝时局的把控,可以说是很深。 她生六子二女,自小就不怎么亲近高洋,和高洋的关系,经常处的极僵。 连带着高洋一家,包括皇后李祖娥和高殷兄妹三人,都不受她喜爱。 就是娄太后在北宫的里应外合,才致使高演政变一发得逞。 明显东平公主与娄太后关系匪浅,高宝德不知道则罢,知道了暗中缘由,才不会让贼子有丝毫得意。 敌人不得意,高宝德就开心。 她白赚来的这一辈子,求得就是畅快淋漓。 高宝德莫名一笑,让乐安摸不着头脑。 “阿耶既说,崔达拏是乐安公主的驸马,他就只能是,阿姊你的驸马。” “皇父君威,岂可更言?” 高宝德一本正经。 知乐安公主是想通过自己,打探高洋心思,或是干脆从她入手,让她替自己在高洋面前求得一二。 毕竟祭祖之仪前不久,高宝德佯病愈后,可是直接将高洋,从太极殿唤到昭信宫,呆了半日。 若说高洋暴虐滥杀,乐安看只有高宝德,能在他面前肆无忌惮。 于是在那苦思一日后,乐安公主就决定,隔日找机会拜会高宝德。 巧的是,不久就是今日这祭祖之仪。 必然能看见高宝德位列其中。 于是乎,乐安公主行动派,就有了乐安和高宝德此刻,于此闲谈之景。 “待再见阿耶,我寻机会替你一说。不出今年,定然能让崔达拏,为阿姊你暖榻。” 乐安闻言先是嗔怪,道高宝德小小年纪,也不知羞臊。 然后就是狂喜。 她不屑于装模作样,开心就是开心。 从高宝德处获得自己想要后,乐安公主便仔细打量起,藏书阁隔间来。 乐安公主也没来过。 她二人呆的堂间,是二楼拐角处的一间。 掀帘能见窗牖外的宽阔。 “藏书阁,倒是吃茶读书的好去处。”乐安旋旋起身,掀开窗牖盈纱,探头向外看去。 “长乐若是得暇,不妨多与我来此读书。” 秋学礼,执礼者诏之;冬读书,典书者诏之。 这已然成为习惯。 过了年节,就是闲暇慵懒的余时,贵人得空,便会寻一舒适之处,或于书房,或于寝殿,开卷读书。 乐安邀约。 不行。 果断拒绝。 高宝德摇头,她可没空。 等忙碌的年节过后,正是最后与宇文邕培养感情之时。 到现在为止,自己在宇文邕那里,还排不上位置,远不到他的心腹地位。 开年,待宇文泰薨逝,等真正到了和 宇文邕同回西魏之时,怕就怕是,自己只能是一个打酱油的边缘人物。 高宝德费这般大的心思与之相交,才不甘心做个花瓶。 “阿姊若无事,不妨先回去,我还要寻个书册带回去。” “带回去细读?也好c也好。我们身份不便,若是日日来这里,倒是图惹麻烦。” 乐安公主曲解高宝德寻《皇诰》之意,只当她欲回殿自读。 “不知你要找寻何书?可唤个书吏进来。” “当在二层,还是我亲自出去罢。” 高宝德也起身,将喝尽的热汤置于案上,推门而出。 乐安公主紧随其后,也出了堂间。 “可有闲暇书吏者?吾等要寻一书。” 乐安急吼吼,替高宝德说道。 “贵人所寻为何?下吏这就派人,替贵人找寻。”原坐至案前,在写画篆刻公文的一吏,揖拜一礼,对她二人讲道。 “郭遵来。” 小吏指另一员,名叫郭遵,似听命于其麾下。 “唯。” 郭遵在擦拭摆放于高阁之上的竹简。 听到喊话后,停下手上活计,将布帛收好,叠放于袖中,望见二人。 擦擦双手,趋至高宝德二人跟前,躬身道:“遵为公主寻书。” “公主可把要找寻的书册名籍,告知于遵,遵然后为公主取来。” 乐安一愣,问:“你都知置于何处?” 郭遵躬着的身子纹丝不动,只沉声说:“是。” “非为召见,不必行此大礼。” 算是应了郭遵的行礼。 然后才见郭遵缓身抬头。 倒是沉稳。 高宝德端量郭遵面孔。 察其才猷,刚直鲠谔,体气高妙。 她二人,自祭祖太庙处直行至此,并未来得及换下朝服。 能据此,识别出她们二位公主,其实是不难的。 只要熟习大齐典仪,知齐公主祭典穿戴之法。 只是。 高宝德见他沉稳,突生戏弄心思。 “你唤我公主,可知我们都是哪位主?” 高宝德是长公主,乐安是公主,服饰有些许不同,但据此,就让他说清楚她们二人的封号是何,这就有些强人所难了。 郭遵守礼,此时,竟还是没有抬眼,不见高宝德二人面貌。 他一顿。 第33章 郭遵寻《皇诰》 乐安公主本也没想,高宝德竟会这般问。 看了眼静静立在前处的郭遵,又瞥了眼一脸玩味的高宝德,乐安公主则有些同情郭遵。 原本就是玩笑话,高宝德没想听郭遵说什么。 她正欲把要寻的《皇诰》之名,告知于他。 却听郭遵微微一叹。 朝着高宝德,行揖礼。 “长乐主。” 缓缓起身,又转身朝向乐安公主,拱手。 “乐安主。” “遵可有得罪于公主之处?”郭遵苦笑,“若无有,何必为难于遵。” 郭遵竟能辨认得出来。 “当然是知道,郭吏能道出一二。这不是没有难为于你嘛。” 高宝德呵呵哂笑。 乐安也赔笑。 “祭祀祖宗之仪上,天子服青而絻青,搢玉笏,帝女服玄紫。长公主与诸公主玄紫色配又有不同。” “加之,乐安主言谈举止,又以长乐主为尊,不难见长乐主位尊势崇。” “未及十岁冲龄的贵主,便只有当今的长乐郡长公主。” 郭遵解释道。 他本不欲说得通透,谁知二主内里是何性子,若是惹了不快,遭罪的只怕是郭遵自己。 “郭吏慧眼!”高宝德由衷赞他。 郭遵微抿唇间,不言。 乐安公主见郭吏闷头不放声,他究竟是如何得知自己就是乐安公主的。 于是就觍着脸皮凑上前问。 “那你又如何能断言,本宫封号乐安?” 她实在是好奇。 郭遵朝她恭敬说道:“只因知,乐安主性情与长乐主颇为不同。” 郭遵说的隐晦,但高宝德还是瞬间就听懂了。 “噗嗤”一声,笑乐安公主。 就差明说她鲁莽性急了。 乐安公主扭头,见高宝德明显笑话自己,俄顷撅撅嘴。 幽怨极了。 高宝德不再玩笑,脆声说道:“不逗你笑,也不戏弄郭吏,还请郭吏替本宫,把前魏文明太后所著的《皇诰》拿来。” “殿下要《皇诰》?” “若能一块儿寻得《劝戒歌》,也一并拿来。”高宝德补充。 “这两部著录非同一般,殿下圣达经猷,博综经史,读书千万,着实厉害!” 这会儿,又轮到郭遵由衷地夸赞高宝德。 能开始看《皇诰》,定然是有儒学学识根基在的。 若无,又怎会先阅这本,文明太后冯氏所著此录,文章深意在于规范皇诰宗制,助导皇孙孝文皇帝继行革新。 为政意味较浓,须得是有学识之辈,方能看得懂c读得精c悟得透。 郭遵原只以为,长乐公主和乐安公主二人,来藏书阁一观一览,只是突发奇想,来此嬉乐。 却没想到,高宝德是真来览阅图籍。 高宝德不以为意:“近来无事,只准备随意翻翻。” 郭遵说道:“《皇诰》和《劝解歌》两部著录,主旨深邃,志趣高远,文气豪壮,汇聚先代仁人志士智谋硕果,集儒生思想之大成。” 郭遵明显读过。 对这两部著录的评价还挺高。 他终日在藏书阁,寻便之时,翻看过无数本,他感兴趣的书册。 高宝德浅笑吟吟,不知可否。 她看中的,可不仅仅是《皇诰》的文笔豪情。 “修身齐家c治国平天下,讲得深入浅出;维新改度c仁政德洽,刻画得入木三分。真可谓‘笔涌江山气,文腾云雨情’。”高宝德说道。 文明太后的《皇诰》,当然不是照高宝德所扯的那般,她自己看。 她明明只是想将它顺给宇文邕读读。 此间乱世,不能单纯总读黄老。 这几次,高宝德在宇文邕殿上,见宇文邕看的都是老庄。 那可不行。 前魏离现世不选,文明太后冯氏所著《皇诰》,可谓是烛照朝政通途之明灯。 宇文邕不管日后朝堂之上如何艰难,现在熟习操作起来,无意外地讲是好事。 “殿下要原书还是誊写本?” 原书自然是冯太后手书,仅此一份。 誊写撰写的那些份,是由藏书阁中阁臣所仿, 份数很多。 “将原本拿给本宫,若是有人同借此书,向他报本宫名姓也无妨。” 她借高洋的狐假虎威,还是能震慑住一些宵小之辈的。 魑魅魍魉,通通退却! 高洋此时,正以法服御辇,祀于西郊。高宝德借他之名,丝毫不怕,还颇有气势。 “诺。” 郭遵在得到高宝德的指示之后,闪身进阁,为他们拿取书帛。 藏书内阁之中,有众多的各种门类的书籍竹帛。 方才,在郭遵没凑过来之前,他就在那边角处,擦拭书帛上的污迹杂尘,维护书册的崭新。 前代的书帛大都保存良好,还能一看。 但再往前推,不说更早,至魏晋之时,那时留存下来的书帛扉页,大多都已经化复为渣,不堪重负。 姑且算作是怡然自乐。 郭遵头脑回路及其清晰,他擦拭过的书籍放置于何处都有印象。 让他依照记忆,找寻《皇诰》,易如反掌。 何况这本著录他还翻看过。 从架上取下收录齐整的《皇诰》,郭遵将之递给高宝德。 并之《劝解歌》。 高宝德颔首,接过。 “恭送殿下。”郭遵一揖。 乐安和高宝德离开藏书阁。 待其走远,郭遵神色一暗,有些探究地看着行远的高宝德。 高宝德和乐安,二人原路回至南宫,婢姚等人在太极殿西边永巷候着她们。 “问殿下安。” 婢姚等人见高宝德和乐安公主,俯身问安。 高宝德将《皇诰》递给婢姚,欲随之回昭阳殿。 二人上晌行的祭祖殿仪,晌午又在藏书阁折腾一番,现在早已感觉脱力疲惫。 乐安同高宝德互道一声,就各回各宫。 回到昭阳殿,高宝德洗漱更衣后,倒也没急着休憩。她坐于榻上,比量着手指上染的豆蔻,问正欲垂下帘子的婢好。 “今日祖珽可入直了中侍中省?” 高宝德问。 婢姚回答:“今日祭典,祖公是外朝仪曹郎,正掌仪制之事,抽不得空,恐全天得侍奉陛前,候诏待制。” 婢姚说的委婉,高宝德一拍脑袋。 忘了这茬。 祖珽除了是中侍中省尚药局的长官,还是外朝尚书之下一员。 她今日本还在犹豫,是去寻祖珽学医道,还是去宇文邕那里混脸熟。 这下不用做选择了。 第34章 邀约 昼寝罢,高宝德洗漱更衣。 于未正之时,去往宇文邕殿中。 何泉不知此时在何处,但也无需旁人引她入殿。 自顾迈进宇文邕白日所居殿中,掀帘就道:“年末岁时伏腊,宫内浇酒正忙。我寻了空,就找郡公来了。” 宇文邕不看殿外,也知这是何人,只是笑指她言道:“禁中祫祭,势必冗忙。你忙中寻暇,一看便知,定是慵懒矜惰之辈。” “手持柄器,就不必劳心费神。既有宫人替我劳力冗事,又何须事必躬亲?” 高宝德撅嘴,隐晦地说给宇文邕听,只不知,他现在听不听得懂。 日后可万不能劳心悒悒,只顾政事。 此乃伤身大忌。 “刚进殿中,郡公就这般嘲笑于我。莫不是郡公不欢迎我罢。” “怎敢。” “扫榻相迎。” “能与郡公共处,不论读书嬉乐,皆要比劳心案牍有趣得多。” “你小小年纪,你大父怎忍心让你垂头案牍之上。” 宇文邕一听便知,这又是高宝德耍赖戏言。 摇头只笑不语。 早些初识时候,宇文邕可从未对高宝德假以颜色,言辞甚少。 现如今,都可相互调笑数句。 这是愿与自己作熟人了罢。 高宝德乐呵呵想着。 却叫宇文邕一眼瞧破她的得意夷愉。 “何事如此欣喜?” “郡公愿听?” “若你方便透露,邕勉为其难,听上一句。” “与郡公短处,难道不值怡悦?”高宝德抖机灵,反问道。 宇文邕沉思须臾。 抬头眸色深深地看了眼高宝德,但微颌之。 就在高宝德认为,他不会回答自己此言之时,才听见宇文邕张口。 “短处之时诚然唯美,但远不相及久伴长随。” 高宝德愣神,久久才道:“未料想郡公这般人物,竟也是长情之人。” “小娘子话本子看多了?” 宇文邕佯作恼怒,伸手作欲敲打高宝德状。 高宝德一闪,乐呵呵道:“郡公可是也想翻看话本子,我房中倒是藏有不少。只需郡公一句,我便全箱都给您搬来!” 当然是假的。 高宝德边开玩笑,边把手中的《皇诰》递至宇文邕眼前。 “我抽年节闲暇,亲身去藏书阁替郡公取来《皇诰》。却没想到,郡公竟这般冷漠寡情。真叫宝儿难过。” 宇文邕略一敛神,见玉葱指尖递来的齐整《皇诰》,似认识到不对。 于是正经对高宝德颔首一礼:“劳烦小娘子。” 宇文邕最重规矩。 “这般疏离作甚。” 高宝德半嗔半怪。 “得小娘子一物,邕本应也承之小娘子一个对价。” 宇文邕从高宝德手中,接过《皇诰》,放置案前,继续说道。 “只是邕此时身无长物,不觉得自己有何,值得小娘子如此这般劳心费力。” “早前就与郡公讲明,郡公他日显达,仍要记得宝儿就行。”高宝德摆手说道。 “郡公才说,短处不如长随。” 高宝德恶狠狠地沉声道:“郡公牢记今日之话,就当作是对宝儿的偿诺。” 黄泉路上,也要记得她。 宇文邕平视高宝德,面上淡淡,眼中深沉:“邕记住了。” 见气氛似乎有些剑拔弩张,高宝德转言之。 “郡公可闻今日邺中之热闹?” “皇齐祭祖?” “正是今日。” 宇文邕颔首。 他虽少出殿门,然质齐两载,也经历过高氏每逢年节之时的祭祖典仪,摸清了邺中年节的门道。 今日,昼时是祭祖之仪,入夜有大傩逐除。 然后,君臣共聚,庶民同欢,以迎新节。 高宝德在宇文邕身旁,另置一席坐定,将大齐的年节习惯,讲给他听。 “今夜有司大傩旁磔。” 大傩驱邪仪,与祭祀祖宗之仪,同样被高氏皇族重视。要不然,也不会将大傩之仪,置于与祭祖典仪同日之中。 与民间大傩相似,但细数之,不尽相同。 民间众庶,普遍 信奉方相氏。 坊间有名望的方相氏,会被郡中官吏,请至郡治府衙,先于各郡官府衙门内,跳大傩之舞,以驱辟邪气。而后一路再跳大傩之舞,至各坊巷间,为民驱辟。 傩舞规制可大可小,大则百人不嫌多,小则十人不嫌少。坊间通常会以十为定数,依照各郡丁口,自主变换人数。 不同于郡县各坊,宫城禁中有司,则专门负责大傩典仪,于四方之门,宰牲禳祭。汇集邺城童子百余人为伥子,以中黄门扮作方相氏及十二兽,张大声势以驱除之。 规模较之郡县各坊,要大得多c热闹得紧。 也更加有趣。 毕竟高氏皇族,此刻也会与庶民聚此同乐。 在大齐,除了大傩典仪是年节重头戏外,年节的宴会酒肉,上至皇族贵胄,下至街坊庶民,都少不了。 高宝德感慨,对宇文邕说道:“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炮羔,斗酒自劳,庶人以酒肉为庆。我们宫城禁内之人,也会蒸尝伏腊,徵逐讌饮,闻承平王孙之乐。” 宇文邕本身对于年节,并无甚不同的感觉,只道是年轮更替。 如今,闻高宝德绘声绘色地,于他面前,详尽描绘年节乐事。宇文邕忽然,第一次有些期盼,年节的到来。 “听闻齐宫禁中,年节之宴,承至明朝。”宇文邕话中有话。 “然也。今夜起,齐宫宴饮,昼夜不舍。” 年节一旬半,邺宫南北,都会处在昼夜欢庆之中。 高宝德眨眼:“隔日的宴席,郡公一定要去。” “为何?”宇文邕一愣,神色不明地摇头,“质齐两载,前两次的年节盛宴,我倒是都没有去过。” 他这次,本也未曾打算前往,去凑这等热闹。 “我和郡公同去,会在宴席之上。” 高宝德说出,心底里藏着的小心思。 身份限制,高宝德和宇文邕,注定不会同宫饮宴,坐更是不可能坐于一起的。 但是,高宝德低声,对宇文邕讲道:“宴后,不知郡公可否赏面,与宝儿同游邺中?” 年节邺中欢愉,怎么说,也应该出来一转。 不负时节。 若待邺都城破c齐国湮灭之时,再回想邺城年节气调,只怕为时晚矣。 宇文邕颔首,似是早等此言,笑道:“邕倾身陪奉。” 第35章 拜见 高宝德原本很是紧张,她并不知道,宇文邕能否同意,自己这看似是顺势又拙劣的邀约。 她早就想,与宇文邕同游邺城。 邺都繁庶,更盛迭贵。 听宇文邕应下邀约,高宝德甚是惊喜。 “那就与郡公说定,隔日的宴席定然参加。”高宝德笑吟吟。 “那便依你。”宇文邕说道。 高宝德仍沉浸于欢喜之态中,未听出宇文邕口中的宠溺与自然。 给宇文邕切完脉后,又坐了些许时候,高宝德向宇文邕辞别。 冬日昼短,申时未半,高宝德回昭阳殿,天色已然黑尽。 前几日是月十五,本应由皇后李祖娥,带领掖庭诸嫔妾御婢和未出阁帝女,去北宫拜见皇太后,但因天气着实不好,遂作罢。 明日年节,月初一,按规矩须还得拜见皇太后娄昭君。 高宝德入殿更衣坐定后,婢姚提醒高宝德这事,她才方知。 昭阳殿外殿与内殿,每次迈步进自己寝殿之时,高宝德都能感受到她的小香樽,散发出的炽热,久久回旋心中。 “殿下今日辛苦。只是明日,还需再去多加赔笑一番。” “一逢年岁,四处都忙。殿下可真是辛苦。” 婢好气鼓鼓地说。 高宝德厌弃娄太后并二王,此等玩弄权势之小人,婢好与她站在一起,自然想法相同。 娄太后二子高洋,连带自己之家室,各种缘由所致,都不被娄太后所喜。 都快成了相看两厌。 高宝德平日里,也懒得舔脸凑上前去拜见她这老妇。 除却此时年节,也只有逢月初一和十五二日,跟随皇后李祖娥身后,来参拜娄太后走个流程。 高宝德脱下袜屡,走至床榻。 侧身榻上,翻看了一会儿祖珽所留的医书著录,便生困意。 “明日赔笑,要做个笑面人,今日早睡,养足精神。” 第二日天一微亮。 尚早,高宝德就在宫人们的侍奉下起身,净面,更衣,贴妆。 高宝德乖巧地做个线偶,任由宫婢摆布。 用罢早膳,登上停于玄墀前的紫罽軿车,至皇后李祖娥的昭信宫。 与诸嫔御不同的是,高宝德并非高洋掖庭婢妾,她贵公主,是皇后嫡生女,无需在李祖娥面前执妾礼。 因而高宝德一至昭信宫门,就有长御携宫人引她至皇后处。 此时已有大数的妃妾,已候于侧殿之上,静候皇后李祖娥起身。 “宝儿问阿娘安。” 高宝德进殿,皇后李祖娥此时方用膳完毕,围坐在团子上翻看帛籍,处理禁中事务。 “宝儿快来!” 李祖娥伸手唤高宝德,让她来坐。 皇后李祖娥,今日著十二笄步摇,依汉魏故事,衣青衣,贴妆面。 “今日阿娘美艳极了,定能让诸嫔失于颜色。” 李祖娥笑嗔:“你个小滑头。我何须与庶妾争艳。” 李祖娥不知,高宝德的小脑袋里,每天都在想什么。 高宝德努努嘴,伸头望了眼李祖娥翻阅的册籍,然后坐在了李祖娥对面。 一手撑头,一手打哈欠。 “阿娘何时走?” 李祖娥没有抬头,只问道身后宫人:“人来的如何?” “段昭仪未至,其余人已至全,恭候于侧殿。”宫人讲道。 高宝德听罢怒笑,一拍案席。 “好个段昭仪,段表妹。” 李祖娥还未动怒,就见高宝德已经怒极,无奈摇头。 “你气性这般大做甚。” “阿娘受辱,我如何不气?”高宝德也不困了,只想连连拍案。 抬头见李祖娥仍是一副端容不失的样子,高宝德叹了一口气。 段昭仪是娄太后甥女。 皇太后娄昭君长姊,娄信相,嫁与故大司马武威昭景王段荣。段昭仪是他们的女儿。 段荣早些年,追随高欢起兵,在高欢攻打邺城时,负责筹备物资。 在高欢击败尔朱氏之后,段荣治理地方,仁爱宽恕,颇受高欢信重,成为大齐第一贵胄。 段昭仪,为武威王段荣之女。出身显贵,容貌姣好,才艺动人。 高洋初即位时,有高德政在内的许多大臣, 劝诫高洋立段荣女段氏为皇后。 毕竟段氏姿色才艺不俗,最重要的是,段氏是武威王段荣之女。 武威王段荣,是追随高欢的开国功臣,甚得物情人心。高洋初临大宝,威权不足,还需拉拢武威旧部。 可高洋却一口否定,强硬立结发妻李氏为后。 但为安抚段氏,册段氏为昭仪,位仅在皇后之下。 高洋行此事,确有自己的考量不假,但李祖娥直到现在,还是很感念夫君当年立自己为后。 所以李祖娥,对段昭仪飞扬跋扈,不敬自己,留有宽容。 她既为皇后,便会立得起来,对段昭仪不怀怨怼,一视同仁。 段昭仪平日便甚少拜会皇后,今日年节初一,说不来就是不来。 她定然是自己绕过皇后,先行至北宫,去娄太后那里了。 不愧是娄太后姊甥女。 高宝德嘲讽,她们还都是一贯的作风。 “你还小,不谙世事,不必为母后忧虑甚重。” 李祖娥见高宝德久久不平,于是放下手上册子,起身上前,对她说道:“走罢,该是去皇太后那里了。” 高宝德颔首点头,也一并与李祖娥缓身出殿。 转身来至侧殿。 侧殿之上的诸嫔御,不同于段昭仪,她们早就来此,皆乖顺地坐于席上,静等皇后。 皇后行出,众人昭信宫偏殿候坐,见皇后至,立即同一起身礼拜。 “妾等问皇后躬安c问长公主荣安。” “本宫安。” 是李祖娥唤她们起身。 高宝德把玩手指,懒得理她们。 “今日且只去北宫拜见皇太后,禁中并无琐事,望诸子谦恭受礼,莫在皇太后殿前失仪。” “若有他事,年后再议,谁都不可以冗事扰皇太后。” 待行至最前坐定,李祖娥端容尊礼,微微颔首,告诫诸御。 她本身不是个爱揉搓人的性子,对高洋嫔御,也尽量宽礼待之。 诸妾即使各怀心思,但都不敢如段昭仪那般,明面上忤逆皇后。 此为逆君,是大不敬。 她们可没有段昭仪的权重出身,也没有段昭仪那跋扈轻权的性子和底气。 高宝德感觉无趣,只惫懒地坐于席上,见众人起身避席,对皇后礼拜道:“妾等谨遵皇后教诲。” 第36章 跋扈 与汉代长乐c未央二宫雄据东西不同,大齐的邺城,承继曹魏,南面为市,北面为宫,邺宫禁中又分南北。 北面的朝室,核心自不必说是天子的太极殿。太极殿北,为皇后昭信宫。 娄太后所居北宫宣训宫,在昭信宫继之以北。 皇后李祖娥一早携众人,经昭信宫西侧阁道,行过园圃鱼池,经兰渚c石濑营筑,过三台,缓缓行至宣训宫。 早有宫人侍奉宣训宫门前,引皇后并诸女妾入殿。 皇后与诸公主,依次序各下撵车。 李祖娥乘油画云母安车,驾六騩马。 高宝德随其后,从自己的紫罽軿车中下来。 嫔御则无舆车允乘,但也谦卑地立于原处静候,待皇后公主下车后,再一同进殿。 待有皇太后旨意自殿中传出,宣皇后等人入内后,众人才脱履踱步大殿,果见段昭仪已坐于前席。 有宫人唱迎,段昭仪知是皇后,但没有抬头抬眼。 手上摩挲着簪珥,段昭仪歪头和皇太后说着话。 娄太后边与段昭仪说笑,边余光瞥了眼,从殿外踏进的李祖娥等人。 没有张口,只等着她们行礼问安。 “妾等,问皇太后躬安。” 从皇后,至公主,再到妃嫔媵嫱,都折身于地,礼拜皇太后娄氏。 只有段昭仪仍坐于首上,位置上看,倒像是众人在朝她拜倒问安。 有低位的小嫔御还不通事,面上闪过愤愤。 都是高氏妾,凭甚你段昭仪,就能如此耀武扬威? “起罢。” 娄昭君算是经历过人事,曾随夫高欢一起,肇兴齐业。 她自诩性宽厚,不妒忌,虽不喜皇后李氏,但她不屑于从此番礼节上,去鸡蛋里挑骨头,为难皇后。 “坐。” 娄昭君随意知会了一声皇后,让她于自己的席位上坐好。 段昭仪此时,方才缓缓起身,也未离席,就在自己案前,朝李祖娥微微一礼。 “问皇后躬安。” 她也不称臣道妾,也不言己段氏,只作草草了事。 还未及皇后出言,段昭仪就幽幽地坐回席上。 高宝德坐于皇后侧后,正能看见段昭仪一眉一目。 段昭仪才色兼美,但她眉眼间,明显不加掩饰的不耐,让高宝德感到玩味。 段昭仪这般不耐,只是单纯的不甘为妾,想取皇后李祖娥而代之。 还是内心深沉,欲以忠孝,博得皇太后娄昭君的信任c宠睐? 她看着段昭仪,总是想起高洋初临大宝时,下的段氏这一步棋。 下得可真好。 礼遇殆同正嫡,高洋博弈,实举暗贬。 汉妇人可不可为天下母,高洋不知道。 他只知道不能再让段娄二姓鲜卑,再染指高齐天下。 若册段氏为后,不见莽新故事? 岂非搬石砸脚? 高齐鲜卑化,原意在结东魏庙堂鲜卑勋贵之援,以建皇齐。 如今高齐已立,汉夷之用,讲究衡平。 本就是靠着段氏与娄氏出力,夺得的半壁天下,高洋怎么可能,再让段氏与娄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大c耍手段。 高洋还没疯得彻底。 所以他才将皇后玺绶,稳稳地交与元妃李祖娥。 高宝德能参透此中道理,还赖宇文邕一语道破。 高洋的心思。 娄太后见众人已齐,就不再等。 昨日高氏祭祀祖宗,皇太后c皇后是为外家姻戚,皆不能同去太庙。 而今日设在宣训宫行祭礼,则是荣夸帝里,恩连戚畹,让母妻都承天眷。 娄昭君雷厉风行,她鲜卑贵女,本就不喜,汉家这些冗杂的祭仪庆典。 便据流细,速速办完。 只这点,高宝德佩服她极了。 等仪典走完,高宝德原以为,可以就此回昭阳殿继续躺着,却见娄昭君,此时仍没有要驱散众人之意。 这又是何意? 高宝德见娄太后也回首位坐下,明显是有事要讲。 无奈耸肩。 众女也不能离去,只得再次配之落座。 “皇后c公主c诸妃 且先坐定,今日年节,祭礼已毕,仍留各位在此,是想一并,把这几日吾听闻的一些琐事理完。”娄太后平声说道。 皇后眼底神色一变。 娄太后这话讲得,其中深意,可不就是,在让李祖娥面上难看。 皇后位居中宫,与身居北宫的娄太后不一样,她现在打理着邺宫禁中要务。 娄昭君早年,将明面上的宫务c省务,全权交至皇后李祖娥的手中。 虽知,娄昭君暗下,定然还有无数虎狼之辈,愿冒死以效,听命于她。 然而明面,终归还是皇后李祖娥,握有理事之柄。 如今娄昭君想要横插一手,不就是在向众人严明,皇后治下不严c理事不当吗? 赤果果的打脸。 但是,李祖娥垂眉暗自想了想,并不觉得,自己近来处理的分多事务,并无太大过错。 高宝德也听出来了娄昭君的意思,直直皱眉。 “你不必忧虑,不必怀有一些甚深的心思。” 娄昭君佯作摇头一叹,对皇后说道。 “你理事无大过吾知,吾并不是想要治罪于你。” 娄昭君没想听李祖娥的回应,于是就扭头,朝着殿上不安的诸公主道。 “年节大庆,本身大喜之日,总该添些噱头。诸公主且先上前。” 高宝德腹中暗想,这是要作甚? 只一瞬,高宝德挺身,她也得上前待旨。 看见昨日,同她说争抢驸马这事的乐安公主,也一同行至殿前,高宝德有些明白。 娄昭君这是,想趁年时,给各位主赐婚? 若高宝德未料错,应该就是乐安和东平两位主,日前的那破事了。 本身帝女皇亲,只高洋向朝中老大人们发声,他欲如何如何,与谁家攀亲作襟后,娄昭君从未忤触过高洋的旨意。 今日怎略有不同? 怕不是东平公主,真的与娄昭君沆瀣一气。 娄昭君眼神略过高宝德。 扫见乐安和东平,果然说起:“高氏亲族不多,如今禁中,只留你们两位主,正处适龄。” “年节热闹,不如赶此时,吾亲为你们二人,各赐婚约。” 娄昭君竟如此想要横插一脚? “吾已告知皇帝,你们有何心仪属意的翩翩驸马都尉待选,可向吾道来!” 李祖娥话语温柔,颜色却仍平平。 她是盯着乐安公主说的。 第37章 赐婚 “多谢母后成全!”东平公主随即向娄太后拜道。 得意地看着身旁,已然愣住的乐安公主,东平心中甚是畅意,面上也带有喜色。 小人得意。 高宝德垂眉。 难道娄昭君真要截胡? 她不相信,娄昭君已经先她一步,和高洋串通过气。 这母子二人纵然不睦,关系已降至冰点。在禁中是个完人,都能瞧见。 往日全赖皇后李祖娥,周全在娄昭君与高洋之间。 娄昭君不耐高洋,心内却更是厌恶,汉人子女出身的李祖娥。 李祖娥出身,是赵郡柏仁的李氏,豪强地主,虽说比不上贵胄显姓,但也承继百年,家中殷实。 毕竟不是谁家都能拥有,段氏这种从龙之机遇。 高宝德从席子上起身,至娄太后身前,路过段昭仪,想道。 段昭仪父王段荣已逝,可段荣长子,段昭仪长兄,段韶,仍外统军旅,内参朝政,在大齐朝野上下,颇具权势。 虽说段韶现在还不在邺城,大概要等年节之后,于新蔡,设置好郭默戍后,才会返回邺城。 现在段昭仪似乎是,有很高的凶仗的。 只是不知道,到那时,段韶回邺之日,段昭仪又该是何等的飞扬跋扈了。 “你们都学学东平,还是东平这个小妮子飒利,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娄昭君笑道,像是一个普通人家,慈祥和蔼的老太太。 指着前面的东平公主,问她:“说罢,你这个小娘子,可是瞧上哪家的王孙公子了?” “赶快道来,若是方便,与我细说,吾此时便能为尔参谋挑选。” 东平心中按照早些时候,皇太后的交代,盈盈一礼。 羞涩笑着,朝娄昭君说道:“是博陵崔氏的博陵第三房,尚书右仆射,崔暹之子崔达拏。还望母后成全。” 与乐安所言,大体差不离。 东平公主确实欲以崔达拏为驸,一方面是她设计好的,另一方面,则是听皇太后指引照做。 一箭双雕,高宝德暗叹好计策。 既拉拢了崔氏,将之绑到自己一方船上,又驳了高洋权信,增自己威势。 高宝德身份使然,站于最前,回头偷看好几眼,躁动不安的乐安公主。 高宝德知,现在她们还是不够成熟与老练。 皇太后堂而皇之,欲让崔达拏尚东平主,对外说是大义大德,关照亡夫妾生女,为庶女安排婚嫁之事。 高宝德便是觉得万分不妥,却也不能直面反驳。 直驳皇太后不敬。 高宝德定定地看着娄昭君,这个谋略不一般的女人。 娄昭君说这话,正觉有些口中干涩,便捧起案上茶汤微微一饮。 端得真是雍容详慈。 见娄昭君似是,将仪嗣官唤至跟前,明显是想直接让她下省准备,崔达拏与东平公主的婚嫁之事。 高宝德见乐安公主仍愣怔于原地,显然还没有想出应对之策,并不上前。 若一直如此,经此一事,只怕东平与崔氏必成姻好,叫娄昭君夺益。 那可不行。 轻叹,高宝德只好朝着娄昭君俯身,缓缓说道:“请皇太后容长乐斗胆。长乐倒是觉得,令崔达拏尚东平主,不太合适。” 高宝德于诸公主中,不好说是年纪虽小,但也能见她之冲龄。 娄昭君听闻脆声,抬眸看着她。 高宝德倒是鬼心思机灵,她还在想,不知道娄昭君认不认识自己。 于娄昭君而言,子息众多,嫡嫡庶庶。 而自己也并不经常来宣训宫,来了也是不说不言,只走形式。 她若能认识自己,也该是对长乐公主,这个名头噱头有印象。 娄昭君重重地放下茶汤,似是在表达内心的狠厉。 “哦?” 娄昭君不带丝毫情感地,向高宝德发出疑问。 “阿耶常赞,崔太常清正,天下无双,外朝衮衮诸公不及。” 高宝德开始胡编乱造,道出了她原先,想要跟高洋讲述的缘由。 “崔太常嫡子,崔达拏,亦有清欲。若是让他崔达拏尚东平主,只怕驸马都尉一职,会禁锢住崔达拏一辈子。” 高宝德心里也没谱,淡淡地道:“最主要的是,清河崔氏,河北郡望,岂能以庶主适之。” 东平公主虽是公主不假,能得娄昭君垂怜关照也好,但相比于乐安公主,硬伤确实是她庶生身份。 虽说天家高贵,庶主适臣,也无不可。 可清河崔氏,天下显姓,高洋若是不想让娄太后与清河崔氏走得太近,转手将乐安公主下降最为合适。 高宝德明面上,是在劝慰娄昭君,说以东平庶主适崔达拏并不好。 实际上,她并非想要说服娄昭君,甚至只是借此机会,大声说话,将她准备好的说辞讲出来,传给高洋耳中。 娄昭君善于权谋,高宝德方才的话,纵使一时,让她觉得合理。 但她事后也会重新思考,最后是不会被高宝德的三言两语给哄骗住,就将崔氏拱手让出。 娄昭君比高宝德想象之中,还要来得清醒。 她略带探究之意,盯着高宝德瞧。 三两息间,突然诡异一笑。 “你是皇帝嫡女?” 娄昭君原来竟真不知,自己是哪位主。 “正是。” “借力打力,皇帝倒是被你好一顿骗用。回拱乐安公主,你小小年纪,没想到,倒也有些花花肠子。” 高宝德不动。 只在心底泛起滔天波浪,娄昭君果然不愧是跟着高欢一起打过天下的女人。 心思谋略着实不凡。 是的,娄昭君一眼就能瞧出,高宝德稚嫩的把戏。 她不过是想将这些门道,说给高洋听。 可对于娄昭君来说,这是阳谋。 高宝德虽制止不了,娄昭君给东平公主与崔达拏的赐婚。 可一贯跟娄昭君作对的高洋,定然也不会让东平公主下降崔氏。 高洋什么性子,娄昭君可是清楚得很。 既如此,自己若还是执意让东平下降,高洋必然不会放过,这次这个驳自己脸面的机会。 所以只能作罢。 百密必有一疏。 被高宝德搬出高洋来摆了一道,娄昭君突然感觉,自己的头颅有些刺痛。 闭眼摆手道:“长乐所言不谬,高氏虽贵为天家,也不可以权欺臣。” “东平下降崔达拏之事,确实是吾欠考量,此时先作罢,吾不想丛外面听见,此事宣之于非殿上人之口。” 诸公主c皇后c妃妾皆起身避席,拜道:“谨遵皇太后之命。” 第38章 博弈 众人自南面昭信宫来,现出了宣训宫,皇后让诸妾各自回宫,四散而去。 就不必再跟从皇后回昭信宫了。 已近晌午。 高宝德自然是与皇后一道乘撵,去昭信宫用膳。 无嫔御在侧,李祖娥让车使由西,行大路。 狭路不稳,若非来时有嫔御在旁同行,妃妾又不可行御道,皇后与高宝德才不会委屈自己。 大道宽敞,御者车使行的稳。 高宝德没坐自己的舆车,反倒是与皇后同乘一辆。 “今日怎会去忤逆皇太后,其余公主的婚丧嫁娶,又与你无干。” 皇后一直瞅高宝德,见她总一脸无所谓的神情,这才好奇地出声去问她。 非是嗔怨,也非忡忡。 只是单纯地有些好奇。 不论乐安公主,还是东平公主,皇后回想,都与高宝德并不稔熟,关系只算平常。 近日,愈来愈知事懂礼的高宝德,不会无缘无故插手她人恩怨。 想知道是为何,于是李祖娥就在軿车上,眼瞅着问高宝德。 高宝德抓过案前一粒杏肉,先塞进口中。 邺宫繁庶,但冬日杏肉可不多得,是稀罕物。 酸甜可口。 然后道:“见到乐安,我就想到我自己。” “乐安主是世父之嫡长,我是阿耶嫡长。文襄伯父若存,那今日陷入其中的,岂非就是我长乐主?” 高宝德掩口胡卢而笑,却笑得有些悲哀。 “崔达拏其人不论如何,既出博陵崔氏,总不该以皇太后庶女妻之。” “皇太后以庶公主拉拢崔氏,阿耶又怎能让她如愿。” 先前,高洋于宫宴之上,以乐安公主试探崔暹。 不料东平公主突插一脚,致使高洋犹豫。 崔暹态度既已明朗,愿意让崔达拏尚主,是为愿意侍奉效忠高齐之意。既然如此,赔进一个嫡公主给崔氏,似乎又不太划算。 娄太后猜透高洋不肯吃亏的心思,将东平公主纳入高洋眼帘。 既然,高洋不太想给崔氏嫡公主,那庶公主,高欢幼女东平公主正好。 本皆为博弈棋局上一子,乐安已入局,却不甘心为棋子。 她是嫡公主不假,但却不是高洋的嫡公主,而是高洋大兄,已薨文襄皇帝之女。 错过眼前崔氏,谁知道下一个会是谁家何等人物? 乐安一向有主见,她差宫人打探过崔达拏,既觉合适,便不会犹豫迟疑。 因而,便有了乐安前番,寻高宝德求助之事。 只能说,高齐上下各自为主,不管是谁,都在为自己的小心思谋划。 都在博弈。 高宝德面上淡淡。 待与皇后说后,又伸手去拿杏肉吃。 李祖娥默默一叹,见此道:“你食少些,杏肉虽好,多食却容易上火肚痛。” “知道了c知道了。” 李祖娥递给高宝德一碗蜜水。 高宝德就着杏肉,一饮而尽。 待略觉饱腹后,随着车舆行进,高宝德掀帘。 御者侍奉一旁,见高宝德掀帘往外瞧,便恭顺地对高宝德说:“行至铜爵园了,殿下。” 铜爵园,是先前曹魏所建的御园。 园西,筑有铜雀c金凤c冰井三台,皆由砖筑,上建有殿宇,以阁道相通,与园内景色交相辉映。 铜爵园,东面是邺都北宫,再东面,是王公大臣所住的戚里。 方才,皇后和高宝德便是乘车舆,从东面而来。 御道过了铜爵园,才能到邺宫的中轴,然后至昭信宫。 东通建春门,西接金明门。禁中c省署c民坊各处一地,宫殿居中,省署处北。 铜雀台c金虎台c冰井台,此三台在曹魏之朝,可谓是巍然崇举,其高若山。 现如今,却显现出荒凉破败。 高洋即位以来,早有修缮之意,可忙于征伐南北东西,镇压国内反贼,高洋一直没有抽出民匠精力,以修缮三台。 数年的休养生息,高洋于年节之前,已下圣谕,征召民匠三十万,大修三台,因其旧基而高博之,预计三年可成。 垂下帘隙,高宝德不不禁感慨:“邺三台曾在曹魏,台高十丈,屋百余间。后赵建武时,又增至五层高。但在我齐之前,曾受战乱,邺三台才至荒败 若此。” “如今阿耶,是想要重现铜雀飞云之景了罢。” 魏晋以来,都邺的诸国,修缮邺都三台,似乎已经成为彰显国力与国本的必然之法。 高洋野心勃勃,自然想让高齐更进一层。 可惜邺三台修缮功成之时,已失高齐冠名,终成大周阁台。 高宝德习惯赖于昭信宫不走。 与皇后李祖娥一起用过膳后,李祖娥又翻起,禁中和省内的账簿,理起宫事来。 “阿娘不歇息片刻?”高宝德见此问。 李祖娥莞尔,摇头道:“年节过了头几日,后面都闲暇无事,每日昏睡没甚意思。” “不若翻看册籍。” “你若困倦,自去寝殿休憩便可。” 高宝德点头:“明日有约,今日需养精蓄锐。” 闻高宝德此语,李祖娥哂笑,与她戏言说道:“你长乐公主,每日倒是比我还要忙碌。” 李祖娥倒也没问,高宝德与何人有约,只真当作游乐戏耍。 知道李祖娥不以为意,高宝德撅嘴哼哼,明日之约可不一样。 “阿娘且忙,我先去后殿休息片刻。” 高宝德麻利起身,拍拍裙面上,莫须有的浮尘。 “下晌再来陪阿娘看账。” “快走罢,别回来了。” 李祖娥气笑。 禁中人事c物事繁多,皇后要审阅的宫内与省中诸事杂乱。 昭信宫虽说,设有皇后的属臣,能辅佐皇后处理诸事。 可是,李祖娥一贯还是会将昭信宫诸内官各自理好之事,再翻看一遍,以确保无误。 皇后长秋官,此时正立于殿中,待皇后看完账目后的吩咐。 “大长秋辛苦,平日多替阿娘分担些。” 高宝德欲到后殿稍躺一会儿,路过长秋官身旁,笑盈盈地说。 长秋官侧身以避,反而朝高宝德一拜:“不敢当辛苦。为小君理诸事,本为臣责。” 北齐皇后属官之仪上,承继汉典,设立长秋寺卿为皇后之卿长官,秩二千石。 本来大长秋之名,是以汉时皇后居所,长秋宫冠名之。 但久经用,皇后属官大长秋,便一直被叫做大长秋不改了。 第39章 病来 高宝德点了点头。 承了长秋官之礼后,旋身走到后殿。 长秋官听命于皇后,对她只是恭敬有礼罢了。 若说指使长秋官,或者拉拢,都无甚必要。 高宝德想着,长秋官只需,列位于皇后之卿位之上,呆的久些,协助皇后李祖娥,办些真事。 如此也算是,真正帮衬到皇后了。 如此就行。 因为年纪还小,高宝德身体,近日以来,总是感觉困顿疲乏。 加之年节,诸务琐事又多。 高宝德从宣训宫娄太后处回来后,便一直感觉,自己的头颅和额间有些犯晕。 精神有些不济。 方才,怕皇后见此担心忧虑,高宝德便没有与她讲自己的难受。 也不用人跟着她一路侍奉到寝殿,高宝德就将宫人挥退。 未更衣,就径直,一个人晃晃悠悠地,走到昭信宫后殿的床榻之前。 只想躺下。 高宝德方才,撑着精神与皇后用了膳。此时浑身乏力,走到床榻之前,似乎已经耗费掉自己全部的精气神。 因无力气,只脱了鞋袜与外氅。 而后,将自己重重地摔于榻上。 美目紧闭。 头中泛疼。 嗓子也开始冒烟。 不知是不是精神恍惚到了一定的程度。 意识模糊间,高宝德突地见到,高洋发疯病的时候。 画面总是浮现在高宝德眼前。 头顶刺痛,只觉眩晕,无有清识,暴躁难控。 好像自己现在也是如此了。 细思极恐,可一思索就头痛。 高宝德头更疼了。 从晌午至日暮,高宝德都没有清醒过来。 李祖娥看了一下午的账簿,与大长秋c詹事等人,处理了好些内省要务。 想着高宝德原说,午后醒来再过来正殿。可整个下晌,李祖娥都未见到她。 长了个心眼,因左右不见高宝德,心中疑虑,问宫人才知高宝德下晌仍寝于榻上,并未转醒。 李祖娥这才意识到不太对劲,方匆忙放下手上薄页,急趋至后殿。 见高宝德果然卧于床榻之上。 扫开高宝德脸庞碎发,李祖娥伸手摸她的额间。 果然是泛了热。 李祖娥不通医理,但仅仅是触摸高宝德的额间,再比之以自己的额温。 便能知道,高宝德定然是着了热。 她随即,唤人分别前去尚药局和太医署,把尚药典御与太医令c太医丞,这时能请来的都请来。 因是年节,诸省各司基本上皆已经停摆。太医署和尚药局,能请来哪个算哪个。 在医匠还未到来的这段时间中,李祖娥与众人都煎熬地等待,盼着高宝德自己转醒。 “宝儿醒醒宝儿醒醒” 李祖娥接过宫人手上递来的热巾,轻拭高宝德额面。 并一直唤着她的名字,想要把她喊醒。 但效果不显。 高宝德仍陷深深沉睡之中,面色惨白,又紧皱双眉。 似是梦魇着了。 “太医令与尚药典御何时能至?” 李祖娥蹙眉,虽也知道,自己一遍遍催促,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 可李祖娥张皇难熬,只能急促地去催宫人,一遍遍地去唤太医令和尚药典御祖珽,枯坐榻前,等诸人前来。 禁中医匠,分太医署和尚药局。 平日,署先治而后局以用药之。 事权二分,但又随之层级冗多,繁琐无比,行事皆需得二院同步。 此番,却说昭信宫的内侍们,领了皇后旨意,去太医署与尚药局,唤长官前来。 一般时候,众人皆知,祖珽难见于禁中。 因他不坐堂,局内事权又皆下放给中尚药典御丞,所以内侍早知,在尚药局能寻得祖珽是不太可能的。 平日里,众人去尚药局时,心照不宣地认为,能将尚药典御手下的副长官,中尚药典御丞唤至,便已算作成功。 可是今日,祖珽却在尚药局。 来的凑巧。 今日午前,祖珽还在戚里的自个儿的府中呼呼大睡。 可午后醒来,心中想着 ,最后还是入了禁中,给宇文邕拜年祝俦。 现如今,下晌已过,祖珽拜完年,正准备换衣离宫,回府继续会周公去也。 可刚行至局前,就见皇后宫中的宫人朝他而来。 欸。 叹了口气。 祖珽深知,自己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府上了。 祖珽自觉拎了药盒,跟着内侍,唤喽啰与他同去昭信宫中。 “敢问黄门,可是皇后身子有恙?” 路上,祖珽见内侍带路在前走得急切,忍不住问道。 中黄门略微一叹,瞥了眼祖珽,并不多言,只道他去了就知道了。 那就不是皇后了。 祖珽挠挠后脑,没肝没肺地笑着。 中侍中省尚药局比太医署近。 祖珽急趋入殿时,殿中只有皇后和长乐公主,并之三两宫人。 抬眼看去,祖珽见榻上所躺之人是高宝德。 这都是什么事啊。 祖珽见,前几日还像个鬼机灵似的长乐公主,与他笑面虎打醉拳。用一个宇文邕就把自己挠的心旷神怡,甘为犬马。 可今日,这个牛哄哄的小公主,终究还是在他面前,可怜兮兮地躺在榻上。 自己垂手可灭。 冲龄小娘子夭亡的太多了。 祖珽阴沉想道。 知道他已投靠宇文邕的齐人,只她一个。 虽说,祖珽还没搞懂,不知为何高宝德会对宇文邕如此上心。 他平日戏称,宇文邕英姿焕发,高宝德莫不是,看上了宇文邕这个矜贵公子。这似乎也不奇怪。 但于实际之上,人心之复杂,他可不会随意设想情形而代入。 祖珽进殿后,拜过皇后李祖娥,得了允许,走至榻前去给高宝德看诊。 见高宝德惨白无颜色的小脸。 有盯着看了两眼,知道她这是着了凉,额温上来了。 祖珽神色一沉,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可惜。 去太医署唤人的内侍,此时也领着太医令进殿。 “不必多礼。令卿也快上前来,看看长乐公主。” 时辰隔得越久,皇后李祖娥就越颇忧虑她的娇娇女。 这么小的妙人,该是惹人心疼的。 经过多轮考量,终于在太医令的问切下,祖珽将手上的某物,收回袖中。 这就不给高宝德用了。 小机灵鬼得活久些,这才有意思。 第40章 还活着 高宝德是在夜里睁眼的。 寝殿中皆掌着昏暗的灯,透过光,高宝德撑起身子,但却看不太清帏帐之外,只能闻到一鼻子的药味儿。 她不记得自己喝过药,但是口中苦涩又作不得假。 撑着胳膊,坐在床榻上,高宝德一时竟有些恍惚。仿佛她的前世今生,只是在幻境中,转瞬即逝。 几日前,重回年少之时的突然,让高宝德也辨不清其中真伪。 难道是说,这几日的境遇,竟只是只是南柯一梦? 到底孰真孰假? 心中慌乱,高宝德毫无头绪,只在喃喃。 两行清泪,无声地自明眸中,流了下来。 “殿下醒了?” 侍奉于殿内的宫人,听到帏帐内的动静,仔细辨认声响,发觉果真是高宝德已经转醒。 “速去唤婢好娘子。” 宫人们切切查查,相互忙碌。 斜卧于外间榻上的婢好被唤醒,连忙进了高宝德寝殿,来至高宝德身畔。 见她坐起,给高宝德的身后,塞放了一个软垫靠倚着。 “殿下您哭了?” 婢好有些失神,手忙脚乱,不知该如何应对。 从未见过高宝德如此。 她本也大不了高宝德几岁,此番间高宝德垂泪,便失了主意。 婢好愣愣地,柔声对高宝德说道:“阿好去把皇后唤来罢。” 皇后李祖娥,心忧高宝德在病中,加之高宝德似乎正心悸梦魇。 她撑至下半夜,而后,实在是困倦不堪,便在婢好和众宫人的劝阻下,先去旁边寝殿中和衣闭目一会儿。 还没等婢好去唤皇后来此,就见李祖娥闪身进殿,掀开高宝德的垂帘,将高宝德拥至身前。 “娘的宝儿!” “阿娘”高宝德怔怔。 她刚才,确实陷于不知在何处c是何时的恐慌和失神之中,但见青葱岁龄的婢好,立于自己身旁。 此时又见母后风风火火地,趋至自己跟前。 高宝德也逐渐缓过神来。 她还活着。 阿娘还活着。 那阿兄c阿弟和阿邕,也定然都还活着。 高宝德头还有些闷闷,但想通后,朝皇后破涕而笑:“没事儿,阿娘。” “后日,是不是可以与阿兄c阿弟一起用膳。” 李祖娥见高宝德状态尚可,便葱指贴她鼻尖划过,笑着说道:“年中这几天都由你,你日日与他二人腻在一起,阿娘也由着你。” 自几日前的祭祖后,高宝德这辈子,还没仔细瞧见过高殷和高绍德。 前世遇害早亡,让高宝德很是心疼他们二人。 尤其是朝上势单力薄的阿兄。 被高演吊杀逼退皇位。 见高宝德是真的想念那二人,皇后对她说:“你若是想,明日就让子殷和绍德都进宫来陪你。” “不必不必,后日就行。” 高宝德一愣,连忙摆手。 她明日,还要和宇文邕同游邺城。 后日见才刚好。 李祖娥白了她一眼,似乎看透她的小心思:“倒是忘了,你说过的明日有约。” 高宝德佯作憨憨一笑。 看着她的病容,李祖娥心中默叹,不再言语。 “在禁中,你为长乐公主不假。出了邺宫,能忍便忍,莫要惹上是非,伤了自己。” 戚里住着的那些权臣悍将,手上有权有兵,没有一个是好招惹的。 虽说禁中高洋和李祖娥,她们一家也并非好欺之人,可鞭长莫及,爱莫能助。 “嬉乐于外,注重安全。” “听阿娘的。” “需不需要派遣侍者跟着你?” “不必c不必,明日只是浅观邺中之景,宝儿不会去闹事。”高宝德眉眼弯弯,对皇后说道。 李祖娥又白了他一眼,将她身上的衾被上拉,罩住她的腰腹。 “昏睡了半日,可有什么想食的物什?”李祖娥问。 “正巧,夜半醒来,腹中空空。”高宝德伸手抚着肚腹,继续憨笑着对李祖娥说道。 “想食阿母做的山蕨凉子。” 山有榛,隰有苓。 蕨分青紫二种,生于山间,以紫者为胜。冬春之时,嫩芽如小儿拳,人 以为蔬。 冬日里,其他的果蔬叶菜或许不多得,可山蕨菜,却很常见。现在,山阴间的野山蕨,嫩芽刚抽出,正是味美之时。 山蕨菜味有小苦,性寒。但是凉拌起来,却能甜酸入味,化解小苦。 高宝德就很喜欢食阿娘做的山蕨凉子。 “行行行,都依你。阿娘今夜为你当牛做马,还有什么想食的,一并道来。” 李祖娥缓缓起身,对高宝德说。 “你再养养神,待会儿用过膳后,也好把尚药典御开的药饮了。” 高宝德一怔:“尚药典御?” “祖珽?” 李祖娥点头:“正是他祖孝徵。没想到这个惫懒的人,今日竟然恰巧在宫。平日寻不见他,年节竟在。真是奇了怪了。” 李祖娥显然也知,祖珽的行事作风。 他可真是个怪人。 高宝德暗戳戳地想,若不是宇文邕,他祖珽估计早在自己屋内,与周公相会了。 在高宝德转醒之前,太医令和祖珽便都离去归府了。 高宝德只是烧热,并之有一点心悸梦魇。就这,大年节的,不必强留二人于禁中。 “不说了,你且先坐会儿。待我去把吃食做完,你食几口,才能喝汤药。” 李祖娥嘱咐婢好,让她陪着看着高宝德。而后自己携宫人离开此殿,去至小厨房做膳食。 高宝德闭目养神。 不出一刻,李祖娥在宫人陪同下,端着青簠和玉箸,行至殿中。 “不必起身了,就在榻上食罢。” 李祖娥拿了个团子,也坐到高宝德床榻上,亲自给高宝德添置了半碗粟饭。 “原先还想着,要不要给你再熬些豆羹。但见时辰已晚,怕食豆羹会夜里嗳气,就作罢了。姑且简单食些粟饭和山蕨凉子。” 拿起箸勺,李祖娥边盛粟饭,边对高宝德说道。 高宝德先挑了一口山蕨凉子,笑眯眯地说:“阿娘做的山蕨凉子,还是那般的美味。” 好多年没有再吃过了。 神色一暗,高宝德又马上收敛起,自己面上闪现的复杂,没有让李祖娥瞧见。 李祖娥笑她不争气:“好吃以后就常来昭信宫,求阿娘做给你吃。” 第41章 去梯之言 高宝德哂笑,说道:“宝儿求阿娘了。” 李祖娥白眼以对。 不理会高宝德哄骗她的小伎俩。 “你身子感觉如何?” 李祖娥见高宝德面色,仍有些发白,端正心思问她。 “只是额间,偶尔还会余有些隐痛。” 高宝德摇摇头,告诉李祖娥,她除此以外并无大碍。 下晌的昏睡,并非昏厥。 祖珽离开之前跟李祖娥讲,高宝德昏睡在补精元之气。 言道高宝德最近精神紧绷,需要在睡眠中休养生息。 昏睡过久,虽不寻常,但不会经此伤身。 祖珽给高宝德开的汤药,只是补汤而已。 高宝德先是嘴抿一口汤药,品出来,这只是寻常汤药后,便一口闷下去。 微微一抿还没尝出来,高宝德蹙眉。 一口喝下去,真是苦极了。 祖珽果然怀有小人之心,睚眦必报。 其实并非所有补汤的汤药羹剂,都是苦涩难咽的。 换言之,若是药剂太苦,不是病情过重需下猛药,就是配置汤药之人存心搞你。 高宝德喝下的这碗汤药,显然是后者。 本来,高宝德苏醒之时,已至下夜。待用完膳,夜已过半。 她本就困倦,用完膳后,精神也逐渐不济。 皇后李祖娥见此,就让她好生休息,待明日醒后,再离开此处寝殿,若是身子爽快,自去邺中闲游即可。 高宝德于是,对李祖娥微微一笑,说道:“既如此,明日我就自个儿先走了。待母后从北宫回来,寻不到我,便是我先离开了。” “善。”李祖娥点头。 李祖娥明日,需去北宫行耕耤礼。 因与高宝德无关,她只需醒后,径直去找宇文邕便行。 只是,为了养好身子,让明日晌午过后的自己,有更好的姿仪,高宝德决定再稍作休息。 见皇后李祖娥眸中的血丝和一闪而过的疲惫,高宝德道:“阿娘辛苦地守了我一夜,待方才,才堪堪休息了一会儿。不若趁着天还没放量,再小憩一下。” “看着你无碍,我才能有心思休息。”李祖娥上前,将她的双手叠放到一起,轻拍了两下,说道。 高宝德又憨憨一笑。 “阿娘快去休息!” “去了,去了。” 李祖娥笑着摇摇头,走出殿外,将殿门缓缓关上。 却说祖珽。 他离了昭信宫,独身径走在永巷,越琢磨越发觉得,长乐公主是个妙人。 先前,他刚受长乐公主蛊惑,侍奉宇文邕后,就一直想不明白,长乐公主出此计策,是为何意。 他让自己火中取栗,让宇文邕也有获益,而于她自己,又能得何? 有这般深沉又心思细腻的主,此等设计,可不会是无故玩乐,戏耍旁人罢。 高宝德缘何昏睡,祖珽替她诊脉时,可是现去了解过今日始终。 自她们众人,从皇太后娄氏的宣训宫出来后,高宝德就变成了此番样子。 那究竟是不是,宣训宫内发生过的事情,让高宝德压力巨大,已至于昏睡至此? 这种两主相争翁婿,究竟细节若何,了事后向人一探便知。 因而,在了解到此番昭信宫内,高宝德相助乐安公主之事,祖珽就知道了个完全。 祖珽毕竟是祖珽,他一瞧见高宝德宣训宫所为,必然是与娄太后恩怨纠纷不浅。 长乐公主对皇太后娄昭君心存怨怼,那是不是说,长乐公主是主公也可以争取之人? 他言及高宝德,说她妙,并非是他愿意向其拜服称臣,只是对她的手段和行事,感觉妙极。 祖珽走着走着,感觉自己抓住要领。于是,前头拐了个弯,又来到宇文邕殿中。 “珽问主公安。” 何泉见祖珽去而又返,心里诧异,展眼间,将他又领至主殿。 宇文邕正坐案前,翻看《皇诰》。 闻见祖珽之声,宇文邕也很惊奇。 “孝徵有何未尽之事?” “主公可知,之前珽讲,是长乐公主劝臣,奉您为主。” 祖珽旧事重提,将长乐公主今日所历,道了出来。 宇文邕神色隐晦。 自祖珽奉自己为 主后,宇文邕一直从祖珽口中,能听到长乐公主之名姓。 这位主盯上自己,难道真的是如祖珽所说,欲引他为联,尽除娄氏? 他不认为,自己能做什么。 更何况,这些日子以来,并不见长乐公主处有相关人等来联络他。无论是她自己,亦或是寻常宫婢。 “祖公想得,有些严重了罢。”宇文邕似是尚有些疑惑。 毕竟是年轻,因心内存了事,便不如往日那般淡然与矜持。 祖珽摇头,沉声对宇文邕说道:“不论长乐公主若何,珽只是觉得,主公他日,可向陛下,求适这位主。” 宇文邕愣在当场。 “让邕求娶?” 皱眉道。 祖珽躬身:“正是。” 摩挲着手上留有余温的《皇诰》十三册,宇文邕暗想。 其实也不是没有可能。 引长乐公主为援。 因不知何日能归长安,若是短时不能离邺,自己的身份会随着时间推迟,而更加尴尬。 宇文邕细忱。 能尚长乐郡长公主,在邺城,定然会出入便捷。 大齐的驸马都尉,身份上在大齐,比之魏辅城郡公,要高贵得多。 若能尚主,待归国后,其实不必明说,也是一利。 在亡齐之前,整个长乐公主都是有用的。 想听听祖珽的想法,宇文邕问:“孝徵为何觉得,邕会有尚主可能?” 敌国权臣之子,明眼人能瞧见,他日必能贵为一王。 可大齐长乐主,本身已是荣享一郡奉养的长公主,下降与他,又并不是十分合适。 在去昭信宫问诊高宝德之前,祖珽也只觉得能引长乐公主为援,并没有生出让宇文邕尚主的心思。 但是,祖珽俯身,朝宇文邕拜道:“今日于昭信宫中,见长乐公主病颜。” 低声道出去梯之言:“长乐主梦魇,口中唤主公之名。” 高宝德梦中曾喃喃,唤出过宇文邕之名。 这让祖珽,浑身一激灵。 当时祖珽切脉,皇后并其宫人,都离高宝德保持有一定的距离,应是并未听见。 “珽荷眷深重,故吐此去梯之言,主公宜详其祸福。” 祖珽的声音愈发低沉:“此万世一时,机不可失。” 第42章 秦晋之好 长乐公主在梦魇中,喊出自己的名字? 祖珽大惊,宇文邕也很是错愕。 他记得上次,从祖珽口中听闻长乐公主其人,就是长乐公主推促祖珽主动投他。 自从与祖珽相识后,宇文邕一直没有理解,为何长乐公主会行此招。 与她何干? 此时,听祖珽言,长乐公主梦中,都在叫唤自己。 宇文邕深深怀疑,莫非是哪次自己得罪于她,而不自知。 但是如此之想,与其促使祖珽来投,却也不相关。 现在,祖珽又让他娶其为妻。 虽然听上去荒谬,然此也不失为破局之法。 不提长乐公主其人如何,单凭她是高洋嫡长公主的这一身份,便可以在大齐横着走。 若是能尚长乐主,宇文邕自不必提在邺城的生活。 不会如此受拘。 回长安之时遥遥无期,在邺,单凭质子身份,乃禁锢自己,与坐监无异。 虽然驸马都尉,不是朝中显官,但也能与常人一般,行于邺都而无所阻。 宇文邕紧了紧衣袖,又对祖珽沉声言:“父母之命,我父我母均在长安,焉能自娶敌女?” “此事易尔。” “主公庶母在邺,不如让庶母去信太师。” “言及娶妇长乐主,能结高齐之好。太师乏于压制魏国庙堂之上其余柱国,镇压民变,必不会否决。” 宇文泰短年必不会伐齐。 既如此,结齐之好,就是宇文泰心知不宣之事。 君不见,前年宇文邕母子入齐为质,就是在示弱于高齐,避其锋芒,与之和解。 祖珽断言:“若郡公能争取到长乐公主,太师就不会拒绝,只会顺水推舟。” 听祖珽一言,宇文邕也知是此理。 “若与齐结秦晋之好,郡公不论行于邺城,亦或回返长安,都有高齐虎威助力。” 还有一点利处,祖珽没有说与宇文邕听。 那就是长乐公主其人,饱腹智谋,宇文邕若能得其心,当为一助力。 曾几何时,高宝德是如何算计祖珽,此时的祖珽,就是如何将高宝德置于筹划之中。 不能不说,风水轮流转。 宇文邕和祖珽,唯一所需深思琢磨的,是如何尚主,而非如何说服宇文泰。 二人考量了半夜,祖珽才从宇文邕殿中离开。 高宝德是日晨起,见殿外已粉妆玉砌,皓然一色。 温暖的阳光,透过殿牗穿梭于微隙的气息。 舒倘,漫长。 高宝德睁眸,见皇后的昭信宫中,已是空荡。 原来是高宝德醒来之时,上晌已过半,皇后李祖娥早时,就去了北宫行耕耤礼。 此时殿中只她一人。 高宝德睡了一晌,精神正好。 赤足起身走至铜鉴前,见自己容仪正可,并无病中的菜色。 铜鉴中的那人,肤若美瓷,唇若樱花。 明眸皓齿,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转个身,是亭亭玉立,是杨柳细腰。 嘴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 高宝德很是满意,朝门口唤道:“来人。” 随即,侍奉高宝德起身的诸宫人们,依次端鼎携衣进入高宝德寝殿。 待高宝德走后,不多时,李祖娥礼毕回宫。 一回宫,果然不见高宝德。 “奴婢按殿下之意,遍巡寝殿廊下,并不见长乐公主。” “宝儿出禁中嬉戏去了罢。”李祖娥莞尔。 之前候在昭信宫的宫人,施礼朝皇后答道:“正是。长乐殿下已离去,走时嘱咐奴婢对您讲,她与友人出宫作乐,正亥时归,不必寻她,替她担忧。” 大齐有夜禁,入暮后不许行在街坊之中,违则杀之无罪。 除了年节正旦这几日,开放夜禁。 因而此时的邺城南坊,才显繁华都市之景。 邺都柳色,风光宜人。 五陵年少,肆意优游。 熙熙攘攘的庶民,也在邺城坊间行走叫嚷。 正冬的傍晚,总是带有一些寒意,但在邺城,这种寒凉却被汤饼c蒸馍散发的热气驱走。 天开始蒙蒙转黑,南街坊中,已经是依稀有些热闹的夜间景象,大小商贩 来往不觉,行人也是三两成群。 邺城繁庶,夜间如此,更是体现其都城之华。 邺都,自带一种秀美。 说文解字讲到,所谓“秀”者,木谓之华,草谓之荣,不荣而实者谓之秀。 高宝德立在某坊街口,将坊间诸景纳入眼帘。 她很喜欢这种世俗生活气息。 相比禁中,市井小民勤勤恳恳地生活,为生计奔走。 虽然想来,一年四季,大部分时间都是辛苦的,但比之存活于深宫大内中的兢兢战战,市井民坊却也是自存自得。 艰难生存在虿盆坑般的后宫中,才最为苦痛。 “殿下可冷?”婢好低声问道。 今夜,高宝德将婢姚c婢好都带了出来。 昭阳殿烦闷无趣,不如出来快乐快乐。 高宝德本意,虽是与宇文邕同游邺都,但她可没忘记日常总是侍奉她身畔的二婢。 “尚可,并不算冷。” 高宝德心里兴奋,她朝婢好摆摆手,拒绝了她的添衣邀请。 “邺都人事繁杂,独行于外时,不必唤我殿下,诸如此类的称唤。” 婢好点头,稽颡谢上,将手中的绸衣,回头递给身后宫人。 “今夜正旦,邺中灯火通明,你们先各自散去,可游乐,可休憩,可做任何你们想做之事。” 高宝德眼盯着前坊,并未回头,只心不在焉地对婢姚c婢好和诸宫人说道。 让她们都四散而去,到时皆各自回宫。 “多谢殿下!多谢殿下!” 宫人们也是年纪不大的少女们,听闻可以在邺中嬉戏,便不自觉有些兴奋与激动。 “噤声!殿下刚才,才言莫要唤之为殿下,你忘了!” “吾错了,吾错了!” 众宫人在高宝德的默许下,切切察察,淡了些禁中的各项规矩。 婢姚只是摇头轻叹。 这群不知事之人! “行了行了,别怨怼她们了。都是小丫头。” 明明是高宝德年纪最小,此时听高宝德指教般对她们说。 婢好不由得“噗嗤”一笑。 挠挠头,婢好拉着婢姚,在高宝德身后,默默地行了一礼,而后指使着各个宫人,四散各坊而去不提。 只留高宝德,在等宇文邕。 高宝德抬头,宇文邕至。 第43章 好色之徒 “郡公!” 高宝德见是宇文邕,连忙招手唤他。 “彼泽之陂,有蒲与蕳。有美一人,硕大且卷。” 宇文邕浅笑,诵《陈风·泽陂》,径直大步走到高宝德身前。 高宝德也知书,听宇文邕对他吟诗三百中的《泽陂》,晓是何意。 先是羞的脸颊绯红。 然美目流转,理了理云鬓,高宝德眸中含坏笑,盯着他看了半天。 “彼泽之陂,有蒲菡萏。有美一人,硕大且俨。” 高宝德紧接着,吟出《泽陂》后半篇。 “宝儿那便多谢郡公的夸赞!郡公今日也是美极,让宝儿寤寐无为,辗转伏枕。” 到底是真是假,宇文邕也不在意,只也跟着大笑。 “郡公如此,宝儿明白了,今日才知,郡公是那好色之徒。” 高宝德调笑宇文邕,边沉眸盯着他瞧,不想错过他的颜色,边对他讲着玩笑话。 宇文邕今日衣着,与往间不同。 他穿着一袭绣绿纹的绯色长袍,外罩一件亮绸面的玄色厚氅。袍脚上翻,塞于腰间的白玉腰带中。脚上穿着一双白鹿皮靴,非中原传统士人穿着,独有一番异域胡人衣风。 宇文邕的一头乌发,被玉制发冠束起。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剑眉飞扬,鼻梁高挺,红唇薄厚适中。 如雕刻般分明的五官,明显也与中原人不尽相同。 鲜卑内入,现在的中原,鲜少有纯正汉人面貌。 高宝德一直,喜欢极了他这幅颜色。 原来自己才是个好色之徒。 好色之徒竟然是我自己。 刚如此问完宇文邕,高宝德便觉得面上有些发热。 连忙甩甩头,将自己奇怪的想法挥之脑后。 “郡公能前来,宝儿十分欢喜。” 在高宝德一直盯着宇文邕瞧的时候,宇文邕又何尝没有在眼瞅着高宝德。 高宝德的目中含情,神色中的放荡不羁,脸上的笑容,都显得真诚挚热,似蝶儿恋花。 宇文邕暗想,是不是好色之徒,你日后自会知晓。 他原也想戏耍高宝德一番,可见小娘子面皮薄,便只是忍笑,然后作罢。 高宝德显然不知宇文邕心思。 她指坊间行道,诸民汇聚,似在叫卖。 “想来郡公平日少来南坊,年节的南坊不禁昼夜,便是寻常的庶民百姓,都在此处叫卖欢乐。郡公不若陪我逛遍南坊。” 高宝德笑吟吟地看着身旁抚掌而立的宇文邕。 “不必唤郡公,直呼邕名姓便可。”宇文邕对高宝德说道。 年节繁杂,宇文邕也知,他虽为质子,但也还是避险的好。 高宝德心中一喜,她唤宇文邕作郡公,且多次叫唤,只为让他亲自提起这事。 见宇文邕如此上道,高宝德万分欣慰。 而后瞪鼻上脸,说:“那宝儿以后都唤郡公作阿邕可好?” 确定名分要趁早。 若等宇文邕回长安封王甚至是荣登大宝,她再舔脸凑上去岂非是贪恋权势的小人? 高宝德这辈子,准备老老实实地做回好色之徒,她可没想做恋权之女。 阿邕吗? 宇文邕失神。 见宇文邕如此,高宝德似乎有些不能言说的恐惧。 “可是奴婢冒犯了郡公” 高宝德收敛了眉目中的波光潋滟,抬手俯身,欲对宇文邕施礼。 “非也,不是你并没有冒犯于我。”宇文邕连忙否认。 他伸手握住高宝德欲行礼的手臂,想制止她对他行此大礼。 这一碰似是让宇文邕有些触电。 瞬时收回。 “小娘子贵为宫中女官,邕不过邺中作监质子,如何相提并论?” 见高宝德面上淡淡的疏离,宇文邕心底有些惶急。 他自己尚不清楚是为何,只是下意识想做补救。 “他们唤我西魏质子,唤我宇文公子,唯独你唤我郡公。” 西魏质子和宇文公子,本质上都是对他敌国身份的疏离和否定。 辅城郡公,本是西魏赐予宇文邕的封爵。 在大齐,逆魏就是乱臣贼子,当灭而平之,西魏所赐官爵,大齐上下都不会相认的。 众人皆把他看作西面送来的求和质子,怎会对他假以颜色? 唯独这位小医婢,虽说是禁中之婢,但也是有品位在身的女官。 自那日,她随中尚药典御丞来宇文邕殿上治诊他,他便发觉这个小医婢总是对他毕恭毕敬。 还有一丝不同寻常的情愫。 他非目盲瞽者,自是能感受到高宝德的偏爱。 可是宇文邕嘲笑自己。 祖珽奔赴自己,他能许他以后来。他日显达,自有祖珽获益之时。 可这小医婢,口中声声说自己也是来投诚,可自己又能许她什么。 许她财物? “郡公若是在想,他日许我良田百顷,百姓千人,银钱万两,就通通作罢吧,我祖c我大父c我父一辈子侍奉高齐,这些我家都有,宝儿并不缺。” 高宝德仿佛看透了宇文邕,以言语激他。 宇文邕沉眸抿嘴。 他想,在邺宫也是做医婢,来到他这里,对他百般示好,不可能也是想要继续做个医婢。 她到底所图为何? 郡公夫人? 宇文邕似乎抓住了要点。 “不说了,不说了。”高宝德摆手,对宇文邕言道。 面上嗔怒,高宝德说:“郡公如此不上道,可真是让宝儿难过。今日年节,若要纠结于此,宝儿这年没法过了。” 宇文邕有些羞愧。 少年面上含羞,也是一番风景。 高宝德心中又好受些,继续一本正经地说道:“快随我进南坊转转,今夜郡公可要一直陪着宝儿,若是能让宝儿高兴,便原谅郡公今日之过。” 他有何过? 宇文邕茫然。 “好。”他顺从地说。 若是让何泉等人瞧见,自己家的主子这般乖巧听话,恐怕是要惊到跳出三尺之高。 邺中年节,纵是入了夜,也是火烛通明。 南坊诸街被烛火照亮的如同白昼。 昼夜不分。 高宝德同宇文邕一起,并身行于坊街。 街头,一班舞伎正尽情挥舞长袖,乐声和着舞姿,众人围绕四周,观之叫好。 着实热闹非凡。 “过去看看!” 高宝德自然抓住宇文邕臂膀,摇其衣袖,笑靥如花,对他说道。 第44章 惊马 舞乐不止,笙歌不息。 待高宝德和宇文邕围上前去,见那场面宏大。 有十几舞女,于街角台中张臂作舞。 舞衣轻盈,如朵朵浮云;艳丽容貌,如盛开牡丹。 她们穿着霓虹一样艳美的衣裳,戴着饰有变幻无穷的翡翠花冠。 姣美的身姿,旋转起来象柳絮那样轻盈。 玉臂轻舒,裙衣斜曳,飘飞的舞袖,传送出无限的情意。 可真是回眸一笑,百媚千娇。 “这歌舞,倒是与中土不同。” 宇文邕通习中原之礼,并未见经史中有这般左旋右旋c旋转蹬踏的舞曲,颇觉惊奇。 “这大概是康国传来的胡旋曲。”高宝德盯着瞧了会儿,然后才与宇文邕说道。 胡旋女,出康居。 弦歌一声双袖举,回雪飘飘转蓬舞。左旋右转不知疲,千匝万周无已时。 胡旋女飞速绕匝旋舞。 围在胡旋女之外的民众们,有不少人忘情地为她们击鼓伴乐。 还有人竟把身前的羯鼓都击破了。 “速看,速看!她们胡女竟能于球上作舞。” “竟是真的!” 周围有庶民喊叫,吸引到了宇文邕和高宝德的注意。 果见胡旋女中,有二人相继立于球上,纵横腾掷两足终不离球,旋转如风。 如雪花空中飘摇,像蓬草迎风飞舞。 “飞奔的车马舆轮,都没有她们快罢!” 众人惊叹于胡旋女的舞技,纷纷抚掌称赞。 高宝德能识出这是胡旋舞,也是偶然间,得见远西边的康国,曾年,进奉贡锁于铠c水精杯c玛瑙瓶c鸵鸟卵及越诸c侏儒c胡旋女子于太极宫。 高洋曾让胡旋女在宴席上作舞,也如此时坊间这般急旋如风。 只可惜的是,高洋对这种异域胡风,不怎么感兴趣。 因而高宝德只堪堪见过那一次。 高宝德联想到高洋对胡旋女的不屑,于是突发奇想,转动眼珠,嫣然一笑,抬头问身旁的宇文邕:“郡公可感兴趣?” “舞技摆弄杂耍于坊间尚可,远不能登堂入室。” 胡旋舞说是歌舞,其实更像是耍杂戏。年节摆弄作舞,能有欢快气氛。但若是献于上,恐失庄重。 宇文邕说完转眼看高宝德,才见她面上似乎不怀好意的笑容。 “胡旋女美艳动人,若是闻郡公,只言其舞技之劣,只怕要心中幽怨。” “若我言其美艳,只怕宝儿小娘子心中幽怨。”宇文邕学舌,笑言道。 高宝德嗔怒,径直往前走。 这舞不看也罢。 宇文邕在其身后,跟上高宝德的步伐。 背抵在黝黑中透亮的街坊之间,宇文邕施施然地跟过来。 脸色略显苍白,却是俊美绝俗,神情安宁,微带笑容。那笑面上,又仿佛自有几分风流自赏的轻薄味道,可谓是宜颦宜笑越精神。 “那便不看胡旋舞,我们向前走,看看坊间庶众摆卖的物什。” 宇文邕身量欣长清瘦,侧颜对高宝德说道。 高宝德面上不显,却早小鹿儿心头撞。 她点点头。 二人缓步于坊间,听着街头的叫卖。 “喜欢?” “当然!”高宝德笑道,“郡公可要买下送之于我?” “这是自然!” 二人行行止止,走马观花。 买了不少坊间的小玩意。 街巷拐角处,本率然漫步于此的二人,正言语间,突闻呼啸之声。 俊眼微闭,须眉微张,挺鼻轻嗅。 宇文邕神色一凝。 “是惊马。” 宇文邕曾随父上过战场,闻此声,知是匹受了惊乱撞的马。 言毕,当即转了脸色。 朝高宝德身跨了一步,将她挡于身后。 高宝德顺着宇文邕眼光看去,不远处黄沙滚滚,只见一惊马自西北方向,朝着二人所在坊巷奔来。 扬起飞尘,看不清马上人物。 “民坊之间如何能行快马?”宇文邕细眼瞧见,然后皱眉。 这并非马匹无辜受惊所致,而是骑马之人故意为之,使马乱行。 坊巷之间,全是庶人,怎能行快马伤人? “快散!快散!” “阎王索命来了,快散!不要被马匹撞着!” 有机灵者见这架势,也知是有人驷马行凶。 于是众人连忙慌乱四散开来。 将街道中央让出,以供那行马之人速速通过。 这是,宇文邕和高宝德二人,也迅速地闪身,避至街角处。 恐受这无妄之灾。 宇文邕张臂,将高宝德护在更里处。 “莫要让我知道,此是何人。”高宝德咬牙切齿,恶狠狠地说道。 “邺城贵为帝都,怎会有这种仗势欺人之辈?” 高宝德知道,她垂眉对宇文邕解释说:“正是因为邺都贵枢富集,才有胆敢欺仗百姓之人。” 朝中的老大人们,可是一个个官官相护得紧。 高宝德不屑一顾。 于他们高贵的身家而言,寻常百姓便是他们手中的玩物。 今日正旦,他们可不是要寻欢作乐一番。 如何寻欢作乐? 以百姓寻欢,以庶民作乐。 高宝德知道,他们这些贵家子弟的行事作风,但也无力改变。 只好紧盯着街头,生怕还有谁没有闻声避开。 “避让,避让!” 马匹进坊。 马上是一年轻人。 果真如高宝德所料,他并未勒马减速,而是甩鞭抽马,似是在与他身后同紧跟之人竞速。 正观其行,高宝德和宇文邕等人,却没有注意到身后坊街之上,有一半大孩童,突然逐起滚落至街坊大道上的玩偶。 孩童已趁其母不注意,“窣”地溜至街坊中央。 正在那马匹所行大道之前。 转头见此,高宝德浑身一僵。 不好! 那孩童之母似乎是还未发觉,众人也都正纷纷退避边上,只留那一童子独身在道中。 高宝德手指那个孩童,口中失语。 还没待她做出什么反应,又闻马匹嘶鸣之声已至。 “童子快走!不要待于道中!快至这边来!”高宝德连连呼唤。 可饮坊间着实嘈杂,众人都被那匹不停的快马惊到,没有人注意到那个道正中的孩童,也没有人能听到高宝德的呼唤之声。 那个身高尚且不及车轮之高的小童,此时正堪堪抓住刚才滚落至道中的玩偶,傻呵呵笑着。 并不知危险来临。 惊马就在眼前。 第45章 壮汉 那垂髫小童,憨笑地拿着手中玩偶,观之,惊马已近他面门。 马上之人,不可能看不见这孩童,却丝毫不在意,抽鞭提速。 马儿愤痛,嗤嗤地向前奔跑。 “危险!” 又有不少人见此场面,可都已来不及做甚反应。 只能怒吼小童,让他赶快躲开。 可惜那孩童只是定定地立在道中,他不懂危险,凭自己也不能快速闪躲。 不少人闭上双眼,似乎是不忍见孩童亡于马下的惨烈。 “我孙!我孙!” 原来路边那老媪并非是小童之母,而是他大母。 “让俺过去,救俺乖孙!” 老媪见她乖孙要被惊马碾压,周围人怎么也不肯让她过去,不住地泣涕涟涟。 老妇年弱体衰,反应不及,又离得远,若是让她冲到路中,肯定也是去送死。 因而众人纷纷伸手拦阻那老媪。 “老媪勿慌!” 猛地,一壮汉的大喝,虽说抵不上旧年张飞在长坂坡的威风,但也令街坊众人的耳朵嗡嗡作响。 壮汉如闪电般冲上前去,徒手拉住马撅子,将马勒于原地。 马儿上翻,黄土飞扬。 马上之人慌乱受惊后暴怒,口喊:“贼子安敢!” 说时迟那时快,过了半晌,众人才回过神。 安抚住了受惊的马匹,壮汉大步跨上前,三步并两步,将还在路中愣神的小孩童揽至怀中。 这个壮汉虎目圆脸,肌肉在宽肥的厚袍下仍若隐若现。 好一壮汉! 高宝德一时言语匮乏,不知道怎么评价此人是好。 但却能从他身上感到强烈的勇武之气。 这人武力功夫不错,从他刚才展露的一手来看,他的身手亦是不凡。 与病弱的文人模样的宇文邕相比,真是有着天壤之别。 高宝德不知想到什么,低头暗笑。 壮汉怀中抱着的那个孩童,这时才被吓得哇哇号哭起来。 听到童子的哭声,孩童的大母也才回过神来,颤抖着手腿,跑到街中那个壮汉面前,抹了把眼泪就要跪下来,给那壮汉道谢。 壮汉吓了一跳,放下那个孩童,连忙扶住老妇,说道:“老媪如此,可是折煞我也。” 老妇虽然被壮汉扶住,但是执意要下拜。 壮汉虽说是勇猛,但也不好与这老妇逞凶,于是一时就没能拉住她的动作。 这头发灰白的老妇人,老泪纵横地说道:“多谢壮士救下俺的乖孙,若非壮士,俺们家可真是要绝后了。” 然而,受长者跪拜,那壮汉怎肯答应? 壮汉见老妇刚一拜倒,就赶紧又上前去,用力搀起老妇,坚决不肯受她再拜。 “老媪快起,老媪快起!” 就在两人僵持不下之时,刚才被壮汉冲上前拉住马撅子,导致摔下马的青年,正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壮汉。 他痛呼一声,然后破口大声骂道:“贱民刁妇,你们先让吾爱马受惊翻倒,然后又让吾坠之马下。今日不把你们弄死,我段孝言日后在邺城,还有何脸面混下去?” 高宝德听到被拉下马的人是段孝言以后,心中一禀,脸色一凝。 又是段氏。 如今这个壮汉把段孝言摔得七荤八素,只怕是惹下了大祸。 天保年间,正是段氏把持朝政c显耀高齐之时。段荣虽死,但段荣嫡长子段韶承其父威,屡立战功。 段氏与娄氏苟合,于庙堂势力之大,就连高洋都要忌惮三分。 段孝言是段韶庶弟,他可真是邺城有名的蠹虫。 段氏凭借段韶之威,他们一方面把持朝政,收敛财物;另一方面,派遣族中子弟,去各个州郡为官c置办家业。 高宝德估计,段氏这些人招拢奴臣c蓄养死士c欺男霸女c强买地产c勒索商贾之事,可不会少干。 壮汉性情刚烈,仿佛全身只有一根筋。闻段孝言骂他,当下大怒,回骂他道:“就你这信球的熊样,也敢威胁乃翁?” “信球”是骂人“痴傻”的意思。 乃翁是汝父。 壮汉一边骂骂咧咧,一边阔步上前,走向段孝言,想要揍他,示之以教训。 段孝言身后,又跟上两个驾马而来的随从,见到自家主子被摔在地上,顿时大惊失色。 正恼怒 间,看到行凶之人居然还不甘休,当下心中大怒。 往常都是他们段氏欺负人,何尝被其他人欺负过?况且今天被欺负的还不是他们,而是自家的主子。 正所谓“主辱臣死”,他们两人轻踢马腹,抽出腰间长刀就砍向壮汉。 周围有人见状,大吃一惊,急声喊道:“壮士小心!” 段孝言的两个随从,动作很快,一下子就来到壮汉面前,口中还大声骂道:“七孙,休要张狂!” 壮汉正要去修理方才骂他之人,看到居然有人敢来攻击他,还出口伤人,当下两眼赤红。 高宝德远远看到,暗叫不好,这人两眼赤红,显然已失去理智。 果然,段孝言两个随从驾马,一左一右攻向那个壮汉。 壮汉却也不躲闪,直挺挺地迎了上去。 高宝德仿佛看到,壮汉被马撞翻,马蹄踏过他身体的样子,不由得心中一禀。 壮汉目眦欲裂,大声喊道:“贼子敢尔!” 人马交错,人仰马翻。 高宝德仍立于街角,不可思议的看着眼前一幕。 只见壮汉一个侧身,一把将段孝言的一个随从拉下马,而后抱住飞驰的马脖子,居然将它掀翻在地。 这匹马被掀翻在地,口中发出一声声悲鸣。 另外一个逃过一劫的随从,勒马回看,吞咽口水,畏惧地看着眼前一幕,不敢再纵马向前。 高宝德猜想壮汉神力过人,却没想到居然到达这种程度。 既然壮汉没事,高宝德心中自然松了一口气,看到这一幕,她却感觉身上却有些热血沸腾。 虽说壮汉神力惊人,但是徒手把奔跑中的马掀翻在地,也耗费了不少力气。 眼中的红芒神色退去,壮汉捡起段孝言的那个摔倒在地的刀柄,恶狠狠地盯住地上三人,满脸杀气。 段孝言这时回过神来,揉了揉眼睛,又摇了摇有些晕眩泛疼的头,看到壮汉杀气腾腾的模样,心中大骇。 第46章 凶兽朱厌 壮汉重重“哼”了一声,扔掉手中之刀,盯着那个在地上呻吟的人,骂道:“你这信球,敢骂我七孙,若非今日年节,见血不吉,今日定让你知道,乃公的厉害。” 那个摔在地上的随从,哪里还敢言语。趴着伸手,捡起两颗,被摔掉的血沥门齿,“呜呜”得点头应了两声。 似乎是还算满意那人的表现,壮汉指着段孝言,趾高气昂地说道:“你,是不是还在想,如何弄死吾?” 段孝言见到,这壮汉如此生猛,怎敢再出恶言惹恼他,连忙摆手,直说不敢。 高宝德听说过段孝言,此人睚眦必报。 既然已经结怨,双方几乎,再无可以缓和的余地。 那个壮汉今日纵然可安然离开,也难保段孝言日后不会伺机报复。 他此番于坊间纵马行凶,也不知是急着去何处搞事。 段孝言富贵豪侈,尤好女色。因段韶之故,以别封霸城县侯授之,勋戚绪余,致位通显,至此便骄奢放逸,无所畏惮。 曾夜行,过其宾客宋孝王的家宿,唤坊民防援,不时应赴,遂拷杀之。 又与诸密游,为其夫觉,复恃官势,拷掠而殒。 段孝言其人若此,又怎会放过那位,如此欺他侮他的壮士。 高宝德一直观察着段孝言的神色,只见他眸中闪现的阴狠毒辣。 果然如此。 高宝德虽知段孝言如此行事,但她没有冒头出去的打算。 她只是在想,段韶即将回邺,段韶庶妹段昭仪c庶弟段孝言,一个在禁中,一个在坊间,如此高调行事。就真觉得段韶一归邺都,他们段氏便可以肆无忌惮? 这天下,虽说高宝德瞧不上,但还是高齐的天下。 轮不到段氏宛如挑梁小丑般,在旁乱舞。 比刚才街角处的胡旋女跳得还难看。 高宝德嗤笑。 段孝言张嘴,正想一问这个愠神叫甚名谁,却被他的铜铃大眼瞪了回去。 “你还不走,是想让我送你归西?” 壮士很直接,不愿与段孝言废话。 “走c走,我这就走!我这就走!” 段孝言连滚带爬,没有顾及已经瘫软路边的坐马,连忙有多远走多远。 两个随从也赶忙从地上爬起,匆匆跟上。 在旁围观许久的百姓庶民们,平日也没少受段孝言等人的摸搓,此时也纷纷鼓手叫好。 “各位父老,今日年节,还请不必围绕于我身侧。快快各自往他处欢乐也!” 壮士本不想被这么多庶民百姓环绕围看,纵使是称赞她。 他开始并没想打残段孝言,最初冲上前,只为了救段孝言马下的那个童子。 他自诩武功与速度都可以。 可万万没想到的是,那个行事不端的纵马之人,在被拉下马之后,却开始扭曲歪理。 他可不是个能忍的。 因受不得段孝言的恐吓与狐假虎威式的威胁,壮士直直望着他,面无表情,然后就出手了。 方才壮士在教训段孝言和他的两个随从之时,那个老媪死死地护着她的乖孙。 就在不远处看着,替壮士捏了一把汗。 此时老媪见壮士完胜,便紧紧牵着孙儿的小手,行至壮士身旁。 “恩公受我一拜!得亏有恩公,若不然,我祖孙必亡矣。” 老媪让孙儿也上前行礼,口喊恩公。 “嗐,刚才吾都说了,不必如此!”壮士连忙摆手,不受她这一礼。 “只盼你们日后行于坊间,万分机灵着些,不要再被邺城这些仗势欺人的权贵欺负了去。”壮士对老媪讲到。 老妇人连连点头。 恩公说得都对。 这次确实是老妇没有照看住孙儿,是她的疏忽大意,才险些将年节,过成孙儿的忌日。 呸呸呸。 老媪边想着自己最笨,边紧张兮兮地问壮士:“还未请教恩公名姓?” “他日,俺们家,定然将恩公供奉于厅堂之上,日日拜谢恩公活命大恩!” “这倒大可不必。”壮士摇摇头,对那老妇讲到。 见老媪仍然瞅着他看,仍然坚持。 壮士也是无奈,缓缓说道:“吾姓朱名厌,无字无号。老媪直接唤我朱厌就行。” “怎能直呼恩公姓名!”老媪连连摆手。 她嘴中琢磨半天, 似乎是在将朱厌这个名字记下来。 让朱厌觉得有些尴尬和好笑,不由得摸摸鼻。 “年节受惊,恐怕小郎君心中不定。” 朱厌看着不及自己大腿高的小童,转眼对老媪讲道。 “若是老媪今日没有琐事,不妨现在就早早带孙儿归家,调养下心神,好好休息一番。万万不要受此影响才好。” 小孩子确实容易被吓到,产生心魔。 “好好好,听恩公的。” 老媪由牵便抱,向朱厌缓缓又施了一礼,这才离去。 “朱厌?” 高宝德和宇文邕二人还立方才的拐角处,并没有走。 他二人心照不宣地看完这番乱象。 “这名字倒是不俗。” “确实有趣!” 二人并没有刻意压低谈话的声音,于是轻易地就被前面的朱厌听到。 朱厌回头。 一眼看见高宝德和宇文邕二人。 似是知道二人并无恶意,朱厌朝他们一拱手,便朝相反的方向离去。 被无视了。 高宝德无所谓地一耸肩,她倒是没想到,自己和宇文邕两个大活人面前,朱厌这人走得也忒快了。 本来宇文邕也想着与其结交一番,这下以来,不由得只能苦笑。 二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神中瞅到了无奈。 “又西四百里,曰小次之山,其上多白玉,其下多赤铜。有兽焉,其状如猿,而白首赤足,名曰朱厌,见则大兵。” 宇文邕闭眸,想到山海经里,有篇西山经,专门写有对凶兽朱厌的记载。 朱厌,是个凶兽。 它们的身形像猿猴,白头红脚,毛发洁净。 朱厌为凶兽,与凫篌一样,都是兵燹的征兆。 传说这种野兽一出现,天下就会发生大战争。 “凫篌朱厌,见则有兵。类异感同,理不虚行。惟之自然,厥数难明。此大争之世。”高宝德喃喃。 能起这等名姓之人,若非父祖乃无知浅薄之辈,便是这人果真有趣了。 第47章 掩鬓 宇文邕和高宝德相视一眼,皆眸中含笑。 不提惊马风波,不提凶兽朱厌,二人从建春门内坊,一直行至广阳门。 到了广阳门就没有再往外走,出光阳门就到邺郊了。 邺郊外是田间小路,通紫陌桥。 他们可都没想着上紫陌路。 白日紫陌路上景美,然此时已入夜,紫陌荒郊人去得少。 年节出邺,并不是太安全。 虽说邺中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但紫陌荒郊,夜晚少有人至,没有车马经过,便引起人们的怀疑。 后来,几乎没有人,入夜还前往郊外的。 不用出邺,邺城诸南坊,就足够高宝德二人看个遍的。 因年节民坊夜不闭户,街边有许多叫卖小贩,依次排开。 正旦年姐,大家欢聚坊间,有人进了阁子,有人信步街头,有人当街纵戏,有人饕餮饱食。 高宝德很喜欢,信步于拥有世俗气息的街坊小巷之间。只有感受着这市井风味,她才能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禁中生活压抑,有种冰冷的苦闷。而行在邺南城,高宝德尚且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与呼吸之声。 “郡公在长安过的年节,可是与在邺城不同?” 高宝德好奇,问宇文邕,长安与邺城,在过年节时的不同之处。 却说宇文邕还真得停下脚步,认真想了须臾。 然后又觉得,自己这一想法实在是幼稚,不由得自己笑自己。 “在长安,旧时我也很难感受到如今这般气氛。”宇文邕丝毫不在意地,同高宝德说起。 “为何?” “如你所见。” 宇文邕苦笑一句。 高宝德先是一愣,然后自己也能想明白过来,便有些不好意思。 首先,宇文邕并不是喜欢凑热闹之人。 更何况,宇文邕的身体,让他平日里,也很少出门。 今日宇文邕能负邀约,其实也得感谢祖珽。 是他近日以来,每日入禁中,问候宇文邕时,都会留有一些好物。 有直接对症下药他身体的药剂,有时是配置的颗颗药丸,有时又仅送一顿养胃健腑的药膳。 每日变着花样来,让宇文邕免于烦闷憋燥。 夸夸。 就算是连乏夸词,无语绪皆之中,也不愿意整一天闲着。 “那对于宝儿小娘子来说,往年的年节,与今日有何不同?” 高宝德先是摇头。 而后想道,以往的年节,可没有这般肆意快然过。 之前的年节,愉快是可以愉快的。 但是嘛 高宝德垂眉暗喜。 今年有宇文邕啊,是和她的阿邕待在一起。 高宝德想着,往年的自己,要么是在禁中,与阿耶阿娘一起览景,要么是在昭阳殿内,与众婢夜饮。 若是没有宇文邕,高宝德的年节,可不就是如此无趣的。 瞪眼瞧着宇文邕,似乎在问,郡公我们接下来去哪里。 宇文邕背手,他可不知道,高宝德在腹内转了九转的心思。 只觉得她的那双眼睛,是有灵性c会说话的。 “郎君c小娘子进来瞧瞧罢。” 一声叫唤打断了二人的细量。 二人抬眼,只见一侍者立于一家小商铺子前面。这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你家卖何物?” “一些小娘子喜欢把玩的物什。若是郎君和娘子瞧得上,不放进店一观。” 那侍者朝二人俯身道,眼睛却朝向高宝德。 也是个妙人。 高宝德见他如此,戏谑笑道,问宇文邕:“进去一瞧?” “善。” 高宝德刚抬脚,却见宇文邕率先跨步走进屋阁中。 “快跟上来!” 宇文邕倚靠在门口,回头对着还在愣神的高宝德说。 你走得倒是快,怎么瞧着是你比我,更加想进这屋殿? 高宝德心底搞不太懂,纳着闷,便与宇文邕一起,跟着门口立着的侍者进了屋。 屋内不大。 但修缮得也算是小巧精致。 “恭迎诸位。” “多谢老板。” “郎君娘子可自行挑选,若是有心仪 之物,小店只赚个本钱,不会多要二位银钱。” 宇文邕持掌而立,淡中含笑说道:“多谢店家,总不会亏待你。” “那吾先撤到一边,待二人挑选完,吾自会出来。” 店家老板并不打扰高宝德和宇文邕,让他们二人,自在店中挑选。 高宝德抬眼环视小店。 卖的是女娘子家,喜欢的小玩物。 宇文邕可没问高宝德喜欢什么,他自顾上前看来看去。 状似认真地挑选起,前面摆放的发簪。 “公子喜欢这些?” 高宝德吃味,幽幽地问道。 “小娘子何以想吾?” 把我想成什么样子的人了。 宇文邕听出高宝德话里奇怪,连忙转身摆手,笑道:“为你在挑。” 说着,宇文邕拾起摆放于案前的一支掩鬓簪。 累丝编成的花枝和花叶攒作朵云形,时称掩鬓。 掩鬓是倒插在鬓边用以押发,在发前,总是一边一支对称插戴。 “不知这唤何物,邕只觉宝小娘子戴之好看。” 宇文邕伸手,拿着那只掩鬓簪,在高宝德发间比量。 巧的是,高宝德今日梳的飞仙髻。 两侧结成高鬟,若将掩鬓插入,却是无比和谐。 据《炙毂子》记载:“汉武帝时,王母降,诸仙髻皆异人间,帝令宫中效之,号飞仙髻。” 齐宫妇人多爱堕马髻,唯独高宝德偏爱飞仙c随云。 “只说好话给我听,我可不应。” 高宝德眉目辗转,兴奋道:“公子快给我插上。” 说着,一边将头朝向宇文邕。 那角度,似是高宝德依偎在宇文邕怀中。 没见宇文邕插掩鬓,高宝德也不动。 宇文邕浑身一怔,他倒没想到,高宝德这般率性。 与他一点也不见外。 可又一想,自认识她起,何曾见过她见外了? “也好。”宇文邕浅笑。 然后抬手,轻轻地将两只掩鬓,插至高宝德前额发顶。 宇文邕拾起的这对掩鬓,有多层檐,下各出两重叠涩,每重叠涩,饰有浮雕团凤c折枝花卉c迦陵频迦鸟,更有祥云托月样式。 瞧着倒是新奇。 因大齐佛教僧侣盛行,祥云智商托菩萨,又或托塔c托天宫,这等样式在大齐,已被运用的如火纯青。 可偏偏诸女很少戴这掩鬓。 第48章 归禁中 这就显得高宝德与众不同了。 在邺城c长安甚至是南朝,贵女都不常梳飞仙髻。 戴掩鬓簪的,更是少之又少。 宇文邕一眼盯上这对掩鬓,与高宝德的飞仙髻般配。果然慧眼识珠。 在宇文邕给她插上掩鬓后,高宝德就如此浅笑着。 这让宇文邕,不觉想起汉魏之际曹植咏赞洛神之语。 “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 高宝德年纪还小,她的美,是美在那双灵动c有故事的眸子里。 见宇文邕一直愣愣地看着她,高宝德也没有多余言语。 她多想这一辈子,就这样过下去。 待二人前脚踏出小铺,见外头坊间的火光打得更足了些。 人流也多了起来。 “前方是何处?”高宝德疑惑。 她虽在邺都长大,跟宇文邕相比,在邺城的时间无疑是更久些。 可高宝德常年居禁中,并未来过广阳门这边的街坊。加之刚重生至此,因而对这有些陌生。 她正回忆南坊广阳门内是何地,这时宇文邕说道:“若没猜错,该是大庄严寺佛塔。” 说道这大庄严寺佛塔,高宝德挑眉。 她想起来了,这塔原先是高岳在邺城南坊建的宅第。 还在这座府邸的正厅后面,开了一条巷子。 被高归彦知道后,他将高岳状告到了高洋那里,说道:“清河王岳,按照禁中规制,于邺城南坊僭拟修筑了一条永巷,与禁中相比,只无修阙门耳。” 那还了得。 高归彦如此这般,凭借这座府邸,诬陷高岳有不臣之心。 加之前怨,高洋便将高岳赐死。 这就又是高齐皇室的恩怨了。 高宝德摇头嗤笑。 去岁,高岳被高洋赐鸩而死后,他的城南府邸,便被改为这大庄严寺佛塔。 现在就立在高宝德和宇文邕面前。 不管高归彦和高岳二人如何龌龊,高岳这府邸,确实有过于他清河王的身份。被高归彦借此诬陷,也无从辩驳。 高宝德见大庄严寺佛塔之上,人来人往,因是夜间,塔内点着火光。 整个佛寺c整座塔都泛着赤亮耀眼的光。 有如日中天之感。 可高宝德一向不喜欢这么刺眼的东西,她从这塔中感觉到了压迫与威势。 正如当今的大齐。 仿佛是年富力强,充满野性。 可偏偏现在夜已过半,虽说白日之喧嚣尚未到来,但见天上的明月,已经行至近归。 明月归,阳日至。很快,彩色的朝霞,就会裹挟阳日到来。 然后这佛寺,就会重归寂静。 于大齐而言,也将会是覆灭的沉寂。 其实细看这佛寺,它有城南双堂之称。即南有明堂c北有仰观堂,寺内宽敞,因此才能供这么多人行至此。 高宝德见寺内人流涌动,她有些不耐。 静静地看了眼宇文邕,但是并没有看出什么。 于是,她低声说道:“郡公,我们便不进去了罢。” 佛寺中只有僧侣而已,其实宇文邕比高宝德更加不耐。 这不过是,僧侣奉佛菩萨的古刹罗寺,宇文邕可一点都不相信这些。 “善。”宇文邕爽快同意。 二人兜兜转转,并不想回宫。 自小店出来,高宝德一直戴着宇文邕所挑的掩鬓,二人并行于坊间,感受着百姓庶民的年节欢乐。 正说笑,忽闻“哱哱哱”几声炸裂之音。 高宝德与宇文邕相视莞尔。 是爆竿。 也就是大齐的爆竹。 与后世不同,此时,世人皆以真竹着火爆之,故称之为爆竿。 每逢年节,不论世庶百姓都会在这时,于庭前爆竹,以避山臊恶鬼。 以硫磺c硝石c木炭按比配制的火药,现如今尚且不见。 此时人们都是把竹子,直接置于火里烧,竹子在火中会产生爆裂之声,以此驱赶野兽恶鬼。 果不其然,二人寻声望去,是孩童,围在一群簇火之外。 火中是燃烧得正烈的竹竿。 “邺都,人烟稠密,甲于天下,富家子购千竿 爆竹,付之一炬。” 高宝德见此景,颇有些感慨地说道。 “贫家虽是谋食维艰,索逋孔丞,亦必爆响数声,香焚一柱,除早年之琐琐,卜来岁之蒸蒸,此年习沿类然也。” 富家子玩弄爆竿,贫家子亦是以此为俗。 可见燃放爆竿,真是诸人年节之乐。 看过燃放爆竿,这个年节有静有闹。 随着午夜钟声响起,年节就此翻过一篇。 你方唱罢我登场,接下来,将会是光怪陆离的大齐天保七年。 因早就与李祖娥打过招呼,说是今夜归来。 但又怕超过了太多原先约定好的时辰,恐李祖娥担心来寻,高宝德便不舍地与宇文邕道别。 “早日回屋。”宇文邕浅笑,对高宝德说。 见她眼中含泪,宇文邕轻叹。 “何以作离别之态,徒生伤感。” 高宝强忍热泪,点头说道:“之后可能会有些省务要事,改日闲暇,宝儿再来寻郡公。” 因年后,高宝德要着手理清,与皇太后娄昭君那边的人事,便可能抽不出空与精力,来与宇文邕联络熟习,培养感情。 已经是天宝七年,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了。 虽说娄太后势强,高宝德不能妄动,拿她无法。 但依附于娄太后的那群臭蝇,高宝德还是想要动之一动的。 段氏,李昌仪。 “禁中宫事要紧。” 宇文邕轻轻摇头,表示无妨。 一步三回头,高宝德率先走。在宇文邕的注视下,她回到禁中。 因知宇文邕已经拐道,回自己的寝殿,高宝德又疲累至极,这次,便没有经由中侍中省尚药局,而是径直回到昭阳殿。 “殿下。” 一早就有宫人候在殿外等待高宝德回来。 见是她们公主,殿门外的宫人们纷纷向高宝德问礼,而后将其拥至殿中。 高宝德虽然身体上疲乏,但内心还是激动万分。 沐浴更衣后,高宝德上榻就寝。 连梦中,高宝德都还在想着,今日同宇文邕一起,在邺都南面诸坊的见闻。 不知道宇文邕如何想,反正于高宝德而言,她能把这一天,记忆很久了。 第49章 皇太子 待高宝德醒来,天已大亮。 婢好早醒,只伏于脚榻之上小憩,闻声急忙忙起身近前,掀帘探头。 得高宝德示意,婢好一边将腰枕团子,高置于高宝德身后,以令其可倚榻靠坐,一边说道:“殿下您醒了,奴婢这就去为您唤人,侍奉起身。” 高宝德口中发涩。 “倒盏热茶给我。” “诺。” 婢好虽觉得,晨起之时,喝浓茶是在作弄身体。 可还是按着高宝德吩咐,将早准备好的一盏浓茶置于案上。 “殿下晨起之际,还是少喝浓茶为妙。” 婢好先是将茶盏递于高宝德,而后又认真地叨叨着。 高宝德还没回过神,只是点点头。 然后,一口闷下茶汤。 茶汤中的盐糖,并未完全遮住汤汁自有的苦涩味道的。 浓茶顺着高宝德的口中,然后入腹,刺激着味蕾和神经。 然后,她方有些清醒。 梳洗了一翻,高宝德出了门。 昨日与宇文邕所言忙碌不假,今日高洋将在藏书阁。 昨日,高洋制诏,令阁臣校定群书,供皇太子。 也就是今日,外朝修习经儒的国子博士们,将亲至藏书阁,高洋与高殷也会一同,校订皇太子高殷接下来的习练书籍。 皇太子要学的,并非传统的儒士所要学习的经史子集。 这些年,高殷识文断字,颇通邦国法度与仪礼典章。接下来高殷需要学习的,通俗讲,是如何治国平天下。 高宝德虽昨日同宇文邕呆了半天,可她也让人留意着高洋下此制诏之事。 宫人给她梳妆时,她将昨日买的掩鬓,小心翼翼地放置妆奁之中。 “今儿,去中侍中省,让他们替我制些掩鬓。”高宝德说与宫人听。 “殿下想要何样式?” “让他们看着做罢。” “诺。” 她今日虽并不打算带那掩鬓,但也穿着颇为正式。 头戴芙蓉冠,以碧罗为之,插五色通草苏朵子,披浅紫藂罗衫,把云母小扇,靸蹲凤头履以侍从。 还缺个钗子。 宫人问高宝德:“殿下可要再上个珠钗?” 高宝德在宫人摆弄她头发时,仅闭目养神。听到她问,这才睁眼,看了眼铜鉴当中的美人。 “上那个三翅莺羽珠钗罢。”高宝德说。 魏晋而下,华錜钿钗花式愈繁,或伏成鸟兽花枝等,富贵辉耀,相与混杂,簪于发上。 最后又罩了个厚氅。 是她一贯喜爱的猩红色。 待收撮完毕,高宝德去了昭信宫。 高殷与高绍德,同在昭信宫等着她。 前日皇后李祖娥,不是还跟高宝德讲,今日二子高殷c高绍德并侍于昭信宫,只等她来,晚点一同用膳。 “问阿娘躬安,阿娘长乐未央。” “阿兄c阿弟!” 高宝德甫一进门,就朝殿中的三人喊道。 “起c起c起。”李祖娥嗔笑。 “宝儿。”高殷颔首,也是目中含笑。 然后高绍德也跟着喊她:“阿姊安。” “自上次祭祖,一直抽不来空。许久没看见宝儿了。” 高殷有些无奈。 他所住的东宫,远在北宫,距离昭信宫和昭阳殿都远不假。还加之年节,最近,高洋嘱咐他做的事情还甚多。一时确实无空能来见他们。 若说真的能抽出来闲暇时间,也是径直来昭信宫,拜见问候皇后李祖娥,可若说自己的胞妹,长乐公主高宝德。 年后,高殷确实还没见过。 想到此,高殷有些面红。 高宝德佯作嗔怪道:“如此,阿兄可要向我赔罪。便罚阿兄带我同去藏书阁。” 高洋原先想的是,召朝臣文学者及礼学官,于宫宴会,令以经义相质,亲自临听。 因有这想法,于是高洋决定,今日先去藏书阁看看诸文学者和礼学官的优劣。 然后再选太子傅。 高宝德能有什么坏心眼,她不过是想要会一会那些朝上诸公。 她不通兵要政事,能从经史大家口中吐露出来的,加上高宝德真的能听出来的,估计只是些大齐如何如何。 姑且看能不能替宇文邕打探下消息。 高洋一愣,他可没想到高宝德竟能提出此等要求。 于是笑话她,说道:“就这?” “此事太易,你不得想点有什么贵重之物,从我这里顺走,反而就只是要同去趟藏书阁?” 高殷奇怪。 搞不懂她高宝德脑中回路,便摇摇头笑着作罢。 “阿兄就说依不依我?” “那肯定得依你。” 高绍德和李祖娥在一旁笑出声。 李祖娥不去。兄妹三人,各自带着宫人,展眼间,乘舆车就来到了藏书阁。 拾级而上,直至二层。 “臣等拜见皇太子殿下c长乐长公主c太原王。” 见三人联袂而来,众人纷纷下拜。 “诸卿请起。” 高殷温润的声音说道,以手托扶。 诸位国子博士见自己教授许久的皇太子高殷少有识量,都暗自点头。 在天保初年,高洋任命了一些四门博士,以经史入授皇太子。 现在几年过去,高殷习得全礼,可见诸位博士心中甚是快慰。 今日之后,便不用他们再教授皇太子经史,反而会由高洋任命朝中的老大人,作为太子傅,教导高洋为君治国平天下之道。 天地君亲师,最后一日为师,为徒,高殷和诸位国子博士寒暄起来。 待明日,他们就不能如此这般松快地相与谈天,谈经论史。 明日后,高殷为君,他们为臣。 趁着高殷与诸国子博士交谈之际,高宝德自觉走远了些。 但是没下楼。 高宝德拐进藏书之架前,看着高峨耸立至屋顶的木架,喟叹不止。 “好多书!” 高绍德也跟着高宝德一同,离开了高殷那里。 “确实如此。”高宝德说道。 “这么多书籍,可是每日都要擦拭养护?”高宝德问。 问的是郭遵。 没错,方才高宝德想走远些,原先是想到窗牗边看看风景,望满天银装素裹。 可也正是此时,瞥见立在高架旁的郭遵,高宝德这才转了个弯,行至架前。 郭遵起先看高宝德朝他而来,只含笑不语。 这时见高宝德与他攀谈,于是便行礼道:“见过长乐长公主c太原王。” 第50章 愠神 “本没想到,今日能在此偶会郭吏。” 高宝德笑着唤郭遵平身。 “这些书册名籍,不是所有的皆需要每日拂拭。”郭遵起身后,缓缓地说与高宝德听。 “只有贵重珍藏的书籍册录,才需要日日擦拭其上灰尘,永葆洁净。” 一般搁置于此的寻常书册则不用。 像是前朝孤品《皇诰》诸如此类,则需时时擦拭。 “郭吏如此勤拂拭,何处能惹尘埃?”高宝德暗赞郭遵。 两次见郭遵,他都是在架几案这边擦拭书籍。 郭遵眸色一沉,他摇头苦笑不语。 自己只是阁中小吏,不擦拭书帛,还能做什么? 似是觉得高宝德是一尊愠神,郭遵向高宝德告罪:“遵今日得擦拭完这片书籍,不能陪奉殿下。遵先行告退。” 太原王高绍德见郭遵如此,似乎感受到了轻视。 “我姊赏脸与你交谈,你竟欲逃之夭夭,溜之大吉?” 太原王很不客气。 倒是高宝德一听,瞬间无语,哭笑不得。 笑死,你阿姊这般可怕? 还需躲藏? 太原王此语,将郭遵和自己的颜面都践踏了。高宝德不见郭遵有反应,他心理承受能力似乎极强。 高宝德也不强人所难,既然郭遵想要与自己保持距离,那便如此罢。 随即摆摆手,示意郭遵可以自行离开,不必关顾自己和太原王二人。 “阿姊如何能这般轻易饶了这小吏?” 太原王高绍德撅嘴,对高宝德的处事很不满意。 其实,高宝德也搞不太明白,为何郭遵见了自己就躲。 难道说,是上次与郭遵玩笑开大了,让他觉得自己有恶意? 高宝德深思。 这不应该。 高洋御驾至此,打断了高宝德心中的想法。 她与太原王一同上前,混至皇太子身后,给高洋行礼。 在高洋至此前,阁内方装饰一番,将案席c垫团通通摆好,以待高洋幸驾。 “都起来罢。” 高洋边走进来,边摆手。 行云流水般自觉落座上首,然后说道:“都坐罢。” “谢陛下。” “今日本是考教皇太子殷,为他选配太子傅。并无事柄宣之于阁,诸卿不必多礼,亦不必紧张。”高洋补充说道。 “倒是你太子殷,要紧张些。” 高洋看了眼坐在下首的高殷,指着他,玩笑言。 “谨遵陛下之言。” “儿遵父命。” “长乐和太原王竟也来了。” 高洋挑眉,扫视阁中,这才看见高宝德和高绍德二姐弟也同坐案上。 二人颔首起身,又额外给高洋见了一礼。 “行了行了。”高洋心情不错, 他今日宣国子博士和太子至此,是想看下高殷的经史功课,再给他选个太子傅。 大争之世,大齐的皇太子,未来的天子,可不能只修习经史,还需懂权术谋略和君王之道。 除了他自己在教导高殷之外,高洋还想给高殷找个太子傅。 专门教这些。 阁中静悄悄的,都等着高洋开口。 高洋也知,几息间,他说道:“太子殿下聪慧夙成,宽厚仁智。” “朕听闻,太子在坊间雅有令名,厚待百姓。不知此事为真为假?”高洋问。 国子博士邢峙入前,朝高洋拜礼,而后沉声说道:“太子殿下于庙堂之上,为庶请命,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高洋不做声。 邢峙继续道:“殿下温裕开朗,有人君之度,贯综经业,省览时政,懂民之情。” 高洋摇头:“不够c不够。” “朕问的是,太子在坊间做过何事?”高洋连环发问。 邢峙皱眉,拱手道:“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太子殿下应坐于内,分派使者,巡察四方,问民疾苦,以听民声。” 高洋打断他,然后说道:“也就是说,太子之位已坐数年,子殷未曾去到过坊间,与百姓同处一分。” “只博涉群书,观览时政无用。” 高洋于朝政,还是如此咄咄逼人。 他看了眼高殷,又瞥了眼,在坐的高宝德和高绍德,说道:“ 开年拟定时分,太子殷与太原王,并长乐公主一同,至到长乐郡中,看看隶下庶民。” 高宝德没有错过高洋的一瞥,她也回敬他一瞥。 她似乎从高洋的眼神中,看到了讨好意味? 国子博士邢峙年纪很大,他久立阁前,腿脚似乎有些不便。 高宝德看见了他手上的颤抖。 高洋也见到了,摆摆手示意邢峙下去坐。 “邢卿上了年纪,朕本身其实也没打算再启用邢卿,给太子殷讲学。” 高洋摇头。 “朝臣中的文学士和礼学官,朕原也有按序挑选,可就是觉得,他们都不如邢卿得用。” 高洋一开始诏令李宝鼎做国子博士,给皇太子讲学。 但去岁李宝鼎去世,朝中的文学士和礼学官,都只是挂名,若是选做太子傅,高洋都看不上。 于是高洋千挑万选,只得再诏国子博士邢峙,作高殷的侍讲。 邢峙年纪已大,早生退意。 如今高洋就决定给高殷换个太子傅。 “臣峙多谢陛下厚爱。”邢峙听闻高洋的话,又颤颤抖抖地想要起身答谢。 “邢卿不必多礼,快坐下罢。” “今日朕来,想为太子殷另择一傅,朝中之人,想请邢卿加以推荐,还望邢卿莫要吝惜人才。” 本着用人用到尽的原则,邢峙将退,高洋便问他继之者谁。 先时,晋平公问于祁黄羊,祁黄羊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嫌,可谓公矣。高洋知邢峙性情,就好似那祁黄羊。 如今邢峙荐才,不论是亲是疏,是恩是仇,邢峙若是认为合适,就都会举荐。 高洋也都会照收不误。 邢峙沉眉不语,似在思索。 他今日前来之前,本是想对高洋言说一下太子的修习情况,顺便加以退离此职。没想到的是,高洋这般直接,问他继之者谁。 本来还以为高洋会在私下,召他问话。 此刻,于藏书阁中,内外的文学士和礼学官都在此,高洋竟然就直接开口问他了。 邢峙虽说不惧他人,他内外举荐也会如祁黄羊般公允。 可因意料不到,高洋突如其来的问询,邢峙内无腹稿,一时无言。 第51章 荐才 邢峙虽然不知举荐何人,可他总不能一直晾着高洋。 阁中很静,便是女子的线针掉于地,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邢峙很尴尬。 他硬着头皮,正准备直面高洋。 直言,自己还未找到合适的人选。 只听高宝德先他一步,笑言道:“父皇何以为难邢公。” 高宝德没有起身,就在案前微微朝高洋福了一礼。 眨眨眼,高宝德见高洋,一脸等她说话,看她表演的神情。 “邢公方正纯厚,有儒者之风。父皇明知邢公上了年纪,却不懂得亲让老者。” 礼记有言:“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九十者,天子欲问焉,则就其室。” “父皇还说重儒兴学,长乐可没瞧见。” 高宝德有理有据,她知高洋对她宽容,便纵容这份容忍,给邢峙解围。 “哦?”高洋气笑,“你倒是讲讲,朕该如何亲让邢士峻。” “邢公年高长者,父皇当存问高年。既是请邢公举荐贤才,就应三番亲自前往邢公府上。而非在此垂言相问。” 高宝德朝高洋挤眉弄眼。 因着先前,让太原王高绍德挡住自己,诸位臣工看不见高宝德,究竟是何神情。 也就是高洋能看见。他早知高宝德出言,不过是帮邢峙解围。 她高宝德可没有什么好心眼。 高洋原也没打算以此为难邢峙,虽然说,他也没有想到,有谁可以代替邢峙做太子傅。 待邢峙致仕后,皇太子高殷的修习便一时无以为继。 其他侍学官能力着实一般。高洋抚须,暗自腹诽。 眼神瞥见高宝德和太原王二姐弟,又瞅了瞅下首坐着的太子殷。 高洋想,年后还是早日让他们动身,前往长乐郡里。 趁着这些时候,让邢峙赶紧举荐贤能,以交付自己的职务。 “那边听长乐公主的,朕他日再亲至邢士峻府上。这几日还请邢士峻好好休息。” 高洋一语双关,饱含深意地对邢峙说道。 “诺。臣峙定然好好休息,尽快为陛下找寻合适人选。” 邢峙自然能听出来高洋何意。 他恭敬地朝高洋拜倒,心下舒服极了。 高洋的意思是,他现在就能滚了。 邢峙年复一年,终于可以致仕休息。 于是乎,他宣露布讫,蹈舞者三。而后,在诸臣眼中,他于朝堂之上,已然无用。 蹈舞毕,邢峙连忙朝高洋告辞。 离开此屋前后,邢峙果不其然,端详了一眼高宝德。 他朝高宝德无声一礼。 似乎在说:“多谢长乐公主替臣解围。” 高宝德颔首,然后就见邢峙似个寻常老者般,颤颤悠悠地离开此阁。 待邢峙离去,高洋也失了与诸文学官谈话的兴趣。 他可没有这闲情雅致。 因而高洋在邢峙离开不久后,稍做了一会儿,歪了话题,问了问兄妹三人身体。 又与他们一同在藏书阁之上转了转,随后才乘御撵回到太极殿。 高殷随高洋一同,去了太极殿。 如今高殷已无太子傅。高洋方才想了想,就决定把他带去太极殿,在旁学习体悟为君之道。 高洋带走了高殷一个人,又走散了一群朝官,只剩下高宝德和太原王等人。 “阿姊现在不回去?”太原王无事可做,问高宝德。 高宝德正忙着找书,她听到太原王的声音后,就缓缓说道:“阿绍你先回去罢。我有侍婢在外候着,届时我与她们,一同回昭阳殿。” “稍晚些再回,你便不用担心我了。” 高宝德见太原王佯作一脸的年少老成,深沉模样,只觉得好笑。 其实,太原王高绍德并不太能坐得住,尤其是在书籍繁多的地方待着。 在藏书阁里待久了,他感觉浑身都不太对劲。 小小年纪,不能恐惧书册。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高宝德与太原王是李祖娥的双生子,同龄。 她有三世加持,太原王却仍只是一个冲龄童子。 年纪还小,不必太过为难他。 高宝德将太原王送出藏书阁,自己又径直回 到阁中,在窗边坐下。 其实高宝德也没有什么要紧事,她只是上前随意抓了本书籍,在此翻看。 看着太原王和诸臣一个个先后离阁,高宝德放松了身形。 瘫在席子上,没个正形。 端坐很累的。 高宝德一人在阁,忽然听见布袜摩擦之声。 有人朝高宝德这边走过来。 高宝德并不抬头,说道:“郭吏方才避我如愠神,如今怎么趋之若鹜,向我靠近?” 果然是郭遵。 方才郭遵在架几案前,拜过长乐公主与太原王二人,但却草草离开。 如今待阁上无人,郭遵又主动靠近高宝德,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奇怪。 因而高宝德调笑他前倨后恭。 郭遵无奈摇摇头,不在意。 他对高宝德言道:“方才明知殿下将与陛下同会,遵区区小吏,若牵制公主,岂非不对。” 高宝德也只是玩笑,她见郭遵经由她身旁的架几案,才作罢。 待高宝德看完手中书简,将之卷起,放回架上,正准备起身回殿。 这时,再看架旁,已无郭遵身影。 高宝德抬眉。 这是走了? 她敛裙施施然下楼。 走至阁门前,却突然听到喧哗之声。 不由得皱眉。 何人在吵闹? “郭遵,你区区藏书阁吏奴卑婢,竟敢在此挡我之道?” 一凶狠刚烈男声,从阁门外,传至高宝德耳中。 原高宝德并不想管,只听郭遵之名,这才停下脚步。 郭遵确是藏书阁官吏,他出身贱微。 在早些年,高洋还未践祚之时,郭遵只是郡中一个国长侍,典知家务。 现在虽说在藏书阁为吏,也是位卑言轻。 可是藏书阁列在禁中,何人敢于此放言?这不仅是以言语侮辱郭遵,更是不把高氏皇族,放于眼中。 高宝德蹙眉,向前看去。 貌如一个诸贵,此时正手指着郭遵,举止粗鄙,辄呼姓字,语言布置,极为轻率。 他直呼郭遵姓名,竟然半分恭顺之意也没有。 不喊官职或字号,反而直呼其姓名,除了仇怨,便是奴仆。 第52章 教训 郭遵既然是藏书阁吏,那便为高氏之隶属。 怎么也轮不到某权贵如此对待罢。 高宝德随意看了两眼,并不认识那个权贵是何人。 拉过阁中侍立一旁的小吏,高宝德问道:“此乃何人?” 小吏见是高宝德,支支吾吾,期期艾艾回答道:“是青州刺史韩公裔之子,韩长鸾。” 韩裔的儿子,韩凤。 因为家世出身的关系,韩凤年前得以进禁中当武官。现在宫中任职于禁军之中,也姑且能算作权幸之臣。 高宝德缓步走出阁外,径直往二人那边去。 “今日不知,韩长鸾也至此。”高宝德端庄笑言。 打断了二人刚才的交谈。 韩凤和郭遵年纪相仿,都不算大,作青年模样。在高宝德面前,二人并无一人敢托大。 于是听二人拜道:“拜见长乐长公主。” 高宝德伸颈,一脸奇怪地看着韩凤,说道:“青州刺史韩公,本宫也曾于宫中宴席之上见过。” “韩公自祉潜鸟鼻,灵发虎眉。” 又一直看着韩凤,摇摇头:“怎么会生你如此丑鄙之人。” 高宝德仗着年纪小,她的口出之言,仍让韩凤大惊失色,错愕一顿。 因郭遵早就见识过高宝德的这张利嘴,他虽也惊奇,但未曾失态。 韩凤给高宝德一种,富家子的傲慢之态,这让她很是玩味。 打压富家子的自以为是,让他知道人外有人,这十分有趣。 但其实,高宝德心里玩弄韩凤。 并非她玩乐之心顿起,而是韩凤其人,让她厌恶至极。 当然不是刚才他的嚣张跋扈,而是前世韩凤的宠私为害,伤贤害政。 韩凤虽为王臣,却行乖张忤逆之事。 高宝德见二人还持行礼姿态,连忙说道:“快起身罢,长鸾以我藏书阁官吏为奴婢,就是当禁中为己家,本宫区区禁中你家小女郎,可不敢受你们韩氏之礼。” 任谁都能听得出,高宝德口中的嘲讽之意。 听及高宝德所言,韩凤才能断定,方才对郭遵所言,都被长乐公主听了个全。 韩凤皱眉。 他本身入直禁军之中,虽乘登天之梯,可热闹了扶梯之人,这岂不是自寻死路? 于是韩凤垂眼,暗自权衡利弊。 然后顿首于地,对高宝德说道:“臣不敢。臣死罪。” 惺惺作态。 他父亲韩裔,是青州刺史。 他祖韩贤,大齐开国之将,病逝后追赠侍中c大将军c尚书令c司空公c定州刺史。 韩凤觉得,他们韩氏三代,都侍奉大齐,可谓是大齐的从龙之臣。 高宝德不过是长乐公主,大齐的女郎之身,岂能撼动齐国栋梁。 他不认为,高宝德只一公主,敢与他们韩氏叫板。 刚才高宝德的嘲讽,不过是小小女郎不知事,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礼。 韩凤看着高宝德如初卉般的花容面貌,想,等他替天子教训她一番,日后长乐公主必然乖巧,不敢对他如此作态。 说不定高洋为赔罪,示之以亲近,还会将长乐公主下降他家。 韩凤有些期待了。 高宝德自然不懂韩凤所思所想,她见韩凤不合时宜的笑容,心里更添反感。 这人怕不是失心疯不成? 韩凤入邺不久,他只知长乐公主是高洋之女,并不懂得她在邺宫意味着什么。 自然也不知道高宝德作为高洋唯一的嫡长公主,在他心中的分量。 “长鸾即为禁中之武官,为何不侍奉陛前,还呆在此处?” 高宝德不耐与他打交道了。 韩凤深深地看了眼高宝德,对她声色俱厉地言道:“本侍奉陛前,同来藏书阁,不料郭遵此子,目无天子,擅自出入。” “还挡住了你什么去路?”高宝德问。 她刚才自阁门前,明明听到的是,韩凤说郭遵挡住自己的去路。 展眼间,从韩凤口中,不敬天子之罪,就加之于郭遵身上。 不待韩凤张口,久久无声的郭遵,这时冷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有辞千言,岂乃欲加?”韩凤反驳。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郭遵怒极反笑。 “毛贼安敢骂我?” 韩凤尚且知书,他听郭遵口诵诗三百篇中的《鄘风·相鼠》,不就是在骂他? 闻郭遵的痛呵之词,韩凤几于裂眦。 “你硕鼠不如,吾又没有半分言错。”现在郭遵恢复了常态,他只淡淡地对韩凤说着。 郭遵自然还是不屑韩凤,能见的嘲讽,然郭遵仪态已至平和,不像韩凤那般暴怒无仪。 欲得他人之惧,先有慑人之能。 欲得他人之敬,先有服人之德。 韩凤仪仗权势无礼,岂会受郭遵敬奉。 郭遵本身也是个不惧权贵的刚烈性子,他能容忍韩凤在他头上作泼,才奇了怪了。 高宝德静静地听了一阵子,他们二人的对骂。 大概明白过来事情原委。 方才高洋未离席之时,郭遵肆意做自己之事,被韩凤看在眼中。 韩凤虽为汉人,却日渐已被鲜卑化,对于汉人歧视非常。 他瞥见郭遵,行事有汉儒之风,就十分不喜。 他贵为韩氏之子,还没有对谁谦卑守礼。 才至邺宫,便觉自己身份稀贵,不屑小吏。 所以这就是,他胆敢轻视高宝德的原因? 果然在各郡呆久了,就容易生鼠目寸光。 “尔轻我则罢,竟敢于长乐主面前,大放厥词。”郭遵声色平平地对韩凤说道。 他已无甚多余的表情给韩凤。 在郭遵眼中,韩凤已与将死之人无异。 “欺我无碍,天子雷霆,只你需受。”郭遵继续讲道,刺激着韩凤的神经。 韩凤呵叱:“郭遵不过是犬汉人子,吾难以忍之,必须杀之方能解恨!” 高宝德没有理会韩凤的此番说辞,她摇摇头,想要远离二人争论之地。 若知对方是韩凤,方才高宝德就不应该凑上前来。 现在看了热闹,自己也成了热闹中的人物。 韩凤怒极。 他抬眼,上下打量了郭遵几眼,只见郭遵仍抄手伫立于此。 于是,韩凤以掩耳不及之势,转身抬臂,似要动粗。 第53章 逐妇 韩凤动手,这确实是高宝德和郭遵都没有想到的。 韩长鸾年轻气盛,血气上涌,原先真欲动手给郭遵以教训。 却瞥见郭遵不屑冷漠的眼神。 一激灵。 回过神来,拳在郭遵面门前堪堪止住。 他不能如此不计后果。 这是邺城宫,在长乐公主面前,应有的尊卑还是要守的。 他冷哼一句,将手改作揖礼状,对长乐公主略施一礼告退,而后掣手而去。 “韩长鸾其人,颇有膂力,擅长骑射。得亏他能心中有忌,及时收手,否则若郭吏受其一拳,之后恐要卧床。” 在韩凤走远后,高宝德对郭遵说道。 她见郭遵仍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便摇摇头也离开了。 高宝德姿容清雅,体态纤妍。 她就算是走着离开藏书阁,也如仙子下凡踏青一般。 “李昌仪任职于何司?” 高宝德离开藏书阁,去了皇后李祖娥的昭信宫中。 之前高宝德并不关心宫内俗务。 如今,见她这般询问李昌仪之事,李祖娥浅笑。 “怎么突然这般关心她?” 李昌仪是李祖娥同族的姑姑,虽说关系是远了些,但李祖娥在禁中,一向照顾她。 高宝德知道,自己说了李祖娥也不会相信,李昌仪其人卑鄙。 她贯会在李祖娥面前,扮演一个谦卑柔弱的可怜妇人。 博得李祖娥的欢心和照顾。 高宝德眉如远黛,眸如晨星,她紧靠着李祖娥一边坐,伸手去拉她的袖子。 唇似瓣,肤如雪。 张口道:“阿娘就说嘛。” 见李祖娥不以为意,高宝德又说道:“阿娘能不能,让李昌仪回赵郡平棘老家。” 高宝德可不想,再看见李昌仪。 上辈子,李昌仪正是从皇后这里,顺走了高殷即将要调。秘密地报告了太皇太后娄昭君。正是如此。 李祖娥先是想了想,然后对她说道:“昌仪一直都在尚宫局侍奉。” “难道李昌仪不曾调去宣训宫,侍奉皇太后?”高宝德问道。 李祖娥果断摇头否定:“不曾。” “既然与我同族,为何还要去侍奉皇太后?” 李祖娥不太确定地问高宝德。 这么一说,她自己先愣了一下。 自高洋践祚以来,李昌仪频频与她示好,她知,这大概应是身份的原因。 李昌仪二嫁之身,最后是高澄之妾。 高澄被杀后,高洋代魏。 李昌仪的身份,自然也就没有李祖娥的尊贵。 虽知李昌仪的小心思,但只因她确实与自己是为姑侄,皇后李祖娥在宫中,也顺水推舟照顾着她。 之前是李祖娥没往这方面去想。 如今听高宝德这么一问,李祖娥恍惚不定。 因为在禁中,有皇后的照顾,李昌仪其实自由极了。她想入直何局何司,便都可以,随时可以走马上任。 就是想在宫中不做任何事,受宫人奉养,其实也行得通。 但她既然是自己同族的姑姑,应该也知道帝后与皇太后,关系已然是剑拔弩张。 仅靠一墙一殿之隔,分离水火以作维持。 “或许李昌仪并不知此?” 李祖娥不太确定。 她贵为皇后,自己一点也不傻。 但是李祖娥不能肯定的是,李昌仪是不是不太聪明。 只有不聪明之辈,才能在傍上皇后的同时,又去招惹娄太后。 然而,高宝德一锤入土:“李昌仪艳丽聪慧,兼善书记,工于骑乘。” “她聪颖知事,焉能不知,阿娘与皇太后的关系?” 李昌仪聪慧,李祖娥不能否认。 聪慧之人,岂能脚踏两船? 既然如此,那李昌仪投娄太后一事,已成定势。 皇后李祖娥气息有些不顺。 “你说与我作甚?”李祖娥怨怼地看着高宝德。 高宝德将李昌仪暗投娄氏之事说透。 还把年前,她与宇文邕共同看见的李祖娥于禁中苟且之事,说与李祖娥听清。 李祖娥原先脑海中还有一分考量,想替自己李氏,增添一点人 气。 说是暗投,其实也是明暗相交。 被人舍弃的感觉并不好,脾气好如李祖娥,仍然是有些悲愤。 高宝德见此,趁热打铁又重复言道:“阿娘不如,寻了缘由,让李昌仪回赵郡平棘老家罢。” 她本来就是这意思。 不过按着这里面的操作,可救大力。 方才,兜兜转转说与李祖娥听了那么多,只不过是想让她更能接受一些。 高宝德也不催她,只坐在自己的席子上,把玩席子上的穗子流苏。 久久后。 李祖娥说道:“也该如此。” 不过后面寻错由c指派人手之事,倒是不用高宝德操心。 皇后永远是皇后,她既已上心,那便能把事情处理得好。 “只是阿娘速度要快。” 之后,若是让娄太后听闻李昌仪被挟持威迫,乃至罢官回家。 她定然不会善罢甘休,坐失臣属。 照着娄昭君雷厉风行的性子,她必然会有一番“回敬”之事。 所以,必须得在娄太后反应过来之前,把李昌仪驱逐回河北老家。 只有如此,才能避免娄太后倒打一耙,上前摘桃子。 更能从源头避免 螳螂本在好好地捕蝉,可谁知这可恶的黄雀,上前把螳螂与蝉,一网打尽,是真的会令人烦闷的。 二人心照不宣。 “我省得。” 李祖娥点点头,回答高宝德所言。 “今日在藏书阁,可有看见什么风物人情?” 李祖娥甫一吩咐完,展眼间,便对高宝德聊起了今日之事。 问她今日有何得获。 她今日也没做什么,就是堪堪看过自己的幼稚与憨态。 “在藏书阁,差点与人打上一架。” 高宝德本来并没打算,向皇后李祖娥隐瞒。 于是径直把她方才观战的名场面,说给李祖娥听。 她在禁中,感觉像是,有如众星捧月。 可偏偏有不长眼的。 高宝德指的是韩凤。 韩凤指桑骂槐,可谓是真骂人。 李祖娥轻叹一声。 “你倒是好奇心总是作祟,终究有一天你会吃尽人间苦楚。” 李祖娥道喃喃:“你的身份,韩凤焉敢欺你?” “有阿娘挡在前面,我确实可称不害怕。”高宝德戏称。 第54章 别都晋阳 有李祖娥保驾护航,这些魑魅魍魉,通通退散。 皇后李祖娥不需高宝德手把手教,她迅速出手,寻了错由,将李昌仪送回了赵郡。 李昌仪虽为女官,但终究与李祖娥同乡。 处于各种考虑,皇后将她送回赵郡的同时,还赏赐了不少物什。 此中,除了一些银两,高宝德瞧见,还有大纹绫和连珠孔雀罗等百余疋。 有些好东西。 娄太后原先也没指望李昌仪来投,能给她带来些什么利处。 她一直也没把李昌仪看在眼里。 李昌仪刚来示诚之时,娄太后就有惹上骚之感。 只当李昌仪是一个落魄二嫁的妇妾,既非皇后嫡亲,又非皇后信属。 听闻皇后将李昌仪送回赵郡,娄太后只是嗤笑咂舌。 “不过一个老妇奴婢,何需如此大费周章。” 娄太后不仅不在意李昌仪的处境,还嘲笑一番皇后的小心翼翼。 年节闲暇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 待高宝德回过神来,就收到高洋的制诏。 即刻长乐郡。 其实在这几日,高洋也左右提醒过他们,告知离开邺城,前往长乐郡,就这几日。 高洋正式下制这一日,也是高宝德动身之时。 她今日着一身水红色襦裙,裙摆上绣着织金小鲤鱼。 行动间,像是有一小群锦鲤,在裙摆之上游曳。 头上梳着环形髻鬟,用一对掩鬓。 细看她的眉毛,依旧是细弯而微挑,眼睛促狭而灵动。 最摄人心魂的是她的这双眸子,眉目中流转的那一丝说不清c道不明的气息,让人沉迷。 铎吟轻吹发,幡摇薄雾霏。 像高山上的朝坛雾卷,曙岭烟沉,远看飘渺,近看虚无。 只于你指间,留有一丝湿气,让人感到肤腠生寒栗。 “宝儿!” 听到叫唤,高宝德步子倏忽止住。 转身露出一抹憨笑,也同样出声唤他们。 “阿兄,阿弟。” 皇太子高殷和太原王高绍德,自太极殿联袂而来。 二人刚刚拜别过高洋,高宝德也是刚从昭信宫拜别过李祖娥而来。 三人会于此,准备出发。 太原王见自己亲姊艳若芍药的面庞,眼神放光,喜滋滋地抚掌说道:“阿姊今日美极了!” 高宝德轻敲他额头:“我何日不美?” 只不过今日出行,她穿着倜傥了些。 与平日美艳端庄不同,今日她艳丽中带有些英姿飒爽的味道。 “吉时已到,出发了!出发了!” 高宝德见车舆已至,唤着兄弟二人,共同登车。 天子和皇后虽然此番并不一同前去,可皇太子并一王公主出行,仪仗仍然宏大。 “看这架势,我们后日,方能至信都。” 信都是长乐郡的治所。 自北魏时起,全国分为冀州等诸州。 冀州辖长乐c武邑c渤海三郡。 而冀州三郡中,长乐郡最为富庶。高宝德的汤沐邑,可以说是半个冀州。 因而信都,既是长乐郡的治所,也同样是冀州的州治所在。 “车马劳累,这两日,在车上好好歇息。” “等到了信都,我在陪你们优游。” “善!”高宝德笑吟吟。 “是时见!” 三人一同,分别登上了为他们各自准备的马车。 虽车马极大,三人同乘一辆,也绰绰有余。 但终究身份c男女有别。 皇太子一辆。 长乐公主一辆。 太原王一辆。 各自坐着,也舒服自在。 高宝德刚登舆车,就瘫在舆车中的软榻之上。 “路途遥远,你们也寻个地方歇息歇息。”高宝德闭眸,跟车前侍奉的婢姚c婢好说道。 她出行,把她们都带了出来。 “诺。” 大齐国都邺城,是自取代前魏的时候,重新设立。 原魏国都洛阳,在邺城以南。 但因当年高洋之父高欢,与东魏对峙,取而代之后,洛阳前魏元氏宗族势力顽 固,高齐就顺势迁都邺城。 邺城在河北,是高齐经营许久的基本盘。 高宝德闭目养神。 长乐郡经营得好,也未尝不是一条退路。 三年后,高洋山陵崩,他们母子总归不能坐以待毙,沦为娄太后手底玩物。 高洋本是娄太后二子,可却并不受其喜爱。 若说皇后李祖娥和她的子女,就可以说是厌恶了。 在高澄未亡之时,娄昭君偏爱的是,长子高澄。 在高澄被刺之后,娄昭君偏爱的是,她的两王。 高宝德前世,只来过长乐郡一次。 但并非是此次。 而是几年后,及笄下降给太傅尉粲的儿子,所谓的表兄尉世辨。 现在想起前世的驸马,高宝德内心其实平平。 高宝德在出生后的第二年,魏武定八年五月,高洋就取代了东魏,建立大齐。 她在晋阳生,可是自有记忆以来,就居住在邺城宫禁内。 行路中的时辰,不好判断。 高宝德掀帘,看着路边缓缓后移的景色。 虽然现在仍是深冬,草木枯绝,风习冷栗,本不是那么好的天气,但高宝德还是有一些兴奋。 就像是挣脱了囚笼的鸟儿。 “到哪里了?” 高宝德见婢姚闭目似睡的模样,小声问一旁的婢好。 婢好朝外看了看,她琢磨片刻,对高宝德说:“快至晋阳了。” 晋阳是大齐的别都。 若说邺城是国都,那晋阳的地位,与邺城不分秋毫。 高欢经营邺城许久不假。 可高欢是在晋阳起家,他在此设立霸府,担任大丞相,都督内外中外诸军事c录尚书事c大行台,渤海王。 晋阳是龙起之地。 高宝德大父,高洋之父,高欢自己的班底则是在晋阳。 魏廷都洛,后来他将魏帝放到邺城。 邺城与晋阳,就形成了大齐现在的两都并存。 邺城是国都,晋阳则是别都。 高殷是为皇太子,日后必然是要在晋阳,即皇帝位。 前世,高洋也是在晋阳驾崩。 可以说皇太子每次出行,经过晋阳就准没错。 因而这次,高洋说是让太子和太原王,陪高宝德一起去长乐郡,可实际上太子还得去晋阳走一遭。 这是为,政事正确。 “自小就生活在邺城禁中,脑海中,确实没有晋阳的模样。”高宝德摇头浅笑。 第55章 二荤铺 “吁” 在马车上晃晃荡荡了一日,终于听到车使勒马停车之音。 重新听到大城的人马车喧之声,亲切极了。 说实话,高宝德对晋阳城也很好奇。 随着车使停稳舆车,婢好率先跳下车去。从车下掏出一个绣花马扎放于地上,掀帘手托高宝德。 高宝德也不扭捏,作势借其力一并跳下车。 最后才是婢姚,她见高宝德已然安稳落地,自己这才稳稳地一步到地。 在高宝德下车这段时间,太子和太原王二人也已经各自下车。 因高宝德车舆在中间,太子和太原王不约而同地,默契行至高宝德这里。 “路上可还好?” “身子受得住?” 高殷是皇兄,此时正关切地问二人。高殷眼盯着高宝德,她知道主要是问询自己。 “那只能白让阿兄担心了,宝儿无碍。” 太原王自然也是摇摇头。 高宝德不晕车,对于在车上同车行驶,倒也没有什么太大的眩晕反应。 只是摇摇晃晃的,想让人酣睡。 抬头望着所处的晋阳城,巍峨耸立,人烟匆匆。 高宝德突然有了走马观花的兴致。 此时还未进城,车使御者将一行人的舆驾,停在城门口不远处。 要不然,高宝德怎能看见这巍峨耸立的城楼与城墙。 晋阳城外,空阔无比,可是细看城门处,那的人熙熙攘攘,与他们三人此时所站的地方明显不同。 明显能见,今日入城之人很多。 “你二人先去排队入城,不必惊扰百姓。” 高殷对身旁的随从说道。 随从一应道诺。 带着一些人,驾着车,先去替高殷兄弟妹三人排队。 若说城门前人多,能显现出晋阳城人多繁华。然此刻高宝德放眼城旁,有不少酒家棚铺,一字排开,在晋阳城外不远处。 太原王好奇。 “阿兄c阿姊,城外那些铺子,卖的是何物?” 太原王高绍德伸手,手指那群列开的棚铺,问高殷与高宝德二人。 在他们这个方向,朝棚铺那边看过去,也只能隐约看到有人抱酒鼎而出的场面。 因而高宝德此先猜测,能取出酒鼎玉樽,必然不是寻常的造作大将。 高宝德之前,想的还有些轻视于此了。 现在来看,似乎还有些与大齐国祚相关的危险发言。 她冷了了。 “晋阳城,真不愧是为我大齐于草创之时的创业之根基。”高宝德感慨说道,似乎是再把他饭映客。 高殷不由得也跟着点头。 说得对,但也不是全对。 这不能怪高殷,他虽然跟随阿耶高洋来过晋阳,但那时,自己少不更事。 晋阳城在大齐历史上,自高欢那时起,就时不时加固修缮。 直到现在,高洋在位,几乎每年都来往于晋阳c邺城之间。 晋阳城也越发注重固本修元。 不愧是为大齐的“别都”。 方才众人依次从车马上下来,就是在城外,本就有在外城转一圈再入城的打算。 此时听太原王提及,高宝德当然没有意见,高殷也是颔首。 高宝德今日着的是一身红装,高殷衣玄,太原王衣青。 三人面容本就出彩,风度也是翩翩。走在城外,自成一道风景。 在濠河不远处,是庶民架起的草棚,以供往来之人歇脚。 因战乱频发,外城廓外没有住民。 方才太原王所言想看看的,便只能是棚铺这里。 果然如高宝德所料,这里多是庶民开设的歇脚小店。 有茶馆,有卧店,有二荤铺。 太原王高绍德见此二荤铺,眼神忽然一亮。 二荤铺,一荤酒,一荤肉。 庶民各自的棚铺都不算大,以彭草撑起一两间门面。 坐席有的设在外面天地之间,有的在屋舍内放置部分。 太原王盯上的那间二荤铺,灶头就在棚口,座席当然也在外面。 吃酒的人很多,与之对比,棚铺的伙计倒是见少。 一个掌灶的厨傅,两个跑腿的小力把,一个立在棚门处的青衣年轻人正收着钱币。 生意不错。 知道该问那年轻人,太原王鬼机灵,走上前问道:“荤肉如何卖?” 年轻人也不抬眼,仍然算着手上的钱物,只是清沥沥张口道:“旅人请自看。想食些什么,再告知于我即可。” 太原王转头,果然看见一个硕大木板立在一旁,刻有字。 醇酒:一斗五十钱 米酒:一斗三十钱 行酒:一斗十钱 素饼:一册八钱 荤饼:一册二十钱 彘肉:一斤十四钱 羊肉:一斤十六钱 高宝德看笑了,见那算账青年的年纪也不大,面相清秀,问道:“你就这般确定,我们识字?” 那青衣青年这才抬起头,淡淡地看着她,指着那块立板说道:“若是贵人不识,便不会如此之问。” “竟然贵人通文识字,何必再问我呢?” 说罢也不算账了,停下手上的活计,就站在那里,等待他们一行人开口点酒点肉。 很是有趣。高宝德浅笑。 然太原王却丝毫不关心这些,他瞅着立板瞧了两遍。 “羊肉一斤,素饼一册。” 因他们年纪终归还小,不能饮酒。 随之高殷也不客气,也点了些自己想食的肉菜。 高宝德也要了一册荤饼。 只是这棚铺小店实在是小,估计店家也没打算在此长久经营。 加之此时已近傍晚,正是该进飧食之时。差旅之客很多选择此处歇脚。 周遭人来人往,也十分吵闹。 于是三人并没有在二荤铺外面的小席子上坐下。 三人相视一眼,就提着食物,往城门他们的舆车那边走。 想是,随从们排着的队,也快至他们了。 其实不仅二荤铺颇为简陋,君不见附近的棚铺都是如此,只因晋阳城乃兵家必争之地,又是大齐腹中重地。 北地经过连年战乱,晋阳也饱受战乱之苦。今天下三分,日后必然还会兵戎相见。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这些在濠河外搭建的棚铺,倒是必然无存。 必然是曾苦于此,庶民们依照先前的经验教训,便没有用心修缮他们自己的棚铺。 以备战乱一至,随时跑路,回到晋阳城内躲着。 第56章 烤肉 东魏孝静帝武定三年,权臣高欢开始于晋阳县,修筑晋阳宫,并在天龙山开凿石窟,凿刻蒙山大佛,建避暑宫。 如今天保七年,晋阳宫已被高洋修筑完缮。 太子c高宝德并太原王三人,自然是直接入住晋阳宫中的。 之前高洋下制敕,晋阳宫外,早有官吏c宫人迎候于此。 酉时正,天空呈现一片青灰之色,天地昏淡,万物朦胧。 三人裰衣趣马,自晋阳宫门外驶入。 行在晋阳城中,高宝德抬头,仰望两侧耸立入云的山川,不由得吟诵: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早年,高欢在晋阳霸府,渴图以此完成统一霸业。 他自晋阳出击,屡屡攻打对手,却不幸兵败染疾,撤军途中,为稳定军心,命人日夜唱诵此歌。 “大父雄心,由此能见。” 高殷这时,也随着高宝德的眼神,看着周围高耸之山,说道:“正是。晋阳襟四塞之要冲,控五原之都邑,谷长深邃,上下曲折,左右皆有天险可守。” “晋阳城既然富庶至此,缘何阿耶不让我们常住于此?” 太原王闻此皇兄和皇姊所言,不由得疑惑问道。 晋阳城始终是高齐的基本盘,高欢长子高澄,本人也是于晋阳遇刺身亡。 高氏分工细致,前些年,高澄坐镇基本盘晋阳城,二弟高洋,坐镇次一级的重地邺都。 高澄遇刺后,高洋雷厉风行,火速赶至晋阳,震服了之前在晋阳,一直都瞧不起高洋的那群鲜卑元老重臣。 高洋在位这些年,纵使经常外出征战,但事毕后,还是会回到晋阳一观。 他因政事之故,必须都邺,震慑前魏元氏宗族势力不假,但晋阳城,始终是高齐的基本盘。 高齐手握晋阳,与邺都相望,国便不亡。 高宝德美目流转:若是晋阳城破,大齐自亡。 妙极。 此世接触多了,有了更深的理解,高宝德更感慨,宇文邕对齐策略之深。 谥法严苛,宇文邕不愧能加美谥为“武”皇帝。 在宇文邕回国继位之后,尤其是在他除去权臣宇文护以后,大周对齐征战,可是直攻晋阳。 直取龙头。 路行一日,身体疲惫。 原以为能直接入宫休憩,可是行至宫门,见官吏多候于此。 高宝德不觉头大。 虽然说他们大都是朝着皇太子来的。 “臣等拜见太子殿下,愿殿下千秋万岁,福泽绵长。” “臣等拜见长乐长公主c太原王殿下。殿下未央无极。” “天已入暮,乃休憩之时,诸公怎此时还聚于此?我等人间小儿,不值得诸公久候,该是我等之罪过。” “太子言重!” 位居于此的鲜卑贵族,纷纷躬身告罪,口称太子折煞众人。 “今日天色已晚,他日再与诸公同聚。” “明日起,臣等于府上作宴,还请太子赏脸。” 高殷也郁闷,他可一点也不想搭理,这些各怀心思的衮衮诸公。 外出晋阳宫的这段时间里,虽说高殷不必参加邺都的每日卯正一刻的大朝会,也不像在邺都那般,每日晨起不及卯初便要起身入宫见礼。 晋阳宫自然也没有,太师c太子傅的日日督导约束。 总而言之,天子远在邺城宫,天高皇帝远,太子在晋阳宫理应是毫无拘束,率性而为。 可实际是,高殷并不能得暇。 除了晋阳那群老大人们日日盛宴邀约,还有一事,他必须遵旨完成。 “亲与百姓。” 高洋让他们三子去长乐郡,先转道至此,最大缘由就是要让皇太子亲与晋阳诸人。 不论是晋阳外城庶民,还是内城鲜卑贵族。 晋阳基本盘,皇太子必须坐稳。 因此不管高殷如何想,他这几日既不能推了各家的宴饮,又还得常去城外与百姓同乐。 皇父一句话,太子跑断腿。 知道这几日高殷忙碌,高宝德和太原王二人就没去打扰他。 高宝德可没有怜惜高殷的想法,她自己于晋阳宫,自己的寝殿中,舒适的很。 在晋阳宫, 高宝德居所,也被命名为昭阳殿。 此昭阳殿与邺都禁中的昭阳殿不同的是,晋阳宫中的昭阳殿,正殿本身不大,然长廊阁台很多。 昭阳殿色彩缤纷,烟香缭绕。 此刻,廊阁之间,流水潺潺,香草萋萋。 高宝德和婢姚c婢好等人,这时并不在大殿之上,而是围坐在廊阁之间,貊炙烤肉。 她们围坐之间,是一盏金盔铜盘,中间置有兔胁炙。 外围摆放着各色瓜果。 “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有兔斯首,燔之炙之。君子有酒,酌言酢之。” 高宝德穿赭石色曲裾,左手执叉,右手抚盘,盘膝坐于炉前,边唱诗三百中《小雅·瓠叶》篇中之句,边摆弄炉上脍炙。 婢好托腮作向前倾斜状,瞪美目瞧着高宝德烤肉。 婢姚则笑着在一旁切瓜。 婢姚所切之瓜,说来也是金贵之物。 冬日得瓜难,晋阳宫内设太官园,种桃瓜菜茹,覆以屋庑,昼夜燃蕴火,方产出此冬日所食之瓜。 高宝德在以貊炙之法烤肉。 西北羌人喜涮羊肉,东北胡人则爱烤肉。 汉人所爱的炙,则被冠之以“貊”名。 貊炙烤肉,全体炙之,各自以刀割,出于胡貊之为也。 三代之时,古书有载,先人早已研制出了三种烧烤之技法。 燔c炮c炙。 燔法,最是古老。 《礼记》中有写道:“加于火上曰燔。” 意为直接置于火上烤。 炮法则是裹烧,烤制时,需要先将食材,用草帘或湿泥包裹起来,置于火中烧烤。其法大类于后世的叫化鸡。 周朝有“珍用八物”,其中已经出现了炮豚c炮牂二味,便是以炮制法烹饪的彘肉与母羊。 而炙意为“贯串而置于火上”,仔细看,这其实已与烤肉无异。 先代烤肉之法已经成熟,高宝德此番,便是学做后人,以貊炙之法烤肉。 她可一向食不来,此时诸胡茹毛饮血般的美食。 第57章 动身长乐郡 “阿姊这是在偷食何物?” “怎恁的之香!” 闻声,果然是太原王高绍德。 太原王自殿门外走进,虽早有宫人说与高宝德得知,此时见他这般风风火火,高宝德却还是有点嫌弃他,笑言道:“如此疯癫,莫说是我阿弟。” “阿姊可不能食独食。” 太原王撅嘴,上前一同围坐在炉子旁。 “皇兄日夜有晋阳贵族宴请,游宴晋阳宫,却都不宴请我们。皇兄有美食珍馐不提,阿姊竟然也背着绍德,独享美味。” 听太原王抱怨,高宝德抽出貊炙烤肉的手,将盘中炙肉一股脑,塞到他的口中。 “唔。” “只说好不好吃?”高宝德瞥他一眼。 太原王嚼。 “味道何如?” 太原王继续嚼。 高宝德面露不耐,正欲转身不理他,这才听太原王讲:“此间绝味!” 太原王扯着高宝德那暗红镶金的袖角,正一脸无辜地望着她。 见此,高宝德笑叹,揉了揉太原王顺滑的额发。 “你何处学来的如此作态。” 高宝德可不知道,自己性情粗烈的阿弟,何时学做了乖乖儿。 本来此次出行,目的地该是长乐郡中。 在晋阳宫呆了几日,高殷实在受不得晋阳诸贵的宴请邀约,便适时告知高宝德和太原王二人。 动身长乐信都,拔离晋阳。 高宝德幸灾乐祸。 晋阳这群鲜卑诸贵,总以自己位尊,其实并不是所有人都瞧得上皇太子高殷的。 他们曾有许多人,在高澄尚且在世之时,都看不太起他的二弟高洋。 虽然说是那些曾蔑视过高洋之人,尽数被高洋害死。但不能否认,这群鲜卑贵族还是一如既往的狂妄自大。 他们宴请皇太子高殷是一方面,看不看得起他又是另一方面了。 高殷不痴傻,自然能感觉出来,晋阳诸贵对自己态度之隐晦。 “阿兄竟然也有惧怕之物?”太原王调笑高殷。 “那是当然。” 高殷应答得倒是爽快。 “世间最可怕的,莫过于人心。”高殷一脸无奈地看着高绍德。 似乎是教导他们,继续说道:“你看晋阳诸贵,哪个不是各怀鬼胎,心思各异。” 高宝德深以为然。 “罢了罢了,此番出邺,是为了陪宝儿同看长乐郡,见一见自己邑下之物。” 高殷接过太原王递给他的包裹,随即有宫人上前口告死罪,又接过去。 “无妨。”高殷摇头。 “我区区三千户丁口,顶了天,也只能算半个冀州,如何能与坐拥天下九州的皇兄相比。” 高宝德也跟着开玩笑,笑道。 “行路,行路,莫要再提!” 高殷被逼无法,率尔登上车舆,唤着他二人赶紧跟上。 三人一行队伍,又在晋阳诸贵的迎送之下,离开晋阳。 因之后要行山路,崎岖难行。 所以在直奔长乐郡中的这段时间,三人同乘一辆车马。 虽说肯定会有些拘束,但三人谈天说地,时间过得很快。 “阿兄为君,诸贵为臣,阿兄缘何这般避其如愠?”高宝德不解,认真地问道。 高殷无奈浅笑:“他们并非真心待我,我又何必与他们惺惺作态。” 边食着太原王高绍德为亲姊剥露的山桃,高宝德可是舒服极了。 晃晃悠悠一整日,高殷三人随着车马,自去长乐郡信都县。 信都虽说不如两都繁盛,但总归是冀州之首。 尚且人来人往,世仕民气很重。 “长乐郡在北,靠近边域,我们需要低调小心行事。”高殷正色,对二人说道。 虽然说未动身之前,高洋在邺,一开始估计突厥没有胆量敢于此时,袭击大齐。但越往北,与突厥人碰面的几率就越大。 信都在冀州,放眼看去,除了汉人和鲜卑诸胡,能明显瞧见新的杂胡面孔。 就是突厥人。 在两都,他们甚少能出现,而在北边冀州,各个州县包括信都在内,都滞留有不少突厥人口。 他们或许只是单纯行商走动于二国,又或许是为刺探军 情政策,总而言之,长乐郡中,鲜卑杂胡甚多。 高宝德也随之凝眸。 突厥人原为柔然人的炼铁奴,附庸于柔然人,为柔然贵族提供铁器供养。 只是柔然大而无能,前几年正被突厥所灭。突厥如今占据的地方,正是原柔然所有地盘。 面积很大,囊括东西二国以北。 “现在正是深冬,突厥游牧之族,焉有气力攻打我大齐?” 草原之民,冬时草料不济,牛马无以为生,突厥民众只能在深秋之时宰肉为继。 冬日苦寒,突厥之地,确实难熬。 难熬的冬季,他们又有何气力与精神攻打我大齐? 太原王高绍德不理解,问道。 这次是高殷沉眸为他解释。 “正因如此,苦守草原已经活不下去。他们纷纷南下,烧杀抢掠,觅食求存。” 高洋猜想的突厥不敢大批南下也非为假,只是小股突厥人南下骚扰也无可避免。 高殷身为皇兄,在还未至长乐郡中之时,于车舆之上,叮嘱二人,万事小心谨慎。 去长乐郡,只是访看邑下丁口,规整才货,将长乐郡打造一番,方便日后逃走。 高宝德早已在规划,他日入周的路线。 只凭大齐最近的直道,是一路西行。可如此走,难免会遇到怀有不臣之心的贼子,若是与宇文邕一起丧命道中,可就难看了。 高宝德知道,前世宇文邕归长安的路上,可是惊心动魄,遇到不少危险。 若不是道上受害,利器伤腹,说不定宇文邕的身体,也没有如此之早就破败至极。 若是西归之时,北上借道长乐郡,那便能绕过晋阳城。 晋阳东西,皆有雄山为守,南北狭长,最适合阻击。 绕道晋阳,说不定能避让些贼子。 而且待他日,高洋崩逝后,与母后c阿兄和阿弟匿入人世,也需要长乐郡下财物供养。 这次长乐郡行,既是打理邑下,又是勘探逃匿路况。 于高宝德而言,十分重要。 “阿姊在想什么?” 方才舆车上静了片刻,太原王见高宝德沉思,不由得开口问道。 第58章 突厥南下 高宝德微抚袖口,只笑不语。 她在想宇文邕前世的皇后,阿史那氏。 突厥之先祖,平凉杂胡也,姓阿史那氏。魏太武皇帝灭沮渠氏,阿史那氏以五百之家,奔柔然。 世居金山之阳,为柔然铁工。 金山形似兜鍪,俗号兜鍪为突厥,因以为号。 阿史那皇后,是突厥木杆可汗,阿史那燕都之女。 高宝德倒是未曾见过,只听闻有人讲,阿史那氏有姿貌,美容止。 现在突厥在位的可汗,正是阿史那氏的父亲,阿史那燕都。 燕都刚猛凶暴,英勇多谋,务于征伐。 他即位不久,高洋还没摸清他的性子,可是高宝德深知,燕都是个不好惹的恶人。 燕都在位期间,消灭柔然c西败囐哒c东却契丹c北并契骨。 凭威势,使塞外诸国屈服,使突厥疆域扩展到东至辽海以西,西接西海万里,南抵沙漠以北,北达北海五六千里。 国土疆域远大于中原。 日后,他还会与周国一起,灭亡大齐。 他唯利是图,贯会背恩忘义。在周齐两国相互火拼的过程中,总是想要分一杯羹。 谁开出的利大,燕都就帮谁一把。 前世,阿史那皇后就是在燕都的权衡之下,送给了周国。 那年,周齐两国都在求娶阿史那氏,但终究燕都相中了周国。 阿史那氏被其父当作筹码,也是一个可怜之人。 高宝德虽然总是眼热,阿史那氏能陪伴宇文邕九载,但细想来,众生皆苦。 阿史那氏无子,宇文邕山陵崩,她独一人苦撑周宫,与权臣相抗衡。 在高宝德前世薨逝不久,隋朝杨坚开皇二年,阿史那氏也黯然辞世,时年三十二岁。 阿史那氏其人暂且不提,单是其父燕都,高宝德就不太希望,宇文邕再于他有何瓜葛。 与燕都合谋,不异于与虎谋皮,与狼共舞。 “燕都兵压边郡?” 如果问何时,燕都会比较乖顺,那必然是一年之冬。 突厥坐拥苦寒之地,不事生产,冬季物料不济,只能坐吃山空。 只是,高宝德听高殷之语,有些诧异。 “果真?” 早就记不得,前世的燕都,此时到底有没有强攻过大齐了。 高殷紧锁眉头,沉默不语。 “阿史那燕都入朝,必然是为求取粮食而来。”高殷放下手上册子,沉声道。 这时长乐郡北,边郡快马来报。 因知皇太子已至长乐郡治信都县,驿官便将信件于此,誊抄一份给予太子。 阿史那燕都并非先向天子高洋报备,而是径直携部族策马南下。 逼迫边郡,给他粮食? 因突厥可汗的身份,边郡众官吏,并不敢与他相对。 又碍于燕都的兵马压迫,边郡纷纷投信邺城,请圣天子决断。 燕都刚暴,高洋就能忍他脾性? 高洋久居天子之位,也同样是说一不二之主。 这些年燕都在边郡的蝇营狗苟,龌龊心思,高洋可都看在眼里,暗隐不发。 现如今,燕都当他大齐可欺不成,竟真敢挥兵南下。 突厥能速亡柔然,靠的还是大齐睁眼闭眼。 如今自己难以越冬,竟然又打起大齐边郡百姓手上粮食的主意。 高宝德冷哼。 “燕都占尽塞外之地,拥有数十万兵力,纵使缺衣少粮,又何至活不下去,侵犯我边郡百姓?其志,即在侵犯中原,此举只为试探我们对他的容忍。” 高宝德不认为,燕都真就是为了逼迫高齐,给他一点粮食。 若是一逢冬,便如此乞尾相求,果真这般脆弱难挡,那突厥也不至于成为中原劲敌。 “他定是以试探为主,若真能顺得一些粮米,只算是锦上添花。” 尚且未见燕都,高宝德就已经反感极了。 高殷听高宝德言止,皱眉犹豫说道:“话虽如此” 似有未尽之语。 “阿兄所言若何?” “边郡百姓,亦是我大齐之人。若置之不理,一言否决燕都之请,恐他一怒之下,害我百姓。” 高殷仁厚面生,又懂礼识节,他真的担心突厥会对边郡烧杀抢掠,侵害庶民。 依着高 宝德分析不假,燕都在高齐虎口试探,想要探寻大齐对他的忍耐。但谁都知,顺手牵羊之事又不难做,既然来了边郡,何不满载而归。 北朝二国近两年都在积蓄势力,明眼看各自相安无事,但这可不是燕都想要看到的。 他巴不得二国打得火热,他突厥好从中获益。 此番南下大齐边郡,谁知突厥是不是在勾引西魏发兵,或者已经与西魏图谋好,共分齐国。 现在宇文氏尚未取代西魏,尚且没有建成大周。 要到年底。 但现在的西魏,早已落入宇文邕之父宇文泰之手,取而代之,只是时间之事。 宇文泰若是想一反前世之策略,要先攘除外患齐国,再平定国内柱国权贵,那也不是没有可能。 高宝德可不敢赌。 高殷正盯着她,想听听高宝德会说些什么。 高宝德无言,只是沉默。 她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 “阿兄莫慌,万事还有阿耶。” 太原王高绍德这时插进话来,闷声说道。 刚才高殷和高宝德二人的谈论,太原王并没有加入其中。 他自己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不能于阿姊相较,更比不上阿兄。 他只是沉默地立于一旁,担心地看着二人。 他不懂突厥南下会有什么,就算是会有什么,还有他信赖的阿耶替他们遮风挡雨。 他们不用怕的。 太原王细思至此,于是就张嘴安慰高殷与高宝德。 高宝德不知,她的阿弟原来是这般信任自己的阿耶。 高洋何德何能。 高宝德摊手,既然如此,她也不想了。 高洋对待诸胡,其实自有一套。 君不见他在后世,还被诸胡敬奉尊称为“英雄天子”。 燕都虽然不怀好意,龌龊鬼心思极多。但前世于此时,突厥和高齐,并未发生什么重大的冲突。高宝德一想,可能就是高洋随手摆平了罢。 如今中原四方尚未平定,而突厥强盛,显然,率先去动突厥,并非良计。 也只能姑且让其在北,蹦跶几载了。 第59章 会猎中原 边郡官吏的上报,并之燕都的递信,经驰道,很快就递送至邺都。 太极殿。 食罢午膳,高洋正欲午枕,却见有近侍入了内来。 心知若非急务,近侍宫人熟习自己的饮食起居,断然不会此时前来。 “有何事?”高洋问入前之人,“但说无妨。” 待高洋起身坐定,内宦这才近前,低声说道:“陛下,边郡生变,其上帛书。” 见高洋并未出声,内宦微微抬头,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高洋,又接着说道:“信者言道,突厥作乱。” 高洋面露疑色,然后皱眉。 “书在何处?” 内宦赶忙恭敬递上帛书,燕都的书信。 一手接过书信,高洋三下五除二,便将其中内容扫视完全。 高洋方才猜得不错,果然就是那突厥木汗可汗,阿史那燕都。 燕都可憎。 他在信中激高洋,若不给粮,突厥铁骑即旌麾南指,使高齐束手。 燕都这封信,颇有几分旧年曹操于赤壁,“与将军会猎于吴”的意味。 “燕都若想挥鞭南下牧马,那便直来就好。” 高洋冷哼,原端坐于案的身子随即瘫平,倚靠在团子上。 拍了拍身旁的龙案,高洋不屑:“燕都断然无胆,料他一生只能受中原之薄供。” “若是敢与朕会猎与中原,朕倒是敬他虎胆英雄。” 如果高宝德在此殿中,见高洋如此反应,一定会抚掌叫好。 高洋的反应,与高宝德在长乐郡信都县,跟高殷所言的话,几无出入。 燕都只是虚晃一枪,在试探高洋对于自己的忍耐罢了。 若是高洋资粮,那燕都便能知,高齐惧怕自己雄踞于北。如此这般,燕都就会对高齐更为不屑,日后也一定会屡屡朝高齐索取。 反之强硬回绝,以燕都秉性,必然会心中存疑,莫不是高洋使诈,引诱自己深入中原腹心? 燕都这点花花心肠,高洋一略便能知。 都是中原百十年来用惯的伎俩。 高洋在太极殿,罢退诸人,自己径自嘲笑着燕都此举。 许久后,才肃声说道:“宣,显亲县伯征西将军斛律羡。” 殿外宫人立即称“唯”,小步急趋到省中,去寻斛律羡。 斛律羡听闻天子急召,连忙停下手上政务,跟着内侍去太极殿面君。 高洋在太极殿偏殿等着他。 斛律羡脱履,躬身进殿。 高洋只一瞥,见殿前一人,方雅正直,大度深谋,急趋进殿。 立定,方行礼及地,口中称罪:“让陛下久候,臣羡死罪。” 高洋懒得听他寒暄,直接将案上刚才看过的燕都所写的帛书,扔给斛律羡。 斛律羡徒手接到,毫不费力。 “打开看看。”高洋懒懒地说与他听。 于是斛律羡也不落坐,直接立于殿前,这才打开帛书,扫阅起来。 眉头一皱。 “燕都南侵?”斛律羡第一反应与高洋一样,都是狐疑。 甫一看完书帛,斛律羡果断躬身,朝高洋拜道:“陛下不必相信,阿史那燕都此番言语。” 高洋又懒散地瞥他一眼,这才说道:“那是自然,朕又不昏聩。” “你所想不错,燕都一看,就非是要与我们行好。他的那点龌龊心思,并不难猜。”高阳说。 顿了顿,高洋又道:“燕都率突厥之众,方平柔然,手下精兵良将折损颇多,便是敢行大逆之举,旌麾南指,与朕会猎于中原,亦无力窥视我大齐寸土。” “陛下尧舜禹与,睥睨天下,军国几策,独决怀抱,规模宏远,人君大略,臣羡不及。”斛律羡本就是躬身行礼状,此时直接称颂起高洋,毫不面红。 “斛律丰乐你找打,住嘴罢。”高洋笑骂斛律羡。 斛律羡与他的兄长斛律光不同。 斛律光此时,正在晋州刺史的任上,他有沈毅之姿,战术兵权,暗同韬略,临敌制胜,变化无方。 而斛律羡则不如他兄长稳重,斛律羡少有机警,更灵巧喜动。 早些年,斛律羡与兄长斛律光二人,年少时就擅长骑射。 他们二人之父,斛律金,尚且还在晋阳霸府之时,时常带二子一同去城外狩猎。 兄弟二人年少之故,心性稍大,回府后,总是要 比较所获猎物之高下。 斛律光有时猎物不多,但射中之处,皆是猎物之要害部位。 斛律羡虽说所获猎物不少,然其射中之处,大数并非要害部位。 斛律光常常得到奖赏,斛律羡时常遭到斛律金的捶打。 世人曾问其原因,斛律金摇头说道:“斛律光总是能对准猎物要害之处,而斛律羡却总是随便动手,他打的猎物虽多,然箭术却远不及他的兄长。” 高洋后来听说此事,倒是冷冷讥笑:“能猎获便可,谈何射猎之处?” “明月替朕声震关西,丰乐便替朕威行突厥罢。”高洋看着殿上之人说。 斛律光字明月,斛律羡字丰乐。 斛律羡此时,刚过而立之龄,正是青壮之年。 他凭父仕,正渴望能有机会行军旅之事,一展宏图。 “诺!” 高洋当然不是叫他直捣突厥王庭,而是让他带领兵马,去边郡诸县,示威给阿史那燕都瞧瞧。 让他看看,大齐并非他随意派兵马,就能恐吓降伏得住的。 让燕都意识到中原的难啃,那也是变相的减缓背面的压力,日后与宇文泰决战,也不至于落得腹背受敌的下场。 高洋思索片刻,对斛律羡说道:“等你转道,途经长乐郡之时,记得进信都县,将太子从其中拎出来,让他好好瞧着,现如今我大齐对突厥的政事策略。” 无需疑虑,高殷的态度能被高洋知晓。 自己的皇太子高殷反应如何,高洋自然比谁都清楚。 高殷本不欲与突厥强硬对上的原因,高洋也能略猜一二。 能猜到归能猜到,高洋可不希望,自己的皇太子,不像自己则罢,性情怎会如此乖巧。 乖巧人君,在治世,尚且还能垂拱无为而治。 虽然说等到日后,高洋必然不可能瞧见,高殷加冕之时,因为那时高洋已崩。但此时看高殷如此不知事,高洋还是有些怒其不争之感。 “还有,让长乐公主和太原王保重身体。” 高洋见近侍正要离开,朝他们传之。 内侍道诺。 第60章 燕都的试探 等高洋口旨到长乐郡,高宝德和太子c太原王三人已经入住信都县衙。 这几日高殷在一直等候高洋的指令。 他不觉得高洋会如此不顾边郡百姓。 可接旨后,闻高洋意思与高宝德起初所言别无二致,高殷有些愣神。 高洋擢令斛律羡北上,于边郡列阵式,以御燕都。 根本就没有给燕都粮草的打算。 高洋一边派斛律羡北上边郡,一边自邺城宫派遣中使,赶至皇太子高殷等人暂处的长乐郡信都县。 信都县官邸中。 中使经过高殷身边之人领引,面见皇太子。 “奴婢拜见太子殿下。” 中使恭敬朝高殷见礼。 高殷方才得知,高洋此番打算,丝毫没有给燕都粮食之意。 “阿耶派何人掌兵?”高殷攒眉蹙额,肃声问来使。 “回禀殿下,是显亲县伯c征西将军,斛律丰乐公。” “果然是他。” 高殷其实并不诧异,自语道。 斛律羡此时,远未到达后世骠骑大将军c幽州刺史c行台尚书令的官职。 但他是左丞相c咸阳郡王斛律金此子。 斛律氏数代,侍奉高氏,治军严明,身先士卒,不营私利。 高氏很看重斛律氏。 斛律氏可以说是高氏的宠臣。 虽说斛律金年老告病,长子斛律光也远在关西,抵御西魏,自然是来不及赶往边郡。 镇守燕蓟,威逼燕都之人,现在朝上能派至边郡的,只有斛律金次子,斛律羡。 得知是斛律羡亲至于此,高殷虽说是对皇父高洋的厉行不太舒服,但也算是稍微放下心来。 斛律羡还是能保得边郡百姓安稳的。 “殿下,斛律丰乐公自往回边郡之后,还会再至长乐郡,陛下唤您替丰乐公迎尘。” “子殷遵皇父之命。” 高殷起身,朝邺城拜礼接旨。 “殿下无事,奴婢先告退。” 邺都来的信使,见高殷明白了天子的意思,于是便起身欲告退。 他的皇命任务完成,该回去交差了。 高殷颔首。 一旁侍奉的近宦,跟随信使一同行出房外,以作相送。 “中使远道辛苦,还请随奴婢下去休息片刻,再出发回邺不迟。”近宦不卑不亢地说道。 中使也不做作客气,谢过近宦后,跟着他一起走远,去别处歇息。 中使是邺都天子高洋派遣而出的宦官,相送中使之人,则是皇太子高殷身旁侍奉之人。 二人谁也别说谁更值得舔奉一些。 都明白这个道理,二人默契地十分和谐,谦让有礼。 “既然阿耶让斛律羡北上,那阿兄还有何可忧虑的?” 高宝德见端坐上首的高殷闷闷不乐的样子,出言宽慰他道。 话虽如此,高殷确实也知斛律羡能耐,定能将燕都哄骗走,让他对大齐再生忌惮之心,且不用给粮予物。 话说斛律羡。 自他接了高洋的旨意后,便连夜动身。 高洋未许他动用邺都兵马,而是命他北上边郡调遣兵甲。 斛律羡知大齐这些年,在燕蓟之地设有不少兵马。 他只需携带亲信随从军官,带着高洋所下的旨意与兵符,前往幽燕调度即可。 也因此,无需事前花时调兵遣将,斛律羡只拾掇了一夜,就带人快马离开邺城。 在他赶至边郡之时,边郡南边各州县也得到旨意,纷纷往边郡转运储集的粮草物资。 自然不是要给燕都的粮草,而是斛律羡领兵,自己嚼用。 只区区几日功夫,斛律羡就到达了边郡。 燕都本人,当然没有列在门前叫阵,他定是深坐军中。 突厥铁骑黑压压一片,如黑云压城。 早年大齐更张琴瑟,欲静境宁边,在以北之边境,改镇立州,分置郡县,凡是府户,悉免为民。 因而这才有了边郡一说。 斛律羡甫一赶至边郡,就投身到处理与燕都相关的战事之中。 这日,他登上了北面的城墙。 此时斛律羡所立的城墙,乃是大齐立国后来高洋设置。 城池崭新强健,倒也不惧突厥强攻。 毕竟此时正值深冬,突厥缺衣少粮,战力不殆。 斛律羡暗自满意地点点头。 如此,可以从容应对燕都的逼迫。 斛律羡倒要看看,最后是燕都携突厥铁骑逼迫大齐,还是我大齐不惧你区区异庶。 北面边郡的官吏,大都非世族出身,当年在北地,高洋令入仕次敍,一准其旧,文武兼用,威恩并施。 他们都是当地平族或望族之子,替大齐镇守着他们自己的家园。 斛律羡边听边郡官吏讲边郡最近之事,边抬头遥望数里处安营扎寨的突厥。 说是安营扎寨,倒也有些高估他们了。 燕都粗识汉墨不假,但若想让突厥之众,像南人那般,以军法行军布阵,完全是在痴人说梦。 所以在斛律羡眼中,他们扎寨只能算作是混聚一团。 燕都也从未想过,齐人军吏胆敢出城袭击于他。 因而燕都在安营扎寨之上,确实也并没有耗费太大功夫和精力。 他们突厥铁骑,若真是遇上打不过的兵甲,难道还跑不过? 阿史那燕都自向高洋递了要粮书后,便日日呆在营帐之中,美人美酒,此间乐,不足为外人道也。 晨趋鸣铁骑,夜舞挹琼觞。 燕都的大帐之中,奢靡之音一片。 他打着一头突厥小卷花样式的黑发,披散在肩,前胸开阔,手臂粗壮有力。 个头虽不高,脸庞也宽短,密浓有力的眉峰之下,两眼深凹,半是疲惫,半是畅快至极。 阿史那燕都,不愧都云他粗暴刚直。 硕大鼻子之下,是一把几乎要遮挡住嘴巴的长髯与额鬓。 “饮酒!” 案头丰侈,攘臂纷纭。美人狭坐,唤云天郎。 “痛快!” “再饮!” 燕都怀抱美人,脑中在想,齐国的天子高洋,到底最后会不会允诺,给予他丰厚的粮食以过深冬。 毕竟这些年,大齐与西边和南边,都经历了惨烈久战,此时正需要休养生息。 燕都倒要看看,齐国到底敢不敢驳了他的要求。 阿史那燕都之前给高洋的递信,确实就是在试探高洋。 试探齐国对他突厥的态度,究竟为何。 第61章 下汤沐邑 以大齐丰厚之储备家底,不给一粒粮,那就是轻视他突厥,或者说是并不惧他突厥的恐吓与威胁。 那必然是有所把握,如此一搞,倒是反过来,燕都自己要好好寻思一番,到底该如何与齐国相处。 都说齐国现如今,远没有能与突厥一较高下的军事实力,但突厥又何尝就敢此刻去招惹齐国。 突厥刚灭柔然不久,柔然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燕都尚且还需要时间,去消化国内的柔然旧部的势力。 因此可以说是,两国如今,都不宜生大冲突。 想到此,燕都揉了揉紧皱之眉。 “可汗部曲瀚燕蓟,三千铁骑精且雄。” 燕都帐中,婢子边柔声唱道,边舞动灵姿。 仙鹤翩跹,竟惹得燕都目不转睛。 一直盯着婢子看。 “妙人!妙人!” “齐国果然多出妙人。” 燕都将婢子搂至怀中,自己笑地前仰后合。 琼酥酒面风吹醒,一缕斜红临晚镜。 燕都怀中这女婢,和柔温顺,一看就非突厥壮女。 她本是燕都此番南下,顺道从边郡掳过来的豪族之女。 “你并非齐国世族贵女,只是这边郡区区豪室之小娘,就这般风韵动人。” 燕都冁然而笑,在脑中设想。 “也不知他们南人显姓世族的女公子,该是何等的水沉肌骨。” 想想就垂涎欲滴。 燕都饮罢霞觞,直道可惜。 他现下,还不能率军南下。 女婢从始至终,都是浑身发冷,略有轻颤。她怕极了燕都,但却什么也不敢做。 不敢出声,不敢放肆,更不敢乞求归家。 只僵在燕都怀中。 “放松!放松!” 燕都从后背拍她,示意她完全不必紧张。 但是那又怎么可能? 罗袂兮无声,玉墀兮尘生。 被燕都虏至突厥敌营,婢子不敢求死,只能委屈苟活。 燕都此次南下摆足了仗势,也仅是威逼齐国一番,除了粮食,却难有任何兵马武器之收益。 他有些后悔的是,此次试探高齐,并不能有何大的动作。 凝伫片刻,燕都沉溺于此间乐之中,不去细想齐国何如。 至于斛律羡方才已达边郡之事,燕都还不清楚。 “来人,斟酒!” 燕都帐中,旖旎无双。 自得知斛律羡已到边郡之后,高殷与高宝德一行人才算彻底放下心思。 有斛律羡在,边郡定然不失。 这日,高宝德晨时起身,出了县邸,正欲前往自己的汤沐邑一观。 因太子高殷近日无事,自然也是陪同她一起。 于是也唤上了太原王高绍德。 太原王高绍德此番跟着阿兄c阿姊至长乐郡,本来就是出游一般的性质。 听闻能下至长乐郡各坊中,太原王面露喜色。 很快三人伴有随从,就到了信都县某坊,高宝德的邑所之中。 长乐郡下辖信都c扶柳c堂阳c枣强c索芦c广川c南宫c下博等八县。而高宝德的五百户汤沐邑之家,就是这八县之中的富户。 既然在信都县落脚,此次,高宝德施施然决定,就先从信都县的邑所看起。 昨日,高宝德已令人下书,告知邑所之中的管事,她今日上晌,会来一视。 提前告知邑所,倒不是需要众民户纷纷预备拜见,而是让管事能够先有个准备。 不至于届时的慌乱失礼。 高宝德在长乐郡的汤沐邑邑所的管事,现如今,并非是高宝德的指命。 而是前些时候,于年节之时,高洋替她先择命之人。 预备她要前往长乐郡中,因此高洋今年才给她任命了公主属官和邑令。 否则公主的诸属官,在公主及笄当年任命即可。 及笄之前,公主年幼,尚未开府,不能自理邑中和家中之事。 因而在大齐,诸公主及笄以前,公主家令c门尉皆属于宗伯暂为管辖。 宗伯,又是何等职位呢? 按《汉书·百官表》记载:宗正,秦官,掌亲属,有丞。 平帝元始四年 ,更名为宗伯。 其属官有都司空令丞,内官长丞。又诸公主家令c门尉皆暂属焉。 大齐依照前朝定制,诸公主,每主家令一人,六百石。丞一人,三百石。其余属吏增减无常。 与家臣类似,邑中也设邑令一人,邑丞一人,并之属官余吏。 长公主位比诸侯王。高宝德的汤沐邑丁口,在她未及笄之时,都由长乐郡中官吏暂管。 只需每年定时,上供给远在邺都的高宝德食邑之收即可。 可之前,在高宝德央求高洋到长乐郡一观之时,高洋想了想,就决定一股脑将她管理邑所的权力放给她。 不过就是早了几年,高宝德既然想玩,那作为阿耶的高洋,自然无条件支持。 如果高宝德实在搞不好邑所琐事,有邑令等人给她收拾烂摊子,最不济还有他高洋出马。 高洋当时应答的很爽快,给她配任的邑令能力也颇为出众。 高宝德在随领引下,略走几步,就拐到了邑所。 早有官吏候在门前。 看着装配饰,是邑令与邑丞等人无疑。 高宝德一眼瞧见了他们,他们也望见了高宝德一行。 太子高殷在前,高宝德与太原王并列在旁。 邑所门前诸人,纷纷俯身于地,行礼拜道:“臣等拜见皇太子殿下,拜见长乐长公主,拜见太原王。” “邑仆问公主安。” 高氏是君,邑臣是臣。 前者是臣拜君。 高宝德是主,邑中之人是仆。 后者是奴拜主。 “不必多礼,请起。”高殷也依礼唤众人起身。 与别处不同的是,高宝德此时也需要张口。 “本宫安。”高宝德说道。 在别处,于别时,见别人,高宝德都不必说话,只待高殷喊起就行。因为他是皇太子,身份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可于邑中,主仆关系更为突出。 高氏立国之时,为保障诸公主的权力,对邑所和公主之间的关系加得很深。 因而拜完君,还要拜主。 高宝德想想又乐了。 既然邑所如此忠心于公主,那前世的她,自高洋崩逝后,究竟是为何从始至终都没有再收到过邑中来的食邑供养? 高宝德玩味。 高演和高湛,你们二人今生可莫要跳得太欢了。 第62章 熟悉的邑令 待众人礼毕起身后,高宝德这才仔细端详面前之人。 “竟然是郭吏?” 高宝德先是一顿,而后笑逐颜开。 方才站得远,加之众人正躬身行礼,她并没看清邑令c邑丞等人的模样。 此时一看,立位之首的人,不是藏书阁的官吏郭遵,还能是谁。 “照如此说,郭吏竟成了本宫的邑令?” 高宝德直瞅着他。 听到高宝德如此稔熟的言语,本是陪她前来的太子和太原王都很纳闷。 其实高宝德刚看见郭遵这一老面孔,也是惊奇了一瞬。 但不管怎样,高宝德乐陶陶地朝着郭遵说道:“郭吏不对c不对,此时该是唤你邑令了。” 高宝德上前,让郭遵等人也跟她往前走。 “都不必立在门前,先进来罢。” 太子与太原王兄弟二人,继续给高宝德做着陪衬。 巴不得邑中官吏不要瞧见到他们。 长乐郡邑中之事,本来就该是高宝德一人负责掌管。 太子和太原王,可乐得闲。 他们今日,就是来邑中郊游踏青的。 “郭邑令可有表字?”高宝德边走边问,“若总是称你郭邑令,倒显得本宫不近人情,还是唤你的字号罢。” 郭遵停下步伐,再次朝高宝德躬身道:“臣字孝仲。” 语气还是那般淡淡。 高宝德暗自撅嘴。 思忖想到,难不成本宫真的曾在哪里得罪了这尊大佛而不自知? 心中不忿,高宝德转目,语气颇重,对郭遵肃声说道:“孝仲最是看不上本宫,在藏书阁可是屡次都避本宫如蛇蝎。怎么这个时候,倒是愿意做本宫的邑令了?” 高宝德最见不惯郭遵沉默不语的模样,这才沉了声调,以作问询。 “臣不敢,臣有罪。”郭遵沉声告罪。 “本宫知道,孝仲有架海擎天之能,屈尊做本宫的邑令,倒是委屈了你。”高宝德默叹一句,佯作悻悻。 实则一直盯着郭遵的表情,生怕漏过一处他的失态。 可惜他的脸上并无一丝一毫的龟裂。 郭遵自始至终一副淡淡的神情。 高宝德落败。 放弃了。 她转言问道:“可能与本宫说说,为何来做了本宫的邑令了?” 并非是好奇心害死猫,而是高宝德若要起用郭遵,必然要排除其中阴谋。 “藏书阁官吏虽然位卑,但不能否认藏书阁本身的潜益。” 以郭遵的身份和出身,在藏书阁做个官吏,时不时还是有机会,能够接触到天子的。 毕竟藏书阁在邺城禁中,天子高洋又会不定时地御登阁上。 若是谋求上进,欲一步成为天子近臣,对于像郭遵一般真有几把刷子的人物来说,那藏书阁官吏可是首选之职。 “孝仲怎就不继续做藏书阁官吏了?”高宝德收敛了笑容,正经问道。 这时候,才见郭遵面上有变,不再是之前的沉毅无情。 明显能听到郭遵带有怒斥的声调:“韩凤,兀那竖子如此欺我,自然要避其锋芒。” 青州刺史韩公裔之子,韩凤韩长鸾。 韩裔的儿子,韩凤。 就是高宝德之前在藏书阁门前,看到的与郭遵有口角争执之人。 高宝德想起来了。 她恍然大悟,瞅着郭遵,奇怪说道:“本宫见此前你们的口角不了了事。韩长鸾此前放过你,难道后来你们二人,又有何争执不成?” 郭遵虽说经常神色木然,不愿与人交往。 但他并非木胎泥塑,自然是有自己的脾气。 而相较于常人,郭遵发起脾气来好像更大。 郭遵的忍耐,也是有限度的。 韩凤与他天生不和,第一次擦面,就矛盾横生。 韩凤厌恶郭遵南人作风,郭遵也不耐韩凤仗势欺人。 “就为避其锋芒,你寻到本宫这边来,做长乐公主的邑令?” 那高宝德这就不信了。 如果不继续当藏书阁的官吏,还有很多邺城或是地方的职位,可供郭遵选择。 到郡中为吏,到省中为侍。 何故平白无故来她这里。 高宝德继续纳闷。 虽说给诸王c公主做 属官,也能有面见君王,一跃而上的机会。 可那都是建立在愿意拜王为主,侍奉一旁的基础之上的。 若非如此,单凭主仆关系,心中有私的诸王公主,怎么可能向上举荐他们。 难道郭遵就确定自己会给他前程? 高宝德因为想不通,所以有些生自己的闷气。 闷闷不乐,但是却不能让人瞧见,这种感觉可真是难受极了。 好在郭遵也早有准备,二人之前仅有几面之缘,并无甚密切关系,他知道高宝德必然会有此询问与猜忌。 “殿下何必如此猜忌遵?”郭遵苦笑。 “枳句来巢,空穴来风。” “本宫因何生信?”高宝德摇头。 在大齐,万户县以上的置令,万户县以下的置长。 而邑令之称,是万户县中置有公主汤沐邑的长官。 换句话讲,言及邑令,能知该县既是万户,又是公主封地。 “殿下封邑在长乐郡,郡中各县都有公主的邑民。”郭遵说给高宝德听。 “臣请为公主邑令,只是想趁势离开邺都罢了。郭遵解释。 他开罪韩凤,韩凤又任职于禁军,禁军日常行走于邺都宫中。 若是韩凤想,他日日都可以经由藏书阁。 相反,郭遵藏书阁府吏,只能一直呆在阁中。 韩凤在暗,而郭遵在明。 照韩凤性子,他必然会给郭遵小鞋穿。 就算韩凤一时放过郭遵,郭遵摇头叹道:“遵如此,焉能留在邺都,给自己添堵?” “阿耶允本宫亲宣邑臣。”高宝德停下脚步,瞥了眼郭遵。 “孝仲好胆量,竟然孤身来做这本宫这长乐邑令。” “殿下言重了。” 郭遵朝高宝德拱手,见高宝德站定,只得也停下步子。 “孝仲的能耐,本宫自然是知晓的。” 高宝德还是有点气竭。 起初,她向高洋央求了亲自挑选邑臣和家臣,高洋也欣然同意。让她于年后,自长乐郡中返回邺都之后,亲自挑选。 高宝德原本,先是结合前世的经历,寻思了一遍外朝各省之下,潜龙在渊的诸位后起臣僚们。 可思来想去,并没有她满意的。 第63章 一时稚气 高宝德前不久在晋阳之时,还在琢磨着这回事。 她曾想问高殷寻。 可也抓挠究竟该如何开口。 给太子做东宫之臣,日后可是要从龙的,总比跟她一个区区公主要强得多。 高洋给高殷配置的从属之官,大都为忠信之士,应该跟着皇太子混一个好前景的。 高宝德所说是要资助宇文邕回国,对齐国的未来也破罐子破摔,但并不是想要陷高殷于不仁不义之地。 高殷的忠贞臣属,日后说不定是能够保全他性命,救他于危难之间的,高殷的贵人。 她不能要来。 若是开口,则会间了高殷与隶臣,让他们心生间隙。 于是遂作罢。 高宝德不说话,郭遵也安静地陪侍在高宝德身旁,不言一字。 郭遵真的是沉默寡言,高宝德也算摸透了他的性子。 若无人犯他,他自不会主动招惹别人。 但明显,韩凤并不懂此。 韩凤招惹了郭遵,虽说郭遵此时势单力薄,无法同韩凤相抗衡。 可高宝德有种莫名的自信:郭遵会一直惦记着他韩凤。 不错骨,不扬灰,不罢休。 方才,高殷c高绍德和诸官吏见高宝德明显同郭遵有话要说,于是众人皆心照不宣地尾随着太子走远了。 他们拐了个弯,由邑丞领指,去到了一旁的田亩之上,正听田间老伯讲述亩产。 那田中老伯,也是下分给高宝德邑中的一名小吏,不对应该称他为一名老吏。 老吏虽然上了年纪,但侍奉起来并不见迟缓。 此时隆冬,亩中停产,邑中都是当县富户,田间此时,有邑中专人打理,纵然不像寻常庶民的田头一般荒芜,但瞧着也是光秃秃一片。 “潢污流藻,充金鼎之实。田亩万千,育苍生黎民。” 高殷正举目放眼瞧着,前面望不见尽头的辽阔田亩,问老吏:“这些田地,皆是长乐公主的食邑?” “回禀殿下,此处c此处,并之方才行至于此的路旁,通往相异方向的诸多田亩,都是公主的汤沐之邑。” 单单信都一县,高宝德拥有的田产,就占据数千亩之多。 大齐律,规定齐人从年十八岁起受田,所授露田男子八十亩,妇人四十亩,丁牛六十亩,每户限四头;另投桑田或麻田二十亩。 邑中依照此律,分发富户富田。 每户人丁不定,四至十数人不等,取少按五人算,高宝德的六百户汤沐邑,有三千丁口。 其实不止,此仅为保守估计。 因而但是信都一县,便有数千亩田产并不奇怪。 高殷心中估量,暗自说服自己合理。 只是今日,令高殷感到颇惊奇的是,他才知田亩的概念之大。 一亩很大。 三千户很多。 宝儿很富有。 高殷得出结论,心中酸酸。 因高殷性情崇尚汉学,对太子傅c国子师们教习的“治国之道,富民为始;富民之要,在於节俭”十分推崇。 俭为德之恭,侈为恶之大。 高殷自认为自己是个仁以厚下c俭以足用之人。 他虽贵为皇太子,但其实自己的日用花销并不算大。 此时听闻老吏同他讲,长乐公主汤沐邑之繁庶,再加之自己虽已成皇太子数年之久,还没有过甚么封地食邑,不由得有些失语。 宁知帝王力,击壤自安贫。 虽知日后天下都是他的,但此番,人人都比自己富有的感觉并不美妙。 老吏一直暗中观察着高殷的态度,毕竟是大齐的储君。 一见高殷面上不自然,老吏多年明目慧眼,早就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儿。 堂堂太子殿下,犯了孩子气,与自己的阿妹争强。 只是有些吃味。 “殿下日后会享天下奉养,内有百揆四岳,外有州牧侯伯。定然更是富庶。”老吏笑道。 原来纵然是天子之家,贵为储君,也会向寻常庶民一般有孩童之顽气,有那一时稚气。 “老奴的公主日后,还得仰仗您替她增户扩亩。” 老吏是公主汤沐邑的属吏,于皇太子面前称自己是公主之奴,并无甚不妥当之处。 高殷一听,心情如打秋千一般摇摆,此时正喜。 老吏说的没错,待日后荣登大位,还得是自己这个阿兄,给绍儿和宝儿保驾护航,替他们遮风挡雨。 添丁扩户,区区小事,更是不在话下。 这时,高殷心中名为责任的物什,突然一沉。 高殷觉悟很深。 与之同时,太原王高绍德闻此,也是一乐。 太原王阔步上前,拉拉高殷的衣袖,对高殷闷声说道:“阿兄日后也要给绍儿添户,绍儿也要同阿姊一样好的汤沐邑。”你是何人,尬与我为敌。 “若是日后出邺,最好能与阿姊同在一郡。” “这样就算是远了阿兄和阿娘,绍儿也有阿姊陪伴。” 太原王用他费劲脑筋想出的法子,说给他面前的高殷听。 太原王同高宝德一样的年纪,对封邑食户已经有了大致的概念。 “同时阿娘所出,绍儿更是与阿姊前后脚出生。” 高绍德扒手指在算,为何自己就不能比阿姊先出来? 高绍德满是疑惑的小眼睛直眨,无辜地瞧着高殷。 “阿兄可不能只偏心阿姊,还要心疼于我。” 高绍德仗着年纪小,和高殷说话也童言无忌。 “好好好,都依吾家绍儿!” 高殷笑言。 高绍德听此,这才满意地推至高殷身后,继续做他的乖乖阿弟。 太原郡和长乐郡,可不是一个地方。 大不了把绍儿徙封过去,同宝儿作伴。 高殷越想越远:若是能把阿弟和阿妹同留于邺城,日后也能全吾一家团聚之心。 不提高殷想法几何,他在见过高宝德的汤沐田邑之后,心中有了不同的体悟。 “阿兄!”见高洋自田边回来,高宝德和郭遵二人,适才也敞亮地说道了一番,各自心中的重石落下不少。 高宝德心情显然不错,同高殷笑道:“阿兄,今日光顾我汤沐之邑,感觉如何?待晌午之时,宴请阿兄一番我田间风味。” 方才郭遵也同高宝德提到邑所吃食,高宝德也很想尝试一番。 第64章 真真假假 虽说在邺都动身前几日,还见到过郭遵,可高宝德毕竟在晋阳呆了不少日子,到长乐郡中的时日,就比郭遵晚些。 对邑中诸事,郭遵也就更了解。 适才严肃之语罢,他同高宝德闲聊说笑,讲到长乐邑中田家馐味。 虽比不上禁中珍馐佳肴,但却独有一番乡土风味。 高宝德这几世,都没食过正宗的田野味道。 她感到好奇,料想阿兄与阿弟,也定然会对此感到好奇。 正欲同他们言说今日晌午之膳,就见他们一行人行回。 高殷和高绍德无疑走在最前,正相互说笑。 见到高宝德望向他们,高绍德率先开口,远远就挥手唤道:“阿姊!” 他们三两步跨到高宝德跟前。 太原王喜滋滋地对高宝德说道:“阿姊的封邑可真是气派。田亩万顷,阿姊日后可就是一个富家阿婆了。” “你阿姊这般靓丽,怎么会成田间阿婆,胡闹锤你。” 高宝德闻此,也打趣太原王。 高殷并不帮衬,只在一旁哂笑。 待高殷和高绍德笑后,高宝德将郭遵指给他二人看,说道:“阿兄c阿弟,这是郭孝仲,阿耶为我任命的邑令。” “臣郭遵,郭孝仲,拜见皇太子殿下,太原王。” 郭遵顺势,向太子和太原王再次行礼问安。 “邑令不必多礼。今日本宫和太原王,只是陪伴长乐,不必关照本宫和太原大王。” 郭遵躬身道唯。 除了邑令与邑丞,其余邑中的官吏都揖礼告退。 贵人们,是由邑令侍奉,他们仅是长乐公主的邑吏,可不能打扰到禁中的贵人们。 已近晌午,郭遵吩咐邑中官吏替高宝德一行人准备午膳。 此时,由邑丞下去吩咐准备,邑令郭遵仍陪侍屋中。 “遵不知,殿下能不能食得惯冀北吃食。”郭遵边引三人进屋,边说道。 冬时田畴荒芜,资用却不乏匮。 邑中,高宝德等人入的厅堂,自然没有邺都禁中宫室华美,但也别有一番田园气息。 踏进屋前,高宝德瞅了瞅眼前的屋舍。 水磨群墙,白石台矶,桶瓦泥脊,敞门栏窗,皆是粗雕简单花样,并无朱粉涂饰。 屋前凿有一方池塘。 郭遵见高宝德看着小池,边言:“此方池沼,是年中为殿下新凿而成。” 因天气冷,池中浮着薄冰。 “良田美池,鸡犬相闻。长乐,信都真不愧是长乐郡之粮仓。”高殷在一旁赞叹道。 信都邑郊,高殷望着周边光秃秃的田垄以及欣长的翻车,抚须赞叹道。 “孝悌忠信之美,发於士大夫之间,而下至于田亩,朝夕从之,才是能终身不厌之事。” 高宝德闻高殷这番感慨,言道:“若有朝一日,阿兄不治国,就来信都邑寻吾罢。” 真真假假。 高殷开怀一笑:“若他日,你阿兄混不下去,肯定第一个就来投奔宝儿。” “绍儿也是。”高绍德一旁起哄。 郭遵闻言,只觉汗颜。 这些真的是大齐享国者一家人吗? 果然同为高氏,性子都这般虎。 郭遵心中有无数想法飘过,但终究没有表露于面上。 三人闲聊,未等多久,就有邑吏奉上吃食。 “今晌食何物?”高绍德欣喜问道。 他确实腹中有些饥饿。边问,边用眼瞅来人手端之物。 “四时从用,无所不宜,唯牢丸乎。”郭遵笑道,拱手回禀太原王。 待邑中隶役将吃食分案摆好,三人才仔细瞧见案上何物。 灌肉牢丸。 郭遵向他三人说道:“冬日理应嚼肉,此牢丸中灌有盘兔旋炙c爊肉c貛儿c野狐c鶏脯c滴酥鱼脍之属,殿下c公主c大王可杂嚼之。” 想庖娘指螺红一缕,牢丸上纤痕犹凝。 “阿兄c阿弟想食笼上牢丸,还是汤中牢丸?”高宝德倒是有点懂了,问高殷和高绍德二人。 他们三人各自案上,有笼上牢丸,有汤中牢丸,还有羹。 粥香饧白杏花天,省对流莺坐绮筵。 北地不产稻米,长乐郡甚至乃至大齐,庶人之家,粥汤大多是以粟米或黍c菽熬制。 就连禁中和官宦之家,汤羹也默认是粟羹。当然若是想食南人的稻饭和稻粥,则需提前说之。 若是食笼蒸牢丸,配粟羹与蘸料正好。 单食汤中牢丸,有鲜美味足的肉糜汤,便无需嚼粥。 高宝德看明白后,就如此问高殷与高绍德二人。 “算了算了,是我狭隘,”高宝德一拍脑勺,说道,“又不是非彼及此,何不都尝尝。” 高殷颔首,率先拾起案上木匙,舀起一枚汤中牢丸入口。 自隶役入门,太原王早就等着高殷先尝。一见高殷已动,连忙也抓起案上食具,开嚼起来。 太原王高绍德则不怎么热衷于汤汤水水,他先着箸,去与蒸甗之上的牢丸相斗争。 “慢点食c慢点食!”高宝德化身老母亲,对高绍德说道。 “唔当真美味,阿姊快食!”太原王猛赞案中之物。 高宝德浅笑,也开动起来。 这等吃食,不说牢丸,但是其中的山糜野物,在禁中是没有的。 高宝德的邑所,在信都之郊,背靠小山丘,侧倚小溪流,山间和河中不缺珍味。 食罢,三人都很满足。 方才三人用膳之时,高宝德就唤郭遵和邑丞也下去用午膳,不必在一旁侍奉他们。 此时殿中就他们亲兄弟妹三人。 高宝德侧枕屋中墙壁,懒懒地阖目歇息。 牢丸好吃,只是吃得确实有点累。 高殷见状问她道:“何不找间屋舍昼寝?” 高宝德抬眼摇头,她其实并不困倦,就是吃得过急,才有些累。 静默了片刻。 高殷见高宝德沉思状,便问道:“宝儿在忧心边郡战事?” 她摇头说道:“北国封冻,突厥暗弱,不宜施战,众人皆知。且有斛律羡在,倒是不忧。” “只是突地想到一事。” 高宝德也是忽然起疑,起身端坐。 “阿兄知不知,宇文泰北巡?” 高殷皱眉沉思。 “前日于晋阳之时,听晋阳官吏提及,晋阳军守备加严,似是要防备宇文泰假道伐虢。” 第65章 北巡与南归 前世深冬入春之时,宇文泰率军北巡。 今生同样如是。 可与高殷忧虑的不同,高宝德并不担心宇文泰此番北巡是为伐齐。 还不到时候。 高宝德向高殷提及此事,是联想到近日来威压边郡的燕都。 她记不清前世燕都如何,只是在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宇文泰确实开始北巡。 与诸胡交好,以保北面边鄙无虞。 惮于诸胡戎马之强,且诸胡不通中原,宇文泰并不想先把精力率先耗尽在攘除诸胡之上。 他的隆中计,是亲北以攻东南。 对于北方的突厥c吐谷浑力求通好。对于处于其东的齐国c其南的梁国则采取不定的攻势。 宇文泰带着西魏,先后为自保图强,而与齐国争战。并乘梁朝内乱之机,侵占梁国控制下的荆雍与益州等地。 但又不能总两线作战,宇文泰还是把齐梁两国分出了个先后。 自然是先齐后梁。 为了全力对付东边的齐国,宇文泰对北边诸胡突厥与吐谷浑等,采取和亲政策。 因要亲诸胡,宇文泰北巡并不奇怪。 这次北巡,也算是宇文泰亲入诸胡,与之叫好。 说起来,宇文泰本也是鲜卑人,大家都是诸胡,可以一家亲。 在柔然还未被突厥覆灭之时,西魏建立后,宇文泰先是以宗室元翌之女,嫁柔然之主阿那瑰弟塔寒。后又劝西魏文帝元宝炬,纳阿那瑰之女郁久闾氏为皇后,以结好柔然。 对后起之秀突厥亦然。大统十一年,宇文泰派使者前往突厥,与突厥建立起联系。大统十七年,又把元氏的一个公主嫁给了建立突厥汗国的阿史那土门。 突厥可汗阿史那土门,燕都之父,显然要比柔然之主大气,眼光更长远。 在宇文泰厚礼之下,突厥经常派使者访问西魏,回赠礼物。 双方馈赠,都是各自所需。 就如大统十七年,突厥向西魏献军马五万匹,可是极大增强了西魏的军力。 也是在这几年,西魏实力猛涨。 原本高宝德未尝怀疑过宇文泰此次北巡目的。 可眼见燕都盘踞于大齐边郡,宇文泰又同时大张声势地北巡。 谁知道二人行事是否是串通好了的。 宇文泰到底是真的只是想再稳定下大后方,还是与燕都谋划咬大齐一块肉下来,高宝德这时就不能确定了。 或者说宇文邕与信都先前并未通过信儿,等宇文泰靠近北边,方巧得知信都兵压齐国边郡,又是否会生出分一杯羹的心思犹未可知。 至于宇文泰也同样是在此次北巡的归途中逝世的,这都是后话,暂且不重要。 说起来,宇文邕自十二岁入齐为质之日起,别了宇文泰,就再也没有见过自己的阿耶。 今年宇文泰就会病亡。 而宇文邕也能归国了。 可高宝德不知,这于宇文邕而言,究竟是悲是喜。 宇文邕是个冷清的人,高宝德一想到前世的种种,就觉得他就算历丧父之痛,应该也难过不了一时罢。 自己怎么就会敬慕上这样一个寡情之人呢 君子失心,鲜不夭昏。 高宝德摇摇脑袋,将这些杂心思剔除脑后。 高殷想了许久,这才说道:“宇文泰若是真的图谋大齐北土,也无用。” “他一直盯着的肥肉可是我大齐的西边,西魏的东边。”高宝德也知晓。 若是费心劳力地同燕都一起自北面边郡伐齐,于宇文泰而言,只是出力不讨好。 平白壮大突厥的势力。 因而高宝德和高殷都知,宇文泰就算是伙同燕都作乱齐国,那宇文泰必然还会于西面设兵。 难怪晋阳方面会加大兵防。 想来,邺都高坐的高洋,也必然会有所决断。 高洋知兵,行起兵事来,倒要比斛律羡还要厉害。 高宝德又一次稳如老狗。 今生与前世,此时诸事尚没有发生什么太大的偏移,这些想来并不成问题。 “阿兄若是心忧国事,不如咱们择日就从信都归邺。”高宝德随意地说道。 高殷敛眉抿嘴,似乎是有点懊恼。 苦笑道:“本是陪你前来封邑,却不料阿耶国中确实有事,或许吾真当转道回禁中。” 无论高洋如何抉择,亲镇晋阳 也罢,北上边郡也好,都是需要皇太子高殷坐镇朝中的。 若是太子迟迟不归,天子又在外面,岂非就差明说,是想让娄太后重新掌权 那还了得。 高宝德连忙说道:“没错,阿兄又不能把我一人留于长乐郡中,那只能带我一同回邺城。” “到了封邑,至少也该知道自己的民众如何。” 今日,姑且就算是瞧过了邑中的官吏,和他们过了明眼。 明日再有一天,与邑户百姓庶民走走形式,就草草完事罢。 高宝德下决定:“那就后日一早动身罢。” 毫不犹疑。 高殷显然也愿意在此事上,依从着高宝德。但天下乱象,始作俑者绝非高态。 “善” 高殷欣然同意。 因而在第二日,高宝德一早,就重新回到了邑中。 高宝德依齐律,面上十分欣喜地同邑中庶民打下照面。 虽然高宝德之后不会常来长乐郡中,但是信都邑也算是一个大邑。 她不与邑民相通,就不太妥当。 既然是高宝德邑中之民,各家各户之后的赋税,都是上缴给高宝德的。 就连三个月的徭役,邑民也是直接为高宝德出力的。 只是今年年冬,才将事权有信都县邸移交至高宝德邑中。她一时也没有吩咐众邑民服今冬劳役。 高宝德在与众邑民谈话之时,瞅见了不少昨日未见过的孩童面孔。 欣慰极了。 对于诸位公主而言,邑民之中有孩提的身影,那就说明自己的封邑能有后继之力。 高洋不来虚的,他年前为高宝德所选的邑民,果然实打实都是郡中富户。 孩童也多。 邑民们尽皆老实憨厚之辈,也没有什么新的鬼花样耍出。 高宝德稍作勉励了一番她的邑民,肯定了他们期年劳作。 如此就像是用肉糜灌注牢丸,邑民们很容易,就被高宝德坦诚饱满的言辞维护所打动。 第66章 高洋教子 翌日,随从们替高宝德等人收拾好行装,一行人登上了回邺都的车马。 自长乐郡径直回邺都,只需经相州,倒不必再至晋阳。 途中体量三人身体,舆车行得并不算快,一旬时间方至邺城。 半个余月里,高殷也无暇接见地方官吏,体察百姓民情,在各县只是短作停歇,便又上路。 高宝德和太原王二人,也只是安静待于车上,一路观山川美景,并不多事。 待到邺城,已是四月初六。 虽说是入了春,可甫一停马下车,高宝德还是瑟缩了一下肩头,车外寒风凛冽,稍觉刺骨。 三人入禁中之时,已是五更天。 今日虽非朝会之日,然高洋因些饷事,此时于太极殿中,与几位轮值的省臣核批札稿。 高洋一扫两汉五日一休沐前制,沿袭北朝旧例,令大齐朝上朝下开休旬假。 九日驰驱一日闲,便成如今常态。 高宝德等人闻此,先于偏殿各自歇息,以待后诏。 早有内官候在一旁,侍奉高宝德三人沐浴更衣。 微阖双目调息几顺,就有大监来领三人面见天子。 高洋谈不上勤政,可在有要事之时,还是分得清轻重缓急。 刚入五更天,天色还是略显黢黑。 太极殿正殿之内火烛通明。 待三人入殿,就见高洋裹了裹身上氅衣,打欠伸腰说道:“眠少爱欠伸,没料到今日你们归都,早知如此,今日吾绝非要将朝事搁置,在皇后昭信宫中与你等面聊一日。” “儿问阿耶安。”三人拜君父。 因高洋不喜虚礼,他们也就随着高洋的摆手顺势起身。 “阿耶可要好好休息,伏惟珍慑,保重龙体。” 高宝德可不像太子和太原王那般,在高洋面前拘着礼,她直接幽幽开口说道。 “好好吾听宝儿听宝儿的” 高洋挥手把殿中内侍呼退,于御座之上没个正形。 “待会儿就与你们同归禁中。” 本来三人拜会后天子,就理应同去禁中昭信宫拜见皇后。 高洋说他也同去。 情理之内,那倒是也未尝不可。 高宝德幽怨地望了眼上首的高洋,不再说话。 把接下来之事留给高殷。 高殷是皇太子,虽说此次离邺表面上就是陪同皇妹览邑。然身为储君,向君父言及此番于晋阳c于信都所闻也是其职。 因而高洋也知道,就看向他,等他言说。 高殷正色,敛衣起身,朝高洋拜道:“敢让皇父知道,在晋阳,臣见军方加备,又闻燕都据北,宇文泰北巡,不知可是要生事变。” 问了他迫切回邺,最想要知道的事情。 若情况险急,高洋必然是要亲出邺都。 无论是去晋阳坐镇,亦或是北上慑服燕都,都需要他皇太子暂守邺城。 高殷很严肃。 然高洋听过高殷之语,先是目中错愕,而后大笑。 “子殷就为此事归邺” 高殷瞬时愣在原地,拱着的手木木然。 高洋先是捧腹大笑,然后似是意识到不能打击自己的储君,又言道:“子殷审时度势,有未雨绸缪之智,只是宇文泰北巡镇边c燕都虚晃一枪,未碍我大齐,又何须吾亲自出马” “不急,你再想想。” 高洋考教高殷。 见高殷皱眉思索,高洋也不打断。 此时,又瞅了两眼旁边既不插话,也不觉得惊诧的高宝德,高洋并不觉得是她不懂,而是认为高宝德已经理解自己的想法。 摸摸鼻子,高洋感觉自己很是没面子。 没有向高宝德展现出威威皇父之风。 高绍德就是玩儿。 “可明白了” 高洋对自己的储君,其实耐心并不大。 他见高殷已经缓过神来,面色沉静,就知是他已然想通。 高殷本身并不愚笨,于历代皇太子中,足可称聪慧夙成,宽厚仁智。 他微微上前,此时倒是也不像方才那般慌忙紧促。 “阿耶出难题给儿,儿有一解,只是不知阿耶能否满意。” 高洋颔首示意高殷继续说。 “正如阿耶所言,宇文泰此时正在北巡,是巡幸逆魏长安以北,至边郡,再至吐谷浑 。” 吐谷浑在西魏西北,土地广袤,除都城在沙州外,还有四座大城,分设在清水川c赤水c浇河c吐屈真川等地。 吐谷浑东西三千里,南北千余里。 国土虽不及西魏或是大齐辽阔,当然也远不及突厥这一庞然大物。可吐谷浑对周边诸胡攻伐兼并,在塞外也能号称富强之国。 北魏未亡之时,吐谷浑曾臣属于北魏,受北魏拜官封爵,并向北魏朝贡。 自北魏分裂东西二魏,高洋又受东魏禅让,吐谷浑便不像臣服北魏元氏一般,臣服齐国。 可见自己在塞外壮大了,便不再管中原纷争了。 吐谷浑可汗姓慕容氏,名夸吕,居伏俟城,自青海西去十五里。 “儿料宇文泰此番北巡,是为交好吐谷浑的慕容夸吕。”高殷沉沉地说。 宇文泰结诸胡之好,以攻齐陈。 这是阳谋,高齐上下有识之士也能猜出个大概,说上个所以然。 宇文泰本就是鲜卑之族,虽说国内一力奉行汉化,可先天就与西北诸胡有亲切之感。 诸胡雄踞西北,宇文泰在西,与西北诸胡更有地理优势,就此来看,也不是在极东之地的高齐所能比拟的。 吐谷浑虽在塞外,可数代国主,也曾一度效仿中原王朝,设置百官机构,给邻国的公文像皇帝一样称“制”。 后代有宋一朝,宰相赵普在给太宗的折子中言道:“中国既安,群夷自服。是故夫欲攘外者,必先安内。” 可见当内外交困,面临重大统治危机时,历代统治者为应付危机c维护统治,常常以安内为中心,“安内”c“攘外”并举。 宇文泰虽然说不出攘外c安内这番话,可他也知要先安抚诸胡,再全力攻伐中原。 只有得了中原,就有威逼诸胡源源不断的后发之力。 子子孙孙无穷尽也,就算宇文泰不能平乱诸胡,可得了中原后,便能收天下之赋,得天下之才。 十年,百年,还愁诸胡不平 第67章 宇文黑獭的野心 高殷能够看出,宇文泰此番北巡,是为交好吐谷浑的慕容夸吕。 听到高殷终于说道重点,高洋这才捋捋细胡,继续听着。 高殷面上闪过一丝苦涩,然后对高洋沉声说道:“此次归来,是儿的主意。” “是儿想的偏了,还望阿耶恕罪。” 高宝德在这时,才摇头张口,也不起身,就在席上施然朝高洋微微一俯。 “本就不是阿兄的过错,阿兄何须向阿耶认罪。” 高宝德朝高洋行礼,然咕噜眼球却朝着高殷。 “再说若是要追究,也该是吾向阿耶认罪,是吾在信都将阿兄引入狭境了。” 高洋给高殷时间,让他想想问题在哪。 高殷方才若无高洋指点,自己根本意识不到。 宇文泰北巡c燕都据边,之前在高宝德将自己的怀疑说与高殷一听之下,高殷横竖怎么想,他二人都必然有干系。 高洋让高殷细思,手上却敲案不停。 此处是太极殿侧殿,高洋寻常与群臣议事的场所。 他身后挂着的,是一张九州舆图。 高洋就是如此指点高殷的。 刚才,高殷皱眉苦思,可并非是低着头垂着眉。 高洋微微转头,看了眼头顶舆图,又一直敲案,似有深意地静静看着高殷,等他看出此间问题。 高殷方才的怀疑明显是有问题的。 只要他顺着高洋的视线抬头看,看这张舆图,就能明白问题所在。 更早之前,高宝德虽在信都邑将宇文泰和燕都二人联系在一起,可在路上,左思右想,也觉得不太现实。 但又见高殷庄肃的神情,便喃喃嘴,没有扰到高殷之思。 罢了,若是自己想得不对,宇文泰与燕都真的能搞到一起,岂非自己之罪过。 高殷毕竟没有前世所历,他的敏慧,还受着年岁的限制。之前能想到宇文泰与燕都的勾结已是不易。 而如今,高洋在指点他。 在教他,让他考虑的东西,更多些。 “阿耶让儿看舆图,儿才反应过来,宇文泰与燕都,相聚万里,就算彼此勾结,阿耶也能逐一攻之。” 问题就在舆图上。 吐谷浑于西魏西魏盘桓,突厥整一雄卧齐魏两国之北。 然燕都所据之地,是大齐边郡。 说得仔细些,是大齐东北方向的边郡。斛律羡早就把燕都所据的位点打探好,呈给了高洋。 高洋随即就在此殿的舆图之上,圈划好。 乍眼一看,吐谷浑距燕都此时的行在,万里有余。 春四月仍有寒意,于北地更是。 斛律羡近一月来,与燕都虚与委蛇,左右打拳,愣是把燕都拖在边郡,没有给一粒粮米。 燕都一直在消耗家底。 斛律羡上次来信禀告高洋,入春后燕都自退。 春季,是生机盎然c万物复苏的季节。于中原人尤其是南人而言,是播种的季节。 春播秋收,亘古不变的道理。 塞外诸胡游牧为生,倒是不用播种。但是,入了春,于塞外诸胡而言,也是个重要的日子。 如今刚刚进了春,突厥得畜养一批新的牧牛c牧羊。若是不畜养,他们全族饮西北风去 常常劫掠齐魏两国边鄙,便是狼来了的旧市。再随意侵犯抢掠,两国必然早有防备。 而塞外其他诸胡,不是已被打趴,就是已经逃窜塞外以外更远处。他根本无法从边郡诸胡那里获得食物。 若不畜养,根本就没有肉物以继。 春季牧草鲜美,若是突厥春冬之时不替牧羊c牧牛交配繁殖,他们就要断了之后的肉类,难以为继了。 他们本就不会种地,若是再夜郎自大,不去畜牧,真得亡国灭种。 燕都若是真的敢此时就赌上国运,那也不会这一个月来,一直徘徊不前。 “宇文泰燕都相距万里,他们焉能勾结” 高洋笑着看高殷,未说对,也不言错。 高殷心中抓挠,只留无辜的眼神看着高洋,等他解释。 高洋似是怒其不争地望了眼高殷,而后叉腹缓缓说道:“宇文泰是个厉害的人。” 闻此,高宝德也挑眉望着他。 “西魏南清江c汉,西举巴c蜀,北控沙漠,东据伊c瀍。尽皆是宇文泰之功。” 高洋 感慨。 “他远没有你们想的如此简单。”高洋摇头苦笑,并不太像他平日里的暴虐性子。 他耐心地解释给太子c高宝德和太原王听。 “有时候,你们不要太把自己当做一回事儿。”高洋望着陷入沉思的高殷说道。 “宇文黑獭把我大齐当做劲敌不假,可吞灭大齐,仅是他宇文黑獭谋划中的一节。” 宇文泰,字黑獭。 高洋最为赞赏宇文泰的就是他的野心。 “宇文泰校德论功,绰有余裕。渚宫制胜,阖城孥戮;柔然归命,尽种诛夷。” 他有野心,敢想,还敢做。 “宇文黑獭据关中一隅之区,欲并天下,乃兴师以伐吾,前番不战而退,岂畏吾哉” 高洋反问三人,但不待三人反应,很快就又说道,自己回答了自己。 “宇文黑獭自顾寡弱而心早寒也。” 高洋唤三人上前,一同看那舆图。 高洋知兵亦知地理,舆图上全都是他的朱红标注。 “南自雒c陕,西自平阳,北极幽c蓟,东渐青c兖,皆吾之有,众寡之形,相去远矣。” 宇文泰早年起家,家底没有高齐丰厚。 “早年梁氏方乱,宇文黑獭抑欲起而乘之以吞襄c郢。然北尚不支,黑獭势不足以南及。” 之后,宇文泰就反思了一下自己攻伐的漫无目的。 一会儿南打,一会儿北打,一会儿又东打。这明显不行。 他有野心,所以自带贪婪。 可无尽的贪婪,不能让自己得到中原。 高洋看得通透,宇文泰见左右逢源的打法不可,就想要逐一灭之。 结好诸胡,以攻齐梁。 “黑獭此番北巡” 高洋提及重点,可却觉得说得话太多,有些口干。他慢吞吞端起案上热汤饮之入腹。 三人都屏住了一口气,静待后文。 “黑獭为攻伐中原,必会先建威出利以销夷狄盗贼之萌。” “诸胡不好糊弄,黑獭若是真想结好诸胡,除了他源源不断地结姻与外,还需要他绷紧了心神割下一块肉来,以喂饱诸胡。” 第68章 彼美人兮 “宇文黑獭北巡就是去割肉放血的。” 高洋一针见血。 殿内落针可闻。 宇文泰既然决定结好诸胡以攻中原,那他此时首要目标,就是结善诸胡。 哪来的闲工夫,管你齐国如何想的。 他巴不得你齐国畏惧他此番北巡,以为他北巡就是是为伐齐,齐国如临大敌,消耗齐国的军储和备战精气神。 因而宇文泰北巡的路线,甚至不怀好意地饶了齐魏边鄙一圈。 然这些都是假象。 宇文泰完全是为了结好诸胡。 不提已经与他眉来眼去的突厥,宇文泰此番只为结好吐谷浑。 高洋的层层引导,句句教诲,让三人豁然开朗。 “原来竟是这般。”高殷抚掌而笑,心中忧虑消减不少。 他本身性情宽厚,自己的颜面看的也不是那般的重。知道宇文泰并不像自己之前所料想的那般与燕都勾结,只为伐齐,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高殷不自怨自艾,他朝高洋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 “儿受教了。” “罢了罢了,你是我儿,愚笨些吾也怨不得旁人。”高洋戏言。 “你们食过早膳没有” 三人五更天已至邺都,应当是还未进食。 高洋大手一挥:“走,去你们母后宫中,同进膳食” 太极殿虽也能食,但反正三人拜完他之后也要去昭信宫拜见皇后。 那就一块儿去昭信宫中吃好了。 四人前后乘撵,晃晃悠悠到了昭信宫。 晨时已过,掖庭诸嫔御早已请晚安离去。 皇后李祖娥接到消息,方才就一直在正宫门前候着四人。 一见三子,险些热泪盈眶。 “臣妾拜见陛下,问陛下躬安。” “朕躬安。” 李祖娥朝高洋草草行了一礼了事,然后把全部的精力都投给了自己的三个儿女身上。 尤其是她一直护在手心中的娇娇女高宝德。 “阿殷c宝儿c阿绍。” 李祖娥排着拉他们看个不停,似乎是自长乐郡回来,他们三个都变了个人一样。 “快些进屋罢,儿们都饿极了。”高洋怒极反笑,不顾他们四人,一脚先踏入殿中。 四人这才相视无奈,同进殿中。 李祖娥这一月以来,一直很担心出远门的三个子女。 她数次问高洋他们的讯息,以确保他们安好。 高洋虽说烦极了,可也每次都把最新的消息告诉李祖娥。 毕竟是关心子女的母亲。 待兄弟妹三人同高洋坐定,李祖娥张罗宫人们上膳。 南人喜食饭稻羹鱼,北人则喜食饼饮酪。 乳酪入口,玉液珠胶,雪腴霜腻,吹气胜兰。 北人所食皆有时,春宜用曼头,夏宜用薄壮,秋宜用起溲,冬宜用汤饼。 高宝德见自己案上的面食,是曼头。 今人一般将水煮c笼蒸c火烤c油炸的面食通通称之为饼。 三春之初,阴阳交际,寒气既消,温不至热,於时享宴,则曼头宜设。 李祖娥吃不惯诸胡的酪c,然高洋和高绍德父子二人都很是喜吃胡食。 他们父子二人案头的早膳,是牛臑燔炙c曼头与酪浆。 曼头煠漉出黄玉,牛臑燔炙成金牼。 这就与高宝德c李祖娥和高殷吃的不一样了。 他们三人则更爱汉食。 用膳不语,五人食毕,又陪皇后李祖娥闲聊片刻,高洋有事先行。 厥后,考虑到车马劳顿,李祖娥让包括高宝德在内的四人,离开昭信宫,各归各宫,歇息养神。 高宝德回到昭阳殿,沐浴更衣后,并不觉得困倦。 月余未见宇文邕,高宝德独坐殿中,甚是想念。 于是乎,她又摒离众人,只带着婢姚,去往宇文邕殿中。 上次前来,还是深冬。 如今殿外已然有初春之感。 殿外一角处,有金梅怒放。 那金灿灿的一抹黄色,尽收入高宝德的眼底。 细嗅,很香。 高宝德都有些想重操旧业,捣花制香了。 走到门外,就见何泉手捧书简,出来晒书。 高宝德咬文嚼字,说道:“此日阳正好,惟晒殿中书。” 何泉见来人是许久未到此的高宝德,连忙放下手上的书册,赶紧将手置于袖间摩挲干净,而后朝高宝德说道:“宝小娘子许久未见我家主子甚是想念。” 高宝德被他逗笑,也做戏言接话道:“春风拂来,想念之味。” 何泉憨憨地不再说话,也不管地上摊折在一块儿的书简,转头就一心把高宝德领入殿中。 新从禁中分来侍奉宇文邕的婢子们见状,都感觉有些纳闷。 这人是谁 竟然与公子如此稔熟 不必通报就能入殿。 想来关系匪浅。 宇文邕虽为质子,但呆在齐宫禁中,仍然是一殿之主。 容不得婢子置喙。 “宝儿问郡公春安” 高宝德如燕莺般婉转的声音,自殿门口处传进,宇文邕闻此熟悉之语,一瞬之间还不能反应过来。 待回过神,高宝德已迈进殿中。 高宝德许久未见宇文邕,宇文邕自然也是月余没有见过离邺的高宝德。 殿外的柳梢露出嫩芽,宇文邕早见入春之景。可今日,方始闻鸟雀的啼鸣之声。 高宝德清脆的声音,让宇文邕沁入肺腑。 “邕许久未见过小娘子了。”宇文邕放低语气,朝高宝德说。 “还以为小娘子” “还以为我怎么了”高宝德笑嘻嘻地问他。 “小娘子猜。” “我猜不出。” “那邕也就不说了。”宇文邕摇头浅笑,耍无赖道。 “郡公惯会欺负人” 他今日头戴笼冠,鹤氅内着宽博衫子,正盘腿坐于花毯之上。 今日的宇文邕,似乎与旬月之前的宇文邕不同。 比之月前,似乎多了些放荡不羁与真诚挚热。 案上无书,不知方才宇文邕坐着在做何事。 高宝德好奇,凑近宇文邕跟前问道:“今日和风丽日,春光甚好,郡公方才,伏案作甚” “再猜猜看。” “郡公今日好是奇怪,让我猜这猜那。” 宇文邕只笑不语。 “郡公案上无物,不在看书,也不像是在发呆愣神。”高宝德自顾自分析道。 抬头一看窗外的透亮,欢快地问:“郡公方才是在赏春日美景” “日出杲兮,彼美人兮。” 第69章 象戏 高宝德的前番推想,被宇文邕一言打断。 但她也是一个妙人。 “郡公方才,莫不是在与我吟诵情曲”高宝德以调侃的语气,不怀好意地说道。 山有榛,隰有苓。 云谁之思彼美人兮。 美人兮美人,不知为暮雨兮为朝云。 高宝德方才自殿外走进,万道金光照在身上,仿似九天玄女下凡一般,美艳极了。 到底是在观览春景,还是在观赏春景当中的美人,只有宇文邕自己知道了。 他自然不会回答高宝德,虽然这首情曲于他二人的意味,宇文邕也不太通。 因为宇文邕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方才见到高宝德后,口中突然吟出的“日出杲兮,彼美人兮”,究竟是否情难自已。 “宝小娘子如盈盈仙子,果然聪慧动人。”宇文邕见自己定然是说不过她高宝德,于是就任由性子,随口胡来。 “彼其之子,美如玉。美如玉,殊异乎公族,”高宝德回敬宇文邕,对他说道,“郡公只言宝儿美,却私揣着自己的如玉美貌。” “那怎能行。” “邕不敢。” 宇文邕确实并不善于谈情说笑,高宝德只堪堪几语,就令宇文邕憋笑摆手。 高宝德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 此时正盯着宇文邕,以眉目传情。 她丝毫不放过宇文邕,傲然挺身,宛若仙子,乐呵呵地给她临时加练一个项目,可以让说道:“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郡公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您这般妙人,他日于长安,究竟不知,会令多少姑娘家,争先恐后地想要做您的娇妻美妾。”高宝德酸酸的。 宇文邕闻高宝德详尽之瞎扯,然只入耳了三字。 关键之词。 “于长安” 宇文邕苦笑。 “郡公期年间,定然能平安回归长安。” “宝儿小娘子何以能知,邕能归长安”宇文邕微微摇头,他自己都不相信,自己这些年就能回长安了。 可能会在邺城蹉跎半生,或是干脆命绝于此。 “我信郡公。” “我还信天佑郡公。” 高宝德明丽地朝宇文邕吐露所思,殿中气氛旖旎,让高宝德于殿中坐着有些气短。 高宝德起身,三两步之间,在宇文邕的注视之下,先走到窗牖边上,大口大口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 活过来了。 高宝德清醒的是不会觉得,她可从来都不是一个大公无私之人。 一想到宇文邕日后嫔御列侧,贤妻在旁,她就愤懑。 “跳丸剑之挥霍,走索上而相逢。月余没有见到小娘子,还以为小娘子不会再来邕这里了。”宇文邕说道。 “必然不可能。”高宝德自信一笑。 “郡公若是不厌弃,我便年年岁岁都来见郡公。” 她会轻易放弃 “我在省中闲游之时,曾听大父与诸位老大人,在省中所讨论” “期年之内,宇文氏必然称帝。到时候,郡公不久可以回家了吗”高宝德说到此,似是有些闷闷不乐。 宇文邕听闻此言,面上惊奇之色,较之以往少了不少。 他垂眉暗想道:“确实只需静待父兄称帝,自己回去的希望就骤然变大。” 将这消息传讯他人,比如同样入齐为质的南面梁国宗室上黄侯萧晔之子,萧悫,就于天保中入北齐。 萧悫当年入齐,是因萧梁内乱,加之外贼。 萧梁必然是要亡国的。 上黄侯萧晔之子萧悫,说是入齐为质,其实更像是北上避祸。 如今中原塞外战火同时燃起,哪里都是一个可能爆炸的炸药桶。 围魏晋以来,众世族子弟都是分遣南下。 而近两百年以来,敢于北上避乱的,却只有梁国上黄侯萧晔之子萧悫。 高洋可惜得看着南地发生的祸乱,心中正遗憾自己此时不得全力攻伐南朝。 他和宇文泰大致策略想同。 若二人不率先决战,就南下平梁的话,风险太大,毕竟一朝南下,就收不回来了。 要随时但心中着西魏在一旁疯狂吃桃。 自己最后可是要陪宇文邕归长安,再往后,高宝德甚至发了疯病了,想做最后陪伴在宇文邕身旁之人。 或许自己囿于身份,和情爱,之后的种种可能并不会实现,但却着实能激励到仍然扑街的小菜比。 高宝德能忍,宇文邕更能忍。 宇文邕并不会让自己做。 “郡公方才是在与自己下棋” 高宝德移了移身位,换角度才瞥见宇文邕案上并非无一物,而是有些奇奇怪怪的小棋子。 “殿下这般棋局,各色棋子倒是我未尝见过的。” “这是何棋” 高宝德其实,隐隐约约只能把其中的棋案看个大概,并没有看出个所以然。 上个世纪,果真没见过这等棋子牌局。 “可曾听闻七国象戏” 七国象戏”有“将”各一枚,分署战国时七国:秦c楚c齐c燕c韩c赵c魏。只是在中央多了“周”天子。 七国象戏棋子各方各持有不同的颜色: 秦为白子c楚为红子c韩持丹青色c齐持蓝子c魏占绿子c赵执紫子c燕执黑子。加上周,共计百二十个。 前几年一起,封禁之书尚存,以他们的身份,若是想要找到这些,不少人都得丧命半条。 “我在家中,只与阿耶c阿兄摆弄过四维棋。”高宝德摇头。 不论是五霸象戏,还是七国象戏,她通通都没有听说过。 高宝德琴棋皆善,所说的就是四维棋,高宝德寄记得一直乱世,就难能可贵,雷打不动地过天下太平,只是却从来没听说过这象戏。 “象戏是何物如何攻伐退守”高宝德好奇地问道。 “看着倒是与当时齐国争雄之日。” 大都博弈皆戏剧,象戏翻能学用兵。车马尚存周战法,偏裨兼备汉官名。 中军八面将军重,河外尖斜步卒轻。却凭纹楸聊自笑,雄如刘项亦闲争。 “我想只有想,开始在小区内扫码进车。这象戏,当是郡公自创的罢。” “其中技法谋略,确实堪比战国七雄,勾心斗角,谋划天下。” 第70章 非常之花 “不知邕可否,邀宝儿小娘子与邕手谈一局。”宇文邕邀约。 高宝德明白过来象戏如何下之后,欣然同意。 她笑盈盈地点头说道:“能与郡公手博一盘,宝儿私心踊跃,不胜抃舞。” 自高宝德离邺,二人虽说已经月余没有再相见,可高宝德稔熟地坐到宇文邕对面的花毯上,就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一切尽在不言中。 高宝德执子,见宇文邕淡然地看向自己,不觉身子微微前倾,小声偷偷道:“郡公一会儿,可不要下死手,当让我一让。” 透过窗纸,春光斜射照入殿内。 高宝德抬手轻轻掩面,似为遮光,实是遮掩面上笑意。 闻高宝德无赖之语,宇文邕摩挲手上棋子,一脸茫然。 高宝德心内略作思忖,玉葱投放下首枚棋子。 宇文邕以指叩案,随即也接上一子。 二人你来我往,将此局象戏,下得如同重现战国诸侯相争之勇。 后来,高宝德负隅顽抗,也只是垂死挣扎。 宇文邕对她毫不手软,痛下狠手,最终破灭她国的大将。 又二三轮过后,高宝德弃械投降。 连连摆手道:“我这一辈子,估计都赢不了郡公之棋了。” 宇文邕也只说,是自己只是熟悉之故。 他认为,高宝德很聪颖,初次接触象戏,就能有如此表现。 “玩乐罢了。” “郡公能想出象戏这等博弈之棋,想来六博c格五也玩得极好。” “只是此处没有四维棋,若是有,下次与郡公同博四维。” 高宝德早就看出,二人案前这副象戏棋子,是宇文邕用桐木自刻而来。 用的大概是深秋殿外梧桐落下的树桠。 “郡公手真巧。”高宝德载笑载言。 “平时宝儿不来殿中,郡公便是一人执七国” 象戏分二国至七国均可,方才宇文邕和高宝德二人所博,就是执满七国。 韩c赵c魏c楚c燕c齐c秦。 宇文邕执韩c魏c秦,高宝德持赵c楚c燕c齐。 不管怎么下,方才几下,最后都是被宇文邕吊着打。 现在高宝德好奇的是,若是她不在,宇文邕是自己执掌七国,按时局推演 宇文邕没有让高宝德感到意外。 他微微颔首,目中含笑。 “果真如此”高宝德抚掌,她就觉得宇文邕是个奇人。 “郡公若生于先秦,定然也精习合纵连横之妙术。郡公之才,不下张子与苏子。” “待我回去修炼几日,再与郡公相博象戏。” 高宝德坐久有些麻,从花毯上缓缓站起,朝宇文邕说道。 “小娘子若生于先秦,定然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宇文邕见高宝德似乎生起了斗志,也顺着高宝德的话说道。 见高宝德起身有些踉跄,宇文邕伸手相扶。 “郡公这般搀扶我,旁人瞧见,都要以为我是朝郡公投怀送抱了。”高宝德摇头说无碍。 这几日的车马不停,现在才感觉出有些许疲乏。 反观宇文邕,深冬之时的身子确实是反反复复,但入了春,期月的将养,宇文邕的面色到时好看不少。 这一个多月以来,因有祖珽这一尚药典御的侍奉c调理,加之宇文邕毕竟年轻,身子才有了不少起色。 共处的这些许时候,高宝德一直观察,宇文邕的身体肉眼可见的还不错。 她想,这大概真得多谢看上去并不着调的祖珽了。 今天宇文邕也没有冬日的微咳不止了。 “初春早晚还是有些泛凉,郡公还是应该当心身子。”高宝德一本正经。 “多谢宝小娘子的关切。” 抬眼看窗外,高宝德只见殿外春意盎然,花簇锦攒,一派生机勃勃之景象。 宇文邕这里相较于禁中而言,很是偏僻,可也有春日这般美景。 “出去走走”高宝德眼里泛光。 “邕自然是谨遵医官女侍中之嘱。” 与宇文邕呆在一起的时候,高宝德感觉很放松。 真的就像是与期年老友一般,身心不疲。 一边闻撷苑中之花,一边听鸟雀啼鸣,高宝德心情甚好。 见高宝德这般放松肆意,宇文邕也不禁松了久久处于 半幽禁状态的心神。 “那边是何花”宇文邕望着不远处的矮苑问她道。 难得见宇文邕出言问齐宫之物。 听到是花,高宝德更是稀奇,美目顺宇文邕视线瞧去。 矮苑里,有一片花圃。 恰一阵清风吹来,不及高宝德看清,便有阵阵花香扑鼻而至,令人只觉心悦神怡。 “好香” “过去看看” 高宝德自然地拉起宇文邕的宽袖,然后向前走去。 待行至矮苑花圃跟前,二人驻足垂头观望。 只见花圃之中的花骨朵迎风峭立,花姿明媚动人,楚楚有致,花开似锦,果不同于平日里所见之花。沁脾之香引来早春的蜂蝶于此间乱舞,二人皆觉此花甚美且不俗。 “这应该是蜀棠。” “蜀中进献的粉紫海棠。” 高宝德认识,在前岁腊月之时,有次宫中作宴,高洋令人将其拿出,赏赐给高宝德把玩的。 说是此花乃为朝贡之物,当时其花未开时,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 高宝德把玩几日,见她久久不开花,就有些腻歪,命人将它移栽别处。 当时闻人言之,蜀棠开后则渐变粉红,有如晓天明霞。 她还不信。 如今见曾年的海棠,竟然被宫人们移栽此处,不由得感慨命运作人。 因周边有花骨朵仍未绽开,又有花蕊如金粟蕊,中有须三如紫丝;其香清酷,不兰不麝。 正如当年高洋所描述的一般。 稍作对照,发现并无不同。 当年蜀中冒远而来进献之物,高洋又大气全都给了高宝德。 于是她就知晓,这方花圃中的粉紫海棠,大概就是当年自己殿里,不知哪个小婢子栽种于此的了。 猩红鹦绿极天巧,叠萼重跗眩朝日。 宇文邕也曾听闻蜀中的粉紫海棠,微微颔首,笑道:“此花赏心悦目,叫人陶醉其中,非平常之花可与之相媲美。” “此花形状如梨,大若樱桃,听人讲说,至秋熟可食,其味甘而微酸,拌些甜酱,好吃至极。“高宝德如是说道。 第71章 赠之以蜀棠 粉紫海棠,在这片矮苑花囿之中,已成一片花海。 “齐宫竟会于此种一片蜀棠,倒是稀奇。”宇文邕说道。 毕竟此处方圆较为偏僻,附近并无妃嫔居住。 能在此种下这等奇珍异花之人,定然不会是普通宫人。 岷蜀千里地,海棠花独妍。 蜀棠品类极高,她那殿中的宫人,怕也是个爱花惜花之人。 高宝德似是知他疑惑,半真半假笑言道:“此处花海,是前年,长乐公主殿中女官在此种下的。” “她曾侍于中侍中省,我正唤她阿姑,与她相熟。” 高宝德撒了一口好慌。 “原是如此。” 宇文邕颔首垂眉,倒是没有怀疑她会扯谎。 只是此次并非第一次听闻长乐公主之名,不由得心里又是一愣。 之前祖珽c高宝德反反复复,都提到这位长乐公主。 宇文邕曾多次从他们嘴中,听闻长乐公主之名姓。 他又挑了挑眉,缄默不语。 自出殿外,二人缓步并行,许久方才至此矮苑。 禁中之大,高宝德对这里并没有甚么印象。 她没有来过这里。 就不知道是哪个小妮子,把那蜀棠移种到这里来了。 虽然有些错愕,然高宝德心中暗自窃喜。 还得多亏她这一栽,让她与宇文邕能找到闲趣暇聊之事。 沉浸在自己内心戏之中的高宝德,未见宇文邕望着她看了须臾。 “牡丹雍容华贵,为花中之王。” “然其终究娇气。” “邺城冬日严寒,初春里仍有寒凉之感。能于此时怒绽之花,唯有蜀棠。较之牡丹,蜀棠则花姿潇洒,更是傲然华美。” “郡公更喜蜀棠” “然也。” 言罢,宇文邕便近前,撷取一朵似玛瑙般红艳的蜀棠,将之亲手簪于高宝德发髻之上。 恰巧,她来之时,戴着的是一双花朵样式的掩鬓。 就是上次与宇文邕同游邺中,宇文邕为她所挑。 宇文邕就是把蜀棠,插于其中一只掩鬓之旁。 此时看着,蜀棠色艳如火,掩鬓金光熠熠。 蜀棠与掩鬓交相辉映,让高宝德看上去丽艳动人。 在戴上去后,宇文邕正欲顺势把手缩回袖中。 这时,他的手微微触及高宝德的额间,让二人同时一愣。 高宝德望着宇文邕,宇文邕也看着高宝德。 岁月静好,不过如是。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宇文邕定定地看着高宝德,又定定地说着。 “牡丹为花王,芍药为花相。郡公不赠我牡丹c芍药,反而赠之以蜀棠。” 高宝德面有羞怯,却强说辞。 “这又是何意” 宇文邕先是沉眸反问她道:“娘子头戴邕所选之钗,又为何意” 而后似乎又觉得,自己方才声色有些严厉,便软了语气,对高宝德说:“棠与堂同,愿娘子玉堂富贵。且邕认为,蜀棠与娘子性子正相配,艳花赠美人,再别无他意。” “艳花赠美人,姑且就认为,郡公是在夸我艳美了。” 宇文邕喃喃。 高宝德神色一暗,然后正色回答道:“棠确与堂同,然此却并非玉堂富贵之意。” 她耐人寻味一抿嘴,带有侵略性的眼神望向宇文邕,继续道:“堂,殿也。郡公之殿,家也。” “郡公赠之于棠,是在邀之于殿。” “郡公是想让宝儿侍之于殿,还是愿我伴之于旁” 看着高宝德,宇文邕先是张嘴,却发现自己说不出甚所以然。 久久不言。 高宝德见此,眼中的火光渐渐熄灭了。 宇文邕不知为何心中一慌,情难自已地快速开口说道:“自然是欲与娘子长伴。” 见高宝德面色渐缓,宇文邕莫名心底松了一口气。 “那便与郡公长伴。” 高宝德一字一句。 长伴此生。 用尽了自己一生的气力,耗尽了自己一生的心血,得到了自己一生的确幸。 不亏的。 不过这次,可要说话算数。 “宝儿自小便在宫闱之中长大,”高 宝德静静地说,“也知道,郡公日后回了长安,最终也是要入主宣室的。” 高宝德垂眉。 乘龙从蜺,徵诣北闕,乃见宣室,拜守东城。 宣室,乃未央前殿,是汉时天子所居正殿。 宇文邕正欲反驳,高宝德却没有让他开口,自己接着说道:“日后陛下回了长安,能在陛下身旁,做一小宫人,时时望着陛下,陛下抬头也能瞧见我,有事吩咐宝儿,只叫出宝儿的名姓,我便心满意足了。” “知道郡公的趣志,宝儿日后,定然天天到陛下面前山呼万岁。” “他日陛下有了嫔御在侧,可不能嫌我厌烦。” “谨慎胡言”宇文邕扯住高宝德的衣袖,一手甚至捂上了高宝德的莺唇。 低眉敛翠不胜春,娇转莺唇红半吐。 虽是堵住了高宝德的言语,可遮不住高宝德逐渐张扬的笑容。 她心中可是舒畅极了。 自此世睁眼以来,她就没有这样开心过。 在宇文邕意识到自己做了何时之后,他顿时愣于原地。 岂敢再直视高宝德,突地又急忙忙转身垂首而立。 “是邕冒犯了。” 宇文邕背朝高宝德,低声说道。 他的声音有些异样。 高宝德摇摇头,也不管宇文邕看不看得见。 若不是宇文邕反应太快,早早放下了手,她方才嘴中有一番动作。 半是遗憾,半是其他,高宝德轻叹一口气,美目流转,朝宇文邕说道:“郡公可是这时就喜新厌旧了” 仗着与宇文邕日渐相鼠,她愈发得放肆。 今日一早相见时,高宝德便觉宇文邕眼神不对。若是再照今晨在殿中那般发展,高宝德觉得自己迟早成为宇文邕的知己。 那不行。 因而,高宝德从与他博弈象戏开始,然后到走出殿门,至此地,只是想给二人加一把火。 照话本子上所讲,两人一起走走,说不定有何奇遇。 老天可真有眼,这片蜀棠可真给力,高宝德如是想。 她回去,一定好好嘉奖,那个将她的蜀棠移栽至此的那个宫人。 当然,她也知道过犹不及,见宇文邕已是强弩之末,只能稍作松弛。 第72章 冠吾姓氏 强弩之极,矢不能穿鲁缟;冲风之末,力不能漂鸿毛。 这道理她还是懂的。 万事都讲究个过犹不及。 高宝德早就不是金殿里不知人间的娇娇儿,她心中盛的,也不过仅是对前世宫宴上俊朗少年的思慕。 而今时过境迁,转身见宇文邕的风发意气,又与旧年里的光影重叠。 她是钦慕他的。 那她一直以来的坚守,就不亏。 但得妖娆能举动,取回长乐侍君王。 二人经矮苑花圃往前走,不时对笑谈天。 高宝德询宇文邕道:“吾从未去往过长安城,不知其地较之邺城如何” 宇文邕笑言:“长安城之巨,天下无二城可及。不说如今之邺城,便是魏晋之洛阳亦不能比。” “五宫c十二城门,皆于城内设之,郭城之内又布以一百六十闾里。八街九陌,东西九市,自是繁华至极。” 高宝德闻言,心热难耐,于是侧脸对宇文邕说道:“郡公果真识见宏远。” “待跟郡公回了长安,郡公可要携我好好一游,让宝儿瞧瞧郡公所言之繁华之地。” 宇文邕颔首应着,却是不经意地轻轻勾起了唇角,露出了一抹温暖的笑意。 “宝儿姓什么” 倏的,高宝德身心俱颤。 为何问这 她的心底一紧,手心瞬时便暴出汗来。 然理性犹在,高宝德只能努力让自己霁颜依旧,和声说道:“宫中不能称姓。宝儿一家没入禁中之后就无姓了,宝儿也不知原姓氏为何。” “后来承蒙陛下对大父的厚爱,赐了大父皇姓高。” “那可能宝儿也是随大父姓高罢,尚未起名c字,只是亲近之人和贵人们都唤我宝儿。” “汉人重礼,尊卑有序。”宇文邕闻此微瞠,笑她言辞。 “既然齐皇赐你大父高氏,那便是赐予你大父一人。” 片刻之后,宇文邕摇摇头,忍住笑。 “你一个小娘子,怎么也能同随大父姓皇室高氏。” 高宝德见糊弄过去,然后道:“我也不懂” 她略略停顿,复又心内一横,说:“不如让宝儿跟着郡公姓如何” “郡公赐宝儿一姓。” “若非身份困囿,我都想嫁与郡公了。” 宇文邕先是一愣,神色微滞,而后才言道:“冠吾姓氏” 嗓音低醇,夹着笑意。 这声笑声让温盈耳廓酥麻,迷失在其中。 高宝德被他温醇之音撩拨得心跳加速,眼睑不自控的忽闪了几下。 “有何不可” 眸间一闪,宇文邕沉言:“宝儿这般不乖。” “等你再大一些,就能知道为何不可了。”宇文邕神色一紧,他并不想正面回答高宝德这个问题。 他不知心底一想到此,就心慌得透不过气。 垂眸耐着性子与高宝德言:“生冠吾姓氏,那死,便也只能葬吾棺中了。” 宇文邕顾左右而言他。 他觉得高宝德年纪小,不想让她陷于此事,便转移了话题,说道:“宝儿一直说,觉得我期年就能回长安。” 高宝德垂眉,没让宇文邕瞧见自己微红的双眼。心中暗暗感叹。 生,留于他身畔;死,葬于他棺中。 吗 高宝德想,她的名前,也只想冠他的姓氏。 宇文氏,宝德。 她一定可以。 高宝德想法虽然很多,可也只是一个弹指之间,就接上了宇文邕的话语。 “对。”她闷闷道。 他很确定最迟今年下半年,宇文邕就能归国。 因为若是不出意外,宇文泰会在今年十月乙亥之日薨逝。 宇文泰一旦辞世,接下来就是他的嫡子宇文觉上位。 宇文邕失去了价值,能约束下宇文泰,可掣肘不了他登基在望的嫡三兄宇文觉。 周代西魏。 之后齐国若想继续维持与西边这个庞然大物的暂时邦好,定然会把宇文邕送还长安。 这其中还不包括齐国自己的龌龊心思。 “到时候,我定然也会想办法,和郡公一同去长安。”高宝德的眼睛又亮了起来。 “郡公只要到时候不拒绝宝儿就行。” 宇文邕缓缓摇头。 他说不上自己对这小娘子什么情感,但一见到她,听她所言,便不会忍心拒绝。 “后日狩猎,我知郡公必然是要走上一遭的。” 确实,天子行猎,为政意义非常。 高宝德又开启姨母模式:“天子行猎,一是要示己得天赐力之勇武。” “二是要为大齐挑选有冲阵之能的军官。” 高宝德望着宇文邕,柔声说道:“郡公非齐国天子之臣仆,可不必像其他人一般君前试艺。” 明日君臣动身,后日邺郊行猎。 每年春时,都有这一遭。 高宝德没有印象,之前宇文邕是如何对待此事的。 可他作为敌国质子,有怎能不受欺凌。 所说宇文邕的性子,不至于开罪谁人,招惹到谋害残杀。 可远不敌这世上,真有恶人喜欢欺人。 高宝德是嫡长公主,虽说明日她必然也会同行,可是自己与宇文邕身份使然,定然舆马相距甚远。 自长乐郡归宫后,高宝德就庆幸自己赶在春狩之前至邺,能与宇文邕一同参加此次天子行猎之仪。 “小娘子身为医者,难道不会同去邺郊”宇文邕浅笑,“若是同行之中有贵人受伤,该当如何” 高宝德鬼灵精怪,美目流转,瞅着宇文邕,玩笑道:“那到时,臣就贴身侍奉郡公一人可行” 没料到高宝德这般言辞,宇文邕捧腹忍笑。 “若是能得娘子照看,邕荣幸之极。” 春天的老天爷,就如同长了副猫儿脸。 这鬼天气,说变就变。 似乎再有几刻钟,就要落雨。 高宝德可不想浑身湿透着回去,更不愿宇文邕沾了雨惹上风寒。 “咱们快快归殿罢。” 高宝德话音刚落,就听天间一声轰隆。 阵阵雷声,带着条条闪电。 “春雨绵绵,该是润物无声。怎的这雷声这般大。”高宝德不悦。 “小娘子怕雷” 宇文邕脸上倒是不见肃色,只如寻常一般,与高宝德说笑。 高宝德听见宇文邕淳淳之音,心底方才生起的一丝丝慌乱,也不见了踪影。 “自然不怕” 第73章 天子行猎 春雨润如酥,可来得猛,去也的快。 待二人原路返回,刚进到宇文邕的殿中时,春雨猛然砸落下来。 “险些被淋成只落汤之雉。” 侍奉于殿上的宫人,连忙上前将窗牖合拢。 天色有些暗淡,高宝德掌灯。 “看来,一时半刻,我可不能脱身了。”高宝德笑容可掬。 宇文邕挑眉:“那邕就宽仁大度一次,留小娘子一顿午膳。” “那宝儿岂非要感谢郡公的厚爱”高宝德边怪笑,便接过宫婢递来的热汤。 虽说没有淋雨,可方才风起宫槐,还是饮些热汤驱驱寒。 高宝德微抿一口,看宇文邕大口灌下。 “郡公饮汤,倒是与喝药不同。” “何必嘲笑我”宇文邕失笑。 “来,手谈一局。总有一日,能胜郡公。” “今日让你大败而归。” “郡公竟然不懂得怜香惜玉”高宝德佯作幽怨地眼瞅着宇文邕。 春雨溟蒙,春云叆叇。 果然春雨去得也快。 待高宝德午食完毕,忽见杲日当空,天不能遮。 “这般快,就放晴了。”高宝德感慨。 “真是遗憾,那我现在就得回去了,再久了,说不定就会有人来寻。” 高宝德无奈自语,别了宇文邕后,回到昭阳殿。 昭阳殿排水甚好,或者说是这雨实在是离谱。 等到高宝德一进殿,仔细一看,哪能瞧得见雨来的痕迹,分明什么都看不出。 阵阵春风,阳光四溟。 下晌,高宝德看了看书册,为明天的出行稍作休整歇息。 毕竟几日以前,高宝德舆马几未停歇,幸亏她年轻,歇息个半日捎带一晚上,也差不多了。 她歇息之时,并无要事发生。 翌日,将至寅正初刻,便有宫人入了殿来唤高宝德起身。 高宝德被唤醒,睡眼朦胧,一想到今日要出邺郊行猎,倏忽一激灵。 睡意顿无。 高宝德一边下榻,一边对服侍更衣之宫人说道:“待会儿的牛头旃檀香,少给我抹些。” 婢好在一旁笑她:“诺早知殿下不喜,咱们就算是大仪之时,也甚是少用。” 高齐信佛,牛头旃檀香是佛祖圣地所产。 也是此番行猎之仪,照例所熏之香。 可它味道很是浓重,这种异香,不为高宝德所喜。 宫人们将碾碎的细盐c甘松c馢香c熟蜜所制之膏糊,盛放至玉碟之中。 与热汤一并呈上,以供含漱。 高宝德拾起木梳齿,晨嚼齿木,复又口含热汤以漱之。 “殿下齿如瓠犀,无人能比。”婢好见此,怒赞高宝德。 “就你话最多。”高宝德睥睨瞥了眼一旁侍立的婢好,说道。 “殿下貌美,怎得还不允许奴婢夸奖不成” 婢姚才不怕高宝德的微瞪。 更衣后,高宝德登上了为自己准备的车舆。 她虽说此次行猎并不会真的与宗亲臣僚一起上马弯弓,可是她贵为嫡长公主,按身份也还是行在前列。 高宝德来时,刚见太原王高绍德。 高宝德蔫蔫,太原王则是肉眼可见,比她兴奋。 “阿姊”太原王低声唤高宝德。 “风有些大,快些上车罢。”高宝德上前抚着他的发髻,柔声说道。 她其实是想早点上车补补觉,养养神。 虽说到了邺郊,也不用她亲自上马追逐猎物,可高宝德想着还得看顾点,可能会受到欺辱或是他伤的宇文邕。 毕竟,虽有医匠同行,但那也是给皇室高官子弟准备的。 宇文邕在大齐,只是区区质子。 让他一同参与狩猎之仪,是为了向他国彰显自己壮武的一种行为。 已成惯例,是种不言的传统。 君不见自南朝而来的,梁宗室上黄侯萧晔之子萧悫,也会同行。 萧悫还只是一个年入中年的纯粹文人。 他是能领军,还是能冲阵 现在都不是。 为预防真有意外,所以现在高宝德要先养养精神。 “行,听阿姊的。”太原王见高宝德面露倦色,心知阿姊疲惫。 他自己自长乐郡回来,舆马辛苦,昨日也休整了整整一天才缓过乏来。 阿姊是小娘子,身子没有自己强壮,现在也该好好歇息才是。 等到了邺郊,再看自己狩猎的英姿不迟。 太原王如是想道。 于是他十分关心地,望着高宝德上了车舆,而后自己才转生登上她身后的那乘。 高宝德自是不知太原王心中所想。 她坐上车舆,也没有很困乏,仅仅是稍作闭目状。 不久之后,皇后c太子至。 最后天子也踩时而至。 天子校猎于邺郊,是高洋自荣登大宝之后,就每年都会维持的一种仪节。 或者再往前推,高欢c高澄仍在之时,也会时常道邺郊行猎。 可高欢c高澄之时,邺郊行猎并未形成定势。 到高洋这里,才发展为高齐上下的传统。 别苑临城辇路开,大风昨夜起宫槐。 宸游睿藻年年事,况有长杨侍从才。 伴着钟鼓之声c管籥之音,高洋一声令下,长长的舆驾北行。 邺郊在北,经紫陌方至。 天子自在最前,宗室居后,朝臣再后。 今日行至邺郊,明日则开始狩猎。 其实说是狩猎,除了天子和大多数庙堂之上的老大人们走个流程之外,更多的还是让一些年轻人上前。 众臣趁着此时,让自己本家的后辈们,在此次行猎之际,多多表现,争取入了高洋之眼。 高洋虽说也在任用鲜卑显姓大族,可是于朝臣而言,自己家中涌出勇才,可是比因爵授官来的更有前途。 谁还不希望自己家中多添个勇武之士。 因而此次虽说是天子行猎,可其中一大部分,都是天子观之,自有人出马行猎,给天子看。 若是天子是个不善狩猎之人,甚至都可以只在第一日走个遛马流程,后面几日都叫小辈出场。 可惜高洋本身也是个喜动之人,他会去弯弓拾箭的。 说不定,高洋还会主动上前和大将c军官一比。 舆车温暖,加之天气宜人,高宝德起初登辇,就脱了外面罩衣。 婢姚拿了氅衣,眼神望向高宝德肩头,问她是否要披上。 高宝德摇摇头拒绝。 第74章 向下行贿? 四月的天,说冷也没有多冷。 舆车大而稳,高宝德闭目养神。 待一行人先后到了邺郊,高宝德感觉自己已然在车马上酣睡了好几刻。 舆车停稳,高宝德也随即缓缓醒来。 “到了” “是,殿下。” 见高宝德还有点怔然,婢姚唤人来给高宝德请为洗漱,以巾洁面。 下了舆车,高宝德微微眯眼,似乎是被天边的太阳光扫到眼睛。 好几个呼吸间,高宝德才看清周边之景。 邺郊风光果然与禁中不同。 郊野荒草地之上,周边车马列队之巨,人言马嘶。 又值初春,耳边时不时传来鸟语。 令这邺郊郊野之地,亦无荒凉落败之感。 阵阵鼓声,高洋在最前边也下了御驾。 他们先下车的宗室c后妃c大臣,早已先他下车,排列整齐,朝他施礼。 天子狩猎,如同祭祀,在礼节之上,也是颇为讲究。 众人不厌其烦地行罢礼仪后,高洋望着周边春景,但见杂花生树,飞鸟穿林。 此时初春未及,正是农闲时节。又已过寒冬,邺郊校猎,方未误民徭役。 将郊猎之时,放在初春,背秋涉冬,倒是好一番计策,合乎时宜。 高洋与宗室叙论宗谱,夸赞宗族小子。 高宝德悄悄瞥了一眼,就不感兴趣。 她拽了拽身后婢好的衣袖,待婢好凑上头来,低声问道:“可见宇文公子列在何处” 宇文邕身为质子,虽然地位卑浅,亦受人轻视。 可两国颜面尚存,还未撕破脸,必然不会把他置于队尾。 高宝德自禁中动身之前,就吩咐过婢好,让她这一路,盯紧着点宇文邕。 主要是看清楚他列位几何。 她昨日心中太过于欣喜,倒是忘了询问宇文邕会跟随谁人之后。 不过可能宇文邕也不知道省中有司的安排。 婢好也学着高宝德的沉声,垂头低声道:“方才自太原王之后,奴婢仔细瞧了后面那列。” 似乎是有所得,婢姚声音有些激动。 “果然不出殿下所料,”婢姚就差跳起,“宇文公子真的是在宗室之列以前。” 高氏宗亲之列,因身份使然,车马行在高洋以及一家之后。 在高宝德和太原王之后,也在嫔御之后。 就在嫔御之后和宗室之前。 高宝德早上猜得对。 她就知高洋恶了宗室,才不会让他们总是如此威风。 可把宇文邕和南朝来的上黄侯,他二人的车马,排在宗室之前,那宗室可就不乐意了。 高宝德路上掀帘,听人讲到宗室们的如同嚼了花椒一般的“好脸色”。 抬高一下他国质子的地位,变相压一压宗室的嚣张气焰,高洋打得一手好牌。 梁宗室上黄侯萧晔之子萧悫,梁末入北齐,现在每日同宇文邕一般客居邺都。 不过与宇文邕不同的是,萧悫当年一入邺,住的就是邺都禁中之外。 高洋分了间小坊给他一家落住。 而宇文邕则是住在禁中之外的房殿之中。 宇文邕住处虽没有禁中华美,可殿堂不管如何荒败,也都比坊间民居瞧着富贵。 难道是说高洋对宇文邕,比萧悫要好得多 宇文邕更得高洋的喜爱 那可不是。 恰恰相反。 宇文邕居在宫中,于他反而是一种变相的幽禁。 他是西魏权臣宇文泰之子,而萧悫则是亡梁逃命北上的宗室后人。 宇文氏代魏,明眼人都能瞧得出来。萧悫则半点用处都没有,还不如外放坊中,让其自谋出路。 高洋一向霸道,他拘着宇文邕,就是看宇文邕日后的身价更高,说不定他能从他身上赚得不少好处。 所以盯紧他些,准没有错。 高宝德听到婢姚的话,也是一乐。 她也就随便一分析,没想到竟然歪打正着地蒙对了。 “那甚好。” 春风倏忽拂面而来,高宝德顿觉神清气爽。 天子出郊狩猎,早有百保鲜卑前来将此邺都远郊收拾停当,更有邺都臣仆,早早伫立于此间,就为恭候天子行在。 禁中阖宫 之人并文武大臣尽皆到此,随扈之人有万众,看上去浩浩汤汤,规模甚大。 若非先前早有来人在此替天子c诸位臣工安营扎寨,恐怕一是片刻,众人是无法这时候就入营歇息。 高洋同宗室说完话,就让妃嫔宫妾和宗室文武尽皆入住营帐之中。 今日车马行路,很多年轻宗室臣属,都没有乘车,径直骑马而来。 今日暂歇歇息小半日,明日之后的几天,众人才能发挥出自己的真实能力水平。 高洋可不是来看花架子的。 他要的是有真才实干的能臣。 高洋的营帐无疑是居中最大最显眼的一顶。 待高洋进帐中,外面的众人才敢各自离去,四散开来。 有的再找寻宫婢问处所,有的上前舔着脸塞给百保鲜卑财物,有的则是与友人勾肩搭背同进一帐说说笑笑,有的扭动腰肢朝人冷哼走远。 高宝德见此,只是摇摇头。 她已经无语。 但是,也是突然,她仿佛受了启发,想到些什么。 “身上有多少钱物”高宝德看向婢姚问。 高宝德出殿,若是婢姚同在,一般都是婢姚掌钱的。 “身上只有五金。”婢姚说道。 带出来的大部分,都搁在车舆之中,少些有人搬去了营帐之内。 “先都给她罢。” 高宝德眼骨碌一转,随手指向一个宫人。 也是此次随车一同前来侍奉高宝德的。 “为我办件事。” 宫人垂眉,微微一愣,福身道:“唯。” “把五金,想办法都行贿给侍奉于那边营帐的百保鲜卑们。” 婢姚替高宝德手指着宇文邕营帐的位置,对小宫人说道:“瞧见没,就那顶。别给错了。” 虽然有些远,可那小宫人瞪大眼,仔细辨认着,道:“明白了,奴婢不会出错” 见小宫人有些疑惑,高宝德也不解释,就继续吩咐道:“让他们作百保的,照看着点里面的贵人。” 高宝德抚手而立。 “若是百保有疑,就威逼利诱,告诉他们这是中侍中省,祖公的吩咐。” “让他们不用迟疑,也不必张嘴。” “就照着平常,看顾个人,也不费事。” 第75章 矫口诏 “罢了,若是他们心疑,你还是莫要道出祖珽名讳。” “就说天子赏的。” “再不济,直接说是本宫赏赐也行罢。” “反正不要说是祖珽之言。” 高宝德刚才头发昏了,竟然就想把祖珽和宇文邕的关系给捅出去。 原先她想,若是二人关系摆到台面上来,正好让祖珽断了脚踏两艘船的想法,一心一意侍奉宇文邕。 可话落再想,不行。 不谈祖珽这个人,就算他能专心侍奉宇文邕,但若是从百保鲜卑这里捅出去,必然会进了高洋耳中。 到时候高洋定然会怀疑宇文邕和祖珽早有图谋,被高洋怀疑,宇文邕就会陷入不利之境。 小宫人虽是懵懵懂懂,不明白高宝德脑中的弯弯道道。 但她不笨,也算是能明白过来高宝德的意思。 躬身称诺,接过婢姚递来的五金,小宫人就毅然决然地朝婢姚手指的那间帏帐中走去。 帏帐周围是高洋的百保鲜卑。 百保鲜卑算是禁中精锐,不是以勋戚绪余,致位通显的段孝言区区禁军之中的常职能够比拟的。 他们才是随高洋征战时卫戍帝王的悍将,都是能够以一当百c保卫帝王的鲜卑勇士。 原先虽只有百位甲士,可随着高洋践祚,他培养的甲士也逐渐增多。 由原先的百甲,现在增至三千甲士。 宇文邕帐外当然没有这么多,可也有至少五人,围在他的帏帐边。 少说有三人伫立帐外,只以余光扫视,身子岿然不动。 另外有三两人来回走动。 小宫人挺机灵,眼又尖。 她见一个甲士,背靠其他的甲士。 她大大方方走过去,口中称道,有圣天子口谕,让他将侍奉此帏帐的所有甲士都唤到跟前。 面色坦然。 甚至还有些傲气。 看着就像是于太极殿侍奉陛前的女侍中。 甲士一听是天子传召,那还了得。于是连忙将周围甲士唤至小宫人跟前。 果然有五人。 小宫人暗自一数,钱财刚刚合适,倒更是方便了。 百保鲜卑们见这小娘子口言,是天子传话,都多少有些局促不安。 他们虽是百甲鲜卑,但现在百甲鲜卑多达数千人,他们并非天子嫡系近亲百甲,要不然也不会被指使着来护卫这间帏帐。 所以他们见小宫人,心中不安也是情理之中。 小宫人淡淡地开口,同他们说道:“天子赐尔金五两,一人一两,望尔等尽心侍奉帐中贵人,万不可懈怠误事。” “既然从六坊之内选了尔等为百保鲜卑,便是要你们的方寸忠心。” 小宫人仍是神色平平,对五人说道。 “谨遵圣天子之命” “吾等听主公之言” “如此便好。” 小宫人又微微颔首,眼中似是露出欣慰之色。 “行猎在即,天子顾不上此间,万望尔等尽心照看殿中贵人,不可有何闪失。若违承诺,如同谋逆。” 五个百保鲜卑不约而同地双膝跪下,以头抢地,朝天子营帐方向拜道:“唯天子圣躬” “你们各忙各罢”小宫人转身对他们说道,“吾也要重回陛前。” “恭送娘子。” “不必。” 小宫人转身狂喜,但长了个心眼,绕了远才回到高宝德营帐之中。 她一人一帐,并没有同往年一样,与皇后同帐。 高宝德之前还小,高洋却不喜欢把她拘在深宫中圈养,所以自她很小就让皇后把她带到身边。 就像此次天子行猎这种祭仪活动,都是一同带着她参加的。 今年也不例外。 只是她长大了,年中之时,皇后李祖娥还问她,要不要同住一帐,高宝德果断拒绝。 就有了今日她独自一人,住着偌大的营帐,好不爽快。 待小宫人回了营帐向高宝德复命之时,高宝德已经在大榻之上享受许久。 这是营帐,除了帐门外的几个停脚处,帐内都是貂毛大榻。 高齐奢靡之风盛行,虽然是让庶民听上去牙痒痒,可是真的享受起来,确实无比快乐。 有侍者为她正剥着葡萄。 野田生葡萄,缠绕一枝高。繁葩组绶结, 悬实珠玑蹙。 满筐圆实骊珠滑,入口甘香冰玉寒。 齐国葡萄c柰果此类水果倒是不少,但高宝德所食之物,还真不是邺市街头摆卖的葡萄。 是自西边诸国,远道而来进献的。 后来与西域通了官方马商,高齐才有了源源不断的西域葡萄 高宝德边吞咽嘴中的一粒葡萄,边把玩擦拭着手中的秀弓。 似是没有在听小宫人的回禀,也似乎是在认真听着小宫人所言。 “回禀殿下,便是如此。” 小宫人把自己方才同五名百甲鲜卑所言之语,尽数道与高宝德听。 她方才的行径,说严重了就是矫诏。 是要夷三族的重罪。 听完,高宝德这下才笑吟吟地从大榻之上坐起。 “辛苦你了。” 高宝德放下手上把玩的秀弓,不知是又觉得葡萄好吃还是何故。 她又抬手伸向玉碟,捞出了一颗晶莹透亮的葡粒入口。 “你做的不错。你不说出去,本宫也不会闲得没事自己搬石砸脚。” 高宝德吞下的葡萄粒,是经侍者剥落过的。 粒大无核,甘甜可口,果肉厚实,肉软清甜,脆嫩甘甜,香沁心脾。 “奴婢自然不会耽误殿下要事。” 小宫人只是略有担心,自己会不会犯下谋逆大罪。 可她同时也相信自己的殿下,会保她的。 若不然刚才在百保鲜卑面前,也不会随意开口说是陛下吩咐。 “今春从西边购来的葡萄,倒是好吃。” 高宝德不禁又从玉碟之中捞起一枚,这次却不是塞入自己的口中,而是径直放到小宫人嘴前。 “来,张口。” 未等高宝德话落,小宫人就下意识自觉张嘴,将最前高宝德手中的一粒葡萄吞咽而下。 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 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蒲萄之锦衾。 小宫人最初还是懵懵的,而后就剩狂喜。 那种感觉,大概就是纵身跳入瑶台,与仙子起舞一般愉悦。 “怎么样,好不好吃”高宝德问她道。 “甚是甘甜脆嫩,好食极了” 第76章 赵郡王睿 高宝德挥挥手,小宫婢随之下去。 帐外发生之事,宇文邕并不能知。 随着天色渐渐入暮,各个营帐都掌起油灯来。 高洋所居大帐之中。 不像高宝德一般罢退诸人,而是除了高洋,还躬立着不少人。 少说就有太子。 高殷也同殿中几位臣僚一般,在高洋帐中,他立在之前,倒是明显。 若是高宝德同在此殿,就能看出殿内之人,分明是同姓宗室,而非异性大臣。 “太子宽弘尽下,出于恭俭,号令温雅,有古之风烈。”高洋之下,高殷之后,有一宗臣站出来,礼罢,朝着天子和太子说道。 说话之人,是高欢从子,高欢之弟赵郡王高琛之子,高睿。 当年,赵郡王妃生产高睿的那段时候,丈夫高琛与庶嫂有染,也就是同高洋之父高欢的妾室小尔朱氏私通,被高欢当场捉住,并痛杖致死,年仅二十三岁。 因而高睿还未出生就丧父。 只生一月时,亦被高欢抱去交给他自己的爱妾游氏抚育。 所以于高睿而言,他其实同亲生父母并无感觉,自己从小长于高欢膝下,与高洋等人,不是亲兄弟,却也胜似亲兄弟。 “须拔可不能如此夸子殷,好让他兴奋得不知所以然了。” 高睿,小字须拔。 高洋微瞪高殷一眼,转头同高睿说道。 他将高睿等宗室子弟叫来,是欲鼓励他们一番。 明日弯弓射雕,可不要留有余力。 “吾一直希望,宗室之中,总能有英杰辈出以辅佐太子殷。” 高洋尤其看了看包括高睿在内的,他们年纪不大的宗室子弟。 高睿聪慧早成,兼之勇武,是高洋一直以来,都在栽培养育之才。 “须拔,你可不能只夸太子殷,明日你若拔得头筹,吾便年底放你为沧州刺史,都督沧瀛幽安平东燕六州诸军事。” 高睿英武,一直有镇守四方之志。 微微转目,看了眼高睿一旁之人。 宗室里面的这些人,都是些什么人,各自怀有些什么心思,高洋一清二楚。 即便高洋之父杀了高睿亲父,他高洋还是率先第一个和颜悦色地去鼓励高睿,而不是同他血缘最亲的弟弟们,就能看出来其间问题。 当然这也是在高洋看出高睿天性至孝,待高欢如亲父才敢如此。 高洋视线从高演c高湛二兄弟脸上扫过。 高演还是如此低调地躬身垂眉,高湛还是那般淡淡地面无表情。 高洋冷嘲,不理他们,同高睿继续道:“待明年,吾欲让子殷监国辅政。” “回了禁中,吾就让子殷引须拔为僚佐,只有须拔看顾教导,子殷才能快速习得朝中之事,吾也才能放心。” 说实话,高洋曾经也想把高殷带在自己身边,有事无事都教一教他为君之道。 可高洋是个暴脾气,高殷又是个性子绵软却偏执的,他父子二人,通俗来讲,根本尿不到一个壶子里。 高洋曾被高殷的想法气了个半死,也放弃了继续向他灌输自己为政理念之事。 爱谁教谁教,找个宗室之人带着他罢。 高洋因这般难搞之事,就用起高睿,等让他教一年太子,再外放出去做刺史。 高殷听闻高洋点到自己,也是一激灵,上前道:“儿遵父皇之命。” “待回去,好好跟赵郡王学礼法国事。” “诺。” 高睿也是习儒知礼之人,他很喜欢太子高殷的性子。 于是高睿同太子讲道:“太子知礼,不言游戏之乐,亦不言苑囿之大。” “于礼方面,臣睿没有什么可以教导太子殿下的。” 高睿和高殷志趣相投,都对南人儒法很感兴趣,也都以儒家那套,来约束自己言行。 “皇叔谬赞,殷不敢当。”高殷转身同高睿拜了一礼。 高睿比高洋年轻,同高演半大,比高殷要略大几岁。 “那等行猎完,回去后好好跟你小皇叔学习国事。等监了国,可不要把自己搞得手忙脚乱,闹出笑话,让国内朝中都嘲笑吾养了个无能太子。” 高洋日后,定然还要南征北战或是巡幸国内。 都需要太子坐镇。 之前太子年幼,是让宗室辅政。 如今高洋见太子已成,就准备再过一两年,有些 事上做甩手掌柜,给太子立威之机。 “奢侈相胜,荒淫相越。太子殿下删华就素,与子民同食,是我大齐宽仁之储君。能教太子,臣睿也很忐忑。” “你还夸他” “夸了他一夜了” “再夸以你大好头颅献祭” 高洋指他怒斥。 “臣弟不敢c臣弟不敢。”高睿连连摆手。 高洋被他气笑,摆摆手让他坐回去,然后说道明日狩猎之事。 “尔等宗室,同为高氏子孙,当效命高齐。行猎邺郊,既是向旁人展露自己高齐子孙威风凛凛之时,示外以勇武,亦是尔等入朝入军所恃之物。” “明日朕祝诸位戮力致获,不负韶时。” 且惜韶时,一觅春芳。 同来邺郊狩猎的,除了年长体衰的宗伯长者,更多的是年轻宗室子弟。 就算是年长之辈无力与年轻人相争,他们年纪大的宗王家中,亦有不少小辈。 宗室们不管心中作何感想,大多看中此番行猎。 同外臣不同,宗臣只要能入了天子之言,日后的晋身之机就少不了。 最起码得了天子青眼,荣华富贵不用愁。 他们心中肉眼能见的火热起来。 常恐鹰隼击,时菊委严霜。 寄言罻罗者,寥廓已高翔。 高洋坐位,能见帐中所有人的言行举止。 他瞧着相比年长之辈,果然是年纪小的宗子们,表现地更是摩拳擦掌。 他们视明日之狩猎,如鹰隼始击。 老鹰若是盯上了猎物,就是这般饥渴难耐的神情。 高洋又装作不经意间看了眼太子。 高殷神色还算平静,于他而言行猎本就与宗室意义不同。 他是皇太子,行猎顶多就是展一展太子之威。 有青年天子在,他也就是来做个陪衬。 高殷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高演和高湛眼中,也有一闪而过的精光。 只是瞧着,气态容色与其他宗室不尽相同罢了。 第77章 玄骢马 一夜寂静,只闻得马嚼之声簌簌。 翌日一早,不论何等身份,众人都需起身。 天子行猎,吉日维戊,既伯既祷。田车既好,四牡孔阜。升彼大阜,从其群丑。 早有侍从将今日行猎所需之器摆放好。 高宝德别了瑶台好梦,转醒更衣。 今日有骑猎,她也会与诸女一同,进山走个流程。 若说不会骑马,那就是个笑话了。 虽然高宝德这辈子没碰过马,可前世的记忆还是有的。 中原男子的骑马之风,起于战国时赵武灵王之“胡服骑射”。 那时候骑射尚为君子六艺,皆为男子所学,而与女子无关。 自魏晋以后,政分南北,胡汉交融。 高齐鲜卑化明显,不论男女,不论老少,尽数都可习得些草原诸胡游牧作风。 女子骑马之风,也就自此逐渐流行起来。 所以要说骑射,高宝德也是会的。 但要说射的准不准c马背上弯弓射箭,能否将眼中猎物一招毙命,就得看猎物是什么了。 她的猎术只算一般,并不如何。 窄袖绯红短衣c长靿鹿皮靴c有蹀躞带,腰里另系着一条半身长的金穗带。头发简单挽髻,仅以十二颗等圆的莹白玉扣住,不戴其他珠钗。 今日的她,将要碧草追游骑,红尘拜扫车。 “殿下飒爽英姿,今日定然大胜而归” 婢好在一旁为高宝德戴上帷帽,一边赞叹到高宝德仪容艳美。 “你惯会夸我,如今功夫见长。” “待本将军归来,娶了你这个小娘子可好”高宝德走出帐外,似白玉凝酥般的素手,轻捶婢好,与她调笑。 进了林,已有不少外朝臣吏c男性宗室已至。 高宝德与他们并不一起,仅仅是打个照面,受了他们一礼,高宝德就跻身女子堆之中。 诸公主c天子妃妾c臣僚贵女都聚于此。 “阿娘” 高宝德当然率先奔到皇后这里,给李祖娥问安。 “昨日酣睡如何”李祖娥见是娇娇女儿,神色柔和,开口关心起来她昨日的睡眠之况。 “昨日行车略有困倦,早早就斜倚玉枕睡得香熟。如今精神倒是十足。”高宝德回答道。 “那样最好” 母女二人谈笑一会儿,太子c太原王也至此给皇后问安。 虽然说太子和太原王并非是与女眷一同较量,可是为人子女,自然也要过来问个安好。 高宝德今日同狩,高殷还是过来看顾一下高宝德的。 她年岁毕竟不大,作为嫡亲皇兄,高殷要去叮嘱着她些,万万以完全为首。 “儿问母后安,母后未央无极。” 高殷c太原王一同而来,给皇后行了个常礼。 “阿兄c阿弟。”高宝德也回了一礼,笑盈盈看着今日同着胡服的他们。 高宝德艳美,他们同样也是清贵俊美。 “刚才刚和宝儿说道,你们也要注意安全,不必行马过猛。”李祖娥同样说着他们。 “诺,儿身为帝子,主要是看诸臣的能耐几何,自己就是稍作玩乐。” 高殷倒是想得通透。 太原王高绍德性子随了点高洋,倒是很喜欢骑射这等勇武之事。只听他也点点头,说道:“儿今日定然满载而归。回头与阿姊一同炙肉做食。” 自回了邺都,太原王心心念念的就是高宝德在晋阳之时的烧烤。 高宝德笑他说道:“没想到你竟然念念不忘,那等你今日猎杀了猎物,阿姊我就为你洗手炙肉。” 皇后李祖娥美目骨碌,也笑言太原王没个正经。 高殷在前面捋着马。 高宝德这才注意到,二人是并行牵马而至。 “待会儿,阿兄和阿弟就是驾这两匹马”高宝德问。 高殷手牵之马,一身雪白,马背上无有一点杂毛,闪闪发亮,好像披了一身银丝。 只颈上披散着一绺一绺垂地的长鬃,有的玄黑,流泻着力与威严;有的金红,燃烧着烈焰般的光彩。 “这是匹三岁大的玄骢马。” 见高宝德眼中泛光,高殷解释道。 “是匹好马”高宝德抚掌。 她已经能够想象到,这匹骏马在广阔的田野之上风驰电掣,四蹄翻腾,长鬃飞扬之态。 就在高宝德夸它之时,这匹玄骢马昂首扬尾,高抬后蹄,似乎是满意高宝德之语。 还有些傲娇这是 不仅高宝德,就连皇后都被逗笑,前仰后合不止。 “也不知道待会儿给我的马儿,长什么样子。” 高宝德还没等来自己之马。 因太子身份之贵,先得了马并不稀奇。 “阿姊瞧我的骏马如何”太原王此番也朝高宝德显摆。 太原王牵着的这匹马,同样也膘肥体壮,油光水滑。 “好好好你这也是匹天下数一数二的骏马,不会愧了你太原王美名”高宝德无奈笑道,“怎么偏偏只我现在还没有。” 高殷转身瞧着,好像此时真的没有马官牵马而来。相必是前朝官吏太多,马官们还没来得及至此。 见前朝诸官宗室那边早就哄哄闹闹,高殷蹙了一下眉头。 “你们看是不是天子已至”李祖娥抬眼问着他们。 他们也先后瞧见了那边的一抹玄绯之色。 高洋今日着玄绯。 高殷和太原王打了个对视,而后异口同声:“果真是阿耶。” 高洋已至,二人就不能再呆下去了,趁早回归大部队才是正理。 于是二人问了李祖娥,正欲离开。 高殷走前叮嘱起高宝德:“待会儿涉猎,弓箭无眼,切莫贪心,也不要与他人相争过厉起了冲突。” 虽说高宝德和太原王二人,都是同岁,甚至高宝德还比太原王早生片刻。 但是,高殷放心不下之人可不是从小骑术就好的太原王,而是她娇娇模样的高宝德。 “多谢阿兄关切,宝儿行马之时定然小心谨慎。” “得挑选匹温顺好马。”高殷颔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回头一看。 瞅了眼自己身后的玄骢。 放下马撅子,高殷轻拍马腹,朝它说道:“来,这些天跟着宝儿。快去与宝儿相认。” 高殷又拍马腹,玄骢颇有灵性地自觉上前,朝高宝德挪动几步。 第78章 借马挥鞭 “好个通灵性的马儿” 高宝德见此,抚掌而笑。 “阿兄真要将此良驹让给我骑” “当然。” 高殷长眉若柳,身如玉树,背手而立。 “既然阿兄将此等宝马让与我骑,那宝儿就却之不恭了。” 待马儿上前凑到高宝德身旁,高宝德轻轻摩挲着,玄骢马颈上披散着的一绺一绺垂地的长鬃。 先和马儿套个近乎。 高殷瞅了眼高宝德掌下温顺的玄骢马,对她说道:“虽然此马未到骐骥盛壮之时,可倒也乖巧温顺,能听人言。” “你可不要薄待了它。”高殷先是替马儿争取了一番宠爱,才发现,对待不认识的外人时高宝德一律面容冷淡,心中毫无波澜。 往后要看马儿自己的表现了。高殷不知为何,有些担心马生,遂想道。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 玄色是黑带微赤。这只玄骢马,虽然被叫做玄骢,可它浑身除鬃毛外的毛色洁白如雪,一点都不黢黑。 玄骢背上,也装有白玉鞍。高宝德抚摸它半天,觉得已然与它相交相熟,高宝德估计大概此时玄骢业已不会排斥她上马的。 于是乎,高宝德狠狠一抱马腹,单手撑抱鞍桥,打个翻身,一跃马上。 贵女总纤腰,然高宝德乘骑之时,可非怯又娇。 “吉日庚午,既差我马。兽之所同,麀鹿麌麌。漆沮之从,天子之所。”高宝德诵诗小雅吉日,将得到心意马驹的喜色写于面上。 “阿兄既将良驹让给了我,那阿兄现在,可得赶快再去阿耶那边,重挑一匹好马。” 高宝德坐定马上,自上而下地对高殷讲到。 太原王高绍德见阿姊这般飒爽,有样学样,也“腾”地一声翻身上马。 瞧着这番气派,倒也豪迈矫健。 “阿绍骑术练就的不凡,倒是不知骑射如何。” 高宝德手拉马嚼,稍微感觉有些生疏与恍惚。 “待会儿我就与阿兄他们比试一番,定能让阿姊以我为傲” 太原王摩拳擦掌,迫不及待。 高宝德笑靥如花,对他言道:“善,那阿姊就等着你的猎物,给你烧肉吃” 高殷也朝着太原王说道:“现在你骑马,我把马给了宝儿,倒是我得步行走至前面寻阿耶了。羡煞为兄。” “那弟弟捎带阿兄一程何如” 太原王高绍德坐在马背上,犹豫地看着地上站着的高殷。 高殷果断摆手,拒绝道:“你仔细自己骑好就行,吾可不敢坐” “这可是阿兄自己说的,可别怪臣弟不敬皇兄”太原王的戏份也是很多,只见他话音一落,就驾马先行。 “弟弟在阿耶那里等皇兄” “皇兄可莫误了吉时” 好一个弟恭兄友。 高宝德扶额不忍再看,也朝高殷说着:“阿兄就快些过去罢,我就不随阿兄去前面了。” 高殷和高宝德道了别,看着骑马远去的太原王,而自己只能以两条腿走到前面,去寻高洋。 世事多艰。 高殷感慨。 高洋方才鼓励了一番外臣子辈。 待高殷到此,在一旁给高洋微微行了个常礼,只听高洋还在讲话。 于是高殷只得立于高洋身后,静静听着圣言。 “吾可是听闻,诸公家中子孙,可是又出英杰。” 高洋颇具威仪地环视了一圈位下诸臣,见他们身后确实都跟着自己宗族之中的佼佼者。 他们也都各自牵着骏马。 高殷站在高洋身后,自然也是瞧见了下面众人。 他们马上,就要入山比试一番骑射。 今天一天之内,看谁所获猎物之多c猎物之壮。 “今儿天气正好,老天有眼。想要赐予你们一场富贵。” 高洋抬头望天,以手捧腹。 “天公作美,朕为天子,岂能不顺天命就赐今日最勇武者,淹龙厩上马一疋,并鞍勒宛具,吉服一袭。以贺其勇” 高洋话音刚落,众臣子弟都欢呼蹈舞,若非他们今日身着胡服,那还得再来场以头抢地的名场面。 “臣等谢陛下赏赐。” “臣等定会竭力尽勇,以欢陛下之心” 高洋摆手喊停,继续对众人说道:“今日鹰隼始击,当顺天气取奸恶,以 成严霜之诛。尔等万不可因功名利禄,而行伤人之事。” “若行不义之事,朕定会明察秋毫,给予严惩株连之罪。” 鸟雀怕鹰隼袭击,秋菊怕严霜摧残。高洋这是在敲打有鹰隼c严霜之能的一些人。 他们虽说看上去比鸟雀c秋菊有能耐,更是强壮有本事。可也不能仗势欺人。 山中危险重重,若是真遇险,还得估计自己和他人之性命。毕竟比试终归是比试,与真正亲临战场不同。 高洋虽是欲借此机会,选看王臣宗室c高官子弟之中的后继能臣,若出了许多人命,大家都是王臣贵族,倒也不值得折损在此。 听到高洋吩咐,众人神色也是一凛,连忙口称不敢。 太子c太原王二人离去后,高宝德也骑马去到皇后和诸女眷所立之处。 果然已经见到诸人不少都牵着或者骑上了良驹。 牵马的都是想要上场寻个痛快或是比试一番的,高宝德自然不是想要和他们诸主c贵女比较骑射,而完全是想要策马行个痛快。 前世自高洋崩后,高演登基,她被高演下嫁后,就再也没有骑过骏马。 “阿娘” 今日她倒要驰骋小丘,行个痛快。 行至跟前,才见李祖娥周边有人围绕,高宝德就转了方向,没有凑上前去。 “殿下可要奴婢们跟随” 高宝德驶过远些的营帐,有百保鲜卑们欲跟上前去保护一二。 听到询问,高宝德没有回头,只高声留下一句不必,就一挥马鞭,自顾奔远。 醉中上马不知喧,但闻耳畔西风喧。高宝德虽未饮酒,但也对飞奔之感如痴如醉,只能听见耳边呼呼而过的凉风,擦耳而过。 悄无人,柳荫转午。 高宝德稳坐奔腾的玄骢马上,微俯身子,将马嚼牢牢握在手中。 “驾” “驾” 高宝德骑玄骢马飞驰于田野小丘之上,自成一色。 第79章 坠马 陌上骑骢马,朱缨耀日丹。 玄骢马四蹄生风,高宝德驰骋马上,心中畅快,似乎能将脑中的烦闷通通抛下。 高宝德倒是诧然,没料到原先温顺乖巧的玄骢,在郊野之间竟能跑得这般快。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飞奔的玄骢带着初春的风,扬起高宝德的短裳之上的玉色系带。 足抵红莲,红衣素手,骏马娇稳,春风山晴,同画中来。 高宝德兴致,足足驶离营帐数里远。 见前面再行,就是个小山谷,山谷过后,就进了山了。 高宝德只是一时兴起,可没有进山狩猎的打算。 她本也未带射猎玉弓。 高宝德见准时机,正欲勒紧马嚼,使跑得正“嗨”的玄骢马停。 “吁” 可是高宝德遽然警觉。 这玄骢马,瞧着不对劲了。 高宝德心突得一慌,连忙拉紧手中缰绳,意欲使马令行禁止。 按常理,缰绳连接马嚼,以此控制马匹的行进速度。 可待高宝德再是一拉。 “吁” 玄骢马不见停。 缰绳和马嚼子竟是分离开来的。 死盯着整齐的割痕,高宝德一见便知是事先为之。 若真是由她在行马之时无意间拉扯而断,裂痕孔隙断然不会如此整齐。 何人为之 高宝德美目充血。 换言之,就是说她现在于马上,已经控制不了坐下玄骢马之速了。 之前还在夸着玄骢温顺,可高宝德不察,刚才何时开始玄骢如此时这般暴躁了 高宝德强迫自己静下来,猛然将胸腹完全贴附于马背之上,不住冒着冷汗的手也死死搂住马腹。 恐惧占据高宝德整个脑海,但她心里仍明白得紧,若不想死的话,就得先把马速降下来。 此间荒僻,无有他人。 高宝德秀眉微蹙,凄惨地想,只能自救。 她发觉问题之大后,就再没有闲情雅致去想这个阴谋本身究竟是什么样子的。 她只想活命。 前世不尽她意,今生怎么也得活够本吧。 若此番真要坠马而亡,比前世死的还憋屈可不行。 高宝德审时度势,眼睛转动着,扫视周边荒地。 有荒草。 虽说初春的草并不厚实,摔到草野之上应该不至于当场毙命。 可定当然会伤筋动骨。 一想到此,高宝德幽怨地抬头望老天。 只是,腿脚哪有性命重要。 高宝德仿佛下定决心,要来一个跳马。 马儿如同受了刺激一般,向前横冲直撞,高宝德知,除了缰绳和马嚼子被动过手脚之外,这马驹本身,也定然有问题。 方才如此温顺,如今何等暴躁。 正在高宝德已做好心理铺设,决心跳马之时,突闻利箭刺入皮肉之音。 “噗嗤” 高宝德闭目等死,有些绝望与凄凉。 还真是来刺杀自己的 可是自己,还未感觉到皮肉之疼痛。倒是玄骢浑身一抖,呜咽一声。 “嘶嘶” 是玄骢腹中位置受了一箭。 高宝德愣神,还没有下一步反应,又听耳边传来另一匹马儿的蹄鸣。 知道有来人追她,高宝德却不敢回头相看。 是何人要射死她的坐下之马 分辨不出来人是欲索她性命,还是跟来相救,高宝德只紧抱马腹,俯身于马背之上,并不回头。 “驾” 耳边凛凛之风,现在感受着,不知为何倒比先前冷冽。 风刮打到侧脸,如同刀割,高宝德有点疼。 玄骢受了一箭,速度倒毫不见减。否则高宝德就会趁着马停之时,寻机跳马。 玄骢本就不知为何有些暴躁,受了刺穿之箭后更是狂暴无极。 “宝儿抱紧了马” 身后紧追之人,似是朝她吼了一嗓子。 高宝德听到是此嗓音,眼泪径直就顺眼角不自觉地流落下来。 是宇文邕。 她一直碎碎念念的阿邕。 方才自己想要跳马的勇气,都来自心 底里给自己的铺设:她还不能死,她还要看阿邕铸就辉煌盛世。 “先别跳下来,抱紧马脖,靠前一点稳住身子” 宇文邕的马儿,在她身后追着明显已经发狂c速度极快的玄骢有些吃力。 玄骢是个耐力极强的。 宇文邕见自己坐下之马险些就要跟不上高宝德坐下焦狂的马,就一股脑松了缰绳,两腿站起,双手一翻,如鲤鱼打挺般跃到高宝德发狂的玄骢马之上。 高宝德浑身顿时一僵,如有电流穿过。 宇文邕一跃,坐到了她的身后,为保持马上之稳,亦是紧紧地贴附马上。 而她在前,也就如同拥她入怀。 “放松,别慌。” 宇文邕离她如此之近,已是贴合之态。他嘴里讲出的话,带着余温,就洒在高宝德面庞。 知是险急之时,不应有胡思乱想,可高宝德就是有些控制不住地去想。 宇文邕从她手上接过缰绳,如她先前的尝试一般,想要控制马嚼,以让马儿吃痛而止。 可他一拉,就见缰绳与马嚼分离,控制不了这匹明显不正常的马驹。 宇文邕明白过来问题竟出于此,索性就扔了缰绳,再次紧抱自己身前的高宝德。 “别怕,待会儿带你跳下去。” “我会护着你。” 宇文邕喷洒她面庞耳畔的温热之语,令她久久不能回神。 真的吗 宇文邕双手环抱过她,仍有余量,就在高宝德身前,盖住马眼。 玄骢骤然失了视线,辨别不清方向,马速倏忽一顿。 就是此时 趁玄骢渐缓,宇文邕紧抱高宝德,调身一番,直冲荒草,滚下马去。 真的是滚落。 宇文邕抱着高宝德,滚成一个球,如此才能减轻坠之伤害。 “阿阿邕。” 高宝德被宇文邕紧紧抱在怀里,一路滚落。 “莫怕” 宇文邕一力保护高宝德,自己浑身上下,在滚落下马之中,擦出不少血。 怀中高宝德虽然也未免轻微擦伤,胡服凌乱,鬓发微松。 二人因马上自带之速,落马在草上滚落十米,才堪堪停住。 宇文邕受痛闷哼一声,缓了缓神才又抱住高宝德。 “你没事吧。” 宇文邕问着高宝德之时,高宝德却正好瞧见他臂膀处流淌的深红血迹。 “阿邕,你受伤了” 第80章 算计 “无碍,都是皮外之伤。” 见高宝德身上并无大碍,宇文邕才心稍安,略松一口气。 他确实擦伤到了肩膀。 刚才方才兵行险招,坠马之时,就怕伤到高宝德,于是宇文邕一直拢着她的腰肢,滚了十数步才堪堪停下。 落马时的缓冲,他将自己垫于高宝德身下,落草不住翻滚之时,宇文邕也一直以手托着她的腰,护其颈背。 “撕拉”一声。 高宝德撕裂自己内里未染灰尘污血的胡裙一角,轻轻拉过宇文邕擦伤严重的那只臂膀。 还在滋滋冒着血。 宇文邕见高宝德这样呆呆地望着他的伤处,没有下文。 “不会”宇文邕温声问道。 方才他静静地看着高宝德撕下一块自己身上洁净的裙布,宇文邕还错愕她竟如此精熟。 原来是他想的多了。 高宝德回过神来,闷声说着:“我会。” 清风拂过,她缕缕发间的橘子香竟让他一时有些忘情,抬眸处,高宝德如玉般的柔荑,正握着裙布,伸到他渗着血的臂膀之前。 附近无泉水,高宝德只能用裙布轻拭伤口处的血渍和污尘,以便待会包扎之时,里面不会有太多的碎砾杂尘。 “那就劳烦宝儿小娘子了。” “郡公如果疼”高宝德眼睛有些泛酸,“那就喊出来。” “哭一哭也可以的。” 正流血不止的伤处,怎能不疼。 又累又疼,很是疲惫。 宇文邕没有喊疼,自然也没有流泪。 他只是有些痛楚地微闭双眼,也是不欲瞧见高宝德难受流泪的样子。 曾经的数次相见,她的双眸都是清如泓水,灵动流转。 她那双眼,时而冷静,清澈,看穿世情;时而灵动,幼稚,古灵精怪。 如今确失了往日的生机,只是一再为他落泪。 宇文邕不自觉抬头,正对着这张轮廓分明,精巧无双,虽也有些狼狈的面庞,下意识的靠她更近。 “郡公” 高宝德感受到宇文邕的滚热视线,咧嘴给他一个似笑实哭的大笑容。 “好丑。” 宇文邕说出的话音,与方才不太一样,有些低沉。 见宇文邕面色确实难看,高宝德担心他的身体,告罪一声,空出一只柔荑,拨撩开宇文邕凌乱的额间碎发,而后覆上他的额头。 “郡公今日带烧” 高宝德大惊,连忙抬眼去看宇文邕。 “既然身体不适,缘何来此邺郊” 察觉出高宝德厉色之中的急切慌乱,宇文邕急促一笑,看着她解释道:“昨日出行之时,尚未觉有任何不适。只今早间出帐,才感头颅发昏。” 声音中还夹杂着些委屈。 “头痛带烧还出帐作甚你这般作贱身子,哪里是病弱在身,分明就是昏了头。” 高宝德信他所言为真,可是禁不住还是有些怒其不争。 “郡公自己不爱惜自己,旁人再爱惜顾惜,又有何用。” 说道最后,高宝德深深无力。 “邕知宝儿小娘子爱我。”宇文邕虽然臂膀吃痛,仍是认真地说道。 一不小心撞进宇文邕眸色璀璨,熠熠生辉的一双眼睛之中,高宝德愣神。 “郡公你” “别说话,吾疼得很。” 他二人在杂草地上喘了一会儿的气,想着先恢复些气力再原路返回。 玄骢马流血而死,就死在二人坠马之后二三十里处。 高宝德抬头,能够看到玄骢倒在一旁之状。 此时竟是不知,自己心里是何感受。 “那是你的爱驹”宇文邕瞥了眼玄骢马,问她道。 “是也不是。” 高宝德垂眸。 玄骢是她今早一见钟情的马儿,若说爱驹也无不可。 本是禁中所养骏马,最初马驹们各自都无主,只待贵人们挑选,而后再分给各主。 今晨,高宝德本是很欣喜,阿兄将玄骢马大度地赠让给她。 方才骑在马上,未出事之前,她就已经决定将玄骢归于自己所有了。 以后出行狩猎,都带着它。 可如今 高宝德心中复杂,玄骢竟是人算计中的一环。 被算计死 了。 “到底是谁呢” 高宝德刚才还苦思不解,如今听完宇文邕之问,此时细思极恐。 玄骢哪里是自己的爱驹。 被算计之人哪里会是自己。 分明就是,有人在算计阿兄 “不好” 高宝德想通,这是有人在趁行猎之机,算计谋害高殷。 宇文邕一直眼不离高宝德,此时见高宝德颜色大变,不由得也是眉头一蹙。 “何时如此慌张” 见高宝德如此,宇文邕伸未伤之手,轻轻覆上高宝德的柔荑。 见她无有反应,瞬势握紧。 “别怕,”宇文邕摇摇还是有些犯晕的脑袋,认真对高宝德说道,“还有我。” “若是方便你可以说与我听,看我能否略帮一二。” 宇文邕沉声道。 高宝德心中杂乱一团,潜意识里,总觉得事情还没有这么简单。 费尽心思将禁中良驹的马嚼和缰绳割断,分明是想加害阿兄。 这玄骢马能被阿兄挑中,后来又被自己看重,显然在禁中也算数一数二之马。 阿兄身为皇太子,身份也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 有此良驹,自然也是先由着高殷来挑。 既然如此,高殷驾此马行猎,就合情合理。 那些心怀鬼胎之人,显然也是看出了这点。 若无高宝德出现,高殷必行猎,行猎则必骑此玄骢马。 因而他们的龌龊,就先从这匹玄骢马开始。 可玄骢马之后呢 落马之后,可不一定就会死的。 今日若是高殷此番落马,然后就是 “有人” 宇文邕警觉,侧耳说给高宝德听。 高宝德紧闭唇齿以噤声。 但她在颤抖。 她的猜想是对的。 落马之后,不一定会死。 但落马之后,一定会伤。 伤了之后,补刀杀人,可就容易多了。 这群凶徒,大概率就如高宝德所想,是奔着高殷去的。 阿兄身为皇太子,宽厚仁慈,进退有度,这又是遭了何人算计 宇文邕见高宝德这会儿总是愣愣的,便拖拽她一起,又往前连滚带爬,行了数步。 他们方才就平躺于荒草地之上,十分耀眼。 第81章 来者何人 此番来人,宇文邕自然不知会是何人,也不会联想到高宝德方才之猜想。 照现在状势看,他们负伤的负伤,虚弱的虚弱,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动,还是稍微一躲,不去招惹他们为好。 她虽然知道,接下来将至之人,大概率就是来找高殷下落的,以便补刀。 可她不确定,他们不是高殷,躲在这里能不能让他们放过一马。 随着马蹄声渐近,宇文邕也不再匍匐听声,反而大大方方坐起,挪到高宝德身边。 “别怕。” “就算他们果真是在追你,也不必慌张。” “大不了与你再逃一次。” “说不定,来者并非你所想的恶人。” 宇文邕俯在高宝额耳畔低语。 可高宝德并不乐观。 若只是路过狩猎之人,就算看见了他们俩,最次被爆身份,倒也无大碍。 可如若真是原本欲去谋害高殷的,见他二人,与这一匹已咽气多时的玄骢马待在一起,于二人来讲,大概率还是个麻烦,会被盯上乃至是直接灭口。 刚才一察觉有人将要至此,宇文邕就赶紧拉过高宝德,二人一同藏身此时所坐的杂草堆之后。 “今日看来,宝儿必然是会让郡公承受无妄之灾了。” 宇文邕浅笑颔首,很是赞成高宝德这番话,生怕高宝德遗忘,补充道:“邕今日血光之灾,皆由你而起。可宝儿你却无以为报。” 言毕,他神色深深地看着一旁坐着的高宝德。 “那宝儿就一辈子报恩好了,仿效古人结草衔环以报君恩,宝儿给郡公做牛做马,终生以报。” “嘘。” 人到了。 二人自觉噤声。 高宝德默默点头。 她的手心,虽是紧握蜷缩于内,可颤抖着的手指说不了假。 她是在恐惧。 对无能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 宇文邕一边盯着外面将至的狂风暴雨,一边覆手叠至高宝德掌上,自顾掰开她的细指,整手握住。 莫怕。 宇文邕作口型朝高宝德讲。 他们到了。 来人吁吁下马,四下落地可闻。 宇文邕刚才手牵拖拽高宝德,才使二人一头猛猛砸进草堆之中。 若是他们不在此处仔细巡看,该是发现不了他二人。如此倒是能躲开这一劫难。 可问题是 高宝德顺着草堆的空隙,小心向外看去。 凶贼八人,皆在此处停马。 或者具体来讲,高宝德凄凉一笑,他们都是盯着玄骢马而停的。 八人下马,开始叽叽喳喳说着话,一边戳戳踹踹“伏尸于地”的玄骢马,说得没完,一边放眼四处,像是在疑惑高殷在哪。 他们谈论具体是何,高宝德离得远,坐在草堆之中听不太清。 被他们动过手脚的玄骢马,是在不远处咽的气。 凶贼挖地三尺,也定是要寻到骑马的高殷究竟藏在哪里。 四处皆为平底,只有他们现在藏身之处,最是突兀。 高宝德蹙眉,谁能知道玄骢马从她坠马没几步之后,就驾鹤西去。 早知如此,她就该早早跳马,让玄骢多跑远一些再倒下了。 如今看来,定是个麻烦事。 高宝德指了指玄骢马的方向,示意宇文邕,那些众凶贼就是追着玄骢马而来。 并不是他们二人简简单单躲在草榻之上,避避风头,就能解决的了的。 既然有备而来,又目标明确,宇文邕也有些怔怔。重新打量起自己眼前这个娇娇子。 凶徒竟然都是奔着她而来的 宇文邕眸色渐神。 高宝德苦思一番,仿佛下定决心。 “郡公,他们应该不会加害于您,不如我先出去,待我跟他们走后,您再出来。” 凶贼眼睛盯着的是高殷,那如果发觉骑着玄骢的,是一个小姑娘。 说不定就不会痛下杀手。 “那边在动,你看,是不是有人” “谁在那边” 正当高宝德和宇文邕二人决断究竟该是如何之时,他们终是被凶贼发现。 他们无马,如何能逃 说时迟,凶贼中的三人,正缓缓朝着高宝德和宇文邕所藏身的草堆走来 。 宇文邕肃声道:“宝儿,跑去那边,乘匹快马,速逃” 三凶贼渐渐摸过来。 “你瞧,这荒草堆在动,果真有人” 三凶贼中的一人言道。 高宝德听完宇文邕的话,忙不迭径直往外跑去。 三人朝他们方向而来,已至跟前。而其余五人,正在分散四处搜寻,并无一人靠近玄骢马旁他们骑来的骏马 天赐良机 知宇文邕臂膀上负着伤,又有些发热,高宝德原以为宇文邕让自己来抢马,是因为他自己身体已经力竭,无有夺马胜算。 可是高宝德身后传来宇文邕之声,最终让她潸然泪下。 “果然有人是个小娘子,别逃” 高宝德甫一跑出,如此庞然大物冒然闯入三个凶贼眼中,哪里瞧不见 他们此番要杀之人,自己心中透亮。 这分明是个俊俏小娘子,乖乖,哪来的皇太子 三人对视一番,决定一人去追。 “小娘子莫跑,问你个事”去追那人紧随高宝德身后。 高宝德自然撒欢跑出洪荒之力。 她要活命。 她要去抢马。 她还要宇文邕活。 “你们再找何人” 在高宝德跑出同时,宇文邕也阔步走出。 吸引住,正纠结着要不要一同过去追那小娘子的其余两个凶贼。 他的肩膀上还缠着高宝德用裙布系的绑带。裙布本身是红色,可还是能瞧见有鲜血股股渗出。 宇文邕面色也有些发白。 见荒草堆之中,又藏有一人。 “果然” 两个凶贼又对视一眼,双双都从对方眼中,瞧见出对方眸子中的喜色。 这必然是皇太子高殷无疑 玄骢马下落马,此时又身负重伤。 正好就是上面之人,向他们描述的宰杀之人。 “速速过来” “高殷在此” “吾等得来全不费工夫。” “主公大计成矣” 如此庞大的人形突然出现在荒郊,其他凶贼自然也看见了。 而在宇文邕身旁,率先而至的那两个凶贼,也发声高唤其他同伙过来。 第82章 一起逃 “你们在找何人” 高宝德直奔着离她最近的一匹马驹而去。 原是不管不顾,不作他想,只用去抢马。 可于她身后,宇文邕也同她一样,径直走出来,一句“你们在找何人”令她破防。 何不等我先去抢了马,再一同乘马逃离 跳出来送死啊 高宝德知道凶贼要害的是她阿兄高殷,但是不知道凶贼团伙们认不认识她长乐公主高宝德。 也不知道,他们能不能识得出西魏质子宇文邕。 不管是认出了哪一个,估计都难逃一死。 “老大,高殷在此” 闻声,高宝德骤然扭头,见是他两个宇文邕身前的凶贼高喊之语。 除了来追她的那一个人外,其他五人围成一圈,缓缓靠近宇文邕。 “阿邕” 她这个小娘子如何怒吼,都吸引不了凶贼们的目光。 她区区小娘子,不知道从哪蹦出来的,在早有目标的凶贼面前不值一提。 除了紧跟她后的一个凶贼,其余七人连头都没有回。 只拔出刀,继续靠近宇文邕。 “你们闻,有血腥之味。” “高殷果然带伤。” 这时,众人的眼光,一致转移到高宝德为宇文邕绑着的裙布血带之上。 他们面露喜色。 宇文邕听言,神色一暗,淡淡地说道:“我非高殷。” “你们要杀高殷,我也要杀高殷,来我这作甚。” 宇文邕半真半假,说着连自己都听不懂的话。 “他这是在打马虎眼,麻痹我们大伙儿,假充同类,只是想活命耳” 被叫老大的那个凶贼,撇了一眼宇文邕身上虽然有些损碎但仍显贵气的衣裳,低沉着嗓音与其他同伙说。 “杀了高殷。” 高宝德惊怒交加,可自己明显回去无用。 她竭力只顾奔跑,死盯着面前越来越近的一马。 身后追着高宝德的那一个凶贼,原本是带着戏谑,想挑逗她一番,可也听闻其他人喊高殷在此,顿时耐心全无。 小娘子貌美,瞧着估计是高殷的姬妾,真是可惜。 看来,只能就地屠死了。 相比貌美的小娘子,显然是高殷的人头更加诱人。 凶贼很快做出了取舍,嘴里嘟囔喊道:“小娘子别跑” 高宝德身后的凶贼,穷极猛追,让高宝德顿时措手不及。 好在,到了 高宝德面上一喜,鲤鱼打挺,一个翻身,跳上马背。 看着倒是毫不费力。 方才在奔跑的这段距离,她就一直在观察想着应该如何上马,会更快些。 她身量矮小,年纪也轻,若是跑到马匹跟前,再像晨时在营帐之中那般上马,定然会费时。 方才躺坐片刻,她现在气力尚有,缺的是时间。 宇文邕还被他们围着,不知死生。 “驾” “驾驾” 说时迟,那时快。 高宝德方一上马还没等自己坐定,就挥鞭驾马,直奔宇文邕而去。 是她来时,骑玄骢马用的细鞭长策。 她翻身上马之时,就已经提前挥出。 若要品评一二,高宝德上马动作,完全称得上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已经把宇文邕堪堪围住的凶贼之众,听到身后乱象。 也变得焦躁起来,刀刃直指宇文邕。 “管你是不是高殷,今日必亡” 宇文邕闻言只是一冷笑。 虽说是笑,可他眼中幽深的褐眸却是无比寒凉。 只需一瞥,就能撞进他的鹰瞵鹗视。让人动弹无法,像是堕入无尽黑谷地狱里一般。 “死到临头,还不肯承认自己就是高殷” “没想到我大齐的皇太子殿下,竟然是这般孬种。” 凶贼之首显然没有去瞧宇文邕冷厉的眼神,只觉他此时还不动弹,怕是已经被吓得愣在此地了罢。于是贼首嗤笑一声,挥手沉声道:“速速杀之。” 高宝德直奔宇文邕那边,就瞧众人挥刀直下。 有一贼子速度极快。 他背朝高宝德,抡刀直劈宇文邕。 高宝德横冲直撞,也不再管身后直追之人, 双目喊恨,直盯着最近一个贼徒。 扬鞭拎策,直劈那人头颅。 “该死” “安敢戏我” 被砸之人先是一懵,而后砍宇文邕的手也慢了半拍,被宇文邕转身闪过。 贼子回头,侧身见是高宝德,正欲冷笑。 高宝德见一鞭并没对贼子造成伤害,只在鞭上留有些微血丝。 心中一沉,于是又使了巧力,转手调鞭,猛砸那凶贼耳廓旁经外穴处。 细鞭抽颅,只会懵圈。 可马策砸穴,是会死人的。 那个凶贼显然料想不到,柔柔弱弱的高宝德会在朝他抽鞭后,又拎了一策。 凶贼张口,一臂抬起,指着高宝德想说话。 可手指颤抖着还未抬起,整个人就直直向后倒去。 另一只手上方才去砍宇文邕的大刀,也“砰”地一声砸地。 “老三” 贼首和其他凶贼见马上的高宝德,已经上了马还不赶快逃走,竟然直冲这边来,还杀了他们当中之人,顿时都瞋目裂眦,怒不可遏。 “不想活了” “不过高殷区区姬妾,竟然这般舍生救主。” 活命要紧,高宝德顾不得贼子所言,只连忙转身勒马,揽衣伸手,朝宇文邕吼道:“快来上马” 宇文邕也不迟疑,连忙用未伤之手,紧紧握上高宝德伸出的手来。 两手紧握,身后巨浪滔滔,又有何可怕的。 宇文邕大步跑上前去,与马速平齐,借力翻身上马。 高宝德气力不大,却也仍使出毕生之力,借力给宇文邕,将他拽上马来。 马背上一沉。 宇文邕坐上马去。 “邕要得罪一下宝儿了。” 待坐稳之后,宇文邕先是苦笑对高宝德言道。随后用未伤之手,反手握住高宝德腰肢,将前身贴伏在高宝德背后。 感受到背后,宇文邕温热的贴伏,高宝德虽然有心里铺设,但浑身仍是一僵。 他的身量比高宝德高出不少,不管从哪个方向看去,都像是高宝德卧坐于他怀中。 “只管往前面山林中去” “等凶贼上了马,片刻就会跟来。若是现在转身回营帐之中,必然与其打个对面,自投罗网。” 确实如此。 第83章 岩穴歇脚 高宝德言说好,不再去想杂七杂八,只奋力扬鞭,令马儿朝山中奔去。 宇文邕贴伏于她背后,高宝德能明显感觉出他身上的滚烫。 来时带烧,途中坠马,现在来看,不是太妙。 “阿邕” 高宝德言语试探,只望宇文邕意识尚可。 然宇文邕只下意识抱紧她,微闭双目却无一言。 他甚觉乏累,头痛欲裂,只能隐隐听到高宝德的低呼之声,却做不出半点回应。 高宝德等了许久,也不闻宇文邕张口一句,便知宇文邕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马进山中,其实难行。 可若走回头路,又必会撞上身后紧跟的贼人。 高宝德驾着马,不敢停。 高宝德轻盈,宇文邕年岁也不大,身子还待长开。 因而他二人在马上的体量,于马儿来说,还算能承。 也正因此,二人同骑一马,后面贼子现在才未能追上。 的亏如此,才给了高宝德一举藏入山中之机。 “宝儿” 高宝德在山林之中驾马而行,左躲右闪,倒也不知时辰。 突闻身后低沉沙哑的呼唤,高宝德才发觉,宇文邕的意识终于清醒。 “阿邕你感觉如何”高宝德哭声问道。 她驾着马,也不能回头,只能凭声问宇文邕。 “宝儿放心,我还能活,定然不会吓到宝儿。” “还是让宝儿担心了,是邕的不是。” 高宝德见宇文邕说话费力,险些垂泪,直阻他言。 宇文邕轻伏在高宝德背后,头颈贴于她如蝤蛴之领上,微微一侧,能见她螓首蛾眉。 高宝德蛾眉不自觉蹙起,额间可见晶莹。 “珠汗洽玉体,呼吸气郁蒸。” 直至此刻,宇文邕才能体悟出,魏晋之时傅休奕篇章文辞之美。 宇文邕攒了攒力气,缓缓抬手,将高宝德额发间的汗珠拭去。 完事后,他弯了弯疏朗的眉眼,重新回握高宝德的玉肤软腰。 虽说,宇文邕早已不是年少轻狂c毫无城府的生嫩少年,可发了热,昏了头,活脱脱就是一个未经世事之小郎。 高宝德一时之间,竟手足无措。 “弃马罢。” 宇文邕低声言道,温热的气息喷洒高宝德面庞之上。 贪恋了许久怀抱高宝德的恬适,然宇文邕也知此危难之时,若要逃命,必须弃马。 马儿在山林之中,行踪可是丝毫不能隐。 不论蹄下痕迹,就是马儿的嘶鸣踩踏之声,都能把贼子引来。 凶贼杀意已显,留有马儿无异直闯于凶贼面前。 高宝德刚才,被宇文邕举止扰磨的心猿意马。可弃马之理,她还是明白的。 只是 “郡公现在,可能行走于地” 高宝德有些忧心,正发着热又带着伤的宇文邕的身子。 “无碍。” 高宝德仿佛感觉,宇文邕只会说此二字。 “那便弃” 寻了一处合适的落脚之点,高宝德“吁”地勒马而停。 入了山后,虽路难行,不能遽为阔步,可幸的是,身后猛追的贼子,一时半刻还寻不到他们二人一马的足迹。 方才弃了马后,高宝德又在马儿之处,抹掉了自己二人行经痕迹。 因而,若是躲仔细些,二人是能够避开前来索命的凶贼的。 山林中,有搏攫柢噬之兽,自然也有虫兽所筑之穴。 高宝德驾马入山之后,就一直在找寻能够歇脚躲避之处。 此时,天不亡人。 真叫高宝德发现一处岩穴。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 弃马后,高宝德做了些掩饰,走了一会儿,就发现条小河。 二人方才一直顺着水流走,此时于河流南面,终于找到一处能够藏身的洞穴。 岩穴周围荒草杂声,还能见曾日狮兽遗骨叠砌。 此处显然是虫兽以齿角爪牙开辟而成,后来荒弃至此。 “阿邕觉得此处如何” 高宝德先上前去,稍作打探,而后转身问宇文邕。 高宝德自信地认为,他们只需藏身几日,便能小心归去。 因凶贼所图之人,是她的阿兄皇太子高殷。 经过方才对峙之时,现在回味起来,显然那几个凶贼认不得自己和宇文邕二人。 而若七人久寻不得,必然会分人回去给图谋高殷性命之人,也就是他们所谓的主公通风报信,以求增援助力。 可他们毕竟不是高殷,等真的高殷行猎归去,图谋之人便能立刻知道,凶贼所言藏入林中之人只不过是小喽喽罢了。 还是那句,既然已经派人追杀高殷,便要火速一做到底。 凶计中道夭折,可是很让人挠心抓肺的。 虽说藏入山林之中的他们也是知情之人,日后他们捅出去,于图谋之人而言也有些后患。 可是潜意识里,高宝德还是觉得,暗杀高殷,对图谋之人而言,所获甚巨。 而且待日后高殷真的身死,这图谋之人定然也已凶计得逞,已获大利。 那是而言,高宝德和宇文邕再捅出今日之事,不说毫无证据,就是能否再威胁到那时的图谋之人,都难细说。 说这么多,高宝德只是基本能够断定,此次图谋之人,过几日之后,不会再费力搜寻藏入山林之中的他们二人。 简言之,藏个两三日,就能阔步走出去了。 宇文邕不知想到的是哪一层,只看他面色,似乎没有来时的难看。 唇色也有些恢复了红润。 “善” 宇文邕毫无异议。 “郡公还带着烧,先进去歇息。我去小河之边,采些清水与食物。” 高宝德瞅着宇文邕看,他唇色虽是有些恢复了正常的红润之色,面色也不是那般的灰白,只是但看唇,就能见明显的干裂血丝。 数数也有快一日没有进水进膳了。 高宝德言落垂眸,难见神色。 同谘合议后,宇文邕进岩穴之中稍微休息片刻,高宝德去刚才经过的小溪边,采些清水和吃食。 “那就劳烦宝儿了。”宇文邕笑言道。 发热伤病,丝毫不减宇文邕光彩气度。 高宝德转头,朝他一咧嘴,挥挥手走远。 虽是狼狈,可高宝德还是觉得,自己能和诗中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人庄姜同列罢。 第84章 风雨来 “河水洋洋,北流活活。施罛濊濊,鱣鲔发发,葭菼揭揭。” 高宝德用荒枝落叶微微遮掩此处岩穴,抹掉他们来时的痕迹。 清风扫过,树林轻轻摇曳,高宝德伴着拂面的清风,踩着地上荒叶发出“咯吱咯吱”声,直奔小河边而去。 不知宇文邕的发热何时能散,高宝德采集清水之便,还低头四处寻着散热之药草。 她一边四处看着,一边回想宇文邕之态。 久嗽风入肺,虽宇文邕将嗓间的嗽而胁痛吞咽下去,可高宝德还是能猜出,在马背上之时,宇文邕喉中已显不适。 该用鹅管石c雄黄c郁金c款冬花碾末和艾中入药,以生姜一片留舌上灸之,以烟入喉中为度。 可是 高宝德垂头找来找去,如今始入四月,哪里有什么能治疾之药草 不觉苦笑,心中闷闷。 虽说是体中痼疾,并非能此时就威胁生命之痛症,可高宝德瞧着宇文邕这般隐忍难受,还是闷闷不乐。 在小河边不远处,拾起一片肥大的叶子。 入河中轻轻洗过,便小心翼翼地装起溪水来。 瞧着这片河域,水质清澈,可就是一眼能望见水底,不见半条鱼儿。 高宝德猜测,这涌溪水,应该是深冬解冻的冰化之而成。 要不然为何会如此之澄莹明澈,又无水中生物。 河中没有吃的。 高宝德原先见有小河,是极其兴奋的。 她想,怎样都会有些小鱼小蟹。 然而并无。 接了一叶水,高宝德感受着手中微微凉意,幽怨地看着光溜溜的小河,放弃寻找河中能食之物。 约之阁阁,椓之橐橐。风雨攸除,鸟鼠攸去,君子攸芋。 高宝德自然不甘心只接了些清水就回去,抬头望天,天色已经开始发暗。 若是现在不赶紧找些吃食,高宝德回岩穴之后,就得和宇文邕一起饿肚子了。 从早到晚,可真是一点食物都未入腹。 似乎是听到高宝德幽怨的心声,腹中传出“咕噜噜”的肠鸣之音。 真的好饿。 硕人敖敖,说于农郊。 山林之间,大概率是找不到粟米充饥的,只能食些野蔬肉糜。 许是饿昏了头,高宝德顺着小河往边上走,走着走着,突然浑身一个踉跄。 被绊了一下。 高宝德下意识护住手中蒲扇大小的树叶,只因里面装有要带回去,给宇文邕饮用润喉之清水。 趔趄之余,清水倾洒出来一些。 高宝德站定,有些愤愤地回头看,想瞅瞅自己是被何物绊到。 “这是山菸根” 地上的块根裹着土,高宝德第一眼还没有认出来是何物。 再仔细一看,竟像是山菸根。 高宝德将手上树叶放到河边,三下五除二将地上那块根拔起。 除去芦头c须根及泥沙,将块根放置于小河之中轻轻涮洗干净。 果然是山菸根。 虽说此处无条件给它蒸晒煮熟,可生的山菸根一样能食用。 这东西,虽不果腹,可一样能切丝凉拌,煮粥而食。 最主要的是,宇文邕正发着热,食几口山菸根,虽然没有之前她想的那些药草管用,但也姑且能够清热温补,减燥化咳。 山菸根本是初夏开花,花大数朵,呈淡红紫色。现在尚且还是初春,能见到一朵开花生茎的山菸根,已是不易。 高宝德仔细瞅着这颗山菸根块茎周围,却再不见另外一株。 看来只此一株了。 高宝德并不自怨自艾,高兴地捧着山菸根,再将蒲扇大的树叶之中重新盛满清水,而后继续向前走去。 还是没找到吃的。 天色有些渐暗,高宝德担心宇文邕现下状况,于是捧稳了手中清水,加快步伐。 “秩秩斯干,幽幽南山。如竹苞矣,如松茂矣。兄及弟矣,式相好矣,无相犹矣。” 她便哼着诗,边轻快地快速往回走。 可在皇天有眼,垂爱二人。 自小河边往返岩穴的半道,终于让高宝德瞧见能果腹之物。 天色将黑,让她徒手去猎肉明显不智。 因而高宝德方才只是靠着硕大之树走走看看,看看能否有果蔬充饥。 果然有野莓。 高宝德分辨不出到底是哪种莓类,只瞧着它颗颗似红玛瑙,粒粒酸中带甘。 高宝德不由分说,用另一个树叶,摘下来许多。 若非今日骑马,穿着的是窄袖胡裙,她还能装回去更多。 高宝德装了满满的野莓后,抬头竟见黄橙橙的竹桔。 就在野莓树桠前面那棵树上。 “老天爱我” 高宝德喜极,又采摘了满满的竹桔入叶。 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天色昏暗,突闻春雷阵阵。 高宝德被天上突然冒出的一丝闪电晃到了眼睛。 “轰隆隆。” “轰” 见此电闪雷鸣,不聋不瞎之人,都知道马上就要落雨。 不论高宝德再想找寻什么东西,见此天气,她都必须停下手中之物。 赶紧裹紧了清水和野果,回去岩穴之中。 天色原本就已经开始变暗,如今乌云裹挟雷雨将至,更是让黑夜来的更快。 山林之间,有风袭来,树杈呲呲作响,高宝德只闷头朝岩穴的方向碎步走着。 因怀中抱着清水,又有不少野莓和竹桔,高宝德不能阔步奔跑,只能加快了步频。 “宝儿” “宝儿” 高宝德听到人声,先是一愣,而后欢喜,大声回应道:“阿邕我在这里” 因风声雷声太大,高宝德只得大声喊着。 好在宇文邕眼神和耳朵极好,他顺着声响,大步奔到高宝德身旁。 “快进岩穴风雨要来” 宇文邕自然而然地,一只手接过高宝德手捧之物,一只手搭到高宝德肩膀之上,为其遮挡着狂风。 见宇文邕面带肃色,高宝德原本正经的神色却是顿时消无。 “扑哧”一声,高宝德笑出声。 “阿邕担心我,宝儿甚是欣喜。” “快快进穴,岩洞之中,我方才已生起火苗。” 二人都很聪慧,皆知贼子大概率并不会费心找至此处,因而生火倒也不怕恶人寻来。 况且此时虽已入春,夜晚却仍有凉意,生一团火,也能避寒。 第85章 秀色可餐 黑云翻墨,白雨跳珠。 二人还未跨进岩穴,就被藏在乌云里,酝酿已久的雨珠子打得生疼。 宇文邕以身为遮,给高宝德挡住许些滂沱。 淋了个半湿,二人才闪身进到岩穴之内。 风很大,宇文邕搬来荒草,被吹跑了好多茅草,才堪堪将岩穴的门洞堵上。 一来挡雨,二来避寒。 高宝德走进岩穴之内,将手上野莓c竹桔和一抔清水,放到宇文邕来时点燃的火堆之旁。 待宇文邕堵完门洞,缓缓行至高宝德身旁,她才瞧见他臂膀之上的伤处,已是湿了个浸透。 “郡公之前,因救我才历此伤,本就令我内省自疚,如今非要惹得皮开肉绽c血流不止,才肯与我罢休” 高宝德见宇文邕面上苍白,几无血色,臂膀伤处沾水已染红,便悲愧交加,徒唤奈何。 “宝儿无需揽责自疚,本就非你之过,万万不要抱罪怀瑕。” 宇文邕垂眉,柔声道。 “自然非我之过,而是你之罪责。” 高宝德早就看透宇文邕,他认定之理,一定会去坚守。而出口之言根本就是随便说说。 下次一定,还会照旧。 “郡公这般铺眉蒙眼,装模作样的样子,”高宝德不怀好意地假笑道,“可真像是一个受了自家郎君气的小娘子。” 她笑得微微有些夸张,把宇文邕逗笑。 忍住心底笑意,宇文邕也同她玩笑,开口道:“既然如此,还望夫主照拂下妾的伤处。” 玩笑过后,虽然宇文邕并不在意,可高宝德确实忧心宇文邕浸了雨水的肩伤。 “方才我在外寻了一圈,并未找到了奇药珍剂。”高宝德闷声言。 “只这山菸根,能一缓郡公之症。” 宇文邕展眼,望着高宝德堆放在一旁的山菸块根。 它黑如漆,亮如油。 高宝德见宇文邕神色淡淡,不知怎么却想到曾在殿中给为宇文邕奉药之时,他那句“太苦”。 弯弯眼,高宝德补充道:“其味甘,甜如饴。” “郡公如若还是觉得会苦,可以和野莓c竹桔一起食。一半嚼碎外敷,一半咽之入腹。” 宇文邕闻言,眼色稍微一暗。 “宝儿之前还唤我阿邕,现在就又叫我郡公了。” “嗯” 这是高宝德没有想到的。 她之前确在危急之时,将心底“阿邕”直接唤出了口。 “可郡公日后显贵,宝儿还要在郡公手底之下讨生活。若是总唤郡公之名,郡公不会治我不敬之罪” 宇文邕道:“若是宝儿再于人后称我郡公,日后吾一定找宝儿算账。” “郡公您惯会以权势威胁人” 唤就唤。 高宝德心口不一的这般模样,让二人都捧笑连连。 笑罢,高宝德瞥见宇文邕往外滴水渗血的伤口,不由闷闷道:“郡公赶快处理一下。” 宇文邕愣愣:“我自己来” “难道还是我来”轮到高宝德挑眉微诧。 高宝德见宇文邕一脸无知的模样,显然刚才她说的,他是半点都没有进脑。也不知刚才他在想些何物。 于是高宝德又把如何处置山菸块根同宇文邕说了一遭。 “瞧见那山菸块根没有” 看高宝德手指着,宇文邕虽不知那是何物,但也能分辨出来,该是那紫红透亮的块状之物,于是颔首。 “一会儿,阿邕你将那山菸块根,同野莓c竹桔一起食。” 宇文邕再颔首。 “只是不要都吞咽下去。一半嚼碎外敷,一半咽之入腹。” 宇文邕刚要再点头,却倏忽一怔。 “要以口嚼碎” “然也。” 怕宇文邕不信,高宝德解释道:“气是续命芝,津是延年药。以唾入肌,可促愈合,抗痛消肿。” “那是我来嚼” 高宝德听到宇文邕的连连疑问,她有些奇怪,反问道:“然也。不然还是我嚼” “我自己敷” 这会儿,高宝德才觉出麻烦。 宇文邕臂膀之伤,伤及全面,若是由他一人来行外敷之事,只怕有些为难。 高宝德温声:“那阿邕嚼好咽腹一半之后,剩下一半我来替阿邕外敷罢。” 微微蹲下,高宝德将摆放在团火之旁的清水端至宇文邕身前。 “没有器具,委屈阿邕饮些小河之中的清水了。” 高宝德知,其实此时用写开水入腹,会更好些。 只是虽有团火,却无煮汤器具。” 有些遗憾,却也被这团火的来历吸引到目光:“此处阴湿,该是无有火种。阿邕是如何在此生火的” 方才高宝德在外找寻食物,没有想到宇文邕竟真的能生起团火来。 “我身上自带了些火石。” 宇文邕手指着岩穴之壁,说道:“况且此处有昆仑黄。” “竟有硫黄”高宝德诧异。 昆仑黄就是硫黄,或者叫硫磺。 昆仑黄易燃。 用木棒蘸取易燃的昆仑黄,再将这些木棒靠近火石,利用火石猛烈撞击产生的火星将其引燃。 而后再有枯枝烂叶,就能生堆熊熊团火。 山林之中,木棒和枯枝烂叶,是最不缺的。 因而宇文邕才能轻而易举地在这个阴湿的岩穴之中,生开一堆团火。 “阿邕还是那般的机敏。” 高宝德将一叶清水递给宇文邕后,见他也去拾起地上山菸块根。 高宝德瞅着宇文邕,见他果真一口清水,将山菸块根一并嚼碎一口,而后咽下。 “如何味道是否甘甜没有欺骗阿邕罢。”高宝德一副求夸的模样,让宇文邕也感到心底一阵松愉与舒适。 “再尝个野莓。” 四月的野莓没有初入冬之时的那般硕大甘甜。 高宝德挑选一番,拾起一颗最大最红透的野莓,径直递到宇文邕口前。 她的雪白柔荑细指,捏着如红玛瑙般的野莓,微微触碰宇文邕的嘴唇。 虽然刚刚喝过半叶清水,可宇文邕突然又觉得,有些渴了。 他吞咽口中的莫须有,深深地望着高宝德,一口咬尽她递来之野莓。 嚼。 再嚼。 “如何” “酸甜可口,秀色可餐,令人垂涎欲滴。” 高宝德先是满意一笑,而后伈伈睍睍,渐渐发觉不太对劲。 秀色可餐还能这般用 第86章 朕的武宁陵,宽敞得很 一整日驰魂夺魄的追逃经历,高宝德和宇文邕无疑都十分疲惫。 又因无粟米充饥,二人将数的过来的野莓和竹桔食尽,只能堪堪压制一下腹内饥饿。 高宝德忧心忡忡,她与宇文邕虽暂脱危殆之境,可她的阿兄高殷仍然浑不觉。 高殷这个皇太子之位,坐得也太累了。 朝外有鬼蜮伎俩,朝内有豺狼虎豹。 “风怒掀屋,雨来决堤。此雨一来,愣是不知有多少人,要遭冲淋。” 踧踧周道,鞫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 宇文邕瞧见高宝德的惶惶不安,也不知从何安慰起。 他微微思索,只道:“邺都城外,无房屋避身的庶民,有许多人也要流离失所。” “大齐朝中,纵然龌龊,但相比于庶民朝夕之危,还尚存有君子之风,能见回旋之地。” 高宝德摇头:“连太子都有垂命之危,又与风雨来时的庶民有何区别。” 今天凶贼费尽心思追马来此,可不就是为了诛殛高殷。 平日里在朝堂之上,只是明争暗斗,却远远没有这般使芳杜厚颜,薜荔蒙耻。 连刺杀戕害这等鬼魅伎俩都能使得出来,他们以后在明,让他们如何去躲 高宝德紧绷了一日之弦,此时似乎有些崩溃,泪痕满面,佯垂眉低头擦之。 “为鬼为蜮,则不可得。鬼蜮终不能胜人。”宇文邕的声音,于高宝德而言,极其带有蛊惑与迷性。 “宝儿以后,离他们远些,别怕他们。他们如何争斗,就都伤害不到宝儿。” 宇文邕处理完肩前伤处后,一直卧坐在火堆旁。 此时见高宝德神色晦暗,凄凄惨惨戚戚,不禁来到火堆对面,挨着高宝德轻轻坐下。 “阿邕你说为何,他们为了权势,竟能够下手诛杀宗亲之族。” 高宝德怒火攻心,已经快失了理智。 别人不知,她一看就知。 这次定然又是高演和高湛。 他们就这般想做皇太弟 就算高殷被害,不说还有嫡子高绍德,就连庶出之子,都有好几个,哪里又轮得上他们在旁蹈舞。 “文襄崩后,天子即为他们长兄,待他们兄弟不薄,却不知他们欲害太子。” 高宝德恶狠狠地说道。 “宝儿为何会觉得,戕害太子是常山王与长广王之狡计”宇文邕见高宝德说得前言不沾后语,不觉皱眉。 “二王狡诈,惯会以假面待人” 文襄崩时,高洋就火速压迫晋阳方面,取代文襄之子独揽大权。 现在好了,让高演和高湛生出了野心,竟然现在就想取高殷代之 他们怎知一定活得过高洋 莫不是杀完高殷,下一个再屠高洋 高宝德红了眼,忿忿不平:“阿邕带我走罢。” “这齐宫我不想再待下去了。” 岩穴之内虽说再无旁人,宇文邕仍四下环顾,方悄悄凑近高宝德,垂眼问道:“宝儿果真是太子的姬妾” 问罢,宇文邕落拓不羁,澄静缄默。 未曾谙乎宇文邕这般想法,高宝德被问得一愣一愣。 “我如何会是太子姬妾” “那便好。” 高宝德晨时出营,至夜未归,自然要被高洋和李祖娥排着问个遍。 “长乐公主呢” “你说我儿她骑马而去,而你却未与人一同跟上” “就算是宝儿说不用人跟,你就不长个心眼” 李祖娥原以为,高宝德顽劣,今儿整日是同高洋等人一起入了山林。 可待高洋回营,李祖娥左右也未见到高宝德之影。 这才也让高洋震怒。 帝后命人掌灯执火,把营帐内外翻了个遍,也未找寻到高宝德。 当然,早前瞧见高宝德一人率马而去的侍从,这时必须站出来说话。 他如实道来,才有方才皇后李祖娥的惊怒。 皇后出身河北显姓豪族,修身养性的本事虽说可能不如南地百年世族,可也算称得上端容清雅。 能让李祖娥这般气愤高呼,可见她的怫郁。 “还不快去找进山去找” “若是找不到长乐公主,你们通通给她殉葬” “朕的武宁陵,可是宽敞得很” 高洋盛怒之下,拽起身侧之刃,连砍两名侍从。 “快住手” “停快住手” 暴虐之态已显的高洋,也只有皇后敢上前拦止。 李祖娥上前抱住高洋,哭哭咧咧c抽抽泣泣道:“莫要癫癫痴痴,叫宝儿见了,成何阿耶,成何天子。” 一句宝儿,一句阿耶,倒是终让高洋回神。 “宝儿” 李祖娥见高洋已恢复常人之态,连连喘息过后,也是一阵后怕。 众宫婢侍从,皆伈伈睍睍,缄舌闭口。 “都下去罢。” 李祖娥扫视周围宫人,将之通通退却,才开口言。 “心之忧矣,涕既陨之。陛下这般肆行,日后连累宝儿都要被史家口诛笔伐。陛下怎么忍得” 言罢,李祖娥走至案前,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没有细品,只是解渴压惊。 而后复将茶盏置于案上,道:“现在,吾就算心急忧慌,也帮不上宝儿什么忙。且坐定耐心等着。” 李祖娥好似说教起高洋来。 天已昏暗,营帐之内,编磬声停,不见舞姬莺歌曼舞。 只有高呼“长乐公主”之声的碰撞。 “吾说的都是真的。”高洋愤恨难平,目光撞见一个进来掌灯的小宫婢的眼神,把小宫婢吓得以头抢地。 “速滚” “陛下叫你们不要再进来了。”李祖娥摇头叹气。 高洋的武宁陵,自践祚伊始,就开土动工。 日后若无意外,皇后同穴自不用说。高宝德贵为高洋的嫡长女,身份贵重无人能及,自然也可随他同陵,以享千秋万世后人奉养。 那些蝇营狗苟c跳踉偃仆之奴,既然连高宝德都找寻不到,留之何用 不如都屠尽殉葬。 高洋背朝着李祖娥,直哼哼。 李祖娥觉他幼稚,只随意夸赞他道:“四月维夏,兆于重篱。龙驾帝服,上腾五云。陛下您稔服德望,雄才有略,妾等仰亢您慈仁之怀,您说得都对。” “然也。” 高洋抚须点头。 第87章 怨念 帝后二人大张旗鼓地找寻长乐公主高宝德,自然惊动了同来邺郊狩猎的不少人。 “长乐公主失踪” 坐在营帐内矮榻之上的高演,轻轻摩挲着手中镶嵌松绿石的鎏金玉玦。 “可曾看见皇太子” “回禀主公,天子命武卫娥永乐,拱卫太子寝帐。太子正在营帐之中,未曾出来。” 高演闻言,险将手上玉玦捏出裂痕。 “还在营帐之中”高演裂目,“你可看的清楚” “正是。” 高演眼神闪烁片刻,随即挥手令侍从出去。 他以手扣刀,一昼夜里积存的压力与紧绷焦灼,此时化为满腔的仇和恨。 高殷啊高殷,你可不要恋栈了。 “主公,盖棺前事尚难知,太子殷能躲此番劫难,并不代表日后天总随人愿。此时动恐不利,静则吉祥,您且稍安勿躁。” 高演方才屏退营帐众人,可帘后仍有一人此时正低声同高演言道。 他虽未站出身来,然他的一番带有蛊惑性的言语,却真的抚平高演的焦躁。 高演瞥了帐后一眼,知道是他。 于是张开鼻其,大口喘气数息才平复内心的复杂情绪。 “听你的。” “娥永乐武力绝伦,又一贯颇受天子重遇。”高演皱眉,将手上玉玦重重地扣于案上。 “帐外定有卫士数千,吾确实不能此时乱己阵脚,自投罗网。” 诗云:“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 高演确欲先发制人,早一日扫除障碍,他便毋需受制于人。 “只是没想到,此番竟然是高宝德那个囡女替他阿兄躲过一劫。”高演冷笑。 下次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二兄高洋怎么戕害长兄高澄而登上帝位,风水轮流转,他高演向二兄学习一下,也无不可罢。 高洋将王侯将相,尤其是高演这等宗室大王,通通拘至他们自己的营帐之中,明显是不信任他们。 高演虽说得知高殷仍存心中难平,可被变相拘禁,也不敢在高洋龙目之下,做得太过明显。 于是高演想通后,就自顾自上榻歇息。 反正天色已晚,帐中又无舞姬莺歌曼舞。 既然此番已成定局,何不就寝 高演的常山王妃元氏,是北魏皇室后代,道武帝拓跋珪六世孙,开府仪同三司元蛮之女,复姓拓跋氏。 躺在榻上,怀中搂着同至邺郊行猎的元氏,高演不再去想高殷等人。 邺郊仪仗之中,高洋一边控制住了所有王侯,一边令卫士百保同处寻人。 在皇后李祖娥的安抚之下,高洋也平静地坐在自己帐中,等待侍从的消息。 毕竟已经入夜,天色太深,就算他急迫难耐,那些无用的百保甲士们,也无法立刻就将高宝德带到他身旁。 静下心来,高洋敏锐异常。 “皇后,你说是不是有人在作祟。” 高洋一眼看出,背后之人并非是真的要至长乐公主高宝德于何种境地,只是祸近池鱼c殃及池鱼。 “要么就是吾那些不安分的弟弟们,要么就是朝中一向不忿吾代兄长基业之人。” 高洋并未真正地想要李祖娥口中的答案,他问后自答,喃喃自语。 “从小,吾就紧跟着吾的兄长,兄长让往东,吾绝不看西。幼时,有兄长在前,就没人欺吾。就算受了嘲,兄长也会替吾报仇。” 高洋对今日之事,心知肚明。 虽然不知背后之人想要杀他还是杀太子,亦或是一锅端,但是到底是谁在动手脚,他一清二楚。 也正因此,高洋愤懑之余,不觉有些怀念曾经唯一一个真正爱他惜他的兄长高澄。 高洋虎踞龙蟠般坐于榻上,见李祖娥仍立在那里,于是伸伸手让她一并坐过来。 “曾经高隆之c高浚等人嘲笑吾,吾杀之;段韶之妻元氏戏弄吾,吾吓之。” 高洋细数幼时以来,屡屡瞧不起他之人。 “他们都对吾心存恶意,只有吾的兄长,真心待吾。” “文襄阿伯曾在之时,妾也曾感念颇深。” “幼时吾佯作懦直,只是想甘心地受兄长之庇护。”高洋神色晦暗。 文襄皇帝高澄,确实很爱从小就跟在他屁股后面的二弟高洋。 高澄对高洋阔绰的很。 只 要高澄自己升官,定然会把自己曾经的职位转交于高洋之手。 他们父亲高欢死后,高澄承继了父亲高欢的爵位与权势之后,将自己担任多年的要害甚至带有兵权的三个职位,尚书令c中书监c京畿大都督,交给高洋,留段韶辅佐高洋在邺城主政。 高澄南征北战,也带高洋四处历练。 高欢崩后的陵寝选址,高澄也放心地交给高洋去做。 于高洋而言,也只有自己这个兄长,是真心待自己了。 母后娄昭君偏心,弟弟们各怀鬼胎,可偏偏好人不长命,祸患贻千年。 高洋怔怔,他十分怀念横死厨御刀下的高澄。 他在想,若是今日高澄仍在,自己做个富贵宗王,该是不一样的。 “妾知道,陛下对文襄阿伯的眷恋。文襄崩后,您养文襄幼子安德王延宗,便能看出您待文襄之情之深。” “吾待延宗胜过亲子,年中之时,吾也欲给兄长的乐安公主选配称心的驸马,就连皇太后颜面,也能果断驳回。” “可是除了兄长,他们没有一人瞧得起吾。” 李祖娥一直能察觉到,高洋心中有怨,可是今日高洋宣之于口,她才知道,他心底里的怨恨究竟有多深。 “去岁征南朝大败之后,他们早就想让吾下台了。”高洋苦笑。 去岁,高洋南征,西边的宇文泰也派人直接去侵吞南朝的巴蜀,一下子扩大甚多地盘,反观高洋带领的齐国军士,就相当于在东面牵制住南朝的陈霸先,给宇文泰吞巴蜀减轻压力,这让高洋很是纠结烦闷。 在那之后,朝中原本野心勃勃的勋贵就开始心中泛滥。 加之各怀鬼胎的宗室王侯,他那些片刻也不安分的弟弟们,可真是乱成一锅粥。 幸亏他这些年随高澄南征北战,立下君威。 若他只是心安理得地从高澄手中受过一切,只怕早就被勋贵赶下台去。 第88章 君无戏言 他们都说高洋暴虐嗜杀,可也不看看究竟是何原因,是何人所造成。 高洋骨子里有种狠劲。幼时之日起,就受众亲之人的嘲弄鄙夷,自尊之心被踩在泥土中来回践踏,他不疯狂才奇怪。 夜深人静,高洋的营帐之中只留有他与李祖娥两人。 他蜷坐榻上,眼底翳翳。 李祖娥望着高洋的眼神有些奇怪。 不是怨,不是恨,也不是昔日的缠绵与温柔,更没有人前的恭敬与顺从。 至于到底是什么,李祖娥自己也读不懂,猜不透。 高宝德的意外,刺激到了压抑于怀许久的高洋,而高洋的异样,也刺激到了皇后李祖娥。 这样奇怪的高洋,让数年如一日的李祖娥,产生了别样的情愫。 “恐日后史家之言,要把吾刻画成半生明君,半生暴君的模样。” 高洋垮着脸,活脱脱像个未及冠的半大小郎君。 “扑哧”一声,李祖娥没有忍住笑意。 高洋幽怨地望着他的皇后,说道:“我若为残暴之主,你就是残暴君主的皇后。作甚如此得意。” “陛下说得是。” 虽说二人都在担心久久不归的高宝德,可李祖娥见高洋这般率性情绪,不由得有些慈爱泛滥。 “陛下可说累了” “若是说得累了,来食个安石榴罢。” 早前高洋未进此帐之时,有宫人为高洋剥的安石榴还放在案中。 李祖娥盈盈起身,端到高洋面前。 “汉张骞曾使西域,得涂林安石国榴种经归,故名之安石榴。” 高洋日暮之时才从山林中归来,听李祖娥提及,才觉腹中饥饿。 也不待李祖娥投喂,径直拾起几枚安石榴种,嚼烂咽腹。 甘甜可口。 “宝儿何曾如今日一般独身在外。” 高洋咽下几枚安石榴,又叹起气来。 怎么瞧着,高洋比李祖娥更加担心高宝德的安危。 这着实是不知者无畏。 李祖娥只知是高宝德顽劣入林,或遇险境。而高洋却知,是有心人在设局捉鳖,只盼祸未及池鱼。 自作大度地瞥了眼什么都不知道的李祖娥,高洋闷闷说道:“尺泽之鲵,妇人见识果真短浅。说来你也不会懂。” 那就不细说其中之难给李祖娥听了。 省的吓坏她又不好收拾。 雨后山青如玉。 凭着岩穴之外洒进的丝丝光线,高宝德估计已然天明。 她整夜惦念宇文邕发热带伤的身子,迷迷糊糊地小睡片刻,又惊醒数次,坐而假寐。 见宇文邕仍蹙眉未醒,她先是查验宇文邕的面色,而后又随手轻轻抚上他的脉搏。 髓海空虚c丹田不足,脾胃之处呈现亏症。 倒是无有大碍,脾胃略有不足,也应只是乏粟米稻饭充腹之故。 待回去食补一阵,就能转好。 “宝儿” 高宝德还未收回切脉之手,宇文邕就已展醒。 许是发热未好,宇文邕声音有丝让人耳廓一酥的沙哑。 宇文邕半梦半醒间,朦胧乍醒,眼前微觉人影绰绰。 高宝德见次,把嘴一抿,腮帮上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似朵绽开的红山茶。 “日宴矣阿邕早。” 昨夜一场大雨,初春的今晨,宇文邕倒觉较前几日要闷热了许多。 可偏偏才刚离冬入春不久。 宇文邕微咳一声,方才虽然半睡半醒,但仍能感觉出高宝德似乎是给他切过脉。 “多谢宝儿了。” 被宇文邕略显复杂的神色看了半刻,高宝德不禁抬起被他盯着直瞅的手,拨了拨额前的细碎发丝。 “阿邕可是有何事” “无事。” 思来想去,高宝德咧齿一笑,言道:“阿邕无踪无迹,天子定然会派人来寻。” 毕竟宇文邕质子之身,齐魏两国若是关系破裂还好说,可此时两国明显不欲争起事端。 宇文邕一旦在齐国境内出现任何意外,齐国这不纯属是想惹事。 刚在南面大败,齐国还需残喘一阵子才能缓过乏来。 此时一场天子行猎,要了宇文邕的性命,那就十分滑稽。 古之帝王,春搜c夏苗c秋狝c冬狩,四时出郊 ,以示武于天下。 今四海扰攘之时,正当借田猎以讲武。 天子行猎,反而伤及宇文邕。 这不就是在向西边的宇文泰挑衅示威。 高洋若是发现她与宇文邕通通都不见了,除了会四处寻她,也会派人去找宇文邕。 不是担不担心宇文邕其人本身,而是关系到两国近时的关系。 宇文邕意外地挑眉,开口反问道:“等齐国天子来寻” “我一向不喜坐以待毙。既然凶贼前番意在太子,天子此时又大张旗鼓地寻我。背后凶贼之首定然也会知错害之人是我。” “不论朝中之人,亦或后廷之人,都与我无干系。” “既如此,我又何必蹑手蹑脚,躲藏窜匿” 宇文邕语调闲适自信,同高宝德细细解说。 闻言,高宝德权衡之下,仔细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不过她所想的,自然和宇文邕所想不同。 她在想,高洋来寻的说不定也极大可能是她,而非宇文邕。 现在出去,也能避免让人瞧见她同宇文邕在一起的境况。 虽说等宇文邕回去之后,不说回邺宫,就是回到营帐之中,也会有人告知于他今夜之事。 今夜邺郊的营帐,找的是长乐公主高宝德。 宇文邕聪慧绝伦,又怎会不把她与长乐公主联系起来。 稍作思索,就能知她就是长乐公主高宝德。 她同意趁寻人未找到这里之前就回营帐之中,也是为了宇文邕的名声着想。 他客居大齐,若是总被人指指点点,说他图谋嫡长公主,总归于他名望有伤。 高宝德喃喃,自己的身份,终究是对宇文邕隐瞒不下去了。 她原是想用着小医婢c女医官的身份,跟随宇文邕一同离邺。 如今看来只能另辟蹊径。 只要宇文邕知道她是长乐公主后,还能不改前言。 “阿邕,你是说过,日后一定带我一同回长安的罢。不论我是谁。” “你果真是太子的姬妾” “那倒不是。” “那吾就带你走,去长安。” “君无戏言。” 一句君无戏言,一句妾等千年。 只是高宝德不解,为何一定不能是太子的姬妾 第89章 归去 二人稍坐须臾,微微恢复了些气力。 同谘合谋后,就决定一同出去饮些清水,食些野果,绕道回营帐之中。 岩穴之外薄雾轻悬,珍露盈帘。 柳絮飘飞,一瓣瓣蓬蓬,似被撕裂的彤云,消散在茫茫罅隙之中。 似真似假,令人有些恍惚。 二人收辍好自己,一同跨至岩穴的门洞之处。 高宝德抬脚正欲出去,却被一团温热之物盖住了视线。 顿时,黢黑一片,瞧不见任何东西。 有些茫然,高宝德轻唤道:“阿邕” “我在。慢点睁眼。” 言罢,宇文邕缓缓将遮挡在她双眸之上的手移开来。 高宝德这才缓过神儿,慢慢睁开透亮的眸子。 晨光葱茏。 宇文邕不知想到什么,轻笑出声,笑声清朗。 高宝德疑惑看他,他却半句不言。 虽经一日的奔逃,高宝德和宇文邕二人身上的衣裳饰物都有些残破不堪。 然搜刮全身上下,宇文邕去下身上的木绵裘,披于高宝德身上,言道:“虽入初春,可早晚仍是寒凉,你将此披上,免得受了寒气。” 高宝德心跳陡然加快。 缯帛如山积,丝絮似云屯。 方才近了岩穴之口,确实让高宝德浑身一颤。她毕竟是小娘子,身子总归比宇文邕纤弱。 可高宝德仍是摇头:“阿邕带伤在身,加之烧热还未完全退却,理应着此木绵裘于内保暖。” 言罢,就欲伸手去下木绵裘,可却被宇文邕抬手一按。 宇文邕该按为握,将高宝德欲脱木绵裘的手按下来,摘十指插入了她的指缝之间,而后慵懒地微眯起了双眸。 抓着他修长有力的长指,在指尖轻绕着的高宝德,心底微微发颤着。 高宝德偶间侧眼敲向宇文邕,就能见他眸光柔和。 待一切事宜行妥,二人先至昨日高宝德来过的小河饮了几口水,又食些野莓,才绕远回营。 昨日扔下之马已然不见了踪迹,想必是自己跑远了。 因离邺郊天子之营远,现在还无所谓分行或是共行。 那高宝德自然愿意与宇文邕同行。 邺郊寒风凌凌,一场大雪即将来临。 帝后着人找寻了高宝德一整夜,二人都未宽衣闭眼。 虎目中带有朵朵血丝,高洋一举拽过案上耳杯,将杯中屠苏酒一口闷进。 说是以其滋补保健,防病疗疾,驱邪避瘴也好,说是借酒浇愁也罢,高洋不悦地看着营帐之外冉冉升起的金阳。 “一夜都未寻到吾的宝儿” “陛下焦炙,吾亦挠心乱如麻。” 高洋瞥了眼坐在一旁的皇后,递了一杯酒于她,闷声道:“天寒,你也饮杯温酒。” 风退尽,云自伤,恨酒催柔肠。 到底是驱寒还是消愁,于帝后二人都不重要了。 李祖娥也呷了口酒。 那么多武卫百保,怎还没找到宝儿 因已至翌日,高洋今日无须再行狩猎之事,只需到营前鼓舞宗室朝臣子弟一番,就能归帐歇息,做愿为之事。 可因一整夜都没听到高宝德的下落,高洋自然未尝合眼,他不觉困意只因心中紧绷之弦还未松弛。 可若是让他去营帐之前,鼓动士气,他可就不愿意去做了。 “你去让太子殷替吾到帐前,与宗室臣子相对,自己斟酌措辞。” 高洋让方才进营之侍,传话给太子。 他要一直等着高宝德的到来,这等琐事,就交给高殷罢。 皇后李祖娥在一旁又饮一杯酒,也无异议。 小侍见天子与皇后皆是此番作态,便也告退,前去传话高殷不提。 “慢着。” 高洋似是这才想起一事。 “今日太子应该是要同行射猎,让他不要去了。”高洋语调淡淡,让旁人察觉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手指着墙上垂挂着的宝弓,对正停下脚步等待吩咐的小侍言道:“将此金鈚箭赐予太子殷,让子殷帐前校阅群臣之后,来吾帐中。” “诺。” 高洋摆手,小侍退却。 已经嗅到昨日危机的高洋,让高殷今日休猎。 也算是误打误撞,让高殷免于危殆。 “ 陛下唤子殷来此何事”李祖娥不解,在小侍退离营帐之后,才张口问道。 “一想到宝儿在外罹难,吾心里头就堵得慌。” 高洋暗了暗神色,终于还是同李祖娥说到他心中的忧虑:“昨日宝儿遇难,贼子却并非一开始就朝着宝儿而去。” 眼中一狠,高洋瞠目而视,握紧手中之耳杯,杯中之酒倾洒出来也不自觉。 “他们分明是要朝着子殷而去的。” “子殷” 李祖娥怛然失色,怔在原地。 “何以至此何以至此啊” 李祖娥并不痴傻,听高洋说是殃难是奔着高殷而去的,也就能缓过神来,为何要召子殷同在他们一旁,以作庇护。 “扞卫子殷之人何在可还可信”李祖娥连连问道。 “娥永乐早年受吾恩遇,勇力绝伦,危难之时,自能矢忠不二。”高洋缓缓说道。 他倒是不担心高殷亲近之从反水,而是担心暗箭难防。 既然他的弟弟们这般不老实,高洋决定给他们找点事干。 不是背靠着皇太后吗,虽有皇太后护短,可皇太后春秋高,又能偏护他们几时 邺都之中既然发挥不开,还非要来邺郊上蹿下跳。 精力这般足,那就去边地各州继续为大齐效力罢。 高洋只是挑挑拣拣,说了些简单的话给李祖娥听。至于其中太过复杂和阴险的弯弯绕绕,高洋一言以蔽之。 高洋外派找寻高宝德的武卫百保,其实在后半夜,已经陆陆续续前往那片山林之中。 可因山林着实是大,宇文邕二人藏身废弃岩穴之中,又将岩穴门洞堵住。 黑黢黢的环境之下,虽有火烛照明,可武卫们还是未能找到高宝德。 如今天色已经大亮,高宝德同宇文邕走出岩穴,又因他们刻意绕远,耍了些小心思。因而侍从们还是未能找得到。 可真是离谱极了。 高宝德思来想去,同宇文邕说道:“待回了邺都禁内,阿邕就收拾行囊,准备归长安罢。” “天子未曾下诏,宝儿怎知我能离开” “就快了。” 起风了。 第90章 汝为楚庄 紧裹身上的木绵裘,高宝德倒不觉得冷。 只等宇文邕回了长安,才真正是风起云涌,鸟上青天,鱼入大海。 “阿邕是习武之人”高宝德很纳闷。 毕竟是绕了远道,又无车马。 走得久了,虽说宇文邕发热携伤,可二人体力仍是高下立见。 高宝德因疾走之故,脸颊两侧浮上几抹绯红,腊梅般的汗珠在额头涔涔挂起。 抬手抹擦额发间的淋漓香汗,高宝德直瞅仍能阔步走在一侧的宇文邕。 丝毫不见喘的。 宇文邕原来并不像她想象中的淸矍孱弱。 肩膀宽阔,甚至,结实有力。 一侧的宇文邕听罢她的询问,又感觉到她停下步伐,似是在看他。 便转身回望她,微微一哂,反问道:“宝儿可是走累了” “吾并非自幼习武,也只是粗通六艺罢了。” 宇文邕摇头苦笑。 他身子确实无族中兄弟那般健硕,但识得君子六艺倒也并不见难。 高宝德言道:“至少,初识阿邕之日起,我便知阿邕文武艺俱是不凡。” 见宇文邕不以为然,她笑盈盈。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君子六艺,也非一朝一夕之功,”高宝德面不改色,“阿邕此时虽无飞,然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宇文邕忍笑摇头:“庄王饮马黄河,问鼎中原,雄才大略,邕蒲柳之姿,安能与庄王相较。” “庄王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待阿邕归魏,如何不能及。”高宝德一贯会扯。 先秦之时,楚国权臣当道,楚庄王熊旅即王位后,政令不得出,只日夜享乐。 令尹斗越椒,欺上瞒下,残害忠良,私通晋国,一手遮天。 楚庄王只得行韬晦之计。 一面不听群臣进谏,与郑姬越女享乐。 一面暗中启用贤臣,在大夫申无畏c夫人樊姬等人协助之下,诛杀叛逆,铲除奸邪,一举粉碎了斗越椒的阴谋。 自此以后,楚庄王亲理政务,展露心志,渐收王权,饮马黄河,问鼎中原,致使楚国春秋称霸,重振楚国雄风。 “鼎之轻重,庄王能问,阿邕自然也能问之。” 高宝德细数楚庄王之风。 “宝儿可是向慕熊旅” “” 这会儿,直接叫起熊旅,倒也不见宇文邕称其庄王了。 高宝德抬眼见宇文邕倏然肃色,便求生欲极强,连连摆头道:“自然不是。” “楚王旅焉能与阿邕相比。要说钦慕,我钦慕的自然也该是阿邕。” 高宝德这次,无师自通。 这才见宇文邕面色恢复如常,甚至还有些难察的愉悦。 不多时,宇文邕又深眸凝望,问她道:“我为庄王,那宝儿汝就是樊姬” 可他随即却又摇头,不置可否,笑言:“不对不对,我瞧你惯会蛊惑人心,宛如妖姬,哪有樊姬之贤。” 高宝德气哼哼。 若是天下承平日久,她高宝德,倒是非常愿意做一个蛊惑宇文邕惫懒于政事的妖姬。 从此君王不早朝。 不舍昼夜。 宇文氏非百年簪缨世族,而是鲜卑南来之族。 虽说北魏元氏定鼎中原之后,竭力推行汉化。可鲜卑贵庶之中,习得文武全艺之人,也万分难得。 “弄虚作假,浮夸称扬于我,我可没有奖赏予你。”宇文邕顺着高宝德之语气,说笑道。 兜兜转转,二人走出山林,营帐放眼可见。 于是就没有早初那般急行。 放缓脚步,且聊且走,很快就挨上了营帐外围。 被仍在四处寻找高宝德的武卫百保瞧见。 “前面有人”宇文邕警觉,微皱眉头,低声示意高宝德。 是敌是友,尚且判断无能。 不过,高宝德见来人一喜,仔细辨认之后倒是出言说道:“应该并非之前凶贼恶人,而是来寻我们的。” 顺着宇文邕的视线看过去,见到前面不远处,正是四处寻人的武卫百保之后,高宝德恍然。 果真如她所料,是来寻她之人。 彻夜未归,阿耶阿娘等人定然是急切万分。 一直派人找寻她c候着她也不奇怪。 高宝德定下心来。 终于。 有惊无险。 她略微思索,然后用复杂的眼神,深切地望了眼宇文邕,继而便朝诸人方向撂腿向前跑去。 “阿邕,来人是在寻我,先行一步” “阿邕归帐之后,定然要唤医官来好好打理肩中之伤。” “再饮些消热温补之药物。” “正值初春,此乃垂柳c绯梅c蜀棠交荫之时。归邺之后,宝儿还来寻阿邕,与阿邕一同赏花对弈。” “邺都已是唯美,想来长安之景,更是分毫不差。到时阿邕归长安之日,定要喊我一同” 高宝德清楚得很,自己这个高洋嫡长公主,长乐郡长公主的身份定然是瞒不过宇文邕的。 若是待前面百保们上前参拜,到时,指不定是谁更难堪一些。 高宝德做了半夜思想工作,思来想去,还是无法接受被当面戳破的尴尬。 似乎已经可以预见到,武卫百保们整整齐齐当着宇文邕面唤她之时,自己的万千窘态了。 罢了罢了。 只是早知道与晚知道的不同罢了。 还是待宇文邕回头自己去回味的好。 她就不参与了。 咳咳。 所谓掩耳盗铃,越盗越香,不外如是。 高宝德快宇文邕一步,边向前抽身而去,边扭头回望他,言笑晏晏。 宇文邕怎会想到这茬,微微发怔。 孤零零地站着原地,仅是张口还未来得及说话,就看着眼前的高宝德离他而去。 宇文邕又抬抬手,还未能追上前去,高宝德就回身跑远了。 这又是为何 见高宝德被百甲武卫之众裹带着入了营门,宇文邕久久才将目光移开。 宇文邕眸中露悒悒不乐之情。 高宝德虽已行远,可她一直以来的音容笑貌,却如同春秋更迭一般,自他脑中倏地飞磴闪过。 “婉兮娈兮。总角丱兮。未几见兮,突而弁兮。” 最后方喃喃道:“定然。” 君无戏言。 只是无人能知,宇文邕应诺之言,到底是高宝德方才所说的哪一句。 或许是以一言应千万句罢。 第91章 救命之恩 “你瞧,长乐公主” “然” “快去拜见” 原本聚在前方的武卫百保们,皆不太敢相信,他们苦寻整夜的长乐公主,此时正出现他们面前。 转而这几个百保,还未跨步上前,就见长乐公主朝他们跑来。 这还了得 几人皆是手忙脚乱,不知怎的,就顺着高宝德,拥护着她一同入了营帐之内。 还未仔细看与高宝德同来之人,究竟是何人。 进了营帐。 自然是直奔帝后二人所候之处。 有人先高宝德一步,去向天子和皇后复命,而一边,高宝德也火急火燎地径直往高洋和李祖娥那边去。 彻夜未归,阿耶c阿娘,阿兄和阿弟定然很是担心她的。 高宝德还未入帐,就见天子皇后二人同立帐外,明显是在候她。 “宝儿” “吾的宝儿” “阿耶阿娘” 二人久目前方,终于瞧见他们心心念念了一夜的高宝德。 “整夜未回,你可知吾几人为你担心受怕。宝儿速速随我进帐休息。” 待高宝德与他们迈步营帐之内,于席榻之上坐定,李祖娥立马便将随侍众人屏退。 于是殿中只有三人。 除了高宝德外,殿中二人脸色都深沉得可怕。 “宝儿昨日,可是遇有惊险可有伤到那里” 李祖娥率先开了口,询问高宝德身体,边问边垂了泪。 高洋本不欲吓着高宝德,可是忍耐许久,怒气还是喷薄而出。 见高宝德血色尽无,却仍在做出强颜欢笑的这般模样,他顿时深沉得可怕,暴怒道:“他们蝎心肠,害吾不够,害子殷不够,竟还要害吾的宝儿” “阿耶知道是有人要害阿兄” “如此行事,破绽连连,焉能不知” 高宝德确是有些意外。 原本,还想将凶贼真正的目标是高殷告之于高洋。 可见高洋似是知道昨日大概,于是就不愿细说,让他二人替自己担心。 便微微一哂,开口道:“阿耶阿娘别替宝儿担心了,昨夜藏身山林之中,虽是遇惊,但却无险。” 虽说,高宝德连连言之,自己没有什么大碍,可帝后二人看了眼衣衫破碎,脸色苍白,唇瓣更是没有什么血色的高宝德,眉头紧皱了皱。 她方才所言的半个字,他们都不会相信。 见高宝德面露疲乏之状。 李祖娥心内一紧,揪紧袖口,连忙问道:“整夜遭难,宝儿现在,是想食些吃食,还是先作安寝” 面上扯了一抹笑,高宝德淡声言道:“阿耶c阿娘可要让宝儿果腹一顿,若是再不食粟米,恐要命绝于此,魂去尸留。” “竟胡乱说”李祖娥愠怒。 “帐外之人,还不速速盛来粟羹,再将医官通通都喊过来” 帐外,飘着以绫锦纱罗c用氂与羽叠制而成的千旄旌幢,立在营帐门前。 无人敢扰帝后二人同长乐公主高宝德的相处,可也是一直要有人听着,帐中的吩咐。 因而帐外自然有小侍听到高洋的传唤,便高声道唯称诺,急趋下去准备。 “宝儿万事都不必费心苦思,等食过膳,看了医官,只管于此帐中歇息养身。” 众营帐之中,也算自己的大帐最为宽敞安全。 就算有心之人,想要趁势作乱,他高洋也并非软柿子般,可任人拿捏。 不及高宝德开口道好,李祖娥便接口道:“正是此理,宝儿只管先做歇息,子殷与阿绍都待之后再见不迟。” 方才高宝德归帐之声,自然传到了太子和太原王耳中。 他们正欲过来,却被高洋出声阻止。 只告诉他们,等晚些时候,一同至大帐用膳,便能见高宝德如何。 二人还未应付完宗室群臣子弟,自然就熄了此时见高宝德的心思。 一切等入暮再言。 高宝德见粟羹,两眼泪汪汪。 她大口吞咽,也不管高洋与李祖娥在一旁的复杂神色。 “昨日被逼至山林,只得困守岩穴之中,”高宝德咽下口中粟羹,同二人说道,“得亏找到些野果充饥,可还是饿如饕餮。” 正是长身体之时,高宝德尚且如此,更不用说宇文邕了。 于是高宝德以己度 人,就有些替宇文邕担心。 一定要好好食饭 见高宝德不再说话,神色也变得有些惆怅,二人都甚觉奇怪。 高洋才无顾虑,直接出言问道:“宝儿想到了什么这般幽怨。” 高宝德神秘地道:“阿耶可曾见,到是何人与宝儿一同归来的” 高洋心中有些莫名其妙,于是皱眉又问:“还未曾听百保之言。宝儿这是” 原来是高洋见囡囡女之心极其迫切,只先迎了高宝德入帐,却未听武卫百保的任何一句回禀。 “然也。” 高宝德好心地替武卫百保们托出其中实情,神色颇为复杂地同高洋讲到。 “宝儿是同宇文邕一同归来的。” 她终于是朝高洋和李祖娥道出实情。 之前在禁中的数次相见,都是高宝德佯装绕远到的宇文邕殿中。 无人会监视于长乐公主高宝德,也就无人留意此事。 如今,高宝德与宇文邕同归营帐之中,虽说二人营外即分别,可有心人自然一看便知。 他二人是彻夜一同在山林之中。 也不用查,说不定等高宝德睡熟,武卫百保们就会将宇文邕昨日也失踪一事和他同高宝德一起归来之事,通通禀报给高洋听。 既如此,远不如自己大大方方承认,替宇文邕说说话,捞些高洋的好脸色。 “宇文邕可是西魏宇文泰那边来的质子”李祖娥对此并不是很清楚,出声朝高宝德确定。 “正是。” “那就是说,即是他这个小子,于昨日救下了宝儿”高洋真是耳聪目明。 “然也。” “你呀你” 高洋闻此,冷哼一声,道:“西魏质子救你难道是他忠心大齐之君他救你,定然心存龌龊莫要替他说情” 听完高宝德和高洋的相继之言,李祖娥先是幽幽地叹了口气,然后皱眉小瞪高洋:“不管如何,得幸能救宝儿归来,于吾家也算是一大恩。” 第92章 高娘子还是四娘子 救命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沥血之仇,当怀九世不忘。 此乃亘古不变之理。 李祖娥守礼奉制,心中对救下她囡囡乖女的宇文邕怀有感激。 而高洋则是狐疑满面。 他见李祖娥连声道好,虽没再正面反驳,但面上神色来看,明显就是有很大的异议。 原先不去细想,此时琢磨起宇文邕,高洋竟觉得其中可做不少文章。 他想下步妙棋了。 “主子” 宇文邕也彻夜未回,何泉寻了半夜,枯等半日,可也没找到宇文邕。 他这阵子,也如高洋和李祖娥等高宝德一般心灼。 此时见宇文邕掀帐而入,惊地差点蹦起搞来。 “主子,如何会受这般严重之伤” 宇文邕目不聚焦,先是放空思索了一下,随而抬眸,看向帐内正朝他奔来的何泉。 又收回目光,闪身迈入帐中,与何泉道:“进帐再言。” 何泉点头道好。 他暗自思忖,心中担忧。 主子肩头被裙布包扎,虽在外面不见渗血,可何泉瞧着明显不会是轻伤。 虽说宇文邕自幼随父宇文泰行军,但当时年岁未长,还没有冲锋阵前。 入齐为质后,更是没有受到过此等外伤。 何泉跟着宇文邕进了营帐,原本侍候帐外的百保一见宇文邕归来,连忙上前问安。 “还死不了,劳诸武卫关心,先离去罢。” 营帐外的几个百保,昨夜也随何泉一同再找寻宇文邕。 说来好笑,宇文邕彻夜未能归帐,何泉把此事报给了天子面前的大监听。 可高洋急于寻自己的宝贵女儿,哪有心思知道宇文邕其人如何。 大监在高洋面前只提了一句,早就被高洋抛之脑后。 所以,昨夜整营出动了一半之数的百保武卫,都是在找寻高宝德。 也只有侍奉拱卫宇文邕营帐之前的三俩武卫百保,昨日起和何泉一同,四处找着宇文邕。 毕竟是 收过高宝德的钱财。 不管是天子之命也好,旁人嘱咐也罢,看在钱物份上,那几个武卫百保也客气地退下去。 离远了宇文邕的营帐。 帐中只留宇文邕同何泉二人。 方才高宝德归帐,边吃边喝,好不惬意。 可宇文邕甫一入帐,也不吃也不喝,就一个人坐在榻上愣神。 何泉见宇文邕愣愣傻傻的,心中大惊。 唯恐不妙,他开口试探地问道:“主子可还好” “奴婢给主子唤个医匠来看看罢。” 何泉不由自主地想到高宝德。 若是此时,宝小娘子在此,想必就能知主子的伤势如何,这样以来也能安心些。 何泉是个藏不住话的。 他一想到高宝德,就喃喃道:“也不知宝小娘子是否” “休要再唤她名。” 宇文邕倏忽打断何泉,随后接口拒绝道:“现在也不必费心费力去请医匠。” “不能再唤那位小娘子” 何泉大骇。 宇文邕蓦地一顿,那蜷放在纹袖中的指腹顿了顿,淡淡道:“以后就直接含糊唤娘子。” “宝儿之名,非是你能叫唤得起的。” “宝小娘子也别再叫。” 非你能攀。 宇文邕嘴角微勾,薄唇微张,又朝何泉说道:“或者叫高娘子罢。” “你若是想,唤四娘子也行。” 宇文邕陆陆续续吐出之言,让何泉面色顿时一变,露出几分紧绷之色。 “高高娘子四娘子” 细思极恐,何泉惊愕c惶恐不已。 这高娘子,何泉尚且能知,是姓高氏。 虽曰高氏乃是齐国国姓,可这在何泉眼里,并不是很重要。 最重要的问题是,主子直接让自己唤其四娘子,这又是何等称谓 何泉越想越不对,在长安之时,主公是唤主子作四郎的 四郎 四娘子 可了不得。何泉偷偷抬目瞥了眼坐在榻上,云淡风轻的宇文邕。 宇文邕方才在营帐之前,高宝德朝百保奔去之时,其实就有拨开云雾之感了。 他当时立 在原地,未追上前去,也是逐渐缓过神c明白过来。 宝儿,宝小娘子 昨日遭凶贼夷戮的太子 今朝,高洋的百保武卫,众星捧月,百鸟朝凤般拱卫宝儿进营。 高殷高宝德。 可不就是高洋唯一的娇娇公主,长乐长公主。 可不就是宝儿。 何泉瞧不出宇文邕现在是何等心情。 从前,总在宇文邕面前切切查查的他,如今也难得异如往日,沉默良久。 何泉自然不像宇文邕一样回过味来,他的心情,只是随着宇文邕的沉重而沉重。 “带你去长安吗” “主子在说什么”宇文邕喃喃之语,何泉没听太清,探头问道。 “无事。” 半晌后,宇文邕在心底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他并不知,这样做是对是错。 但少年心性尚存,归国后也只是宇文氏之中,行四之庶子,大胆一些又有何妨 他做些出格之事,也与时局无关。 换言之,他怎样都不重要。 既如此,那就肆意妄为一次罢。 “明日狩完猎,回了邺都之后,收辍细软行囊。” “主子这是”何泉突然又来了精神。 宇文邕蓦地握紧膝上已经破损不堪的袍子,暗暗收紧力道。 数个呼吸之间,才堪堪放手,松了心神。 “你我归长安之日在即,但莫要惊扰到庶母。” 宇文邕清楚得很。不管怎样,高洋就算能放自己归去,他的阿娘,总归是要继续拘于邺都的。 他不会把齐国君臣上下都当憨痴。 齐国若是能放他回长安,也是看在他有利用价值,能将西魏之时局搅得更乱些的,而非好心让他父子兄弟相聚。 宇文邕能回长安,于齐国而言宛如放虎归山,焉能放心。只有拘着叱奴氏,用大义孝亲母子名分让他有所掣肘。 他若果真此时就能归长安,庶母叱奴氏也只能受此母子分离之苦了。 时序入春,阴雨连连,不时仍能感湿冷之气往骨子里钻。 宇文邕寡身一人,初来齐之时,亲近之人只一庶母。 之后归长安,虽庶母必会滞邺,可想来,除了庶母竟然还有亲近之人在陪。 只是宝儿,你为天子贵女嫡长,又如何抽身逃邺 究竟是谁患了失心疯 第93章 颠颠来见 不管疯未疯,膳还是要用的。 山林之中如何乱食,恐伤腑胃,在何泉端来菜葅粟饭之后,宇文邕还是挑挑拣拣吃了一吃。 油饵尚温,粟饭餘煖。 与高宝德短作暌违,可他记得清楚,营帐之前高宝德的劝慰之言。 好好吃饭,亦好好睡觉。昼食宵牀,不必再让她费心。 食罢寝罢,身子恢复的也快。 宇文邕睁眼之时,已然入暮。 原本由发热连带着的钝痛c眩晕之感的颅顶,此时也舒坦适意。 何泉虽是听话,可还是放心不下自己的主子。 在他歇息之余,还是去把营中随行之医匠唤来,给他切脉将养。 “郡中昨夜虽是受亏,但好在今日能补。” 医匠是受过祖珽活命之恩,而至心侍奉祖珽的一个年轻小侍。 临行邺郊之时,祖珽现让他趋至殿中拜见过宇文邕,因而宇文邕对他面熟。 何泉显然也知道,要不然也不会专把他唤至帐中。 “醒来之感,已比入睡之前阐扬尽致,颠倒不厌。” “郡公以后,慢慢受着食补颐养,身子定会比今日好更多。” “承蒙关切。”宇文邕平声言道。 祖珽此番没有同来邺郊。 能随天子行猎之人,非宗王贵主即朝臣高官,当然他们均可携自己内外子弟之属。 祖珽在外朝做的事仪曹郎,可算不得庙堂高品。 但虽说在外省,祖珽品阶不高,然其实,若他愿意以中侍中省尚药典御这一医官内臣身份,随侍天子行猎仪仗之中,也非不可。 只是,祖珽终归还是外臣,外省仪曹郎之官品中等,上面的老大人们都随幸邺郊,此时,也正是他这等不上不下之流,出力理政,奉公尽忠之时。 没办法,上面老大人们,城府都神,此时不压榨亲员下官,何时压榨。 因而此番天子行猎,祖珽留守邺都外省,恐怕被分了不少政务,正跻身案前,并没有一同跟来。 一想到祖珽被尚书省殿中尚书压榨的模样,宇文邕就觉得十分诙谐。 他将近来数月之事捋顺个遍。 把祖珽和高宝德联系起来,说来也是颇有趣味。 宇文邕在猜测出小药婢宝儿就是长乐公主高宝德后,往前追溯,其实早有铺设。 祖珽前番说自己是受长乐公主指使开路,才能与宇文邕结下君臣之义。 又想起高宝德不经意间总拿长乐公主何如何如,诸如此类话语试探他一二。 原来那时,宝儿就有所企图了。 宇文邕只顾自己摇头浅笑。 见宇文邕露出此等模样,何泉现在也就是转了眼神,也不像先前那般诧异了。 他家主子,回来就跟变了个人似的,让他这个做随从的,好是尴尬。 唉。 入暮之后,按之前高洋所言,高殷携着太原王高绍德,也一同跨进高宝德歇息的帐子之中。 当然高宝德醒来已有多时。 “宝儿” 高殷兄弟二人上下打量着高宝德,看受伤与否。 “阿兄c阿弟可要瞧的仔细,我可半点未伤。” 确实,落马之时,宇文邕紧拥着她,就算在地上滚落数步之远,她也未曾受甚重伤。 反倒是宇文邕擦伤不少。 “无碍就好c无碍就好。” 高殷提着的心也跟着放了下来。 “下晌之时,就与你说宝儿无碍,你非是不信,要亲来一观。” 高洋可看不惯高殷这副模样,吃味地道。 李祖娥嗔他一眼,高洋敛腹回瞪。 “好了好了,”高宝德笑个不停,“快停下来,与我一同吃膳。” “你们这般狠心,竟然能忍让我饿着肚子,听你们戏言。”高宝德摆摆手,朝他们说道。 很快就有宫人将珠翠之珍一一端进帐来。 山鵽斥鷃,珠翠之珍。 炊金馔玉,山肴野蔌,瞧着倒是一应俱全。 见高宝德面露满意神情,高洋这时,连连看向高宝德,言道:“此番珍馐与山味具有,宝儿想食甚就食甚。” 怎么瞧着,高洋像是一副在朝她卖乖求赞的表情。 高宝德嗤嗤一笑,连唤众人开食。 山珍海错弃藩篱,烹犊羊羔如折 葵。 在邺都禁中,年年俱是八珍玉食,吃的厌了,稍稍熬姜呷醋,食山肴野蔌,倒是别有一番风味。 呷啜最后一口鱒羹,高宝德停著后倚,放松片刻。 用膳是吃的爽了,可也着实疲累。 自有宫人进帐,为四人收辍盏碟。 正欲再陪高宝德谈谈天c说说话,俄顷,帐外有宫人躬身趋至帐中,朝诸人禀告。 “回禀陛下,帐外乐安公主前来问候长乐公主,此时正在外面候着。” 虽说乐安公主来找之人是她高宝德,可帐中又有天子皇后,又有太子尊王,宫人只得对众人之上的天子讲出。 高宝德抬了抬眉,真没想过乐安公主会此时就凑上前来,问自己安否。 高洋瞧了眼高宝德的意思,就爽声道:“让乐安进帐吧。” 此前说过,高洋对长兄嫡出长女乐安公主c五子安德王延宗,是真的怜爱。 当然比不得血亲高宝德,可乐安公主一进帐,高洋淡淡的眼神之中,就泛开柔和之意来。 “乐安问皇叔安,陛下躬安。” “不必多礼,快起来罢。”高洋笑道。 乐安公主盈盈一礼,又朝皇后c太子一一拜礼。 之后,轮到了高宝德,高宝德端身坐正,同乐安公主颔首作礼。 乐安公主性子一向爽朗,她腰间挂着的珠玉,随着自己的一一参拜,泠泠作响,嘤嘤成韵,如泉水激石之音。 其行填填,其视颠颠。 很是符合她的爽利性子。 乐安也不惧皇叔c皇婶等人,她笑容明媚,见都在看她,便转过身来,仔细端详着高宝德。 从上至下,自下而上。 乐安眼睛咕噜噜上下转了许久,高宝德实在是忍无可忍,直接被气笑:“你可看够了” 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堂堂正正,高宝德站起来原地转了两圈,微瞪乐安言道:“速看速看,哪里有半分毁伤。” 乐安吞咽一口,对此也是颇为惊奇。 “无事就好,我如此担心于你,你恁地这般待我冷漠。”乐安幽怨一眼。 第94章 吃茶之癖 高宝德好笑:“你一个将要出降的娘子,竟然还有脸同我这个囡囡乖女计较。” “噗,就你还能称乖女。”乐安瞥她一眼。 高洋c李祖娥帝后二人,自然不会去管她们咬耳朵,只微微颔首对视,笑而不语。 “你们随便聊,吾去前帐看看那西魏质子。” 高洋雷厉风行,言落就起身迈步。 “陛下稍等,吾同去。”李祖娥随之敛裙,似真要同行。 高洋好奇的不得了。 虽他早就忘记前年入邺的那质子长得何等模样,是什么性情,可经高宝德一言以蔽之的描述,他不去瞧瞧,就总感觉有猫爪挠心一般。 “阿耶阿娘可别讲我如何如何。”高宝德心里一跳,心想这可了不得。 “吾的乖乖宝儿,旁人安敢置喙”高洋哈哈大笑。 帝后二人先走,高殷与太原王,见乐安公主有事寻高宝德,也颔首问候过乐安,同她打了个照面,而后相继各自归帐。 “阿兄c阿弟也慢走。” 屠戮高殷不利,背后的二王定然不会再随意出手。 可自己留个心眼,注意总归不错。 “阿兄你们归帐之后,在邺郊这几日,注意安全。莫要独人独往,出行喊上武卫百保们。” “娥永乐十二个时辰随侍吾旁,我们定然会再小心些。” 高殷道好。 众人皆出了帐门,无人拘束,高宝德更是肆意。 一乌发懒懒地垂在腰间,有几缕笼在雨润的脸颊之上,似无骨美人,直叫人赏心悦目。 乐安也不客气,扭身坐到她身旁相近的席子之上,摇摇头说道:“你这般模样,嫁了人,才真的是叫人欲罢无能。” “果真是许配了驸马,就这般浑话连篇”高宝德哼哼。 乐安佯作委屈:“你一贯嘴毒,就不能恭维恭维我,或为我道喜。” “那真是恭喜乐安公主喜提驸马。” “你说话,有时真叫人听不太懂。” 乐安叹了口气。 “这是找我来诉苦”高宝德见状不经意地问道。 幽幽一笑,又似有些虚伪:“入暮时分,还以为你要同我互通情愫。” “你我情谊,还需入暮深交”乐安公主薄怒含笑,“就算是交流情感,也是同我驸马。本宫焉会同你这个不知冷暖的寡情之人,有所交谊。” 高宝德微微眯眼,强忍着不骂她。 三 二 一 果然未有几个弹指之后,乐安就一脸恭维之状。 把脸凑到高宝德面前,笑嘻嘻问道:“同饮可否我给你烹茶。” 乐安公主眼神绕帐中转了几转,果见一案之上有小炉茶盏。 近身上前,小炉烹茶。 见乐安认真的,高宝德随即扶额揉眉:“莫煮肉糜,莫加豇菽,莫放盐糖。” “知道c知道,”乐安作一脸不耐之相言道,“多年共饮,早知你吃茶之癖。” 自古以来,茶汤不愧茶汤之名。 与菜汤也只有毫厘之差。 就是称之为茶粥,也不为过。 当世之俗,将茶叶磨碎,加之秫米面c糜子面,或用葱c姜c枣c桔皮c茱萸c薄荷之等调味。 煮之百沸,一扬令滑,二煮去沫,三斯沟渠间弃水耳,而后茶汤成。 可高宝德却是一点都吃不惯。 稀糊之状的茶汤,绝对不可。 她可不为难自己,早早将自己的食法讲给乐安公主听。 乐安拾起茶筅,将茶树枝条和芽叶一并放在茶炉之中烧煮。 小炉咕噜。 乐安盯着茶炉,分神同高宝德说道:“你这癖好,也真的是能传人。” 而后又如新妇一般幽怨地以美目瞧了眼高宝德。 “曾经我未觉吃茶汤有何不可,如今跟你一同干茶煮饮,再吃茶汤,怎么都感觉它万分怪异难咽。” “可真是着了你的道。” 说罢,乐安亲手执勺,为自己与高宝德茶盏之中各舀一股热茶。 惟兹初成,沫成华浮,焕如积雪,晔若春敷。 乐安公主自小习惯与高宝德一同作饮,因而她此番所烹之茶,同世人所吃的浓稠茶汤可沾不得边。 味甜香醇,色泽杏黄,闻之细腻耐品。 “ 闻之不错。” “饮了你数年之茶,阿姊的烹茶技艺总算是有所精进,日后出降,也不惧旁人一旁指点。” 高宝德浅笑言道:“可是,若择拜我为师,定能获益不菲。” “呸地好脸,拜你为师。” 玩笑过后,乐安只静静烹茶,高宝德也不言语。 二人静静地听茶炉之中,沸汤咕咕作响。 水汽遮掩住了乐安的脸颊。 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 “喏。” 高宝德接过乐安递上来的茶盏,微微吹气,小饮一口。 久久之后,高宝德才似作无意,悠悠问道:“你今日又是陪笑,又是奉茶,到底寻我作甚。” 乐安公主先是呷下一口茶,听到高宝德终于出言相问,猝不及防,当下一怔,稍作停顿,不由得攥紧了帕子,一下一下地磨着手心。 “讲罢。” 高宝德看出乐安眼中的犹豫,也放下茶盏,轻飘飘地出言相询。 等着乐安公主说话。 “倒是,也无甚大事”乐安神色一暗,犹豫开口,“只是些我自己的琐事。” “皇叔令我来月出降崔达拏,而非东平皇姑,还是当时宝儿为我向皇叔求来。” “只是同阿耶讲了几句,阿耶明事理,自然不会相驳自己所言。” “可这不是年中之时,就已确定之事”高宝德抚指言道。 “非也,哪有这般简单。”乐安摇头。 她组织了片刻语言,而后面色隐晦,低声同高宝德讲道:“皇太后本是与让东平皇姑出降,虽说皇叔一言定夺,可如今,还是难改皇太后前意。” 一时,高宝德并未接乐安公主之言,只伸手往茶盏中添了几股热茶。 “皇太后仍是不许就是说她在其中作祟相阻” 乐安并不知道该如何答话,只上前执勺器,定定地朝茶釜之中又添了些清水。 而后,复又将水勺搁置于茶炉之旁。 须臾之后,高宝德方开口道:“阿姊若是同崔达拏鹣鲽情深,宝儿自是亦为阿姊所喜。” 只是高宝德说的,让乐安有些不知所云。 第95章 天子见邕 方才明明是在言及皇太后如何。 倏然之间,高宝德出言恭祝乐安之喜,让乐安有些摸不着头脑。 “与我出降有何干系” 乐安摇摇头,叹了口气。 “皇太后干政之心,路人皆知。她一次次伸手前朝,一步步试探阿耶。如今更是直接不顾阿耶之诏,换东平公主以配崔达拏。” 高洋什么暴脾气,早就和娄昭君生了间隙裂痕。他果断驳回,娄昭君自然不爽。 “皇太后想要如何行事难不成欲行废立”高宝德嗤笑,可脸非笑颜,眸中尽是冷意。 “皇叔性直勇武,不惧世人之言。可是我等子孙,还需得受那孝悌之伦德束缚,悉听皇太后之命。”乐安公主不愉道。 她仪容俊美,性情却不温厚。 可真是随了高家之血。 “山东群盗猖獗,河西不稳,官军屡战屡败。她再有何言,你就散谣,言之道不如让皇太后二子,携一千精骑增援河西。” 高宝德语调平平。 大齐各地贼势虽然衰落,但官军屡败,当地军心畏惧,恐怕官军很难起作用。 令皇太后尤宠的二王到山东督战,只用当地官兵,不出百保精锐,那与送死无异。 就算是二王惜命相逃,也能叫皇太后投鼠忌器,稍作安宁。 毕竟,前世阿兄即位之后,与杨愔密议,委任二王出为刺史,意在架空二王之势力,加强皇权。 可恨的是,得阿兄信任的平秦王高归彦反水,前世权衡利害,觉得阿兄年幼,势孤力单,因而背叛阿兄,将阿兄的密谋通通泄露给二王。 二王勃然大怒,将计就计,利用去尚书省“拜职”赴任之机会,拥兵数千,在宴席之上,将杨愔等人当场拿下。 拳杖交加,杨愔等人被打得血肉淋漓。 就是这样,阿殷败亡之境初显。 后来二王顺势兵临城下,太皇太后,也就是如今的皇太后娄昭君,二王之母站在了二王一边。 废阿兄为济南王,食邑一郡,出居别宫,迁居晋阳。 后来高演密令高归彦,再次前往晋阳,将阿兄残忍杀害。 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妖后天性凉薄,偏袒二王,着实可憎。 高宝德重生伊始,想过很多。甚至她都想过,径直入娄昭君寝殿之内,一匕刺死她,再匕行刺二王,以绝后患。 可这明显不切实际。 室内静寂,唯有小炉沸茶咕噜翻滚之声,高宝德同乐安相对而坐,久久未言。 最迟半年,高宝德就准备随宇文邕同行长安,可没有功夫与这嗜权之后相对。 她虽恨极了娄昭君,恨极二王。可就像乐安所言,娄昭君久居后位,她们同为禁中之人,受其掣肘,无力抗衡。 非是夸大皇太后c夸小自己。 而是,真不能在虎穴之中屠宰幼虎。 都说齐国军强马壮,威势无比。 可齐国强盛背后,各处也是暗流涌动。 庙堂之上,有嬖幸之徒,横行专权。 数郡之下,逐年征战,供役之年,飞蒭挽粟,十室九空,众郡萧然,多年不复。 因而,她要资宇文邕返魏,尽早即位,以攻齐国。 二王太后,将逆党搜,蔓引株求。 二王有心篡位更好,那她再行灭国之事,可就无违伦道。 她只愿同自己一家,共享天伦。二王太后,算甚物什。 可毕竟,高洋身上存家族之疾,病亡可能已成定势。 她半吊子治不了,也不知要如何面对前世撒手人寰,不顾妻儿的高洋。 所以情感之上,高宝德今生能避则避,一直躲着自己这个名义上的阿耶。 “乐安阿姊,日后出降崔达拏之后,定然不要再同皇太后有所争执,能避让则避让。皇太后非无礼之辈,你若相让,她定不会为难与你。” 高宝德突然感觉,自己像是在言临终之辞一般,念及此,不由得笑出声来。 乐安一愣。 “阿姊是文襄阿伯之嫡长,皇太后嫡女孙,她不会因此就处处刁难于你。” “皇太后之心,大得很。” 心中有天下,乐安同高殷不同,她只是区区皇女,对娄昭君的二王,可造成不了什么威胁。 “莫说出降崔达拏,就是阿姊想揽九天之月,她都不会有何二言。” 因为她虽 然心大,可她的大心也只容得下自己二儿,那里会管乐安公主。 阿兄自幼受玺,可是连带皇后c自己和阿弟,被被厌恶极了。 他们高洋一家,才是挡了她二王之路c令她烦厌之人。 “你这般说,我还以为,日后再难见你。”乐安虽然直率,但心中不愚。 听到高宝德之言,乐安不由得有些奇怪。但见高宝德冷凝之色,也未再言。 却说高洋突发其兴,去见宇文邕。 宇文邕得命之时,只于席榻之上而坐。 听到先行百保口出之言,先是一怔。 “齐天子同皇后,皆要前来见我” 百保垂头恭敬言道:“正是。” 宇文邕命之退下,而后转头望向窗外,缄口不语。 是前来见他,而非召他前去拜见。 那就奇怪了。 “邕拜见陛下。陛下躬安。” “拜见皇后,皇后未央无极。” 宇文邕向高洋c李祖娥先后行礼,垂眸平声道。 “你就是宇文泰四子,辅城郡公宇文邕”高洋阔步走进,声音洪亮。 “起来罢,不必多礼。” 李祖娥也随高洋施施行进帐中。 因有高洋在此,她同宇文邕相见,也无伤大雅。 “辅城之位,乃西魏所封。既已入齐,不再身存旧爵。”宇文邕苦笑言道。 “陛下不必再如此唤邕,直接称邕名姓即可。” 宇文邕还不知高洋意欲何为,但心下有猜,他亲至此帐,前来见他,估计同长乐公主脱不了干系。 加之他性子如此,见到帝后二人,倒没有如其他朝臣一般焦灼紧张。 “你倒是实在,也不像其他人一般,惴惴吃紧。” 高洋仍是一副挺好说话之面,他指着宇文邕同李祖娥说道:“皇后可记得,先时南朝梁宗室上黄侯萧晔之子萧悫,北来之时,可非他宇文邕这般阔意自如。” 第96章 位同宗室 “萧悫早年入齐面朕之日,坐立难安之样,朕至今难忘。” 高洋毒舌玩笑之心渐起。 当着宇文邕之面,言及萧悫当年殿上的窘样,高洋可没有半分惭意。 同为质子,再看宇文邕此时的云淡风轻,不觉感慨万千。 “人不还踵,日不移晷。多年以来,他国入邺之人,只你一个,在吾面前,如此从容。” 高洋抚须问道:“你可有表字” “臣邕之父,给臣取字祢罗突。” “黑獭他啊” 高洋一听宇文泰之名,面上露出高深莫测之态。 黑獭这名字,高洋每次一念,都甚觉搞笑。 又听到宇文邕自言表字,先是面露奇怪地同李祖娥相视一眼,而后才缓缓说道:“哦你们宇文氏,乃鲜卑之族,以鲜卑旧俗取三字,也不为怪。” 他又偏了偏话题。 “黑獭明略过人,英姿不世,算略无方,乃一时之杰。” 高洋淡淡开口,随意地夸了几句宇文泰,而后眼中露出精光:“可吾瞧你,比之你父,宜辞更甚,虑远谋深。” “臣不敢与家父相提并论。”宇文邕恭声道。 高洋讪讪:“只是同你随便聊聊。” “长安可有人来告知于你,上个月,你嫡兄宇文觉,被拓跋廓封了个安定公世子。就在几日前,刚又做的大司马。” 拓跋廓,是是魏文昭帝元宝炬第四子,宇文泰扶植的傀儡。 简言之,就是说宇文觉已经被宇文泰立为嗣子。 一旦宇文泰春秋薨,上位之人乃是宇文觉,宇文邕的嫡三兄。 宇文邕闻言,仍是垂眉,面上瞧不见丝毫的情绪波动:“臣邕多谢陛下告知。邕为嫡兄贺。” “为嫡兄贺” “好一个为嫡兄贺。” 高洋见这都没有让宇文邕变色,不由得脸上微微闪现几息的阴郁之色。 他方进殿,就一直盯着宇文邕瞧。 在朝堂之上,高洋阅人无数,可一点也不认为,宇文邕是个毫无野心和想法之人。 略微一想,高洋脸上渐渐地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你嫡兄宇文觉,轻躁薄行,个性强果,就算代魏,果真能坐稳你们宇文氏谋来的大位嘛。” “吾瞧你的眼睛,里面燃烧着的熊熊野心和那种渴望,可不是一个寻常质子会有的啊。” 字字珠玑,言之凿凿。 高洋这个对于宇文邕来说的敌方君主,竟然同他说这些。 宇文邕确实有些诧异。 “不说这些。昨日你救长乐公主,朕便欠下你一个人情。”高洋起身离案,行至宇文邕跟前,对他言道。 面上瞧着似乎有些慈祥。 这不禁让陪衬一旁的李祖娥,有些腹诽。 “你既然在邺多年,应是了解我大齐朝中之况,想来同朝臣亦有不少勾连。” “臣不敢。” 宇文邕连忙敛袖正待顿首告罪,却被高洋一把拉住。 “可别c可别,相救长乐公主之人,吾虽为天子,亦是不敢为难与你。” 如若不然,瞧着下晌宝儿那般模样,非得同他这个阿耶拼了命去。高洋暗自思忖,似有后怕。 宇文邕就知道高洋要拿高宝德说事。 于是,他只垂眉,静听下言。 “何以这般拘谨,放松c放松,吾又不会吞了你。”高洋松开拽着他衣袖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头。 拍的正是他的伤处。 宇文邕虽已经是尽力掩饰痛楚之色,可还是叫一直瞅着他的高洋瞧出了端倪。 心下揣测间,高洋遂皱眉,肃声道:“受伤了可是昨日相救长乐公主之时” 宇文邕还未言,就听高洋继续道:“快去唤医匠前来。” “陛下” 高洋瞪他:“若是长乐在此,你可会出言拒绝” 宇文邕心想:自然不会。 “你既然不愿同吾讲你心中野心,那便罢了。”高洋又回到席上,让宇文邕也坐。 “物有合,势必从。你若回魏,必将是如鱼得水云与龙。” 高洋声色淡淡,终于说出令宇文邕闻之神色大变之语:“吾今日来,是听宝儿的,放你回长安。” “长乐公主” “不是你求得的长乐,让她替你在吾面前求情”高洋嗤笑道,“吾从始至终,宝儿有 何所求,吾便应之,从未驳之。” “既然你能得她一句软话,那朕便能让你回国。” 宇文邕听之,心中感觉有些闷闷的。 高洋见他得了便宜又卖乖,心下自然更是郁闷:“既然已经允许你回长安,何以是这般神情,瞧着倒像是,朕在为难于你。” “臣多谢陛下。” 宇文邕蹈舞致谢,对高洋愿意放他归魏之事,表示感激。 可是帐中帝后二人看着,他宇文邕那里像是真的心怀感念,分明就是无所谓之模样。 “放你归魏,长乐欠你的恩情就已经还完,日后休要再以此相挟长乐公主。”高洋皱着眉,又叨声说道。 闻言,一旁未插过话的皇后李祖娥此时也微微颔首,肯定道:“长乐公主未及金钗之年,心思正是纯真无邪。” “辅城郡公也已经年岁渐长,禁中妃妾宫婢c诸贵公主颇多,再住于禁中已不太妥。” 李祖娥说到此,言语之间,有些肃色。 “吾与陛下来时商量过,待归了邺都,本宫就派人为辅城郡公在邺都贵坊,择一间府邸,暂时落脚。” 毕竟宇文邕回长安,也不失一时就能动身的。 现下宇文泰正北巡,他此时归魏,远不如等宇文泰回朝之后,再动身归魏。 虽然未详说此,可这也是高洋和宇文邕二人,都心照不宣之事。 高洋捋须,朝宇文邕点头补充道:“皇后所言然也。等归邺之后,吾便给你和萧悫萧仁祖,在省中或是太子宫中,寻点差事。” “至于尔等衣食用度,以宗亲待遇,位同宗室。” 若不封官赐位,与继续圈养幽居禁中又有何异 皇后和高洋这时所想的可就不太一样了。 来宇文邕帐中之前,路上李祖娥就向高洋透露自己想法。 她可不愿见宇文邕借此拐胁自己的囡囡女,于是出言让高洋想办法将宇文邕调远些,别让他生出不该有的心思。 高洋本是欲放虎归山,让宇文邕回西魏搅和浑水去,听皇后之言,自然也就顺水推舟,让他外住邺都坊中。 第97章 太子洗马 宇文邕不知是何心情。 他缄默地在立原地,神色却并不沉冷,但也瞧不出欣喜。 月爬柳梢,暮色正浓,乱鸦空际,疏影横斜,显得有些冷冷清清。 宇文邕往高宝德之帐的方向望去,淡淡的笑了笑,然而眼底笑意,却有几分无奈。 “陛下既已定夺,臣自当从陛下之意。” 高洋闻言,微微点头,面露赞许之色,言道:“善” 顿了顿,高洋才略有迟疑地又看了眼宇文邕,不太确定地开口道:“只是吾现在仍在犹豫,让你作何职为好。不如你自己来选一选。” 太子洗马,为太子属官,教太子政事c文理的官职。 员外散骑常侍,闲职显官,掌禁外公文信札。 “吾欲封汝与萧悫,既然先说与你听,那你便先选之一选。”高洋大度道。 萧悫工于诗咏,雕章间出,美姿容,善谈吐,仗气激言,名盛海内。与宇文邕相较,更像是个实打实的文儒之臣。 宇文邕也不客气,垂眸细思几息之间,就下了决断:“臣选太子洗马。” 虽说员外散骑常侍比太子洗马来的地位相对更尊崇,位重事轻。 题外之言。 说来正巧,员外散骑常侍这职,倒是有一个让高宝德闻之暴怒之人曾任过。 刘洪徽。 他就是以员外散骑常侍c太子千牛备身之身份起家,迎娶高欢三女高徴,迁河州刺史,袭封敷城县公。 大齐建国称制以后,刘洪徽又以戚属之身,迁领军将军c开府仪同三司。 此时不提及日后他的行为,旁人根本不会知道高宝德恨他入骨。 刘洪徽此人,若由事态发展之,他就会去支持常山王高演发动政变,参与夺取了高殷的皇位。 主谋可憎,从属佞臣亦是可恨。 高宝德焉能不怒。 当然宇文邕不知道这些。 他宇文邕的想法,不能等闲视之。 因高洋许诺,他不出明年,待宇文泰北巡归来,定然是会回长安的。 与萧悫不同,萧悫乃梁宗室上黄侯萧晔之子,北上来齐,是来永居避乱的。 南朝侯景之乱后,余乱不止。 南朝梁宗室已成强弩之末,被国内寇贼连连相逼,明眼人都能看出,梁国必亡。 作为宗室的萧悫,前几年趁乱之时,在其父上黄侯萧晔薨逝之后,自己直接北上齐国,以求安稳。 往仗义上想,宇文邕择太子洗马,而将清贵的员外散骑常侍一职,拱手想让给萧悫,真让人感明大义。 可事实哪里会是如此。 宇文邕垂颅,他分明私心不浅。 皇太子高殷乃是高宝德嫡亲的阿兄,随侍高殷身侧,尤其是给他做个侍奉出行仪仗之小官,说不定宇文邕真能有机会,与高宝德相见一二。 帝后二人当然未曾设想过,宇文邕的心思如今已经这样多。 若是知道,定然不会再亲来此,而是直接派人将他打出禁中去。 高洋听过宇文邕的择选之后,虽是诧异,倒也未尝有所怀疑。 他敲了敲天色,慢悠悠地道:“既如此,等吾回去,让人为你拟招。就将太子洗马之职,给你。” “臣多谢陛下。” 高洋似是不悦,指着他道:“听听,如今称臣,倒也不再是兔丝燕麦,南箕北斗哉” 之前分明是魏人,却得向高洋称臣,怎么听怎么都觉得好生奇怪。 “罢了罢了,吾瞧你,也是不愿同吾把酒言欢,推心置腹。”宇文邕一个不注意,都不知道高洋接下来,会作何面态。 当真是中了高齐之谶,性子多变暴虐。 宇文邕直言不敢。 “吾同皇后,就先回去了,明日一早,就会有制诏给你。” “唯。” 待高洋和李祖娥一同离开后,宇文邕坐至案前,然糠自照。 帐中何泉侍茶,茶香从不远处的案几之上传出,浓而不郁,沁人心扉。 让宇文邕闭目,也能闻见其中香茗。 “主子,等回了邺都,咱们当真不用再住禁中”何泉有点不敢相信。 这两年来,何泉跟着宇文邕和叱奴氏,在齐宫过得可是差强人意。 只能说是勉强存活,若想要更多的符合身份的尊容,那就是做梦。 而如今,何泉听方才齐国天子之言 ,竟然是要给宇文邕封官做。 何泉想法简单,他认为就是齐国天子高洋,对他已经是毫无限制。 他自个儿,替自己家的主子开心坏了。 “离了禁中,这般欣喜”宇文邕幽幽地开口问他道。 “主子不喜能离开吃人的禁中,不用再受内省各司掣肘,想来主子能更加肆意。” 肆不肆意宇文邕他不知,他只知道,离开禁中,说不定同高宝德再见就难了。 宇文邕摇了摇头。 高洋吝啬,果然未曾给予他有当值宫中机会之职。 免得就是,若他是恶人,也无有他法再靠近c蛊惑得了高宝德。 是夜,营帐之中,高宝德夜有所思,宇文邕夜有所想。高洋c李祖娥c高殷c乐安公主,不论是哪一个,都整夜心事重重。 营帐之外,邺城之中,外省各司也都未停摆,仍是点燃烛火,继续处理政务。 各省之中,每逢入夜,都会有不同官阶之人,或是老大人,或是小吏。 或前往省中悠闲坐堂,亦或是被所琐事搬到,抽身不出。 再往外点来说,邺都之外,齐国之外,燕帏缃绮帐中。 已出边郡的宇文泰,此时也正忙着翻看北边诸胡递来的示好书。 北边诸胡,一个个的,都傲慢得很。 “这些诸胡势力,可真是狮子大开口。”宇文泰淡淡道。 看着手中册书,言辞尽是威逼强迫之虎狼之词,宇文泰也笑呵呵不生气。 犯不着。 诸胡的野心,是被他一点点喂大的。 出征北巡之前,他就已经设想过,北边诸胡,会如何同他交涉。 “还是这样老掉牙的套路。” 宇文泰几眼就能扫完全章,看完后,将手上册页随手抛给下首席之上正坐的赵贵。 “元贵,喏,你看看。” 赵贵勇武,见宇文邕扔过来的册页也丝毫不见慌乱。 待册页将近面前,翻手接过。 第98章 心事重重 赵贵字元贵。 他早年随宇文泰收复弘农,攻克沙苑,势高权贵,位列八柱国之一。 就在年后春朝,宇文泰建六官之制,刚刚任命赵贵为太保c大宗伯,封南阳郡公。 宇文泰此番北巡,所带身侧之人,地位最高的,就是他赵贵。 接过宇文泰扔来的册页,赵贵略微一扫,果然如与宇文泰所言别无二致。 偷看宇文泰一眼,而后斟酌了片刻言语,赵贵这才腆着肚子说道:“诸胡狼子野心,血盆大口,若只是小恩小惠,吾料他们也不会上当。” 乱世之雄主,谁会是真的痴愚昏聩。 反正,在宇文泰眼中,慕容夸吕是个能人。 伏连筹死,子夸吕立,自号为汗。 单凭如此之龄,就能拳打东魏,脚踢西魏,在高洋和宇文泰两人手上左右逢源。 向东魏朝贡,与东魏通婚。 如今夸吕而立不久,就能将吐谷浑建的如铜墙铁壁,胡马威威。 宇文泰年纪比高洋c慕容夸吕都要大,见身侧两大庞然大国之主,都有这般勇武才略,不禁有些感慨。 “看着夸吕的来信,吾倒是想到了与他年岁相差不大的高洋。” “早年贺六浑还在之时,吾却从来没把高洋这个小子放在眼中。” 宇文泰眯眯眼。 “吾与贺六浑争持了一辈子,抢了一辈子的天下。” 贺六浑,是高欢的鲜卑表字。 “可贺六浑虽然崩逝,吾以为吾能略松一口气,可他这老物,贼的很。” “就是死了,也不忘给吾留下个魔鬼。” “他那魔鬼般的二子,你也知道,就是现在齐国的天子高洋,一坐稳他的皇位,就开始磋磨了吾许多年。” 宇文泰说着说着,自己就哈哈大笑起来。 “主公”赵贵吓了一跳。 “吾一辈子都未曾向高欢低头,可这一次不得不带病北巡,才慢慢明白,吾真的是好羡慕高欢c好服气高欢,他能养出这般儿子” “高欢啊他诸子俱是不凡,不像吾。” 刚才还在爽朗大笑,说道此,不由得变成了苦笑。 “吾若是有高洋c慕容夸吕这般子孙,天假十年,何患天下不克” 宇文泰自己心知肚明,自己的儿子是何等模样,他清楚得很。 北巡之前,册立嫡长子宇文觉为安定公世子,又封了显职,可他还是不放心。 宇文觉刚性好杀,性子冲动,寡于学术,昵近群小,不听人言。 三岁看小,七岁看老。宇文泰左右瞧了这么多年,等他一旦辞世,恐以宇文觉的能耐,远远不能敌周边虎视眈眈之国。 不说高洋,不说夸吕,单是远在漠北的突厥可汗阿史那燕都,宇文觉都不是对手。 赵贵同房中的贺兰祥c宇文盛等人,都静静地看着宇文泰,不知如何开口。 这时赵贵愣着头皮苦笑道:“世子年纪尚轻,待日后历练开来,也不会输给齐国天子他们。” 宇文泰摇摇头,背着三人,自个儿默默叹了一口气。 他册立嫡长,也有一番道理。 宇文觉之母,他的夫人,是前魏孝武帝元修之妹冯翊公主元氏。 只有册立宇文觉,才能等他死后,继续压制住前朝的暗流涌动。 宇文泰似乎有所感应,他觉得自己命数将近了。 可能此番北巡,当真如同仙人所料,会有劫数罢。 思及生死,宇文泰人前永远不变的巍然姿态,此时却是有些恍惚,心事重重。 房中四人,包括宇文泰在内,凑头商议了一番,得出关于慕容夸吕此次胃口的结论,就都吸了口气。 连宇文泰都连连皱眉,觉得有些麻烦。 夸吕无愧漠北枭雄之名,雄踞漠西。 自西平临羌城以西,且末以东,祁连以南,雪山以北,东西四千里,南北二千里,都是夸吕这些年镇服的地盘。 若说相比中原,还是略小的。 可慕容夸吕统慑之下的吐谷浑,牛丰羊肥,兵强马壮。 “吾等位列中原,莫非当真要看他吐谷浑的脸色行事。”宇文盛神色凝重,略带薄怒。 侍立一旁的贺兰祥开口道:“其实,若能一时拖住倒也无妨,就怕慕容夸吕阳奉阴违。” “吐谷浑委政诸胡,兴师连岁入边,下不堪苦,国中不堪其乏。” “不若吾等擒贼擒王,带几万骑兵,一路从陇西深入,度过金城河,直抵姑臧,攻伏俟城,以擒慕容夸吕” “夸吕险诈,有城郭而不居,恒处穹庐,随水草畜牧,如何就能逮到他” 除宇文泰外,房中三人,争持不下。 宇文泰面无表情,默默听着。 戎马半生,他自然也知道他们何会出此之言。 可只是知之,有时却并无破解之法。 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宇文泰此番带有丰厚宝物珠料c珍馐美酒,就看慕容夸吕想要的,到底是什么了。 前些年,慕容夸吕心里一直打着的是远交近攻的算盘,想与东魏,也就是如今的齐国,一起夹击大魏。 慕容夸吕犯了疯症一般,不停地向东,骚扰着他大魏的边郡,抢劫军民与财物。 建都长安的大魏,正是他宇文泰扶植起来的朝堂。 这般醉拳大的,直接糊到了宇文泰脸上,让他很是恼火。 可种种原因,宇文泰还是选择了隐忍,亲自北巡,会面夸吕,与吐谷浑结好。 宇文泰态度一出,三人也不再言其他,只替他分析起结好吐谷浑之可能。 “天道曰,后举者胜。吾等此番倾府库,开至诚,以固诸胡之心。且等中原平后,伏兵北上,伺隙击之,取威制胜。” “成王业之基,在安诸胡也。” “然也” 房中四人,最终是说服了旁人,也被旁人说服了自己。 姑且如此罢,既然已经北上,无法更之,那就以好脸相对即将要见的慕容夸吕。 正待这时,有骑奴侍僮,这时在屋外高声言道:“主公,斥候来报,前面牵屯山已经勘察完毕,并无凶险。” “善” 宇文泰从席子之上站起,双手叉腰,朝三人道:“明日一早,吾等就率人,过那牵屯山。” 第99章 蹋鞠 牵屯山,乃是陇西鲜卑乞伏氏居地之一。 后为吐谷浑慕容氏所破,至今,都是吐谷浑的疆土。 宇文泰西行巡视,就是为了与吐谷浑慕容夸吕结好,经牵屯山西出,而后方到吐谷浑王廷。 慕容夸吕,就在山后等他一众人。 “诸君回去好好歇息一晚,待明日,吾等始发吐谷浑。”宇文泰心下一横,意气风发,如再少年。 赵贵c贺兰祥c宇文盛三人,闻言垂首道:“唯” 都是一把年纪的人了,三人也不客气,相继穿履离屋,说笑着行至廊下,继而分道而行,各去各屋,养精蓄锐,以备来日之未见硝烟之仗。 宇文泰所携兵马不多,甚至大部分还是舆马辎重,是准备给吐谷浑的一些好东西。 吐谷浑的慕容氏,说来,与宇文泰所统之宇文氏,同出鲜卑一族。 西部鲜卑有河西之地的秃发氏c陇右之地的乞伏氏和青甘之地的吐谷浑。 北部鲜卑大体上是是拓跋氏,或者说是前魏之元氏。 东部鲜卑有慕容氏c段氏c宇文氏。 宇文氏如今占据一半中原,西北边上,就是雄踞青甘之地的吐谷浑。 吐谷浑慕容氏的壮大,逼着宇文泰不得不先朝着慕容夸吕低头,以望他不东出,扰他平定中原。 宇文泰面有神光,三人虽已经离屋,可他未尝此时就沐浴就寝。 而是重新坐会案前,挥笔而书。 屋中的烛火灯光有些昏沉而幽暗。 宇文泰的面色也略显发白,久书之后,额间也有涔涔汗珠滑落。 只是究竟不知,他是病是劳。 “呼。” 待书罢后,宇文泰才抬手以衣袖擦了擦额上汗迹。 “来人。” 有随侍之人躬身入屋。 说是屋,而非殿,是因为这是魏国边郡之官邸,并非行宫。 “主公有何吩咐。”来人垂眉恭声问道。 烛光照在宇文泰脸庞之上,熹微晃动,让人察觉不出宇文泰的神色。 将所写之书帛,拎起来,竟有数面书册那般大。 宇文泰敛衣说道:“这条律令,等吾出牵屯山,再交由此郡官臣,让他们传至周边大河之北各郡,以安黎民。” 原来是条给百姓的律令。 随从了然。 已经不止一次,宇文泰深夜所书,是为百姓。 他热忱于变法革新,以图壮国。 随从之人,仅瞥帛文一眼,就见“百司不得践暴禾稼,其有须开为路者,有司计地所收,即以近仓酬赐,务从优厚”等等之言。 诸如此类。 或者说,本来宇文泰北巡,不单单是朝着吐谷浑的慕容夸吕而去。 行经各郡,他若是不仔细探察各郡,针砭时弊,量体裁衣,那就不是他宇文泰了。 可能是年岁已大,宇文泰近来时常会感受到劳累疲乏。 而书完诸语,夜已过半,他更是难忍困意。 打了个哈欠,宇文泰摆手让随从之人拿着帛书下去。 待明日他们出了牵屯山,入了吐谷浑之境,再颁不迟。 于是宇文泰裹衣而睡,能见他之疲惫。 翌日,屋中之蜡燃尽成灰,方有亲近随从,上前唤醒宇文泰。 休整过后,宇文泰一行人,率马驾车,入了吐谷浑。 不用多说,慕容夸吕自然会在牵屯山之后,恭候众人。 慕容夸吕自封了可汗,封邦裂土,是吐谷浑之主。 可他仍然亲至边郡来接见宇文泰。 并不是他吐谷浑惧怕他宇文泰,惧怕大魏。 显然是因为他慕容夸吕顶上了宇文泰这只待宰的肥羊。 宇文泰,可是来给他吐谷浑送肉的。 慕容夸吕立在牵屯山之前,看着一行人,无数匹马车辎重,不由得玩味笑道。 “宇文黑獭想独吞中原,怎能不给吾等好处,难道让吾等,眼巴巴地在旁摇尾乞怜” 说完,慕容夸吕就觉得,宇文泰此番西出北巡,会玩个大的。 君不见,宇文泰所携之辎重,有千万乘之多。 慕容夸吕眼露精光。 中原纷乱频频,他可没有什么入主中原的心思。 但能吃下宇文泰所献之物,倒也不亏做了多年邻居。慕容夸吕贼精想道。 宇文泰所言不差,夸吕和高洋差不多的年纪,只是高洋貌相凡俗,而夸吕,这个吐谷浑之主,却有着姣好的面貌。 轻薄儿,面如玉,紫陌春风缠马足。 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如刷漆。 慕容夸吕早在牵屯山之后安营扎寨,就等着宇文泰到来。 此时帐中,慕容夸吕听着骑奴斥候所禀之消息,笑他宇文泰的这般心思。 将宇文泰不做掩饰的小心思吃透之后,夸吕只觉无趣,随意摆手道:“下去罢,再有别事再来告吾。” “唯。” 骑奴斥候礼罢,仓皇告退。 夸吕这般不耐,瞎子都能感觉出来。 没见到他此时正在胡榻之间 榻上何人,斥候还想活着,当然不敢抬眼去看。 可帐中一片旖旎气息,斥候还是能嗅得出来的。 虽已天明,慕容夸吕帐中烛火,随着榻幔轻微地晃动着,发出“滋滋”之声,似在掩盖靡靡之音。 “蹋鞠” 太原王高绍德努劲儿点了点头,说道:“然也。” 一早,高宝德听闻太原王在营帐之中,设台蹋鞠,心下好奇,就凑上前去。 果然见设台已经摆好,就插武卫同官宦子弟上场。 “早闻前汉之时,冠军侯穿域蹋鞠,今日始在营中得见。” 太原王高绍德难得露出这般激动地模样,他同高宝德细讲:“阿姊可曾听闻,自景桓侯穿域蹋鞠之后,汉人就把蹴鞠视为治国习武之道。” “其实,蹴鞠早在先秦故齐之时,就曾繁盛一时。” 太原王难得说教,高宝德如同无知子弟一般,听他所言。 “后来大汉强盛,霍大司马又有封狼居胥之功。” “他喜蹴鞠,则不论坊间凡夫走卒c屠狗杀牛之辈,亦或是上品贵庶子弟,都以仿效霍大司马蹴鞠为荣。” 高绍德提起霍去病,脸上激动之情难以收住。 “贵人之家,蹴鞠斗鸡。康庄驰逐,穷巷蹴鞠。” 高宝德摇头笑道:“闻阿绍一言,吾才知晓始终。” 第100章 效冠军侯 “阿姊一会儿来看我蹴鞠” 太原王星星眼,问高宝德。 高宝德随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向随从武卫开设的鞠场。 圆鞠方墙,仿象阴阳。 法月冲对,二六相当。 “阿姊看这鞠球。” 说罢,高绍德挥挥手,示意鞠场上一人将那鞠球抛过来。 “窣”的一声,鞠球擦面,高绍德伸手接过。 “好球” 鞠球以革为元囊,实以毛发,瞧着倒有几分意思。 “蹴鞠之例:不以亲疏,不有阿私;端心平意,莫怨其非。鞠政犹然,况乎执机。” 一旁,高殷背手来到二人身边,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阿兄。”高宝德和高绍德,见到高殷也来此,都很惊喜。 “阿兄今日不随阿耶去行猎”高宝德出言问道。 往年按例,今日行猎最后一日,天子携太子,当亲自射鹿,以安庶民。 鹿其主也,兔其宾也。 邺郊行猎,天子和储君射鹿,也是告知天下,大齐高氏当兴于邺。 可如今见高殷并未出行入山,高宝德心中骇怪。 她并未阴谋论之,只是单纯感觉有些好奇。 “今日一早,边郡来使,告之斛律丰乐公大败燕都,将其逼退漠北。” 高宝德眉头一抬:“丰乐公大胜” “丰乐公精兵出营,堪堪将燕都一众,赶回突厥。” 意料之外。 燕都本来就是南下威逼一番,想要嫖些物料粮食。 高宝德原以为斛律羡最多将其堵在边郡之外,令斛律羡无获而走。 可如今斛律羡竟然真的敢在边郡出兵,以击燕都。 虽说燕都并没有带来突厥所有兵甲,可燕都所携的突厥铁骑,一点不弱。 突厥铁骑面前,斛律羡竟能让燕都忌讳若此,索性粮草也不再要了,直接北归。 这真不容易。 高宝德三人,纷纷心中赞叹。 “丰乐公不愧为我大齐名将斛律金之子,斛律明月之弟。”高绍德一旁,也抚掌称颂。 高殷注意力又转至高绍德手中鞠球之上, “陛下大喜,今日一早,于帐外告之诸臣,命司农寺颁发粮草彩缎,太府寺发出御酒三百坛,着中侍中省加封,差出内臣,解往边郡斛律丰乐公前,犒赏三军。” 年中之时,斛律羡未携邺都兵甲,只领数百之众赶往边郡。 此番大胜,依靠的自然不是邺都禁中兵马,而是周边各郡各县,抽调的兵力。 因而,高洋此番犒赏,赏的是斛律羡,商的是边郡武官。 既然是犒军,大齐邺都君臣俱喜,索性今日也就不入山林,射鹿与兔。 边郡大捷,本身就是一件能壮高齐威势之荣事。 加之昨日高宝德路遇追杀之事,高洋起了警惕。 今日,若是高洋再同太子高殷一同行入山林,再有昨日之事,可不太妙。 既如此,高洋方才就干脆停罢行猎,不去射鹿了。 再于营帐之中设宴,遥祝斛律羡之胜。 对同随众人来讲,虽然遗憾不能马背之上出风头,但整日宴席吃起来,交友寻乐,也还是不错的。 现在尚早,高殷也就从帐前出来,随处走走。 “斛律将军真乃我大齐功臣。”高绍德瞧着,比高殷和高宝德都要兴奋。 高宝德发现了,戏谑问道:“阿绍这是” “大丈夫当如是也” 高绍德摩拳擦掌,回望二人,认真说道:“阿兄c阿姊,日后绍儿也想做一个斛律丰乐公这般的大将军。” 他手里还捧着鞠球。 “阿兄和阿姊可知绍儿为何喜欢蹴鞠” 蹋鞠是前汉之时的称法,如今之人更愿意称此运动为蹴鞠。 高绍德目光炯炯,抬起鞠球,不待二人出声,就自顾言道:“欲效冠军侯矣。” 汉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景桓侯霍去病,驰突匈奴王庭,连下鹿塞,叠鼓龙庭。 “冠军侯妖云坠虏阵,晕月绕胡营。令左贤顿颡,让单于系缨。”高绍德将鞠球扔到脚边,一下踢至鞠场之中。 他面有神光,力能屈伸铁钩。 绁马登玄阙,钩鲲临北溟。 当知霍骠骑,高第起西京。 “霍大司马曾年,定然也如阿绍一般意气风发。” 生为奴子,长于绮罗,却从来不曾沉溺于世间富贵豪华,只愿杀敌效国。 高绍德回头,对二人说道:“往日听国子博士讲述冠军侯。” “他曾言,醉卧美人膝,醒握杀人剑,不求连城璧,但求杀人剑。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高绍德指着北边的方向,高声说道:“日后,待阿兄践祚,让弟率军北征突厥罢。” “燕都屡次叨扰,真是烦之又烦。” 高殷没料到高绍德会如此说,问道:“阿绍想要做将军” “然也” 见高绍德意气风发,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模样,高宝德默默上前,揉了揉他的发髻。 “阿绍有志气” 高宝德口上夸赞,心底却是默叹。 高绍德有此之志,高宝德作为他的阿姊,定然也是欣慰。 可他谈及兵事,日后二王乱国窃位,兵甲之事,并不能任高绍德随意染指的。 性命都保不住,谈何仿效霍大司马 见高宝德兴致不高,高绍德又做回了她的乖乖阿弟,小心翼翼问道:“阿姊可要与绍德一同蹴鞠” 高宝德一愣神,而后摆手道:“不了不了,你们上场就行,我就在一旁看着。” 否决连连。 她对蹴鞠追逐,嬉闹场中并不怎么感兴趣。 太累了。 还不如坐在一旁,边吃着瓜果,边观看喝彩。 “阿兄陪绍德玩” 高殷见高宝德这般惧怕蹴鞠的模样,也是一哂:“若你不嫌阿兄的球艺,那吾便随你一耍。” 高殷文弱但不怯懦,君子六艺c骑射蹴鞠,倒也通晓一二。 太原王高绍德,玩乐方面,则更厉害一些。 吹竽c鼓瑟c击筑c弹琴c斗鸡c走犬c六博c蹋鞠,高绍德俱是精湛。 “阿兄虽贵为储君,也知我技艺,但待会儿,可莫以君臣之分,要求我相让于你。” 高绍德挠挠头,把丑话说在前面。 高殷笑骂:“孤贵为储君,焉会如你这般不要脸面。” “嘿嘿。” 高宝德闻言,也不禁莞尔。 第101章 不自然 太原王高绍德是个聪明俊俏的人物,也喜风流。 对于坊间诸类玩物,无一不晓,无一不通,更是无一不爱。 相比君子六艺之静,高绍德更好动喜玩。 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同;踢球打弹,品竹调丝,吹弹歌舞,自是也不在话下。 虽然他此时尚小,可于行事之间,已漏前世性态端倪。 果然人的性情,不管几世,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高宝德心细如发,望着鞠场上的高绍德和高殷,只觉得血缘之感是那般的紧切相连。 除却高殷并高绍德,场中还有两人随同。 其实蹴鞠玩法从汉时的踏鞠至今,已发展出数种玩法。 一人或几个人单独踢,称为打鞠; 二人对踢叫白打。 三人以上共踢,称之为场户。如三人场户c四人场户。 还分有球门与无球门踢法,不做细说。 她手指拨弄着裙上绣纹,对一旁躬立的随从说道:“待会儿,去我帐内,取些瓜果过来,吾今日在此,要一观阿兄和阿弟的蹴鞠雄风。” 随侍道诺。 高宝德三两眼,就能见场上是四人场户,有两个网状球门。 不多时,就见高殷c高绍德和一众武卫百甲同上鞠场,稍作站位分工。 高绍德站位正挟,高殷则站位跷球。 高殷双肩背月,在蹴鞠技艺一贯娴熟的高绍德面前,没有半分掉以轻心之态。 指用左右足连续猛踢,用在蹴鞠即先后用左右外脚踝连续踢球的花样动作,亦称蝎子摆尾或神龙摆尾。 高殷用中截解数,才堪堪挡住一球。 这鞠球好似鳔胶般粘在高绍德身上,高绍德趁高殷等人微微喘歇之间,猛一发球,一脚流星拐踢了鞠球。 倏然,高殷只感觉鞠球被他踢在青天云里,猛然被风吹不见了。 一时错愕,还不待反应过来,只觉身侧有阴风袭过。 回过神儿,果然是那鞠球。 竟这般猛状地自高殷身侧擦肩而过。 最终毫无意外,落在他身后网中。 “好球” 高宝德不时瞧着鞠场上的境况,见此,不由分说地拍掌赞道:“阿绍果然好技” 出师不利之后,四人又你来我往,鞠球在他们脚下生飞。 圆鞠方墙,仿像阴阳。 阴阳之间,只见数人接连头球c钩球c射门,再有转身踢c退步翻c单枪c打拐c卧鱼。 毫无意外,高绍德行云流水,姿态最美。 高宝德最爱欣赏,可真是一饱眼福。 一旁仔细观战的司宾,又判了高绍德一方大胜。 又来数局,最终无疑是高绍德赢了球。 “阿绍果然这般不让与我。” 高殷与高绍德一同下场,幽幽地对他说。 高绍德不依了,扭头愤愤说道:“阿兄恢廓大度,可莫要给我冠上欲加之罪” 瞧着倒是一副让人牙间发酸的嘴脸。 二人走至高宝德所坐的藤椅之旁。 “鞠场通透,初春微寒,阿兄和阿弟都去加件厚氅衣,莫要受了凉。” 随即一旁久候的随侍,就将厚氅端出。 二人也未拒绝,直接让随从宫人,将厚氅披到肩头。 “阿姊总是这般善解人意,谁日后娶了阿姊,那可真是大有福分。” 方才高绍德让高殷忍下打人的念想,这时,高宝德也有高殷前感。 真的想朝太原王高绍德胖脸乱锤一番。 “你不会讲话,就莫要夸我。” 高宝德一瞥,将案上甜瓜串起,微微启唇,塞至口中。 她今日穿着的是杏色的绣花上襦,搭海天霞色的下裳襦裙,外头罩了件月魄色的大氅,既合初春之日的朗朗,又隐隐托出几分温柔。 “阿姊可真是会享受。” “不及阿弟远矣。” 高殷笑看二人你来我往,说个不停。 没想到在鞠场之上,高绍德有那般能耐,下了鞠场,仍有这般气力。 反正他是累极了。 高殷瘫坐在席子上,稍作歇息。 “阿姊的甜瓜,给我一块儿。” 高绍德瞧着高宝德惬意地吃着瓜,不由得口中生唾,也向高宝德要到。 “呐,自己拿。” “阿兄也食。” “多谢阿姊” 高绍德虽然方才和高宝德斗嘴,可此时从高宝德手中拿食,又是一副乖巧可人的模样。 啧啧。 他眉眼弯弯,像是一个柔美清甜的美娘子。 不愧是太原王高绍德,不愧是同她同胎的阿弟。 同是这般的寡廉鲜耻。 三人在鞠场旁边稍稍一坐,只须臾,就有宫婢上前传唤。 是帝后二人,叫她三人现在到营帐之前。 也就是大帐正前。 是一片宽敞之地。 “阿耶是欲作甚”高宝德好奇。 高殷毕竟是储君,对此好似也有些经验,他想了想,开口回答道:“许是要在正帐之前,设舞左做宴,与宗室c官吏同庆。” 高宝德了然,现在将近午时,设宴应该是遥庆斛律羡之功。 “走罢。” 兄弟妹三人联袂行至营前。 因营前就有许多帐子,早有李祖娥准备的更换衣物给三人。 于是至营前,三人已是一番正经穿着,不再是场上蹴鞠之时的胡服。 宗室c官吏众人平日里可难得相见,此时正营之前,人满为患。 在坐之人不是身着朱紫,就是某某大王。 高宝德三人跨至营中,就见营前已经坐满了人。 高宝德方才并不知会有如此之多的人,不禁问道:“竟是都来了” “跟随阿耶来邺郊行猎之众,应该是都要至此的。”高殷颔首笑言。 “所有人” 高宝德心下一乱,那岂非宇文邕也会同坐此间。 虽说二人关系不匪,可这般以长乐公主身份出现他面前的,还是第一次。 高宝德面上不由得有些不自然。 坐在上手的高洋,此时见应营帐旁高殷三人行至后,对身侧随侍摆了摆手。 随侍大监双手击掌,帐外便闻编磬声声,丝竹悠扬,鼓乐齐鸣。 众人随即停下闲谈,一同看着舞姬自两侧营帐之中鱼贯而出,翩跹莺歌曼舞。 天子行猎,带有些许舞姬并不为奇。 正营宽阔,当然不止高洋瞧见了高宝德等人。 显然无疑,宇文邕也瞧见了于一侧缓缓而至的高宝德。 第102章 四哥哥 高宝德被高殷和太原王二人,簇拥其中缓缓走来。 她来时,是梳过妆的。 淡粉色织金绣海棠花的大袖衫配着鹅黄色的披帛,额间的插着赤金南珠掩鬓。 乌发雪腮,臻首娥眉,盈盈一笑,美如画卷。 桃花四月,料峭的春风仍透着几分寒意,宇文邕坐在席上,却丝毫不感觉寒凉。 宇文邕虽坐于下方偏角案席之中,仍然是一眼就瞧见了同高殷c太原王一同前来的高宝德。 此时见歌舞已起,案前众人皆缓了心绪,彼此相对礼罢,饮酒进膳。 气氛欢愉,没人注意着宇文邕这边。 宇文邕微微动喉。 饮下樽中之酒。 高宝德拢了拢手腕上的玉镯。 那是年中元日时与宇文邕偷溜坊间,在如星河般涌动的烛火炮竹之下,他替她戴在手腕之上的。 她扭转咕噜眼球,自然瞅到了宇文邕。 宇文邕也在看着她。 四目对视。 宇文邕原先唇边只作微抿,神色晦暗不明。 一与高宝德对视,嘴角就浮现出淡淡的笑意,原本晦暗不明的神色也不由得敛去。 高宝德离他挺远的,知道自己张口说话宇文邕也听不到。 于是蓦然,她侧身在高殷身后,阴影之中,朝宇文邕唇语道:“宇文邕。” 高宝德唤的是他的名姓。 宇文邕自高宝德上下开阖的双唇之间,看懂了她之言语。 “四哥哥” 隐隐约约,又见高宝德唇语几字。 宇文邕仔细学舌辨认,眉眼一突,闪现一息鹊喜之色。 四哥哥吗 知道她是长乐公主后,似乎也能接受。 就是,细水长流,顺理成章。 高宝德也仅仅是朝宇文邕偷偷唇语,并未当着宗室重臣之面,做出惹人注目之事。 宴席高宝德吃的多了,而此次营帐之外设宴,时不时能同宇文邕对视几眼的愉悦,却是第一次品尝。 高宝德的快乐,宇文邕明显能瞧得出来。 他自个儿,对这种感觉也很是痴狂。 初春过得快,日子一转又过了天,准瞬即逝就能步入夏天。 他们随天子行猎的一行人,也就待到未入初夏就回了邺都。 天子毕竟是大齐之主,大臣们也毕竟是朝中肱骨,虽说宗室可能无所事事,但一行人也不能由着宗室的闲暇而滞留甚久。 回邺都禁中那日,天上飘了雨。 在鸾舆之上,晃晃荡荡,昏昏欲睡。 又过半日,高宝德才至昭阳殿。 今日行路疲累,随便见了见皇太后应付了差事,帝后二人见高宝德却实是蔫蔫的,体量子他们体力不堪,就让其回殿歇息。 各回各殿。 各寝各榻。 下晌过半,高宝德才堪堪睡醒。 外头的天火红一片,有些娇艳之美。 “来人,梳妆。” 可能是刚才睡醒之故,高宝德韵色既清又柔,似泠泠碎玉,却又勾缠上了几分动人心弦的绵意。 婢姚正当值,闻声缓缓走进。 “殿下欲着何装”婢姚身后紧随数人,端着托盘,静待高宝德起身。 高宝德玉足踏地,缓缓伸了个拦腰。 四处打量了片刻,才对婢姚说道:“就坊间寻常娘子着装便可。” 婢姚微微一愣,先是道唯,令宫人去取衣物饰品。 自己则亲自上前,侍奉高宝德梳头。 婢姚持梳,一缕一缕地顺着高宝德微乱的发梢,见高宝德情绪颇高,不由得笑道:“殿下可是去看洗马” 高洋册宇文邕为太子洗马的制书,随着他回禁中,也下发至门下坊。 门下坊,是大齐皇太子的官坊。 其中尽数为太子属官,以比之于门下省。 门下坊置中庶子四人领之,其下设有中舍人c通事守舍人c主事守舍人,各四员,领殿内c典膳c药藏c斋帅等局。 舍人之下,才有太子洗马。 宇文邕为典经坊洗马。 高宝德伸手在珠钗宝玉之中拨弄几下,才找出一副心仪的掩鬓。 待婢姚将其发梢拢起后,插入额发之上。 因要出访,所着朴素, 这副掩鬓,高宝德也是挑了一副素色的。 “郡公擢官,再加乔迁,吾为其友,自当去贺。”高宝德一本正经。 “令人从昭阳殿府库,择千金之资币物,与我同去。” 婢姚笑着称好。 梳洗更衣罢,高宝德就领了几人出了昭阳殿。 “公主是否要告之皇后殿下” “不必了。”高宝德有些兴奋。 自邺郊行猎之后,她对宇文邕的心思,高洋同李祖娥已经摸了个大概。 她本也非遮遮掩掩之人。 最初为让宇文邕察觉自己的身份,只是怕宇文邕回因身份对她产生疏离。 而现在,既然已经捅出去,索性肆意而为。 帝后二人爱惜她,自小有何索求都不会驳斥。 高宝德歪头想,只是偷偷溜出去恭祝一番宇文邕,他们就是发觉,也应该不会说她什么罢。 高洋顺势让宇文邕做了太子洗马,并非是就是让他,真心辅佐皇太子高殷。 而是反正他准备送宇文邕回国,也就是这几个月的时间了。 等宇文泰一回长安,高洋就准备让宇文邕动身。 只是高洋和宇文邕二人都不知道的是,宇文泰此番北伐,就没能够再回去。 他直接是在北面薨逝的。 渡北河后还至牵屯山染疾,想要火速赶回长安托付后事,却最终在泾州一命呜呼。 就连托孤,都是迫不得已令宇文护等人北上泾州,才完成的。 一代枭雄,可悲可叹。 而高洋不知宇文泰身体状况,只等着宇文泰北巡后,南归长安。 宇文泰回了长安之后,宇文邕是他的儿子,此时再回长安,才能搅动长安之水。 若是宇文泰不在长安,他放宇文邕这个权臣的庶子回去,又算是怎么一回事 那时候,长安君臣,也不会有人太在意权臣宇文泰的庶子之一,宇文邕。 宇文泰这个权臣在长安,宇文邕方能有机会入了长安君臣之眼。 简单说,宇文氏的威势,若无宇文泰撑场面,还是弱了点。 不足以震慑长安所有勋贵。 尤其是前魏宗室勋臣。 高洋知道这一点,宇文泰又何尝不懂,要是不懂,他缘何苦心孤诣托孤侄子 第103章 强弩之末 “他住何坊” 高宝德出声问婢好。 未睡之前,高宝德曾叫婢好一直关切盯着宇文邕迁居之事。 如今问之,婢好也早有准备:“出司马门以东,在戚里东南的长寿里。” “善” 她指了方前去搬贺礼之随从,并之婢好,与她同出禁中,前往长寿里。 因司马门乃禁中正门,宫垣之内,兵卫所在。 提及司马门,不得不提的就是曹魏之时,夜闯司马门的陈思王曹植。 在当时,司马门乃是天子与天子使者进出之门,旁人非经允许,不得擅出擅入。 可偏偏。建安二十三年,曹操之子曹植,恃才傲物,曾乘车行驰道中,夜闯司马门,令曹操勃然大怒,公车令遂坐死。 到如今,虽说司马门并非只有天子和使者可行,她为高洋嫡长公主,司马门侧有偏驰道,若强说是走司马门出,倒也并非不可。 高宝德此次出坊,本未遮遮掩掩,可也不好太过于嚣张。 于是她思索两息,就指使车使不走司马门偏驰道,而是左拐,自司马门东侧的东城门出。 出了城门,高宝德腰间丝绦玉坠泠泠作响,暗红赤金梼杌纹的丝带也随风飘扬。 她掀起舆车之帘,看向帘外的坊间各邸,形形色色,不一而同。 因戚里多位勋贵,而长寿里多是高官省臣。 二里相挨,可以算是邺都最繁庶的地块的。 前几日高洋大手一挥,赐下长寿里之中的府邸给宇文邕,左瞧右瞅,高宝德甚是满意。 高宝德甫一下车,就见宇文邕阔步走出府门。 朝她舆车之处而来。 “恭祝洗马良禽择木c乔木莺声c莺迁吐吉c德有芳邻。” 声音柔润似醴泉。 待宇文邕走近,高宝德出言祝贺。 本就是来庆他迁居迁官之喜,怎能不出一言装点门面嘛。 高宝德眼中流光熠熠,秾丽绝艳,柳骨葳蕤,让宇文邕略微弯了弯眉。 外人看着,就是这位新晋太子洗马的府门之前,一纯白晋衫的清雅少年,自来熟一般,恭敬地朝舆车前的一小娘子拱手行礼。 广袖衣袂于空中轻扬,又无声敛却。 因他背脊挺拔,身量高挑,这般动作由他做来行云流水,堪称典仪范本。 却又不见半点迂腐儒士的穷酸气,倒有皎皎然若清风明月的清贵世家子的气度。 高宝德眼鬟湛湛,目如春夜清波,抚掌称颂道:“洗马皎皎贞素,侔夷节兮。灿如春华,皎若秋月。” “此番言辞,只得夸赞小娘子貌美,如何能用在吾身上”宇文邕闻后错愕,然后轻笑言之。 “阿邕貌美。” 真不知,到底是谁貌美。 不再纠缠于此,二人同进府邸之中。 “陛下赠与阿邕的房子倒是如此之大”宇文邕在一侧领他往前,高宝德边观边言。 听她话语流畅,观她眼神清透,倒不似在恭维作假。 那高宝德就是纯粹在赞许她的阿耶做的好了。 只闻父赞女,却未曾听闻女赞父,见高宝德一本正经,宇文邕不知,为何她的言语,总是能把自己逗笑。 “郡公何日奉职” “明日入东宫奉职。” “明日如此之早。原还准备同阿邕在此闲游几日。”高宝德闷闷道。 今日迁坊,日后宇文邕就不能再住禁中。 而高宝德显然也不像往日一般,说去寻宇文邕,就去寻他。 长寿里毕竟在邺都坊间,距昭阳殿有些脚程。 本未曾想高宝德之后还会再来,可突地听她口中细语,听明白高宝德何意之后,宇文邕茫然略微一怔,而后苦笑:“若公主日后再至,邕定为公主悬榻留宾。” “悬榻留宾,郡公愿奉我为榻上之宾,宝儿甚是欣喜。”高宝德原本闷闷的神色一扫而尽,得寸进尺。 “不用日后了罢,就今日何如”高宝德星星眼。 “今日”宇文邕微愣。 “宝儿还未住过坊间,不如今日阿邕留宝儿住一日,明日阿邕走后,宝儿再回禁中。” “不可。你可知你在言何”宇文邕眸光一暗一凛。 高宝德心底微微一叹:“同阿邕说笑的。” 牵屯山。 “咳咳唔” “主 公” 房中随从闻宇文泰近日反复病痛折磨,心下也是不忍。 “奴婢为主公传唤医匠。” 宇文泰闭目,似乎是强忍腹中不适。 艰难发声,对屋中随侍讲道:“不必唔去唤宇文盛。” “诺。” 宇文泰不知忍受腹中折磨多久,才迟钝地听到屋外兵甲摩擦之声。 宇文盛方才于牵屯山脚,与步卒一同忙碌。 他们自吐谷浑刚归,吐谷浑可汗慕容夸吕就是在牵屯山以西数里,与宇文泰他们相会。 如今夸吕已归,带走了宇文泰一行人所携物什之大部分。 只余下难搬之物,需要宇文盛去指使甲兵将他们搬至吐谷浑境内。 搬运辎重,自然无需骑兵,因而宇文盛直接让步卒行这差事。 因宇文泰召得急,宇文盛在牵屯山脚,心感不妙,遂未卸兵甲,也未沐浴,径直阔步前往宇文泰屋中。 这几日,宇文泰对众人隐瞒得好。 他腹中旧疾,已经折磨他至强弩之末。 旁人不知,宇文盛可是清楚得很。 “保兴”宇文泰退散众人,只他一人独坐案前。 宇文盛字保兴。 原屋内外安静,如今一闻兵甲摩擦之声,宇文泰就知是宇文盛前来。 “主公” 宇文盛一进房中,就见宇文泰面无血色,瘫坐在案前,撑着头颅,正想要伸手唤他至前。 “盛扶主公上榻歇息一二。” “不必麻烦。”宇文泰缓缓摇头。 “吾命数将尽矣。” “定然不会”宇文盛也非年轻,可见宇文泰枯骨般的模样,不禁红了眼眶。 “主公还要踏平中原,与天地同休。” “夸吕受我财物,愿做吾番邦,吾心中也算去了一根紧绷之弦。”宇文泰气弱,紧按腹中,强忍疼痛,对宇文盛说着。 “身后之事,吾固然是想管,可是心有余,然力不足矣。” “一旦吾死,我宇文氏,必将成为群狼当中的肥羊。” 第104章 泾州托孤 宇文盛曾祖宇文伊与敦c祖宇文长寿c父宇文孤,都是沃野镇军主,与宇文泰同出一族。 若说此时,宇文泰身体已是强弩之末,却强忍瞒着赵贵等人,只叫宇文盛知道。 就能见宇文泰亲疏之别。 他不信赵贵。 赵贵是随他南征北战,创下一番基业的八柱国之一。 可宇文泰并不信他,甚至可以说第一个堤防之人,就是他赵贵。 宇文泰屋中的光线昏沉而幽暗。 见宇文泰此般模样,宇文盛心中不禁感到些许不安。 他不曾想到,短短数日之间,一个人竟可消瘦到憔悴到如此地步。 宇文盛侍立在一旁,虎目微红。 “别站在那了,保兴,坐。”宇文泰亲切地说道,却显得有些力不从心。 “这么多年,你随我讨侯莫陈悦c擒获窦泰,收复弘农,征战沙苑,随平洮阳c洪和二城,东征逆齐” “主公” 昏暗的光线将两人恍惚的背影投射到墙上。 “今年六官始建,本想北巡回长安后,就让保兴去做大宗伯。”宇文泰闭目,微微喘息道。 “可是,吾回不去喽。” “主公莫如此想,您定然与天地同休”宇文盛人已至中年,却险些落泪。 “这些话保兴就不必说了,吾自己明白。” 宇文泰沉眸望着不能自己的宇文盛,问他:“宇文护何时能至泾州” 早两日前,宇文泰就感觉自己恐命不久矣,遂让宇文盛去长安召宇文护前来。 是为托孤。 宇文盛哽咽:“前日已按主公吩咐,派密士驾车马,火速回长安,传宇文护北上至泾州。” “若无意外,宇文护后日能到泾州。” 他让宇文护昼夜兼程,不作歇息。 宇文护聪慧,当然知道是怎么一回事,路上也不会耽搁太长时间。 所以宇文盛估计,宇文护最差后日也能至泾州。 “善。” 宇文泰抬手示意宇文盛,让他扶起自己。 缓缓走到门前。 “不能再拖了” “吾拖不下去了。” “今日同赵贵等人说,即刻启程,回泾州。” 他不知道自己的身子,还能撑到何时。 若要转道长安,恐需旬日。 他的身子骨,已经经受不起这般折腾。 离牵屯山最近的州郡,也就是泾州了。 在泾州托孤,也是万不得已。 “主公,您防备赵贵等柱国勋贵,盛明白,”宇文盛见宇文泰一副英雄落幕的样子,强忍悲痛,肃声问道,“可盛不明白的是,为何偏偏是他宇文护。” “你不懂” “宇文氏基业能否传继在此一搏。” 他沉静地望了眼年轻气盛的宇文盛,叹了一口气。 其实,再往前追溯,宇文盛一家并非他宇文氏之人。 宇文盛本姓破野头,其先祖原是鲜卑贵族酋长宇文俟豆归的仆人,后来才随主人改姓为宇文。 宇文泰则是宇文氏之正宗大族,宇文盛世代辅佐,说是宇文氏之奴仆也不为过。 宇文盛身份虽然不显,但对宇文泰可是忠心耿耿。 “主公传嗣,也当是召世子来见。” 安定公世子宇文觉。 “陀罗尼他还是太小了”宇文泰摇摇头,心中苦涩,不欲同宇文盛多做解释。 他很累,现在只希望宇文护能来得快点,再快点。 “先瞒着赵贵,他心性太高,内中算盘多。” 这些年,赵贵随跟从他南征北战不假,也立下赫赫战功。 宇文泰知道,自己能用他,可一旦自己故去,赵贵这些柱国大将军,就要生事了。 忠义之人,敌不过氏族利益。 宇文泰不敢赌,也不能赌。 只有等宇文护前来,他才能放心。 宇文泰一行人,此时已经结好吐谷浑,本不必如此急切归国。 他自己又把自己的身体状况秘而不宣,赵贵虽然迟疑,但对于宇文泰即刻要赶往泾州之事,也未有太多的猜测。 只当宇文泰关切国事。 而宇文护突至,赵贵方觉其中不妙。 不出所料,宇文护得知宇文泰宣他北 上泾州,心中暗沉。 前魏延昌二年,宇文护出生于代郡武川,是邵惠公宇文颢第三子,为宇文泰之侄。 年幼时,他端庄正直,又有志向和气度,被祖父宇文肱所喜爱。后来,前魏正光五年,宇文护十二岁时,父亲宇文颢去世,随同父辈在葛荣军中。 可以说,宇文护自小就在军中,对军旅之事,早就熟悉万分。多年的南征北战,也让他颇受军威。 节闵帝元恭普泰元年,宇文护从晋阳来到平凉,时年十九岁。当时,宇文泰的儿子们都还年幼,就委托宇文护料理家务。 他虽不施威,而将内外治理得森然有序。 宇文泰多次夸赞宇文护,言他志向气度都很类己。 宇文护一直跟着叔父宇文泰,跟了半辈子。 如今宇文护已四十有余。 他看着来信来使,心中大触。 叔父这是 命不久矣。 随后,没有丝毫犹豫,宇文护对身侧之人道:“备马,随吾即刻动身泾州。” 其实这几年,宇文泰私下里,和宇文护通过不少气。 他做过心里铺设,一旦叔父春秋薨,他就会是宇文氏的掌舵人。 宇文泰诸子年幼,外有豺狼,内有虎豹,只有他宇文护的威势,才能堪堪压制住朝野内外。 宇文护紧盯着手中信件,等随从去牵马。 自有人为他准备包裹。 很快,他交代一番后,就策马飞奔泾州。 宇文泰在等他。 只是不知道能等他多久。 他需要尽可能得快。 眼底的阴翳,遮掩不住他眸中深处闪现的急切与骄恣。 甚至有一丝难言的雀跃。 叔父托孤,日后,他宇文护就是持刀人。 翌日傍晚,宇文护就策马赶至泾州云阳。 宇文护甫一落马,就见官邸附近正热闹。 原来宇文泰一行人,也才方入府。 宇文护心中想道:幸巧,赶上了。 “拜见都督” 门口宇文泰亲信随从,听闻宇文泰之命候立在此,专门等待宇文护。 此时见宇文护风尘仆仆赶来,连忙上前,恭声道:“主公唤都督前来,即刻无需通传,径直入内。” 第105章 将死之言 宇文护眼底掠过一缕幽光,目光变得游离不定。 他翻身下马,对门口久候他的侍从微一颔首,最后跟随他穿过两扇门,走至宇文泰寝屋前。 走廊内的烛光昏暗,与外头深赭天边的薄暮冥冥正好相对。 待行至门前,宇文护已经敛起自己游移的眸光,最多也只是一闪而逝,令人难以察觉。 看他虎目,竟呈现出一副泛红的模样。 “都督,请入内。”随侍低声朝宇文护说道。 宇文护不再迟疑。 “吱呀”一声,他缓缓掀开了门,自己一个人走了进去。 引他而至的随从,并未跟进来,显然事前有宇文泰的吩咐。 宇文泰正躺在病榻之上,已完全没有了先前南征北战之时的英姿雄发。 他显得瘦削而虚弱,病恹恹的气色,让人心中生惊。 宇文护虽有心里预设,可也不曾想到,短短数月之间,一个人竟可消瘦憔悴至如此地步。 屋中除他再无一人。 “臣护叩见主公。” “萨保,”宇文泰难得地温声说道,却明显有些力不从心,“坐。” 宇文护字萨保。 榻前正摆有一个团子。 “人之将死,总愿再向浮图之祖借些年岁,可天终不假年。” 宇文护也不拿捏,谢过后就跪坐于宇文泰面前。 熹微的烛光,将两人的背影投射到墙面之上。 宇文护沉默不言,只等宇文泰说话。 “你应该猜到,吾命已尽矣,如今是要托孤于你。” “叔父” 宇文泰伸手,让他噤声。 “听我言”宇文泰喘息着说道,仿佛每说一句话便要耗费巨大的体力,“外有诸胡咄咄逼进之患,侧有逆齐虎视眈眈之慑,朝中高悬柱国凌权驾上之困,州郡之下又有各地拥兵擅权之忧。” 宇文护不禁心有所感,起身叩首道:“恳请主公保重身体,静心休养,来日定可光复中原,重振河山。” “莫说无用之言了吾已无多时日。”宇文泰虽是言语无力,可虎目灼灼,目眦尽裂地盯着宇文护。 宇文护与其对视须臾,只觉浑身一凛。 “如今,吾将朝中之事,尽皆托付于你。这些年,你跟随叔父我南征北伐,军中c朝中俱得威望,能令人服。” 宇文泰款款地望着他:“此刻即将撒手人寰,吾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世子。吾百年之后,孤儿寡母,主少国疑,如何是好。” 虽说如今宇文泰仅是魏国权臣,谈何也称不上“一国”。 可他们心底明白得很,魏国迟早称为宇文氏的囊中之物。 宇文护可没觉得宇文泰言“主少国疑”有何问题。 他抬头,撞进宇文泰的灼灼眸中,眼中已然闪现泪光:“臣护定会尽心竭力,辅佐世子,以保我宇文氏基业不失,社稷长存。” “你要保我世子无虞” “吾托以幼孤,知萨保你必能安国,终定大事。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宇文护听闻宇文泰气息微弱地提及世子宇文觉,心中不禁一紧。 心中暗暗琢磨,这是在敲打自己 “臣是世子从兄,主公之侄,定然不负主公,护世子无虞。” 宇文泰听他之言,只叹了一口气。 他并非自怨自艾之人,平日多是自信意气之态,今日病笃将死,却心虑得失。 人之将死,确实再也做不出任何事。 只能盼着,后来之人。 “门外的是赵贵c贺兰祥等人,”宇文泰幽幽地说,“宇文盛c贺兰祥日后会服于你,可吾最担心的还是赵贵c独孤信这些心气高的柱国大将军们。” “一个个,揽财的揽财,恋权的恋权。为了自己的氏族,可不会轻易听你的话。” 宇文护面上呈悲痛之色,没有打断宇文泰的细说叮嘱。 “去,把那个盒子拿过来。”宇文泰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喘了口气,指了指宇文护身侧案子上摆放好的盒子。 “那个盒子里面,装好了吾的遗命。吾命你宇文护持刀掌权。” “今日汝为刀俎,定要将天下鱼肉尽握手中,继吾前志。” “吾形容若此,必是不济。诸子幼小,寇贼未宁。天下之事,属之于汝。宜勉力以成吾志。” 宇文泰说道最后,反 反复复,思绪开始紊乱。 他喃喃数句,已经不知道是否说过,宇文护也不打断,一直点头称好。 “吾会让陀罗尼,拜你为大司马,封晋国公,食邑一万户,长你威势。” 陀罗尼是他的世子,宇文觉之字。 宇文泰弱弱地说道。 “其他吾能想得到的,尽数书于书帛之上,藏于盒中。” 盒中,除了宇文泰的遗命之外,还有很多是他写给宇文护的信件。 “除遗命外,不必给陀罗尼看,谁人都不用,”宇文泰力竭,强忍腹中恶痛,言道,“吾只信你。” 宇文护哽咽:“臣敢竭股肱之力,效忠贞之节,继之以死” “强寇在近,人情不安。秘而不宣,等入了长安,再告知天下吾的死讯。” 宇文泰脸上,只剩下难言的寂寞之色。 他恰如断了双翼的雄鹰。 再也飞不起来。 再也无法重回湛蓝雄阔的蓝天翱翔。 天不假年。 前屋外,已经出现皎皎月光。 月光照在每个随从侍卫的皮甲之上,任谁都能感觉出来,时间在流逝。 之前宇文泰将自己的身体状况,瞒住了赵贵等人。 可此番宇文护竟突然从长安至此,让赵贵等人心中慌乱。 本来是想要到宇文泰房中探之一二,可房门甲士亲卫早已封锁住。 明显就是隔绝他们,不让他们进去察觉。 究竟是何事 心中突突,赵贵喊上了贺兰祥c宇文盛等人,一同跪在宇文泰屋外。 宇文盛知道是何意,原不想同去。 可转念一思,恐今日就是主公弥留之际,心中悲痛,默默一叹,也就随着赵贵一同前来,跪在宇文泰屋外。 权当最后一别,护送主公辞去。 他们几人心中都很复杂,默默地等待宇文泰之口信传出。 随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屋外渐渐被一股沉闷和焦虑的气氛所感染。 第106章 逼宫之事 主公究竟在做何事 赵贵心中难耐地惶惶,府邸上下,全屋内外,都处在戒严的态势。 这让赵贵感到忐忑不安。 不过,他倒是没往宇文泰病危之境想。 因为这些日子,宇文泰人前傅粉,遮掩面上菜色。 赵贵从未怀疑过宇文泰病弱将死。 可又结合此番现下场景,他心中犹疑不定。 宇文泰屋外,只能看见熹微的灯火和窗牖间隐约映显的一两个人影。 若是要宣辅政之臣,何不召见他赵贵c贺兰祥c宇文盛等人 偏偏此时在屋内宇文泰身旁的,是刚从长安快马加鞭赶来的宇文护。 屋中已经沉寂。 宇文泰没有再作言语。 或者说,他已经无力张嘴再言。 宇文护贴面于地,伏身跪在宇文泰榻前。 “不能再等了” 房外,跪在前排的赵贵终于按捺不住,站起身来,道:“列位同僚,随我入屋,我们一定要见到主公。” 越在屋外等着,赵贵越心中不满。 宇文护在内呆的时间,太长了。 长到让赵贵感到心慌。 在这种紧要关头,赵贵这位柱国大将军咬咬牙,终于下定决心。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 不能在自己的对手面前失掉先机。 于是赵贵言落后,愤然站起身来,号令身后官吏一同随他闯屋。 他这些年随宇文泰南征北战不假,称他主公也不假,但他和宇文泰同时也都是大魏的柱国大将军。 并非绝对的君臣主仆。 赵贵看向身侧的贺兰祥c宇文盛。 宇文盛与宇文泰同姓,最初就一直侍奉宇文泰。他赵贵的话,对宇文盛恐怕起不到什么威慑力。 由是,他眼睛瞥过宇文盛,寻到另一目标,紧紧盯着贺兰祥看。 “贺兰盛乐,随吾一同进屋。” “赵大将军这是想要逼宫”一直垂头不语的宇文盛骤然抬头,死死盯着赵贵。 他虎目含泪,倒是让身旁的贺兰祥一惊。 但赵贵却没功夫端看他的眼睛。 并不理会宇文盛,赵贵仍旧盯着贺兰祥,言道:“你为主公甥子,难道此时不应该随我同去看望主公” “若主公真有好歹,你心中不疚” 贺兰祥确为宇文泰外甥,常山郡公贺兰初真之子。他早年丧父,可以说是完全由舅父宇文泰抚养长成。 赵贵站在孝义的制高点,以此诛心之言,逼迫贺兰祥同进房中,自然也是经过考量。 他一个人闯进去,不就坐实了逼宫之罪 虽说寝屋算不得宫室,宇文泰现在也算不得天子。 可僭越之罪,逼宫之事,日后真的开论,一定是能论罪过去的。 赵贵虽然想要试探屋内一番,但终究没有忤逆宇文泰的意思。 宇文泰是八柱国之首,他在长安的权势,可不是赵贵一家一姓能够相抗衡的。 拉上宇文泰的甥子贺兰祥,也能开脱一番。 如果屋内宇文泰真在行托孤之事,那此时进屋,就万分重要了。 赵贵心中打着小算盘,令贺兰祥开始迟疑犹豫。 贺兰祥眼神瞥见,宇文盛眼角的泛红,心中大凛。 他是宇文泰近亲,受舅父宇文泰照拂长大,栽培养育,自然不会是个憨痴之辈。 他见宇文盛眼中含泪,就能猜到,大概率舅父身体已经不太行了。 他微微咬唇,朝赵贵拱手道:“自然。” “哈哈哈哈哈善”因毕竟不知屋中之事,赵贵笑得隐晦。 二人联袂跨步向前,想要入屋一看,宇文泰千里相召宇文护,究竟是在做何事。 总不会是一时之思念。 宇文盛怒斥:“你们大胆” 若论身份,他们几人之间,自然是赵贵这个柱国大将军最为尊贵。 若论关系,自然也是贺兰祥这个宇文泰的亲外甥,最为亲近。 可三人里,最忠心的,还是宇文盛这个宇文氏自古的奴仆之后。 “主公无召无宣,你们安敢闯入”宇文盛气急。 门口久立的宇文泰亲卫,也挡住了二人去路。 “两位大将军,莫要令臣等为难。” “主公既 然未言吾不能进,那你们就闪开,莫要坏吾与主公之大事。”赵贵朝武卫恶声吼道。 他本人也是懂武之人,且他料想亲卫不敢拿他如何。 因而自然不会惧怕门前宇文泰的亲卫,只顾抬脚跨进宇文泰屋中。 他迫切地想要知道,宇文泰究竟瞒着他们,在做何事。 不出所料,他跨进宇文泰寝殿之内,第一眼就看见了跪在宇文泰榻前的宇文护。 宇文泰,正躺于榻上。 还未等赵贵有所反应,就闻一声怒吼。 “放肆” 中气十足。 瞬时,赵贵匍匐及地:“臣死罪” 因为那是宇文泰的声音。 他心中大骇。 以头抢地之间,他心思闪过无数。 主公竟然无事 不可能 房屋之内,此时又寂静无声。 只闻赵贵磕头之声,但于屋中众人而言,那也不算什么声音了。 赵贵心中惧怕不已,正想抬头偷偷看看宇文泰是何表现。 还没等他眼眸抬起,就又听闻宇文护悲呼:“主公” “主公” “舅父” 赵贵一旁的贺兰祥闻声,倒比赵贵反应要快几厘。 贺兰祥方才也随赵贵一同跪在地上,此时跪着擦地上前,头埋宇文泰榻前。 直到此时,赵贵才茫然抬头,望向宇文泰。 直接撞进宇文泰的眼眸之中。 宇文泰朝着他的方向,死死地盯着他。 眼中,尽是怒火。 只是 眸子却已经失焦了。 无疑,宇文泰死了。 死在他赵贵的刺激之下。 换言之,是被他赵贵气死的。 “主公” 赵贵也欲像贺兰祥一般,匍匐向前,跪到宇文泰身前,请求主公原谅。 可还没等他行到一半,宇文护骤然起身,一脚朝他心口踢去。 “噗” 赵贵一口老血喷出。 整个身子也侧倒于地。 “你还有何脸面,出现在主公面前”宇文护两手叉腰,怒斥赵贵。 赵贵是柱国大将军不假,他宇文护往日,见到赵贵还得敬他一句“大将军”。 可如今,宇文泰身死,虽说不能完全怪罪于赵贵,可宇文护还是满腔怒杀之气地死盯着他。 第107章 持刀人 “你赵将军,反戈入室,废斥吾等,冒大不韪,行逼宫事,害死主公,波及天下,意欲何为” 宇文护言辞厉厉,并未饶过仍躺在地上呕血的赵贵。 “宇文萨保” “你我列位臣工,列位同僚,同为主公犬马,如今主公春秋薨,你竟然还有贰言” 宇文护言罢,不再理会瘫软地上的赵贵。 斜扫一眼在宇文泰身侧痛哭不已的贺兰祥,心中一暗。 他扶起宇文泰榻前的贺兰祥,言道:“主公薨逝,吾等臣子,当行遗命,辅佐少君,图谋天下,而非在此哭哭啼啼,惹得主公魂灵难安。” 听宇文护宽慰之语,贺兰祥抬起头,虽然仍有些愣神,但也顺着他的拖扶起身。 口中喃喃:“我随赵元贵入屋,非是要惹主公暴怒” 宇文护一叹:“主公定然能知。若是不知,那你身后,在去地下与主公解释。” “如今危难之时,当奉主公之命。” “主公留有遗命” “然也。” 宇文护一手背腰,一手指着案上锦盒。 “主公遗命,就在盒中,卿可一看。” 贺兰祥摇头:“既然主公将遗命托付于你,自然是你先解封观之。” “小司马受主公养育,与赵元贵此等豺狼虎豹之人不同。不必太过于自责。” 宇文护上前,轻轻捶了两下贺兰祥的肩头。 而后端起案上锦盒,说道:“你与我同为主公宗属,一起观之主公遗命并无不可,待你看了之后,才能做我的见证之人。” 贺兰祥知道,主公遗命,总会有宵小贰臣心中不服,甚至犯上作乱。 “那吾也一同看之。” “善。” 可宇文护一时,并没有揭开锦盒,而是又睥睨一眼,匍匐地上的赵贵。 对贺兰祥说:“吾等坦荡,不像某人,随我出屋,同宇文保兴等人说之。” 宇文护能够几日之内,就从长安飞奔赶往泾州云阳,来此听候宇文泰遗命。 他自然知道是谁人喊他而至。 宇文盛在给宇文护的信笺中明说,就是他宇文盛听主公之言,疾唤他来。 信中急召宇文护的同时,宇文盛也在其中,书满近日之事。 他对情况有所猜测,全都在信中告诉给了宇文护。 因而此时,宇文护榻前受命,心中揣量,不能不照顾些宇文盛的心思。 宇文盛恐怕也知道此前宇文护是在承主公遗命,可他却不像赵贵一般闯入。 宇文盛是宇文氏的忠贞之人。 做出判断之后,宇文护让贺兰祥与他一同出现在屋门之外。 众臣顿首于地。 屋外之人,尽皆是随宇文泰北巡之臣,不论忠奸,但都是听命于宇文泰的臣仆。 “主公薨逝矣。” 瞬时,房门外,众臣伏首,哀嚎四起。 或许是在屋内榻前已然悲痛过,再或许是有任在身,走出屋外的宇文护,全然没有同他们这般痛哭流涕,而是冷冷地立在最前,将众人表现看在眼中。 “主公遗命在此,尔等肃静,听候主公之托。”他缓缓说道。 这时端着锦盒的贺兰祥,顺势将手上锦盒高举头顶,对跪在地上哭号的众人说道:“遗命启封,尔等细听。” “臣等听候主公之命。” 贺兰祥当着众人之面,层层揭开锦盒之上的封条。 “卿等且看,锦盒完整,遗命仍在。” 方才还未出屋之时,宇文护就同贺兰祥说好,出去后,贺兰祥宣念主公遗命。 由是,此刻打开锦盒,贺兰祥复杂地望了一眼一侧的宇文护,而后将里面叠放的帛书打开,念出声来。 “自古有死,贤圣所同,寿夭穷达,归于一概,亦何足特痛哉” “今吾枕疾已久,腹痛难耐,常虑忽然。” “仰惟祖宗洪基,不能克终堂构,大耻未雪,庶民涂炭,所以有慨耳。” “昔周公辅成王,霍氏拥育孝昭,义行前典,功冠二代,岂非宗臣之道乎凡此公卿,时之望也。” “拜都督c征虏将军c骠骑大将军护,为大司马,封晋国公,邑一万户,以佐世子。” “望诸卿敬听顾命,寇贼未宁,天下之事,属之于他,任托付之重,同心断金,以谋王室,勉力以成吾志。” 宇文泰 之前,将遗命书写的十分规范,和天子遗诏并无二致。 在跪众人,皆是宇文泰之臣属,心中早已把宇文泰当作主君,听之并未感觉有何不妥。 只是 有人听到宇文护之名,心中突突。 主公竟然还是让宇文护辅国 有人质疑,但宇文泰遗命也为真。 在跪的臣工并没有多做言语。 他们尽可能伏低身子,悲恸主公的骤然辞世。 可偏偏,有人寻衅。 “宇文萨保,世子年幼,莫非你想谋权篡位,行僭越之事” “主公待你至亲,你竟敢欺主公的孤儿寡母,不堪为人子” 听到身后怒斥,宇文护并没有转头相望。 他知道,是赵贵。 赵贵方才在地上愣怔了许久,听到屋外遗命开念之后,才跌跌撞撞地走到门前。 听到拜宇文护为大司马,封晋国公,邑一万户,以佐世子之时,赵贵终于忍不住怒斥出声。 周礼夏官有大司马,掌邦政,典武事。 宇文泰年前依周礼而置六官,大司马是为夏官府之长。 在后世六部,夏官府大司马,还被叫做兵部尚书。 宇文护嗤冷一笑:“主公对你毫无猜忌之心,予以重用,让你做统率府兵的柱国大将军。” “你赵元贵,就是这般回敬主公” “到底是谁,在欺主公身后之事倒是是谁,在主公弥留之际惹怒主公,以至气血攻心暴亡又到底是谁,在主公薨逝之后,又对主公遗命指手画脚” “是你,赵元贵。” 宇文护此时,方才转身,冷冷地望着赵贵。 他现在有点理解,为何叔父这般执着于临死之前,都要他亲自到泾州云阳来受听遗命。 只因为,宇文泰不论嫡长子宇文觉,还是年纪最大的庶出儿子宇文毓,年纪都小,早年都没有跟随宇文泰创业起家,根本无法驾驭像赵贵这样的老臣宿将们。 这宇文氏,这天下,还是得靠他宇文护。 人为鱼肉,他为刀俎。 今后,他宇文护,将是大魏的持刀人。 第108章 入长安 “拦住他” 见赵贵扑上前去抢贺兰祥手中宇文泰所留的帛书,一个冷厉的声音吩咐道。 屋门前的宇文泰亲卫此时正愤恨不已,一齐上前围住赵贵,并按住他的肩头,反绑他的双臂,让其动弹不得。 “你敢”赵贵涨红了脸,回斥道,“方才主公在房中与你待了那般久,谁知道主公是不是被你宇文护这个内贼给害了” “主公托孤于吾,尔等可尽皆看此,主公亲书之帛。” 宇文护不理会一旁咆哮的赵贵,只让贺兰祥将手中帛书遗命传给众位臣子看。 “列位臣工,诸位同僚,吾从前侍奉主公之心,天地可鉴。今后吾会继续奉主公遗命,辅佐世子,尔等何如” 宇文护神色淡淡,反手于后,扫过跪于地上的诸位臣僚。 他们先前是一同随宇文泰创业垂统,起家长安,却不料宇文泰突然中道崩殂。 宇文盛虎目血丝明显可见,他沙哑着嗓子,沉沉说道:“主公薨逝,今日起,吾悉听晋公调遣。” 接过并仔细看过贺兰祥方才所念之帛书,知道这就是宇文泰生时手书后,宇文盛第一个发话响应宇文护。 其实,宇文盛受命于宇文泰,将宇文护召至此时,就已经考虑过。 他是宇文泰忠仆,主公的遗命,他会如实贯彻下去。 听命晋公,辅佐世子,已成大业。 “善矣”宇文护朝他微微点头。 自古成王败寇,于庶民而言,无所谓篡位不篡位。 郡功曹苏威。 出头的椽子先烂。 “吾亦如此”贺兰祥闷声道,“祥唯晋公是从。” 让宇文盛抢到了他前面,贺兰祥觉得心中不是滋味。 明明自己才是主公近亲的甥子,宇文盛只是个奴臣被赐姓宇文氏而已,为何自己方才在犹豫,以至于落后他言。 念到宇文盛和贺兰祥两个近臣发声,在跪的数人不禁微微一颤,抬头看了一眼立在他们身前的宇文护,却见他也正虎目盯着他们,顿时心中一寒,低下头去。 在跪众人齐声道:“臣等唯晋公是从。” “吾宜各自勉,克成望誉。宇文氏之天下,就靠吾等同心尽力。”宇文护见大事已矣,于是说了一番话给众人听。 “此番主公新薨,然吾等仍处边郡,豺狼虎豹,就在眼前。”宇文护声色渐凝,他扫视众人,而后一脸平静地望着赵贵,“先将赵大将军关押囚车之上。” “吾等即刻,收拾行装,启程归都。” “主公新丧之事,还请诸位暂且缄口不提,莫要走漏了风声。” 的确如此,如今朝内国外尽是险恶,他们一行人还在长安之外一日,就有一日危险。 权柄交接,还是要在朝堂之上。 赶回长安,迫在眉睫。 “诺” 众人本来就还是跪姿,如今顺势伏首回应宇文护之言。 “你要关押我” 赵贵想挣扎着奔向宇文护问个明白,可按住他的是宇文泰亲卫,哪里是赵贵能挣脱开来的。 “你且安静几日,好好沉思反悟,以慰藉主公在天之灵。”宇文护冷漠地说道。 如今宇文护是大司马,是晋国公。 待回了长安,将赵贵这些不安分的柱国大将军收拾收拾,他就是大魏的第一人。 半壁江山,面临着内忧外患,在风雨中摇摇欲坠。 可宇文护不惧。 等他回长安,就将是腥风血雨,大周代魏。 急行三日,众人风尘仆仆,终于未生事变,赶至长安。 宇文泰的遗身,端正放在原先盛装珠玉珍宝的舆车之上。 用锦布遮其身,以香料掩其味。 已经过了盛夏,还算不是很糟。 宇文护坐在车舆之上,正捏着眉头,听身侧亲卫言之。 “主公,已至长安矣。” 终于到了。 闻言,宇文护骤然睁目。 因路上要掩饰宇文泰薨逝的事实,他自己并之众人仍旧着锦衣玉饰。 如今到了长安。 “命人戴白。” 到了长安,宇文泰已经薨逝的消息,就无需再作隐瞒了。 可以堂而皇之昭告天下。 宇文泰的威名声势,需要他宇文护来继承。 自然现在要戴白。 披上随从早就准备好的丧衣,裹上一衾,他吩咐道:“直入阊门,于文安殿停身,召众臣僚。” 宇文护让人,将宇文泰尸身,停放于皇城文安殿。 这等僭越之举,让随从一愣。 “天子何如”随从抖声问道。 文安殿,就是大魏宫室正殿。 宇文护命众人至此,就算是宇文泰仍在,也会卖魏天子一个面子,而在侧殿与臣僚相对。 而如今,宇文护竟然直接要在文安殿召集群僚。 最主要的还是把宇文泰遗身停放于此,行小敛之仪。 小敛之仪,一要为逝者沐浴更殓服。二要于室内设帷,衣址九套,移尸于堂。 简言之,小敛穿衣停身,大敛入棺下葬。 自古停身文安殿上的,都是薨逝的君王。 宇文泰这般吩咐,岂非是要 随从忽然领悟,不待宇文护斥责他愚蠢,就连忙道是。 “臣这就让侍中召集众臣,以听上命。” 宇文护看着随侍的官吏下去,见他眼中似乎呈现出难以压制的狂喜。 不由得鄙视一二。 宇文护就在车舆之上,更换好的丧服。 斩衰裳,苴c杖c绞带,冠绳缨,菅屦者。 他并没有立刻就前往禁中文案殿,而是来到了宇文氏府邸之上。 不是他自己的,而是宇文泰生前所居旧府,或称霸府。 如今,则为安定公世子,宇文觉的府邸了。 再过几日,此处就不会再有人居住,会变为无人所居的天子潜邸。 宇文泰薨逝,宇文护当仁不让,自然是叫宇文觉继承太师c安定公等宇文泰生前的官爵。 他自己被宇文泰临死之前册立晋公,虽说还要经过天子的一番流程,可明眼之人也能知道,太女子只是个摆物。 宇文护迈进宇文氏霸府。 他要见一见,自己这个从弟。 安定公世子宇文觉。 日后要由他宇文护,扶持上位的天子。 宇文护心中很是平静,尤其是进屋面见宇文觉之后。 第109章 将行废立 “从兄” 宇文护甫一进门,就闻宇文觉之声。 宇文觉眼中尽是疯狂之色,与其四目相对之后,宇文觉眸子中,才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从兄不必多礼。” 见宇文护想要向他行礼,宇文觉连忙上前拖住他的臂膀,将他拉到自己的案席一边。 “从兄自北面一路疾驰而来,将父亲棺椁运送长安辛苦万分,觉心中只余感激之情。” 宇文护听他不实夸张之言,摆摆手,不欲与他此时打这些太极。 此时还有要紧之事。 宇文护微微喘了一口气,端起案上茶盏,一口咽下,而后说道:“现在,立刻换身衣裳,戴白,随吾一同入宫。” 宇文觉反应不过来,他还穿着锦衣玉服,没有宇文泰薨逝的敏觉之心。 宇文护一叹。 叔父的世子宇文觉,并无叔父半分之能啊 “好好吾这就去,这就去换上。” 宇文觉懵然,虽然脑子不行,好在动作上还不算慢,朝宇文护连忙略微一拱手,就跌跌撞撞地朝内室而去。 听宇文护的去换衣裳。 他虽然年纪还不大,可做了半年之久的安定公世子,国中门道,一点点都有人为他讲解分析。 因而待入了内室,侍者为他更衣之时,宇文觉豁然开朗。 他已经有些明白过来,此番入宫。 于文安殿上,恐怕就是代魏之时。 一想日后自己就是天子,就是文安殿之主人,宇文觉就激动地两手颤抖。 “世子” 侍者见宇文觉精神不定,不由得担心唤他。 “无碍c无碍,你继续。” 宇文觉说罢,也收辍了一番心情,将双臂展开,任由侍者为他更衣。 文安殿东堂c西堂则是天子听政决策c宴飨群臣c讲经论学之所。 正殿则是朝会庆典之所。 宇文护入了长安,就没有再向众人隐瞒宇文泰薨逝之事。 众臣之间,街坊巷子,已然铺挂起缟素。 禁中大内,云和殿上。 高倚于殿上龙位的魏国天子拓跋廓,闻近侍上前隐声言宇文泰已死,顿时惊恐不安。 在宇文泰掌国揽政之时,他毫无还手之力。 两年前,大统二十年,就是宇文泰毒杀他的兄长元钦,而改立他拓跋廓。 只因元钦不甘心做宇文泰的傀儡天子,欲罢免宇文泰丞相c大行台的官职,暗中授意尚书元烈谋杀宇文泰。 可宇文泰是何人,元钦拙劣的计谋泄露后,就遭到了太师宇文泰的毒杀。 当日拓跋廓的兄长元钦呼痛而亡的画面,如今每逢入夜,一待拓跋廓合眼,就都还会一点点浮现在他的眼前。 因而,拓跋廓不太敢相信总是困扰于他的权臣已死,颤抖着问:“宇文黑獭果真已死” 宇文泰只是北巡数月,竟然身死于边郡。 “可是何人所害”拓跋廓问近前来禀的小内侍。 内侍连连摇头,仍旧低声回道:“不然,宇文泰乃是病亡于泾州云阳县官邸。” “妙天不亡我大魏哈哈哈哈” 拓跋廓猛然立起,口中尽是雀跃与怒骂之辞。 吓了那小近侍一跳。 “陛下隔墙有耳,谨慎言之” “宇文泰已死,他的世子宇文觉凫雏幼子,安懂军国大事,安能作乱犯上” 拓跋廓越想,越觉得自己就大魏的中兴之君,于是兴奋道:“召集百官,随朕去文安殿布告天下,朕始亲政。” “陛下,安定公泰之灵柩,停放于文安殿,请陛下前去哭灵跪安。” 突然一声冷冰冰的声音,传入殿中,让拓跋廓先是一愣。 而后一直战栗,口不能言。 “晋公已召聚群臣于文安殿上,请陛下移步文安殿听命。” “晋公何人” 拓跋廓一听,是让自己去文安殿听命,顿时心中苦意蔓延全身。 但他不敢言不敢怒,只试探地问了一句晋公何人。 他有些执拗,想要知道是何人在宇文泰身亡之后,竟然敢号令群臣。 晋公 在之前,他可没册立过的。 虽说之前宇文泰摄政揽权,可宇文泰生前册立封爵之事,他是大魏天子,多多少少都有耳闻。 确实没有晋公这等封爵。 他眼中阴翳,问罢,就坐在那里一声不吭。 明显犯了些稚子气性。 拓跋廓方才嘲笑宇文觉年纪小,其实他的年纪又何尝能称长 如今拓跋廓还未加冠,未及而立之龄。 恐怕无有机会了罢。 “前都督c征虏将军c骠骑大将军护,已被先安乐公擢封为夏官大司马c晋国公,体国经野,以正邦国。” 拓跋廓心中大惊:竟然是宇文护趁乱掌权 宇文护乃是宇文泰从子,并非宇文泰亲子,他掌国揽政,宇文氏嫡亲竟然能服 拓跋廓怎么想也想不通。 不由得拓跋廓细思,随侍言落后,缓缓躬身,朝拓跋廓略微补了个常礼,等待拓跋廓动身同他而行。 逼迫之意甚是明显。 呵 于随从而言,他是宇文氏忠仆鹰臣,得宇文护之令,前来将天子请至文安殿。 此番前来,除了领天子至文安殿外,他还有一项任务。 想到此,等拓跋廓起身,行至他跟前时,他才又拱手道:“陛下至文安殿,需要封宇文觉为太师c大冢宰c袭封安定郡公。” 其实就是让宇文觉这个世子,承继宇文泰生前所有爵位官职。 借拓跋廓之口一用。 拓跋廓张嘴,无声喃喃。 许久之后,才神色惨淡地点了点头。 受制于权臣的拓跋廓可没有半分说话的余地。 权臣让他做何,他就要做何。 别说是借他口齿一用,说几句话,就算是借他大好头颅一用,他都没有反抗的余地。 天官冢宰c地官司徒c春官宗伯c夏官司马c秋官司寇c冬官司空以及少师c少傅c少保,合为“九卿”。 如今要封宇文觉为天官大冢宰,宇文护为夏官大司马。 宇文氏独占两个最具权柄国器的位子。 朝中大半,都是宇文氏的鹰犬。 他拓跋廓,只能做个宇文氏手中之布偶。 “带路罢” 拓跋廓放弃挣扎,跟着前来请他的随从,一同往文安殿方向而去。 第110章 魏周禅代 宇文护携宇文觉,从兄弟二人,并行入文安殿。 “从兄,一会儿” “入殿后,只管哀嚎主公,余者不论,力辞不受。” 禅让之典仪,需三请三让。 宇文护眼中闪现出精光,他出言叮嘱身侧明显有些紧张的宇文觉。 二人自文安殿前门入,门前有神龙c仁虎两阕,高十三丈c后七丈五,刻满珍禽异兽,原本威仪赫赫,如今看在宇文护眼里,却有一种天命所归之感。 宇文氏,今日当兴。 “世子c晋公。” 一路上,偶遇不少同往文安殿中之臣,他们尽皆恭敬地顿首拜礼。 既是拜即将袭爵的安定公世子宇文觉,又是拜接过宇文泰手中权柄的晋公宇文护。 宇文护敛袖颔首,出声道:“免礼。” 宇文觉于一旁,只能作他陪衬。 因诸臣皆知,虽说宇文觉将有宇文泰生前的封爵,可日后掌权持刀之人,则是神色淡淡的晋公宇文护。 文安殿宽敞,内侍层层传唤,回声响彻整个殿堂。 按理,天子当持秉重器,最后而至。 可明显,魏国天子拓跋廓只是宇文氏手中的傀儡天子,并无可选择的余地。 他早早地就被宇文氏的亲从半请半胁,来到文安殿中。 高垂座上,听着众臣的行礼问安。 心中蔫蔫。 他虽然年纪不大,可也知道,自古下位的君王是何等下场。 现在高坐于御椅之上的拓跋廓,只能在心底哀求,宇文氏代魏之后,能允许他做个山阳公。 前魏文皇帝曹丕,逼迫孝献皇帝刘协禅位后,以河内山阳郡为封国,封刘协做了山阳公。 刘协是退位以后少数得了善终的皇帝。 拓跋廓已经别无所求,只在心中期许宇文氏能饶他一命。 让他苟活。 他绝对安安稳稳,不生邪念。 宇文觉和宇文护还没到,拓跋廓已经如坐针毡。 “安定公世子到” “晋公到” 终于,拓跋廓听到内侍传唤之声,手底紧捏的衣袍一松。 他终于要结束了。 二人联袂进殿。 “陛下万安。” “免礼,宇文卿,快快请起。” 拓跋廓怎敢托大,二人话音刚落,就闻拓跋廓出声让他二人起身。 宇文护c宇文觉二人,微微朝拓跋廓行了一礼后,行云流水般径直立起身子,坐到最前面的位置之上。 二人落座,周边久立的诸臣这才上前恭声问安。 “臣等恭迎安定公世子c晋公。” “免礼平身。”仍然是宇文护出声。 宇文盛见他们已然落座,就轻轻抬手。 殿中,响彻哀乐。 宇文泰棺椁,端立在文安殿正中。 “主公新丧,众卿礼拜。” 宇文盛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哀文,沉声念道:“百辟卿士,其总己以听于夏官司马c晋公护,保祐冲幼,弘济艰难,永令祖宗之灵,宁于九天之上,则吾没于地下,无恨黄泉。” 念到此处,他早已悲不自已,泣涕涟涟。 在场诸臣无论忠奸,皆是大声嚎啕,痛呼“主公”。 殿门外,并无资格进殿的百官臣吏,尽皆伏首,哀嚎四起。 “还望诸位同心协力,看在主公和吾的情面上,共护我大魏江山c共创我宇文氏基业。”宇文泰淡淡说道。 拓跋廓一听“大魏江山”,心中大惊,连忙站起,颤颤着双手,下了陛梯,走到宇文护和宇文觉身前。 惊恐道:“魏道陵迟,世失其序,降及朕躬,大乱兹昏,群凶肆逆,宇内颠覆,难承宗庙,还请代魏。” 说辞都是早就准备好的。 但他脸上的惶恐却是真的,作不得假。 拓跋廓心中害怕极了。 他尽可能说得谦恭卑微,以求活命。 宇文护淡淡地看着眼前的魏国天子。他的颤抖,他的战栗,宇文护都感觉得到。 微瞥身侧的宇文觉。 宇文觉看上去比拓跋廓还要慌促。 “臣臣觉区区小子,悲于父薨,不能受也。” 宇文觉按着宇文护先前的意思,推托不受。 “那就 册立安定公世子觉,为太师c大冢宰c袭封安定公。” “安定公世子孝心可嘉”拓跋廓一脸复杂。 他惧怕地瞅了眼躺在大殿正中棺椁之内的宇文泰,心中一片荒凉,木然说道:“前安定公泰,校德论功,绰有余裕,今以岐阳之地,追封安定公宇文泰为周公,安定公宇文觉徙封周公。” “愿尔等效之从之,克复中原,以创大业。” 宇文护方才始终低着头,这时才缓缓抬起头来,沉重叩首道:“臣护不胜惶恐,定当鞠躬尽瘁,不负陛下之托。” 拓跋廓追封宇文泰为周公,这也是事先就决定好的。 周。 这一国号,早在宇文泰还在世之时,就同宇文护等人商议好的。 如今宇文护让拓跋廓封于周地,就已然是魏周禅代了。 封宇文泰,而非直接册封宇文觉为周公。 自然是法理传承。 周地岐阳,乃岐山之南,属王畿之地,距长安仅四十余里。 三秦形盛,百二山河。 岐阳是好地方。 “臣恭祝周公” 济北公元迪,或者叫拓跋迪,第一个上前恭贺宇文觉。 “替周公贺替大周贺。” “周公长乐万年。” 而后陆陆续续,殿中众人无论是否是宇文氏宗属臣仆,此番见大势如此,尽皆伏首称颂。 宇文泰仍孤零零地平躺在殿中棺椁之上,他自然听不到,殿中众人对他的礼拜。 百年前,汉魏禅代,魏公践祚。 魏晋禅代,晋王登位。 如今魏周禅代,之后的长安,将是大周的都城。 拓跋廓御座之后,是皇后若干氏,一直听着殿中君臣奏对,看着瘦弱无助的拓跋廓,不禁小声啜泣不绝,泪眼徨然。 众人恭祝之后,却突然听见,殿外丧钟响起。 “咚。” “咚c咚c咚。” 丧钟一声一声,敲打在众人心中,传荡过整个长安城。 前番,宇文泰是臣,拓跋廓是君。 丧钟只为君主鸣响。 如今丧钟响彻长安,就是在宣告臣民。 魏国将亡。 大周更迭。 此钟声,既是哀宇文泰之丧,又是魏国亡国之前的最后一声哀鸣。 长安,变天了。 第111章 大册朝臣,大封宗室 十二月壬戌,拓跋廓正式下诏,称天禄永终,历数在周。 正月,诏群公卿士具仪设坛于南郊,命使者奉天子玺绶玉册,禅位于周公,如刘汉与魏晋故事。 宇文觉于文安殿三辞三让,春一月,接受天子玺绶玉册,于南郊即位,上徽号大周天王。追尊宇文泰为文王,母元氏为文王太后。妻元胡摩为王后。 文王太后元氏,乃元魏孝武帝元修之妹,广平王元怀之女。 早于六年前,大统十七年就已薨逝。 如今,宇文泰新丧,宇文觉将父母二人合葬成陵。 因大周践祚之故,如今宇文泰c元氏二人,也能享君王陵墓之配绱,号墓为陵。 而有意思的是,宇文觉之妻,元胡摩,乃元魏孝武帝元修之女,行五,初为元魏晋安公主。 元胡摩与元氏,既是姑侄,又是姑媳。 拓跋廓退位后,被宇文觉降封为宋国公。 由中领军尉迟纲,护送宋公迁出禁中,于长安坊间置宅立府。 迁宫那日,拓跋廓望向窗牖之外,天色已近拂晓,熹微的晨光透过窗隙照射进来。 他松了一口气。 先前不知道熬过了多少个这样的日日夜夜。 最后这一夜,总算是过去了。 文安殿上。 宇文觉以天王身份再临,冕十有二旒,建天子旌旗,出警入跸,乘金根车,驾六马,备五时副车,置旄头云罕,乐舞八佾,设锺虡宫县。 百官跌足,共拜天王。 一切的一切,都依照汉魏c魏晋故事。 新朝初设,封赏功臣也是典制。 首先受封之人,自然是夏官大司马c晋公宇文护,擢封天官大冢宰,封爵不改。 先前,宇文泰封立的其余诸国,也各有封赏。 赵贵授太傅,爵封楚国公。 宇文泰新薨之时,宇文护在泾州云阳曾想过,凭借赵贵之权势,若封赵贵做大冢宰,其实才能更好交接魏周帝位。 可宇文护沉思再一想,赵贵随对宇文泰称臣,可并不服自己。 若是赵贵为天官大冢宰,日后他宇文护掌权揽政,可就会受不少阻力。 因而,宇文护才自己做了大冢宰,而把柱国大将军赵贵,封了个清贵的太傅。 至于封爵,则更是人人皆有,不算什么。 独孤信,拜太保c大宗伯,晋封卫国公,食邑万户。 其他掌军的柱国大将军,也各有封赏。 而后,宇文盛,授大将军c泾州都督,册封忠城郡公。 贺兰祥凭宇文护甥子c宇文觉姨兄的身份,被徙封为大司马,柱国大将军。 尉迟纲也同为宇文护甥子,宇文觉姨兄,仍掌管禁军,任小司马。 诸臣之后,是宗室。 宇文护自有一番考量,倒也毫不吝啬爵位官职,大封宇文氏宗室。 拜宇文泰长子,宇文觉庶兄宇文毓,为柱国,由宜州刺史转任岐州诸军事c岐州刺史,出镇岐州。 拜宇文泰四子,宇文觉庶弟宇文邕,为大将军,出镇同州。 可是,宇文邕还在邺城 这就要去看邺城了。 去岁年底,高洋在邺城听闻宇文泰薨逝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就将宇文邕召见进宫,将此讯息告知宇文邕。 高洋好整以暇地高坐于殿上,等着看宇文邕的表情。 他很想知道,宇文邕得知自己父亲身死之后,会是何等颜色。 但是有些遗憾,高洋左看右看,也未瞅见宇文邕变了丝毫的神情。 他闻亲父薨逝,也只是一暗,未露多余神色。 “未料你竟然如此薄情寡义。” “臣不敢。” “算了,既然吾早有言之,放你归国,那你便收辍行囊,明日西归。”高洋懒懒地道。 他其实,作为君王,自己本身是很欣赏一代枭雄宇文泰的。 虽然宇文泰与自己的父亲高欢,对峙一辈子,令高欢薨逝之时,仍旧心中念念。 甚至说高欢之崩,与宇文泰也脱离不了干系。 可高洋心性如此,他欣赏之人,仍旧欣赏。 因而,高洋对宇文泰之死,比宇文邕的感受还要浓烈复杂一些。 “明日动身,能让你有所准备,吾也好为你准备一些路上用物,就不为你送行了。” 高洋瞥了一 眼殿中的宇文邕,自顾说道。 路上用物,应该是少不了药剂之类。 高宝德在昭阳殿案几之前,如是想道。 她早在十月初,就让人着重关切魏国之事,尤其是宇文泰之事。 源源不断的讯息自西而来,她也在第一时间,就得知宇文泰薨逝之事。 因早有准备,高宝德甚至比高洋知道的还要早些。 “随吾速去中侍中省。” 中侍中省,尚药局。 祖珽这半年来,仍旧是尚药局的长官尚药典御,执掌禁中医药之事。 他今日,竟然难得入直省中,坐在席上。 见高宝德不告而来,祖珽竟没有半分诧异。 安安静静立起,朝高宝德拱手拜道:“臣珽拜见长乐公主。” “免礼。”高宝德压抑心中急切,唤他起身。 不过,在瞧见祖珽这般模样后,高宝德也松缓了精神,不再像之前那般紧张。 她笑盈盈地望着沉静的祖珽,问道:“长乐未曾想道,祖公今日竟来了尚药局。” “如殿下所望。”祖珽说道。 他也不顾高宝德在身旁,行完礼后,直接就又坐会自己的案席之上,翻看书帛。 “祖公不好奇长乐所来为何” “既已知晓,和谈好奇” “祖公知之” 见祖珽像看憨痴一样望着自己,高宝德心中很是不忿。 “若非主公之事,殿下不会前来。” 确实如此,自宇文邕出宫立府之后,离开禁中,高宝德大部分时间,都是直接出坊,去宇文邕府上的。而来中侍中省尚药局的时间,就不多了。 祖珽既然已经拜宇文邕为主,她高宝德无事还来这里作甚 由是被祖珽说破,高宝德倒也毫不惊奇。 她今日所来,就是为了让祖珽想一想办法,让她同去长安。 “什么都瞒不过祖公。”高宝德讪讪,假意恭维祖珽。 说笑完毕,高宝德正了正神情,对祖珽说出心中之事。 “祖公,宇文泰已死。” 高宝德言落,祖珽睁眸。 第112章 归国受阻 宇文泰薨逝,意味着什么,二人都不傻。 宇文邕要归国了。 终于。 不说得偿所愿,这小半年里的功夫心思,也终于能见回报。 这小半年里,宇文邕呆在坊间戚里,一边是做典经坊太子洗马,出为太子前导,入为太子翊善。一边是闲时与高宝德博弈出游,与祖孝徵辩论玄谈。 虽然拘于身份,朝中省中不少臣工碍于地位,蔽宇文邕之大吉。 可这旬月以来,宇文邕还是与不少人相熟结交,尤其是东宫之隶臣。 还有高殷。 宇文邕名义上的主君。 可高殷知道他的身份,高洋也将谋划打算给他透过底。他和宇文邕久处一室,更多的则是兄弟之仪。 朱霞入窗牖,曜灵照空隙。 秋风瑟瑟,高宝德可没心情去关阖窗牖,任由寒风“噗噗”地拍打窗牖。 平日里互相攻讦c看不顺眼的两人,此时竟是出奇一致,埋头在屋内一声不吭。 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说话。 你看看我,我瞅瞅你。 而后,二人相视而笑。 “祖公之嘴,还是这般的紧。”高宝德幽怨地看了一眼祖珽,笑着说道。 祖珽神色如常:“不及殿下远矣。” “吾就是想一听,祖公妙策。”高宝德耍赖。 其实二人相视之时,就从对方的眸孔之中,看到了如同见猎一般的欣喜。 好似被放归山林的猛虎之王。 高宝德拿捏不住高洋的心思,半年前,她曾试探地问过高洋的意思。 对宇文邕如同亲子,明显是要让他回去做他的棋子。 高洋对长安有想法。 宇文邕在邺城,想要回长安必然是得顺着高洋的意思来。 至于回了长安,谁还记得谁。 高宝德向高洋探寻的是,他究竟能不能下诏让自己下降宇文邕。 齐国与周国,据她所知,从头至尾,都没有通婚的意思。 前世也是仇敌,没有丝毫联姻之意。 倒是两国都争着抢着同诸胡结好。 除了诸胡,高齐喜结姻北镇军功集团,宇文氏则热衷于结姻武川系军功集团。 两国靠着这两个集团重兵起家,自然也一直靠着结姻巩固与各自军镇之关系。 而高宝德试探地问了问高洋,不如就让宇文邕做她的长乐公主驸马。 她的驸马都尉,这辈子就不会再草率了。 高洋却是怀有深意地一笑,不正面回答她。 高洋宠她爱她,高宝德清楚得很。 可偏偏这次,高洋似乎有拒绝之意。 高宝德可想不通究竟是为何。 于是作罢。 反正没有办法正面跟随宇文邕去长安,她换个身份一样能去。 半年前,高宝德在高洋面前,就暗戳戳如此想道。 如今,消息传至高宝德手中。 已经能确定宇文泰已经薨逝。 那高洋养了半年之久的宇文邕,他总该放回去了罢。 不论是放虎归山,亦或是潜龙飞天,前世今生来看,宇文邕这几日,一定会动身途归长安。 她今日来尚药局寻祖珽,就是要让他出谋划策。 “祖公可会随郡公一起回长安”高宝德笑盈盈问道。 祖珽这番,也不跟高宝德打马虎眼了,于是就直接点点头。 果然如此。 不出高宝德所料,祖珽会去长安。 本来未认宇文邕为主之时,朝中包括高洋在内的君臣就已经看他不顺眼。 太子也和他的行事作风尿不到一个壶子里去。 天子又明显厌恶他。 祖珽这般直接辞官一身轻的模样,让高宝德挺羡慕的。 谁让人家是臣。 君择臣臣择君,可没听说过君择公主。 “那就要先恭贺祖公能够一展所愿,已成从龙之功业。”高宝德心中酸溜溜的,说出的话也是露骨。 祖珽浑然不觉,甚至仍是乐呵呵地朝着高宝德说道:“然也,珽多谢殿下之言。” 死不要脸的家伙。 老物可憎 高宝德咬牙切齿,心中对他的骄傲十分不齿:“祖公能耐通天,有擎天架海之能,不若替 吾想一个能脱身的法子” 她还是朝祖珽低了头。 向他询问如何能随他们一同去长安。 “殿下可是想好了” 祖珽竟是对高宝德的话语毫不意外,那可能就是早有准备。 高宝德还没来得及懊恼,就相通了此层深意。 因而如今再看祖珽,高宝德甚至还觉得他鹤发童颜,俊美无涛。 “自然。”高宝德小鹰啄米般点了点头。 她这半年,是这辈子过得最舒适的半年。 因高洋与李祖娥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宫门对高宝德而言形同虚设,她想何时去拜会宇文邕,就何时都能走。 可是之前,最远也是到邺郊城门之外,再远也未曾出过邺都京畿。 如今却是要远走长安,周国的都城,高洋与李祖娥再也伸手管辖不到。 而且尚且不知,何时才能再回来。 高宝德觉得,若是大大方方地走,不出城门,她就得被抓回来幽禁昭阳殿中。 那可不行。 她幽幽地望着祖珽,让他快讲。 祖珽像是清楚高宝德的心情,也不卖关子,而是轻咳一声道:“殿下既然想同去长安,不管以何身份,都是会被陛下和皇后请回来的。” 祖珽的意思是,不管高宝德佯作何人,如何出走,高洋和李祖娥待他们走后,总能知道她的这两下心思。 一猜就知道,她随了车马c随了宇文邕一行人,望长安去了。 齐国据山东之地,虽说是地域辽阔,疆界宽广,可邺城距长安,也得经过不少州县。 更别提,若是帝后二人发现的早,还未出邺城,于天子脚下,高宝德就得被请回来。 说的恭敬,是“请”。 高宝德撅嘴,她心底清楚得很,其实哪里是“请”,不就是逃跑被抓嘛。 “那该当何如”高宝德恶狠狠地瞥了一眼祖珽。 她可不信,陪她在屋中说了这么久的祖珽,会丝毫没有办法。 那岂非是在糊弄自己,拿自己寻欢作乐 高宝德又补充道:“祖公尽管说便是,不管是何法子,吾都可以仔细思量。” 祖珽叹了一口气,摇头说道:“殿下贵人之姿,若是不经陛下与皇后的默许,您是走不了的。” 第113章 奇怪的阿耶 高宝德蹙眉微怔,其实她又何尝不知。 只是来到尚药局前,她曾幻想着,祖珽能有良策妙计。 祖珽见高宝德如失了魂一般,不由得苦笑:“殿下何以将其,想的如此困难” 高宝德仍旧愣愣的,听了祖珽的话,也一时未反应过来。 “祖公何意” “殿下半年来,每逢出入长寿里,与主公相随,可曾想过陛下和皇后之意” 高宝德貌似有些明白过来。 “阿耶同阿娘并未阻拦于我” 须臾,她就豁然开朗。 秋月天,天气逐渐起了凉意,虽说屋中不至于到烧地暖的程度,可明显屋里边,反倒比屋外冷飕飕的了,远不如待在屋外晒太阳要来得暖和些。 静谧小半刻后,高宝德饮尽盏茶中最后一小口。 起身道:“既如此,祖公也归家稍作收辍,估计明日就要动身了。” “珽只有一子,只需携几件衣物,也没有什么好收拾的。” 祖珽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让高宝德心里既是羡慕,又是妒恨。 他妻室早亡,只留有一子,名唤祖君彦。 自他妻子病亡后,祖珽便没有什么再娶的心思。 只顾声色出游。 日子过得,倒也逍遥。 高宝德虽说也是只有她一个人,可终归不同。 见祖珽无赖的模样,高宝德转身,对祖珽言道:“祖公曾言郡公有非常骨法,曾梦郡公乘龙上天。” 她坏笑道:“不知孝徵以占卜之法看我,是何等风骨” 高宝德没想着让祖珽给他行占卜之术,可她又知这方面祖珽最是擅长。 便也好奇地戏弄他一二。 祖珽果然不上当,只抬眼去瞧她,笑而不语。 “不可言说,不可言说。” “不说便不说。” 高宝德不做玩笑,受了祖珽一番点拨后,离开尚药局,径直往太极殿而去。 高洋此时并不在掖庭。 她所料不错,高洋白日里还是会在太极殿的。 问过太极殿诸宫人,又知高洋此时正在太极殿的偏室宣光殿之中。 “你们可知,除了陛下又有何人在殿中”高宝德并不忌讳,直接问到殿外内侍。 内侍瞧长乐公主决心要见天子的模样,皆不敢隐瞒,对她讲道:“陛下召见太子洗马c魏国辅城郡公觐见。” “郡公”高宝德挑眉。 她虽然得知西边传来的消息要快高洋一步,可她是先去尚药局坐了小半日,同祖珽探了下口风。 如今才至陛前。 就不出意外地落后高洋一步。 高洋先召见了宇文邕。 明显就是已经决定要放他归国了。 他们二人具体在殿中谈论的是何,高宝德并不知道。 可她有一种自信,宇文邕能叫高洋心中信服,欢欢喜喜地把他送回长安去。 她还有一种自信,就是一会儿拜见高洋,说出她的想法之后,高洋也会让自己同去长安。 不知道为什么,高宝德抬眸,瞅着太极殿上的金砖碧瓦。 与日月生辉,光彩照人。 殿中高洋似乎是知道高宝德就在殿外。 他同宇文邕所谈并无多久,就让他归府准备行囊。 果然定了明日一早动身。 宇文邕拜退宣光殿,正是从高宝德所候之门行出。 待跨出门槛,才见一抹橘黄身姿侧立殿旁。 “宝儿”宇文邕低声唤她。 高宝德从思索中惊醒,忽然见宇文邕自殿内而出,在她身侧轻唤她。 “阿邕” 宇文邕虽然刚刚得知父亲身故,可这一年来,种种原因似乎早有预备。 因而也未见他有太大悲痛。 只时如今看到高宝德,更添惊喜。 他不日归国,虽然高宝德口口声声说会随他一同。 可心底还是有些难忍之情。 “宣长乐长公主觐见” 自内而外,层层传唤通报之声。 回音不绝。 “宝儿快些进去罢。”宇文邕见高宝德一副郁闷的模样,不由得轻笑。 本来他面君而出,接下来理所应当的就是高宝德再进去。 可是 高宝德正想同宇文邕再闲谈几句,就闻内侍传报之声,心里也是闷闷不乐。 “那等我同阿耶说完事,就去长寿里寻阿邕,反正今日往后,你也不用再入直东宫了。”高宝德言道。 “邕之所幸。”宇文邕朝高宝德微微拱手。 就见高宝德飞快进殿。 高宝德才不要受他之礼。 “稍后再见” 高洋坐在御座之上,随意地翻看着手中的书帛。 也不知道是哪个州郡的长官写的。 不过这同高宝德没有半个铜板的关系。 她一入殿,高洋就察觉到了。 “问阿耶躬安,阿耶未央无极。” “躬安c躬安。” 高洋果然就是随意翻看的奏疏,看的既快又不认真,闻声后就将它抛在了一旁。 开始嘲笑高宝德起来。 “就知道你今日要来,说罢,有何请求。” 高洋毫不客气,倒摆谱一副天子模样,问道高宝德。 高宝德佯作委屈,幽怨地看了一眼高洋。 “阿耶明明知道宝儿所求。”高宝德低声讨好。 往日里,都是高洋同高宝德低声下气,如今倒是翻了过来。 高洋大笑:“原以为能使出君父之威,能震慑住吾的宝儿。” “但没想到,吾的宝儿这般聪颖。” 高宝德微嗔。 “自邺郊归,吾就知道,吾的娇娇女,吾已然是拉不住了。”高洋从御座上起身,下了陛阶,来到高宝德身畔。 高洋很少在高宝德面前,露出这般复杂的神情。 他在朝中掖庭都是以性情暴虐著称,只有在高宝德面前,才是这般的慈父作态。 “宝儿想随宇文邕去长安,那便去。”高洋道出高宝德心中所想。 毕竟是一代君王,高宝德那点小心思,还瞒不住他高洋。 “还是舍不得听宝儿的苦声哀求。”高洋微叹了一口气。 “阿耶”高宝德泪目。 “哭什么,吾的宝儿,自是鬼灵精怪,哪能这般落眼泪。待一个人去了长安,可别这样掉金珠子。” 高洋抚摸她的头发,静默几息,又补充道:“他是潜底之龙鱼,并非阿耶手中的棋子c玩物。” 听到这话,高宝德微愣。 阿耶放宇文邕归国,不就是想让宇文邕搅乱长安的浑水吗 第114章 陪葬武宁 高洋这番话,让高宝德感到有些奇怪。 她一直猜想的是,阿耶为何会将手中握着的质子放归敌国。 就算不是自断臂膀,那也是自掣自肘。 可闻高洋一番言辞,高宝德又有些不确定了。 “阿耶,当真允许宝儿同去长安” “若是吾阻拦你,你可就真的不去了”高洋一哂,拉着高宝德上了御案之上。 高宝德犹豫半刻,也没有拒绝。 顺着高洋的手,牵着她,高洋让她与自己同坐。 “阿耶” 高洋朝御椅背后一倚,似乎也看开了,笑着说道:“既然去长安是宝儿所愿,阿耶定然会满足。” 自幼,高宝德所想所愿,高洋在心神清醒之时,都会一股脑给她。 如今,高洋日益感觉自己的身体逐渐败坏,时常控制不住自己发抖的手。 最明显的是,他能控制住神智的时间越来越少,头颅也时常泛疼。 经常在朝中或是省中怒骂滥杀诸臣。 活脱脱不愧暴君之名。 高洋为数不多的清醒之时,就是在替高宝德他们考虑。 他不欲高宝德再留在邺都。 之后若是他一朝暴亡,太子即位还好说,可高洋担心的是太子也控制不住妖氛盛行的朝堂。 她既然已经心有所属,干脆就随了宇文邕同归长安好了。 护了她十数年,之后的路,高宝德是要自己走下去的。 不过,最让高洋动心下定决心的,还是方才宇文邕觐见时之所言。 他暗了暗神色,心底想着,待高宝德离邺之后,着手动动皇太后与二王了。 若是由着他们这些宵小在,日后他山陵崩后,这些烂摊子,留给他的太子高殷,既难搬也难安。 “阿耶总待我这般好,宝儿都不知道要如何报答阿耶了” 虽然祖珽断定高宝德此番去求高洋,必然能如愿以偿。 可心里想的,和真正如此,还是有些出入的。 高宝德心中突突,有些眷恋地靠着高洋。 “宝儿临行,阿耶再送宝儿一份礼贽。” “是何礼物”高宝德有一点好奇。 高洋倏然淡淡说道:“尔等都退下罢。” 但显然不是同高宝德讲话。 高宝德环视殿中,看是何人。 殿中的宫人内侍之属,早在先前同宇文邕讲话之时,就被高洋赶了出去。 那高洋是在与何人言之 侧门旁有声:“陛下” 高宝德仔细一瞅,原来是刀笔吏。 就是字斟句酌,斤斤计较,记录天子一辈子所言所行的史官。 秽迹彰于一朝,恶名披于千载。 不论用膳就寝,亦或是出恭更衣,朝堂后宫,哪里有高洋,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 他们不会多言,有的时候可以当作不存在,可有的时候,也是真的让人感到厌烦。 “逆吾者,夷三族。”高洋淡淡。 他近年来的威势,愈来愈强,可这还是他第一次,欲将身侧的刀笔史官赶走。 “就一炷香的时间,先滚出去,一会儿再进来,无人能知。” 高洋仍是淡淡,甚至都不去看他们。 高宝德都有些怜惜他们了,若遇到个真的不听捯饬c不惧后人言的暴虐天子,他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刀笔吏,只能做任人宰割的羔羊。 高洋手中的羔羊。 怎么听都怪怪的。 有一个史官躬身上前,拜倒陛前,肃声道:“君举必书,乃吾之责。” “来人”高洋也不同他论理,直接高声唤殿外之人。 恭候门外的百保鲜卑静静地进殿上前,听候高洋的吩咐。 “夷其三族。” 高洋撇了一眼正下面跪着的那名史官。 示意百保鲜卑将他拖走。 跪倒殿前的那名史官,倒也没有求饶或者再言什么话,只是以头抢地,狠狠地砸出血丝。 高宝德无声,只张了张嘴。 “现在,都给朕下去。” 她知道,高洋是在让方才那些首鼠两端的史官们,先离开此殿。 有了夷三族之慑,殿中剩余的史官们,相互对视,都从身侧的同僚眼中,瞧见痛楚与复杂之色。 “臣等告 退” 他们摄于高洋之威,决定一同先到侧殿候立一炷香的时间。 等到了时辰,再无声回到殿中。 “阿耶” 高洋一把将高宝德拉到怀里,拉出一张叠放整齐的帛书,递给高宝德看。 “这是何物”高宝德还没缓过神儿。 在高洋示意之下,高宝德展开帛书,端看起来。 上面的字迹,还未干透,隐有透痕,显然是高洋今日才写就而成的。 “这是” 高宝德细读。 这是一封诰书,同普通诏书不同,它是有人薨逝之后需要昭告天下之时,才需要写的。 长乐公主讳宝德,渤海蓨人也。乃北齐神武皇帝之孙,高祖文宣皇帝之女。 皎若夜月之照琼林,灿若晨霞之映珠浦。 于天保七年十一月丙申朔廿六日,薨于昭阳殿。 赐金钱c缯絮c绣被百领,衣十五箧,璧珠玑玉衣c梓宫c便房c黄肠题凑各一具其皆如乘舆制度。 安厝陪葬於武宁陵,当今之山陵也。 高宝德仔仔细细地看完,没有漏过一个字。 诰书,竟然是长乐公主薨逝的哀文诰示。 陪葬武宁陵。 公主薨逝,一般由天子书其哀文,诰之于天下。 一般有尊仪权势的公主,薨逝之后才能陪葬自己皇父之陵寝。 长乐公主是当今天子之女,当今的天子是长乐公主之父。 简言之,自己的女儿薨逝,是要陪葬自己的陵寝的。 “阿耶这是” 高宝德心中大骇,知晓了高洋的意思。 高洋是让她诈死,堵住天下幽幽众人之口。 “宝儿既然去意已决,那作为阿耶,吾只能尽可能不拖累宝儿的后腿了。”高洋苦笑,眼中甚至含有一丝丝高宝德看不懂的情感。 “长乐郡的封邑田产,待你去长安之后,吾会让你的邑令,每旬都捎给你。” 邑令郭遵,这半年以来,对高宝德也已然是完全折服,尽心侍奉,无有二心。 “日后到了长安,若是过得不好,心中不如意,宝儿还是能再归邺都的。” 第115章 生前身后 虽然长乐公主这号人,待诰书一发,就不存在了。 可只要高洋仍在,李祖娥仍在,高殷与高绍德仍在,邺都就永远是高宝德的故土。 “宝儿今夜同你阿娘告个别,明日一早,就从昌阖门出宫,宇文邕会在宫门外第二棵树下,等你。” 在高洋眼中,高宝德不该像嫦娥仙子一样独守在广寒宫里。 天下九州,他的宝儿想去哪里皆无不可。 “阿耶” “好了好了,再同你阿娘c阿兄c阿弟都道个别,”高洋很少露出这等慈祥的模样,“倒也不必讲你是要离邺,只是短作相陪便好。” “听阿耶的。” 高洋通透,他能忍与高宝德分离之苦,可李祖娥未必。 高宝德颔首,抹泪揉眵,强咽眼中的金珠子。 “这封诰书,待你离邺,吾就颁告天下。吾不会另找尸身葬入武宁陵地宫,只留空冢。 高洋缓缓道:“若是宝儿日后或归,吾身后榻侧,只是宝儿的。” 高宝德一把搂住高洋,将头埋在高洋怀中,眼泪终于是止不住地流。 不仅身前,就连身后之事,高洋都为自己打算的仔细。 如此阿耶,怎会在前世那般不顾阿兄和母后 高洋难道会不知,自己的两个弟弟有何等的豺狼之心c虎豹之肺 高宝德带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太极殿。 因高洋还有政事,她便一个人出了殿中,准备最后再陪李祖娥一下晌。 “宝儿” 高宝德迈出大殿,就被一磁声喊住。 “阿邕” 高宝德虽说在殿中转身行出之时,就抹干净了脸上泪珠。 可通红的双眸,却是骗不了人的。 “你哭了。” 宇文邕抬步上前,一把拥住高宝德。 如明月入怀。 “情爱里” “无智者” 宇文邕将她拥至怀中,脸畔自然而然地贴其面,声音轻飘飘地入高宝德之耳。 “陛下是愿宝儿得偿所愿,不在此世留有遗憾,宝儿既然知晓陛下之意,定然能喜逐颜开,安乐此生。” “长乐公主,明日薨逝。” 高宝德红着眼看着宇文邕:“既然是阿耶所愿,宝儿定会长乐未央。” “长乐公主不存,然宝儿仍在。” 宇文邕顺其言之:“吾不知长乐公主,只识医官女侍中宝儿。” 高宝德破涕而笑。 “今日尽孩童之责,明日履侍中之任。” 挣脱开宇文邕的怀抱,高宝德踮脚往北面而去。 自然是去昭信宫。 高宝德走得火急燎燎,让宇文邕不禁失笑。 他并不能完全窥测,回到长安之后等待他的,到底是何。 只是能见着高宝德这般肆意的模样,心底的压抑与隐忍,一下子都如灰烬一般抛撒天空,灰飞烟灭。 离开了太极殿,转身步入永巷巷道,高宝德倒是没有那般急切了。 她心中突然透亮的很。 抬头望着周边高耸的宫墙,一叶一草,她都看得仔细。 明日她又要离开了邺都的这座宫城,再过几载,或许就要踏入长安城中的那座百年宫室。 志怪话本子里的荒诞女子c第一世身边的诸女郎,都向往着那所谓的“自由”,可高宝德对此,却不以为然。 她不能感同身受。 身在人间,哪有所谓的自由 无拘无束,随心即可,无需随身。 于高宝德而言,率性而为,从心所愿,便是硕大的自由。 至于身处宫室,还是立于风雨天地之间,并不是自由无有的辨别之法。 她对自己放弃长乐公主之名,离邺而去长安,将自己身陷又一个泥潭之中的想法,更加坚定不移。 昭信宫。 在高宝德印象里,阿娘的宫室,一点都没有改变过。 前世出降尉世辩之后,高宝德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昭信宫永运就是这副老样子。 “长乐公主到” 随着谒者通传,高宝德跨进殿中。 皇后的长御同宫中众人皆俯身朝高宝德问好。 “免了c免了。” 高宝德看着座上忙着宫务琐事 的李祖娥,将她的一颦一笑,一嗔一怒都刻在心底。 “阿娘又不理我。”高宝德撒娇道。 待去了长安,就没有能让她如此这般的人与事了。 李祖娥不及三十的年纪,修长的身姿丰盈窈窕,赤金色绣着凤凰的碧霞罗。一络络的盘成发髻,玉钗松松簪起,唇绛一抿,自生气质。 高宝德爱惨了她的阿娘的样貌。 “对着我直愣愣地瞧何”李祖娥仍是一副翻看章疏的模样,没有抬头,就能知道高宝德在作甚。 高宝德将恋恋难舍的眼神从李祖娥身上移开,也不羞也不恼,只是乐呵呵地称赞道:“阿娘真美。” 李祖娥抬眉,见她这般有些古怪,便放下了手中的章疏,想要上前摸摸她是否发了热c昏了头。 母女二人,在昭阳殿嬉戏半日,并不见厌烦。 高宝德最后也没有同李祖娥道别,道出真相。 她知道,阿耶明日之后,会细细同阿娘讲出。 高洋让她不必现在言说,其实归根到底,还是怜惜她们母女二人,分别之时真的会情难自已。 翌日一早,东曦既上。 高宝德就一个人,往昨日高洋所言之门走去。 因此门常时不开,宫人内侍不走此门,省臣朝公也不经此,六街三市车马不通,风流人物仍类京华。 高宝德远眺,很容易就见到那一个孤零零地舆车,有一人躬立车前。 那个身形,高宝德清楚得很,除了宇文邕再无旁人。 “宝儿” 高宝德还未近前,就见宇文邕朝她阔步上前。 早在马前盯着宫门,不难见到高宝德一个靓俏的身姿自禁中而出。 他三两步上前,一把抱住高宝德。 一切都继续,一切都无恙,一切都是新的开始。 一切都是细水长流,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高宝德今日所着,绯樱之色的宽松披垂衣裳,是尚药局女侍中的便装。 今日长乐公主薨逝,那今后,就只会有尚药局的女侍中高氏。 高洋赐下医婢宫婢数人,侍奉宇文邕归国。 待高宝德随着宇文邕上了舆车,缓缓驶出驰道,才见祖珽等人在路旁恭候。 第116章 行路威驰 祖珽携自己之独子祖君彦,躬身立于车马之侧,给宇文邕和高宝德二人问安。 “孝徵不必多礼。” 宇文邕以手轻扶,高宝德则是仅作颔首。 “这是臣之孽子君彦,今后就随珽同在之主公麾下任听调遣。”祖珽抚须道。 转而回头,怒斥祖君彦,然后又朝宇文邕拱手补充道:“臣子君彦,粗通文书,博学强记,属辞赡速,如若主公有文书之类的吩咐,尽管交给他。” “那君彦日后,可有的忙了。”宇文邕浅笑。 祖君彦听其父命,上前拜礼。 祖君彦 高宝德闻声,倒是有些差异。 她隐约记得,祖君彦日后在隋末之际,也是颇有名望的。 史书上载,隋末之时,祖君彦替李密,多次起草讨伐隋炀帝杨广的檄文。 隋炀帝杨广,就是篡夺宇文氏大权的杨坚之子。 高宝德爱屋及乌,对他父子二人,可是恨之深切。 日后到了大周,可别让她瞧见杨坚。 再说回祖君彦,讨炀帝檄即为李密与袁子干书为李密与李渊书为李密檄洛州文尽皆出于其手。 可若要说流传千古,最有名的一句话还得算是:“罄南山之竹,书罪未穷;决东海之波,流恶难尽。” 第一世的记忆力,高宝德甚至就是“罄竹难书”之由来。 顿时,高宝德对祖君彦好感猛增。 杨氏篡夺阿邕的天下,得位不正,心术深沉。 杨隋享国日短,又有祖君彦这等臣子斥骂之。 骂得好 高宝德心中畅快极了。 只是后来,祖君彦于大业十四年,为洛州刺史王世充所杀。 “在想些什么”宇文邕撇头见高宝德面上这般多变的表情,不由得有些好笑。 他出声试探道。 “没有没有,只是一些小姑娘的心思罢了。我们行路罢,长安据邺城,也需要些时日。” 的确如此,长安是汉室旧都,位在关中。而邺都在其东北,顺江而上。 舆图上看,若非急行军马,想要赶至长安,也需要旬日甚久。 自邺都至长安,千里良驹,旬日足以。 可毕竟是舆马缓行,车舆之上,有女幼病弱,疾驰不妥,因而高宝德同宇文邕,并之祖珽,约莫估计一下,到长安则需二十日之久。 “缓行安稳些。” 一行人自邺都西南角的西华门而出。 西华门外,能见漳水滔滔。 又是高宝德为曾来过之地。 她见过邺城东南边有大河,见过宫城之北的无名之河,却是第一次见这滔滔淁淁的漳水。 “漳水是大河之股,终将向东汇入大河。”宇文邕见高宝德掀帘好奇地瞅着,便出声同她解释。 “阿邕来邺都之时,可是走的漳水” 漳水却能行船。 只是此番离邺,因高洋所赐之物繁多,宇文邕同高宝德一行人,便没有选择行漳水而过。 然而却出乎高宝德意料,宇文邕摇头说道:“未曾。” “未曾” “来时与庶母受开府燕公所载,一同至禁中,并未过得漳水。” 开府燕子献,字季则,高宝德记得他尚的是淮阳公主,高欢的养女,韩凤的姑姑。 “原来如此。” 当年之事,任谁也记不太清了。 宇文邕只能隐约记得,当时是燕子献受帝命,将远道而来c身为质子的他,护送至禁中。 说是护送,其实就是幽禁。 怕他路上潜逃。 至于旁的何人何事,于宇文邕而言,大都已经是模糊不堪。 这三年入齐为质的日子,估计等再过许些年以后,宇文邕再次去回想,却也大概只能记得,同高宝德有关的所有事情。 而与他无关之小事,估计到时候,就已然尽数模糊,忘置于脑后。 邺城方正,坐北朝南,西有漳水,南有大河为屏障,东临太行,北面虽看似一马踏平,无山川大江可守,然而只要控制幽燕地区,则北地无忧。 邺城居于天下之中的位置,可谓是中原腹心,四面八方,攘括四海,到哪儿都不算远,可谓是四通八达。 高宝德将长安与邺城短作对比。 心中感慨,反观之长安,虽据有关中,可关中虽繁 盛数代,但历经战乱,保守摧残,如今已然是残破不堪,十不存一。 宇文氏所据的陇右之地,也比不了高氏的河东富庶。 天时地利人和,不论天时,高氏占据地利,是显而易见之事。 高宝德斜卧在舆榻的软垫之上。 最后高氏惨败失国,无外乎有伤人和。 为臣的作乱,为弟的犯上。 这般的高齐,不值得士卒庶民为之抛头颅c洒热血。 “食点水果”宇文邕温声道。 高宝德点点头。 坐在她旁边,宇文邕端详了片刻案前的果托,择出一个看着又大又圆的蜜柑。 微微撸起手腕之间的袖子,将之掰成一半一半儿,喂给高宝德。 嚼。 再嚼。 蜜柑生津止渴,开脾养胃,高宝德顺手将一瓣塞到宇文邕口中。 “唔” “味道何如” 宇文邕呼吸微滞,待反应过来之时,蜜柑瓣已然咽入腹中。 “甚美。” 就算是凤髓龙肝肉,肥美胡羊酥,都没有这几瓣蜜柑味美。 直到现在,高宝德还是有些怔然。 她一想到自己竟然这般轻松地就离开,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高宝德这辈子,是对高洋怀有怨气的。 只是不知,自何时起,她就变得这般患得患失。 高洋对她,今生所历,已经称不上是宠爱了,分明已经到达了无原则的宠溺c溺爱的地步。 倏然间,高宝德感觉到手上一沉。 转眸,果然瞧见宇文邕宽厚的手掌,覆至自己的根指之上。 “阿邕” 宇文邕带有某种韵律般地轻轻拍了两下。 让高宝德的心,随之猛然颤抖了两下。 “往事已矣,看前面,是一片花海。” 高宝德望向舆马之前。 因午时闷热,他们早早就让车使掀开了些门帘。 如今舆车之外的美景,正巧撞进高宝德眼中。 橘红一片。 轻肌弱骨散幽葩,更将金蕊泛流霞。欲知却老延龄药,百草摧时始起花。 是秋菊。 微嗅,果有菊香。 第117章 承其恩情 “秋菊堪餐,春兰可佩,皆众鼻之所芳也。” 高宝德由衷赞道。 “禁中之时,矮苑花囿,宝儿曾言,欲伴之邕旁,共赏粉紫蜀棠,共食推潭仆远。”宇文邕见高宝德一副痴愣的模样,不由得笑道。 “可还作数” 高宝德果断说道:“自然” “只是可惜,矮苑花囿里的那片粉紫蜀棠,估计已然秋熟,可食可用,但我们已然离邺,是吃不到了。”高宝德话中有话。 可她并非自怨自艾之人,既已离邺,便不会在顾盼邺中旧事旧人与旧情。 “长安旧时繁盛,想来定然也会是繁花锦簇。” 高宝德双眸粲粲如星,对长安的期待也与日俱增。 二人行马数日后,自长安传来的讯息递至宇文邕手中。 他自离了邺,便把高洋所赐之斥候,尽数派出去。 往长安打探消息的就有数人。 因长安新变,诡秘莫测,只有小心谨慎,才不至于在归都之时,犯下大错。 宇文邕之前,从高洋和高宝德口中,知道宇文护北上受孤,在泾州云阳受宇文泰之命,执掌国政,辅佐宇文觉。 今日斥候随从,递来的长安的讯息,让宇文邕久久不语。 “发生了何事”高宝德见此,温声问道。 “倒是无有大事,宇文护擢封我为大将军,归国后出镇同州。” “同州” 高宝德回想前世,宇文邕未显达之时,就是在他嫡亲兄长孝闵皇帝宇文觉在位之时,宇文邕却是曾出镇同州。 后来等到宇文觉被废杀之后,宇文护册立了宇文毓之时,宇文邕才又有机会重回长安。 同州,若是往前追溯,就是汉代三辅之一的左冯翊。 汉时,将京兆尹c左冯翊c右扶风称三辅,即把京畿地区归三个地方,分别治理。 曹魏时,去“左”字改辖区为冯翊郡,长官名为冯翊太守,移治临晋。 晋武帝之时,始更名为大荔县。 此后这地方,地名变更频繁,北魏置华州,西魏改曰同州,置武乡郡。 而今承袭前魏,就叫做同州不改了。 冯c翊,皆有辅佐之意。 宇文氏代魏,为保政权交叠安稳,宇文护大册宗室,大封群臣。 就连远在邺都为质的宇文邕,宇文护都大手笔地拿出同州封给他。 “二华关渭水,三城朝郃阳。宇文护这般看重阿邕” 高宝德明知道并不可能,可见到宇文护这般扶持宗室的模样,心中感慨。 同州治下,有华阴c华县“二华”,“关”是潼关,“水”为白水。 “三城”指韩城c澄城c蒲城。 “朝”是朝邑县,余郃阳县。 同州之地,都是曾经的富庶大县。 只因北地连年战乱,同州才有些破败。 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关中即便再饱经风雨沧桑,它还是有它独特的地位。 如此说来,高宝德想,宇文邕就要真的承应下宇文护这份情了。 宇文护心机如此,倒让高宝德猛吸一口凉气。 “从兄摄政兼国,嫡兄就算是坐上了天王之位,也恐难长久。”宇文邕苦笑。 他放下手中的帛书,将此番猜想与道理将给高宝德听。 高宝德沉默良久。 她亦是明白,如今大周初立,宇文觉从头到尾都是由宇文护扶植上位的。 他的死生,全由宇文护一人操持。 之后,宇文护若想集结权势,秉持国器,最快方法,就是行霍光之事,废立新帝。 宇文邕通透,心底才更是复杂。 宇文护是他从兄没错,旧时曾受宇文泰之命,在府上照顾诸子。 可以说,宇文护比宇文泰,同他们这些宇文泰的儿子还要来得亲近。 既然,宇文护封他做大将军,让他出镇同州,已经是不可更改的事实。 他册封的毫无问题,那宇文邕就必须承下这番恩情。 否则不配为人臣子。 “只恐宇文护狼子野心,是要拉拢阿邕。”高宝德一想到前世,宇文护连杀三帝,心中就是一片凉意。 “等回了长安,而后再至同州,只要吾安分守己,并不在宇文护面前生事,宇文护并不会迁怒害我。” 宇文邕淡淡道。 他的庶母,在他行路之前,也就是昨日,也曾万般叮嘱他要小心谨慎,不要出惹贵人。 他现在所需做的,就是将宇文护所封之职,做好就行。 其余的,朝上的c军中的,一应都不参合。 高宝德闷声道:“阿邕鱼翔浅底,虽说终有一日可登天望即,可我心中却总不是滋味。” “到了同州,恐怕就要委屈一下宝儿了。” 宇文邕默默将她拥紧。 “今后阿邕所立,皆为高宝德所在之处。阿邕在同州,宝儿就在同州。阿邕坐上长安那把椅子,宝儿就立侍陛前。” 宇文邕视线飘渺,心中却被无名之物填满。 邺城至长安的这段日子里,大多数时候,宇文邕都是同高宝德行在一车舆之上。 出入擐郎臂,蹀座郎膝边。 他们心底或许会有忧虑,有烦闷,可望见身侧之人后,这些琐乱之心事,都会随风而去,化为乌有。 风起长安,他们无所惧之。 “宝儿,长安到了。” 宇文邕掀帘,一座高耸的城墙映入二人眼中。 城墙有些斑驳,有岁月与征战,留下的痕迹。 可它终究是“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之都。 “川原秀丽,卉物滋阜,卜食相土,不愧是数朝旧都。”高宝德由衷称颂。 长安中有洛水穿过,以此划分民坊与皇城。 此时,一行人还未至皇城,只堪堪到达长安城东边的城池脚下。 抬头望见,那片城墙之上,高高地垂刻“长安城”三字。 “这是上东门” “正是。” 宇文邕抬眸,望着面上尽是欣喜之色的高宝德,不由得也笑道:“离邺之时,未走水路,如今长安城有洛河,横贯东西,宝儿可想乘船一行,将长安城坊揽之于怀” 洛河,也是雒水。 “如此大善”高宝德抚掌道好。 “那便不走这上东门。” 宇文邕吩咐帘外的车使。 “往南而去,走洛河。” 第118章 兄弟三人 “诺” 车使应答地爽快,显然是被宇文邕和高宝德的欢悦心情所感染。 一行人如何行进,自然是听宇文邕二人的。 于是,众人闻言,正准备渡船,驶进长安城。 车使驾马,拐了个弯,缓缓朝洛河河畔行去。 不多时,只出几里,就来到洛河岸边。 宇文邕指着帘外宽阔城周,向高宝德解释道:“洛河周边开凿,又有护城之效。” 虽说洛河东西行向,且贯穿长安内城,要说做护城河,它远远不够格。 但禁不住历朝历代的开凿引渠,长安城之外,还是被洛水所围,不愧是历代都城。 “长安壮美,虽还未进城,可就能显见。”高宝德言道。 “吁” “主公,有人貌似在此等候。” 将近洛河,舆马之上的车使,这时缓缓勒马停车。 “是等我们的”高宝德恍然,“阿邕毕竟是大周宗室,兼之辅城郡公c大将军c治同州,身份尊贵,朝中族中自然有人来迎。” 宇文邕苦笑:“看来,吾二人同游长安之乐,此番是体悟不到了。” 有人来迎,那身份显然也不会太低。 真的只派遣普通官吏来迎奉,那他宇文邕和要入长安为质的异国质子,又有何区别。 自己人,还是会维护一下体面的。 再者,宇文氏初篡魏国,宇文护此时正是大幸宗室,维护宇文氏权位之时。 那必然会让宇文氏在长安城中,立得起来。 “阿邕猜猜,宇文护会派何人前来迎奉”高宝德对长安城中的君臣其实并不太了解,于是笑盈盈第地出声问宇文邕。 猜他久离长安,恐怕也难以知晓。 高宝德边琢磨,边也未放过宇文邕,等着他回答。 让高宝德料想不到的是,宇文邕略微思忖,竟然还真说出个人名,道出三二。 “若所猜不错,许是宇文盛或是宇文贵,再加之吾兄弟几人。”宇文邕一本正经地言道。 不似说笑。 “咦果真”高宝德十分惊奇,“阿邕这都能知” 宇文邕哭笑不得,摇头道:“只是猜测,若一个都没猜对,也未尝无有可能。” “看看便知”高宝德很是积极。 许是见车使停稳了舆车,方才城下围堵宇文邕一行的诸人,尽皆散开,等待宇文邕下车。 高宝德先掀帘,踩着车使摆好的方木杌子,缓缓下了舆车。 她站稳转身,以手掀帘。 而后,宇文邕行云流水般也下了马车。 正是这时,宇文邕方一下舆,周围立在最前面的那人,惊喜道:“果然是辅城郡公” “方才见郡公这般人马众多,许或就是自邺城而来的郡公,如今一见,果不其然” 立在最前面那人,这时连忙拜道:“恭迎郡公归国幸祝郡公归家” “四弟回家,真是太好了” “毗贺突给四兄问安” 那波人切切查查,接二连三之语,让高宝德和宇文邕都愣了片刻的神。 毕竟是三年未见,或许老臣的模样,三年未变,宇文邕尚能知道识得出。 可是瞧着站在最前面那人身后几人,尽皆喊他兄弟,宇文邕着实是茫然了许久。 他听着他们所言,加之仔细辨认,才依稀瞧出宇文毓和宇文宪的模样。 “长兄,五弟” 宇文邕掠过最前面那人,先是颇为惊喜地拥住兄弟二人。 “四弟在齐国,受苦了”宇文邕的庶长兄,宇文毓哽咽地说道。 站在最前面那人,显然也能理解血亲兄弟久别重逢之心境。 于是那人自觉地朝后跨了半步,将此间共聚之场,留给兄弟三人。 高宝德抬眸,却不料竟然同那人对视了一下。 于是,高宝德微微含笑,朝那人点头问好。 她是女侍中,禁中之女官,那人估计也是朝官,不论品阶,就是同僚,不必此时,分出高低贵贱。 因而见到高宝德示好,那人也朝高宝德抚须颔首。 宇文毓年纪最大,已经加冠,见着年纪尚幼的弟弟,仍是情难自已。 “四兄,三年前离开长安,如今,还是那般面冠如玉,俊美无俦。” 这是宇文宪。 高宝德侧立一旁,低调 做着她女侍中的身份。 这时,倏然听见宇文宪莫名其妙地赞美宇文邕俊美,她如果仍在后世的话,恐是要大跌眼镜。 这人 宇文宪。 真是离谱。 高宝德抬眉,见一侧的宇文邕,仍就面上平静,显然不只是养气的功夫,而是他早就熟知宇文宪之性情了罢。 宇文邕虽说早年质齐,但同宇文宪的关系,其实并未尝生疏。 宇文邕在邺城,宇文宪在长安,他们不时,仍有书信交流。 虽说宇文邕在邺都禁中,形如幽禁,可细究及,也并不是完全的幽禁宫中。 最起码的偶尔沟通的权力,还是有的。 量其最主要原因,估计还是高洋并不在意他如何如何。 就算是与长安私通来信,他也丝毫不在意。 就凭宇文邕在邺都禁中,就能探知之事,高洋心宽,可不认为会有什么要紧的军国大事。 于是也就不放在心上。 加之宇文邕本人低调内敛,让人生不出忌惮怀疑之心。 由是,于宇文宪而言,他同他的四兄宇文邕亲近,也是理所当然。 “你总是这般性子,一见到你四兄,就夸你四兄俊美。”宇文毓温文儒雅,见宇文宪如此,也只是微微摇摇头,无可奈何。 “长兄如父,大兄今日来迎弟入城,邕万分涕零。”宇文邕转向他的兄长,朝宇文毓认真说道。 宇文毓听宇文毓言及他们的父亲宇文泰,不由得又红了眼眶。 “父王神旆风驰,英姿不世,只哀其短命崩殂,吾等身为其子,却不能尽孝奉终,悲乎哀哉” 宇文邕拖住宇文毓的手臂,才堪堪拉扯住情绪有失控之势的宇文毓。 “大兄节哀,吾等同为人子,理应尽其所托,履其遗愿,恢弘大志,而非做儿女姿态。”宇文邕低声言道。 “四兄所言正是”宇文宪也闷声道。 兄弟二人,一同安慰着身侧情难自已的宇文毓。 第119章 心无杂念 何为兄弟 或许权谋之家,并无兄弟之说。 可宇文毓c宇文邕和宇文宪,此番此景,却实就是失了父亲的血亲兄弟三人。 三人皆为庶出,可是庶母,又不尽相同。 宇文毓庶母姚夫人。 宇文邕庶母叱奴氏。 宇文宪庶母,则是达步干氏。 后院纵然并不会一番平静,他们的庶母多多少少会有些勾心斗角c龌龊之事。 可不管如何,此间的兄弟三人,是真的感念人生须臾,当共克共扶。 “对了,方才见你欣喜,倒是忘记将宇文永贵公引于你知。”宇文毓这时,一脸歉意地望着身侧的宇文贵。 就是方前立在最前面的那人。 他浅笑着摇摇头,道:“无妨,宁都郡公c安城郡公久而不能见辅城郡公,如今初逢,自然内心激动。臣贵倒是多等等也无碍。” 宁都郡公,正是宇文毓之封爵。 安城郡公,是宇文宪。 这都是宇文泰在世之时,很早就册封给诸的爵位。 而宇文护扶植宇文觉即天王位,位同天子,但听上去终究只是一“王”,或者倒不知,是否还有其他的缘故,反正,宇文觉的诸兄弟们,倒是没有一人被赐封诸侯王之爵位。 宇文贵朝宇文邕拱手道:“臣宇文贵,字永贵,郡公直接唤我名姓即可。” “永贵公早年随吾父王南征北讨,有平定羌氐叛乱,克复东逆之功,功勋卓著,前不久被天王陛下,擢封为柱国大将军,册许国公。” 宇文毓对宇文邕道:“五弟可不能不敬许国公。” “永贵公请受小子一拜。”宇文邕听话,恭敬对宇文贵行了常礼。 “折煞臣了,不敢当辅城郡公之礼,吾等还是,尽快入城罢。” 宇文贵侧身以避,不受宇文邕之礼。 他继续言之:“天王同大冢宰,正在皇城之中,等待辅城郡公,咱们当速行才是。” “就依许国公所言” 宇文贵将头转向宇文宪,笑道:“安城郡公聪颖,一早就猜测辅城郡公若是入城,会走洛河水路,如今一瞧,果不其然。” 宇文宪被他瞅着有些不好意思,于是略微抚了一下后脑,出声道:“弟弟自然最是了解四兄。” 高宝德见他们兄弟和乐,无有太多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宇文贵又是一副忠贞不二之臣的模样,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她全程并未多言,只是安静地立在一旁,做着宇文邕的背景板。 只是高宝德毕竟初来长安,对宇文邕身侧兄弟群臣并不了解。 如今见他们兄弟三人这般亲近,于是真的将心口悬着的不安沉到心底。 “上船” 宇文毓招示着众人登船。 这船,虽不像南朝军中楼船樯橹那般硕大,可放在洛河之中看,却是最为雄伟的一艘。 他们身份使然,这船,自然与庶民所乘之船不同。 看着倒是十分的气派。 “入了宫,吾等沐浴更衣后,直接去文安殿即可,天王与大冢宰,皆在文安殿上。” “善。” 舟船之上,宇文邕自然是和宇文贵c宇文毓c宇文宪等人一艘。 高宝德身为近身侍奉的女侍中,虽说也立在宇文邕身侧,可终究,二人并未做出甚太过亲狎的举止。 其实一路西来,高宝德每日都会仔细盯着宇文邕的面色。 他身子不豫,路途颠簸,高宝德总是在担心着宇文邕的身子,恐他承受不住。 此番在舟船之上,高宝德虽然侧立在宇文邕一旁,甚至是微微靠后的方向。 可她偏眼而瞧,宇文邕的面色。 见他却是有隐忍之色。 “郡公,你身子何如”高宝德悄悄,小声问道宇文邕。 因旁人在场,高宝德并不敢做出出格的举止,令宇文邕徒增困扰。 “微微有些犯晕,倒也无大碍。” 高宝德眼底闪过一丝愁虑,见宇文邕目中偶尔的隐忍之色,心底有些怅然。 宇文觉和宇文护,就不能让宇文邕休整一日再召见 这般火急火燎地召刚回国都的宇文邕,真是仁君能做出来之事。 为人兄为人君,这般当真是令人厌烦。 宇文邕察觉出高宝德心底的烦闷情绪,便略一侧身,袖中之手,伸进高宝德袖 中。 摸索片刻,就紧紧抓住高宝德纤细柔荑。 “宝儿替我担心,邕万分欣喜,可为人臣子,为人之弟,不能推脱,还望宝儿原谅邕。” 高宝德猛地摇摇头,示意宇文邕无碍。 她最多只是担心宇文邕的身体,而非就此怨恨上宇文觉和宇文护等人。 不至于。 “四兄” 宇文宪这时,奇奇怪怪地瞅着宇文邕。 “何事”宇文邕正经地将手放下,缩回袖中。 宇文宪瞥了宇文邕身侧的高宝德几眼,也不说自己刚才看到了什么。 “四兄之前,还与弟弟言,邺城天子并不太在意四兄。”宇文宪一脸八卦,就像是听街的老小妇人们一般。 他将头凑上前,低声说道:“怎么弟弟瞧着,四兄日子过得,这般畅意肆然。真是叫吾好羡慕。” 宇文邕原只是淡淡,可闻宇文宪之言后,突然间恶狠狠地一剐他,言道:“倒是不知你,小小年纪这般关心兄长房中之事” “你兄闺中之乐,你也敢盯着看” “这般好奇,以后你兄第一个,赐你十房” 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弟弟错了绝对不敢了”宇文宪低声求饶。 可瞧着他的面容,仍是带有戏谑之色。 二人低声交谈,宇文贵c宇文毓等人,并未能听清他们在谈论何事。 只是 高宝德不知怎么,可是听了个完全。 这房中之事 宇文邕可真敢说。 咳咳 因前世,高宝德记得,宇文邕很早就有了他的长子,宇文赟。 算算年纪,倒是让高宝德暗吸一口气。 这绝对不行 由是早前,还在邺都之时,其实高宝德就暗示过宇文邕。 他身子弱,肺腑胰胃皆有不足之症。 若是过早行那房中之事,只恐对身子,并不是好事。 她当时怕自己生羞,便说得严肃。 宇文邕那时,也是一脸正色地点头同意,好似心中绝无杂念。 无杂念个大头鬼 第120章 女侍中 高宝德刻意地不去想,宇文邕前世的子子孙孙。 此世之人,早婚早育已是常态。 十二岁做耶,二十几做翁,三十余入土。 除却医药不通之故,这般事态倒是还有一个因素。 此间乱世,诸侯征伐,所需的人丁兵力都有极大的缺口。 近二百年,南北混战,中原人丁锐减。 你方唱罢我登场,各个地方割据着的政权,虽然层出不穷,今日甲推翻乙,明日丙篡夺乙,后面丁戊轮番登场。 只是为了增加人口,几乎所有的执政者,所有的掌权人,都强令所辖庶民早年结婚,进而保证为他们征讨天下的兵源。 先有人口,才能有粮,才能有兵,才能出贤臣,才能争一争那九州天下。 乱世人口第一名。 为了提高辖内丁口之数,各统治者可谓是煞费苦心。 “女年十七父母不嫁者,使长吏配之。” “女年二十已下,十四已上,未嫁悉集省,隐匿者家长处死刑。” 为了丁口,他们出台了不少政令刑罚,促使庶民早婚早育。 区区如此,也只不过是他们的策略之一而已。 可就算是为确保这个政略的贯彻,上层处于统治地位的君臣贵族,大都会以身作则,很早结婚,以便上行下效。 于是乎,在统治阶级反复提倡c政令刑罚不断强制c统治者的身体力行,三管齐下之后,早婚早育c多生多养就成了常态。 齐国重视人丁繁育,初立的周国,自然也是如此。 在前世,宇文邕也算做得十分尽职尽责了。 他十六岁就有了长子宇文赟,崩逝之前也有了七子三女。 他长子宇文赟,日后的皇太子c宣皇帝,更是离谱,十四岁生子,二十二岁病逝。 他孙儿,被杨坚所害,就不提了。 高宝德自从和宇文邕相熟以后,就特别担忧宇文邕对丁口的担忧。 他的身子,根本就容不得他过早的行那阴阳之事。 真的不是高宝德善妒 她单纯地就是以一个医者的身份替宇文邕考虑 高宝德神色变幻,让宇文邕感到有些奇怪。 莫名其妙。 但可能是知道高宝德是在担忧自己,他歪头给了高宝德一个放心的神情。 宇文毓离宇文邕很近,他凑脸上前,浅笑道:“四弟c你终于得归长安,今夜若无天王设宴,吾等当聚一堂,不醉不归” 宇文宪嘟嘴叫嚷:“还有五弟我” 如今周国初立,宇文觉自称天王不久,国中还有诸多要事还尚待处理。 宇文护掌权,这些朝中国中之事,还得再忙一阵子。 他能派人来迎候宇文邕进城,让曾经最是亲近的兄弟几个相聚,已经算是厚待了。 今夜,比不可能再为他单独设宴接风。 因而,宇文毓同宇文觉,就想着在自家府上,为宇文邕接风洗尘。 “饮酒就罢了,我身子如何,你等又不是不知。”宇文邕连连摆手,他苦笑道。 言落,竟然还瞥了一眼高宝德,示意宇文毓和宇文宪。 “瞧着,这是齐国天子所赠医官女侍中,”宇文邕深深地望了一眼高宝德,补充道,“日后,我府上女侍中,可不让我饮那黄汤。所以,宴席吃食倒可,黄汤浊酒就免了。” “女侍中” 宇文贵c宇文毓c宇文宪等人一听,顿时大惊。 尤其是宇文宪,险些蹦起高来。 女侍中可了不得。 自前魏以来,女侍中入侍皇后,掌宫内诸事,次于内司,与作司c大监相当于外廷二品之官。 女官主管宫中具体事务,其职秩与外官相对。 外朝二品有多高,你细品。 在北齐禁中,最高阶位的女官,称内司,官比尚书令。 其次就是作司c大监c女侍中,官比二品。 其三是监c女尚书c美人c女史c女贤人c女书史c书女c小书女等,官比三品。 其四是中才人c供人c中使c女生才人c恭使宫人,官比四品。 最下一等,是青衣c女酒c女饷c女食c奚官女奴,官比五品。 说到底,北齐这些内官之制,还是承袭的前魏。 虽说如今周国初立,禁中女官之制不丰不善,还没有显达权重的内官也 不为奇。 虽然本朝没有,可他们当然也听说过,前魏与齐国的禁中之事。 齐国女官之制,较之周国这边,是要完善的多。 宫中女官与嫔御,北齐自有两套系统。 听及宇文邕说高宝德竟然是“女侍中”,众人自然十分惊奇。 高宝德身着女史衣裳,头戴掩鬓钏玲珑,髻松斜坠琼簪。 因一路车马,她倒没有规规矩矩地,去穿着齐国女侍中的服饰。 可这时众人才仔细看起她的衣着打扮。 确实与寻常女婢宫人不同。 如今宇文邕归国,齐国天子赐下齐国女官给他,怎么还是感觉有点奇怪。 宇文宪问:“齐国天子知四兄你的病情” 问的是宇文邕。 宇文邕看着他,倒也没甚其他的想法,就单纯回答他道:“知道。” “那就不奇怪了。”宇文宪点头。 女侍中出自尚药局,掌管医药之事,精通医理,高洋将其赏给病弱的宇文邕,护送他一路平安归国,也不算出格。 不说别的,高宝德这身份,高洋可是选的煞费苦心。 若是有心人去邺城查验,也不能瞧出个所以然来。 高宝德这边,听到宇文邕突如其来的点名,心中一骇,面上倒是未曾显露异色。 宇文贵c宇文毓和宇文宪的注意力,都被宇文邕转移到了高宝德身上。 她心中默叹,只好躬身道:“臣高氏,问许国公c宁都郡公c安城郡公安。” “竟是姓高氏”宇文宪眼中闪现精光。 高宝德不卑不亢,淡淡地道:“齐国天子,赐臣一家皇姓。” 禁中有受宠的宫人,被赐皇姓倒也不奇怪。 于是宇文宪点头表示了解。 “高娘子有礼。” “女侍中年纪轻轻,就已经位列高位,显然颇得天子皇后之心。” 高宝德觉得,宇文邕这个五弟宇文宪,这时话贼多。 她佯作听不懂的模样,不去理他,神色怡然自若。 第121章 入殿拜君 人家有意恭维你得天子皇后之心,分明是在试探于你。 你也不好说什么罢。 这宇文宪,活脱脱地护兄狂魔。 当真这般仔细他四兄身边之人。 高宝德望了他一眼,一边是欣慰,一边略带苦涩。 宇文邕知她为难,便朝宇文宪他们哂笑:“已然能见皇城那座文安殿。” “文安殿夯土高耸,有数百阶在前,着实气派。曾经吾行阶参拜,确实颇为震服。”宇文毓感慨道。 “如今三弟称天王,我大周初统关中,前面还有不少路子要走。” “百废待兴,吾相信之,终有一日,能问九鼎。”宇文宪感慨。 “吾等宗室,智识皆不凡,日后当成重器,以佐三弟。”宇文毓负手而立,站在最前,同两个弟弟们言道。 他是庶长,年纪比之三弟c四弟c五弟和之后的所有弟弟都要年长的多。 虽说为庶,但宇文泰也只有宇文觉这一个嫡子。 其他的儿子,尽皆是庶出。 由是宇文毓,颇有照顾弟弟妹妹们的觉悟。 高宝德见兄弟三人,说笑谈天,也不打搅,只沉静地立在宇文邕身侧。 由洛河入城,直接能跨过诸坊,径直来到皇城门前停船落步。 一行人晃晃悠悠,终于在晌午过半之时,来到了皇城门前。 “终于到了”宇文宪抚腹,爽朗一笑,“四兄多年未归,不知长安可能入四兄之眼。” “长安富庶,虽历战乱,仍不失数朝之华。”宇文邕静静地望着身前的皇城道。 “吾等速速更衣,入文安殿,拜见天王和大冢宰。”宇文毓扭头同他两个弟弟说道。 这时许国公宇文贵,朝兄弟三人拱了拱手,道:“文安殿在前,臣贵乃外人,天王特许臣不必入殿,如此臣贵就在此拜别诸公。” 宇文贵是柱国大将军,能来迎奉宇文邕,已经是替他张脸。 如今到了皇城,要去拜见的是天王和大冢宰。 虽然都姓宇文氏,可宇文贵也知道自己是个外人。 他不是周国宗室。 有自知之明,加之宇文护先前吩咐,他倒是不必这时急赶着同他们一起入殿拜君。 “许国公一路陪随,邕感激在心,请收邕之一拜。” 言罢,宇文邕敛袖朝宇文贵拱了拱手,以行常礼。 “辅城郡公有礼” 宇文贵抚须颔首,而后对他们兄弟三个,也拱了拱手,于是缓缓离去。 三人对视一眼,而后同去了文安殿旁的侧殿更衣焚香,以便入殿拜见天王。 入了皇城,自然有宫人随侍。 到了侧殿,兄弟三人各自进了不同的殿室,由不同的殿中宫人侍奉更衣。 “郡公,吾先退下了。”高宝德不用面君。 虽然心中担心宇文邕入殿拜君,但这场面同她没有什么关系。 她是随行之人不假,日后也是宇文邕辅城郡公府上的医官女史。 没有天王召见,没有理由随宇文邕一同拜君。 “那宝儿就在此殿等我。” 宫人上前,欲服侍宇文邕更衣。 宇文邕摆摆手,让一众人退下。 他居邺城多年,加之自己的习惯,这等简单的更衣之事,一般自己来。 边与高宝德眉目传情,边伸手解下鞶革大带。 宇文邕和高宝德来时同乘一车舆,对更衣之事,已经十分淡定。 高宝德小啜一口热汤后,边起身服侍宇文邕宽衣。 脱了他的深衣,拾起宫人内宦早就为宇文邕准备好的朝服,仔细瞅了两眼,分出了穿戴的先后顺序。 “我猜最多三刻,就能归来。”宇文邕浅笑道。 “我的辅城郡公府在永兴坊,待会儿就与宝儿一同归家。” 长安城因北边是皇城与宫城禁苑,故北边繁华南边萧条,不少达官贵人都会选择与皇城和宫城住得近些,也方便上朝参礼。 永兴坊,就在长安皇城东面,长安城总体东北方向,南面接崇仁坊,北面跨街,又有永昌c来庭二坊。 西面,有景风门将皇城与坊间相隔。 “郡公放心,我就在此殿等着。”高宝德言笑晏晏。 出入长安皇城,其实她还是有些不太习惯了。 自幼在邺城禁中长大,见邺城和长安城完全是两 种宫室风格。 邺城豪广,长安城却有百年气韵。 若以美人作比,邺城就是娇媚动人的小娘子,而长安城,则是有世家气质的仕女。 待梳洗穿戴整齐,高宝德就目送宇文邕跨出侧殿,步入文安殿正殿。 见宇文毓c宇文宪兄弟二人,也相继同至殿门之外。 等待听宣拜谒。 不多时,殿内就传有内侍连绵不断的递话。 “宣,宜都郡公c辅城郡公c安城郡公入殿” 因有回音,且内侍接二连三口口相传,确实连绵不绝。 三人联袂,缓缓步入殿中。 进殿之后,一眼望见的是高坐御座之上的宇文觉。 悬戴十二旒冕冠,着玄黑衮衣。 承袭旧制,大周立国,天子诸侯c百官吏臣,尽皆以时令气候,穿青c朱c黄c白c黑五色衣。 立春,京师百官衣青;立夏衣赤;先立秋十八日衣黄;立秋衣白;玄冬衣皂;冬至衣绛,名为五时服。 当然也不是说,在固定时令,只能着某一单色衣裳。 只是说,在正式一点的场合之上,例如朝会拜君,还是要穿这些颜色。 若是自己在省中各司处理政务,倒不必如此循规蹈矩。 宇文觉是天王,位同天子。 此时刚入初冬,自然应该穿皂色朝服。 穿青挂皂,其实春时的青色和冬时的皂色,都和玄黑之色差不多。 青色是黑中带绿,皂色是黑中泛赤。 宇文觉一侧,跪坐的是宇文护。 三人入殿,第一眼看见的若是坐在正中的宇文觉,那第二眼,必然会被宇文觉身侧的宇文护吸引。 说吸引不准,可能更多的是被宇文护的威势慑服。 他就淡淡地坐在宇文觉侧首。 可是瞧着他的容色,其实更像是仪养气的君王。 不怒而自威。 宇文邕目不斜视,只在刚刚入殿之时,扫视了殿中之人。 而跨进殿中之后,他确实是不视二物。 “臣毓c臣邕c臣宪拜见圣上,拜见大冢宰晋国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