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耍儿》 第一章 1982年下半学期,期中考试刚刚结束,我们当学生的这口气儿还没喘匀呢,便又开始了漫长而乏味的下半学期。 那天下午,又到了放学的时间,一阵清脆的铃声响过,几百名学生熙熙攘攘c争先恐后往学校门口拥。 我所在的第九中学,位于tj市南门里,以清代建筑广东会馆为校舍,当时看不出古色古香,只觉得破破烂烂c年久失修。 学校里还有一座清代的戏楼,装饰大量刻工精致的木雕,当时已经改成了我们学生开大会的地方。校门口的边道牙子上摆着不少摊位,卖花生瓜子c大梨糕c拔糖c豆根糖c酸末糕c小碗抹酱,以及弹球c麻号儿c九连环等简易玩具,还有格尺c半圆仪c圆规c铅笔盒c墨盒c圆珠笔芯之类的廉价文具,跑在前头的学生直接占领了各个摊位,围得水泄不通。 而在学校门口对面的胡同里站着几个人,一个个歪脖横狼似的,探头探脑地往学校门口张望。 以往那个年代,几乎每个学校门前都有几伙这样的人,美其名曰“站点儿的”。全是玩玩闹闹的长相,一水儿的军帽军褂加军挎,还有几个小货伴其左右,长得都挺标致,也是小玩儿闹的标准造型描眉打脸儿,涂着红嘴唇,白衬衣大翻领,一身学生蓝,若隐若现地显露出玲珑曲线。 那时候天津卫管堵截女学生要求搞对象叫“搭伴”,管那种在学校不怎么学好,有点玩儿闹意思的女生叫“小货”,玩儿闹将搭伴这种女生叫“架货”。 咱说真格的,我挺羡慕他们,可我当时还算老实,经常跟我在一起玩的也都是老实孩子,所以一直没机会进入这些玩儿闹的小圈子。 当时我和同班同学大伟c小石榴仨人,勾肩搭背地离开学校正要往家走,就过来两个站点儿的,直接把我们仨叫住了:“唉你们仨别走”我们停下脚步,扭过头去一看,那俩人已经朝我们走过来了。 这俩玩意儿成天在校门口呆着,虽说和他们没什么交集,我也算认识他们,至少叫得出名号,一个叫二黑,一个叫三龙。我心里头一清二楚,我这是让他们盯上了,就回身问对方:“什么事儿”二黑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什么事儿找你们肯定有事儿,来来来,咱先进胡同里再说。” 说完他在前面带路,三龙在我们后面跟着,半推半拽,将我们带进了马路对面的小双庙胡同。 怕我倒不怕,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总觉得让校门口的玩儿闹劫上一次很荣幸似的。 老早以前我就有个心结,怎么没人劫我呢是不是我在学校不显眼,没有挨劫的资本我自己也解释不清,为什么会有这种莫名其妙的想法怎么着,在学校门口不挨劫没面子 一行人进了胡同,二黑又把我们仨往胡同深处带。 我回头一看后面,又跟过来了七八个人,其中还有我同年级七班的几个,都是惹是生非的祸头,跟我不太熟。走到胡同尽头,二黑说了声:“行了就这儿吧,你们仨过来”我站在一面大灰墙下,脑子里想着自己身上有什么可让他们劫的东西,几毛零钱,我四舅去马里援外给我带回来的一副蛤蟆镜,一杆被我从家偷出来的金星钢笔,是老爹平常舍不得用的,万幸今天不考试,否则我还得把我爹的手表带出来,那可保不住了 从来也没挨过劫,本以为劫道应该都像凶神恶煞似的,一上来就是“警察审窑姐儿连打带吓唬”,没想到二黑一开口就给我一个出乎意料,他说:“哥儿仨,跟你们商量个事儿,我们几个惹了事儿,得出去避避风头,准备外漂了,你们仨有钱吗给我们托托屉。” 简单来说是“我犯了事儿,要上外边躲一躲,可是没钱,你们仨给帮帮忙”,其实这就是一套说辞,类似于评书里面山大王劫道时说的“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无论劫的谁,他都是这段儿,当时我可不明白,心想:“二黑你净捡大台面儿的话说,真要犯了事儿,你还敢在家门口呆着说大话压寒气儿呢” 但我脸上并没带出来任何不悦的意思,反而想给他几个钱买通关系,以便今后能和他们联系上,毕竟是多个朋友多条路。我这脑子里正转着弯呢,一旁的大伟先说话了:“我上学从来不带钱,我妈不让带。”而小石榴也已经摊开双手,想让二黑他们翻口袋了。此时二黑他们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大伟身上,根本没在意我的反应,说着话把我们推到墙根上,伸手要翻我们的口袋。 这就和我的初衷出入太大了,我自己给你们钱是情分,想和你们扯上关系,上学下学路过学校门口彼此互相点个头,那是我的面子,如果让你们翻了我的口袋,那我不真成了挨劫的 不仅让你们把钱拿走,扭脸儿你们还就不认得我,拿我当屁泥,那多不上算 我偷眼一看两个同伴,大伟几乎吓尿了,小石榴也有点含糊,我心说:“得了今儿个要是和二黑他们动手,我就得单打独斗了” 我往四下里看了看,瞧瞧附近有没有动起手来能用得上的家伙。 当时的人们惯于乱堆乱放,胡同里总能找到破旧的墩布杆c瓦刀c斧把甚至破铁锨,可也是邪了门了,地上连块砖头也没有,这是又搞卫生运动了 怎么收拾得这么利索 不知道二黑他们身上带的什么家伙,看这意思今天我要吃大亏。 我绝不能让他们翻我口袋,二黑矮我半头,让他顶到墙边翻口袋可太没面子了,今后我还怎么在学校混,那不栽到姥姥家了吗 退一万步说,我的钱可以给他们,但我书包里还有一副从国外带回来的蛤蟆镜,那可是我在班里炫耀的宝贝,全靠它玩造型了,说出大天去也不能让他们把蛤蟆镜拿走。 念及此处,我主动把口袋里的几毛钱拿出来,交到二黑手里:“今儿个就这些钱,给我们仨买个道,以后有什么事儿你再说话,咱常交常往,行吗” 二黑拿眼翻翻我,还没等他说话,三龙突然出手,一个掖脖儿把我顶到墙上,抬手给了我一大耳帖子,冲着我咆哮:“你他妈打发要饭的是吗这仨瓜俩枣儿的也想买道是吗我告诉你,你还别不服,你是要不服,我今天就得让你见点儿什么” 我那半边脸火辣辣的,可也并不觉得太疼,心说:“你这也太横了,玩儿闹也得有职业操守吧,钱我都拿出来了,你还不依不饶,这不是给脸不要脸吗” 这时再看我那俩不给力的同学,尤其大伟,脸色都吓白了,脑门子上全是汗,眼泪在眼窝子里打转。 大伟没有爸爸,老娘一个人把他拉扯大,一直没再婚,家里条件不好,这孩子也特别怯场,少言寡语,在班上极少跟同学争执,我得护着他。 我就对二黑说:“这俩都是老实孩子,你放他们俩走,有什么话冲我说行吗”二黑冷笑着说:“看这意思你想搪事儿是吗,你搪得起吗” 这话一落地,他后面那帮坏小子都跟着哄笑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起哄架秧子:“谁裤腰带没系好,把你给露出来了” “没有身子骨充什么大老虎哈哈哈” “怪鸟成精想气死老鹰是吗办他” 真可以说是跃跃欲试群情激奋,可全是嘴上忙活,唯独不没见有人上前。 我心知没退路了,狭路相逢勇者胜,身上吃亏不要紧,面子绝不能栽 此时三龙还伸手掐着我的脖子,我打定了主意,遇上这种局面,就得逮住一个下狠手 对方人多,有心理优势,或者劫道劫多了,已经习惯于被劫者不敢反抗,也就没有那么高的警惕性。我假装服软儿了,口中说道:“你们别急,我再找找” 一边说,一边低下头,装作翻口袋,同时用余光瞄着三龙,突然间,我左手架开三龙的胳膊,右手一个直击,拳头直奔三龙的眼睛捣了出去。 三龙眼上挨了一拳,疼得他捂住眼往下一猫腰。我顺势提膝,顶向他的面门。 这几个动作我在动手之前已经想好了,瞬间一气呵成,打了三龙一个措手不及。 其余那些人都没想到我敢动手,人群先散开了一下,紧接着又围拢上来。 我见三龙还没抬起头来,立即扑了过去,将他压在身下,抡拳往他头上狠砸。 与此同时,我也成了众矢之的,三龙的同伙围住了我,拳脚暴雨般落在我的脑袋c肩背c腰上。我根本看不见打我的人都是谁,反正我只照着三龙一人下手。 混乱之中,忽听“咔嚓”一声,一块整砖拍在了我的脑袋上 我眼前一阵发黑,立刻从三龙身上倒了下去,三龙也爬不起来了。我分明看见他脸上全是血,眉骨裂开一道口子,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活像一个大猪头。而这一砖头挨上,我的脑袋也被开了,鲜血很快从额头上淌下来,把我的右眼糊住了。 我是不见血还好,见了血比之前还兴奋,再一次扑到三龙身上,双手掐住他的脖子,想将他的头往地上撞。 三龙竭力挣脱,我们二人抱成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如此一来,三龙的同伙倒没法下手了,他们怕打错了误伤自己人。趁此机会,我在三龙身上占到了上风,腾出一只手用手指关节捣向三龙的眼睛,三龙惨叫一声双手捂眼,把身上的其他部位让了出来。 我心中窃喜:“这不是想打哪儿打哪儿吗” 正要在三龙身上大施拳脚之际,一只胳膊从后面伸过来,圈住了我的脖子,使劲往后一掰,把我从三龙身上扯了下来。 在我倒下的一刹那,我看到二黑从裤脚里扯出一把明晃晃的军刺,奔着我就来了。 我见对方动家伙了,本能地跳起来要跑,可慌中出错,再加上脑袋开瓢了有点晕,脚 下一拌蒜,自己摔了个大马趴,吃了一嘴的土。 二黑手提军刺追了过来,我一看完了,今天要交代在这儿了,而我没想到的是,二黑冲到我跟前,并没直接捅我,却拿军刺当棍子使,往我身上抡。 身上挨两下还好,我脑袋上也让军刺砸了几下,打出几道口子,我这脑袋几乎要不得了,事后回想,当时我这脑袋可能跟酱豆腐一样了。 我赶紧用手把糊住双眼的血抹去,万幸二黑没捅我,这点儿皮肉伤我还能挨得住。 百忙之中,我也没忘了偷眼看看我那两个吓尿的同学,大伟根本没动手,蹲在墙根儿下边看着我挨打。 小石榴呢小石榴哪去了跑了 我顾不上多想,因为二黑仍抡着那把军刺,没完没了地往我头上打。我双手护住头,且战且闪,有心找家伙还击,可胡同中又没有能捡起来打人的东西,正急得我眼中冒火,忽然看见小石榴从一个小院儿里跑了出来,手中提了一柄煤铲子。这个小石榴,原来他是找打人的家伙去了 我们仨从上小学起就形影不离,每天上学小石榴先去找我,我们俩再一起去找大伟,放学得在外头玩够了才回家。 寒暑假也天天摽在一起,弹球c掇刀分田地c拍麻号儿c滚铁环c抽陀螺c抖懵葫芦c挑冰棍棍儿c撞拐c骑马打仗c黏知了c斗蛐蛐c夏天游泳c冬天滑冰,这些游戏最大的特点,是几乎不用花钱,没钱也能任性,换着花样怎么玩都玩不腻,可以说我们仨在一块混的时间,比跟自己家里人呆的时间还长。 “小石榴”小时候家里生活条件不好,吃不着喝不着发育不良,脑袋长得又小又圆,胳膊细腿细腰也细,头发即顺滑又软和,常年留一个三齐头,说话爱晃脑袋,嗓门挺尖,总给人不着调的感觉。别看他平常稀松二五眼,到了关键时刻还真不孬,一把煤铲使得上下翻飞,风雨不透,但毕竟对方人多,不一会儿,他让几个人打得匍匐在地,双手抱头,光剩挨打的份儿了。 我一看这要打下去必须得有家伙,要不然准得吃大亏,低头往前一冲,摆脱了追着我打的二黑,跑出几步有个院子,院门敞着,飘来一股煤灰烧灼的气味儿,紧靠墙根有一个煤球炉子,上面坐着一把军绿色的大壶水,顺壶嘴呼呼冒着热气,马上就要烧开了。 老城里的平房多是“三级跳坑”,屋里比院子低,院子比胡同低,胡同比马路低,到夏天一下大雨屋里准进水,很多人家是一间屋子半间炕,晚上睡觉时大人孩子甚至祖孙三代都挤在一张大床上。 条件稍微好一点的,家里有个小厨房,那也主要是用来堆放杂物,除了隆冬腊月,炒菜c做饭c烧水都是在自家门口。 我一看找别的东西来不及了,眼看后面的人追上来了,当即提起那壶开水,扭头迎着二黑他们跑过去,甩出开水往他们身上泼。二黑等人急忙退避,怎奈这一壶开水能有多少 一转眼泼完了,也没怎么伤着对方,那些人又围上来打我。我手里只剩一个空水壶,当即发狂一般搂头盖脸没命地乱抡,倒也是呼呼带风,打得二黑等人不住后退。 尽管二黑手握军刺,他却不敢真捅,抡着那玩意儿打架,还不如烧火棍子好使。所以在我这圈人里,我是稳占上风,小石榴那边也牵扯了一部分兵力。我这一流血,对方有人怕事儿闹大了也跑了,现在胡同里大多都是看热闹儿的,有周围的住户,也有九中的同学。激战正酣,耳边忽听得一阵迪曲儿铿锵,一声吆喝从人群之外传了进来:“都你妈闪闪道儿,我倒要看看这是几条人命的官司” 第二章 话音刚落,人群闪出一条小路,由外面驶入一辆大红色二八弯梁自行车,车身擦得一尘不染,车把c车铃铛c后衣架c辐条c瓦圈c车梯等电镀件闪闪放光,骑车的头顶军帽,上身穿一件军褂,敞着怀没系扣子,里面套一件白色衬衫,下边穿一条察蓝裤子,条便白袜,骑在车上俩脚尖往外撇,脑袋昂得挺高。 车后衣架上跨腿坐着另一位,这俩大鬓角,简直跟rb电影追捕中的矢村警长一样,一身蓝色大纹制服,二茬儿头,戴着墨镜,腿上放着一台双卡四个喇叭的夏普牌录音机,音量开到最大,放着一首时下挺流行的歌,叫什么“癞蛤蟆,癞蛤蟆妈妈” 眼前这两位,在那个年代,要论造型,论话茬子,论气场,一看就是人头儿。 当时我还不认识,久后得知,骑车这位是大水沟三元,坐在车后头c拿录音机的是西关街蛮子,三元刚混起来不久,正是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的阶段,而蛮子则是前辈中的前辈,属于大哥级的人物,可比三元深沉多了。 刚在人群外喊了一嗓子的就是三元,他狐假虎威地跟着蛮子混,谁都不放在眼里,如果是他一个人走单儿,遇上群殴打架的,又没弄清是什么状况,我还真不信他敢来上这么一嗓子。 三元骑到我们面前一捏抱闸,单脚支地,蛮子也下了车,“咔嗒” 一下关了录音机,乐曲声戛然而止。 俩人谁都没说话,我们却被他们二位的阵势唬住了,一时间都停了手。 蛮子把录音机放在地上,双手插住裤子口袋,晃着肩膀来到我们面前,摘下墨镜,挨个审视一遍,他目光犀利,气势压场,人群中当时就鸦雀无声了。 我后来听三元说,当时蛮子刚刚重获自由,从二窑也就是梨园头监狱上来,恰逢被称为“靡靡之音” 的港台歌曲悄然流行,女唱邓丽君,男唱刘文正,时不时能在马路边看见玩吉他的。 玩儿闹向来在风口浪尖上折腾,怎么可能错过这么时髦的玩意儿三元跟他去南门里找人要录音带,碰巧从九中门口经过,正好赶上了,就想看看是怎么一回事儿。 蛮子一看这场面,这一个个的,尤其我这脑袋,血糊流烂的,手里提着一把砸瘪了嘴儿打嘣了瓷儿的绿铁皮水壶,二黑手里提着军刺,小石榴手里举着煤铲,剩下的有拿砖头子的,有拿木棍的,最可气的还有一个拿了根擀面仗,一头用沥青团个球,球里面支出几根铁钉子,在那儿冒充狼牙棒的。 蛮子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大工字雪茄,三元马上掏出洋火,划着火给蛮子点上烟。 蛮子狠吸一口,吐了一下嘴里的烟丝,这才抬头说话:“谁是事儿头” 大家都还没从他俩到来的惊诧中缓过神来,他这么一问,竟没有一个人敢言语,但同时都把目光集中在二黑身上。 蛮子若有所悟,冲二黑招招手,扭身坐在了自行车后衣架上。 二黑犹豫着往前挪动脚步,快到蛮子跟前时,三元冲他大声吼道:“先把家伙收了” 二黑愣了一下,将军刺递给了身后一个小兄弟,双手在裤子上抹了抹,也掏出一盒云竹烟,抽出一颗点上了。 蛮子瞄了二黑一眼,将一口浓浓的烟喷在他脸上。 二黑把脸扭到一边,歪着脖子问道:“你们俩哪儿的这是什么意思想拔闯踢脚儿是吗” 三元一听,二黑这口气是不含糊啊,就要往上冲。 蛮子一指他,喝道:“别动我先看看这位大哥有多大道行。” 他又对二黑说:“你跟我讲理是吗我还真就看得起你了,我叫蛮子,老西头的,怎么着我要是今天想踢这一脚,你打算怎么发落我” 二黑说:“那得看你能蹦多高,跳多远了” 二黑和蛮子对话茬子,蛮子还没答话,三元接住了二黑的话茬儿:“你这腰里揣俩死耗子,就愣充打猎的哈” 二黑话跟得也快:“别跟我这吹萨克斯,我南山见过虎,北山见过豹,还就没见过你这花脸狗熊” 三元并不是一个伶牙俐齿的角色,让二黑两句话噎住,下面的话茬儿接不上了,只好甩出一句:“瞧你那揍兴,什么怪鸟哨得那么响” 他们俩你一句我一句地对着话茬子,蛮子可不耐烦了,一翩腿从车子后衣架上下来,用胳膊挽住二黑的脖子,冲他一脸堆笑地说:“我今天告诉你啊,我呢,今天打这儿过,没想惹事儿,你呢,也是不长眼,挡了我的道,我就得办了你,我最看不起你们这些在学校门口站点儿的,是玩儿闹别在家门口充鹰头,上别的区混成个人头儿,我还就高看你一眼,我先把话给你撂这儿,我叫蛮子, 不服以后上西关街找我去。” 话音没落,蛮子一紧圈着二黑脖子的胳膊,另一只手上的半截雪茄狠劲儿朝二黑脸上捻去。 二黑大叫一声:“哎呦” 在他张嘴大叫的一瞬间,蛮子又把手里捻完火的半截雪茄烟捅进了二黑嘴里,然后一拳兜在二黑的下巴上。 二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蛮子一个箭步骑了上去,一只手托着二黑的下巴,一只手掐住他的脖子说:“把烟咽下去” 蛮子的声音依旧那么低沉,脸上平静得让人觉得恐怖,二黑的小弟们呼啦啦要往上围,三元突然从后腰掏出一把火枪,把枪顶在二黑脑门子上,大吼道:“都往后梢,谁你妈靠前我就把他花了” 蛮子“嘿嘿”冷笑两声,对着腿底下的二黑说:“把烟嚼吧嚼吧咽下去。” 二黑被他掐得直翻白眼儿,太阳穴的筋都绷起来了,拼命地点点头,嘴里开始嚼了起来,又使劲儿伸长脖子,费劲巴拉地把那半根雪茄咽了下去。 蛮子见二黑把烟咽了下去,轻轻拍拍二黑的脸,依然一脸笑容c心平气和地问道:“还有什么想法吗” 二黑被蛮子托着下巴说不出话,一脸痛苦的表情。 此时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蛮子他们身上,谁也没承想,躺在一边的三龙忽然“哇哇”地吐了起来。 也是事后得知,他是被我狠狠几拳捣在脸上,后脑勺撞到墙上,撞成了脑震荡。 他这一吐引起了蛮子的注意,站起身走到三龙身边,弯腰看着他,回头对我们这一帮人说:“这货可能是内伤,那可不是闹着玩的,该送医院的就送医院,其余你妈刀砍斧剁能自己捣鼓的,都自己捣鼓捣鼓,尽量别去医院,到了医院一报官,你们一个也回不来。” 其实蛮子一看三龙这意思,也是怕出人命,毕竟是内伤不好说,说出大天去他也是刚出来,管管闲事儿还行,要真摊上官司可不值,跟谁也不认识还都比他小好几岁,点到为止吧。 蛮子和三元一前一后往人群外走,路过我跟前时停下来,“噗嗤”一乐,说道:“小毛孩子瞎胡闹,吃亏了不是你这大铁壶抡得可够花哨的,你哪儿找来的我头一回看见打仗用大铁壶,真你妈是个耍儿” 说完跨上二八车,按开大录音机,伴着自带的bg,摇头晃脑地出了胡同。 蛮子和三龙是走了,眼前的残局还得收拾。 二黑的几个同伙看见三元和蛮子走远了,纷纷围拢过来,去扶地上的二黑和三龙。 我这口气一泄,双腿发软坐在了地上。 二黑心里头兀自气不忿儿,俩胳膊乱摆不让旁人扶他,嘴里依旧不依不饶:“躲开,都你妈躲开,刚才怎么一个人都看不见呢,都你妈别管我”嚷嚷着走到墙边,用手指抠嗓子,哇哇地吐那根雪茄。 三龙也刚缓过来,直闹头晕,晃晃荡荡地被人搀了起来,他们那边还有几个被我拿开水烫伤胳膊大腿的,但是都不算太严重。 再看我们这边,我伤得最重,一脑袋瓜子的血不说,这会儿一停下来才发现,我右腕被二黑的军刺捅了一刀,挺深的刀口,一个血窟窿,还在上臂划了一道大口子,肉已经翻了起来,动手时都没感觉是怎么挨上的,现在才发现小石榴倒没什么大伤,也无非是红了c青了c肿了,看上去比我好多了。 大伟是彻底尿海了,再也忍不住眼泪,蹲在我面前呜呜地哭。 我知道大伟胆小,人也怂,打架指望不上他,说实话,刚开打时我心里还有点儿埋怨大伟为什么不上手,他以往跟我能耐挺大的,我们俩之间闹点小矛盾,还都是我给他赔礼道歉,现在一看他在那哭天抹泪,也就别跟他计较了,毕竟我们的脾气秉性都不一样,他就不是这里的虫儿,你能拿他怎么着,不能强求他鸭子嘴非往鸟食罐里扎啊 二黑算是在这学校门口栽了,但嘴上还得给自己找找面子,冲我叫嚷道:“这事儿咱完不了,你小子等着我,我往后肯定再找你,那个蛮子你认识是吗你给他带个话,告诉他,过三不过五,我一准儿找他去,他不在我嘴里掖了根雪茄吗我得在他嘴里掖根麻雷子,我给他嘴炸豁了” 我梗着脖子对他说:“你是流水我是石头,你水随便流,我原封不动,在九中等着你” 我正跟二黑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茬子,只听一声:“哎哟你们这帮有人生没人管的倒霉孩子们啊,我这刚在炉子上做壶开水,这一扭脸儿的功夫,水壶也没啦,煤铲子也没啦,都拿出来当干仗的家伙啦你们这都哪儿来的倒霉孩子” 好么从那小院儿里蹿出一个又黑又胖的大娘,烫个飞机头,上身穿一件紫红色绒衣,下身是一条花里胡哨的毛线裤,那时人们的毛裤都是自己织的,免不了有各种碎毛线头,脚底下趿拉着一双偏带便鞋,没冲我过来,倒冲着她们家那把让我连抡带砸满身是瘪的大绿壶奔了过去,从地上捡起那把壶一看是用不了了,眼珠子都快鼓 出来了:“这是谁干的这是谁干的” 好汉做事好汉当,我走过去说:“我干的,大娘” 黑胖大娘说:“你说让我说你们嘛好,动上手有嘛是嘛,我这是在炉子上做了一壶水,我要在炉子上炖锅牛肉你也得给我泼了是吗怎么这么没轻没重呢,我要不看你让人家打成这样,我就得找你们家去,让你家大人赔我,这是哪的事儿啊” 黑胖大娘正跟我这儿嚷嚷,又从院子里出来一位三十多岁的伯伯,就见这位伯伯对大娘说:“妈行了,差不多数落两句得了,您看他都让人打成这样了,算了吧。” 又扭头对围观的住户和看热闹儿的说:“都散散吧老几位,别围着了,这么窄的胡同本来就不通风,你们这都堵严实了,都散了吧,散了吧。” 说着话,过来捡起地上的破铁壶和煤铲,看着铁壶摇了摇头,对我说:“砸得够狠的,现在买把这样的壶得要本儿,知道吗得好几块钱,你这不坑我吗” 说完拽着他妈往小院儿走,黑胖大娘从我身边走过时又说了一句:“真不让你们家大人省心,你看你伤得这样,这不自找的吗,你们在这等会儿吧,我给你们拿药去” 一支烟的功夫,大娘和那个伯伯,又一人拿药一人端个大铝盆出来了。 大娘让我先在盆里洗洗,要给我上药,一盆水不行又换了一盆水,大伟帮我擦干净伤口,大娘一看:“哎呦这得多大仇啊给打成这样,这帮倒霉孩子,下手没轻没重,这要让人打死都不冤,哎呀,啧,啧,啧” 大娘给我在伤口上撒了一些白色粉面,不知道是什么药,但肯定不是云南白药,那玩意儿太贵。 我上药的功夫二黑他们已经撤了。 大娘问我在哪儿住,想让他儿子送我们回家。 我哪还敢回家,就和大娘推脱说我家里没人,您就甭管了。 大娘又说:“你这倒霉孩子惹谁不行,非得惹他们,你看看他们一个个歪脖瞪眼儿的是好人吗,天天就在这学校门口呆着,跟有人勾他们魂似的,没事儿就找茬打架,你惹他们干嘛,你说你这回了家怎么和家大人交代啊我这先给你上点药对付着,你这得上医院看去,得缝针,去二中心吧,万一感染了可崴泥了,去啊,一定去医院啊千万别耽误了” 大娘嘴里不停地叨叨着,我左耳朵听右耳朵冒,心里盘算着接下来去什么地方,这个造型肯定不能回家了,此时脑子里头一个想到的就是宝杰 第三章 可以说宝杰是那阵子跟我私交最好的一位,他人长得五大三粗,发育得比我们都早,说话大嗓门,性格大大咧咧,整天歪戴帽子斜瞪眼,俩肩膀架得恨不得比房檐都高,一嘴的流氓假仗义,什么“宁失江山不失约会”“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这都是我跟他学的。 每天一见面,他也不打哪儿趸来那么多段子,谁和谁比划上了,哪儿和哪儿又砸起来了,他对玩儿闹这件事情有独钟,一提打架从心里往外拦不住地冲动,比谁都兴奋,准备家伙啊,提前看地形啊,攒人攒局啊,全是他跑前跑后地忙活。 可有一节:此人贼心傻相,别看天天猛张飞似的,可真要动起手来,立马盘道提人儿,能动口的绝不动手,这也是以后我最看不起他的地方。 直至今时今日,我还是特别看不起那些在马路上有一点儿小摩擦就立刻拿手机打电话的人,好像一个电话能招呼来一个集团军似的,事儿有事儿在,一言不合讲不清道理,该怎么动手就怎么动手,都有心气儿不是吗双方真动了手,就必定要分出个高下,有一方想省事的都戗不起来。 宝杰顶多是个拍桌子吓唬猫的主,万一唬不住对方,动上手第一个跑的准是他,好几次都是这样,不过这是后话,按下不提。 当时宝杰家住在西门里红房子一条的一个独门独院,父母都在铁路上班,他上边有一个哥哥俩姐姐,他二姐在我老爹工作的学校上学,又找我老爹给她补习功课考上了大学,他大哥是个裁缝,会做衣服,老给我们家做活,所以我们两家关系走得不错,有事没事总去对方家里串门儿。 那时宝杰已经和李斌他们混到一块儿了,每天和李斌c老三一同蹬三轮拉醋送醋。 宝杰从学校辍学上班之后,我俩就很少见面了,但是谁有事儿,一个招呼肯定到。 我们仨在胡同里坐了一会儿,我觉得差不多缓过劲儿来了,对大伟说:“你甭管我了,赶紧回家,一会你妈要下班,一看你还没到家就该急了,你走你的,回去别跟你妈念叨,我和小石榴再想辙。” 大伟又要哭,脸涨得通红:“我能走吗你和小石榴都有伤,万一有什么事,我走了谁管你们” 小石榴接过他的话茬:“去你妈的,走走走,用不着你个尿海的玩意儿。” 我明白小石榴还在为刚才大伟没动手而生气,其实我从心里还是向着大伟,便对小石榴说:“打住啊事儿有事儿在,大伟没撂下咱自己跑就算够意思,他在学校让人欺负死都不敢言语,你还能指着他上去跟二黑他们豁命” 大伟一听我这话,立时又哭了个昏天黑地,眼泪扑簌扑簌地往下淌,都快赶上七月七的牛郎织女了,真不知道他怎么有那么多眼泪我告诉他:“你上墙角哭去,哭完再过来。” 大伟可真听话,我让他去墙角哭去,他还真蹲墙角那儿呜呜地哭去了,跟他刚挨了一顿胖揍似的。 小石榴拿了一盒大港烟出来,给我点上一支。 我问小石榴:“你怎么着有厉害的伤吗” 小石榴晃着脑袋说:“没有,就是手指头不知道怎么给掰了一下,别处都没事儿。” 我点了点头,又招呼蹲在墙角抹眼泪的大伟:“你先回家看看,要是你老娘没下班,你就再回来,反正你回家也得路过宝杰他们家,你把宝杰给我找来,先别跟他说我挨打了,只说我有事找他,在96号等他。” 大伟听了我的吩咐,好像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屁颠屁颠地去了。 我和小石榴活动活动腿脚,一瘸一拐地慢慢往胡同里边走。 一拐到九道弯胡同,离西门里大街就不远了,我脱下上衣蒙在脑袋上,趁着路上人少,匆匆忙忙钻进了西门里96号院。 这是个深宅大院,我估摸着,以前住的肯定是大户人家,有前后两个院子,当年的青砖灰瓦c花格门窗依稀可见,墙上还镶嵌着不少砖雕,但图案几乎都磨平了,潮湿的墙根儿底下冒出几簇枯黄凌乱的杂草。 头几年前院开了个街道办的小工厂,后来又关门了。 通往后院的通道上是一间小门房,里面乱七八糟的,都是小工厂留下的杂物,平常没人去,我们小哥儿几个就经常聚在那偷着抽烟闲聊,相当于一个小据点。 这人要流血流多了,免不了口渴,我坐在小门房的杂物堆上,让小石榴找旁边的瘸子要了一暖壶热水。 我们一边喝着水,一边等宝杰的到来。 不到一小时,宝杰带着一身的醋酸味儿来了。 这货一听打架就肾上腺素分泌过剩,一进门就瞪着俩眼珠子咋呼开了:“你这是跟谁啊谁那么牛掰,你带我找他去 ” 我抬眼看看他说:“你先别咋呼行吗,咱得有个轻重缓急啊,打架的事往后放放吧。” 宝杰瞪着俩大眼珠子问我:“那你说吧,想怎么着” 我点上一支烟,对宝杰和小石榴说:“你们先筹点儿钱去,宝杰你姨哥不是在红十字会医院吗,你看看在班上吗,咱要看病必须得找熟人,要不医院可不敢接。找你姨哥看看兜不兜得住,要是兜不住,我宁可不看这个伤。你们快去快回,都抓点儿紧” 宝杰和小石榴出去找钱c找医院,我这才静下心来,仔细想想以后该怎么办。 首先说家是暂时回不去了,但要找个合适的借口,眼下学校也不能去了,不知道一会儿去医院看伤的时候,能不能开上一张病假条其次是在什么地方过夜另外一旦让家里和学校知道了怎么办这一系列的问题在我脑子里飞快地盘旋着,不知是那个黑胖大娘给我上的药不管用,还是伤得太重,胳膊上的伤口仍在一点一点往外渗血。 我四下里踅摸,想找个什么东西止血,瞧见墙角有一把墩布,就捡了半截锯条,从墩布上撕下一根墩布条,也顾不上脏净,一头用牙咬着,一头用左手扎在右胳膊上。 又过了一个来小时,听见宝杰在外面嚷嚷,紧接着进来几个人,宝杰在前,后面跟着七八个年岁相仿的半大小子。 宝杰说:“我姨哥没在班上,我已经告诉他了,他现在就去红十字会医院等咱们,他说得看看你的伤口再决定怎么治。我在家里拿了二十块钱,怕不够,就把这哥儿几个叫来了,咱凑凑,哥儿几个都掏掏口袋,有多少拿多少” 哥儿几个真不含糊,都把口袋翻个底掉,一共凑了不到六十块钱,在1982年,这无异于一笔巨款,顶得上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工资了。 看到哥儿几个过的着过不着的,都这么大方地给我凑钱,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那个年头这帮小不点儿们手里有几个零钱不容易,他们都一分不留地拿了出来。 我心里暗自发誓,以后这门口甭管谁有什么事儿,只要我能出头的,我一定在第一时间出头,不管他们是碍于宝杰的面子,还是家门口子护群的心态,今天有一个是一个,凡是到场的,我日后必有报答 屋子里以宝杰为首的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七嘴八舌地叫嚣着要去找二黑:“靠西门里的不能让东门里的欺负,从鼓楼往东有一个是一个,见玩儿闹就办,见人头儿就砸,一直砸到东门脸儿,踏平鼓楼东,打遍东门里” 好家伙,口号都喊出来了,这帮乌合之众的小毛孩子,现在想想,当时这都是乐儿 还好,我还算比较冷静,也是因为自己有伤在身,暂且顾不上找二黑,再说三龙到底怎么样了我心里也没底,他毕竟是内伤,于是说道:“哥儿几个c哥儿几个,听我说两句,二黑那边咱肯定得去找他,不为我自己,也得为咱西门里的挣了这把脸儿,可是今天真正栽了二黑的是蛮子,现在要说毒儿,他二黑跟蛮子比跟咱毒儿大,但我估计以二黑现在的势力,绝对不敢去碰蛮子,他得忙着为攒人攒局做准备。 咱不用急着去找他,让他直接去碰蛮子。 如果他真和蛮子碰出火星子来了,咱就帮蛮子踢一脚,那时即能让蛮子高看咱们一眼,也借着蛮子的势力把二黑灭了。 你们说咱现在要是去收拾二黑,咱是有那个势力还是有什么震得住人的家伙所以都省省吧,咱还是先把眼目前儿的事办了,宝杰你的姨哥不是已经去医院了吗别让人家等咱,你和我还有小石榴先去医院,其余的甭跟着去了,你们这一帮一伙的,让别人看见,还以为是上山打狼的。” 宝杰答应道:“那咱别渗着了,赶紧的,钱不够我再想法子。” 众人散去,我和宝杰c小石榴先去了医院。 姨哥正在急诊等我们,他查看一下伤口,亲自为我缝合,眉骨和胳膊的伤最厉害,脑袋上倒不太严重,一共缝了21针。 小石榴也擦了点损伤药。 此时已经晚上七点多了,一会儿去什么地方趴窝还没底呢。 我一想,先找地方吃饭吧。 仨人想去西北角的伊兰餐厅,半道路过老三家,宝杰一看,老三的三轮在门口停着,他说去找老三一起吃饭。 老三是个白胖子,大名叫张宜,家里哥儿四个一个妹妹。 他大哥是书呆子,老实本分,低调做人,从不招惹是非;二哥是天重的工人,也在外边有名有号,但是比我们大得多,只拿我们当小孩,不带我们玩儿;他底下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当时都还小。 一家子出来穿得破衣烂衫补丁摞补丁,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哥哥穿旧了给弟弟,一件衣服恨不能穿十几年,穿烂了还能绑墩布,但人家里嘴壮,舍得吃舍得喝,辛辛苦苦挣几个钱全便宜嘴了,屋里要多破有多破,没有像样的家具摆设,可是一 掀锅盖,不是炖鸡就是炖肉,那个时候普通老百姓有几家敢这么吃所以才把老三吃成了一个白胖子。 这个人有心计,从不咋呼,少年老成,看事儿看得透,轻易不发脾气,跟谁都笑脸相迎,但心里分得清楚,他长发披肩,小肉眼泡,不笑不说话,外面儿绝对有。 哥儿几个谁有什么事儿,他准是头一个到,交际面也广,却是心狠手黑,看他一天到晚跟谁都和和气气的,一打起来他准冲头一个,下手最狠,打架最勇,而且在打架之前,他会把这场架的形式c得失c后果c退路等等分析得一清二楚,简直就是诸葛亮转世,刘伯温重生。 那一批人当中最惨的也是他,也不九几年,我在山西路看到了关于他的“通缉令”,因为伤害致死案,后来给凿了 那时我除了宝杰,跟老三c李斌他们还不算特别熟,只是见面点头之交,这在外面挨办了毕竟不是关公调,从我心里来说,根本不想把这事儿声张出去,但此时我对以后怎么办也没准主意了,早听说这老三是李斌宝杰他们的军师,主意多c办法多c人脉广,因此也没反对。 宝杰进院去找老三,我点根烟和小石榴在门口等他们。 一根烟没抽完,老三就和宝杰一前一后从院里走出来了。 老三一见我缠了一脑袋绷带,胳膊也吊着,打趣道:“你这是刚从前线回来是吗宝杰都跟我说了,咱先走吧,一边吃一边商量” 没一会儿,我们一行人来到伊兰餐厅。 这顿饭吃得让我长见识,老三和宝杰的经验c人脉关系以及处理事情的办法,都在饭桌上表露无遗。 四个人一个水爆肚,一个爆三样,一个黄焖牛肉,一盘素什锦,一瓶蚌埠白酒,宝杰又特意给我要了一盘笃羊脑,告诉我吃哪儿补哪儿。 酒饭下肚,办法也就商量出来了。 老三他二哥叫二老虎,当年也是城里出了名的玩儿闹,如今当了工人,在“天重”上班,平常住厂里宿舍。 一会儿我和宝杰c老三一同去天重,把我安排在那里先避一避,连着再养伤。 小石榴先回家,明天上课把病假条替我交给班主任,我再找个公共电话,跟家里说我去天明中学住到我姥爷那了,我姥爷是天明中学的老教师,平常住校,姥爷特别疼我,以前我也有事儿没事儿就往我姥爷那边跑,我老爹不会觉得奇怪。 一切安排就绪,宝杰把老三那辆三轮蹬来,又给我拿了件劳保棉猴。 他蹬着三轮带上我,消失在去往北郊的茫茫夜色之中,瑟瑟秋风,落叶飘零,江湖无常。 第四章 那时候tj市有引以为豪的“四大天”,也就是天津重型机器厂c天津拖拉机厂c天津机械厂和天津动力机厂。 天重位于北郊马庄,生产重型矿山机械,是全市最大的工厂,有上万名职工,固定资产全市第一,不只在天津,搁在全国来说,那也是赫赫有名。 我在天重的青工宿舍养了一个多月伤,郊外的深秋似乎比市里更为荒凉萧索,树上只剩下枯枝败叶,天地之间灰蒙蒙一片。 每天老三他二哥给我在食堂打饭打水,当时天重这种大厂,管理并不严格,所以我还是挺随便的。 实在闲得难受了,就在厂区里漫无目的地转悠。 天重像一个巨大的迷宫,如果单用两条腿,几天几夜也走不过来,因为你会迷路,一座座厂房如同钢筋水泥的丛林,看上去大同小异,绕来绕去辨不清方向。 厂区里布满铁道,竟然能跑火车,无论是往厂里送原料,还是向厂外运产品,没有火车可拖不动。 我沿着铁道偷偷溜进一个车间,目睹了天车钳着巨大的钢锭,在水压机的重锤下,像揉面团一般翻过来掉过去地煅造,车间里奔涌着一片红彤彤的热浪。 隔三差五的宝杰和老三小石榴他们就来看我,我也一直在关注二黑三龙和蛮子的动态。 我的伤势一天比一天见好,老三他二哥可以领我去他们厂的保健站换药,但拆药线是在河北医院,离天重倒是不远。 随着伤势渐渐恢复,一个报复二黑的计划也在我脑子里逐步形成。 我没跟任何人商量和透露,我遇上什么事也不愿意找人帮忙,鸡多不下蛋,人多瞎捣乱,一帮一伙的弄不好反而把事办砸了。 宝杰也问过我几次,我都以还没想好为由搪塞了过去。 虽然细节还有待完善,但是报复二黑的计划框架已经在我脑海中形成,只等伤势痊愈后去一步一步地实施我心中暗想:“二黑,你不是九中门口的一号人物吗,你惹谁不行,非得来惹我蛮子栽你都不算什么,他毕竟是老一伐儿的,论玩意儿论道行论实力论威望你望尘莫及,所以你让蛮子栽了也不算抬不起头,你等我回去的,等我这无名小辈老实孩子出手把你栽了,看你以后还怎么在城里呆,一次管够,直接把你摁到泥儿里,再想抬头,你得先瞧瞧我的脸色好不好看” 想不到一个多月的疗伤生活,还有个意外之交,就是在老三他二哥同宿舍住的小谢。 二哥的宿舍里有两组上下铺的铁架子床,一共四个床位,但二哥眼高,谁也看不上,分进来一个轰走一个,最后唯独留下了小谢。 因为小谢人很实在,老实巴交,少言寡语,自打他住进来,早晚两次扫地收拾屋子,暖壶里开水总是满的,二哥绝不是欺软怕硬的主儿,真是不好意思再把小谢撵走。 这个小谢是河北昌黎人,顶替他父亲进了天重,在车间里干维修保全,主要就是保证所有设备正常运转。 在那个还有铁饭碗的年代,能够进天重当工人,甭管你是从哪来的,只要手艺好,活干得漂亮,踏踏实实任劳任怨,必定会被高看一眼,找对象都容易。 小谢的师父是个八级钳工,在技术上已臻化境,是车间里神仙一把抓式的人物,格外受人尊敬。 进厂没几年,小谢就跟着师父学会了一手的车钳铣刨技术,而且手艺精湛,手特别巧,做什么像什么,师父也夸他是块好钢,天生是干这个的材料。 这一个多月的时间,小谢把下铺让给我,他睡在我上铺,也和我混熟了,关系很铁。 他比我年长几岁,说一口曲了拐弯儿的昌黎话,乍一听让人想乐。 在我快要离开天重时,我跟他商量着,想让他给我做把火枪。 但要做火枪可不容易,枪管必须得是无缝钢管,那时这无缝钢管是稀罕物件,不大好找,就暂时把这事儿撂下了。 小谢说:“我尽量给你找着,等有了无缝钢管我再给你做。” 但小谢也没辜负我,一天我正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他神神秘秘地进了屋,穿个破劳保棉袄,掩着怀,一脸坏笑地对我说:“你猜我给你弄了个什么回来” 我问他:“什么东西你还能把民兵连的高射机枪给我弄来是吗” 小谢说:“去我哪有那道行,你看这是什么” 说完把怀一敞,掏出一把刚刚锻造好的匕首坯子,虽然还没抛光没打磨,但那造型真心不错,有个尺把长,双面带刃,两道血槽,活儿做得漂亮我赶紧把门关上,细细地端详这把刀,从心里喜欢。 小谢说:“我还得拿走,你先看看长短宽窄形状合不合适 ,要是行的话,我立刻给你抛光精加工一下,再把刀柄给你按上。 另外我把话说到前头,我不管开刃,要开刃自己开去,你可记着啊,你用它干出了什么大事儿也不能把我供出去,我这可是冒了老大风险给你做的。” 我说:“我一出这厂门就根本不认识你了,你尽管放心,赶紧给我弄好了吧。” 小谢一脸满意的笑容,上车间给我装刀柄去了。 经过一个多月的调养,我的伤全好了,精神头又回来啦,这就叫“养精蓄锐,以利再战”。 我这心里都长草了,已经联系完宝杰他们,他们都知道我今天回城里,一会儿就来接我。 不到下午六点,天已经快黑了,小谢和二老虎端着晚饭回到宿舍。 一进门,小谢冲我挤了挤眼,我心领神会,小谢应该是不想让二哥知道他给我做了一把刀,所以一个字也没提。 二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瓶蚌埠白酒,又把从食堂买的几个菜摆上桌子,我们仨这就要开喝。 刚刚一口酒下肚,我正要致辞,好好谢谢这哥儿俩一个多月来对我的照顾,大门忽然一开,呼啦啦从门外闯进一哨人马,我等一见,大吃一惊 你道来者何人原来是天重的保卫科干部一行五人。 就在当天下午,小谢给我做刀的时候,被一个青工发现了,这小子把小报告打到了车间办公室。 车间主任不敢擅自处置,又上报了保卫科,这不就来了这么几个人,是来调查小谢的。 为首的一位细高挑,一身灰色中山装,扣子系到脖梗儿,外面披着一件军大衣,双手插着裤子口袋,耀武扬威一脸的阴沉相,一见这屋里有生人,就问我:“你是谁,哪个车间的” 没等我回答,二哥已经把话接过来了:“这是我弟,给我送东西来了。” 保卫科的头头儿一看我还是小孩样呢,就没再追问,他的注意力全在小谢身上,扭头问小谢:“你今天在车间干了什么不该干的事儿” 小谢两手一摊:“没干什么呀,怎么了” 保卫科的头头儿盯着小谢:“甭跟我装傻充愣,你要是在这儿不说,那就跟我上保卫科说去,你自己干了什么还用我给你提醒吗我实话告诉你,早有人举报你了,你现在主动点儿,老老实实坦白,这件事还不大,我们过来无非走走形式,有人检举我也不得不管,否则真出了什么事,我可兜不住” 我心里明白,这是我给小谢惹的麻烦,小谢老实孩子可能经不起他们这把连懵带吓唬,我寻思着整出点别的事情来,转移保卫科这几个人的注意力,这样小谢才有机会把他的匕首处理掉了。 想到这儿,我假装酒劲儿上头,要和他们厮打。 这时二哥却说话了:“是谁说的,都说什么了那些个臭狗食们总是欺负小谢,看人家小谢是外地来的,有事没事老拿人垫牙玩,到底谁说的,你们把这人找出来,咱当面对质别你妈看人老实就逮着蛤蟆捏出尿来” 那个干部说:“有人检举他在车间做了一把匕首,这可是大事,我们能不管吗小谢,咱也甭费话了,你把那匕首交出来,我拿走,回去有个交代,咱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你要是不交出来,那我可没办法给你留脸了,你自己看着办” 话咱先撂在这,我得先说说老三的二哥二老虎。 二老虎大名叫张远,天生一脸虎相,真得说是虎头虎脑,虎胳膊虎腿,虎背熊腰,走路虎虎生风,说话办事也利索,那真是沙窝儿的萝卜嘎巴脆,绝不拖泥带水。 二哥当年在城里玩儿闹中提提讲讲,没人敢跟他叫板c驳他面子,虽说叠锅收手比较早,但心中仍然留恋打打杀杀的玩儿闹岁月,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平时说话喜欢拍老腔c充大辈儿,满嘴江湖义气,交朋好友讲究外面儿,能做到一碗水端平,以理服人,没偏没向。 他在天重也是有名有号,上上下下都对他敬重有加,保卫科的人也知道他是难剃的头,别看他不掺合事儿,从不惹是生非,但他要想管什么事,往下一耷拉脸儿,任谁也得含糊,可着这么大的厂子,哪个敢不买他二老虎的账 二哥二老虎经的事儿多,经验丰富,知道此时得给保卫科这帮人下个台阶才行,扭身从床下拿出一把小刀,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喊道:“不就这把刀吗,没人家小谢的事儿,我让他打的,你挨个宿舍问问去,哪个宿舍没有这些吃饭的家伙,这不就是切个火腿c切个萝卜用的吗” 我暗挑大拇指:“二哥你也太机智了,一柄刨膛破腹的匕首,到二哥你这儿愣变成了一把做饭削萝卜的切菜刀了,真不愧老耍儿啊,要什么有什么” 二哥这“狸猫换太子”的大招变得漂亮既给小谢解了围,又给保卫科的下了台阶,他却还不依不饶:“噢,别的宿舍你们不敢管,就在我们宿舍抖机灵是吗,这是欺负我们老实是吗,瞧你们一个个的这 把阶级斗争的脸儿,跟犯了多大的事儿似的,今天你们要不给我说出个道道儿来,我明天就找厂办,我倒要问问,在宿舍用厂里的下脚料打把切菜刀犯王法吗还是说我们占了公家多大便宜” 我这时也跟着假戏真做,抱着二哥的腰,一嘴哭腔地喊道:“二哥你别这样,咱妈在我出来时还让我给你带话呐,不让你在厂里发脾气跟别人打架,你要再这样我回去告咱妈,让咱爸修理你,伯伯们你们快走吧,我二哥一犯混,连我大哥都不敢惹他” 厂里这几位,一看我这小不点儿直要哭,也就没有了刚来时的那种气势汹汹的样子,领头的那个细高挑连忙解释:“你看这话怎么说的,你们车间找我,给我打电话说小谢打了一把刀,我以为是什么凶器呢,早拿出来哪还有这么多事,小谢你也是没见过世面,一把切菜刀你说你至于偷偷摸摸的吗大大方方做你的呗,这不好么眼儿的吗” “那个老二,你用得着发那么大脾气吗我们是吃这碗饭的,如果有人报告我们不管不问,那不成了占着茅坑不拉屎了吗你以后别一有什么事儿就往前冲行吗改改你这脾气,咱这话哪儿说哪儿了啊,这把刀我还得没收,我回去也得交差不是吗,你们接着吃饭吧。” “呦,这还喝上了是吗喝完别酒乱啊,小不点儿你不能在厂里过夜啊,吃完喝完马上回家。行了,就这么着吧,我们先走。” 说完了也不等二哥回话,带上他的人径直下楼去了。 打发走这些人,我们仨稳了稳神儿,又坐在桌子前,把酒一端,干了一杯。 二哥拿眼死死盯着小谢,也不说话,那眼神儿特别阴森。 我不敢言语了,小谢让二哥盯得不敢抬头,也不敢夹菜吃,低着头问二哥:“怎么了” 二哥点了一根烟,狠嘬一口说:“小谢,我兄弟的朋友在咱这养伤,他怎么伤的你也知道,他这货从咱这出去,肯定还得凿补他那个对头去,你给他做了什么东西你甭告诉我,我是一没听说二没看见,可你自己想好了,他们这帮小不点儿都小,心气儿正高,都想在外边成名立腕,嘴上没毛办事儿不牢,遇上事儿没深没浅,捅多大娄子都有可能。 厂里这帮人咱就这么打发过去了,这件事告一段落,一会他就走了,出了这厂门,他再有什么事儿跟我也没任何关系,我该做的我全做了,你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你自己掂量好了” 小谢一看二哥一本正经地说出这番话,就要从后面掏出那把刀。 二哥立马把他的手摁住了:“我什么也没看见,我什么也不知道,咱喝酒吧” 一口酒下肚,二哥回过头来又拿眼盯着我,我倒没像小谢那样低头,我是把脸扭到一边去了,我不看他。 二哥一口烟吐到我脸上:“你个小毛孩子,你这是要上道儿是吗跟你接触这个把月,我觉得你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就冲你伤的这么重不喊不闹不皱眉头,你倒有把骨头,但我作为老三他哥也就是你哥,我得给你几句垫垫底,在外面混,时间越长你就越有心得,你这才刚吃这么点儿亏,你想好喽,以后你还得有吃大亏的时候,有那么一句话你听说过吗玩儿闹玩儿闹,早晚劳教,大洼向你招手,板桥向你微笑” 我知道二哥这话的意思,大洼指团泊洼农场,板桥指板桥农场,二者皆为劳改农场,玩儿闹没有回头路,不折进去不算完。 二哥接着说:“玩儿闹玩的是什么是人缘,是气势,是底蕴,这得在血雨腥风中修行去,你以后经的事儿多了,才会一点一点有那种气质了。” 此时我想起了西关街蛮子,二哥说的不就是蛮子那种气质吗,一鸟入林百鸟压声的气质二哥又说:“看你现在这意思,你就是有挺机关枪,也镇不住别人,你信吗你端着机枪出去,人家会问你哪来的这小毛孩子,拿把玩具枪满街吓唬人是吗,这机枪在你手里等同于烧火棍子。” 我听到这儿,又想起了二黑,不是我得便宜卖乖,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他当时为什么拿着军刺不敢捅我。 二哥又往下说:“气质对一个想在外面站脚的主儿来说很重要,但那也是岁月堆积起来的,不是装出来的,从现在开始,你就得自己培养自己,别当个傻打傻冲的主儿,流一滴血要有一瓶血的回报,要论起来这话就长了,今天我也不多说了,你记住我的话,以后慢慢品去吧。” 咱有什么说什么,二哥这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受益匪浅,这也算是对我开蒙的教诲 由于保卫科的人一搅和,我们的散伙酒刚刚摆上还没怎么喝呢,宝杰就领着几个弟兄到了。 除了宝杰以外,小石榴c亮子c国栋c小义子,一共五位,他们今天一起来接我。 宝杰一进门,立刻用他那永远也改不了的毛病咋咋呼呼地嚷嚷道:“一进楼道就闻见酒味儿了,我一猜就是你们这屋摆上了,别喝了,别喝了,李斌和老三在四海居等咱呢,赶紧收拾收拾走吧,上那儿喝去 ” 二哥拿白眼球瞟了一眼宝杰说:“你们先稳当住了,别去哪儿都跟打狼似的,还有宝杰你这咋咋呼呼的毛病能改改吗哪儿有你哪儿闹腾” 宝杰让二哥说得不好意思了,他说:“我这不着急吗,你们家老三让我赶紧把他接走,我们小哥儿几个聚聚,也给他接接风,要不二哥你也一块儿去吧。” 宝杰满脸堆笑说着好话,二哥却一摇头:“我不去了,你们都是小孩,我和你们聊不到一块儿去,不凑那热闹” 二哥又看看我说:“我看你拾掇得差不多了,你妈心里长草了吧你可记住了我说的话,回去稳住了,想出头先看看林子里都是什么鸟儿再说” 我低头说:“二哥你放心,我记着呢。” 二哥又回头对小谢说道:“小谢你替我送送他们。” 厚厚道道的小谢二话没说,弯腰抱上我堆在地上的东西往楼下走。 我赶紧和二哥告别,二哥最后对我嘱咐了一句:“以后你要和李斌他们一起混了,有什么事多和老三商量,他心眼儿比你们都多,脑子转得快,遇到麻烦他能帮你出出主意。” 我说:“行二哥,你就甭管了,有什么话让我捎回去吗” 二哥说:“走你的吧,记着伤口别抻着,该你妈吃药就吃药。” 告别二哥,我们一行人下了楼。 我在楼下小卖部买了一条郁金香条新港香烟,回手递给小谢,他和我推让了半天,最后还是满脸通红地收下了,然后把我带到一边,从后腰里掏出了那把刀递到我手上。 我一看,这货手太巧了,一个下午的时间,他找食堂要来一根枣木擀面杖,又下料又抛光,镶上了刀柄,又不知从哪儿弄了块铁皮,焊了一把刀鞘,这活儿做得巧夺天工严丝合缝。 可能二哥的话还是对小谢这老实孩子起了一定的作用,我分明看到他递给我这把刀时眼里有一丝顾虑。 我对他一笑说:“小谢,难得你对我这一个多月的照顾,这把刀我放在家里留个念想,你放心,我绝不会开刃,你这不是刀,你这是工艺品啊,太漂亮了,那什么,我在你更衣柜里给你留了一件军棉袄一件军褂,咱俩体型差不多,你绝对能穿,都是新的没上过身,留着你歇班搞对象或者回老家穿,你以后有什么事儿随时联系我,二哥那儿有我的地址和联系电话,我闲着没事的时候再过来找你玩” 我绝对说到做到了,小谢给我的这把刀,现在依旧在我手里,放在我随时能够得到的地方。 三十多年过去了,这把刀依旧漂亮如新,一点儿不比现在的藏刀英吉沙刀蒙古刀逊色,而我也一直信守着对小谢的承诺,刀在我手一次血腥都没尝过,只是一直默默地陪我至今,偶尔没事的时候,我会拿出来看看,让这刀的寒光带着我回忆起那一段段往事。 第五章 再说宝杰开来一辆他二伯的后三,那是一种电三轮,天津方言土语叫“狗骑兔子”,亮子开了一辆212吉普,套用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经典的一句台词:把虎拉着,把马牵着一行六人向市里进发,不到晚上八点,来到了西南角四海居饭馆二楼。 老远就看见李斌一副老大的做派,披着一件当时很时兴的杜丘风衣,一顶将校呢帽子下是一头齐肩长发,油渍嘛花的打着卷,军褂领子上洒落着几许头皮屑,嘴里叼着烟,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李斌晚上了一年学,初中时还留了一次级,在我们这伙人中岁数最大,他身上又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老大风范,长相酷似年轻时的周润发,一米八几的身高,挺拔的身板,本来可以靠颜值吃饭,做个安静的美男子,却偏要打打杀杀,年纪不大,但是深沉老练,说话慢条斯理,落地砸坑儿,遇上事有主意,喜怒不形于色。 他是我们当中辍学最早c挣钱最早的。 此人能折能弯,辍学后在调料五厂蹬三轮,每天往各个副食店送醋。 那时的醋大多是瓶装带周转箱的,老百姓买醋时要拎着空瓶子去,再花钱换一瓶新醋,无限循环。 李斌每天往返于nk区的各个副食店,用现在的眼光来看,虽然一看也是个大小伙子,可毕竟才十几岁不到二十,真是够能吃苦的。 后来宝杰c老三陆续辍学无所事事,李斌和厂里一说,他们俩也跟着李斌去送醋了,一人一辆平板三轮车,穿梭于大街小巷,每月有固定工资,在过去来说并不少挣。 手上有了钱,也等于有了把弟兄们聚在一起吃吃喝喝的资本。 李斌为人大方,仗义疏财,对小兄弟们出手阔绰,而且熟悉人头儿,认识不少有名有号的玩儿闹,好像他天生就是这里头的虫子,说话办事都显着比我们有气度,有外面儿。 咱实话实说,我那时候非常佩服李斌,甚至说崇拜也不为过。 老三坐在李斌的下首,见我们一行人走上楼,他老远就迎了过来:“怎么样没落了残是吗” 我说:“三哥,你念我几句好行吗,我都让人给摁泥儿里了,你这还嘴黑,恨我不死是吗” 众人说说笑笑落了座,凉菜已经上来了,老三又去找伙计点热菜。 李斌招呼我坐在他身边,给我拿了根烟让我先点上,他说:“你先稳稳神,咱一边喝一边聊” 酒菜上齐,全员落坐,李斌举起杯来慢条斯理地说道:“今儿个摆这桌,咱是给墨斗接风,虽然以前他跟咱们交集不多,也没在一条道儿上混,可他毕竟从小到大跟咱都在一个学校,又在一个家门口住着,算是半个发小。 说句心里话,以前我还真没拿正眼看过他,没想到这一次他和二黑这场事儿,还真没给咱西门里的丢脸,就冲这一点,我们哥儿几个也得跟你喝一回,你身上还有伤,能喝多少喝多少,没别的意思,就是一块儿聚聚,宝杰你得照顾好他” 宝杰说:“没问题啊,我们多少年了,他什么意思我太了解了,来来来,咱举杯走一个” 宝杰这个人来疯的主儿,一到这个场合,再加上李斌一交代,他立马精神焕发,蹿前跳后地忙活着倒酒布菜。 众人推杯换盏,酒桌上热闹非凡。 毕竟是一帮半大不小的孩子,其中最大的也就是李斌,他才不到十九岁,其余的都是十六七岁,这岁数还真降不住酒。 几轮酒喝下来,一个个面红耳赤,精神亢奋地勾肩搭背,一口一个亲兄弟地叫着,那叫一个亲热。 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地吹吹呼呼,天老大他老二,血气方刚的一帮小玩儿闹就是这样,划拳行令,大快朵颐。 在此期间,只有一人始终保持着清醒老三他是一定不会让李斌多喝的,一来怕这帮小不点儿闹出酒乱,最根本的是得让李斌结账。 李斌在这些人里无异于土豪大款,家里除了没有老爹了,老娘和三个姐姐都给他钱花,他自己蹬三轮也挣得不少,别看老三和宝杰都挣工资,但结账付款历来是李斌的事。 两三个小时的时间,酒足饭饱,我们这几块料互相搀扶着,你搂着我,我挎着你,摇摇晃晃地下了楼。 当时我还没决定该去哪儿,家是不能回了,这么长时间了,也不知道家里面怎么样了,只是听宝杰来天重看我时说,我老爹已经找到了学校,申请让我休学一个学期。 因为我老爹在当时的东门里二中当政教处主任,他和我们学校的校长c各个主任很熟,所以学校对我网开一面了。 李斌在葛家大院有一间20平米左右的平房,也是他们这伙人的据点,就让我先跟着 他们回葛家大院再说。 一路上亮子这吉普开得东倒西歪,仗着那时的马路上九十点钟就已经没人了,也没有查酒驾这一说,检测仪器还没发明出来呢,交警白天都是在岗楼里执勤,用一个电喇叭喊着:“南北站住,东西直行” 来到李斌的小屋,已是个个醉眼歪斜,好在还都能回家,我决定一人先在这住一宿。 小石榴给我点上炉子做了壶开水,还没忘让我吃药。 小石榴照顾人心特别细,从小跟在我后头跑,十足一个小跟包儿的。 我好歹洗了一把,就上床睡觉了。 转天早晨,他们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只留我一人缩在被窝里,把这一个多月来的事情捋了一遍。 开始在稚嫩的头脑里,盘算着今后的出路,一上午的时间,终于有了个大概的头绪,也正是这一上午的思路,让我决定在报复二黑之后,加入到李斌他们的团伙当中 我当时是这么想的:虽然我和李斌他们从小在一个小学上学,但由于不在一个班,说起来,顶多是都住西门里。 当时的我,属于我谁也不惹,但谁惹我我也不怕,自己身边也有俩有交情的,可都是老实孩子,不愿意乱掺合,比如大伟,一有事儿恨不得直接尿裤子,打起架来只有小石榴能跟我一起上,成不了什么气候,所以也就一直游离在李斌他们的边缘。 这一次李斌之所以能给我摆桌接风,无非是想接纳我入伙。 在酒桌上他那一番话我听得真真切切,那绝对是话里有话。 李斌在我们这些人之中,论头脑不在老三之下,他那话说得是那么地模棱两可,即把自己的想法表示了出来,又有回旋的余地,因为他还不清楚我是怎么想的,如若我直接回绝他,当时的气氛必定非常尴尬。 而我和二黑的事儿还没完,我不能身上背着事儿入伙,那样会让他们认为我在找靠山,这可违背了我的意愿。 二黑的事儿我一定得自己去办,而且一定得办得漂亮,出一次手就必须让他瓷瓷实实地栽得再也不能抬头。 如果我现在和李斌他们混在一起,那也达不到我要栽二黑的效果了,我一定得让别人看见我就是一个老实孩子,但我还就不服你二黑,你让我这个老实孩子给办了,你说你以后还怎么在学校门口呆 我又想到了宝杰,他的想法很简单,无非是想在我和李斌之间做一个引荐人,一直以来,我和他关系都不错,这也是我跟二黑打完架之后,马上想到他的原因。 但我对宝杰总有一种距离感,我看不惯他整天以玩儿闹自居,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在外边混。 你说他有勇无谋吧,他又是一到关键时刻准掉链子的主儿,平常看着跟猛张飞似的,较上劲儿你还真指望不上他,这在以后的几件事上表现得一览无遗,那又是后话了。 当时李斌他们的团伙架构是李斌为首,老三为谋,宝杰跑腿,亮子开车。 至于司令c国栋和小义子,他们已经搬出了老城里,不可能天天跟李斌等人聚在一起。 所以说李斌急于扩充自己的势力,找我既是给我面子,也是团伙的需要,而我当时还在上学,说心里话咱一没钱二没自由,和人家挣工资的混不起。 再有老三他二哥的话我还一直记着呢,所以我打定主意,等我单枪匹马收拾了二黑之后,如果不出什么岔子,我再考虑加入李斌他们,尽管在我内心深处,对他们这种抱成团儿打打杀杀成名立腕的感觉,一直充满了向往。 正当我躺在床上冥思苦想之际,门外一阵“叮叮当当”的玻璃瓶响,紧接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 房门打开,李斌蹬着他那辆三轮拉着满满的一三轮醋带着一身醋酸味进了屋。 他在床边一坐,问我:“吃早点了吗” 我说:“你看这都几点了,还吃什么早点” 李斌歪着头一笑,从军挎里拿出一顶崭新的将校呢军帽递给我:“你戴戴,看合适吗我给你找的,你脑袋上头发还没长出来,这一脑袋疤出去让人笑话。” 在那时候来说,将校呢军帽可是稀罕物,你有多少钱也没地方买去,除非是抢,在当时叫“拍军帽”。 戴上一顶这样的帽子,俨然成了一个玩儿闹的标志。 玩儿得不到位的还戴不住,弄不好一出门就让别人给你下了。 因为拍军帽惹出的祸端不计其数,一顶帽子换一条人命的事一点都不新鲜。 但是仍有不少人对这种军帽趋之若鹜,一顶将校呢军帽戴在头上,足以证明自己在外面的身份地位。 搁到现在看来,好比脖子套着又大又粗的金链子,手拿土豪金手机,刺一身花一样的牛掰哄哄 我心里门儿清,只要我一接过这顶帽子,就等于默认我是李斌的手下兄弟了。 此时此 刻,突然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甘心和不认头在阻拦我,可能我初出茅庐,不知外头究竟是什么场面,又或许是自己的性格使然,尽管我并不想伸手,但是碍于面子,我还是接过了帽子。 说到底还是浅薄的虚荣心在作怪,想象着自己一出去,头顶将校呢军帽,在城里一晃是何等的威风,也就欣然笑纳了。 所以我在收拾完二黑之后,才会去南项胡同拍剪绒帽子,当做觐见礼送给李斌,又被西头“老哑巴” 堵在板桥胡同,险些被人挑了大筋,还有此后的一切,全都由此开始了 第六章 整整一个上午,我把自己今后要走几步c怎么走,又该如何报复二黑,报复完了怎么跑路,这一系列的思路全捋清楚了。 中午李斌他们都到了,一起吃过饭,由小石榴送我回家。 至于回家之后,我是怎么对付过去的,在此就不一一赘述了,反正我老爹没轻饶我,好在看我身上有伤,他才没下狠手。 回家那天,我特意叮嘱小石榴,让他在学校期间盯住二黑的活动规律。 小石榴挨过那次劫,天天上学形单影只,心里头也不免发虚,怕二黑找不到我,再去拿他下手,所以隔三差五的逃学旷课,每天一有空就来找我或者宝杰。 他为给自己壮胆儿,书包里天天带着把家里用的水果刀,那是一种塑料柄的折叠刀,掰开之后刀身也得有一拃多长。 只要他一来找我,我就轰他上学去。 一来是不想让他因为此事耽误上课,因为在我们几个人当中,小石榴功课最好,也最用功;二来我得用他掌握二黑的一举一动,以便我寻机出手。 我则天天为自己准备家伙,小谢送我的匕首不能用,我想起我们家老太爷曾经留下过一把“二人夺”。 所谓二人夺,在反特电影里时不时能看见,那是以前有钱有势的人为防身而做的一种拐杖,内藏尖刀,通常用高硬度的c密度很大的檀木或枣木做成,平常看不见刀,在拐棍下半截藏着。 只要一动上手,先拿拐棍打人,如果被打者还手,肯定会来抢夺拐棍,待到对方抓住拐棍往自己这边一抢,就会把拐棍的下半截从刀鞘中拔出来,应名叫拐棍,实则相当于一把长柄尖刀。 我们家老太爷以前在唐山开矿,他这把二人夺的手柄,还是一个一头尖一头钝的榔头造型。 这玩意儿拿在手上,即可进攻,又可防身,只是被我老爹藏起来了。 我说什么也得把它找出来,拿二黑给我祭刀 等到家里人都上班去了,我开始翻箱倒柜寻找二人夺,床铺底下c书柜后面c大立柜顶子上,找了多半天,沾了一身土,最后在小厨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扒出一捆用不着的旧烟囱,终于从中到了这把二人夺。 打开一层塑料布加一层油纸的包裹,可以看见乌红色的拐杖杆上,隐约泛着岁月沧桑带来的光亮,手柄也摩挲得特别光滑。 拧下刀鞘,整个刀呈三角三刃型,各面均带血槽,用黄油沤着。 擦去黄油,刀体呈现出阴沉的寒光。 以前的人真是能琢磨,拐棍里藏着这么长这么尖的一把刀,防身绰绰有余现在只有一个问题,一米左右的二人夺太长了,我不可能这个岁数拄着把拐棍出门,实在太显眼了。 再说也不好藏,万一让我老爹发现了,我又得挨上一顿暴打。 如若把它锯开,我又有点舍不得,先放一边再说吧。 我把旧烟囱再次捆牢恢复原状,现场打扫得干干净,不留一点痕迹,以免被我老爹发现。 转眼又过了半个月,天津的秋末冬初,寒意袭人,天空总是阴沉的,寒风中总有一股咸咸的土腥味儿,吸到肺里,会让人感觉到从内而外的冷。 我已经在家修养得身强力壮,对二黑的报复计划也已酝酿成熟,我跃跃欲试,一想到要让二黑臣服于我脚下,心里总有一股莫名其妙的兴奋,尤其是一想到藏在床铺盖底下的二人夺,便又平添了几分自信。 这一阵子,小石榴几乎每天都来向我报告二黑的行踪和情况。 据他所说,二黑的铁杆哥儿们三龙,在那天让我用拳头痛击面门之时,因后脑勺与地面猛烈撞击,造成了严重的脑震荡后遗症,最近很少出门了。 小石榴说三龙现在走路走得动作稍大,都要连续呕吐,天天早晨起床时且得缓劲儿,起急了就头晕。 看起来二黑的一条得力臂膀已经被我掰折了,加之天气寒冷,已经很少再有人跟着二黑在九中门口晃荡了,他身边多说还有三两个小兄弟。 我心说真是天赐良机,终于等来这一天了,再不出手更待何时不禁心中窃喜,二黑啊你真是倒霉催的,你惹谁不行非得惹我这个混不吝的主儿,九中门口以后你是别想呆了,以后你在九中门口甚至在整个老城里也得看我脸色,狂妄到头既是毁灭 我心中一直盘算着,收拾二黑有几个要素:一不拿阴招对付他,必须明着办他;二不下黑手,不堵他走单,不往死里弄他,羞辱他才是我的目的,所以我得找人多时下手,最好是在校门口,放学的时候,我要让他跪在我面前,彻彻底底的俯首称臣 这一天终于到了,记得应该是个星期二,下 午学校没课,我一早起来开始做准备,换下棉裤棉衣,身上穿得少点,收拾得利落点,换上一双回力球鞋,鞋带绑结实了,把跑路该带的衣服和日常用品放进一个旅行包里,看看表十点半了,提着二人夺穿上一件军大衣,把旅行包往后衣架上一夹,骑车直奔南门里。 南门里小学傍边有一个开间很小的小酒馆,每天只供应白酒啤酒,和一些下酒的小菜,不提供主食和饭菜,进进出出的主顾,大多是那些蹬三轮的做苦力的老酒痞老酒鬼。 这个地方距离九中门口很近,多说不过六七十米。 我把自行车停在小酒馆门前,身上披着军大衣,手拄二人夺一瘸一拐地走进酒馆。 您要问我为什么腿还瘸其实这里有我的心机,装成个拄拐的瘸子,一来可以冠冕堂皇地拄着二人夺上街,让人们认为我腿脚不便,谁能想到一个瘸子手中的拐杖,竟会是捅人的尖刀二来当我出现在二黑面前时,他肯定以为我那天打架时伤了腿,多多少少可以起到麻痹对手的作用。 我在小酒馆的一个角落坐下,要了一杯白瓷罐白酒,一小碟老虎豆,一小碟素什锦,一边喝一边等小石榴。 我提前一天已经安排好了,告诉小石榴:“今天二黑在学校门口一露面,你立刻到小酒馆找我,给我通风报信” 一杯白酒喝了一多半,小石榴慌慌张张地跑进来了。 这个货一进门,先是一口气把我剩下那半杯酒倒进了肚子,抓了几个老虎豆塞嘴里嘎嘣嘎嘣地嚼着,然后才指着外面说:“来了来了” 我问他:“几个人都有谁” 小石榴说:“一共四个人,我就认识二黑,另外三个也面熟,不过叫不出名号” 我点了点头:“好嘞你赶紧走吧。” 小石榴说:“别介呀我跟你一块过去,他们人多,你一个人弄不好得吃亏。” 我冲他一摆手:“你走你的,今天是我和二黑两个人的事,你去了也没用,甭跟着瞎掺合。” 小石榴一百个不乐意,可也没说什么,等他转身出去,我又找服务员要了一杯白瓷罐,一仰脖喝下去,掏出钱往桌子上一搁,借着酒劲儿一步一晃直奔九中校门,有分教“惩二黑,九中门前立威;急跑路,杨柳青里藏名” 初冬的正午时分,天气不算太冷,我迎着放学的人流,瘸而坚定地走着,碰到几个同班同学,他们都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我。 有几个还要从马路对面过来和我说话,我用眼神制止了他们,也有的同学看出来有事儿,又扭头跟了回来。 我心说:“谁愿意跟着,谁就尽管跟着,这样最好,这才能达到我想要的效果” 一路走到二黑站点儿的胡同口,他正俩眼贼兮兮地踅摸着找谁下手,那几个乌合之众也只顾着嘻嘻哈哈呈能耐露脸,根本没注意我已经从侧面向他们逼近了。 我发觉二黑看见我了,就愈发的瘸了,晃着肩膀走过去,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似的,斜楞着身子在他面前一站。 看得出来,二黑确实被我的瘸腿蒙住了,他一脸的惊讶,可能也在琢磨:“那天我也没砸他的腿呀,怎么他腿还瘸了呢” 我站在二黑面前,看着他那张黑而多癣的脸,从气势上他就已经输了一半。 一是他太意外,二是二黑个头矮,比我矮了半头,脸对脸站在一处,他就得仰视我。 我用眼神和他对峙着,完全可以想象得出,我当时的眼神一定非常具有杀伤力。 这是一种心理的较量,时间不会太长,也就五六秒的工夫。 二黑终于露出了怯意,他先低头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在他掏烟的时候,我警惕地握紧了二人夺,提防他掏出什么短小的家伙来。 二黑掏出来的却只是半包烟,他自己先点上一支,又递给我一支。 我拨开他递烟的手,脑袋瓜子一歪,又用眼盯着他。 二黑狠嘬了一口烟,开口说道:“你还真敢还露面啊怎么的,你这腿怎么瘸了是那天弄的吗还拄上棍儿了” 我不想跟二黑费唾沫,给他来了个单刀直入:“我可听说了,这些日子你一直找我是吗” 二黑说:“你听说了我就得找你啊,你知道你把三龙打废了吗这么大的事还能完得了你不说出个道道儿来,不可能完” 我没答话,把脸扭到一旁,心想接下来必定是一场血雨腥风 在我一扭头的瞬间,用余光看到放学的同学已经围上来不少了。 好吧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办他的时候到了我这一次可谓孤注一掷,我靠的,说是“皇国兴废,在此一战” 那意思,似乎也不为过我咬了咬牙,这才开口说道:“二黑,我既然今天来找你,就是打算跟你有一个了结,至于三龙是好是歹,以后我自有交代。 今天这是你我之间的过结儿 ,告诉你那几块废料闪一边去,咱俩提前说好了,你跟我一个对一个单练,甭去找这个叫那个,谁把谁弄成什么样,咱都自己扛着,谁也不许报官,你二黑也在九中门口有一号,你我今天在这摆场漂亮事儿,别让家门口老的少的看不起咱,怎么着,你什么意思” 我在说这几句话时,故意把嗓门儿放高,好让周围的人都听清楚,也是我故意将二黑一军。 在这种场合下,二黑肯定不能栽跟头,他也把嗓门儿提高了几度,叫道:“行啊今天咱俩单剃” 我心中暗喜,二黑正在一步一步按我设计好的路线走着,我转头大喊一声:“哥儿几个都往后闪闪,给我们哥儿俩让开场子,别一会儿溅一身血” 随即后退一步,盯着二黑说道:“怎么着,来吧,我估摸着你肯定带家伙了,亮亮吧,你那天不是带着一根跟火筷子一样的军刺吗怎么那天不敢捅我今天你不捅我,我肯定也得捅你,咱俩谁先来” 二黑吐出一口烟,然后把手里的半截烟往地上一扔,眼中闪过一抹凶光,恶狠狠地说道:“咱就一块儿来吧” 说着话往后腰一伸手,刷拉一下掏出了那把军刺。 不过今天他的军刺有变化,明显做过加工了,他在军刺刀尖下两寸左右的位置,厚厚地缠了几十层橡皮膏,以此起到了一个剑挡的作用。 上次二黑没敢捅我,也是因为军刺没有剑挡,如果说不想弄出人命来,他还真不敢玩命往里捅,因为一尺来长的棍儿刺真能把人捅穿了。 而今有了剑挡,捅人最多捅进去一两寸,再想往里捅,有橡皮膏挡着,怎么也捅不进去了。 看来二黑自己也觉得那天贻笑大方了,手拿一把军刺不敢捅人,只能当烧火棍子用,这才给军刺装了剑挡。 我心中暗骂:“你个大傻叉,这大冷天的都穿那么厚,你这军刺前面的量留得太小了,扎透棉袄到肉也就是皮肉之伤,挠痒痒是吗” 这个念头在我脑中一转,我也用肩膀甩掉军大衣,双手在胸前端平二人夺,双膀一较力,二人夺一分两开,露出寒气逼人的刀尖。 当时的处境,已经跟我自己在家想象的场景截然不同了,按我所想的,应当是二黑跟我挣抢这个拐杖,我再趁势“唰” 地一下亮出刀尖,让二黑大吃一惊,那多潇洒纵然如此,也足够让二黑出乎意料了。 他明显呆愣了一下,这才上前一步,直接把军刺顶到我的胸口上。 我可不摆那个架势,猛然间撤步后退,手中二人夺照着他脸上捅了过去,只听“噗” 地一声,直接把他的脸捅穿了。 二黑脸上中刀,本能地一歪头,二人夺的刀尖从他左侧面颊穿过颌骨,又从另一侧的鬓角前出来了。 他就没拿我当回事儿,根本没想不到我会下狠手,在刀尖穿透他那张丑脸的同时,他整个人定在了原地。 震惊和疼痛使他一动也不能动,而我左手拿着那半截刀鞘,挑下他头上的羊剪绒帽子,又一下打在他脑袋上,鲜血立即顺着他的额头淌了下来,而被尖刀捅穿的脸上,却迟迟没有血流出。 周围人群一阵大乱,尖叫声响成了一片。 我大喝一声:“跪下” 二黑怔住了,呆愣愣地不肯跪。 我又一次压低嗓门,命令他跪下,他还是不跪。 我手一收,把刀从他嘴里拔了出来:“来来来,你也给我一下” 二黑没含糊,端起军刺往我胸口扎了一刀。 我一歪肩膀,军刺从我左前胸进去了。 我当时只觉得左肩一麻,左手中的半截刀鞘掉在了地上。 我原本想象着会跟二黑缠斗几个回合,所以穿得少,尽管他那把军刺做了剑挡,扎得并不太深,但这一下仍是伤到了肌腱。 我是一见血就兴奋,眼瞅着二黑嘴里冒出血沫子,已经说不出话了,我再次问他:“你跪不跪” 二黑仍是摇头。 我拿二人夺去捅他膝盖:“跪不跪” 他又摇头。 我拔刀捅向另一个膝盖,他双膝中刀,血顺着脚面一直流到了地上,在阳光照射下显得格外鲜红。 二黑低头看看他这两条腿,忽然双膝一弯,“噗通” 一声跪了下去。 我又问他:“服了吗” 二黑点了点头。 我再次问他:“以后你还在这门口吹牛掰吗” 二黑满脸茫然,傻了似的,又摇了摇头。 我心说到此为止了,别耽搁时间太久,以免有管闲事儿的不让我走。 当即收起二人夺,披上军大衣,依旧一瘸一拐地拨开人群往外走。 我发觉左肩从上到下一直在滴滴嗒嗒地流血,出了人群紧走几 步,来到小酒馆跟前,一手推出车,骑上车向西北角飞奔而去。 此前我已经计划周全了,办完二黑之后,沿着鼓楼西转胡同到西北角,走大丰路过大丰桥西站西青道,直达杨柳青轻机厂之所以要去杨柳青轻机厂,是因为我一个发小在这个厂子上班,他和我以前住对门,那真是从小一块光屁股长起来的,大名叫高伟,小名叫“狗尾巴”。 狗尾巴他老爹是西郊杨柳青人,以前还是个地下党,因为解放天津时国民党撤退要炸毁北站铁路,他爹为了护路被炸伤了。 解放后那也是个有功之臣,政府给他爹看伤,后来因为吃了过多的激素,变成一位几百斤的大胖子,胖到大便后自己不能擦屁股,因为他够不着,平常也不能下炕。 政府为了照顾他家,就在城里给他家安排了一个独门独院,院子里有单独的厕所,这个待遇着实不低。 他老娘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只会在家伺候他老爹,高伟上边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他在家行小。 后来他爹故去,出殡时因为太胖,死尸出不了院,就把院子大门和门楼都拆了。 那时死人都得火化,但他爹太胖了火化炉进不去,政府还专门给他家批了一块坟地,也在杨柳青镇,落叶归根。 为了照顾他们一家,又把他家这些子女都安排在杨柳青轻机厂上班,一家子举家搬迁到杨柳青十八街。 搬家时高伟坐在解放牌卡车的后兜里,扒着挡板使劲冲我挥手,我一溜小跑追出胡同口,默默注视着远去的卡车,心中怅然若失。 他大哥和大姐后来去上山下乡了,他二哥在厂里开大轿车,狗尾巴高伟当了电工他就是我下一个投奔的目标 第七章 尽管已经和二黑约定好了,谁也不许声张,可是对他的信誉度,我终究不大放心。 我更害怕那些爱管闲事儿的,在那个年代,管闲事的人毕竟还很多,所以我一刻也不敢耽搁,把车骑得飞快。 挨了一刀的左肩越来越疼,厚重的军大衣也盖不住伤口,我这一拼命骑车,血液循环加快,血更止不住了。 看看身后没什么人跟来,我放慢了速度,寻思着得先去什么地方看看伤。 正当此时,只听得一阵发动机的响声,从后边由远而近追了上来。 我心头一紧,怕是有人骑着跨子来追我,等到跟前一看,原来是宝杰开着他二伯的后三赶来了。 从他口中得知,小石榴在小酒馆和我分手之后根本没走,他怕我吃亏,一直跟在我身后。 看见我和二黑已经比划上了,二黑那些小弟也没动手,就赶紧跑去给宝杰送信儿。 宝杰听到消息,立刻开着后三,带上小石榴,一路打听着追了上来,这件事到最后还是没瞒住他们。 宝杰打开车门,一下车指着我的鼻子破口大骂,埋怨我不够意思,收拾二黑怎么不叫上他。 话分两头,我和二黑在九中门口正比划的时候,二黑身边一个小兄弟看到二黑让我拿二人夺捅了,想上手却又没那个胆子,就跑去二黑家里找二黑他爹。 二黑他爹五十来岁,平常好玩儿个乐器什么的,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当天正找了一伙平常在一起玩乐器的老哥们儿,在他家里弹琴唱曲。 听得此事,老哥儿几个赶紧放下手里的乐器,跟他爹跑出来找我们。 来到九中门口,看见二黑脸上腿上都是伤,已经走不了了,他爹就留下俩人,送二黑去了医院,剩下的人跟着他去追我,那个通风报信的小兄弟也在其中。 一路追到西门里红房子,老远看到小石榴上了宝杰的后三。 二黑的小兄弟认识小石榴,知道他和我是同学,平常总在一块玩,告诉了二黑他爹。 二黑他爹一听就要拿小石榴,怎奈看到小石榴上了宝杰的车,人腿总归快不过后三,只好在后边一路紧追。 此时我正和宝杰在西北角说话,这一耽误工夫不要紧,正好叫他们追上了。 二黑的小兄弟一指我,对二黑他爹说:“就是他” 二黑他爹个不高,但又黑又壮,膀大腰圆,一脑袋自来卷头发,扫帚眉小眼睛,瘪鼻子大嘴岔,两撇八字胡往上翘翘着,有点像历史书插图里的大军阀,一看就不是善茬儿。 而我此时正是十七八力不全的时候,你说要让我跟我岁数差不多的打架,我谁也不含糊,但这些个三四十岁的壮汉在我跟前要揍我,说心里话我还真是发怵,再加上肩膀有伤,底气也不怎么足了。 二黑他爹上来一脚,踹在我肚子上,把我踹得一溜跟头,四仰八叉地躺到了地上。 眼看着他们冲我扑过来,我赶紧一骨碌身,挣扎着站了起来。 立足未稳,二黑他爹的一个哥们儿,一抬胳膊就把我的头夹在胳肢窝里了。 这位可能会功夫,那时候没有什么娱乐项目,河边c公园到处都是练武术的,很多人都能比划两下子。 他夹着我的脑袋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拿屁股往下坐,我不由自主,跟着他的身形越走越矮,到最后他夹着我脖子坐在地上了,而我整个人是趴着的,脖子又被人家夹着,有劲也使不上。 他这招太怪了,我也不知道叫什么,后来我还试过,挺好用的,屡试不爽 撂下远的,咱先说近的,且说二黑他爹那老哥儿几个,就在马路边,围着我是一顿拳打脚踢。 好在我的脑袋还在人家胳膊肘里夹着,也等于替我护住了头部。 对方两条胳膊绕过我的脖子,双手相握结成死扣,我整个人动弹不得,简直就是“c县人过年要了我的狗命了” 我左肩伤得不轻,加之又流了很多血,根本使不上劲,想反抗也力不从心,索性不再挣扎了,就这堆就这块,你们愿意怎么打怎么打吧,打死我也认了。 正当我咬着牙挨揍的时候,隐约听见一阵发动机的马达声隆隆作响。 我看不见人群外面的情况,但是能判断出宝杰已经脱身了,心中不免一阵窃喜。 现在的情况下能跑一个是一个,虽然宝杰没怎么参与此事,但我们仨毕竟是被一同逮到的。 此时的小石榴,则在对方两个人的夹击下,让人家按着胳膊跪在地上了。 小石榴是什么人那是个鬼灵精怪难拿的主儿,他本身像个发 育不全的小孩,又小又瘦,一说话还是童音儿,他看见里里外外围着百十号人,立马戏精附体,哭爹叫娘,妄图通过哭闹博取围观群众的同情。 想不到还真起了作用,一个和二黑他爹一同来的中年汉子说了一句话:“小毛孩子有本事惹没本事搪是吗今天就办你们俩了,我告诉你们今儿个不光办你们,一会还得把你们送官面去,让你们知道知道锅是铁打的” 他话音刚落,只听得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喊了一句:“行了哥儿几个,差不多完了” 我歪过头一看,说话者是一七十岁开外的老者,中等个儿头,一身蓝色迪卡中山装,外套一件黑色中式棉袄,头戴一顶小白帽,脸上皱纹密布,下颌留一撮山羊胡子,基本上全白了,双手对插在袄袖里,显得从容不迫。 老头话音刚落,二黑他爹就一瞪牛眼,大声嚷嚷道:“什么差不多就完了完得了吗今个儿不把这俩小王八蛋折腾出尿儿来完不了,你管闲事儿是吗我跟你说大爷,您了甭跟我这倚老卖老啊,您了知道怎么档子事儿吗不知道吧,那您了就远远地梢着,甭跟着瞎掺合,别回头再碰着您这老胳膊老腿儿的” 老头微微一笑:“说出大天去,你们这么多大老爷们儿打这俩小孩子也不公道啊,他们有家大人有学校管着,你们有什么事,可以直接找他们家大人去,用得着这么兴师动众打人家俩小孩吗再把话说回来了,你就没个孩子吗你们这不就是打便宜人儿吗,还要打完了以后送官,你们明白老话儿说的打了不罚c罚了不打吗为什么非得逮着蛤蟆攥出尿来不过是十几岁的小毛孩子,调皮捣蛋也没有什么大的罪过,你们这么多大人打两个小孩,我看不下去,我就得管” 二黑他爹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您想管是吗您打算怎么管您了管得了吗” 小石榴演技派的功夫此刻派上用场了,只听他哇哇哭诉道:“爷爷啊,您救救我们吧,他儿子在学校门口劫我们钱,我们不给,他儿子就打我们我们一还手,他们就拿军刺把他捅了,不信您看看,他身上还有刀口呢,这还嘀嗒血呢哪有这样一家子两辈人打我们这老实孩子的,太欺负人了呜呜呜呜” 这时人群中就有些人七嘴八舌地议论开了。 老头一看这情形属实,再一听小石榴的哭诉,更加义愤填膺,脸也涨红了,胡子也翘起来了,两个眼瞪得溜圆,抢步上前拽住二黑他爹的衣领,一只手指着他的鼻子尖儿说:“今天这件事我管定了,我看你们敢再动这俩小孩” 二黑他爹正在气头儿上,一只手去掰老头抓住他袄领子的手,一只手去搂老头的脖子,嘴里还说:“你这么倚老卖老的我见多了,老哥哥您了打算怎么着是惦着折腾折腾吗” 此人这浑劲儿一上来,竟然要跟七十岁的老头动手。 他是一千个一万个想不到,自己这所作所为引发的后果,他更不知道老头的来历。 书中暗表,这个老爷子了不得,那是在西北角德高望重的一位老萨海,人称“马四爷”,家住西北角太平街靠近西大湾子一头,老爷子办完事情回来路过此处,从头到尾看个满眼,见到一众壮汉围殴两个小孩子,实在看不过去了,这才要出头平事儿。 只见二黑他爹和老萨海双手相交,彼此较上劲了,但明眼人一看就能明白,老萨海的下盘那是站过桩,双脚一前一后一横一竖,摆开跨虎登山式,一只脚伸到二黑他爹的两腿之间,上半身双膀较力,往外推二黑他爹。 二黑他爹不知是诈,也跟着往前推老头。 老头一见力较足了,顺势往旁一甩。 二黑他爹往前推得正猛,顺着老头的肩膀侧面,直接扑了个空。 老头脚下一抬,伸腿勾住了二黑他爹的脚。 二黑他爹正往前扑,又吃了脚下一个绊子,他更收不住了,当场摔了个狗吃屎,围观的人群“呼啦啦” 一下赶紧往后闪,发出一阵哄笑。 只见老萨海气不长出面不改色,转身亮了一个收式,正是“形意把儿” 中的劈拳桩,一招一式使得天衣无缝一气呵成。 二黑他爹趴在地上,脸上可挂不住了,不由得恼羞成怒。 各位想想,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四五十岁的壮汉被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爷子摔了一大马趴,他这脸还往哪儿搁从地上爬起来嘴里头依然不依不饶:“我看你岁数大了,不好意思跟你翻脸,你可是越老越不懂事儿,我让着你你就看不出来是吗” 说着话开始扒自己身上的衣服,他那几个哥们儿都拉着他,人家已经看出来了,二黑他爹根本不是老萨海的对手,就不让二黑他爹再往前凑合了。 而二黑他爹却是个人来疯,不劝还好,越劝越来劲,几个大汉都架不住他。 老头说:“你知道自己是怎么倒下的吗” 二黑他爹嘴里不服:“我今儿个倒要跟你学两招,你今天要摔不死我我可跟你 没完” “你给我站着” 人群外忽然传进来这么一声断喝。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人群之外有一辆三轮车,三轮后盘上驼着一块白铁盘,盘上用白纱盖着一半没卖完的切糕,车上吊了两个铁罐,一个罐里装的是白沙糖,一个罐里装着水,水里泡着一把刀,车座上翘着二郎腿端坐一人,四十岁上下,浑身收拾得紧趁利落,白大褂白围裙,下身穿一件黑棉制服裤,脚蹬一双蓝呢子面骆驼囡棉鞋,嘴里叼着一根烟,正用一种挑衅的眼光,轻蔑地打量着二黑他爹。 二黑他爹的哥们儿中有人认得这位,不禁惊呼一声:“金刚” 金刚何许人也西北角一带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人头儿,曾经一人独闯西青老九设下的鸿门宴,宴席间说合不成,伸手从火中捏出一枚通红透亮的煤球,挨个给西青老九等人点烟,煤球在手指间燃烧,烧得手指吱吱作响而面不改色,从此一举成名。 后来我在八三年进去之后,有一天我们做入队教育,内容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在台上作后进变先进典型报告的正是金刚,成为继“贾启成” 之后又一个被帮教成先进典型的标杆人物。 单说金刚在人群之外一声大喝,如同响了一道炸雷,人群一分两开。 金刚坐在三轮车上,比别人高一头,可以看清人群里面的情况。 而人群一散开,外面的人们才看到里面的情形,瞧见是马四爷在平事儿,很多认识的都过来打招呼。 金刚也单腿从三轮车把上一翩腿跳了下来,走到人群中,双手搀扶马四爷。 我借机看清了金刚那几个残指,真可以说是触目惊心 金刚将马四爷搀扶到他的三轮车旁边,拿下一块棉垫,铺在边道牙子上说:“四爷您先坐,有什么事我去跟他们说。” 马四爷说道:“你可别胡来啊,点到为止吧” 金刚稍一点头:“我心里有数” 他转身回到人群当中,在他后头又跟上了几十个人,看意思都是认识他的,把二黑他爹这几位给围上了,恶斗一触即发。 围观的都知道西北角这些人打架抱团不要命,二黑他爹这伙人其实已经顶不住了。 二黑他爹那个认出金刚的朋友,赶紧上前攀谈:“哟嚯这不金刚吗,没什么事儿没什么事儿,就是我们哥们儿他儿子,让这小子给捅了,这小子要跑,这不刚让我们追上了吗,正要弄他们去派出所,没承想给这个老爷子惹毛了,有那么点儿误会” 金刚都没拿正眼夹他,跟本不买他的帐,那个人也弄得自找没趣,还在一个劲儿地和金刚盘道:“金刚,咱俩以前见过啊,你还记得那回在红桥饭庄二土匪请客吗,我也在场,咱还一块碰过杯呢” 金刚用残手戳着他的胸口说:“别跟我提人儿,千万别跟我提人儿,你跟我提人儿回头我再不认识,那我今天把你们办了你们得多栽面,所以说千万别跟我提人儿,听明白了吗” 转头又问二黑他爹:“刚才是你和老爷子动手了吗” 二黑他爹一脸无辜地说:“没动手啊,我这还没等动手呢,就让老爷子给放平了,老爷子好管闲事,你说咱这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为俩小毛孩子不值当的。” 金刚说:“你因为什么动手我不知道,我就看见你和老爷子动手了,你能打比你小这么多的小孩,这老爷子就能打你,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二黑他爹说:“我没什么说的,不行咱归官去” 金刚脸一沉:“我最看不起有点事儿就归官的,你今天想归官,那也得先从这儿走出去再说” 话音刚落,只见金刚一抬胳膊,胳膊肘挂着风,冲二黑他爹脸上搥了过去。 没等二黑他爹反应过来,眼睑处就已经裂开了,他大叫一声:“太你妈欺负人了,我跟你没完” 冲金刚扑了过去。 金刚这一胳膊肘就像一把发令枪响一样,一时间他在场的所有兄弟都一起上手了,二黑他爹这一拨人,立刻淹没在了几十号人的拳脚之下。 我趁乱挣脱出来,赶紧找我那把二人夺,却已不知所踪了。 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满地找砖头子,好不容易冲出圈外,抓起一块大青砖,转身又要冲进人群,可是抬头一看,我也懵圈了,这都谁跟谁呀,全打乱了套,抱在一起满地乱滚,弄得暴土扬长。 我看准那个夹我脖子的,因为他那天穿着一条劳动布裤子,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裤子膝盖补着俩大补丁。 此时他正被一个人压身子底下了,我举起砖头向他迎面骨砸了下去,一下c两下c三下正砸得起劲儿,小石榴冲了过来,拽着我叫道:“你还不赶紧跑” 我这才反应过来,带上小石榴,钻出人群一路狂奔。 金刚引领众弟兄,将二黑他爹一伙人在西北角打了一个 落花流水,但终归只是拳脚相加,并没有打出伤残。 二黑他爹原本想找我寻仇,却在关键时刻被马四爷搅和了,还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揍,又惹不起金刚,也是“哑巴让狗给办了有苦说不出”,只得悻悻而归,上医院找正在看病的二黑去了。 第八章 回过头来咱再说我和小石榴,沿着府署街向东狂奔,一口气跑到城厢礼堂。 不久宝杰追了上来,刚才他趁乱逃了,原本没有跑远,怕那把二人夺最后落到二黑他爹手里,还偷偷摸摸地把二人夺顺了出来。 最后将他二伯的后三开到远处,伸着脖子观望我们这边的状况。 没过一会儿,看见我和小石榴分开人群逃了出来,他立即在后面跟着我们俩,直到他认为彻底安全了,这才开车追上我们,打开车门叫我和小石榴赶紧上车。 我们俩坐上了后三的车兜,悬着的心方才落地。 “狗骑兔子”爆发出一阵刺耳的轰鸣,一溜烟儿地驶往北门里,穿过北马路一直开到了河北大街。 后来我想了想,宝杰之所以把二人夺偷着顺出来,是怕这把刀落在二黑他爹手里成为证据,这就充分印证了一句话“当事者迷,旁观者清” 每临大事有静气,在这件事情上,宝杰有他怯懦胆小的一面,但也正是因为他的临阵脱逃,才使他有机会接应我和小石榴跑路。 所以严格意义上说宝杰既怕事,又能成事,性格使然,他必定成为不了冲锋陷阵的主儿,但他可以在外围处理很多事情。 宝杰的后三载着我和小石榴,开到河北大街一带,感到绝对安全了,就将车停在路边,三个人凑在一起,商量着下一步怎么办。 小石榴心细,想着要查看一下我的伤口,口子不是很大,但是挺深。 二黑这一军刺是从我左胸上部,靠近肩膀虎头处捅进去的。 军刺三面都是血槽,所以伤口也是一个三角形的窟窿。 血是流了不少,而且我觉得可能伤到肌腱了。 此时一安分下来,发现左胳膊已经抬不起来了,只要一抬胳膊伤口就流血。 宝杰又咋呼开了:“这得赶紧看看去啊,我要不还找我姨哥去吧” 我赶忙拦住他:“快打住吧,这才多少日子,又找你姨哥去,拿麻烦人不当回事是吗什么话也甭说了,你就送我和小石榴去杨柳青吧” 宝杰用眼神询问着小石榴,小石榴咬着下嘴唇点点头。 我们仨一路飞奔,拐过北营门大街,经过火车西站的砖红色德国式候车楼,驶上西青道的大马路,一路向前,去到杨柳青轻机厂,找我前面提到的发小“狗尾巴”高伟 不到一个小时,宝杰的后三就载着我和小石榴,风驰电掣般赶到了杨柳青轻机厂。 在厂门口传达室打电话联系到狗尾巴,没等多会儿,就见他穿着一身天蓝色劳动布工作服,腰里挂着一个电工牛皮钳套,像挂着驳壳枪似的,一颠一颠地跑了出来。 因为我们从小玩到大,我习惯叫他小尾巴。 他长得也确实像一根“小尾巴”,圆圆的小脑袋,梳着小分头,身高一米八,体重却只有一百一十多斤,走起路来脚底下发飘,身子总是不由自主地往前倾。 他把我们安排到他的单身职工宿舍,我以前来过这,那时床上的被窝也不叠,臭袜子也不洗,鞋扔的东一只西一只,比鸡窝还乱。 这回进门一看,他这屋里的摆设大不一样了,虽然家具没怎么变,但比以前干净多了,墙上挂着西洋油画挂历,新换了淡绿色的窗帘,窗台上玻璃花瓶里插着一束塑料花,门口柜子上摆着两套漱口杯和牙刷,还有小镜子c雪花膏,感觉好像已经不是他一个人住的意思了。 我问他:“小尾巴,怎么着,看你这屋里的意思,怎么跟新房似的,屁股朝上了是吗” 屁股朝上什么意思这也是老天津卫的玩笑话,意思是结婚或有女朋友了。 小尾巴回答道:“哪是结婚了,咱跟谁结婚我就是现在和小杨子住一块了。” 小杨子是小尾巴的同事,杨柳青当地人,以前小尾巴领着她去我家玩过,所以见过几回面,一个挺老实巴交的女孩,说一口地道的杨柳青话,官称叫“海下方言”。 我说:“真的假的我读书少,你可别骗我。” 小尾巴说:“嘁,我值当的骗你吗我们岁数都小,没急着,商量好了等几年再结婚要孩子。” 我又问他:“那我把你们的窝给占了,这多不好意思,你跟小杨子说我来了吗” 小尾巴说:“我刚才跟她说了,她一会儿去给咱们弄吃的,咱这么多日子没见面了,今儿个好好喝喝。 对了,这二位怎么看着这么面熟呢,你给我引荐引荐。” 我说:“哎呦,你不提我还忘了,这都是住咱们一个门口的,这是宝杰,在红房子一条住,这是小石榴,他在中 营住,都是我过得着的弟兄。 宝杰c小石榴,这位就是我老和你们念叨的狗尾巴” 仨人一同装模作样地互相握了握手,还彼此跟真事儿似的说了声:“往后多照顾” 几个人坐在一起,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了一会儿,天已经彻底黑了。 小尾巴的对象小杨子,从食堂小卖部买了一些下酒菜和炒菜回来,支上折叠圆桌,非常热情地招呼我们坐下喝酒,她只是象征性地扒拉一口饭,就和我们说:“你们先慢慢喝着,有我在屋里,你们哥儿几个也放不开聊,我就不搅合你们了,我先回家,你们多吃饭少喝酒,我走了” 说完拿起包就往门外走。 我见状忙说:“那让小尾巴送送你,那什么小尾巴你先把杯撂下,先去送送小杨子。” 狗尾巴正喝到兴头上,不愿意撂杯,对小杨子说:“没事儿,你自己走吧,我们哥儿几个好多日子没见了,想多聊会儿。” 宝杰和小石榴也紧着劝狗尾巴,他才不情不愿地站起身来,出门去送小杨子了。 狗尾巴和小杨子走后,我对宝杰和小石榴说:“我看这意思,小尾巴这还真不是久留之地,他要还和以前那样,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咱在这呆多长时间都没问题,可他现在和小杨子在一块住,咱再死皮赖脸地住下去,可就不合适了,你们说呢” 小石榴低头不语,只顾着抽烟喝酒。 宝杰也若有所思地说:“要不我今晚就不在这住了,不行我连夜赶回去” 我说:“那也行,你少喝点酒,一会儿你走你的,不过你回到市里之后,先别跟李斌他们提这件事,小石榴你什么意思” 小石榴说:“我什么意思我小石榴遇上事儿,哪次爬过围我不走,我留下照顾你” 我问他:“那你家里怎么办,你一宿不回家行吗” 小石榴说:“行了行了,现在哪还管得了那么多,你讲话儿了,阎王爷办小鬼舒服一会儿是一会儿吧” 小石榴话里有话,这是说给宝杰听的。 他最看不惯别人临阵脱逃,多少有点瞧不起宝杰。 其实我比小石榴更了解宝杰,这货能咋呼,能吹牛掰,外貌也能把不知道他底细的人唬一气,平常那是一嘴的哥们儿义气,一旦动真格的,马上他就含糊。 正因为我知道他是这样的人,所以不会跟他斤斤计较。 小石榴则不然,在他的世界观里,哥们儿弟兄一起扛事儿,那是天经地义,甭看小石榴长得像个小瘦麻杆,从来也不惹事儿,整天追在我屁股后头,跟个碎催似的,可是不管在学校还是在外面,如果说我有什么危难,头一个冲在前面的必然是他小石榴 估摸着小尾巴还得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我对宝杰说:“等会儿你先走,回去之后抓紧时间打听一下二黑和他爹的情况,最好能打听明白二黑到底伤成什么样了,还有二黑他爹和金刚之间的冲突,又是怎么了结的。 你有后三也方便,这几天就得劳你多跑几趟了。 小石榴你在这儿,只和我住今天这一宿,明天你自己坐53路公交车回去,等把家里糊弄好了你再来,你们看这么安排行吗” 宝杰让小石榴呛了几句,也有点抹不开面子,就没再言语,坐那儿只等小尾巴回来,和他道个别再走。 而小石榴依旧是一脸的不高兴,这货头上有俩旋儿,老话儿说“一旋横c俩旋拧”,这拧种的劲儿一上来,且缓不过来呢,要么找个目标发泄发泄,要么就得慢慢消化吸收,我不理他了,随他去吧 又过了一会儿,小尾巴终于回来了。 我们又连喝带聊,在一起呆了两个来小时,酒足饭饱之后,宝杰告别要走。 小尾巴象征性地挽留了一下,见宝杰去意已决,就把我和小石榴的住处安排好,然后送宝杰出厂。 屋里只我剩下我和小石榴了,好歹洗洗,躺在了各自的床上。 我本想再开导开导小石榴,让他心胸开阔着点,可经过当天的这通折腾,小石榴早已精疲力尽了,再加上刚刚喝完酒,他头一挨枕头就睡着了。 我却怎么也睡不着觉,浑身跟散了架一样,脑子里也乱七八糟地过电影,今天发生的事逐一浮现眼前。 折腾着翻身,再不行坐起来抽烟,又打开灯对着镜子查看伤口,衣服已经和伤口黏在一起了,我找了条毛巾沾着水,一点一点地把已经凝固的血痂融化开,再一点一点地将衣服和伤口分开。 一眼看上去,伤口已经红肿起来了,扯得整个左肩膀跟个馒头似的隐隐发烫。 我看见酒瓶里还有小半瓶酒,就躺在沙发里,咬着牙将残酒缓缓倒在了伤口上。 一股灼痛感瞬间传遍全身,我靠刺激啊天旋地转的刺激我紧咬了牙关,点上一支烟,狠狠吸了一口,浑身无力地倒在沙发上, 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晨天光大亮,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叫门。 我想起身去开门,但是身子发沉,实在起不来了,就喊小石榴开门去。 小石榴睡迷糊了,睡眼惺忪地问我:“这是哪儿啊” 我有气无力地说:“去开门去,可能是狗尾巴。” 小石榴应了一声,将门打开,果真是小尾巴两口子。 俩人一进来就将手里的豆浆果子和烧饼放在了桌子上。 小杨子跟我们打着招呼:“怎么样睡得好吗夜里不冷吧我们厂哪都不行,就是暖气烧得热乎” 小石榴赶紧回答道:“还行,还行,倍儿暖乎,我这一宿都没起夜,呵呵” 小尾巴接过话茬来说:“那你们俩也抓紧起来了,洗把脸吃早点,我们俩今天不陪你们了,我们得上班去,你们要是想出去玩儿,就等我歇班带着你们上镇里逛逛,快吃早点吧” 我还没言语,小石榴就说:“行了,你们俩甭管了,该上班你们上班去,我们自己能照顾自己” 小尾巴说:“好嘞那我们先走了” 他们两口子扭身走了。 我感觉很难受,浑身的骨头节都疼,伤口也是隐隐作痛,就对小石榴说:“你自己吃早点吧,我想再睡一会儿。” 小石榴说:“还没睡够是吗你得先吃点东西啊,赶紧的趁热先吃,吃完你再来个回笼觉不完了吗” 我说:“不行,我浑身难受,什么也不想吃,你先吃吧,别管我了。” 小石榴一惊,说道:“我靠你不说我都忘了,昨天光顾着喝酒了,都喝晕了,你那伤怎么样了,赶紧给我看看” 小石榴说完,凑到我身边要给我检查伤口,刚一挨着我的肉皮就大声叫道:“我去你发高烧了都烫手了” 再一看我的伤口,他又是大吃一惊 我之前的计划,彻底被这个伤口打乱了。 原本想在狗尾巴的宿舍避一避风头,再回市里想办法看伤。 对于这次的伤口,我也是疏忽大意了,毕竟不像上一次和二黑打得满脑袋血糊流烂的,只不过是一个军刺扎的窟窿眼儿,实在不行,就在杨柳青当地找个“赤脚医生”,胡乱给上点药,好歹兑鼓兑鼓也能好。 要不说还是岁数太小呢,想法太天真了,眼下第一不能让小尾巴他们俩口子知道这件事,我不想连累了他们俩。 第二,杨柳青是不能再呆了,不得不拉下脸来,再去我的老根据地天重,二哥在天重说话能算数,他能带我去厂保健站看病治伤,顺便再看看小谢去。 说办就办,我打定主意,想要动身出发,小石榴却慌了手脚,对我说:“你身上还有钱吗不行我先上镇里给你买点药去,你现在少说也得39度往上了” 我说:“你别慌里慌张的,先稳当住了,咱俩得走,得先回市里,找老三,让他联系他二哥,咱得往二哥那儿落脚去,他宿舍里安全,还能看伤。 我看小尾巴虽然对咱不薄,但他已经是有家有口的人了,一恋傻三年,跟咱不一样,别给他们找麻烦了。 咱也别走得太突然,我估计小尾巴中午还得来,咱就说想上镇里玩儿去,然后我在他们厂传达室给他打个电话,再告诉他咱们已经走了,有什么话回到市里再说吧” 小石榴点点头表示同意。 我此时浑身酸疼,整个肩膀和左前胸,就连左面的脖子都肿起来了。 看这情形不太好,我眯着眼忍着疼,迷迷瞪瞪地等着小尾巴中午能再来,好和他打个照面,再回市里,心里只想着绝对不能让狗尾巴发现我的伤口 与此同时,我让小石榴找个公共电话,试着联系一下宝杰或者老三。 小石榴出去打电话,我自己在屋里接着迷糊。 不到一个小时,小石榴回来了,叫醒我说:“我给宝杰打电话打通了,我打一开始就不愿意你跟宝杰混,这块料根本靠不住,你还不听,你昨天还嘱咐他别把这件事告诉李斌他们,他前脚回去,后脚就跟李斌他们说了。 这不是吗,宝杰电话里说他和李斌老三亮子正要往这边来呢,亮子开着那辆212吉普车来的,宝杰也开了他二伯的后三。 这下你想瞒住李斌也瞒不住了,宝杰这人真不老靠得住的,你今后还真得少跟他来往”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行了行了别你妈嘚比嘚嘚比嘚的没完没了,再怎么说,宝杰以前是咱同学,又是跟咱家住一个门口子的,等你和他接触时间长了,你就了解他了。 昨天没有他接应,咱能这么顺利地跑出来吗以后别总因为宝杰打架爬围的事儿瞧不起他,你跟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让我在中间难做你知道吗” 小石榴让我一通抢白说得脸都红了,低下头不说话了。 其实我这心里也有一股子无名火,实在抑制不住了,才向小石榴发泄,反正我知道他不会和我翻脸。 一直以来,我和小石榴的关系那种默契c那种交情c那种义气c那种羁绊,还真不是一句话两句话可以说清楚的 第九章 一个多小时之后,小石榴跑去到杨柳青轻机厂大门口,带着那哥儿几个进来。 我一看来人之中居然还多了一位关键人物二哥原来那天二哥正好在家歇班,听说我又出事了,老三要来接我,就和李斌他们几个一起来了。 其余的人进了屋,无非是追问我对付二黑的经过,我免不了跟他们一通白话。 二哥不愧为老一伐儿的,见过的世面就是多,这一点你不服还是真不行,他一眼就看出来我的身体状态不正常了,走过来问我什么情况。 我还没说话呢,小石榴已经添油加醋地跟二哥介绍上了。 二哥听完经过,解开我的上衣察看了一番,皱着眉头子问我:“挨捅到现在多长时间了” 我说:“不到一整天。” 二哥回头对他们说:“都别聊了,他这伤口没打破伤风针,一过24小时就悬了。 你们赶紧扶他上车,咱马上往回赶亮子你把车直接开到丁字沽三防院,我得给他找个人,先把破伤风针打了,说别的都是老窑,得赶紧走” 我也来不及和小尾巴打招呼了,就让宝杰留下,等小尾巴回来跟他说明一下。 宝杰自己有辆后三,他可以自己回去,然后再去找我们。 就这样,我们一行人风风火火的又从杨柳青赶回市里,直奔hq区丁字沽三防院 路倒是不太远,从西青道一猛子开到红旗路,拐弯过红旗地道,再过子牙河红卫桥,就到了三防院。 二哥下车去找他的朋友,一位姓尚的老大夫。 尚大夫安排我去打了破伤风针,然后要给我处理伤口。 一通检查下来,告诉我和二哥,我这伤口因为没及时缝合,已经小面积坏死,没有皮瓣可以缝合,而且里面已经化脓了,只能下药捻子做引流,伤口里面肌腱断裂了两根,如果缝合肌腱,必须开刀手术。 我询问了不开刀保守治疗的可能性及后果。 尚大夫告诉我,那很有可能落下残疾,左臂伸曲功能受限。 我却只能选择保守治疗,第一我不可能住院那么长时间,说实话我手头根本没有钱,这个伤我看不起,再一个是担心给二哥的朋友找麻烦,毕竟我这是刀伤,对红桥这块我也不太熟,万一有多事儿的,连尚大夫都得撂进去。 我打定主意,还是去天重,在那我还比较踏实点,就和二哥商量了一下。 二哥最后也同意了,他对尚大夫说明情况,然后我们一起前往天重,开始了我再一次的天重疗伤 小谢自然远接高迎,只是一直怪我为什么有伤才来天重,平常不来看看他。 我也被他说得挺不好意思,自从和小谢分别以来,我脑子里一直在计划着对付二黑,想想上一次在天重疗伤,小谢对我里里外外地无微不至的照顾,真觉得愧对他了。 好在有二哥给我打圆场,二老虎对小谢说:“他回到家就让他爸爸给严管了,他爸爸平常都不上班了,就在家盯着他。 再说了,从他家来咱这一趟也不近,你就别怪他了。” 正说着话,宝杰也赶到了,李斌叫宝杰和亮子开车出去买酒买菜。 小谢和小石榴为我拾掇床铺,找换洗的衣服。 小谢想带我去他们厂的澡堂子洗个澡,却让二哥给制止了,怕在公共澡堂子洗澡让别人看见伤口,二哥告诉小谢:“洗澡不着急,等会儿再说,等咱喝完酒,他们都走了,你去拿车间的大不锈钢槽子,给他弄点儿热水,在宿舍里简单洗洗得了,还得当心别把伤口弄感染了。” 对我来说,这一顿酒绝对是及时雨。 由于伤口的感染,左前胸和左胳膊已经红肿一片,连脖子都扯得一起肿起来了,“腾腾” 地跳着疼。 我强忍着,尽量不在脸上带出来痛苦的表情,只是因为还在发烧,多少有点打蔫儿。 我那天足足喝了不下七八两直沽高粱,喝得我天旋地转,只求伤口的痛感能够麻木一些。 待我再一次从疼痛感中醒来,已经是转天上午了。 二哥和小谢去车间上班,屋子里除了小石榴和宝杰,另有一位让我意想不到李斌也留了下来。 李斌在宝杰他们几个人当中是说了算的角色,一般像这种事情他不会出头,更何况还在天重留了一宿来陪我。 如果不是他后来对我说了一番话,我可能还真会有点儿受宠若惊的感觉。 小石榴见我醒了,赶紧端来洗脸水,拧出一条热毛巾,让我擦把脸再刷刷牙。 李斌在 一边看着我们说:“这小石榴绝对是你合格的跟包儿,对你照顾得太周到了,我身边怎么就没这么一位呢一个个的都比我架子还大呢” 我打心里不爱听他这句话,这不是给我和小石榴中间搭须子c架秧子吗小石榴和我那是一种多年默契形成的关系,我和小石榴是不分你我的。 不知道李斌这一句话是有心还是无意,叫我和小石榴都挺反感,可又不能挂在脸上带出来,干脆没接他这个茬儿。 李斌略显尴尬,给我点了一根烟,然后在我对面坐下。 我的直觉似乎意识到了来者不善,抽了口烟低下头没吭声。 李斌抽着烟吐出一溜烟圈,用他一贯傲慢的语气说道:“墨斗,怎么说咱们也是同学,又在一个家门口子住啊,你和二黑这场事儿,你知道你跑了之后是个什么情况吗” 我反问他:“能有什么情况事儿有事儿在,快意恩仇,我和他已经两败俱伤了,还能怎么着” 李斌嘿嘿一笑:“要不说你想得简单呢,你还别怪我口冷,我也是认为咱关系到了,才推心置腹跟你好好聊聊。 当然这也提不上谁给谁托屉,只不过我拿你当自己弟兄,要不然你头一次在九中门口和二黑打完架的时候,我也不会在四海居给你接风了,至于我有什么想法,我估计你不会不明白吧” 还没等我说话呢,小石榴楞吧噔噔来了一句:“有什么想法你直接说不行吗,他这会儿又不好受,用不着再拐弯抹角兜圈子了” 要按当时李斌在我们这伙人中的地位,小石榴刚才这句话,可有那么点“犯上” 的意思了,我眼看着李斌瞪了小石榴一眼,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是在咬牙,脸上似有不快之意,尽管并没有当场发作,屋子里的气氛也近乎凝固了。 不知道各位能不能理解小石榴说这句话的意思,他真的是除了我之外,谁的账都不买。 他从来不到处掺合,而且他谁也不怕,认准一个朋友可交,死心塌地跟你摽膀子。 所以他当然不会拿李斌当老大,愣头愣脑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给李斌噎得直翻白眼儿。 我急忙给李斌打圆场,嘴角挂着一丝勉强的笑容,对李斌说:“大斌,我和小石榴不是在道儿上混的人,我之所以跟二黑打这场架,是因为他在学校门口太狂太招摇了,也是他先欺负到我头上来的,这件事以后还能怎么着呢你想说什么尽管直说,我们俩没在外边混过,不知道这里边有什么。 现在我自己也没主意了,正想听听你的看法” 台阶已经给了李斌,也得看看他自己愿不愿意下。 李斌释然地一笑,说道:“我只不过是想告诉你,二黑他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吃了那么大的亏,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气我看再斗下去,就不是你和他两个人之间能够解决的了,他一定会搬兵请将卷土重来,到时候你还是单刀赴会吗” 其实他心里的意思,我已经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了,无非是想拉我入伙,但又碍于他当老大的面子,让我入伙的话不能从他嘴里直接说出来,他非得挤兑我亲自说出我和小石榴要仰仗他来罩着,让我们俩心甘情愿递投名状,拜倒在他的大旗之下,这么一来他才有面子嘿嘿,他年纪轻轻,却已颇有江湖大哥处世为人的风采了,话到嘴边留半句,永远让手下人去猜大哥的意图,做什么事儿都留着退身步,果然不同凡响 小石榴的一句话,引起了李斌的不快,好在我及时给他们二人打了圆场。 但是我也不能不顾及小石榴的感受,顺着李斌的意思跟他一直讨论这个话题,在听出李斌的口风之后,我不置可否的对他说:“二黑那边是个什么情况,眼下咱谁也说不准,只能到时再看了,大不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至少得等伤养好之后再作打算,反正发昏当不了死,真有我抵挡不住的时候,我肯定第一时间去找你,你还能不管我吗” “只不过到目前为止,二黑的事我还扛得住,你是真神,我可不敢为了芝麻绿豆大点的小事请你出山,那不显得你太没身份了只要二黑那边不来找麻烦,我就踏踏实实地养伤,我这伤口可能一时半会儿长不上,正好先消停消停,给他来个以静制动。” 李斌碰了个软钉子,我想他心里可能也会有些不快,但我的话已经说到位了,话里也没有让他下不来的语句,所以李斌也没较真儿,没逼着我当场给他一个答案。 其实在我和二黑打架之前,我确实有过跟着李斌混的念头,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在我跟二黑的争斗尘埃落定之前,我并不想跟李斌他们走得太近,以免别人说我拿李斌当靠山。 我必须在无事一身轻的情况下,再去找李斌入伙,那样才显得理直气壮。 否则一进山门先欠人情帐,我怕以后还不清,更何况这种人情账也不是那么好欠的 更多请收藏【bzx s】! 第十章 李斌岔开话题,跟我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尬聊了几句,好在很快到了中午时分,二哥和小谢把饭打回来了,招呼李斌一起吃饭。 李斌不想再待下去了,我们也没强留,他给我放下了三十块钱,又说了两句让我好好养伤之类的客套话,跟宝杰俩人一前一后地走了。 我把李斌企图拉我入伙的意思跟二哥说了,想听听他什么意思。 二哥本不想掺和我们小兄弟之间的事,琢磨了一会儿说:“你先养伤,等你养完了伤,临走时我再跟你细说。 你这些日子也别闲着,和小石榴好好合计合计,看看你们俩以后有什么打算。 下午你和我去趟保健站,我已经和保健站大夫打好招呼了,下午给你看伤,你就别喝酒了。 小石榴你先给他盛饭,让他先吃饭” 小石榴给我盛饭的当口,小谢从自己的更衣柜里拿出两盒牛肉罐头。 二哥一看见立马踹了小谢一脚:“跟我藏活儿是吗你瞧你这个抠完屁股还得舔手指头的鸡贼劲儿,他要是不来,你这俩罐头搁到年底回家你都舍不得拿出来,完了完了,咱俩的交情还是没到位啊” 小谢挨了二哥一脚,脸都涨红了,羞愧地笑着说:“谁像你说得那么抠门儿,这是我拿一个月营养金买的,他不是有伤在身吗,我想给他弄点好吃的补补” 二哥说:“甭解释了,你就是一个胳膊肘朝外拐吃里爬外脏心烂肺的玩意儿” 说笑声中坐下来,四个人一起旋开罐头,美滋滋吃了一顿中午饭。 咱长话短说,我这肩膀子上的伤口,经过一系列的治疗,终于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长出了新肉。 天重保健站的纪大夫给我左肩进行了石膏固定,伤口在一段时间的消炎引流,外加下药捻子敷药等手段作用下渐渐愈合。 但在完全伤愈拆下石膏之后,我明显感觉到抬举左臂时有挂碍,好像有一根橡皮筋拴着似的,上下左右的活动功能受限,似乎是筋短了一截,而且这只胳膊的应激反应也确实迟缓了。 那几年,我左边这条胳膊就没得过好,后来有一次我被五个仇家堵在了白庙粮库边的铁道上,万不得已和对方抽了死签儿,自己抡着砍刀,又在左前臂上剁了三刀。 当然,那是后话了。 由于在天重这一段时间里,我和李斌他们的关系越走越近,小石榴心里难免有一些芥蒂,只是因为这么多年的关系在这儿,他也没把自己不满的情绪表达出来,跟往常一样,该怎么照顾我还是怎么照顾我。 而在此期间,他也隔三差五地回家回学校看看。 我让他先别去学校,以防二黑那伙人没完没了,万一再让他们把小石榴堵在学校门口,那可全完了。 不过小石榴是个比较看重学业的好学生,功课也一直不错,他不想耽误上学,就去学校找同学要笔记和作业本自己复习,所以他的功课一直没落下。 小谢跟我的关系也更好了,天天带我去换药,想方设法给我掂配一天三顿饭菜。 在资源匮乏的那个年代,别说鸡鸭鱼肉难得一见,买大米白面也得凭粮本粮票,每个人都有定量。 幸好天重的待遇不错,二哥和小谢一起帮衬着,吃饱是没问题,可再怎么琢磨,也无外乎那点吃的。 当时每到冬天只能买到两种菜大白菜和土豆,还得提早囤积,到三九天就不好买了。 所以人们绞尽脑汁对这两种菜下了狠手,研创出无数的做法,像什么醋溜白菜c白菜烩粉条c白菜爆豆腐c凉拌白菜心,土豆丝c土豆片c土豆丁c土豆块,但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真折腾不出什么新鲜玩意儿。 小谢却非常用心地搞了一系列花样翻新的饭菜,见多识广的二哥都不得不高看他一眼。 宝杰则时不常地开着后三,咋咋呼呼地过来一趟,他总会带来一些城里的“新闻”,谁和谁又约架了c谁又把谁镇住了,反正他每次来都能有话题,也不知从哪儿趸来的那么多消息,只是始终没有我最关心的消息二黑到底怎么样了 终于有一天,小石榴带回了有关于二黑的消息。 那天是宝杰开车带着小石榴一起来的,俩人一进门,脸上就带着抑制不住的兴奋。 尤其是小石榴,一扫多日来阴霾的情绪,展现出久违的笑容:“今天晚上咱可得好好喝几杯,二黑那边终于有结果了” 我急忙问他:“二黑怎么着了” 小石榴说起这种事,远没有宝杰的语言丰富,他自知不如,赶紧说:“你还是问宝杰吧,要不他今天可没段子讲了,我抢在前边说了 ,还不得憋死他” 宝杰自知非他莫属,也不客气,放下手里的包,端起桌上的大茶缸子,一屁股坐在床上,满脸涨得通红,嘴角泛着白沫子,好一通添油加醋,说得眉飞色舞。 他说二黑在九中门口和我二次茬架,脸遭剑捅,双膝挂彩,跪地服软,从此树倒猢狲散,手下小弟纷纷离他而去,出院之后,不得已找到东北角的“老猫”,请老猫出面,要在红旗饭庄摆桌说和 具体说来,那天在九中门口,我跟二黑拿刀互捅,我让他跪下,据他后来说,男人膝下有黄金,上跪天地下跪父母,他当时并不想下跪,也是我拿二人夺捅伤了他的两个膝盖,归根到底还是我帮着他跪下的。 可是双膝一沾地,话就由不得他说了。 如果那天他再不跪下,以我当时的状态,真说不好还会下什么狠手。 反正已经到了那个地步,我打不服他,就是他打服了我。 那一次我能够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全仗着有一个周密的计划,而且当中一直没出现太大的岔头。 给二黑造成的后果是:他在我逃跑之后,被他爸爸的朋友送到南门外长征医院。 大夫只看了一眼,马上说这医院看不了,让他们转院到当时的反帝医院,也就是现如今的天津医院,专治伤筋动骨。 在那边住了一个多月医院,他爸爸在西北角被人群殴一事,二黑当时并不知道,可能他爸爸也是因为此事办得不太露脸,到后来一直没跟二黑提过。 但在二黑住院的一段时间里,平常和他在一起混的那些小兄弟却一个也不露头了,一个去医院看看他的也没有,这挺让二黑寒心,一直窝着火。 他当时肯定不甘心就此罢休,再加上医院大夫告诉他,他以后这一边脸得落残,二人夺捅进他的脸,正好捅到了他的面部三叉神经,有几根神经线被破坏了。 面部神经太复杂,以当时的医疗条件没法修复,只能说治到哪儿是哪儿,大夫保证不了以后不落残。 直至今天,二黑脸上也有两个菊花般的疤痕外,一个是我拿刀捅的,一个是蛮子拿雪茄烫的,还落下了一个皮笑肉不笑的毛病。 半边脸咬合肌萎缩导致嘴歪眼斜,说话口齿不清,两边脸就跟两个人的一样 面部残疾的二黑是彻底落魄了,每当他照镜子看见自己这张离了歪斜的怪脸,便有一股子邪火直撞脑门子。 无奈他手下这批人真心的不给力,其实也能分析出来,他以前那些小弟,只是跟他在学校门口站脚助威,“借横”的大有人在,跟着打一打便宜人儿还可以,一旦事情闹大了,有几个经得住同甘苦共进退的考验他们不像我跟小石榴的交情,那是从小一起磕出来的,说情同手足一点不为过。 二黑出院之后也去找过三龙他们,三龙对我也是恨之入骨,无奈他们这一伙人的心已经散了,三龙的身体也没怎么恢复,总是闹着脑袋晕,动不动就要呕吐,人都消瘦了一圈,家里人一直看管他很严,虽想找我寻仇,却是心有余力不足。 二黑恨得牙根儿疼,也可能是那面部神经疼,到处去找报复我的渠道和人手,直到有一天,他通过东门里的三傻子,找到了东北角的老猫,此事才初见端倪,有了些眉目 “老猫”大号褚恩贵,因为小时候经常爬树c上房,在胡同院子里乱蹿,邻居们给他起了老猫这个外号。 他身量不高,一头棕黄色的长发,脸色白中透灰,连嘴唇几乎都没有血色,细长眼,黄眼珠,平常目光涣散,一瞪眼却又精光四射,让人不寒而栗。 他是天津卫东北角数一数二的角色,因为曾经参加过城里著名的“劫刑车” 事件而名噪一时。 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城里有一名扛旗挑号的大混混儿叫彭震,因为一次伤人事件而被分局逮捕。 帽花从他家掏了他,在送往分局的路上,途经城里北门里时,突然冒出一路人马。 以马涛c地主c老猫为首,后面跟着黑压压一群小玩儿闹,举起刀刃纷纷上前拦阻,在鼓楼北一带形成对峙。 直到后来有穿官衣儿的鸣枪示警,才开着跨子冲出一条血路,赶往东北角派出所临时避险。 众混混儿不敢冲入所内,那无异于自投罗网,又不肯就此罢休,往所里扔了两颗“教练弹”,之后才悻悻而归,作鸟兽之散。 当时这件事闹得不小,官面对参与此事之人逐个缉拿,也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其他人悉数被捕,只有老猫逍遥在外,进去的无一幸免得到重判,刑期都不下十年。 此事后被称为“劫刑车” 事件,轰动一时,越传越邪乎。 老猫更是凭此事件名声鹊起,一时间无人敢望其项背,比他名声玩得响亮的混混儿大多已经被逮捕归案,老城里只有老猫一人是参与过劫刑车的人物,众玩儿闹们无不仰视其 胆大敢为,奉为东北角一带之“定海神针” 二黑通过东门里的三傻子找到老猫,原本的初衷,只是想让老猫和三傻子替他出头收拾我。 以当时的实力来说,根本用不着老猫,仅仅一个三傻子,也足以身不动膀不摇地把我轻松拿下。 可有一节,三傻子以老猫的小弟自居,对老猫马首是瞻言听计从,还想着借老猫的名头,扶植自己的势力,扩充自己的人脉,所以他一点也没隐瞒,将二黑来找他的事,如实汇报给了老猫。 老猫的名声在圈子中异常响亮,怎奈大旗飘扬,但却旗下无人,走到哪儿都会让别人刮目相看,可又对他敬而远之,手下没几个得力干将,有点儿像北洋时期通电下野c交出兵权的军阀,几乎等同于光杆司令。 所以他想在二黑跟我当中说和一下,笼络笼络人心,顺便再以大哥的身份露一下面,为他自己造势,或许能收几个小弟,便让三傻子从中斡旋。 正好三傻子认识李斌,因此定下一个酒局,三傻子带着二黑,李斌带着我,由老猫在红旗饭庄摆酒说和。 二黑本想让老猫出头灭我一道,却得了这样一个结果,碍于老猫的威望和势力,他也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只得顺坡下驴,认头握手言和,有苦说不出。 我简直是受宠若惊,凭我这么一个初出茅庐的小混蛋,连小混混儿都够不上,一跺脚四城乱颤的老猫居然肯出面为我平事儿,说出大天去我也想不到。 可也不得不犯嘀咕,事情是不是闹得太大了有那么几分骑虎难下的意思了,心里头隐隐约约的,已经有了点回不了头的预感 第十一章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以及小石榴和小谢无微不至的精心照顾,我肩膀的刀伤得以迅速恢复。 尽管落下了一定的残疾,可对于血气方刚的我来说,影响似乎并不大,只不过左臂功能稍许受限,再也抬不起胳膊而已。 当时我根本没有“皮肤毛发受之于父母不敢毁伤”的概念,却极其崇尚于“伤疤是对男子汉最大的奖赏,伤疤亦是男子汉的勋章”之类的偏激心态,义无反顾地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回到了我曾经浴血复仇的老城里。 走在大街上,再次踏足这一亩三分地,已经全然的物是人非了。 回到西门里的第二天,我想再去一趟九中,看看二黑臣服于我之后的学校门口,究竟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以此满足我的虚荣 生生刮了一天的大风,一扫连日来的阴霾,天上晴空万里,空气中却依然夹杂着一股子土腥味儿。 因为那个年头儿的老城里,本身也是一座“土城”,街道边c胡同中c院子里c房顶子上,甚至于屋内的水泥地面上,您就说哪儿没土吧只要一刮大风,整个一土地爷土地奶奶老两口搬家,漫天遍地都是浮土。 眼瞅着快到下午五点半了,天色暗了下来,我抓紧捯饬捯饬,将校呢帽子c白围脖c军大衣c军挎,一股脑往身上招呼,最后又往军挎里塞了一把钢丝锁,以备不时之需,出门蹬上自行车直奔九中,准备去接已经恢复学业的小石榴和大伟。 当时每到早晨或傍晚上下班的时间段,一走进城里必然遭堵,因为三轮车c自行车c行人太多,杂乱无章毫无秩序,还别说汽车,一旦开进来两辆“狗骑兔子”,马路就会被堵得严丝合缝,短则十几分钟挪不了地儿,长了更不好说,让人进退两难,很多人宁愿绕行东南西北四条马路,也不愿意走城里。 好在我熟悉地形,穿小胡同“打游击”,很快来到鼓楼十字街,迎着放学的人流,缓缓骑向学校门口。 也许是一种心理暗示,自己感觉现在的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普普通通的老实孩子了,而是一位曾经浴血校园,两度重创二黑团伙恶势力的英雄人物。 那些老实巴交闷头念书的好学生们,依旧对我这种造型的人不闻不问,都不拿正眼看你。 可很多像我以前在校时那样,徘徊在好学生与小玩儿闹之间的同学们,却纷纷对我投来敬佩的目光。 还有不少以前并不是很熟的同学,比如同年级但不在一个班的半熟脸儿,也主动上前把我围住,打着以前从没打过的招呼。 这个感觉让我十分享受,成者王侯的感觉就是一个字爽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敷衍着那些“识时务” 的同学们,似乎也接收到一些女生投过来的暧昧多情的目光,我让她们看得不淡定了,急忙将眼光瞥向别处。 一眼看到学校对过的小胡同口,竟然仍有一帮一伙的人在那儿东张西望,嘿你妈大树都倒了,猢狲还没散呢 我定睛观瞧,胡同口那几块料,只不过是二黑三龙手下的狐朋狗友,全是狐假虎威狗仗人势的乌合之众,嘎杂子琉璃球,没一个像样的,猫腰缩脖子端肩膀,被冷风吹得瑟瑟发抖。 而在我身边簇拥着我的,则是曾经被二黑之辈欺负却敢怒不敢言的同学们,其中不乏几次三番被他们劫道要钱,被迫委曲求全的好学生。 看得出来,经过我和二黑的两次较量,我已经是九中学校门口的一号人物了,这是我用左臂残疾换来的威风,此时不用更待何时裹挟着与二黑两战两胜的余勇,我拨开周围的人群,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目光中带着一股子杀气,向马路对面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南门里的马路没多宽,几步就走到了那伙人身边。 有几个一看势头不对,悄悄地梢到一边去了,也有扭头便走的,眼前还剩下六七个人。 我站定脚步,跟他们一个一个“对眼神儿”。 那个年代,在街面上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但凡是有那么一点玩玩闹闹的意思,甭管是单人对单人,或者一伙对一伙,只要看见你的举止做派穿衣打扮像个混混儿,双方走在马路上,虽然谁也不认识谁,也没任何过节儿,两边却必定要对一对眼神儿。 彼此的目光充满了挑衅与不屑,这也是一种心理的较量,比拼的是意志和定力。 因为所谓的“对眼神儿”,也闹出不少事儿,引发过无数次头破血流的群殴或者单挑。 你说到底因为什么什么原因也没有,无非是看他或他们别扭当然,绝大部分是其中一方认栽,低下头移开目光。 也有的不想把事儿闹大,或者心里发虚的,赶紧提 人儿盘道,那么这场架就打不起来了。 我以寻衅滋事的目光,挨个审视着他们几个。 还真有个不服的,身量和我差不多,一直和我对视着,居然毫不示弱。 我往前凑着,几乎已经和他脸挨着脸了,他却没有任何要躲开的意思。 我在心理优势的支撑下,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准备教教他今后该怎么跟我“对眼神儿” 我拽着他往旁边的胡同里走,他好像也没有反抗的意思,就跟着我往里走。 而我身后却紧紧跟着百十号人,这里头有不少跃跃欲试的同学,早想跟二黑一伙对抗,只苦于没有人扛旗领头,也有几个长期混迹于学校门口,跟着二黑借横沾光的小混混儿,他们在观察局势的发展会倒想哪一方。 这么一大群人往胡同里灌,把胡同口堵得严严实实。 我把那小子拽到胡同深处,刚刚站住了,还没等我说话,他却主动开口了,一句话噎得我无言以对,你们猜他怎么说的 原来这小子被我拽进胡同,不禁心里发虚,站定之后说了一句话,荒唐得令人喷饭,让我哭笑不得,也彻底暴露了他内心的胆怯,他说:“怎么着墨斗我可知道你,你是想斩草除根赶尽杀绝吗” 我叼在嘴里的香烟,差点没笑得掉到地上,这你妈哪儿跟哪儿啊我都没法回答他了,憋住笑低头想了一下,我也只能这么说了:“斩草除根还你妈赶尽杀绝你是二黑的儿子还是孙子你们整天劫我们这些没钱没势的老实孩子,做的那不叫绝户事儿吗你问问这些人,有没挨过你们打的吗不灭了你们这伙人,这学校门口安稳不了” 众多同学义愤填膺:“对啊我们天天上学提心吊胆的” 这小子也不再嘴硬了,忙说:“我没掺和什么呀,你怎么就找上我了” 我一只手揪着他,一只手指着他的鼻子说:“我今天板板你们这伙人的臭毛病,也顺便教一教你今后该怎么跟别人对眼神儿” 他两手托着我的手腕子,也不敢跟我较劲儿,愁眉苦脸地说:“行行,你先放开我,我不跑” 正当此时,人群外突然传来一声嚎叫:“都你妈躲开,你马勒戈壁的,我今天跟你们豁命” 这一声响彻长空凄厉绝望的哀嚎,震得我耳膜嗡嗡作响,也惊得人群一分两开,闪出一条小道,随即冲来俩人,前头的是小石榴,手里握着他的折叠水果刀,一脸急切的表情,大伟紧随其后,那声嚎叫正是从大伟嘴里发出来的。 只见他毛发竖立,脸涨得通红,一手提着书包,一手举着一块砖头,拼了老命一样跑了过来。 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想到此时此刻的大伟,居然能干出对于他而言惊天地泣鬼神的“丰功伟业”敢对二黑之流奋起反抗如若给老实人挤兑急了,他的能量潜力绝对不可低估。 自打我和小石榴跑路以来,大伟着实吃了不少挂落儿。 二黑头一次堵我们的时候,已然对大伟这个临阵吓哭的怂货有了几分印象,本来他就是一个专找软柿子捏的主儿,找不到我和小石榴,自然要拿大伟出气,三天两头地找茬儿,把大伟堵在学校门口,或是踹上一脚,或是抽两个耳光。 最可恨的是有一次二黑喝大了,在大伟脸上啐了一口腥臭的黏痰,还不准他擦掉,就让他带着恶心的黏痰回家。 大伟饱受凌辱,又委屈又窝火,可是他没有反抗的勇气,在学校里也抬不起头,直到从小石榴口中得知我回来了,他才如释重负,找到了jf区人民群众当家做主的感觉。 而在今天,大伟听说我要出头灭掉二黑手下的这伙虾兵蟹将,积郁已久的屈辱愤恨一起涌上心头,真可以说是“挤兑哑巴说话c挤兑瞎子画画”,一时间怒从心头起c恶向胆边生,随手抄起一块砖头,要为自己所遭受的凌辱羞臊做一个了断。 只见他怒目圆睁c怒发冲冠地举起那块砖头,直奔被我揪住的那个小子冲了过来 大伟出人意料的举动,让我和小石榴都吓了一跳。 眼瞅着他当真拿出了豁命的架势,小石榴急忙跑过去,拦腰抱住他。 而在大伟身后,却还有一帮起哄架秧子的高喊:“大伟砸bk的” 还有人喊:“大伟今儿个全看你的了” 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人自古有之,在天津卫老城里这一亩三分地,更是将这种民风发扬到了极致,大伟让他们架楞得不拍砖都不行了,真要说这一砖头拍下去,准得砸那小子一个红光崩现万朵桃花开。 我见势头不对,急忙大喝一声,叫大伟住手,小石榴也一个劲儿往后拖他。 可是此时的大伟,却不知哪来的那么大脾气,谁也拦不住,谁的账也不买,执意洗刷前耻为自己正名,他这老实人的轴劲儿一上来,可真是十头牛也拽不回来。 眼见着大伟手往下落,砖头马上要砸在这小子脑袋 上了,我也是急中生智,使劲将揪在手里的这位往自己身前一拽,大砖头“呼” 地一声砸下来,搂肩带背拍到了这小子的后脊梁上。 这小子疼得“哎呦” 一声,别看大伟使出吃奶的力气给他那么一下,他还必须感谢我这一拽,确实是把他救了,否则这一砖头砸在脑袋上,当场就得砸昏过去,弄不好落一个三龙的下场。 大伟不解恨啊,举起砖头又往下砸。 我在大伟举起手的一刹那,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好在大伟后面有小石榴抱着,要么非得弄个屁股墩儿不可。 大伟冲着我一声怒吼:“你不上手打他,怎么踹我一脚” 我指着他说:“你瞧你那揍性脾气见涨啊,人来疯是吗你真要砸他是吗行,我不管了,你尽管砸等他摆好姿势你再砸,这一次砸准啦,把他脑浆子砸出来,我让你暖和暖和手,来来来,我给你拽住了,快砸啊” 那小子已经吓坏了,俩手护头大声喊着:“墨斗墨斗你先听我说一句行吗咱没这么大的过节儿啊” 以我对大伟的了解,他无非是火撞脑门子,逞这一时的匹夫之勇,我敢断定他不会再砸第二下了,更何况我的脸已经沉下来了。 再怎么说,我也不能再让大伟跟着掺和了,他就不是这里的“虫儿”。 我们仨打小就这样,平常我什么事都让着他们,但如果我在大伟和小石榴面前掉了脸儿,他们俩还真得琢磨琢磨。 我一只手抓住那小子的头发,使劲儿往下按,又扯着他往大伟身边靠:“快来啊大伟赶紧的,我告诉你,真想要了他的命,你就往他太阳穴狠命来一下子。 想让他残废,你就照着他后脑勺来一下,你也让我看得起你一次,别弄个半吊子,你也下不了台阶,你砸吧” 大伟的脸憋得通红,上下嘴唇直打哆嗦:“你戗我是吗” 我说:“没错,我戗你你今儿个也在学校门口露把脸儿,你也欺负别人一回,敢砸吗你要不敢砸我替你砸” 说一千道一万,大伟还是个老实孩子,从小就没正经打过架,被我一通抢白弄得上不来下不去。 小石榴也在大伟身后不住劝他。 大伟是属野猪的有横劲没竖劲,他本身又不是在外边混的,面子对于他来说可有可无,但他仍是不解气,最后又在那小子屁股上狠踢了一脚,随即说出一句滑天下之大稽的话:“今天你是沾了墨斗的光,他要不在这儿,我非得弄死你不可,我就是要问问,你们谁还不服” 我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只好话赶话替那小子说了:“服了,服了,连我都服你大伟了你够杠儿,你是耍儿” 小石榴和我那些同学,也跟着一起哈哈大笑,只有大伟满脸通红,嘴里依旧嘟哝着:“看我弄不死你们的” 我再一次抓着那小子的头发,将他拎到面前问:“你打算怎么着,还有什么想法吗还有寒气儿是吗你服大伟吗” 这小子早被大伟“狗急跳墙c人急拼命” 的样子吓坏了,他也知道我现在不会把他怎么样了,抬起头来一个劲儿求饶:“我真服了,牛掰不打服的,我今后再也不在九中门口露面了,我浪子回头改邪归正了,墨斗,大伟,如果你们以后看见我再上九中门口来,随便你们怎么收拾我。 其实我之前纯属跟着二黑他们瞎胡闹,真不是冲你们来的。” 我又问他:“那你以后会看人了吗” 他忙说:“会看,会看我以后见着你们,我低着头溜边儿走,行了吗大哥” 我身后的一众同学一齐起哄谩骂着,还有要打便宜人儿的,有伸脚踹他的,有往他身上啐唾沫的,当时乱乱哄哄,我也看不清到底谁在打谁在踹了,反正这小子挺狼狈的,被众人你一拳我一脚地打跑了。 我一看差不多了,见好就收吧,当下跟小石榴c大伟三人,勾着肩搭着背,向着西门里,迎着刀子一般的寒风归去。 就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又回到了上小学的年纪,可那无忧无虑的日子,确确实实地已经一去不返了。 第十二章 一连几天,到了放学的时候,我都会去一趟九中校门口,不过各位不要误会,我绝对不是站点儿去的,完全是为了小石榴和大伟,我担心再有二黑的余孽找他们麻烦,同时也是为了巩固挫败二黑他们的胜利果实,为自己休完学重返九中打下良好的基础。 那些个狗狗烂烂的家伙几乎在学校门口绝迹了,一时间波澜不惊。 我到学校门口也不多呆,只要大伟和小石榴一出来,我们三个就一起回家。 我赶走二黑,不是为了自己呆在校门口称王称霸c砸圈子架货c劫道抢钱。 不只是我,小石榴和大伟在学校里的地位同样是蒸蒸日上,身边冒出很多围着他们溜须拍马的同学,这二位也飘飘然了,非常乐于享受这个待遇。 我还在此期间办了两件报恩的事,首先让宝杰在他干活的调料厂,替我买了四瓶高级特供老醋,又花钱买了一把大铝壶。 等那天放了学,由小石榴陪着我,去了一趟小双庙胡同,找到那位煤铲和大铁壶被我们砸坏,却仍帮我洗伤口上药的热心大娘家,恭恭敬敬叫开门。 等大娘出来,看到我还认得,只是没敢让我俩进屋,这我可以理解,就在屋外的小院里,我把醋和大铝壶交给大娘。 大娘紧着推辞,又顺便看了看我和小石榴的伤,再三地嘱咐我们,当然了,又全是大道理,外加天津卫大老娘们儿家不长里不短的大实话:“宝贝儿,听你大娘一句话,学好知道吗学唱戏做官,别学流氓抽签,别让家大人不省心啊” 我俩只能低着头“嗯,嗯”地答应。 接下来一天,我和小石榴一人买了两盒“桂顺斋”的“小八件”,去西北角拜访马四爷,不承想没有访到。 我俩撞大运似的,碰上了在大寺门口卖切糕的金刚,好说歹说求他将点心转交给马四爷,同时也对金刚千恩万谢。 这两个心思一了,只剩下等着李斌的消息了,留给我的时间非常充裕,我也得认认真真地准备,不能在心理上c气质上被老猫看低了,老猫摆下的酒宴,我必须吃得冠冕堂皇c不卑不亢,争取将我和二黑之间的恩怨彻底了断 如此平静的生活,突然被宝杰的一次传话打乱了。 那天中午,宝杰急急火火地找到我,告诉我李斌让我去他家找他一趟。 直觉告诉我,老猫摆酒的时间定下来了,于是忙不迭跑去李斌家。 天冷得侵肉透骨,寒气直往衣服里钻,我不由得缩了缩脖子,把军大衣的领子竖起来,以便抵挡严寒。 进了李斌家的院子,就听见小屋里的喧闹声,“拍百”原来李斌正和老三c亮子c国栋c司令打着扑克牌,应该是砸百分儿三打一,不知哪位大仙上了好牌,大声嚷嚷着,都快把房盖儿震塌了 我和宝杰一前一后进去,整个屋子里烟雾缭绕,一股阴冷的潮气,外加一股臭脚丫子味儿十分刺鼻。 李斌看见我来了,让宝杰替他玩牌,跳下床来示意我出去聊聊。 他披上军大衣往外走,我和屋里的几位一一打过招呼,便跟着他出了屋,回手带上门。 李斌站在院子里,一头黑亮的卷发被风吹得像麦浪一般律动,他背着风点了一支烟,又接了一次火,递给我一支。 我们俩各自狠嘬一口,然后彼此注视看着对方,都希望从对方的眼神中揣摩出一些内容。 我笃定地认为肯定老猫捎话儿了,否则李斌不可能这么急急忙忙地找我,难道李斌又要以我和小石榴入伙为条件,才肯出面赴宴 最后还是李斌率先开口了,他阴恻恻地说道:“老猫让三傻子带话过来,后天晚上七点半,在红旗饭庄二楼摆桌,给你和二黑说和,我已经替你应下了。 咱们去之前,我想问问你还有什么条件和想法” 我低头沉吟了片刻,说道:“我还能有什么想法,事已至此,再跟二黑死缠烂打下去,那不成了老娘们儿打架了吗能说和最好,只是不知道二黑那边什么意思” 李斌说:“二黑那边你就甭管了,一开始二黑是想让三傻子找你报复的,结果让老猫给压下了。 老猫有老猫的想法,到底老猫他是怎么个意思,咱只能等到那天看情况而定。 不过说出大天去,二黑也不敢不给老猫面子,如果他连老猫的账都不买,那他以后也甭打算在城里混了。” 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一直揪着的心也放下了,问李斌:“你看我该怎么准备呢” 李斌标志性的坏笑又浮上他的脸,两个嘴角微微上翘,眼神愈发的深不可测:“你什么也不用准备,到时候你人去就行 了,不过你可别对外声张。 怎么说呢,毕竟二黑脸上不好看,三傻子都拿他没辙,得亏老猫能镇得住他,其实你细想想,老猫这次摆酒说和,对你们双方来说,都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 我听得半懂不懂,又问李斌:“你的意思是” 李斌继续说:“你想啊,你和二黑如今是骑虎难下,老猫那是有名号没人气儿,你们坐下来平心静气地谈妥了c喝美了,最后还能有什么结局一定是你和二黑齐聚在老猫旗下,往后老猫抗旗,你们俩是先锋官,为老猫冲锋陷阵打下一片江山,到那时我再找你托屉,恐怕也请不动你了” 我听出来了,李斌又是话里有话,可我并未急于向他表白什么,只是对他说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事儿有事儿在,你李斌老猫帮我跟二黑讲和,我没齿不忘。 可是有一节,我以后跟着谁混,眼下连我自己也说不清,走一步看一步,以后再说以后吧” 与李斌站在寒风中讨论了半天,我只从他说的话里,隐隐约约听出一些他和老猫各自的目的,此外也没论出个所以然来,掰着手指头算,也就还有两天,回头我还得自己好好分析分析。 一路的寒气使我脑子分外清醒,回到家里,我坐下来,将整个事件从头到尾仔仔细细捋一遍,得到了如下结论:老猫摆桌出面的目的,我大致上已经从李斌的口中了解了,无非是以此笼络人心c扩张势力c提高人气儿c树立形象。 对于李斌的想法,我并不能完全臆测揣摩出来。 不可否认,他与我既是同学,又是半个发小儿,由他出面摆平我和二黑之间的过结儿,于情于理他也是责无傍贷的唯一人选。 只不过他一直想以此事“胁迫”我和小石榴入伙,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虽然我有心在无事一身轻的前提下,顺其自然地入伙,但是全凭他和三傻子有交情,才促成了老猫摆酒说和,归根到底我还是得承他的情,此事了结之后,我或是拜在老猫旗下,或是拜在李斌旗下,除此之外没我走的道儿了我真心的不认头啊由此分析,我又得出一个结论:说到底我还是势单力孤,单丝不成线,孤木不成林,身边信得过的可用之人只有小石榴一个,不仰仗李斌的势力,我又能怎么办呢 当天下午放学,我照旧去学校门口接小石榴和大伟,毕竟头一次经历那么大的事儿,心里肯定是七上八下,仿佛丢了魂儿一般,不淡定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跟他俩念叨了几句。 他们二人均表示愿意与我共担此事。 我想了想,婉转地拒绝了大伟,只让小石榴和我一起准备。 等到把大伟送回家,我跟小石榴合计:“咱俩谁也没有防身的家伙,这两天得抓点紧,最好能找一两支带火儿的家伙。” 我言下之意是要找一支或者两支火枪。 小石榴一脸为难:“时间太紧了,你让我上哪儿踅摸去” 我摇了摇头:“反正只有明天一天时间,你我分头去准备,半夜下馆子有什么是什么了,不行就拿菜刀的比划,但盼着用不上,真动上手,咱也不能手无寸铁任人宰割。 最晚明天下午五点,咱俩在96号碰头” 我们俩各回各家,分头行动。 晚上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捶床捣枕难以成眠,苦苦思索着赴宴那天自己能带什么家伙防身:家中这把匕首,负载着我对小谢的承诺,肯定是不能用;二人夺已经在外面用过了,它的玄机人尽皆知,再用也不灵了,横不能让老猫和二黑他们一眼看出我带刀赴宴吧,那也太没有诚意了,纵然我觉得当天到场的一干人等,谁也不会空着手去,多半宿过去了,我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始终没个头绪,直到后半夜才睡着。 等我从床上醒来,天光已然大亮。 我的脑袋昏昏沉沉,想着今天自己的重要任务不敢懈怠,得赶紧起床做准备了。 洗漱完毕,好歹扒拉一口早点,出门跟没头苍蝇似的,整整转悠了一上午。 我想找那些人,该上学的上学,该上班的上班,中午还没有饭辙呢,走吧,去老爹工作的学校,找我老爹蹭饭去。 来到东门里二中,跟相熟的门卫袁大爷打了个招呼,直接上楼去政教处,我老爹没在,办公室里也没别人,闲得无事可做,掏了掏口袋发现自己没带烟,就开始翻老爹的抽屉,想翻出两盒烟来。 我老爹自己并不抽烟,但他抽屉里却总是有几盒烟,那是没收他们学校学生的。 运气真不错,一盒没开封的大前门c半盒墨菊,从那半盒墨菊里掏出几根搁在口袋里,在关上抽屉的一刹那,我眼前忽然一亮,我靠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想吃冰下雹子,变魔术的过生日要什么有什么,抽屉深处安安稳稳地躺着一把明晃晃的匕首 我赶紧退到门口向外张望,楼道里空无一人,除了学生们朗朗 的读书声,没有任何响动。 我小心翼翼地关好房门,再次打开抽屉,拿出那把匕首,不容再仔细端详了,赶紧别在腰里,关好抽屉,扭身出了政教处,心里突突乱跳,快步往校外走去。 临出大门的时候,门卫袁大爷问我:“小子怎么走了呢没找着你爸是吗” 我赶紧回答他:“我没找我爸,我去体育组找黄老师了,他没在,我先走了回见袁大爷” 然后一路小跑往西门里96号那小杂货屋奔去 一到小屋刚关好门,我就迫不及待地掏出那把匕首仔细端详。 一尺来长,刀刃已开,但并不算锋利,还略有锈迹,握柄倒十分合手,刀柄上有一枚红色五角星,镌刻二字名曰“八一”。 我去这是一把军用匕首啊在那个年代,各个大厂或者学校都有民兵c基干连,会配发半自动步枪之类的轻兵器,有一些军用物品流落到民间也不奇怪,黄铜子弹壳是孩子们最常见的玩具。 不知道这把军用匕首,是我老爹没收了他哪位高足的,我拿着可真是得心应手啊,不禁一阵狂喜 我坐了一会儿,屏气凝神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仔细一想问题就来了,我自己的家伙有了着落,小石榴那还赤手空拳呢,一旦他今天找不到趁手的家伙,明天晚上可怎么办我突然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人家住鼓楼西的康大爷。 老爷子八十多岁了,土生土长的老天津卫,是一位老木匠,有着一手木工油漆的好手艺,跟我老爹关系最好,帮我家打过好几件家具。 我老爹一有时间就往他那跑,为了听他讲老天津卫的老故事,像什么海张五修炮台,义和团大摆火牛阵,末代皇帝离婚,袁寒云出殡,段祺瑞下棋,施剑翘刺杀孙传芳,华士奎醉写劝业场,这些事经他口中一说,不仅内容精彩,而且夹杂了许多俚语俏皮话,随时抖个小包袱儿,最后还得拴个扣子,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我老爹回到家,再把康大爷讲述的故事逐一编撰成文稿,留存在手头,隔三差五往报社投稿,常常有一些关于老城里风土民俗的文章,发表于天津的报纸期刊上。 我老爹也总带着我去找康大爷,老爷子对我疼爱有加,一去了就是糖块瓜子花生,零嘴儿的招呼,还教过我不少摔跤的招式,像什么小得合c别子c狼掏c捆羊c挑勾子c闪拧子,老爷子年轻时好摔跤,有句老话“多年把式,当年的跤”,说练武的人老当益壮,但摔跤玩儿的就是生猛,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折腾不动了,只能连比划带说,我也是一知半解。 康大爷住在鼓楼西小学旁边,天瑞胡同对面的一间临街小门脸房。 我看时间该到中午饭口了,就在鼓楼的包子铺买了八两包子。 这家包子是正宗的天津老味儿,半发面的小薄皮,里面一个肉丸,一咬一兜油的水馅儿,每天一到饭点,包子铺门口总是排着长队。 我揣着排大队买到的一兜包子,匆匆忙忙来到老爷子的住处,康大爷瞧见是我,立马拿起他木匠凳子上划线用的墨斗向我晃悠,这是我们爷儿俩独特的打招呼方式。 因为老街旧邻狐朋狗友们都叫我“墨斗儿”,墨斗儿鱼的墨斗儿,那是我的外号,而这个木匠活的工具也叫“墨斗”,只相差一个儿化音。 我来找康大爷的主要目的,是想借一把他使用多年的凿子。 据康大爷自己所言,自打他学徒开始,这把凿子就一直跟着他,如今这老头已经八十多岁了,凿子仍是锋利无比,单刃五分口,曾经把我的手剌下一块肉来。 我想找康大爷借这把凿子一用,只是不知道他能不能借给我。 眼见康大爷冲我晃荡他的墨斗,我这没大没小的劲头也上来了,从怀里拿出热腾腾的肉包子,也冲老头晃荡起来,嘴里还不依不饶地喊着:“老光棍我拿肉包子打你信吗” 康大爷吹胡子瞪眼佯装生气:“嘿反了你个小王八蛋了越来越没大没小没规矩了就知道你大爷午饭还没着落呢,算你孝顺,看在包子的份上饶你这一回,外头可够冷的,赶紧过来烤烤火” 我到炉子边坐了下来,随口说了一句:“怎么着,中午您了还喝点吗我可没给您买酒菜,我没那么多钱,就八两包子,咱爷儿俩直接旋下去得了” 我准知道老头一天两顿酒,没酒不下饭。 康大爷果然说:“嘿管饭不管酒是吗跟你那不着调的爹一样,老是干半吊子活儿,等着我出去买点儿酒菜去吧,你先把包子放炉子边烤着,省得回头再吃就凉了” 老头穿上他那油光瓦亮的劳保大衣,打开门顶着寒风出去了。 我见老头已经走远,赶紧翻他的工具。 老头有一个简单的操作台,满满当当摆着他的工具。 终于在一堆已经下好的木料下面,发现了我要找的那把凿子。 这下踏实了,我悄 悄塞在腰里,点上一支烟等着老头回来,一边在脑子里琢磨着,不告而别不合适,可是该怎么跟老头张嘴呢传统行的老手艺人,大多对干活儿的工具视如珍宝,毕竟是他们赖以为生的饭碗,尤其这个岁数的老人,从小受自己师父的影响,拿干活儿的家伙当命,我开了口万一康大爷不答应怎么办还弄得挺下不来台的,得了,愿意怎么样怎么样吧,反正也不见得用得上,退一万步讲,真的用上了,也顶多是往肉里捅这把凿子,不可能让凿子锛了口,过个两三天,我再偷偷摸摸还给老头也就是了。 打定主意,我踏踏实实地等着康大爷归来。 抽了不到两支烟,老头顶着冻得通红的鼻子回来了,他买的酱肉c粉肠c煮乌豆和老虎豆,摊在他那张永远拾掇不干净的桌子上,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直沽高粱,爷儿俩你一盅我一杯地喝了起来。 康老爷子真不含糊,甭看已经八十多岁了,却是铁打的身子骨儿,耳不聋c眼不花c牙不掉c背不驼,喝酒更是不在话下。 我倒是年纪轻轻的,按当时的那个意思,我还真喝不过他,再加一个小石榴,也不是他的对手。 七八杯碰下来,酒菜也下去了一小半,我也就这么大意思了,下午还有事儿呢,不敢再和他老人家一杯对一杯地对喝了。 屋子里炉火烧得通红,我的脸也红得跟戏台上的关老爷差不多了,推脱不胜酒力,忙着给老头在炉子盖上烤包子,烤得包子“滋滋”冒油。 康大爷也不管我,一人独斟独饮不胜自在,多半瓶白酒下肚,却也说了许多酒话,往事钩沉,追忆连篇,指天骂地,谈笑风生。 我听得津津有味,沉浸其中,一时间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却没忘跟康大爷逗闷子:“您这是喝铁丝拉笊篱,在哪儿编的” 不知不觉中,已经下午三点多了,直到有人叫门来找康大爷修理马扎,才让我们爷儿俩从一顿豪饮海聊中返回到现实世界。 凿子我已经顺到手了,康老爷子一修理马扎准得用工具,说不定就会发觉少了最关键的那一把凿子,我得赶紧撤了急忙推脱自己喝高了头晕,还让老家伙一通笑话抢白,我心里暗笑:“哼哼老猴子让小猴子耍了,却还浑然不觉,看你一会儿找不着凿子怎么翻腾” 我告别康大爷,赶回家去等小石榴。 不到下午五点,我和小石榴在96号小杂货屋碰头了。 我把自己找来的两把家伙摆在桌上,随口问问小石榴这一天有什么收获小石榴低下头,不好意思地喃喃自语:“我太难了,我是该想的办法都想了,该找的人也都找了,也只能踅摸来这玩意儿了” 说完他从大衣里摸出一把锯断了把的消防斧,斧子头一边是刃一边是钩的那种,然后又把军挎包从脖子上摘下来,一翻书包盖,从里面拿出两个酒瓶子,装着满满当当的液体。 我当时以为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两瓶酒呢,谁知小石榴一开口吓我一跳:“我觉着咱们找不来火枪,如果发生了远距离打斗,必定会吃大亏,我就找我姐去了,我姐不是在南泥湾路自行车零件二厂上班吗,我从她们厂电镀车间顺出两瓶硫酸,真要干起来,咱就拿硫酸泼他们” 我靠小石榴这个主意逆天了,这货这是怎么想的太绝了身边有这么一位铁哥们儿,何愁不能早日走进大牢的铁门啊但在当时来说,这的确不失为一个好主意,而在转过天来的一连串突发状况中,小石榴这两瓶硫酸还真起到了出乎意料的作用 该准备的已经准备齐了,后果一概不计,只求全身而退。 我告诉小石榴回去养精蓄锐,沉住了气,中午仍在96号小屋见面。 出发去红旗饭庄之前,再探讨一下具体的行动方案。 或和或打c是福是祸,一切的一切,只待明天晚上揭晓 第十三章 转天一早,日上三竿,“磕打灰的”摇铃声将我从睡梦中惊醒。 那时我们住的深宅大院,大多有自己的厕所,可是并没有污水排放管道,而是一个木制粑粑桶子,用炉灰盖屎,每天有人专门拉着一辆长长的小胶皮轮排子车,手摇一把大铜铃铛,走街串户收集大粪,离老远就带着一股臭味儿,各家各户听到“叮呤当啷” 的铃响,便手端木桶出来倒掉。 因为每次倒完粪便,势必要在车边磕打几下桶中的余灰,故此名曰“磕打灰的”。 这些大粪被拉到乡下,就成了纯天然无公害的“绿色肥料”。 磕灰工当时归属清洁队,不仅又脏又臭,还得起早贪黑,特别辛苦,谁都不乐意干,可还离不开人家,因为不管刮风还是下雨下雪,多冷多热的天,只要人家一天不上班,大粪就得在老百姓家里攒着。 暂且搁下题外话,再说那天早上,床上温暖的被窝使我不愿离开,屋中炉子已经灭了,冷冰冰的窗户上,结着大片大片的冰花,我瞅着冰花千奇百怪毫无规则的图案,脑子里飞速旋转。 我一直在谋划着c设计着c构想着,晚上这桌子酒席宴上的场景,以及有可能发生的种种意外,还有我的对策和解决方案,但是越想脑子越乱。 我翻身起床,打了一盆结着冰碴儿的凉水,直接往脸上一撩,冰水激在脸上,如同万针攒刺,太他妈刺激了看看桌子上还有昨天的剩饭,米饭炒白菜往一个大碗里一倒,再拿开水一沏,“吡里噗噜” 风卷残云般吃下肚,抹抹嘴头子,转身出门去96号等小石榴。 好像来得太早了,坐在那儿依旧是惴惴不安。 你要说不紧张那纯属瞎鬼,毕竟是平生以来第一次经历这么大的事,有种一把梭哈的感觉,肾上腺素分泌得异常亢奋,同时也在心里安慰自己,后果不见得有那么严重,说不定最后落个皆大欢喜的结局呢一连抽了七八支烟,小石榴也到了。 从他脸上看得出来,他也是一宿没睡好,整个人蔫头耷拉脑,头发乱糟糟的,也不那么顺溜了,全然不见了往日的精灵古怪。 我问他:“怎么着怯了” 小石榴从我手里拿过烟,自己点上一支,低着头吸了一口,慢悠悠地说:“怯什么怯了就能摆平是吗事已至此,开弓没有回头箭了,甭管怎么着,今天也得有个了断我只是有点儿嘀咕,以咱俩这意思,碰得动他们吗” 我听明白了,小石榴还是有些犹豫。 以我对小石榴的了解,他绝不是怕事之人,怎奈双方实力相差过于悬殊,别说他,我心里也没底,可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往上顶,自己这口气不能泄喽。 我拍拍他的脑袋:“走吧,咱俩先找地方垫一口,然后过去踩踩道儿,不能打无把握之仗,得提前看看地形” 两个人骑着一辆自行车,我在前面蹬,小石榴劈着腿坐在后衣架上,七拐八拐绕出小胡同。 路过鼓楼一个小饭馆,进去吃了几个锅贴。 出来去往东北角,来到北马路上的红旗饭庄门口。 这家饭庄前两年刚刚扩建,能同时容纳五百多人就餐,现在正是吃午饭的点,饭店里人潮如织,熙熙攘攘,没人注意到我们两个小不点儿。 我家住在老城里,离东北角没多远,平常也没少往这边跑,经常去天津影院c华北影院看电影,却始终没在红旗饭庄里吃过饭。 八十年代初,红旗饭庄这个档次的饭店,无一例外是国营买卖,绝对属于高档饭庄,谁家赶上喜寿红白之事,还得是条件好的家庭,才会在红旗饭庄摆桌。 当时刚刚改革开放,很多传统还没改过来,饭馆不允许有雅间c单间,大堂里一律是大圆桌,进入饭店一律在银台买票登记菜品,食客们凭着手里的小票,在窗口认领自己所点的菜饭,也没人领坐,更没人会到你的座位前写菜单。 虽然服务上不讲究,但那时候饭馆的炒菜,却一点也不马虎,很多旧社会过来的老师傅还在掌灶,他们的徒弟也都得了真传,没有几道拿手的绝活甭想立不住脚,到后来服务c饭馆的装修档次越来越高,食材也越来越丰富,但是大师傅的老手艺却失传了。 我和小石榴走进红旗饭庄,并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我们什么菜也没点,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一通转悠,把犄角旮旯都看到了,甚至连操作间在哪儿都一一记在心里。 大概到了下午两点左右,我和小石榴按原路返回96号小屋。 进屋刚一坐下,小石榴就迫不及待地问我,晚上打算怎么办我让他先在破桌子上迷瞪一会儿,容我再想想。 小石榴把我的军大衣往身上一盖,晒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太阳光,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待他一觉醒来,我也将今晚的行动方案琢磨了一个八九不离十。 我是怎想的呢提前一步到红旗饭庄门口,先观察一下今晚赴宴的人都有谁,有几个人,再细细观察一下他们身上带没带家伙,带的又是什么家伙。 然后我如约上楼,小石榴则在楼下要俩菜,佯装食客就餐,一旦发现楼上有突发状况,他立刻上楼接应我。 出了红旗饭庄,马路对面是华北影院,影院两边各有一条胡同。 如果有大批的人追赶上来,我们就分头逃跑。 如果能够甩掉追兵,那就在鼓楼北小花园里的凉亭处碰头。 如果追出来的人少,那两条胡同的尽头相通,可以在胡同交叉处会面,直接解决他们。 如果有官面儿介入,我必须保住小石榴,让他先撤了,以免受牵连。 我们二人不能同时进去,得让小石榴在外面,帮我照顾一下家里。 我把这个计划全盘托出,完完整整地告诉了小石榴,他并没有提出任何异议。 二人开始分头准备,并且统一了一个认识,他弄来的消防斧就不带了,那的确是头沉杆长不得掖啊 黄昏来临,一抹夕阳映红了远处的屋脊,几只乌鸦呱呱叫着,在老城里上空盘旋。 进入行动倒计时:五点,五点半,六点,六点半,出发一切安排停当,我和小石榴不紧不慢地走向红旗饭庄。 天色已经大黑了,夜上浓妆,路灯昏暗,饭庄对过的华北影院门前灯火闪烁,人头攒动,七点半的夜场电影即将检票放人,上演的是香港电影生死搏斗。 在那个娱乐资源匮乏的年代,看电影几乎是人们唯一的娱乐项目,这部电影类似于科幻片,情节跌宕离奇,但它之所以能红极一时,主要还是因为电影中各个角色的穿着打扮,大尖领花衬衣c笔挺的西裤c尖头皮鞋c长头发,在当时来说让人大开眼界,一传十十传百,都争着想看个热闹,因此场场爆满。 华北影院门前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红男绿女们吵吵闹闹地等待着入场,有不少倒买倒卖电影票的黄牛,也是玩玩闹闹的造型,阴阳怪气地喊着“有富余票吗,谁有富余票”,在人群里晃来晃去,谁要是把富余的电影票卖给他们,准得吃亏倒霉。 我觉得这是个好机会,正好能让我俩隐没在如潮的人流当中华北影院是个高台阶的建筑,我和小石榴站在高高的台阶上,向马路对过不停地观望。 看看电影院里的大电表已经七点一刻了,那些人差不多该到了,怎么还没动静呢我赶紧和小石榴再一次把想好的方案从头捋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遗漏的细节,好吧,较劲的时候马上到了两个人各自点上一支烟,死死地盯着红旗饭庄大门口,唯恐错过一个出来进去的食客。 我揣在怀中军用匕首也似在跃跃欲试,好像等不及要尝尝血腥的味道。 小石榴棉袄袖口里藏着一把凿子c军挎里装着两瓶硫酸,如同背着炸药包,在旁边静静待命,只待侵骨割肉一显身手。 终于,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二黑 二黑戴一顶羊剪绒帽子,裹着军大衣,系着黑毛线围脖,脚下一双鹿皮靴,走起路来还是那么左摇右晃。 另一个和二黑走在一起的人,是个大高个,二十多岁,上衣穿一件军棉袄,外罩军便服,怀没系上,上襟压下襟的缅着,下身是一条察蓝色裤子,裤腿相当肥大,从外形上看,此人多半是三傻子。 他们俩一前一后到了饭庄门口,三傻子先进去了,可以透过大玻璃窗户看到,他一直上了楼。 门口只留二黑一个,看意思是在等人。 又过了几分钟,李斌自己到了,他和二黑不熟,没见他们俩打招呼,直接往楼上走去。 各路人马均已粉墨登场了,只差老猫还没到。 咱也别擎着了,我做了两个深呼吸,冲小石榴一使眼色。 我们俩相距十几米,也是一前一后往饭庄走去。 一到大门口,我先和二黑打了个照面,并且及时地让他把脸扭了过来。 我不能让他发现小石榴,他已经和小石榴有过几次交集了,肯定认得出来。 我站在二黑的一侧,他也把脸转了过来。 我暗暗心惊,二黑那张脸已经被我和蛮子摧残得不成样子了,铁黑色的脸上,依旧布满圈圈白癣,两个腮帮子上一边一个触目惊心的菊花形疤痕,尤其是被我捅的那个窟窿,长是已经长好了,可他的脸却像被什么东西拽着,狠劲歪扭到一侧,眼角和嘴角往一个方向耷拉着,疤痕附近的肌肉和皮肤深深往下凹去,这是一张能让人产生极度恐惧的面孔 二黑用他那双斜眼,紧紧地往死里盯着我,眼神几乎 能把人咽到肚子里。 我当然不能有一丝的怯意,高昂起我的头颅,用轻蔑的眼光藐视着二黑,双方在一瞬间剑拔弩张。 如此对视下去,我想过不了几秒钟就得各拔凶器,将对方置于死地。 趁着这个机会,小石榴顺利地溜进了饭庄一楼大厅,找了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坐下来。 正当我和二黑相互盯视一触即发的时候,三傻子和李斌一起从饭店里走出来,见此情形,忙把我和二黑分开。 李斌和三傻子分别搂着我和二黑,迫使我们二人谁也不能乱动。 三傻子问李斌:“这个是墨斗吗岁数不大啊,谁都别动了,有什么话等猫哥来了再说,咱先上楼落座,猫哥马上就到” 四个人进门上楼,经过一楼大堂的时候,我特意用眼瞄了一下,小石榴坐在一个角落里,正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着饭菜。 我们四个人有先有后来到楼上,在提前预约好的桌子前分别坐下,空出主位给老猫留着。 李斌和我紧挨着,对面是三傻子和二黑。 双方阵营泾渭分明,三傻子是二黑的江湖大哥,而李斌是我的发小加同学,但李斌和三傻子以前有过交情,还都给对方帮过忙,说起来交情可也不浅,在老猫尚未到场的情况下,暂时还能压得住我和二黑,让我们不能轻举妄动。 李斌掏出几盒烟扔在饭桌上,给每人都发了一圈。 大家点上烟,三傻子和李斌有一句没一句地海聊着。 我和二黑谁也没吭声,都静静等待着老猫的出现,他才是今晚的“主角”。 没过一会儿,楼梯口出现了三个人。 走在前面的那位,身材不高,但挺敦实,一身在当时巨牛掰的打扮里面一身将校呢军装,披着一件将校呢大衣,头顶一顶毛色巨好的羊剪绒帽子,那个范儿,在当时一看就是站脚一方的大哥。 老猫身后一左一右紧紧跟着一男一女,男的也是一身将校呢,但是没有穿大衣,头戴一顶将校呢帽子,长得白净文气,身材挺拔,个子挺高,双手插着口袋,走路一步三晃。 另外一位是个二十多岁的女子,长发披肩,一边头发将半边脸挡住了,只露出一半几乎没有血色的脸,但这仅能让人看清半边的脸,也透着一丝清秀,脸上不施粉黛,眼睛眯缝着,毫无表情,给人一种冰冷无情的印象。 她穿着一件普通的军大衣,长长的白围脖,绕着长长白白的脖颈,衬托得那半边脸更加惨白,在她的肩膀上,背着一个那时比较时髦,俗称“粑粑桶子”的灰色人造革背包。 三个人刚往这边一走,三傻子和李斌立即起身相迎,当然也将我和二黑拽了过去。 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老猫到了 第十四章 红旗饭庄大厅内灯火通明,弥漫着诱人的饭菜香味,一张张桌子全坐满了,人们各自边吃边聊,耳边嘈杂一片。 我们这一桌人分宾主落座,三傻子率先站起身来,依次做了介绍。 我这才得知,为首那位正是老猫,跟在他身后的一男一女,是当时老猫的死党加得力干将。 男的绰号“六枝”,女的人称“大香”,这俩人是老猫的左膀右臂。 分别落座之后,老猫和六枝耳语了几句,让他下楼点菜点酒。 等到六枝点完东西回来,参加这次宴会的人员已全部到齐。 老猫是大哥中的大哥,又身为东道,自然得在主位上落座,他一左一右是六枝和大香,我和李斌坐一边,三傻子二黑坐一边。 大香站起身,将刚刚上来的酒给众人一一倒满。 酒菜上得也很快,转眼之间,一桌子酒菜饭菜摆得满满当当,笃面筋c爆三样c锅塌里脊c溜鱼片c扒肘子都是地道的天津菜,冒着热气,鲜香扑鼻,另有一道“一鱼三味”,鱼头鱼尾保持原貌,鱼身做成了鱼丸c鱼丁c鱼卷,斑驳绚烂,口味也分三种,甜c咸c酸,外加几个凉菜,一大盆酸辣汤。 三傻子和李斌对老猫点头哈腰唯唯诺诺,紧着恭维奉承。 我和二黑没多说话,也插不上嘴,只是警惕地观察着桌面上的局势。 六枝和大香也是阴阴沉沉面无表情,坐在那儿让人琢磨不透。 席间气氛不算活跃,只是老猫c李斌c三傻子仨人一起相互吹捧着,各自吹了一番牛掰。 等他们仨吹得差不多了,这才进入正题。 于是老猫这位名噪一时,大我几乎两伐儿的老玩儿闹,对我和二黑说出了一番“语重心长”的所谓江湖规矩套子,让我和二黑在以后不短的时间内受益匪浅 李斌和三傻子两人,在酒桌上对老猫极尽吹捧之能,倒也把老猫捧得云里雾里飘飘忽忽,都快找不着北了,再加上几杯酒下肚,他的话多了起来,侃侃而谈的姿态怡然自得,完全是一副大哥的做派。 六枝将一支烟递给老猫,又给他点上。 老猫自顾自地抽着烟,一连吐出一溜烟圈。 李斌站起身来,举杯向老猫致意,并恭恭敬敬地说道:“今儿个这场面,全仰仗有猫哥你在此坐镇,才能使得这小哥儿俩相安无事。 你老哥破费摆桌的目的,我们也都明白。 你就给他们小哥儿俩掰扯掰扯,再怎么说咱都是家门口子,别老是闹得不痛快,净让人家外区的看笑话。 没有你猫哥的面子,还真降不住这小哥儿俩的暴脾气,哈哈哈哈” 老猫愈发有高高在上的感觉了,举起手里的酒杯一饮而尽,又夹了一口自己眼前的锅塌里脊,吧嗒着嘴咽下这口菜,咧开嘴一笑,说道:“既然咱们哥儿几个坐在一张桌子上,往后可就是一抹子的了今儿个既然我做东请你们,你们能来,这也是卖我老猫一个面子,哥儿几个那么捧我,我就舔着老脸给你们说几句。 我倒是听说了你们小哥儿俩的事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以我的经验给你们哥儿俩分析分析吧,我老猫这些年就一直主张,咱圈里人得有个地域观念,就是所谓的好狗护三邻,好汉护三村。 在这个事儿上,我得多说二黑你几句啊,我早有耳闻,你在城里的各个学校门口站点儿是不是老哥我跟你说,不露脸啊,就是墨斗今天不办你,你早晚也得现大眼。 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你这事儿办得让所有人都看不起你不光是人家老实巴交的穷学生,就连道儿上玩玩闹闹的也不会正眼看你,你狗气啊你在学校门口站点儿也敢起势是吗你看看咱周围,哪位大耍儿是在学校门口扛的大旗你这事儿办得连你大哥三傻子他都不长脸。 你以后要再这样,趁早别跟别人提你认识他三傻子和我老猫了,我们跟你丟不起这个人,怎么着,是这意思吗” 二黑那离了歪斜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地听着,直到老猫停住了话问他,他才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 老猫又将头扭向我:“知道我为什么先说他二黑而不先说你吗” 我冲老猫摇了摇头。 老猫一摆脑袋笑了起来:“我听说怎么着,一开始时你抡着一把大铁壶跟二黑他们干架是吗你个小毛孩子一捏儿的岁数,在哪儿修炼的那么大脾气下手怎么那么黑啊小斌你调教出来的” 李斌忙摆手说:“猫哥,没有啊这个货完全是自学成才,自成一派,我们哥儿几个给他起了一个诨号,叫铁壶黑太岁,他自己还不知道呢” 李斌这话一出口,他 就和老猫一起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我为了遮羞脸,赶紧端起酒杯往嘴里灌了一大口。 老猫笑够了,又接着对我说:“要论玩意儿,二黑应该比你玩儿得早,说出大天去,他是三傻子的弟兄,而你们三哥,可是我过命的莫逆之交。所以他二黑有事儿,我老猫没有不管的道理。” “我今儿个说的话你可记住了,你以为真正的玩儿闹什么样像你这样手黑心狠就行了是吗你那叫混不吝” “你拿二人夺就往人脸上招呼是吗我告诉你,你别不知道深浅薄厚,你那天是沾了二黑那把军刺上缠了橡皮膏的光了,否则以当时的情况,不是我替他二黑吹牛掰,以我了解他的行事风格,你就不可能在这儿坐着了你明白吗” “他那一军刺完全是奔着你心脏去的,要不是有橡皮膏挡住了,你得让那一军刺捅穿了你信吗” “你个小屁孩子,知道有那么一句话吗打人都不打脸,更何况你这是一剑,就给他脸上来了俩窟窿,你太敢下手了” “你们俩都算上,都不知道这玩玩闹闹打打杀杀的是为了什么,打架就是要对方的命是吗真要是那样,这一天得有多少比划的c定事儿的c群砸的都像你们这样,光tj市这一天就得出多少条人命案子” “会打的打一顿,不会打的打一棍,一棍子就擂死了,杀人偿命欠债还钱,能妥得过去吗打架就是单纯的打架,不能一动手就想取对方的性命,你们真的太嫩了。” “以后你们得多向三傻子和李斌学着点,人家那才是稳稳当当的儿呢。” “咱就事儿论事儿地说,也是我老猫今儿个摆桌的意思,在座的有一位是一位,都听好了,如果你们都给我老猫几分薄面,今后咱就兵合一处将打一家一致对外,四面城以后甭管是谁,一旦有什么事儿发生,都得互相照应着帮衬着,你们在不在一块玩儿我不管,一旦有事儿必须抱团,也甭论什么东北角西北角了,不都是老城里的吗,别再闹出什么内讧了,耗子动刀窝里反,那不是让外区的看笑话吗” “最后我提议,你二黑先惹的事儿,你今儿个姿态就得高点,你起来跟墨斗喝一杯,俩人握握手,这篇儿就算翻过去了,以后你们哥儿俩常交常往。” 三傻子李斌你们说我这意思行吗” 三傻子和李斌随声附合:“猫哥你说得太对了,太是那意思了,有了” 话赶话说到这儿,二黑和我只能借坡下驴了,他端着酒走到我跟前:“得了猫哥说话到位,吃亏占便宜的,全在酒里了,咱俩把这酒往肚子里一咽,从此天下太平,满天云彩全散” 我也表态说:“二黑你别介意,我那天下手重了,赔罪赔罪” 说完我们俩一碰杯,仰脖干了杯中酒。 老猫及其他人也都挺高兴,三傻子拉着李斌猜拳行令,六枝大香在一起交头接耳地说着话,一时间场面倒也祥和喜庆。 怎知这种气氛才维持了半个小时左右,晚上九点不到,忽听楼梯口一阵喧闹嘈杂,我转头看去,当场大吃了一惊我靠,冤家来了 从楼梯口“呼啦啦”冲上来了十几条汉子,一个个怒目圆睁,满脸凶相,为首的正是二黑他爹,二黑的三个伯伯紧随其后。 这伙人中有拿镐把儿的,有拿一根白蜡杆子的,有拿顶门杠子的,居然还有一位,手里拿着一根家里用的长擀面杖。 他们闯到楼上,一下子把我们这桌围上了。 在座的也都一脸懵圈,都不知道这是怎么个情况,包括二黑在内,他同样不明原委。 我当时也不知道,合着这是三龙使的坏。 三龙自打被我打成了重度脑震荡,一直想找机会报复我,二黑他爹一伙人被西北角的金刚狠揍一顿之后,碍于面子并没有和二黑提及,三龙却通过小道消息得知了此事,他听说今天老猫摆桌捏合我跟二黑,这也就给了三龙一个借刀杀人寻仇的机会。 他报复我的心一直不死,奈何他的身体状况并不允许,整天头昏呕吐,时不时地天旋地转,对于他来说,今天的机会属实难得。 他去到二黑家,告诉二黑他爹我今天晚上必定会出现在红旗饭庄,并且添油加醋地给二黑他爹拱了半天火儿。 二黑他爹对于西北角挨揍吃亏一事始终耿耿于怀,如鲠在喉不得安生。 有这么一个出气解恨的机会,岂能轻易放过立即找来他三个亲兄弟,外带着十几个狐朋狗友,各抄家伙,一齐杀将上来,把我堵在了饭庄,这个情况可有点复杂了 二黑头一个站了起来,他完全被当时的情形弄懵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把他爸惊动了,而且还带了这么多人来,兴师动众气势汹汹,这是要动手吗他就问他爸:“爸你这是要干什么” 二黑他爹眼珠子一瞪:“要干什么你说要干什么你个掉了腰子没胯骨轴儿的怂蛋玩意儿,他把你弄残了破了相, 你还舔着个大脸跑来跟他讲和是吗你的腰怎么那么软呢你还是我儿子吗我今儿个来了,就不能让他小兔崽子全须全尾儿地回去,完的了吗你给我在一边好好看着,看看你爹我怎么把这把脸儿给你挣回来” 我也坐不住了,起身说道:“伯父,我这不是已经跟二黑说开了吗,二黑落残了,我也没好到哪儿去啊,我这左肩不也废了吗,一来一回谁也没占便宜谁也没吃多大亏,我们小哥儿俩都不理会了,您这当长辈的就甭跟着搀和了” 二黑他爹怒不可遏:“什么我就不搀和了你当我跟二黑这傻玩意儿一样,叫你们一顿饭菜一通好话就大事化小c小事化了啦门儿也没有啊” 二黑劝阻说:“爸,差不多完了,你今天过来已经够栽我的面子了,有什么话咱爷儿俩回家再说行吗我求求你们了,你们赶紧回去吧” 二黑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去推他爸和他几个伯伯。 谁知道二黑他爹却是个越拨拉越硬的货,一脚就把二黑给踹开了。 二黑挨了这一脚,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二黑他爹抢步上前,看意思是要掀翻桌子。 千钧一发之际,六枝撑开“粑粑桶子” 书包,从中掏出了两把火枪,双手分举双枪,对准了二黑他爹那伙人。 大香也高声恫吓:“老猫在此,谁敢造次” 那两个黑洞洞的枪管震慑力十足,随着大香一声大喝,众人立刻止住了动作,那情形分明像播放中的电影突然卡住了。 老猫不慌不忙地站了起来,扭头质问二黑:“兄弟,这是什么意思你这把我放在什么位置了我好言好语地撮合,给你们讲和还讲出毛病来了我今儿个什么话都不想说了,如果你二黑还是在道儿上混的,你得给我一个交代” 说完这番话,老猫阴森森的目光又落在了三傻子身上,似乎这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我见场面僵住了,赶紧上前一步,将老猫他们护在身后,对二黑他爹说:“伯父,谁的事儿谁扛,您大我一辈儿,是打是骂都是应该的,您也甭在这闹,我跟您走,咱去外面了断,我听候您发落,我这百十来斤您拿走,切丁切块还是切丝儿切片儿我悉听尊便,怎么样走走走,咱上外面去” 二黑急忙把我拦住:“墨斗,你今天看我了,猫哥您也看我了,改日我再摆酒席给哥儿几个赔罪” 他又急赤白脸地冲他爸说:“行了吗闹够了吗你们先回去行吗” 二黑他爹暴跳如雷:“不行这小子还是不服,这话里话外都在跟我叫板,这你都听不出来是吗我今儿个不管你是谁,你妈有一个算一个,谁挡横儿我跟谁玩命” 二黑他爹这句话一出口,可就没给他自己留有余地,彻底没有退身步了。 二黑他老伯又说了一句话,直接将事态推到了无法挽回的局面 二黑的老伯在他们这伙人里岁数最小,脾气也最冲,他从小在hb区小关大街跟爷爷奶奶长大,不在南开住,从没听过老猫的名号,在人丛中随口说了一句:“老猫是谁还他妈老虎呢,别再是病猫吧,都病猫了还出来吓唬人是吗还你妈弄两把破枪在这蒙事儿,你真是吹了牛掰了,我倒要看看,你们这两把破枪怎么弄出火儿来” 话音一落,六枝转头对二黑说了一句:“兄弟,对不住了” 他的目光还是那么阴沉,没等老猫发话,他已经单手击发,只听“砰” 地一声,枪管冒出一个火球,直奔二黑老伯的面门而去。 紧接着一声惨叫,二黑老伯脸上开了花,还孝敬给了土地爷半只耳朵,当即仰面倒地,捂着脸满地打滚,嘴里发出阵阵惨叫,血乎流烂的脸上,镶嵌着一颗颗均匀散布的滚珠。 六枝的这一声枪响,简直跟发令枪似的,一时间,在场的众人齐刷刷亮出了家伙,合着全是有备而来啊六枝一抬手,将那把已经空了膛的火枪扔给大香,大香迅速从挎包里掏出火药,用钎子往枪膛里怼入火药和滚珠。 六枝手中还举着一把尚未击发的火枪,同时用他空出来的那只手,拽着老猫准备往楼下撤。 我手里握着一柄匕首,李斌则从大衣袖子里抽出一把古巴刀,三傻子也从脖领子后面抻出了军用扁刺,一时间人人自危,局面难控,大战一触即发 第十五章 二黑他爹眼瞅着自己的老兄弟让六枝一枪喷倒在地,立马“嗷”地一声怪叫,举起手里的镐把儿,豁命似的猛扑过来,无奈他和六枝之间隔了一张大圆桌。 而此时老猫双手一抬,将整张桌子掀翻了,汤汤菜菜的洒了一地。 二黑他爹一伙人没了阻挡,叫骂着就往上冲,有几位冲得太急,踩到满地油腻的菜汤滑倒了,立刻爬起来又往上扑。 二黑他爹一伙人,全带着镐把木棍,按理说都比我们手上的家伙长,打起来应该占优势,可有一节,参与群殴的人数太多,饭店二楼的空间也有限,镐把木棍施展不开,真说动上手,我们手中短小兵刃反而占便宜。 红旗饭庄楼上这一场混战,罗圈架已经打乱了,根本分不出谁是谁了,一齐动手的不下三十口子。 正所谓江湖险恶,李斌也不是吃素的,他早已吩咐老三c宝杰c国栋c司令等人,埋伏在饭店对面华北影院旁边的胡同里了,这几位瞧见有十多号人杀气腾腾地进了饭店,就知道情况不对,又听到火枪响了,立时冲上楼来,加入了这场混战。 老猫原本就在东北角一带混,饭店里边的食客之中,不乏有他相识的,根本不用招呼,自然会给老猫帮忙。 在场有一位老猫的相识,自己没带家伙,急中生智跑到后厨去找菜刀,被大厨们给推了出来,临到后厨大门口,一瞥眼看到门边立着一根火筷子,是大灶上捅炉子用的,当即抓在手中,冲上楼乱打一通。 红旗饭庄二楼,俨然变成一个敌我双方拼命的战场,一时间刀光剑影c棒来棍去。 大香手握两个酒瓶子,瞅准二黑一个伯伯的脑袋狠命砸了下去,酒瓶子底立刻在对方的头上砸得粉碎。 大香却没住手,而是用酒瓶碎裂的碴口继续捅那个人的肚子。 二黑的这个伯伯愣被她吓懵了,捂着肚子被大香追得满屋子乱跑。 也不知是谁扔出一把椅子,朝人堆儿里飞了过来,可这椅子扔得太高了,撞掉了屋顶的吊扇叶子,连椅子带吊扇一同落在人丛之中,直砸得下边的人哭爹叫娘,乱成了一团。 混战当中,我不经意和六枝c老猫碰到了一起,看见老猫脸上全是血迹,当时也分辨不出是不是他自己的血了。 我急忙对六枝吼道:“你还不赶紧带着猫哥走” 六枝一手紧握一柄三棱刮刀,另一只手拿着一把火枪,火枪搁在当时已经没多大作用了,只要一开枪,弄不好就得误伤自己人,所以他往房顶子上开了一枪。 枪声一响,人群再一次被惊吓住了,都跟着一缩头。 趁着众人惊愕的一刹那,六枝和老猫杀出一条血路,突围到了楼梯口。 我也拽上李斌且战且退,猛然间看到二黑跪在地上,正拿着个酒瓶子,一下一下往他自己脑袋上砸。 我能体会到,二黑左右为难的尴尬处境,一边是自己的血肉宗亲,一边是平时罩着自己的江湖大哥,在当时的情况下,你说他该怎么办也只能用酒瓶子自己砸自己了 二黑那个混蛋爹已经打红眼了,对此全然不顾。 眼见着二黑把自己砸得头破血流,我不禁动了恻隐之心,上前一把扯住他,想让他停手。 正当此时,忽然从脑后袭来一阵恶风,我再躲可来不及了,后脖梗子上狠狠挨了一镐把,只觉俩眼一黑,双腿发软,直接趴在了地上。 给我这一下的,正是二黑他爹。 这个人的智商一直不在线,此时此刻他可能误会我要对跪在地上的二黑下手,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老子看见儿子挨打,那还能不拼命疾奔过来,一镐把抡在我后脖梗子上,不知道是这一下砸中了我的颈椎,还是打在我后颈的大动脉上了,反正在那一瞬之间,我立刻丧失了意识,歪歪扭扭地倒了下去。 二黑他爹又一镐把抡下来,多亏二黑用胳膊替我挡住了。 二黑声嘶力竭地大声哭喊着,脸上的血水混着泪水。 他爹见到误伤了自己的儿子,顿时从打斗拼杀的癫狂状态中分离出一丝清醒,急忙俯下身子查看二黑的伤势。 二黑早已哭得声带嘶哑,鲜血c泪水c鼻涕c口水,在他歪斜的脸上恣意流淌着。 说一千道一万,到了这时候还得说是亲骨至肉,二黑他爹也已无心恋战,想抱起二黑撤走。 可是现场的局面已经控制不住了,你惹下那么大的乱子,却要拍屁股走人,老猫六枝大香他们能干吗此时此刻,二黑他爹刚巧暴露在老猫他们面前。 六枝毫不犹豫地举起火枪,枪口紧紧顶着二黑他爹的后脑勺,如果说这一枪 搂响了,二黑他爹的脑袋准得被喷成筛子。 以六枝的个性,举了枪来绝没有不响的道理。 眼看着他二拇指头紧钩扳机,难道说这一枪膛火药与滚珠的混合体,当真要在二黑他爹后脑袋上崩出一个“万朵桃花开”吗 在六枝即将扣动扳机的一瞬间,老猫突然抬起左手,一把握住了枪管。 六枝心领神会,放手将火枪让给老猫。 老猫把枪交换到右手,缓缓压低枪口,咬着牙撒着狠说出一句话:“老子狗熊儿混蛋,你们坏了圈儿里的规矩两辈不伤一人今儿个必须给你们爷儿俩留个记号,也不枉你们爷儿俩在我老猫手上过了一回” 三傻子赶忙拦挡着,给二黑父子俩求情。 老猫一把推开他,坚称今儿个谁的面子也不给,随后对着二黑他爹的大腿轰了一枪,仗着当时是严冬,穿得都比较厚,即使这样,二黑他爹的棉裤也被炸出一个大窟窿,棉絮乱飞,鲜血殷红了洁白的棉花,血迹慢慢散开,一颗颗晶莹透亮的钢制滚珠钻入大腿皮肉,形成一个个密集的出血点。 老猫这一枪水平不老高的,我正坐在二黑他爹大腿旁边的地上,火药从枪口喷射而出,枪膛内巨大的压力促使着火药出膛呈现喷射状,居然有几颗钢珠打在了我腿上,这挂落儿吃的好在火药的力量分散过来劲儿已经不大了,只浅浅的在皮肉之中,镶嵌了几颗钢珠。 我被眼前的局面弄得不知所以,乱架没法再打下去了,乱糟糟的罗圈架,打得都谁跟谁呀二黑和他爸已经这样了,我肯定不能再对他们爷儿俩下黑手了。 老猫却仍然对他们父子二人不依不饶,三傻子平时就对二黑照顾有加,拿二黑当他的小兄弟看待,而现在三傻子的大哥老猫不给面子,一心一意要把二黑他爹摁泥儿里去。 三傻子心里当然变扭,可又实在惹不起老猫,以及六枝大香这一对雌雄杀手。 二黑他爹要找我报仇,搅了老猫的局,让他极其下不来台,又当中折了面子。 二黑他爹办我,李斌肯定得为我踢脚儿,李斌平时与三傻子私交甚好,如果说李斌站在我这边,三傻子站在二黑一边,那李斌和三傻子又成了对头,哎呦我去这个架打的,整个一“rb兵逛窑子乱营了” 正当我手足无措之际,李斌请示老猫:“猫哥,您看这事儿闹的,照这么下去可怎么收场咱接下来该那么办” 老猫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的二黑爷儿俩,阴沉着脸说:“从今以后,这件事跟你们都没关系了,如果这个老王八蛋的还有寒气儿,我直接办他,三傻子你什么意思” 三傻子一点没犹豫,直接回答道:“猫哥你看着办,只当没我这个人” 我在旁边听得真真切切,心想:“这就是所谓的江湖义气生死关头屈从于比自己势力强大的大哥,却像扔一只破鞋似的,抛弃了曾经为自己卖命的小兄弟我靠三傻子这大哥当得够口了,江湖败类” 直到现在,小石榴仍没出现,各位是不是觉得很奇怪其实我一说你们就不奇怪了:小石榴始终在红旗饭庄一楼望风,他又瘦又小,不显山不露水的,低着头坐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中,所以二黑他爹一伙人,还有宝杰他们一伙人,进门上楼的时候,谁也没留意他。 等到楼上展开混战,小石榴便躲在那些看热闹的围观者当中,紧紧注视着楼上的战况。 到了关键时刻,这小子有那么股机灵劲儿,他见我和李斌等人没吃什么亏,就一直忍着没动。 也不是他不想动,委实是不敢动,为什么呢因为他军挎包中那两瓶硫酸在,无异于两颗定时炸弹,保护得好,两瓶硫酸是一击定乾坤的宝贝家伙,能够在紧要关头扭转局面,保护得不好,又会变成自毁伤身绝命散,所以小石榴用双手紧紧地捂着吊在脖子上的军挎包,生怕稍有闪失或者不慎摔个跟头,直接就给自己废了。 而且架越打越乱,二楼大堂飞椅子抡棍子,碟子酒瓶漫天飞,看热闹的人群唯恐避之不及,又把小石榴从楼梯口挤下了楼梯。 也多亏小石榴被人群挤下楼梯,才使得在二楼参战的人们得以全身而退。 他人在楼梯口,依然不改他一贯的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本能,左顾右盼观察着局势。 无意中瞧见一男一女两个服务员模样的人,急急忙忙地跑出了饭庄大门。 小石榴心里一哆嗦:“甭问,这是去报官了” 他连忙跑上楼,躲闪着四处乱飞的茶碗盘子,在二楼大叫了一声:“快撤吧,饭店报官去了” 当时管辖红旗饭庄一带的派出所,还不在后来的东北角大胡同口,而是在估衣街里,位于谦祥益对面,门口相对狭窄,里面院子却挺深。 派出所接到报警,听说有那么多人参与群殴,搁在那会儿,绝对是严重情况了。 正好是晚上,派出所的警力有限,只留了几个值夜班的,所 以决定立即上报分局,这才给了众人一定的时间撤退。 众人听到小石榴这一嗓子,顿时作鸟兽之散,也不管谁对谁了,你推我挤一起往外跑。 可别忘了,饭店里还有那么多看热闹的人呢,二楼打架的恨不得赶紧跑出去,看热闹的人们却依旧指手画脚地议论着,不见要散的意思。 众人好不容易冲到了饭店大门口,又被大门口的围观群众,密密匝匝堵在饭店里了。 饭店对面是华北影院,又赶上一场生死搏斗电影刚散场,等着检票进场的,加上散场出来的,还有那些贼眉鼠眼的票贩子,瞧见马路对面聚了那么多人,全围拢过来看热闹。 我们这些人在楼上打红了眼,下来都冷静了,但是面对这种情况,再着急也没咒念。 紧要关头,谁能力挽狂澜于既倒那还得说我们的“石榴大侠”,他从军挎包里掏出两瓶浓硫酸,将其中一瓶往大门口地上一摔,一股子辣眼呛鼻的强烈刺激气味,登时直冲人们的鼻孔,再看地上泛起一大片白沫,“沙沙拉拉”地作响。 看热闹的人中,也有懂这玩意儿的,惊呼一声:“是硫酸” 拥挤不堪的人群立刻一哄而散,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小石榴转头招呼我们:“快走跟着我走” 随后手持另外一瓶硫酸,一边泼潵一边开道,惊得人们纷纷避让。 我们趁乱冲开一条路,出了红旗饭庄落荒而逃 第十六章 结果在半路上全跑散了,我身边只剩下一个小石榴。 二人往西北角方向跑了一阵子,眼瞅快到北大关了,有一辆解放半挂车从后方徐徐驶来。 小石榴冲我叫道:“快扒车” 我给他打了一个手势,二人一前一后扒上了大解放汽车的半挂后兜。 那个时代市里的马路都比较窄,有的地方还坑洼不平,行人c自行车c平板三轮c狗骑兔子你来我往,偶尔还有运蔬菜的大马车,拉粪的驴车,汽车并不多,主要是公交车c卡车和各单位的小轿车,卡车都不敢开得太快。 对于调皮捣蛋的男孩子们来说,扒汽车后兜是一项基本技能,不管是出去玩儿,还是上学亦或是放学的路上,只要见到大卡车从身边经过,一定会有三两个熊孩子扒上后兜。 咱简单的说吧,大卡车一路将我和小石榴带到西北角,趁着卡车司机往大丰路转弯减速的机会,我和小石榴逐一跳了下来,又是穿街过巷一路小跑,气喘吁吁地来到葛家大院李斌那间小屋前。 我看屋里没开灯,断定李斌还没回来,心里不免嘀咕。 要说以李斌的头脑和经验,应该不至于在回来的路上有什么闪失,想来他也不会沿着大路跑,多半是穿胡同绕小道,更何况还有高参老三,在他身边出谋划策。 你还别说,他李斌一向也是自大傲慢目中无人,又有一定的准主意,谁的话也听不进去,唯独对老三这个狗头军师言听计从。 因此我认为李斌他们不会发生意外状况,但是见不到他们,我始终是不踏实,最担心李斌他们在回来的路上,会与二黑他爹再次遭遇。 这个想法越来越强烈,搅得我六神无主,于是对小石榴说:“不行咱不能在这傻等,咱得去迎迎李斌他们” 怎知道这一迎还就迎出事儿了我和小石榴沿着中营拐到大唐胡同,紧赶慢赶走到府署街城厢礼堂。 此时夜风凛凛,吊在木头电线杆子上的路灯投射出橘黄色黯淡的光,突然看见对面走过来几个人。 我和小石榴立刻提高了警觉,瞪着眼仔细观瞧。 无奈路灯昏暗,走到近处才看清,来人一共五位,都是三十岁上下,胳膊上统一佩戴着一圈红箍,上书黄色大字“治安执勤” 原来是街道的安保人员在进行治安巡逻,他们也是离得老远就盯上我和小石榴了。 小石榴一拽我的衣角,示意我拐进旁边的胡同。 我觉得恐怕已经来不及再跑了,何况我腿上还嵌几着颗火枪打的滚珠,虽说不影响走路,但也跑不太快。 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上吧 我让小石榴用手抓着我的胳膊,又拿出装瘸的本领,在小石榴的搀扶下,一步一晃地迎着那几位执勤人员走了过去。 双方一照面,那五人之中有一个看似岁数大点儿的,可能是领头的,厉声叫住了我们俩:“站住你们俩先别走” 小石榴表演的天赋再一次派上了用场,停下脚步问到:“伯伯,您有什么事” 领头的治安巡逻员问道:“深更半夜的,你们俩这是干什么去家在哪儿住哪个学校的” 一连三个问号扔给了我们。 小石榴一脸苦大仇深的表情说:“伯伯,我们俩是同学,也住一个门口,这不刚才在一块逗着玩吗,结果逗恼了,上脸儿了,我就追他,他一跑崴脚了,一下摔到那儿了,现在走不了路了,我得带他去二中心医院看看去,您老几位能不能帮帮忙,跟着我们去一趟我们没自己去过医院,口袋里也没钱,您能不能做做好事帮帮我们,到医院先给我们把钱垫上,我回去找家大人去,要来钱再还您,行吗” 小石榴这招太他妈绝了,那个年代也是一样,万事别提钱,提了钱便无缘,一说到用钱,全躲得远远儿的 那老几位,一听小石榴让他们垫付挂号费,口风立马变了。 还是那个头目模样的人,一脸严肃地说:“这黑天半夜的,俩小毛孩子瞎逗什么,危险不危险不怕撞在电线杆子上把脑袋撞腔子里去是吗你们家大人呢” 我回答道:“我们俩家大人都在一个单位上班,都上中班,这不还没下班吗,您几位伯伯就受受累,跟我们去一趟吧,我这疼得要命,哎呦哎呦不行,我这只脚根本着不了地” 说着话我一屁股坐地上了,不住用手揉搓脚脖子。 他们几位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又怕一管闲事耽误了自己睡觉,因为半夜巡逻治安联防队,大多是由所在街道的企事业单位抽调人员组成,每天也是例行公事,出来转悠一圈,再回各自单位睡觉。 这个时候,他们其中一个人走到我面前,用手往上抬了抬我的帽檐,突然眼中一亮,认出了我,并冲着那个头目说道:“闹了半天是他啊,这个黑小子我认识唐家胡同墨老师的儿子,当初他爷爷老墨老师是我的班主任。 没事儿,没事儿这料蛋孩子,天天上学拿脑门子顶着书包带,有一次和他同学俩人尖着个嗓子,学救火车的警笛叫,一声高一声低的,学得还他妈挺像。 我们那边正上着班儿呢,听见响动全跑出来想看热闹,一看是这俩坏小子” 说完还用手拍了我后脑勺一下,又说:“那就赶紧看脚去吧,别回头耽误喽,对了我想起来了,你爸呢你爸也不在家是吗” 我赶紧说:“伯伯,您了可别跟我爸说,我爸去我爷爷家了,现在还没回来呢,您了千万别跟我爸说,他就知道让我在家写作业,不让我出来玩儿” 那个人说:“行行行快走吧,我不告诉你爸,赶紧走吧” 我心说“可不得赶紧走吗,再混下去搞不好露馅儿了”,暗中一拽小石榴,假戏真做地对他嚷嚷:“我是一步也走不了了,有你那么逗着玩的吗,你要不追我,我能崴脚吗你还不背着我” 小石榴反驳道:“怎么还怪上我了我追你你就跑是吗还净往黑胡同跑” 在我和小石榴一唱一和的做戏中,五个巡逻的快步走远了,一场危机化险为夷,万幸没出什么岔子。 我和小石榴不禁长出了一口气,心口“砰砰”直跳。 俩人各自点上一支烟压惊,稳住慌乱的心神。 我估计李斌他们可能没走这条路,老城里胡同交错,小道纵横,跟迷宫没什么两样,说不定他们已经回去了,却又冒出一个胆大妄为的念头返回红旗饭庄,看看那边是什么情况了 我把这个想法跟小石榴一说,小石榴险些背过气去,也顾不得夜深人静了,跳着脚地跟我嚷上了:“你刚在坟地睡的觉是吗让鬼吓懵了咱跑还来不及呢,你还惦记着往跟前凑乎好不容易跑出来了,你又自己往人家手里送是吗要去你自己去啊,可别拽上我,你这不楞子吗” 我没想到小石榴急眼了,就对他说:“咱又不是要到饭店跟前去,悄悄在远处瞭望一下,看看事情有没有闹大,那咱俩心里不就有底了” 小石榴把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一样:“不行不行不行,你甭提这个,跑出来的时候,就是我拿个大硫酸瓶子在前边打头阵,就属我显眼,我估计那些个围观看热闹的,不记得你也得记得我这个开路的” 我一想也对:“那你先回李斌的小屋再看看,如果他们回来了,你就在那边等我,我自己过去侦查侦查” 商量定了,我和小石榴分头行动,一个往东,一个往西。 刚走了没几步,小石榴又喊上了:“你真去是吗” 我连头也没回,只答了短短俩字:“真去” 只听小石榴气得一跺脚,又往我这边跑了过来:“我还是跟你一块去吧,你他妈也太拧了” 我笑道:“你属毛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玩意儿” 小石榴骂道:“玩他妈蛋去你这瘸了呱唧的,真有什么事想跑都跑不了” 我问他:“我跑得了跑不了与你有什么相干怕我供你出来” 二人打着闹着拌着嘴,又继续往东北角走。 刚刚出了那么大的乱子,一个饭店都给打翻天了,竟然还敢在成功脱逃之后,再一次回去查看情况,现在想起来,我也弄不清究竟这是少年轻狂还是胆大妄为。 出于保险起见,我和小石榴并没有按照逃出来的原路返回,而是绕行官银号大菜市,从天津影院旁边的小道拐到北马路上。 距离红旗饭庄还有那么百十来米,已然可以看到饭店门口围得水泄不通。 由于围观的人太多,加之距离比较远,根本看不到饭店里面的情况。 我拽着小石榴一点一点往前凑合,小石榴急得直咧嘴,压低声音苦苦哀求:“行了行了,别往前靠了,我的小爹,我的祖宗,你想要我命是吗这是逞能耐的时候吗你再往前去我可不跟着你了我不管你,我先撤了” 我对他说:“咱都到门口了,再不看清楚了,岂不是白来一趟咱俩又不显眼,谁能发现咱们” 小石榴紧张兮兮地说:“你非要过去是吗你这是屎壳郎上茅房找死去了,真没见过你这路损鸟外国鸡要不然咱想点办法再过去” 我眼前一亮:“没错,来来来,咱俩把衣服和帽子换了再过去。” 小石榴不情愿,却也没辙,只好点头表示认同。 我们二人互换了衣服帽子,这才仗着胆子走上前去。 我和小石榴来到跟前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我勒个去这动静也太大了,门口一辆大卡车,四辆吉普车,光跨子就五六辆,帽花们一个个荷枪实弹,把守着饭庄大门 ,有几个帽花正蹲在饭店大门口,用棉签提取着地上的腐蚀物质硫酸。 我见状看了一眼旁边的小石榴,小石榴赶紧把头深深低了下去,又往下扯了扯帽檐。 围观人群都将目光集中在前方,倒是没人注意我和小石榴。 我们俩挤在人群中,慢慢地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把整个现场看了一个遍。 饭店里有几个帽花,正在分别给一众服务员做着笔录,有两位拿着相机,“咔嚓咔嚓” 地按着快门,闪光灯把周围照得白亮刺眼,围观的人们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还有自称目击者的,将所看到的一切添油加醋胡侃乱吹。 我们俩正看得胆颤心惊,突然有一只大手拍在小石榴的肩膀上:“你在这儿啊” 我和小石榴大吃一惊,三魂七魄好悬没出窍我扭头一看,身后之人四十来岁,身材瘦小,目光迷离,满嘴酒气,发乱腮瘪,胡须杂乱,穿着一身邋遢得泛出着油光的劳保棉猴,一副落魄的市井平民模样,居然还是我认识的,谁啊小石榴他爸 小石榴家庭条件不行,皆因他们家孩子太多,还不像老三家男孩多女孩少,好歹有个奔头,眼见着家里几个混小子,陆续长成了大小伙子,就能出去挣钱了,可想而知,那日子是往上奔的。 小石榴他们家则不同,他上面是四个姐姐,再加上他奶奶是在家吃闲饭的家庭妇女,一家八口,全指望他父母的两份工资过活。 每到月底得找街坊邻居拆兑点钱,发工资先还债,再把一个月的米面全买出来,也就剩不下几个钱了,月底再借,一个月顶一个月地往前滚。 生活不如意,压力也大了,所以小石榴他爸养成了每天喝大酒的习惯,俗话说“酒是粮,越喝越年轻”,喝晕乎了什么烦恼都能抛到九霄云外。 今天这又是刚在同事家喝完,回家的路上,瞅见红旗饭庄有热闹看,便借着酒劲儿挤入人群,正好瞧见小石榴也在,就从后边拍了小石榴的肩膀一下。 他老人家这一巴掌,可把我们俩惊得够呛。 我们混迹于人丛当中,本来就提着心吊着胆,又怕他爸借着酒劲儿一咋呼,搞不好我们就得暴露了。 我急中生智,赶紧往人群外推小石榴他爸。 小石榴他爸看见我,也是挺意外,居然直呼我的名字:“嚯墨斗,你也在这儿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怕他喊我们名字,他还就直接喊出来了。 小石榴也急眼了,低着头跟我一齐把他爸推出人群。 小石榴他爸也不明所以,依然好奇地追问:“你们俩大晚上的跑红旗饭庄干什么来了饭馆里怎么了怎么挤那么多人呢” 我此时镇定下来了,急忙回答他:“我和小石榴刚在华北影院看完电影,刚一散场就看见围着那么多人看热闹,我们跟着过来看看,没什么可瞧的,走吧,咱爷儿仨一块回家” 小石榴他爸可没有要走的意思:“我一猜你俩小子又摽在一起了,咱别急着走啊,我还不知道里边怎么个情况呢,我再看会儿,我再看会儿” 说完又往人群里钻。 老时年间的相声,真是把咱天津人,尤其老天津卫的心态和生活状态剖析得淋漓尽致。 记得有这么一段,说有一个人,听戏看电影不一定愿意去,平常坐那打蔫儿冲盹儿,一听有人抬杠拌嘴娇情起来了,立马来了精神,看见着火的,嫌火着得小,光冒点儿烟没火苗子,哪有围观的人玩命往里挤,看够了溜达出来,就找没人地方乐去了,大都有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心思。 小石榴他爸刚灌了半斤白酒下肚,按捺不住好奇心,毅然决然地非要看这场热闹,拦都拦不住 第十七章 这个老酒鬼可要了我和小石榴的命了,是非之地,岂能久留不行,必须得把他带走,还必须无声无息地哄走我闻到小石榴他爸嘴里的阵阵酒气,立刻想到一个足以让他马上离开的理由。 我故作神秘地将小石榴他爸拽到一边,小声在他耳朵边说:“您了别过去了,就在刚才,也有那么一位和您这岁数差不多的师傅,让人家老爷从饭庄里赶了出来,他也喝酒了,还没少喝,就在外边破口大骂,给老爷骂急了要办他,刚叫过来俩老爷来拿他,他就扒拉开人群跑了,现在人家老爷正找他呢,您要是一挤进去,让人家把您当刚才那位了,这黑灯瞎火的又看不清楚,备不住得把您扣下,再做一宿的笔录,那又何苦呢,这大半夜的,咱爷们儿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小石榴也过来说:“爸咱回去吧,再晚了我妈还得给咱等门,明天我妈还得上早班呢” 小石榴他爸禁不住这一通连哄带吓唬,在我俩的拉扯之下,一脸不情愿地离开了这块让我们心惊肉跳的危险之地。 我和小石榴一致认为,当天夜里不会再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至少不会快到马上掏家拿人,于是我让小石榴先搀扶着他老爹回家醒酒休息,定好明天上午在96号小杂货屋里见面。 而我决定先不回家,还是得去李斌的小屋,把我看到的情况告诉他们,好让他们有所准备。 在这个月黑风高之夜,我一个人再次摸到了葛家大院李斌落脚的小屋前,屋里的灯光透过窗帘,投射在门口青砖斑驳的墙上,隐约可以听到屋里有人在高谈阔论着。 我敲了敲门,屋里话语声立即停止,电灯也被急速地关闭了。 李斌压低了声音问:“谁呀” 我答道:“是我,墨斗。” 随即听到踢里踏拉的脚步声,我心说:“完了我们大哥也肝儿颤了” 门敞开一条缝,一股混合着烟味儿的热气扑面而来,灯光再次亮起,我从门缝中挤进屋子一看,各路豪杰已经到齐了,正在一个个地自我处置伤口。 李斌左胳膊肘上,被旋了一道月牙形的大口子,将校呢衔服也废了,肉翻翻着,用云南白药敷着伤口。 老三是耳根撕裂,他平常就血小板低,有什么地方破个口子,且止不住流血呢。 此时此刻的老三,更是手不离耳地紧紧捂着,却仍止不住从手指缝里流出细细的血丝儿,手中的药棉花已经被染成红色。 老三告诉我,他的肋条骨也还在隐隐作痛,乱战之中不知道让谁踹了一脚。 看上去最不挂相的是宝杰,从一动手他就且战且退,我们这边打成热窑的时候,宝杰大将军已经成功地撤退到了大街上。 他象征性地比划了几下,自己全身而退及时避险,打赢了一场“敌众我寡” 的自我保卫战争,并使得自己毫发无伤,依旧那么精神焕发,在屋里扯着大嗓门吹嘘着自己在刚才的混战中,如何成功击退了一拨又一拨敌人向他发起的攻击 我在屋子里找个地方坐下,将我和小石榴所看到的情况,如实和李斌他们说了。 李斌似乎早已料到,并没有任何的惊慌失措。 老三低着头,缓缓地说道:“我已经猜到了,如果只是打群架,后果不会那么严重,大不了就是个群殴,但这六枝一开枪,性质可就变了咱现在只能自求多福了,但盼着所有的参与打架的人,甭管是谁,都没什么大伤才好,万一再有个落残的,说不定就得上报市局。 各人早做准备吧,这件事已经不是咱能够掌控的了,今儿个这一宿对付过去,你们有一个算一个,各自投亲靠友去,走得越远越好,大斌你说呢” 李斌到这会儿也没主意了,老三的话等于也给他指了一条道,他又补充了一点:“必须把这些情况,尽快告诉老猫他们,甚至还得知会给二黑和他爸,现在事情闹大了,所有人都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飞不了我,牵一发而动全身,参与打架的这么多人中,哪怕有一个让人逮住,弄不好就得把他认识的人都撂出来,到时候谁也跑不了。 现在要说也简单,没别的辙,就两个字外漂人多目标大,咱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吧,一旦风声过了,如果大伙安然无恙,再互相通知一下,但是你们谁要去哪儿,谁也别和谁说,免得一个出事了连累别人,这可不是讲哥们儿义气的时候对了,那个什么,墨斗你身上有什么伤” 李斌这一提,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腿里还留着几个滚珠,也是过于紧张,竟然给忘了。 我赶忙脱下裤子,还好,腿肚子和膝盖侧面在皮肉里镶嵌着六七颗小小的滚珠,已经被流出的血糊在了血痂里。 不抠出来是不成,好在进去得不深。 李斌递给我一根铝制挖耳勺,我拿火柴燎了燎,咬着牙把滚珠一个一个挖了出来,又抹了点消毒的紫药水。 我这皮糙肉厚的,有一会儿就结痂止血了。 小哥儿几个坐在床上沙发上,七嘴八舌议论着今后的打算,忽听得有人在外面拍门,众人心头一紧谁来了 黑夜里“啪啪啪”地敲门声响,使得一屋子人神经绷紧,但是听敲门的节奏和力度,好像并不带有敌意。 李斌双手下压,做了个稳住的手势,走过去将门打开,裹着一股寒风,门口闪进了老三的二哥二老虎。 二哥进了门,一屁股坐在床上,他问李斌和老三:“你们刚才惹祸了” 李斌反问:“二哥你怎么知道的” 二哥歪着头看了看李斌,说道:“哼我怎么知道的北马路从东北角到北大关都是穿官衣儿的,就差戒严了,我刚送你们嫂子回家,回来的路上就看见整个北马路气氛紧张,我也被拦下盘查,问了我一溜够,到门口碰上小石榴出来,替他爸爸倒尿桶子,小石榴跟我说了你们的事,还他妈在这渗着还不赶紧想辙该怎么跑等着人来掏你们是吗” 李斌这才露出几分惊诧的神色:“我靠闹得这么厉害了我们这不也是刚刚商量着对策,决定马上分头外漂吗,只是还没来得及准备,二哥你的意思是让我们连夜走吗” 二哥把脸一板:“我什么话也没说,我也管不了你们这么多人,我只管我兄弟老三和墨斗,你们该怎么着,都自己想办法吧” 二哥的话已经挑明了,只是不想受牵连,免得一旦出事,会有人供出外漂是他出的主意,他叫老三立刻带着我去天重。 我犹豫着不肯动身,二哥急眼了,一脚揣在我屁股上:“你妈你还有时间犹豫是吗还不赶紧跟老三走你妈慢毒儿玩意儿” 我被二哥一脚踹得差点从门口飞出去,站定了身子,我把自己的想法,一五一十地对二哥说了出来:“二哥,事已至此,我想自己扛下来身子已经掉井里了,只靠两个耳朵挂得住吗先前我没想到会出那么多岔头,我以为有老猫从中说和,事儿也就过去了,没承想半路让二黑他爹给搅合了,还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要看现在这意思,这事儿没人扛肯定是过不去了。 我是事儿头,我想出面把事儿兜下来,好让哥儿几个脱身,别再因为我,把哥儿几个全弄进去,不值当的” 二哥怒不可遏地骂道:“你他妈以为你是谁啊屁大个小毛孩子,一捏儿的岁数,你知道前门楼子几丈几你知道海河水有多深吗出了这么大的事,是你说扛就能扛下来的吗你有什么光辉业绩你扛得动吗就算你现在去跟人家说,大闹红旗饭庄是你一个人干的,人家就信了是吗就不再追究别人了你以为人家都是卖白菜的是吗还你妈自己扛,现在是你讲哥们儿义气玩造型的时候吗你去去去现在你就出去扛去,我还真看不出你这把硬骨头扛得住几根电棒秃噜你妈的你个混蛋玩意儿” 我被二哥一通连卷带骂,无地自容面红耳赤,脸上可真有点挂不住了,心里起火冒烟,又不能跟二哥发作,那也太狗食了,二哥说的话句句都是为我好,只是话有些重。 我心里不服,就梗着脖子瞪着眼跟二哥对视,用眼神儿告诉他我此刻的想法,就两个字不服二哥见我冲他瞪眼,他的脾气也让我给钩上来了,又一次从床上跃起,拿着握在手中的手套,一下一下往我头上抽打,打一下骂一句:“我说你个小bk还不服是吗服吗服吗服吗服吗” 真拱火儿啊,我喉咙中发出沉闷的吼声,太阳穴的青筋都爆起来了。 老三和李斌见势头不对,急忙上前连抱再拦地把我和二哥分开了。 宝杰也急忙从中劝解:“二哥,二哥,别着那么大的急,他岁数太小,心气儿太盛,他这就算刚上道儿,二哥你得多指点他” 二哥这才说:“我要不是看他是那个意思,我才不爱管你们的闲事儿,他在我那儿养了两回伤,我就看他挺懂事儿的,也有把骨头,还挺看重他的,今天我来这儿,因为你们都是老三的弟兄,我也一直拿你们当自己的兄弟看。 为什么你们别人我都不管,我就只管老三和他一来你们比他在外边混得时间长,如果说真外漂了,家里也都有亲戚在外地可投奔,而据我所知,他在外地没有亲戚朋友。 二来咱们这些人就他家里哥儿一个,没有哥们儿弟兄,他要是进去了,他们家就得塌天,所以我必须得管他,喂你个小bk听得懂我的话吗” 二哥的口气有所缓和,我却依旧梗着脖子犯着轴劲。 李斌搂着我的肩膀劝道:“行了行了,二哥是为你好,他可是前辈,经验也多,你听二哥的没错,跟老三走吧” 我掏出烟来,给二哥敬上一支,然后对他说:“二哥,我明白你的意思,我就是心里头过意不去, 不想让他们哥儿几个因为我受连累,我不是不能跟老三马上走,但我不能扔下小石榴不管,如果今天没有小石榴,我们这么多人,恐怕都得被堵在饭店里。 要不行老三先走,我等明天找到小石榴,我和他一起走行吗” 二哥说:“该铺的道儿我已经给你铺好了,该怎么走你自己看着办老三你先走,让宝杰用后三送你一趟” 二哥的语气里明显带着赌气的成分,但也没再骂我,扭头带着老三和宝杰出了屋门。 李斌让国栋和司令也走了,并且嘱咐他们不要回家,直接走人。 屋子里只剩我和李斌了,他从五斗橱中拿出一个钱包,打开数了数,随后揣在怀里,他问我:“你西门里那个小屋还空着吗知道那儿的人多吗” 我答道:“小屋倒是空着,知道小屋的人也就是咱这伙人,范围不大” 李斌就把他的想法和我交代了:“这个地方不能呆了,咱俩先去你那间小屋忍半宿,明天一早你就去找小石榴,然后咱仨一起去问三傻子,看看老猫想怎么处理这档子事。 现在咱俩分头走,一会儿在小屋见” 我想也只能这么着了,于是开门出去,一个人往西门里走。 夜风凛冽,彻骨侵寒,鼻子里呼出的白色哈气,渐渐在我嘴唇上方刚刚钻出的青涩须毛上凝结成一颗颗冰珠。 风吹云动,残月显露,月光拉长了我留在地上的影子,在这个漫长的寒夜里,一个初涉江湖的懵懂少年,亡命天涯的生活从此开始了 第十八章 我在返回西门里96号小杂货屋的路上,特意从小石榴家门口绕了一圈。 看到他家院子大门紧闭,里面黑着灯,寂然无声,我多少觉得踏实了一点。 拐个弯到了西门里大街,溜着墙边踯躅独行,走到我那间小屋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打开门进去等着李斌,小屋里寒冷至极,感觉比外面还冷,因为没有取暖的炉子,根本坐不下来。 我自己在屋里跺着脚,活动着几乎冻僵的双腿。 渐渐地困意袭来,我裹紧大衣蜷曲在墙角的一个破长椅上,头枕着书包想歇一会儿。 大约是夜里三点了,正是所谓“鬼呲牙”的时候,不过寒意最终没有战胜困意,我不知不觉睡着了,还做了一连串噩梦 寒夜漫漫,我梦见了刀光见红c梦见了漫天血色c梦见了电光石火c梦见了触目惊心的一处处伤口,还梦见自己被两个老爷押着带上手铐,被二黑刺伤的肩膀不住淌血,一点一滴浸到手铐上,竟然将手铐熔化了,我正想挣脱束缚,却发现扭着我双臂的那二位,一个是二黑,另一个他老伯,他老伯的脸上仍带着一颗颗火枪中喷出的滚珠,一脸的星光灿烂,半只耳朵在一旁耷拉着,迎面一张八仙桌子,旁边的一把太师椅上端坐着二黑他爹,正对我怒目而视,好似阎王爷审小鬼儿。 二黑和他老伯则在身后狠踢我的腿腋子,大声呵斥着让我跪下。 我执拗地歪着头,宁死不肯下跪,他们俩就一脚一脚地踢着我,直到我睁开眼,看见李斌正用脚踢着我:“醒醒醒醒” 我才梦中彻底惊醒 这个噩梦做的,吓出我一身冷汗,定下神来看了看李斌,他手上提着一个行李包,看来已经做好了外漂的准备。 我们之前有过约定,谁也不许问谁去什么地方,只是彼此叮嘱出门在外多加小心,尽量不要惹是生非。 然后我和他有一句没一句地瞎聊,直至天光放亮,捂严实了走出屋,一股寒气袭来,我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脑子稍微清醒了一些。 马路上有了赶着上早班的行人,一阵阵炸馃子的香气钻入鼻子,顿觉饥饿难忍,当下去到西门里大合作社对面的早点铺吃早点,一个糖果子碗老豆腐碗浆子,吃完喝完,身上暖和多了,人也有了精神。 接下来,我和李斌穿过老城里四通八达的胡同,去中营小石榴家找他。 我们脚下这片地方以东南西北四条马路为周边,面积不算小,在当时来说,是天津最密集的居住区,留存了许多明清时期的老建筑,比如茶园c饭庄c商号c银号c衙门c庙宇c祠堂c教堂c书院c会馆,以及大户人家的“四合套” 大宅院,虽然房子多已破败,但随处可见质地精美的砖雕c石刻c石狮子,高台阶c门楼子c过街牌坊,仿佛诉说着昔日的高贵。 有那天津卫最早的住户,祖祖辈辈在这地方生活了几百年,如同一株株根深蒂固的大树,许多关于老天津卫的民间奇事c民俗风气c异人传闻,在这片土地上口口相传,历数那些旧迹,好似“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随着九十年代老城里拆迁改造,老城遗韵几乎消失殆尽。 在我的印象中,外人一旦走进老城里曲里拐弯的胡同里巷,无论去什么地方,都得绕来绕去,走不少冤枉路,但对于我和李斌这种从小在城里长大的孩子来说,只要不出四条马路的边界,到哪儿都不远。 我和李斌来到小石榴家院子门口,正看见小石榴蹲在院里劈劈柴点炉子,不知道他们家有没有人,不方便进去,就在院门口招呼他。 小石榴冲我们点头招手,示意我们进去。 他自己有一间七八平米的小房,是他们家自己捡砖头c凑油毡木料搭建的。 几节烟囱从隔壁大屋穿出,在他的小屋里拐个弯,延伸到院子里,烟囱下的地面上,已经冻结的烟囱油子堆得老高,油润光滑如同琥珀,玻璃窗户上也冻出了各式不规则的冰花,像是钻石水晶,任何能工巧匠也无法雕饰出这般精美的花纹。 院子里挤挤插插住了七八户人家,一大早上起来,有刷尿桶子的c有点炉子的c有做早饭的c有晒被窝的c有蹲家门口刷牙的,一派简单忙碌却有快乐充实的居民生活景象。 小石榴家里几口人,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都已经出门去了。 我和李斌也就放开了,坐在小石榴的小屋里抽着烟。 等小石榴将劈柴收拾停当,进屋来洗了手,随即从饽饽蓝子里抓起一块干馒头,抹上一块酱豆腐,坐到自己的床上连啃带嚼。 我等着李斌开口,对小石 榴说出他的计划,可他始终不言语,只是闷着头抽烟,看意思是想让我和小石榴说。 我就把昨晚和李斌商量好的事儿,给小石榴说了一遍。 小石榴听罢是一脸愁容,他也没出过远门,一时半会儿想不出能去哪。 我说咱们还是先找三傻子吧,别的计划回头再议。 李斌点头表示同意,小石榴什么都听我的,赶紧换好衣服,临出门时问了我一句:“咱还带家伙吗” 我给了他一个脖溜儿:“又不是去跟三傻子打架,带什么家伙” 李斌跟三傻子有交情,去过他家不止一次,就在东门里大街老牌楼底下东门里二中对面的两间门脸房。 我们仨人绕胡同穿小巷,边走边往四下踅摸,一路谨慎地来到三傻子家门口。 李斌先在马路对过仔细观察了半天,没有发现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才敢上前敲门。 出来开门的不是三傻子,而是他二哥二傻子。 二傻子愣头愣脑地问李斌:“你干什么找谁” 李斌陪个小心,问道:“三哥在吗” 二傻子说:“没在,打昨天晚上就他妈没回来,你们找他干什么” 李斌说:“没什么事儿,想找三哥喝酒去,您能告诉我去什么地方找他吗” 二傻子说:“你们上五合商场门口找找看,他一般没什么事儿都在那边呆着” 李斌说:“好嘞那我们先走了,您回屋吧。” 五合商场在当时是一个地标性的百货公司,位于东北角,离红旗饭庄很近。 我们又沿着东马路往北走,加着小心,绕开了文庙后头的东北角派出所,眼看着就到五合商场了,在一个邮局门口遇见了三傻子。 他正拿着一沓油印的印度电影流浪者歌词在马路上叫卖,摇头晃脑哼唱着“阿巴拉古爱巴拉古呕阿巴拉古” 那时候录音机刚刚兴起,但远未普及,广播电台极少播放流行歌曲,人们只能从电影里或短波收音机里听到一些新歌,想学唱却记不熟,就有一些有商业头脑的人,把这些歌的简谱和歌词记下来,印成折叠式的歌篇批发贩卖,也是不少挣钱。 三傻子瞧见我们仨人冲他走过来,二话没说,马上将我们拽进了旁边的胡同,找了一个朝阳的犄角旮旯停下,他东张西望地左右看看,确定附近没人,才给我们爆了一个大料 我们仨一听之下,都是目瞪口呆。 据三傻子所说,昨天晚上红旗饭庄一战动静太大,惊动了市局,早上已经见报了。 虽然至今还没有一个人落网,但是坊间传言议论纷纷,又增加了不少以讹传讹的成分,越传越邪乎,尤其是六枝放的那几枪,也的确为谣言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有谣言说,在群殴现场有人拔出了制式手枪,并非只有一把,而是有多支乱枪互射,添油加醋云山雾罩,知道的是打群架,不知道的还以发生第三次世界大战了。 那个年代的信息相对闭塞,老百姓茶余饭后也没有那么多话题可聊,一旦什么地方有大事发生,必然会在坊间广为流传,也一定有人会把事情经过传得神乎其神,个个说的口沫横飞,都如亲眼所见一般。 回过头来再说六枝打二黑老伯的那一枪,直接轰掉了二黑他老伯半只耳朵,又有一颗滚珠打进了他的左眼。 可想而知,打掉的半个耳朵在混乱中连踩带踏,即使后来找到了,也不可能再次缝合上了。 那只左眼睛则被打得视网膜损毁脱落,总之这个人是残了。 二黑他爹的大腿被老猫近距离喷了一枪,有几颗滚珠嵌入太深,不得已做了外科手术,从大腿上取出了二十多颗滚珠,最后还有几颗因为深及腿骨,相距大动脉太近,无法通过手术取出,只得暂时留在腿里,以后再做保守治疗。 三傻子也提到了老猫三人组,老猫之所以能在外边晃荡,是因为他有重度的尿毒症和肾衰竭,没有地方愿意收押他,怕他一旦发病死在里头太麻烦,谁都拿他这“半条命” 没辙。 老猫得了这个随时可以要命的病,非但没觉得惊慌,反倒有恃无恐了,在外头变本加厉地折腾。 在一次巧遇中,老猫结识了六枝和大香二人,那二位堪称雌雄杀手。 六枝只要是场面足够,或是无路退身,必定拔枪,拔枪必射,射必伤人;大香也是女中豪杰,重情重义对六枝不离不弃,死心塌地跟着他亡命天涯。 按照以往的规律来看,六枝和大香大闹红旗饭庄之后,应该已经末路狂奔远走他乡了。 那么多参与了这场混战的人,都惶惶不安地躲灾避祸去了,为什么他三傻子却依然敢大模大样,戳在繁华热闹的东北角五合商场门口,继续做着他贩卖歌篇的生意其中有个原故,三傻子属于在东北角一带显山露水的人物,多次进出两劳单位, 早在分局派出所标名挂号了,再加上他们一家子兄弟四个大傻子c二傻子c三傻子c小傻子,全都是玩玩闹闹的主儿,官面上对这一家人的一切行动都了如指掌,典型的“跑不了和尚也跑不了庙”,他也没地方可跑,但凡他惹了祸,那就是擎等着挨办。 他对自己的底子心知肚明,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你来掏我,我就跟你走,你不来掏我,我就一切照旧,该怎么招摇还怎么招摇,每天上街卖卖歌篇赚俩小钱,扎扎蛤蟆蹭顿小酒,给别人帮帮事儿,换点面子什么的。 反正凭他自己也惹不出什么大事儿,但是猫子狗子闲七杂八的小事儿也足够装一箩筐。 你说判他吧,不够罪过,不判又总是给人添堵,就这么个玩意儿。 他倒是心安理得,巴不得来人给他掏走,他在外面和在里面都是一个意思,在哪不是混呢所以除了老猫之外,他三傻子成为了我们这么多之人中最踏实的一个。 可在当时来说,李斌和我都已经意识到了,绝不能让他三傻子因为红旗饭庄一事进去,那会对所有人构成威胁,他自己不在乎可不代表他进去之后不撂别人 我和李斌苦口婆心,力劝三傻子去外地避避风头躲躲灾祸。 李斌在外头混的日子比我长,也比我能说,掰开揉碎诲人不倦,什么“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小不忍则乱大谋”。 也不知道没上过几年学的李斌从哪趸来那么多词儿,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绝没有半点崩瓜掉字儿吃栗子的不妥之处,怎知这三傻子榆木疙瘩脑袋就是不开窍儿,越劝越来劲: “我怕什么天塌下来有穆铁柱顶着,你们怎么想的我全明白,你们尽管放一百二十个心,把心搁肚子里头,甭整天提心吊胆的,我三傻子是什么人物你们在东北角打听打听,你三哥我又不是进去一次两次了,从我嘴里撂出过谁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都知道怎么滚热窑,我在哪儿不是一天三顿饭” “我在里面装傻充愣是一口饭不少吃,在外边装王八蛋一口饭也不多吃,分局预审科的豁罗孟怎么样,照样拿我没辙不是你们走你们的吧,真要是有人找到我头上,我就一句话当时喝大了,什么也不记住了,他还能把我怎么着最后我告诉你们啊,据说二黑他爹和他老伯够惨的,没敢在市里看伤,连夜去了大港医院找的关系,才给留院治疗。 可是老猫还没完了,昨天夜里知道的信儿,还惦记着让六枝大香俩人去大港医院补刀,要不是我拼命拦着,二黑他爹这哥儿俩,这阵子恐怕已经在重症监护室里吸氧打强心剂呢。 我劝过老猫了,杀人不过头点地,差不多就完了,此事就告一段落吧,你们大伙能跑的跑,能避的避,躲过这一阵子风头紧的时候,如果咱福大命大造化大,以后有什么事咱再讲,现在你们只管走你们的,有这么点儿风吹草动,就在东北角老少爷们儿的视野中消失了,那可不是我三傻子的风格” 我心中暗骂:“去你大爷的,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这吹着牛掰屹立不倒呢你三傻子的名号真是实至名归” 三傻子的傻劲儿一犯上来,任凭我和李斌好说歹说,他也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认准了“天塌下来先砸穆铁柱” 的无知理论,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听之任之,让他继续在东北角五合商场门口摆着玩儿闹大哥的造型,做着他赖以生存的小买卖。 既然劝不动他三傻子,我和小石榴只好与李斌就地分手各奔东西了。 李斌直接去了东北角长途汽车站。 我带着小石榴还打算到杨柳青轻机厂找狗尾巴去,二人一路疾行奔赴西站,准备乘坐53路公共汽车。 53路的终点站就在西站前广场,旁边地铁站尚未竣工,广场侧面有几排小亭子,卖烟酒零食c包子水饺c报刊书籍,另一侧是群众电影院,远远望去,出远门的人们如同蚂蚁一般,拎着笨重的行李来往穿梭。 走到近处,蓦然发现站台上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对出站入站的行人严加盘查。 我心里头往下一沉,难道是因为昨天红旗饭庄打架一事,西站一带才会如此紧张吗西站盘查得这么紧,李斌去的东北角长途汽车站,很可能也是这样,不禁为他捏了一把汗,但愿李斌能够顺利脱身吧。 机灵鬼小石榴也看出了事态的严重,他在身后拽了我一把,让我停下向前的脚步。 我转过头来,在和小石榴一对脸的同时,目光越过他那窄小的肩膀,突然看见几位全副武装的老爷,正冲我俩疾步而来,这一下可崴了 眼瞅着那几个帽花离我们越来越近了,我的头发根子几乎全竖了起来,在心里一个劲儿提醒着自己:“稳住了,一定稳住了” 此时此刻,如果转身就跑,帽花百分之百会追上来,稳住了不跑,说不定还有全身而退的可能性。 我在这种侥幸心 里的驱动下,稳住了心神,伸手从口袋里掏出烟来,抽出一支递给小石榴,随即划着了火柴。 在我们俩低头点烟的一瞬间,我一边用余光瞄着迅速走近的帽花,一边用极低的声音对小石榴说:“你只管低头点烟,千万别抬头,也不能往别处看啊” 小石榴够多机灵,立马领会了我的意思,面无表情地低头点烟,然后长长吐出一口烟来,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你又是偷你爸的烟抽了吧我爸的烟从来不让我看见,老头子成天防着我,哈哈哈” 他佯装与我打着哈哈,我也配合着他骂道:“谁偷我爸烟抽了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吃甜咬脆儿是吗” 说完踢出一脚,踹在小石榴大腿上,然后扭身便跑。 小石榴也装模作样地在我后面追赶,完全是两个坏学生放学路上打打闹闹的情节。 当与那几个行色匆匆的帽花擦肩而过之后,我们俩才把突突乱跳的心稳了下来,暗暗地庆幸,刚才太悬了 我越想越纳闷儿,即便红旗饭庄的乱子闹得不小,那也不足以如此兴师动众草木皆兵啊,是不是出了什么大事我决定再一次冒险闯一闯,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以我和小石榴的穿衣打扮,走在街上也就像两个普通学生,属于扔人堆儿里找不着的那种,不足以引起任何注意。 于是我带着小石榴回到大丰路上,也不敢一直顺着大马路走,穿过北大寺旁的小街向北,走到南运河边。 无意中看到几个街道居委会的大妈在电线杆子上贴告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我大着胆子走过去看了看,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东北的王宗玮王宗坊哥儿俩案发,当时号称“东北二王”,有消息说他二人会途经天津逃往南方,电线杆子上贴着通缉令,悬赏5000元巨款捉拿 整整5000元啊,这在八十年代初是个什么概念那时候一套房才多少钱一个工人一个月挣几十块钱就能养家糊口了,“万元户”简直是凤毛麟角。 二王案件也是1949年以来,公安部门第一次公开发布悬赏通缉令捉拿的要犯,各部门严阵以待忙于捉拿二王,也就无暇顾及其他了。 我和小石榴将要面对的问题,是按原计划去西站坐53路公交车去杨柳青找小尾巴,还是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原地不动来一把“灯下黑” 抽完了两根烟,我们俩也想好了,决定选择后者,暂时先回去 第十九章 回也不是回家,回家那是太过胆大妄为了,不回家的话,我们只有一人可以依靠,那就是大伟。 大伟家自己住一套小独门独院,坐落在西门里的芝琴里胡同。 那个年代老城里的住房还不像后来那么紧张,大伟的父亲以前在电力局工作,有一次到外地架设高压电缆的工程中,被高空掉下的大电瓷瓶砸中头部不治身亡,评定为因公牺牲。 电力局为了照顾其家属,给他们家分了这个小院子,并安排大伟的两个姐姐到电力局上班,大伟的寡妇妈妈拉扯着他们姐弟仨,始终没有再嫁,可谓含辛茹苦,所以我平常一直挺护着大伟。 但是他们家当时的生活条件相当不错了,老娘和两个姐姐都上班,电力局是最肥的单位,工资高不说,还经常发东西,粮油鱼虾,毛巾香皂,都是过日子用得着的。 家里只有大伟一个上学吃闲饭的,大伟又是家里仅有的一个儿子,肯定格外疼他。 白天他家里几乎没人,妈妈和两个姐姐都上白班,只有大伟上学。 当天正好是星期二,学校下午没课,在我和小石榴商量定了,也快到中午了,急匆匆去到九中门口。 故地重游,物是人非,学校正在放学,我们不敢公开露面,找了一位平时关系不错的同学把大伟叫过来。 远远地看见大伟跟着那位去喊他的同学跑来了,由于兴奋和激动,他的脸涨得通红。 看到他的一瞬间,我忽然若有所失,想想以前我和小石榴c大伟学校里的铁三角,一起打打闹闹,一起上学下学,一起嬉笑怒骂,彼此抄写作业,互相冒充家长写假条,以及在作业回访和考试卷子上签字,如今只剩下大伟一个人在校求学形单影只,而我和小石榴却在准备外漂跑路,有可能从此亡命天涯,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回来,甚至不知道还回不回得来,这一切究竟图个什么又是为了什么只是名声面子念及此处,我的心里如同打翻了五味瓶,属实是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 简短截说吧,大伟听我和小石榴说了眼下的处境,毫不迟疑地把我们带回家。 他家的院子有五间房,阳面一溜三间,一明两暗;阴面两间,东西头各有一间,作为厨房和杂物间用。 他是家里说一不二的小霸王,养成了一种特别“独” 的性格,再加之正处于青春期逆反阶段,平时在学校是蔫蔫嘎嘎的老实学生,在家里却整天跟老娘和两个姐姐犯顶,强烈要求自己住一间房子,说什么也不肯再和姐姐住在一个屋了。 老娘被他逼得没办法,只好将阴面的两间房收拾出来给大伟住。 大伟的岁数还小,当然还不懂得什么阳面房子比阴面房子好住c暖和,反正有火炉子取暖,自己拥有一块空间比什么都重要。 大伟手里也有那三间北房的钥匙,但几乎不会开锁进去,他妈妈和姐姐在没得到大伟允许的前提下,也从不到大伟的屋子里来,这就给我和小石榴暂时躲在大伟家提供了便利条件。 一段时间内,我们俩白天呆在大伟家,晚上下班之前,回到96号的小杂货屋睡觉。 一天三顿饭有大伟安排,倒也不太耽误他上学,还能给具备上进心的小石榴同学补补课。 眼下快到期末考试了,考完试就该放寒假了,也要过年了,直到终于有一天,小石榴不知道哪根弦搭错了,再也沉不住气了,哭着喊着非要去参加期末考试。 小石榴同学对学业的态度,值得我景仰一辈子,这也是我特别佩服他的一点。 但我只能安抚他,承诺出去探探风声,只要形势不紧张了,我一定让他回学校参加期末考试。 我这一出去,几天下来打听到的消息有喜有忧,更有足以让我们感到震惊的事情发生六枝和大香在yt县落网了 很多人以为六枝曾经是个六指,因此得了这个绰号。 实则不然,他大名刘志,小名枝子,在家中大排行老六,故而被称为“六枝”。 此人淡眉小眼,鼻高唇薄,身材细高,衣着讲究,尤其注重发型,赶上八级大风,发型也得保持纹丝不乱,当时还没有摩丝c发胶,每次出门前他就对着镜子用发蜡定型。 这位大哥一贯的面沉似水,冷漠孤傲,没有多余的话,略显闷骚。 他身上有一种天生的杀手气质,冷静沉着,能打敢拼,绝对属于亡命之徒。 不过他自己极少招惹是非,大多是为朋友两肋插刀,身边的朋友不多,但个顶个知心过命。 大香大名叫张桂香,老天津卫有一个习惯,给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前面加上一个大字,以示喜爱。 大香是最不像玩儿闹的女中英豪,算不上多漂亮,五官都挺普通,可凑在她的脸上却挺好看,肤色苍白,细眉细眼,总显得郁郁寡欢,不过外冷内热,重情重义,敢作敢为,出手不留情面,外表柔顺,内心强大,一心一意跟着六枝。 六枝在红旗饭庄枪喷二黑老伯,造成二黑老伯毁容并且一只耳朵残缺,自知后果严重。 两个人在市里东躲xc,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决定远走他乡避避风头。 大香的老舅当年上山下乡,分配到yt县窝洛沽镇插队,并在当地结了婚c落了户。 大香联系到老舅,正好赶上天津运输六厂要给老舅所在的镇上送鱼饲料和鱼骨粉,通过老舅的安排,她和六枝搭上了开往yt县的半挂解放货车,一路上倒没什么闪失。 怎知一到了yt县粮库,司机就把他俩放在了粮库门口,距离大香老舅家还有几里地的路程。 俩人一看天已过午,已然错过吃中午饭的时间,想在镇上先找个饭馆,好歹对付一口,再到商店给老舅的孩子买些礼物,然后再去老舅家。 这地方只有一条长街,勉强容得下两辆马车交错通行,路边有几家店铺,门面十分简陋,两侧墙上刷着仿宋字的大标语。 走了不远,看到一家还算干净的小饭馆,俩人推门进去,捡了一个靠窗户的位置坐下,也没什么可吃的,只买了两个凉菜,两碗汤面。 当时是下午两点多,小饭馆里仅有一桌七八个客人还在举杯豪饮。 按照当时六枝他俩的打扮,无论再怎么装模作样,人家当乡本土的都能一眼看出来这俩人是外来的。 邻桌的酒客也是欺生,用挑衅和下流的眼神一直瞄着六枝和大香。 大香的衣服捂得严严实实,但那些人的眼神却像锋利的刀子一般,隔着好几步远的距离,透过她的脖梗子往肉里盯,仿佛已经用眼睛一件一件地扒光了她的衣服。 六枝心里十分不爽,当时就要发作,拿下斜挎在肩头的“粑粑桶子”背包,随时准备掏家伙。 他这个举动把大香惊出一身冷汗,大香太了解六枝了,她心知肚明,只要六枝将背包拿下来,那必定是要掏枪。 大香一直比六枝冷静,知道身在他乡,人生地不熟的,一旦惹了祸,很可能连累她老舅,一个镇子能有多大枪一响马上全镇子都会传遍,急忙按住六枝的手,用眼神制止了六枝的下一步动作。 那桌的酒客却借着酒劲儿,继续对他俩寻衅滋事。 六枝把头深深埋在酒桌上,竭尽全力控制着自己将要爆发的情绪。 怎知那桌的几个酒客得寸进尺,上前对大香一通调戏,这一下爆发的可不是六枝了,而是一直试图息事宁人的大香 如果这几位当地的农民兄弟,只是用眼光对大香远距离调戏,六枝大香可能也就忍了,或者不吭声,或者扭头走开,另外再找地方吃饭。 他们俩何尝不知道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正待起身离开这是非之地,邻桌几个酒客中的一位,突然晃晃悠悠站了起来,凑乎到大香身边。 此人斗鸡眉三角眼扇风耳朵,满脸横丝肉,皮肤好似发紫的核桃,头上戴一顶破棉帽子,穿一件土黄色破棉袄,腰里系着根细麻绳,下身一条黑布缅裆棉裤,脚上踩着一双沾满泥点子的破棉鞋,拿着一支自己刚捻的蛤蟆头卷烟递给大香,用一嘴口音浓重的玉田话说道:“大妹子,你啥时候到咱这前儿了,天儿都晌午了,咋还没吃饭呢来抽上一口儿,这是我们当地的旱烟叶子。你要是赏脸,就到你大哥那桌凑合一口儿吧,大哥好酒好菜管够” 大香用胳膊挡住了对方递来卷烟的手,那是只皴了皮拔了裂熏黄了且又粗又糙的大手。 她不禁皱了一皱眉,抬眼看看对方。 那个不识趣的老乡兀自不知收敛,仍要伸手过来。 大香绝非随随便便水性杨花之人,岂容一个醉鬼冒犯当场抄起桌子上一个大号玻璃烟灰缸,挑事儿的老乡还在一脸坏笑往她眼前凑乎,满嘴的酒气混合着口臭,一口一口地喷在大香脸上,一嘴的唾沫星子好似喷壶浇花一般溅到大香的碗里。 大香柳眉竖起,凤眼圆睁,猛地站起身形,手起烟缸落,她久经阵仗,出手又准又狠,砸了对方一个“红光崩现,血溅八方”。 生事之人肥硕的身躯,立马如同软布稀面一样瘫了下去,倒在地上,翻着白眼,四肢抽搐 在座的除了六枝以外,谁也想不到一个看上去柔柔弱弱气质忧郁的女子,竟然说动手就动手,而且还这么狠,邻桌的几个酒客一时间全惊呆了。 几乎在大香出手的同时,六枝也从背包里掏出了双枪,飞起一脚将饭桌踹翻,双手持枪各指一方。 那几个当地的土混混儿,无非是独霸乡里的一群乌合之众,欺负老实的怕横的,平常就是偷鸡摸狗,踹寡妇门挖绝户坟,何 曾见过此等阵势,吓得他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直至六枝护着大香向门外退去,他们才缓过神儿来,试想一下,两个外乡人在自己这一亩三分地上,把自己弟兄砸得倒地不起,更何况出手伤人的还是一女流之辈,立时激起了众人同仇敌忾之心,各个义愤填膺摩拳擦掌,拉开架势要上前拼命。 六枝大香刚退到小饭馆门外,那伙不依不饶的当地人,也已抓上手边够得着的家伙,紧紧追出门来。 六枝大喝一声:“还想回家的站着别动,不怕死的尽管往我枪口上撞” 强龙不压地头蛇,那伙本地人可不信邪,一出大门空间开阔了,他们从四面围住了二人。 六枝的两把火枪顶多同时指着两个目标,而对手到了街上,立刻呼朋引类,本乡本土的“乡亲父老”越聚越多,围着六枝和大香的已不下百十号人。 大香也抽出了一柄三角刮刀,和六枝背靠着背与众人对峙 按六枝以前在市里的一贯作风,用不着去到饭店门外,枪出包c火出膛,当场再撂倒两个,那伙土混混儿受到震慑,不可能这么快追出来,二人可以争取到足够的时间逃走。 可是这一次,六枝考虑得太多了,他不想给大香的老舅找麻烦,岂料横生祸端,稍一犹豫,贻误了战机。 他暗暗寻思着,两把火枪,只有两响,枪响之后,还得及时往枪膛里填充火药和滚珠,否则这两把火枪等同两个废铁管,这也是火枪最要命的短板。 眼瞅着围住他们的本地人步步紧逼,包围圈持续缩小,没有时间再让他多想了,他咬了咬牙,心中发狠:“爱怎么样怎么样吧,发昏当不了死枪响人倒,杀出一条血路,是死是活听天由命” 随着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六指举枪对准了一个看似为首的人,一枪喷了出去,当场把那位撂倒了,亏了两者之间的距离还远,火枪的威力有所衰减,不至于像二黑他老伯似的被轰掉半只耳朵,那也打得满脸流血,疼得倒地打滚,哀嚎连连。 呼呼怒吼的西北风把地上细碎的杂物吹得漫天打旋儿,五六条瘦骨嶙峋的菜狗汪汪吠叫着蹿来跳去,这条又窄又长的街上聚拢了一百多人,却愈发显得荒凉萧索。 当乡本土的人们都被六枝这一枪彻底激怒了,有几个愣头青脱下大衣蒙在头上,手持棍棒哇哇怪叫着冲了上来,于是六枝的第二枪又响了。 偏远地区的乡下人,毕竟还是见识少,他们并不知道火枪是搂过一响,就需要再次填充火药,还以为能打连发,看见六枝再次举枪的时候,在他枪口所指的方向,有几个又想看热闹又想趁机打便宜人的老乡,抱着脑袋往旁躲闪,人墙瞬间散开了一个缺口。 六枝和大香抓住这个稍纵即逝的机会,突出重围一路狂奔 当地群众也不哪来那么大的劲头子,可能是农闲时实在憋闷得慌,借此机会活动活动被冻僵的胳膊腿,发起狠来奋起直追,手里的砖头瓦块酒瓶锅盖儿,一股脑地飞向六枝二人。 正值天气严冬,穿着普遍臃肿厚重,奔跑十分不便。 六枝和大香没跑出两百米,就再一次被连追带截的当地人围堵住了。 眼见没了退路,俩人也跑不动了,便背靠在一堵土墙上,看着黑压压聚拢过来的人群,“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眼见得人群迅速逼近,大香心知是穷途末路了,想不到在此穷乡僻壤落难,她性情激烈,不甘受辱,瞪圆一双细眼,倒转了手中的三角刮刀,顶在自己颈动脉上:“你们谁再上前一步,逼急了你姑奶奶我,咱打一场人命官司” 可你当这是在天津呢当地人可不明白你这一套,不过让大香这么一吓唬,那百十号人也没再一拥而上,不知哪位带的头,纷纷捡起砖头瓦块,使劲扔向六枝和大香,打得二人头破血流。 众人依旧不依不饶,见他们俩失去反抗能力了,立刻蜂拥而上,拳打脚踢,棍棒相加,应了“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 那句话,直打得二人蜷缩在地动弹不得。 可叹在老城里风云一时两个人,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远在他乡遭此厄运 出事地点距离镇派出所不远,很快惊动了帽花。 来了两位警官,分开人群,但见地上躺着一男一女,均已昏迷不醒,周围全是血迹,砖头瓦块几乎将二人埋住了。 两位警官一人扶起一个,再一看都被打得血肉模糊不成人形了,幸好还都没咽气,立即叫来一辆警车,一路风驰电掣将二人送入县医院。 经过医院检查,六枝头皮开裂深达颅骨,脑内有积液,急需开颅手术,一条胳膊被砸成了粉碎性骨折,全身伴有外击性软组织挫伤。 大香的腰椎第十二节爆裂性开放骨折,脾脏毁损,必需摘除,三根手指骨折,严重脑震荡。 当时还没有身份证这一说,派出所对此二人的来头无从查起 ,只能视为盲流。 所长先行在医院开据的手术告知书上签了字,使六枝和大香得以进行手术治疗,而在二人住院昏迷期间,也问不出什么话,仅仅能在他们偶尔清醒的时候,断断续续做一点笔录。 那个在饭馆里调戏大香,并被大香一烟缸砸倒的当地人也伤得挺重,也是颅骨骨折,也住在县医院。 从治疗再到康复,用了半年左右,六枝和大香的身体才渐渐恢复,但都落下了不同程度的伤残。 尤其是大香,她的脾脏被摘除了,腰椎还有严重的后遗症,下半辈子需要一直带着“腰硬子”生活,值得庆幸的是,最终并没有瘫痪,这已经属于奇迹了。 到后来二人结婚成家,大香怀孕生子之时,还担了相当大的风险,听闻她腰椎损伤形成的后遗症,严格来说是不可以生孩子的,有可能会造成产妇瘫痪。 而大香为了给六枝家留下一儿半女,不惜冒着瘫痪的风险,生下一个七斤七两重的大胖小子,母子安然无恙 在二人治疗期间,当地官面查清了事件的经过,由于挑起事端的是当地人,六枝又使用火枪打伤了人,因此各打五十大板。 对方咱就不说了,人家毕竟是本乡本土的。 单说六枝和大香,六枝被ts市法院判处劳动改造四年,在邢台监狱服刑,大香内伤严重,被遣送回天津监督就医。 俩人谁也没提红旗饭庄的事儿,只说来yt县看望老舅,遇上当地人挑衅。 事后想来,他们俩也是因祸得福,早早地尘埃落定,在他们接到判决不久,“大搜捕” 行动就开始了。 如果他俩跟当地人打架的案子,发生在大搜捕期间,后果可是不堪设想的,说不定得把他们俩“凿了” 第二十章 咱再说说老猫,在六枝和大香逃往yt县之后,他去了不止一次二黑家。 老猫是个老江湖,有一套他自己的处事方法和行为逻辑,非常懂得化解各种各样的矛盾。 他三番五次地去到二黑家,采取威逼利诱的手段,迫使二黑他爹握手言和。 二黑他爹当然不认头,不过八十年代初期的人们,还不懂得什么叫“拿钱了事儿”,只想去官面上要个说法。 但是老猫给他分析透了此事的利弊,再怎么说也是二黑他爹带着人去饭庄闹的事儿,去的时候还都带着棍棒,追究下去怎么也脱不开干系。 二黑他爹万般出在无其奈,最后只能忍了,跟老猫达成口头协议,双方谁也不再追究此事,一切后果自行承担,两厢情愿永不提及。 老猫与二黑他爹有了共识,可不代表官面上不再过问了。 我们的神经仍是绷紧着,这个年关实在是不太好过,谁心里都明白,帽花迟早会找上门来。 终于有一颗埋在身边的“定时炸弹”,在不经意间引爆了三傻子最终还是折在东北角派出所了。 官面以不追究他的责任做为交换条件,诱使三傻子将我们几个逐一供出。 放寒假之前的最后一天,九中开了结业式,下午学校组织到西关街影院观看电影神秘的大佛。 距离大闹红旗饭庄一事,已经过去一段时间,我和小石榴白天仍是躲在大伟家里,夜里到96号的小杂货屋睡觉,觉得风声不太紧了,也想偶尔出去玩玩,透一透气。 正好学校组织电影,大伟踅摸来几张富余票,于是我们三人相约去西关街影院看了场电影。 当时刚开始有武打片,直看得热血偾张跃跃欲试,特别佩服电影里的反面人物“沙舵爷”,居然能将在手里把玩的健身铁球当武器使用,从而受到启发了,觉得自己也可以尝试着练练这招,再打架的时候手托铁球,不必近身,隔着十步开外即可甩手制敌,满脑子胡思乱想着,迎着刺眼的阳光,跟随散场的人流走出影院大门,忽然发绝自己和小石榴被拥挤的人群挤散了,大伟也不知道被挤哪去了,便停下脚步四处找他俩。 好不容易找到小石榴,我们俩一边兴高采烈地谈论着电影剧情,一边往西门里的方向走,想顺路跟大伟汇合。 就在这时,身后有人打招呼:“呦这不是墨斗吗” 我一扭头,见和我打招呼的几个人很陌生,本能地问了一句:“谁啊谁找我” 话音刚落,那几人猛扑上来,七手八脚三下五除二,将我和小石榴分别按在地上,我还没反应过来呢,铐子已经箍在手上了还没完全走散的同学们远远看着我俩,脸上露出惊愕的表情。 那几个人冲人群摆了摆手:“都散散都散散,没你们事啊,该干嘛干嘛去” 在沿途行人交头接耳c戳戳点点的目送之下,我们俩被一路押解到东北角派出所,进到一个大院里,有几个值班的“八毛”,什么叫八毛呢那个年代公安警力不够,从各单位找来不少联防队员帮忙,不是白帮忙,一天给八毛钱。 那几个八毛让我和小石榴在大院的围墙边上一头一个撅着,身体呈90度弯曲,双手下垂,双腿闭紧,然后就没有人再理会我们了。 时值下午四点多,天色阴沉得厉害。 不一会儿,飘飘洒洒下起了鹅毛大雪,加之阵阵刺骨寒风,直吹得我透心寒凉,不禁扭头望望小石榴。 随着片片雪花的飘落,小石榴那瘦小的身躯上,渐渐堆起了一层厚厚的雪片,一阵阵肆虐的风雪,吹得他不住打晃。 小石榴瘦得皮包骨头,几乎没有一点儿脂肪,御寒能力自然就比较差,只见他将脖子缩到大衣领子里面,止不住瑟瑟发抖,不时用手擦拭着不争气流淌下来的稀鼻涕,看得我心里更冷了。 天色彻底黑了下来,地上却是厚厚的白雪,天地仿佛倒了过来,不知是从派出所食堂,还是从周围的住户家里,飘过来一股葱花炝锅的香味儿。 我们两个半大小子,正是长身体吃跑老子的岁数,让这个香味刺激着鼻腔,肚子里“咕咕”作响,可能是饿的,也可能是撅得太久了,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 最刺激的情形出现了,之前在屋里暖暖和和烤火闲聊的八毛们,开始去食堂打饭了,回来的时候,一个个端着饭盆儿,好像炫耀似的从我俩跟前走过。 人已经进屋了,饭菜的香气却还留在我和小石榴的周围 看似没人理会我们,可只要我和小石榴撅累了,上身稍微抬起来一点,就会有个八毛从屋里打开窗户大声呵斥:“你们俩撅好了吃了柴火棍儿了是吗 往下撅再不撅好了,拿电棒秃噜你们俩信吗” 我想等老爷们吃完饭,就该提我们俩过堂了吧看意思今天晚上得在分局过了,我偷眼观察周围的地形,想找个机会脱逃。 正当我在脑海中浮想联翩地计划着,突然听到“哎呦”一声。 循着声音看去,只见小石榴一脸痛苦的跌坐在了积雪中,估计他是连冻带撅,控制不住自己麻木的双腿了。 其实我也是咬牙坚持着,我怕我一旦撅不住摔倒在地,让那几个八毛看不起。 没几秒钟的功夫,窗户再一次打开,又是那位八毛大吼一声:“别你妈装洋蒜,你给我起来撅好了,听见了吗这你妈才哪儿到哪儿,我告诉你们俩倒霉孩子,给我照着一宿撅” 我顿时就火撞脑门子,反正已经落在你们手里了,爱谁谁吧立马直起身来,冲他大声回应道:“既然把我俩弄进来了,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光让我们俩在这撅着,又他妈不管我们俩,这算怎么回事儿我今儿个还就不撅了,有辙你想去” 说完我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并且用不屑地目光挑衅着对方。 那位八毛也发火儿了:“嘿你个小bk的,嘴硬是吗好嘞我还就真没见过你这样的,你牛掰你等我把这口饭装肚子里啊,你看我怎么收拾你的” 我豁出去了:“你随便吧我还真就不尿你” 话还没说呢,忽听“咣当”一声一摔门,另一个八毛从屋里蹿了出来,长得高大威猛,穿一件军棉袄,横着膀子走到我跟前,一把揪住我后脖领子,发力在原地一转,又在脚底下使绊儿,一个“弹踢”把我撂在了雪地上。 我的腿当时也撅得几乎麻木了,摔了个脆脆生生,爬都爬不起来了。 与此同时,屋里的窗户边已经挤满了一堆脑袋,都是刚刚吃饱了饭没事儿干的八毛,拿我和小石榴开涮消食,看见我被摔到地上了,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 大雪片子飘飘洒洒,在橘黄色的门灯照射下显得分外好看,但此情此景却毫无浪漫可言。 出门摔了我一个大马趴的那位也是人来疯,见一众同事们被自己的壮举逗得哈哈大笑,便意犹未尽地继续卖弄身手,又一次拽住我的脖领子往上提。 这一瞬间我把康大爷教我的招式都想起来了,借着他往上拎我的劲头,顺势站住脚跟,然后双腿岔开,扎稳了马步,两只手抓住他两条胳膊,跟他较上劲了。 他也是个练家子,下盘沉稳,拿腿往内侧勾我的脚脖子,引得我往后坐着使劲,他却突然把我往外一推。 我已经预感到他会出这招了,怎奈冬天穿得太厚,两条腿又撅麻了,再“掏腿” 已经来不及了,着着实实地摔了我一个四仰八叉,身子陷入雪中,屋子里的人们又是一阵捧腹大笑。 我气急败坏恼羞成怒,不顾一切地挣扎而起,拿出豁命的架势,一把抱住这个八毛,要跟他好好过过招。 小石榴连滚带爬地奔过来,在我身后使劲拉扯,竭力阻止我这个不明智的举动。 那个八毛却放开了我,弹去自己腿上雪片,指着小石榴问:“你过来干什么谁让你动的你给我接着上那边撅着去你们要造反是吗你放开他,我倒看看这小子有多大的本事,能不能尿出一丈二的水儿去” 我推开小石榴,咬着牙再一次和那个八毛搭上手,正在这僵持的时候,从另外一间办公室里走出一位四十来岁的帽花,一看就是有身份的“官帽”,大衣不穿着,而是在肩膀上披着,迈着四方步一边往我这边走,一边大声制止:“行了差不多完了” 他走到我们跟前,问那个摔我的八毛:“这俩小不点儿什么案子” 那个八毛说:“这俩小毛孩子是老董他们组弄回来的,我也不知道什么案子。” 看似当官的帽花点了点头:“噢行了行了,你跟俩小不点儿较什么劲,进屋进屋,我跟你们说点事儿” 随后一推他,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我和小石榴又在外面呆了一个多小时,刚才一番折腾我出了点儿汗,此时感觉由里及外全都冻透了,大雪再度将我俩盖住,如果有外人进来,准得以为墙边是两个雪人。 也没人再盯着我们撅的姿势是否标准了,好像所里的帽花都在开会,一众八毛也都去了,又没人搭理我们了。 脱逃的念头再一次涌上我心头,我歪过脑袋冲小石榴使着眼色,小石榴点头会意,抻着细长的脖子左右张望。 无意间一扭头,看见一间办公室的门开了,在两个帽花的带领下,走出来一个人,竟然是三傻子 这一次与三傻子的不期而遇,印证了我的担心,果不其然是个隐患,三傻子把我们撂出来了不止是我,小石榴也是满腔怒火,两个人不约而同扑向三傻子,身上的积雪飞扬起来。 送三傻子出来的两个帽花一看这还了得,立 即一人对付一个,给我和小石榴一人一个大掖脖,都顶在了墙上。 其中一位帽花又回过头,对已经快走出大门的三傻子嘱咐了一句:“你最近别出门,隔三差五来所里报个道” 我忍不住破口大骂:“三傻子你个大傻叉败类” 其中一个的帽花指着三傻子说:“甭管他,你走你的” 看到三傻子走出派出所大门,俩帽花一人拎着一个,把我和小石榴分别带到了两间审讯室。 室内温暖如春,屋子不太大,有个十几平米的样子,屋里正中点着一个大炉子,炉子上还坐着一壶水,已经开了,“突突突”地冒着热气。 带我进来的帽花挺年轻,屋里还有一位岁数比较大的老帽花。 岁数大的姓董,咱以后叫他“老董”;年轻的姓陆,姑且称之为“小陆”。 小陆在我身上搜了一通。 好在当天我和小石榴身上没带家伙。 他又把从我身上搜出的东西逐一交给老董查看,随即又让我在屋门后撅着不过在暖暖和和的屋子里撅着,好歹比在外头喝风顶雪地撅着舒服。 我趁他们各忙各的,转过头来张望,只见老董打开了我的钱包,看到里面那张全家福照片,他稍稍一愣,扭过头来看了看我,然后继续干他的活了。 检查完我的随身物品,他跟小陆耳语了几句,便打开门走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下我和小陆了,他叫我站了起来,仍是脸冲墙,不准回头。 约莫过了十几分钟,小陆让我坐在他对面的一把椅子上,好像要开始审讯我了。 我看见小陆面前的桌子上,摆放着笔录用的专用稿纸,以及一方红色印泥,他又从桌子抽屉里拿出一根高压电棒,威胁意味十足地摆在了桌面上,并有意无意地触动着电棒开关,使电棒顶端的电极,“噼里啪啦” 地冒出阵阵蓝火星子。 我暗暗叫苦:“这是要过热堂的节奏吗” 小陆把审讯的一应之物准备停当,坐在椅子上盯着我的脸,满目狐疑,眼光阴沉。 此人是个小白净脸儿,带着一副比较夸张的近视镜,看他的样子,顶多二十五六岁,却已经开始有谢顶的迹象了,头发细软稀疏,脑门又圆又亮,看上去像个知识分子。 此时他紧盯我的眼睛,仿佛在从我的脸上搜寻着某个答案。 我心里有点发虚,但仍故作镇定,一脸的泰然自若,并不回避他咄咄逼人的目光。 屋子里静得出奇,仅有炉子上那壶开水,发出“咕嘟咕嘟” 冒泡儿的声响。 我听人说过,一定是要两人同时在场,方可开始讯问。 现在屋里只有小陆和我,他的计划可能是先击破我的心理防线,然后再开始讯问。 我也在心里打着自己的算盘:“三傻子肯定已经撂了,但是他到底撂了多少都撂的谁怎么撂的撂的彻底吗这一切还是问号,看小陆这意思,可能是在等老董呢,那个老董干什么去了怎么刚要开始讯问,他又急急忙忙地出门去了” 时间一分一秒地,在我与小陆的对视中溜走了。 直到屋门一开,一股寒风夹杂着雪花,将老董卷了进来。 他冻得直缩脖子,进了屋一句话没说,拿着一只大号的搪瓷茶缸子,提起炉子上的水壶,倒了一缸子热水,随后将茶缸子摆在我面前,顺带着放下一支烟和火柴。 我不领情地抬头瞄了他一眼,指着小陆从我口袋里翻出的个人杂物说:“我抽不惯您这个,我还是来我的墨菊吧” 老董都没拿正眼看我,扭身将那盒墨菊扔给我。 我急忙抽出一支叼在嘴里,点上烟狠嘬了一口。 只见老董在小陆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用深邃的目光审视了我几秒钟,对对小陆说了句:“开始吧” 小陆稍一点头,对我展开了讯问:“知道今天为什么把你弄到这来吗” 我摇着头说:“不知道” 小陆又问:“还用我们给你交代交代政策吗” 我反问道:“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是吗” 小陆脸色一沉:“嚯听你这话的意思,你染得已经够黑的了,没少惹祸是吗我告诉你,我们没有根据不会随便抓人,既然把你弄来了,你就肯定有事儿。 否则我们也不会费心拔力地蹲你” 我说:“噢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是吗这话我在电影里听过” 小陆绝对是被我的态度激怒了,眼镜片后面射出两道阴郁的冷光,一拍桌子大声呵斥:“你甭跟我这油嘴滑舌的,甭看你现在满不在乎,一会我给你上上手段,我看你还能挺得住吗” 我问他:“你把这句话也写笔录上吗” 小陆 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同时抓起了桌上高压电棒。 坐在旁边的老董拦住了小陆,又示意他坐下。 小陆看了看老董,目光柔和下来,再次问话之时,他的口气略有缓和:“看这意思你还是在外面没撅够啊,就欠让你在冰天雪地里撅着去。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别等我们费事儿,最好是竹筒倒豆子有什么说什么,咱也别伤和气,你说你今天不撂出点事儿出来,过得了这一关吗” 我说:“打一进来你就让我撂这个撂那个的,你到底让我撂什么啊” 小陆说:“你最好自己说出来,这样对你有好处,也代表你态度端正,你要让我说出来,那可对你不利了。 实话告诉你,我们已经掌握了你的所有材料,现在只看你的态度了,最后该怎么处理你,全凭你自己对事情的认识和态度。 你的事可大可小,完全在你自己掌握。 你要是顽抗到底,最终就是死路一条” 小陆在那义愤填膺正气凛然地冲我吹胡子瞪眼,我心里觉得可笑,你以为你是在审判十恶不赦的反动派刽子手吗他这一套一套的词儿,怎么跟演电影一样呢 甭看小陆“叽叽喳喳”地乱咋呼,我对他倒不感冒。 真正让我心里犯嘀咕的,是他旁边那位不言不语的老董。 这个老干警喜怒不形于色的阴沉劲儿,让我觉得心里没底,看意思此人绝对老辣,不好打交道。 我倒是希望他开口问询我,那才有机会摸清他的底牌 第二十一章 老董见始终打不开局面,终于开口说道:“小子,你别太狂妄了,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我知道你们小年轻脑子里想的什么,你们这一捏儿的岁数,能有什么大事” “不就都是猫子狗子那屁大点的事儿吗你老老实实地赶紧撂出来,没你的亏吃,你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比你事儿大的进来的有得是,有几个能扛得住你不交待清楚了,回得了家吗” “我们是干什么的我们整天和你们这样的人打交道,什么人没见过那手起刀落拎着人头过来投案的咱不是没见过,比你的事儿大不大你这点事儿还真不算什么,你不撂也没关系,自然有人会撂。” “你没必要替别人扛着,哥儿们义气没有铁板一块的,你最好主动点,要让别人先撂了你,你可就被动了,我再想保你也没机会了。” 他们俩人一打一托,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软硬兼施,对我展开了心理攻势。 对我这个吃顺不吃戗的主儿,老董的怀柔政策,确实起到了一定作用。 我一时间几乎被破防了,也是岁数太小,没那么多的经验,最后我一想:“算了,任凭你们怎么样,我心中自有定数。 与其跟他们故作镇静泰然自若,倒不如给他们来一出装聋作哑装疯卖傻” 甭看老董不露声色地跟你像唠家常一般闲聊,只要你是一回话,就等于钻进他的套了。 言多语失,但凡有那么一两句不该说的让他抓住把柄,他就会给你来个顺藤摸瓜,在你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借着你自己的话,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全套出来。 他们这套活儿,我以前听二哥说过几次,眼下还是少说为妙。 我往上扯了扯大衣领子,将自己的脖子裹住,一耷拉眼皮,给他们摆出一个“聋子不怕惊雷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老董继续摆事实讲道理,对我循循善诱,什么利害关系,什么法律常识,什么家庭教育,在他长篇大论的耐心说教过程中,小陆也偶尔拍桌子瞪眼,训斥我几句:“敬酒不吃吃罚酒拿你当人看,你偏学狗叫” 我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该怎么着还怎么着。 就在这种状态之下,不知不觉过去了将近两个小时。 老董抬腕子看了看手表,又和小陆耳语了几句,站起身来出门而去。 小陆又让我抽了一次烟,然后对我说:“我们决定再给你一点儿时间,你接着上门后撅着去,好好考虑考虑你自己的问题去去去,赶紧撅着去” 我只得又去练了一遍标准的撅姿,屋角有点反潮,泛起一股霉味儿,过了不到几分钟,忽听屋外乱了一阵。 我支着耳朵听了半天,似乎是派出所便衣队抓了几个团伙作案的小偷,装上车准备往分局送了。 当时社会上将小偷或扒手称为“皮子”,管在火车上顺包偷包的叫“吃大轮儿的”。 还有一种“绺窃”,就是在商场趁卖家不注意,或者有打托儿的转移卖家视线,然后用钓鱼竿,竿头涂抹上黏子,从柜台里往外粘钞票,这叫“钓鱼的”。 那时的职业扒手,大多有着自己的职业操守,只偷窃不动手,逮着了就认头学艺不精手艺不到家,认栽认打认罚。 我听说过但没见过的,是有一种女偷窃者,专门偷人插在外衣上兜的钢笔,具体手法是用自己的辫子挑钢笔。 以前满街都是留着两条大辫子的姑娘,女贼也混迹其中。 看见有衣服上兜插着一杆或者两杆钢笔的人,她便往前凑合,等待时机成熟,在对方身前一甩自己的辫子,即可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将钢笔挂在辫子上摘走,堪称传说中的神技,但市面上也绝不少有。 后来我在j县鱼山白灰厂劳教时,遇上一位老贼偷,那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一眼看上去老人家斯斯文文白白净净,说话慢条斯理有章有节,像个老教授似的,可熟知内情的都知道,此人乃是名噪一时的公交老偷谢老三谢老三六次出入两劳单位,拘留就更甭提了,简直不计其数,在他看来,小小的拘留无非是家常便饭。 他在队里跟我闲聊时说过,他起小跟着一位据说偷遍大上海十里洋场浦江两岸的高手学艺,他师父也是因为在上海所有繁华热闹的场所偷了一个遍,在当地案底太多,反扒便衣全认得他,只要他一出现在街面上,身后必定有人跟踪观察,他的那张脸,如同全国粮票一样被人熟知,实在混不下去了,才拖家带口来到天津卫。 后来在老十月电影院门前,收了谢三爷当徒弟。 最开始让他从一脸盆开水里,用两手的食指和中指往外夹肥皂片,一直练到从他师 父口袋里往外掏晒干了的枯树叶子,既不能损坏干枯的树叶,也不能让师父发觉。 前前后后六年时间,谢三爷终于出道了,而这门所谓的“手艺”,也陪伴了他的一生对他而言,偷钱包成了一种“瘾头儿”,比抽大烟还厉害,见到合适的时机,自己根本管不住自己,不知不觉就下手了,为此还被人砸断过几次手指,加之上了年纪,身手一天不如一天了,可仍戒不掉偷钱包的心瘾。 他这一次在j县接受劳动教育,正是因为偷了一个大娘的钱包,让人逮着一看,钱包里只有三块钱,最后判了三年,合着一块钱一年 后话暂且不提,只说我胡思乱想地在门后撅着,再也没人搭理我了,似乎过了很久很久,老董才满脸阴沉地回到屋中,摘下帽子和手套,拍打着身上的雪花,冲小陆使了个眼色。 小陆心领神会,收拾了一下桌上的东西,打开门走了。 老董拉了一把椅子坐下,招手叫我过来,沉吟了片刻,开口说道:“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事情闹得那么大,没个交代过得去吗我们也不逼你,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你就跟我说。 另外我再告诉你,你自己心里明白就得了,也甭跟别人说我和你父亲关系很好,我自己的亲弟弟是知青,去年还是托你父亲帮忙办的回城,你老爹对我有恩,你出了事我不能不管,更何况我们所里还和你老爹的学校有合作关系,于公于私我都得管你,你也得配合我才能把自己洗干净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知道老董不是信口开河,我老爹曾经被借调到知青返城办公室帮忙,有那么好一阵子,我家里经常有人来找我老爹办手续。 我对他说:“董伯,我谢谢您了,但是您了为什么要把我洗干净您就是不把我洗干净了,我这浑身上下是挂满了屎还是沾满了尿了” 老董看出我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了,彻彻底底的顽固不化,就背过身去,脸冲窗外说了一句:“我刚才上你家里去了一趟,你爸一会儿就来接你回去,你那个同学走不了,他得在所里过夜了。 你回到家好好想想,明天一早八点半,准时来找我报到,给你俩办个学习班,先受受教育再说” 此时我才真真正正的傻眼了,虽说我老爹几乎已经管不了我了,也几乎放弃了对我的管教,但让派出所民警找到家里去,毕竟还是头一次。 等会儿我老爹来了,我该怎么对付小石榴又该怎么办绝对不能让小石榴在派出所过夜,他走不了,我也不能回去我的脑子完全乱了,千头万绪搅合在一起,如同一大堆乱了套的毛线。 这时屋门一开,老董和我老爹两个人,一前一后进了屋 我偷眼一看我老爹,好么,那把脸儿啊,真正是够十五个人看半个月的,面沉似水,脸色铁青,双眉紧锁,嘴角紧绷,还好并没有当场发作。 老董让我老爹坐下,给他倒了一杯开水,一五一十地把整个过程,给我老爹介绍了一个清清楚楚,然后喊来小陆,吩咐他带我去另一间屋子,好像老董有什么秘密的话要和我老爹说。 小陆将我带到隔壁,我进去一看,这屋有一张审讯用的桌子,桌子上摆着一个台灯,足有二百瓦的电灯泡子亮得刺眼。 小石榴正撅在角落中,用脑袋顶着墙罚站。 小陆叫小石榴过来,让他和我并肩站在墙边。 等小陆关上门出去,屋里只剩下我和小石榴两个人。 我和他一齐扭头看向对方,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三傻子把咱给撂出来了” 我问小石榴:“都问你什么了” 小石榴小声说:“问了老么多了,我一句没撂,你呢” 我说:“我估计他们问我的问题,跟问你的差不多,千万咬住了牙口,不撂还有得一闯,一旦给他们撂了,咱可彻底完了” 小石榴紧着点头:“我明白,我明白” 我又跟他说:“我老爹让他们叫来了,有可能让我老爹先带我回家,你却要留下过夜,明天还得给咱俩办学习班,一会儿要是让我回家,咱就一块儿撞头,必须同进同退” 小石榴想了一想说:“如果有机会,你麻利儿的赶紧走,他们也不能把我怎么样。 你回去之后,上我家去一趟,跟我家里打个招呼就行了。” 我骂道:“你玩勺子去我走了一会儿他们接着收拾你怎么办咱要走一块儿走,要留就一块儿留” 小石榴一脸不在乎:“他们真要收拾我,你以为你能拦得住” 我说:“至少我也得给他们搅和搅和,值夜班的没几个人,咱俩谁挨收拾都一起闹,他们人手就不够了” 我和小石榴这你一言我一语地来回争论着,不知不觉声调渐高。 小陆一开门探进头来喊了一句:“不许交头接耳谈论案情” 随着小陆的一声训斥,小石榴小声嘟囔了一句: “傻叉” 便低下头不再吭声了。 大概又过了半个小时,老董进来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把我和小石榴叫到了跟前。 他的脸色没有之前那么严肃了,口气也有所缓和:“考虑到整个事件还不清楚,你们俩又是小毛孩子,都还在上学,所以我们会和学校联系,决定对你们的处分,并暂时放你们回家,但是从明天起,必须按时来派出所报道,参加给你们俩办的学习班,认真完成学习任务,不准对付。 小石榴你也可以回家,墨斗他父亲已经签字画押了,担保你出去之后不会逃走。 你可得对得起他老爹啊,你小子要是跑了,可就把墨老师撂里头了行了,去旁边那屋找小陆办下手续,走吧” 我和小石榴到值班室签完字,提了一天的心,吊了一天的胆,总算是放下了,以后会怎么样还不好说,至少眼下能回家了。 老董看在我老爹的面子上,一直把我们送到派出所大门口,再次叮嘱我和小石榴:“你们俩现在已经是有案底的人了,可别再惹祸了,以免搞个积少成多c零存整取” 老董说话的声调并不高,但在那个大雪纷飞的深夜,却如同铁锤钉钉子一般,一个字一个字钉在我心里了。 年纪轻轻,哪儿也没到哪儿,却早早地背了案底,我还有洗清自己身上污点的机会吗 昏黄的路灯下,老爹在前,我和小石榴在后面跟着,“咵嚓咵嚓”地踩着积雪往前走,一路上谁也没再说话,那种感觉无比压抑,我想我爹的心情比我还要糟。 尽管空气寒冷阴湿,但却格外的清新,我贪婪地狠吸了几口,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犹如暗夜中响了一颗炸雷,可算有点儿动静了,沉闷得我快疯了 第二十二章 终于来到了中营小石榴家的门口,他推开院子沉重的大门,一看屋里还亮着灯。 甭问,一家人子也是不放心小石榴,正给他等门呢。 我老爹和我站在大门口,看着小石榴往家走。 我老爹对他说了一句:“小石榴,把你父亲请出来” 口吻那叫一个不容置疑c斩钉截铁。 小石榴答应了一声,低着头进了屋。 不一会儿,小石榴和他老爸一前一后出来了。 我们两家住得不远,双方家长并不算陌生,简单寒暄了几句,便直奔主题,无非家长间的相互托付。 小石榴他爹依然醉意十足,倒是也不糊涂。 小石榴的老娘和他四姐也不放心,跟出来看看什么情况,还非让我们父子俩进屋暖和暖和。 我老爹看时间太晚了,也不想打扰人家休息,就婉言推辞,告别了他们一家人,叫上我往回走。 街道两侧的房顶子上,门框上,台阶上,树枝上c煤垛上c自行车三轮车上,都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积雪,整个老城里变成洁白的冰雪世界,掩盖了破旧c杂乱c残缺的一切。 我们父子俩快走到西门里大合社的时候,忽听身后传来“啪啪”两声脆响,打破了夜空的沉寂,直刺我的耳膜。 转头一看,三匹马拉着一挂大车从西门方向往鼓楼十字街而来,马挂銮铃“叮叮当当”,刚才那两声脆响出自车把式的鞭梢。 我老爹拽了我一把,闪到路边,给马车让道。 马车驶到近前我才看清,车上码放着整整一车冬储大白菜,顶部盖着厚重的棉被,几道大粗麻绳紧紧勒着把式扣,车上也覆盖了一层积雪。 滴水成冰的寒夜里,那三匹大马的身上却是汗津津的,仿佛冒着丝丝热气,又大又圆的鼻孔里也“突突”地喷出一股股白烟儿。 车把式坐在车辕侧面,两腿交叉勾在一起,浑身捂得那叫一个严实:厚厚的棉大衣包裹着全身,大棉帽子几乎遮挡住整个脑袋瓜,眉毛c眼睫毛上挂着些许哈气凝成的寒霜,一条大围巾从下巴缠到脖子,手上戴着蓝布大棉手套,摇动着长长的马鞭子,口中“嘚儿驾喔吁” 地吆喝个不停。 那时候刚刚包产到户,农村还是很穷,生产队几乎连拖拉机都不够用,一年四季往市里运菜只能靠马车,车把式在生产队那可是肥差。 马车往前走了没多远,突然停住了,车头猛地往下一沉,白菜垛散了架,“噼哩噗噜”地掉到地上。 可能是因为大雪纷飞道路湿滑泥泞,车上的白菜又太沉了,驾辕的辕马蹄下打滑,跪摔在地,车把式也摔了个狗啃泥,随即坠落的白菜几乎将那匹辕马和车把式埋了起来前面两匹马也停下了脚,拧着脖子回头淡定地看着眼前的一幕,仿佛跟它们没有任何关系。 见此情形,我老爹叫着我紧跑几步,追上马车,扒拉开埋在车把式身上的大堆白菜,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车把式摘了棉手套,掸着身上的泥水,口中连说“谢谢二位”,却是静海口音,跟小尾巴的对象小杨的杨柳青口音有点像。 我们三个人一齐动手,猫腰撅腚,将散落一地的大白菜挪到路边。 车把式捡起鞭子,吆喝着往起赶那匹驾辕的辕马,而此时辕马的两条前腿跪在地上,膝下血水染红了皑皑白雪,看来这一下马失前蹄,摔得着实不轻。 我凑到近前,看到辕马的双眼露出无助的神情,两个鼻孔里不断地呼出团团白气儿,四肢挣扎着想要站起身来,无奈车上还压着许多白菜,歪歪斜斜的车身太沉推都推不动,辕马几次三番蹄下打滑,始终无法起身。 车把式嘴里大声骂着脏话,骂天骂地骂路况骂牲口,越骂越上火,一手挽住缰绳,用全身力量往上拉,另一只手挥动着马鞭,一下一下地狠狠抽打在辕马身上。 那匹辕马哀鸣着打着响鼻儿,两眼瞪得溜圆,晶莹湿润,感觉眼泪都快下来了,它何尝不想站起来,怎奈车载太重,伤腿也不给力,任凭车把式一鞭鞭地抽打,却只能倒在地上四蹄乱蹬乱踹,无助地挣扎着。 车把式依旧不依不饶,挥起鞭子没完没了地抽打,鞭梢甩得“啪啪”作响,如同爆豆一般。 我打小什么都能看得过去眼儿,唯独看不了不会说话的哑巴牲口挨欺负。 车把式面目狰狞穷凶极恶,更让我无名火起,“腾腾腾”地直撞脑门子。 也搭着我这一天实在是点儿背,积郁在胸口的怒气一股脑地往上翻涌,再也无法克制,后退几步来了个助跑,朝着车把式冲过去,飞起一脚踹在他 的后腰上 车把式被我踹了个大马趴,我力气使得太大,自己也刹不住车了,一屁股摔在地上,但停都没停,一骨碌身爬起来,继续朝车把式扑过去,骑在他身上,挥舞双拳,疾风暴雨般地一顿乱捶。 其实要真是单滚起来,我肯定打不过这个车把式。 那时候农村人劲头子特别足,在我印象里,他们要是沾上烙饼c馒头c面条,就没有吃饱的时候,吃多少都能咽得下去,包子饺子就更甭提了,那只够塞牙缝的。 这车把式又正当壮年,三十多岁不到四十,力气小了也降不住三匹大马。 但他被我打了个措手不及,根本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再加上那时候农村人进城都带着几分怯意,心里发虚不敢反抗,只好两手护头,杀猪一般连喊带叫。 事发突然,我老爹站在那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上去一把薅住我的脖领子,把我从车把式身上揪起来,狠狠踹了我一脚。 我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跟那匹受伤的辕马一样,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车把式慢吞吞地爬起来,往后推了推被我打歪的棉帽子,扒拉开满地的大白菜,找他那杆马鞭子,那可是他吃饭的家伙,到什么时候都鞭不离手,要是马鞭子没了,这马车恐怕也赶不回去了。 我老爹赶紧上前,低声下气地跟人家赔礼道歉,帮着一起收拾被压得乱七八糟的白菜。 直到此时,躺在雪地上的我才算把这一天的怨气c怒气c戾气发泄出来,我起身站直了,两眼紧盯着车把式,看看他下一步有什么动作。 仗着天寒地冻,车把式身上的棉袄厚实,我这一天也没好好吃饭,拳头落在他身上已经没什么力气了,再加上我老爹好言相劝,一个劲儿地替我赔不是,车把式并没有发作,但心里稀里糊涂,不得不问:“这是怎么了小兄弟刚才你不还帮我码白菜了吗,好好儿的我招你惹你了,怎么就给我来那么一顿” 我依旧瞪着眼,指着他的鼻子尖恨恨地骂道:“你他妈的再拿鞭子抽那匹马试试,我给你马鞭子撅了信吗” 车把式似乎是有点闹明白了,脸上紧绷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哎呦就为了这个啊,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你们市里人可不懂怎么训马,你要不抽它,不刺激它,它就一辈子也站起不来了。牲口这玩意儿就得狠狠地抽打,它才能听话驯服” 他嘴里一个劲儿地嘚啵嘚,我老爹怕我又和人家呛呛,忙跟车把式告了个别,赶紧拽上我往家里走。 我们爷儿俩踩着积雪一路沉默,到了家门口,进了院子,老爹先打开厨房的门,一脚将我踹了进去,然后在外将屋门锁上了。 已经是夜里四点左右了,厨房里没点炉子,冰水拔凉。 我肚子里没食儿,饿得前心贴后心,急急忙忙地扒拉着碗柜,找出两块发面饼,刚要放嘴里嚼了,听见外面传来开门声。 我还以为是我老娘来给我点炉子呢,抬头看见我老爹凶神恶煞般地进了屋,我就知道好不了老爷子一进屋,立刻反手插上屋门插销,将我老娘反锁在了门外,随即从腰里抽出他那条宽厚的电工专用牛皮带,二话不说,对我劈头盖脸一通狠抽皮带打断了,换鸡毛掸子,鸡毛掸子打折了,再换火筷子直到火筷子打弯了,累得我老爹满头大汗,再也打不动了。 自始至终,我不哭不喊,一声不吭地挨着。 老娘在门外不住哀求,我爸也不敢太高声惊动了邻居,当他缓足了力气,又翻着碗橱踅摸趁手的家伙。 我估计他该拿擀面杖了,于是梗着脖子说了一句:“打够了吗再没完没了的我可还手了” 这忤逆不孝的话一出口,立刻将我老爹的怒火顶起万丈之高,他抓起一根两尺来长的擀面杖,那是我老娘擀面条用的,足有酒瓶子粗细,又要接着揍我。 我也豁出去了,一眼瞥见桌上放着一把剪刀,当即将剪刀拿手中。 我老爹看了看我手中紧紧握着的剪刀,怒目圆睁地问我:“你小子要造反是吗” 我摇了摇头:“我知道我这次的祸惹大了,也让您没面子了,您也跟着我累了多半宿,就别再费劲打我了,我替您来吧” 说完我抬脚踩在炉子上,心一狠牙一咬,“噗嗤” 一下,一剪子扎在自己的大腿上,一下不够,“噗嗤c噗嗤” 又是两下三剪子下去,汩汩涌出的鲜血就染红了裤子。 老时年间天津卫混混儿讲究三刀六洞,刀刀见红,我老爹常听康大爷讲这些津门旧事,没承想自己的儿子却身体力行地唱了这么一出他对我彻底绝望了,在那一瞬间,我分明看到他的目光变得空洞了,仿佛一下子失去了神采,我长这么大,也是头一次看到他流泪。 以前我们家在天津老城里也是一大户人家,说不清什么时候败落了,但仍信奉“书中自有黄金屋”的金科玉律,子孙后代出了不少读书人。 我们家在我之前,往上几代人全是搞教育的,我爷爷是天明中学的老教师,我老爹由于成绩优秀,不到二十岁时被三十六中留校当了教师,后来学校保送他上了师专,先后在三十六中c湾兜中学c东门里二中c八十三中任教,一辈子可谓桃李满天下,此时正在东门里二中担任政教处主任。 想当初三傻子和他哥二傻子在东门里二中站脚儿,见到我老爹从学校出来,他们也得毕恭毕敬地说一句:“呦呦呦墨主任好,我们马上走,马上走” 倍儿给我老爹面子。 然而就在他儿子身上,他的教育方法却显得如此失败c如此无能。 也不哪炷香烧错了,出了我这么一个“逆贼”。 后来我终于折进去了,让人在我小腹上刺了一幅“哪吒闹海”的图案,以示自己是个“逆子” 闲话先撂一边,接说我拿着剪刀在自己大腿上扎了三下,我老爹一脸绝望,嘴角哆嗦了半天,却一个字也没说,无奈地打开屋门走了出去。 我老妈着急忙慌地跑进来,脸上泪水横流:“你这倒霉孩子,怎么就不能让我们俩省省心呢,天不天的出去惹祸,整天让我们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你说你图的什么啊,有学不好好上,有书不好好念,净上外面瞎惹惹去” 她看见我腿上血流不止,又心疼地说:“你说你这是人肉吗,你怎么就那么狠心下得去手呢你这不成了活牲口吗活牲口都没有这么跟自己过不去的” 说着从柜门里拿出红药水和绷带,小心翼翼地给我包扎着。 这时候我老爹在门口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那得去医院看看,感染了怎么办” 我妈就要拿钱,带我去西门里红十字会医院看伤。 我的犟劲儿还没过去,不愿意去医院。 在我老娘的再三劝说下,才郁郁寡欢瘸一拐地去了医院。 凌晨五点到的医院,挂了一个急诊号,最近可没少往医院跑,仍是那一套雷打不动的就医程序,清创消炎打破伤风针缝合包扎取药走人,再出来已经是早晨七点左右了,天都亮了,目光所及一片洁白。 回到家,老娘给我忙活完早点,又和我老爹赶着上班去了。 今天是头一天去派出所参加学习班,八点一过,小石榴过来找我,看见我瘸着个腿,就冷笑热哈哈地嘲讽我:“怎么着看这意思在家过热堂了你老爹下手够重的,差点把你腿打断了是吗” 其实我还在担心小石榴这一宿怎么过的,他们家老爷子是一杯酒千钧力,下手没轻没重,万一借着酒劲儿给他一通爆擂,就凭小石榴那细胳膊细腿,还不得被打个半死怎知道今天早上一看,这个货全须全尾溜光水滑,什么事也没有,我不禁疑惑,这是为什么呢 小石榴搀扶着我往派出所走,一边走一边跟我说了经过。 原来他老爸也是怒不可遏,打算要狠狠修理小石榴一顿。 可是他老娘死活拦着,他的几个姐姐也替他求情。 小石榴是家里仅有的一个儿子,又是岁数最小的,是他老娘和几个姐姐的心头肉,谁打小石榴一下,等于是戳她们的心尖子。 最后发展成了小石榴爸妈两人之间的战争,老俩口子你一言我一语有来有往,陈谷子烂芝麻的陈年旧账全翻腾出来了,后半宿就没拾闲儿。 小石榴回到自己的屋里,隔着窗户听着老两口子对骂,捂嘴偷笑暗自庆幸。 一直吵到天光放亮,小石榴他老爹是茶壶也摔了,茶几也踹翻了,同院的邻居披着衣服跑过来劝架。 老两口子愣是没想到“盐打哪儿咸,醋打哪儿酸”,竟然把小石榴惹祸一事忘了。 小石榴是个机灵鬼儿,早上替他爸妈叠被拾掇屋子,倒尿桶子,点炉子,哄得老两口没脾气了,他这顿打也躲过去了 来到东北角派出所,首先找小陆报道。 他正在他屋里往漱口杯里兑热水要漱口呢,不太干净的眼镜片后面一双浮肿通红的眼睛,无神地对我俩打量一番,一抬头,用下巴指点着我们俩人去大院墙边,脸对墙站着先反省去。 我和小石榴默不作声地出门,站在了背风处的墙角。 过了一会儿,小陆出屋将一盆洗脸水热热乎乎地泼在了大院正中,厚厚的积雪立马被污染脏了。 此时没人盯着我们,我和小石榴转着脑袋四处张望,透过小陆屋里的窗户,看到他正玩命往自己那张苍白无色的脸上抹着雪花膏,我和小石榴不由得对视一笑。 一声电铃响过,到了上班的钟点,老董和小陆端着饭盆去食堂打饭。 老董从我身边路过时用眼光和我对视一下,算是打了个招呼。 回来的时候,他们一人端了一盆鸡蛋西红柿面汤,筷子上架着俩花卷。 小石榴挑衅地对小陆说:“呦嚯陆伯,伙 食不错,怪不得出拳那么有劲儿呢” 小陆反呛小石榴道:“等着吧,一会儿吃饱了劲儿还大,你准备好了挨揍吧” 小石榴做了个鬼脸嘴一撇,不屑地坏笑着。 我急忙冲小石榴使眼色制止他,不惹他们还不知道一会儿怎么过堂呢,你还自己招他 雪已经停了,却刮起了大风。 雪后寒的早晨,寒风肆意地抽打在我和小石榴的脸上,我们俩直流青鼻涕,冻得跟三孙子似的,双手揣进棉大衣的袄袖里,不住地跺着双脚。 上午九点多,老董喊我进屋,让我坐在椅子上,并递我一只茶缸子,上面印着“抓革命促生产”几个红字,我接过来一看,里面沏了热气腾腾的麦乳精,带着一股甜丝丝的奶香味。 老董俩眼盯着我的瘸腿问道:“昨天回家你爸打你了” 我一点头:“打了” 老董叹了口气:“你说你惹这祸干什么,现在学校都放寒假了,你打算这个寒假怎么过” 我说:“还能怎么过听候您的发落呗” 老董说:“你小子现在后悔吗” 我翻了个白眼儿:“有什么后悔的我又没干后悔事。” 老董有一句没一句地往外套我的话,我却打定主意装疯卖傻,给他来个驴唇不对马嘴的虾米大晕头。 老董也真不愧是一位老帽花,有着极强的耐心和职业素养,不愠不火,不紧不慢,你说他这是审讯吧,一不记笔录二不涉及案情,就那么跟你聊闲天,说他不是审讯吧,他又运用话术,勾着我往他的套里钻。 我暗暗地提醒自己,切记闭口藏舌,以防言多语失 你一言我一语的拉锯战,一直持续到中午。 老董让我和小石榴回家吃午饭。 我们走到西门里大街,在一个小卖部买了大饼和炸豆腐,然后去到我家里,沏了一碗香菜酱油汤,点上几滴香油,热乎乎地吃了一顿。 下午又一次赶到派出所,老董和小陆出去办案去了,没人理会我们。 我们俩有心开溜,怎知刚走到门口,值班的帽花把我俩叫住了,说老董已经交代了让我们俩在所里等着他。 我和小石榴走不成了,只能在一个朝阳的墙边呆着。 过了一会儿,从大门外稀里呼噜地进来一队八毛,他们刚抓了两个在五合商场偷东西的。 为首的八毛队长,就是昨天晚上跟我摔跤的那位。 派出所那么多八毛,数他个子最高,还是联防队的头儿。 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大徐”。 他跟谁都倍儿熟,却是鸡蛋画红道充熟,一脑门子阶级斗争,看谁都不像好人那种,小肚鸡肠,说话办事也莽撞。 大徐将他抓来的两个偷包贼交给帽花,进屋洗了洗手,出来泼脏水,一抬眼看见我和小石榴在墙边站着,就直冲我们俩瞪眼。 我们没搭理他,过了一会儿,大徐再次从屋里出来,瞪着俩牛眼大声呵斥我和小石榴:“你们俩,别他妈跟没事儿人似的,太阳根儿底下一站还挺舒服是吗以为排队买白菜了是吗都给我撅着” 我心说:“有你的什么,我们俩的事又不归你管,你一天领八毛钱工资,还真拿自己当帽花了茅房里念经你算哪道” 不过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和小石榴交换了一下眼神,无可奈何地撅在墙根下了。 自打这一刻开始,我和小石榴便恨上了大徐。 而大徐也好像和我们前世有仇似的,把我们俩当成了眼中钉肉中刺,出来进去骂骂咧咧甩闲话,什么以后要落他手里,他怎么怎么收拾我们俩,什么小小年纪不学好了,折进去是早晚的事,跟脑子进水似的,整个一条“疯狗”,随时准备咬人 下午四点来钟,老董带着小陆回到派出所,进门一看我和小石榴正在墙角撅着呢。 老董脸上有些诧异,但也没说什么,直接进了屋。 过了一会儿,大徐又骂骂咧咧地从值班室里出来了,走到我和小石榴跟前,背手猫腰看了看我们,随即命令小石榴跟他进屋。 我还正纳闷呢,我们的事儿不属于大徐管,他喊小石榴进屋干什么再看小石榴端着一个搪瓷脸盆,从大徐的值班室里走了出来。 我问小石榴:“他找你干什么” 小石榴低声说:“让咱俩给他擦车。” 去他大爷的,我在家连我爹的车都没擦过,凭什么给他大徐擦车我一梗脖子一摇脑袋,小爷不伺候,东南一指让他玩儿去 我招呼小石榴过,要过他手里的脸盆。 小石榴没多想,以为我要去打水擦车,怎知我拿过脸盆,紧接着一扬手走你,把大徐的脸盆当成飞碟,扔了个又高又远,“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大徐在值班室 听到摔盆的响动,一脚踹开房门,气急败坏的冲到我面前,看脸上的表情,恨不得一口把我吃了才解恨:“你个小毛孩子还有脾气是吗给你脸你不会运动撅撅撅撅好喽,你给我往下撅,吃了柴火棍儿了是吗,你小子不是不愿意活动活动吗,你就在这给我撅着,我撅不呲你的” 我慢慢吞吞地转过身去,撅下去之前扭头瞪了他一眼。 大徐怒道:“你还敢瞪眼是吗” 说完一抬胳膊肘,给我后背来了一个水晶肘子肥而不腻,这一下把砸得我岔了气儿,嗓子眼堵了似的,不停地咳嗽。 大徐狠狠掐着我的后脖颈子往下摁:“撅接着撅,往下撅,你个小毛孩子,我还收拾不了你” 我跟他较着劲,死活不肯低头。 他气不打一处来,一脚踹在我大腿上,正是我刚挨完剪子的这条腿,伤口当时就崩开了,疼得我眼前一阵发黑直冒金星。 我怒火中烧,强忍着大腿的疼痛,发狂一般扑向大徐。 小石榴赶紧过来,抱住我的腰往后拽我,他嘴里倒不含糊,大声喊着:“你大徐在派出所里吹什么牛掰,你这不欺负我们吗要真有道行,出了这个门咱再比划” 小石榴一通嚷嚷,惊动了屋里的帽花和八毛,纷纷出来察看情况,其中也包括了老董和小陆。 老董问明缘由,面露不快,对我和小石榴说:“你们两个给我进来” 小陆一手揪着一个,推着我和小石榴进了他们的办公室。 老董迫不急待地问我们:“大徐为什么让你们干活儿” 小石榴又找到用武之地了,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说了一遍事情经过。 老董气得直咬牙,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听完愤愤不平地对小陆发了通牢骚:“大徐这手也伸得太长了,上一次老万的案子也是他跟着瞎搀合,你联防队有你联防队的任务,我们有我们的案子,井水不犯河水,他管得着吗谁同意他支使我的人了他自己不也刚逮住俩偷包的吗怎么不让他自己的人给他擦车回头我就跟他们领导说,这不是一次两次了,我们办案子他总跟着瞎搅和” 原来大徐和老董都是所里红人儿,不过大徐急功近利,胳膊上挂了红箍,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不该他管的他也乱搅合,往往适得其反,经常被老董批评。 大徐心里总是不服,来了个蔫坏损,找机会就搅和老董办案。 老董也不好说什么,只能心里憋气,这一次算是把老董惹急了。 正当老董和小陆生气的时候,我发觉鞋子里黏黏糊糊的,腿上也疼得钻心,心知是伤口的血流下来了,赶紧把鞋脱下来,一看果不其然,鞋坑里全是血,袜子都湿了。 老董忙问:“你脚怎么了怎么受的伤” 我就把昨天在家和我老爹“谈心”的过程说了一遍。 老董摇着头喃喃地说:“昨天临走我时还跟你爸说了,回家好好跟你说,归其还是揍你了。” 他说完出去了一趟,看意思是去请示领导了。 等他再回来的时候,告诉我和小石榴一个好消息:“你们俩先回去,过年之前暂时不用来了,年后有什么事我再传你们,记住了,哪儿都不许去,随传随到行了,赶紧看伤去吧” 我和小石榴喜出望外,没想到因祸得福,扔个搪瓷脸盆就把我俩解脱了,惹祸的成本也太低了吧实则不然,这其中有几个深层次的原因,诸多状况集中在了一起,促使老董做出先放我和小石榴回家过年的决定,并且取得了上级的认可。 咱事后完全可以分析出来。 第一:老董作为在公安战线上打拼了一辈子的老帽花,经验老道,遇事沉稳,他如今放我们回家,无非是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 红旗饭庄打架一事牵涉人员众多,老董已经从三傻子口中掌握了具体情况,包括有哪些人参与,怎奈大多已经外漂,无从缉拿,于是他想出了这一招。 老董认为我腿上有伤,外漂的可能性不大,他也可以通过我老爹,间接了解我的行踪,不担心会对我失去控制,放我们回家过年,还会给其他人造成此事不了了之的假象。 实际上他和小陆外松内紧,只待我和小石榴不明真相地把消息放出去,吸引手上有火枪的六枝他们回来,再趁机一举擒拿。 第二:老董看我腿上伤得挺严重,恐怕我再有什么意外,不仅没办法和上级交代,也对不起我老爹这个对他有恩的朋友,因此在他的职权范围之内,他不会再为难我和小石榴了,能替我兜着的就尽量替我兜着。 如果最后实在兜不住了,我老爹于情于理也不会埋怨他了。 第三:老董一直在跟大徐置气,据说以前大徐也是几次三番地使坏,没少给老董添堵,想方设法打老董的小报告,给老董穿小鞋。 “贼心傻相”的大徐,表面上跟个二百五一样,其实 他心胸狭窄,经常在领导面前争功,惦记着有朝一日能够转正,鸟枪换炮,穿上官衣。 老董都是快退休的人了,说到底他大徐只是个八毛,连老董的同事都不算,充其量是给他们打下手的,老董大人大量,觉得犯不上跟这个货一般见识。 可是大徐蹬鼻子上脸,见老董不怎么搭理他,就得便宜卖乖,装傻充愣地屡次让老董犯难。 大徐明白,他找茬儿收拾我,既给老董添了堵,老董又不能因为一个犯了事儿的小毛孩子和他翻脸,只有忍气吞声。 所以老董就请示领导,把我和小石榴先放了,看你大徐还怎么使坏。 第四:老董自从知道了我是他朋友的儿子,他自己也很为难,三傻子指名道姓撂出了我和小石榴,压肯定是压不住,可又是我老爹用一己之力,把他亲兄弟从下乡插队的农村办了回来,这对于一个家庭来说,绝对得感恩戴德记一辈子,但是职责所在,该办的案子他也不得不办,只不过他想尽量通过“怀柔感化”的方法,让我不好意思再较劲了,自觉自愿地交待情况。 老董放虎归山的真实目的,正是基于以上几点。 然而老董怎么也想不到,他又是麦乳精又是促膝谈心的良好开端,竟被大徐搅和了一个前功尽弃。 他大徐给我来了这么一下子,我能没有抵触情绪吗必须不能,我彻彻底底恨上了大徐,也包括老董和小陆 第二十三章 最近几个月,家大人也跟着我们担惊受怕,一听到有人敲门就心跳加速,血压升高。 自打老董放了我和小石榴,提心吊胆的日子,终于暂时告一段落了。 距离春节已经很近了,大街小巷中的年味儿越来越浓。 人们挨着寒风,在大合社门前的冰天雪地里排起长队,举着副食本儿c拿着各种票证购买年货,这边是排队买带鱼的,那边是挨个儿买大肉的,还有香油c麻酱c松花蛋c奶糖c好烟c好酒等新鲜东西。 粮店里供应着春节前才能见到的富强粉c江米c红小豆c花生c瓜子。 百货公司卖布的柜台前挤满了家庭主妇,给自己家里的大人孩子扯布料,会做活的自己裁剪,用缝纫机砸衣服,不会做活的还得去裁缝铺量体裁衣,大多数人只有到过年时才能穿上新衣服。 大街上时不时传来孩子们燃放小钢鞭的声响,偶尔还会惊响麻雷子二踢脚的声音“咚咣”不知从谁家飘出炖肉的香味儿,弥漫在胡同里,来来往往的人们,一个个赶赶落落,神情即兴奋又慌张,自行车后衣架上驮着大包小裹,忙年这就开始了 我腿上的伤口恢复得很快,仍和小石榴天天腻在一起,大伟也时不常过来找我们。 只要我们仨聚在一起,就在96号小屋里打打闹闹。 大伟还得负责给小石榴同学补习落下的功课,看着他写寒假作业。 我休学了半个学期,干脆把书本一扔,以后也不想继续上学了,落了个无事一身轻。 怎知在大年二十六这一天,二黑突然登门造访,毕恭毕敬地约我出去说几句话。 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此时的二黑剃了一个大光头,布满疤痢的脑袋上泛着青光,脸上又是疤又是癣,使他那个圆圆的脑袋看上去如同按比例缩小的地球仪,平原丘陵c湖泊河流一应俱全。 他对此可能也感到自卑,再也不见了以往的嚣张和蛮横,带着一脸谄媚的笑容跟我打招呼,他这一笑之下,那张恐怖瘆人的脸更加扭曲了。 我跟着二黑来到大街上,据他所说,自从老猫得知三傻子在派出所给大伙撂了,就到处找三傻子。 你别看他三傻子不怕官面儿,他是一人个吃饱全家不饿,用他自己的话说:“在哪儿不是吃饭你今天把我弄进去了,今天就得有人管我一天三顿饭,明天把我放了,我还得自己找饭辙去” 但一听说老猫要办他,三傻子可真是怕了。 咱在前边说过,老猫是前期肾衰竭并发尿毒症,人家那半条命和三傻子有着本质上的区别。 三傻子是不拍折进去,老猫却是根本折不进去。 老猫放出话去,势必要清理门户,收拾扒灰倒灶的三傻子。 吓得三傻子东躲xc,一时间找不着人了。 二黑来找我和小石榴,还想再叫上李斌等人,由他摆桌设宴,让我们在酒桌上替三傻子说几句好话,求老猫网开一面,抬手放过他三哥三傻子。 难道这即是所谓的“江湖没有回头路”你一旦懵懵懂懂误打误撞地一脚踏进去,你就再也不会有什么安逸清净可言了。 我的本意是想踏踏实实在家过年,二黑的到来,再一次让事情复杂起来。 三傻子“出卖兄弟”,老猫“快意恩仇”,注定将会在接下来的几天之内发生本着息事宁人的态度,我即便不替三傻子求情,也该压一压老猫的心气儿,只是不知道老猫大哥,能不能给我这无名小卒一个面子如果老猫欣然应允,没驳我的面子,那么从今往后,老猫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无法回绝了。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老猫给我面子,我必定得对你老猫唯命是从。 六枝和大香二人外漂避祸,老猫身边没了左膀右臂,正是用人之际。 只要他一句话,我就得义无反顾地往上冲。 倘若不同意二黑的请求,趁着过年“韬光养晦”,有什么事儿等到过完年再说,哪怕是派出所再找我,我又没惹别的祸,再有老董给我使使劲儿,往乐观了说,也许走个过场,没准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除了这两个选择之外,还有另一招,也是最损的一招,眼下三傻子众叛亲离,我何不借老猫之手办了他你三傻子出卖弟兄,不仁不义在先,纵然老猫不收拾你,我缓过手来也得办你 短暂的沉寂之后,我决定借老猫之手击沉三傻子。 于是我和二黑说,李斌他们还在外漂,等他们回来,你叫上三傻子,咱一起去请老猫,那才显得三傻子有诚意。 我给二黑出的主意,无异于将三傻子当肥肉往老猫嘴里送, 还得一再跟二黑强调,只要李斌回来,我和李斌一起去求老猫,多替三傻子美言几句,想必老猫不会不给我们俩面子。 如此一来,二黑和三傻子也都放松了警惕,才不至于不敢去见老猫。 现在只能先拖着,因为我已经得到消息李斌快回来了,还能让他三傻子再蹦跶几天 在大年二十九这一天,李斌c宝杰c老三等人陆续返家,充分证明了一点,按咱天津卫的老例儿:“有父母在,孝子过年守于二老膝下。” 他们刚刚放下行李包裹,便于当晚在李斌家的小屋碰头,又由李斌出钱请客,在西门脸儿“佳乐餐厅”摆酒相聚。 我把自己这一阵子经历的一切,如实跟他们说了,但是并未提及二黑想求我和李斌,去老猫面前给三傻子说情,我打算等酒局散了,再单独和李斌说。 因此在众人觥筹交错面酣耳热之际,我只是不断劝他们少喝,以免哪位酒后生乱,再惹出什么不可预料的麻烦。 在我的反复劝说下,最后谁也没喝多,倒是平常最不可能喝多的小石榴,醉了个不省人事。 我们七手八脚连搭带抬,把他弄到了李斌的小屋里。 大伙各自述说着离家在外的各种经历和奇闻异事,我趁机叫李斌出去,在屋外和李斌说了一遍三傻子怎么怎么爬围c老猫怎么怎么发怒c二黑又是怎么怎么来求我。 起初李斌不大相信三傻子会置玩儿闹义气于不顾,将信将疑地想去找三傻子当面核实,直到听我说了,派出所的帽花如何在西关街影院堵到我和小石榴,如何准确地叫出我的名字,我们又如何在东北角派出所,亲眼看到三傻子从老董屋里出来,他才不得不相信,但我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并不忍心把三傻子交给老猫发落,即便三傻子也把他撂出来了。 因为李斌与三傻子之间毕竟有点儿交情,李斌当年曾为了一条苏联“板儿带”,与东门里的“阎老货”哥儿几发生过冲突。 板儿带也叫武装带,一种苏联军人所系的铜扣牛皮腰带,在那个时期相当稀缺,是只有大玩儿闹才会拥有的稀罕物件,为了这个打出人命的太多了。 李斌当时势单力孤,多亏三傻子出手相救,镇住了阎老货等人,他才得以全身而退,板儿带也没让人抢走。 我及时察觉了他的心思,立刻把话锋一转:“你李斌也是当事者迷,难道你不把三傻子找出来,老猫就会善罢甘休吗你如果念着以前的交情,更应该出头摆平此事,设法给三傻子找个台阶才对。” 我将其中的利害关系及前因后果,掰开揉碎给李斌讲了半天,他终于点头认可了我的想法。 我不是没想过,绕开李斌自己找出三傻子,但我深知三傻子对于我的信任程度远远不如李斌。 以我当时的身份地位以及岁数,也确实是人微言轻。 如若进展顺利,我和李斌能把三傻子诳出来,并且带着他去见老猫,到时候万一李斌拉下脸来为三傻子求情,老猫很可能会买李斌的账,对三傻子的惩罚力度大幅度缩水。 那我可咽不下这口气,必须对于三傻子这个出卖弟兄的败类严加惩处。 为此我准备在老猫与三傻子见面之时即兴发挥,给老猫的满腔怒火添上一把柴c浇上一桶油,借着老猫之手直接把三傻子摁在泥儿里,让他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 三傻子在当时的所作所为,直到很多年后我也理解不了。 他从来不按常理出牌,一贯标榜自己从来不怕折进去,可是刚一进去就撂了;众人急着外漂避祸时,只有他不把帽花放在眼里,每天照常在五合商场门口晃荡;按说打打闹闹的场面三傻子也见得多了,却又害怕老猫对付他,如同惊弓之鸟一样东躲xc,这是为什么呢由此可见,三傻子真是一朵奇葩,用一句天津卫的俗语来讲,就是“大裤衩溜肩膀儿,哪儿也不挨哪儿”,我等身为吃五谷杂粮的凡人,根本无法揣摩他这一系列的行为方式 那么说三傻子躲去了什么地方呢我也是事后得知,三傻子摄于老猫的淫威,藏身于东北角曙光楼一个姘头家中。 他那个将近三十岁的姘头,名叫“吕品”,小名“三萍”,在家里行老三,加上父母一共五口人,故此给最小的三萍取名“吕品”。 她生在一个本本分分的工人家庭,二十三四的年纪上跟她爸的徒弟结了婚。 婚后那两三年,她爷们儿在单位平步青云,被调到上级局机关担任要职,又让局里一个女干部看中了,二人“日久生情”,发展到夜不归宿抛家舍业的地步,直至三萍捉奸在床。 经过一番你来我往的闹腾,爷们儿被贬了职,两口子也闹了离婚。 三萍本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规矩女人,却因感情受到打击,而变得玩世不恭,自称“看透红尘”,还好并未在这段失败的婚姻中留下一儿半女,孑然一身倒也落个逍遥自在。 只是耐 不住每天上班下班两点一线循规蹈矩的寂寞,一来二去在厂里结识了几个玩玩闹闹的姐妹,她自己也有了点儿不走正道的意思,经常去参加家庭舞会,若干男女青年聚在一起,打开录音机,放着靡靡之音,又叫“”,关了灯跳贴面舞,越跳精神头越足,经常通宵达旦跳到天亮。 有一次三萍和厂里的姐妹们去水上公园旱冰场溜冰,一下被三傻子看中了 七十年代末,马路上c胡同里常有成群的小玩儿闹,跟哪吒似的,脚踩轱辘鞋飞驰而过,行人避之不及,天津也陆续建起了几家旱冰场,其中最大的就是水上公园旱冰场。 这地方过去是一个脏水坑,归属西郊区李七庄公社宁家房子大队,大队的人看准商机筹资改造,填平水坑,砌成五颜六色的墙壁,水磨石地面光滑如镜,四角架起高压水银灯和碘钨灯,场地中央两个大花池栽种美人蕉,边上还有小件寄存室c保健室和小卖部。 这个旱冰场能同时容纳上千人,千百双轱辘鞋一起磨擦地面,混合着动感的电子音乐,那声音绝对能让人耳膜炸裂。 当初水上公园旱冰场tj市各区玩儿闹云集之处,寻衅滋事,打架斗殴,抢劫财物的事件层出不穷,还有一些狗烂儿,在旱冰场上前溜c倒溜c横溜,哪人多去哪,与人相撞后故意摔倒,将事先准备好的坏手表c破眼镜说成是被对方撞坏的,以此勒索碰瓷。 老实巴交的孩子谁也不敢去那个地方,那是相当的危险。 三傻子也迷上了滑轱辘鞋,要不说他是一朵奇葩呢,水上公园旱冰场可以说是群芳斗艳,但他放着那么多年纪相当有姿色的小货看不上眼,唯独一眼盯上了三萍,并逐步实施追求手段,有意无意地在三萍眼前晃晃荡荡,时不常使出俩花样儿,什么“燕子穿云”啊,什么“冰上四步”啊,什么“快三步”啊,眼花缭乱的花样旱冰吸引了三萍的目光,俩人便开始眉来眼去飞眼儿叼了棒槌 三萍作为旱冰的初学者,也正想找个技术高超的带一带自己,俩人一拍即合。 再一介绍自己,一看住得还都不远,都是东北角的,就更多了几分亲切感,开始约定时间再来一同溜冰。 旱冰场上两拨人为了争一个小货而打架的比比皆是,几乎每天都有因为争风吃醋约架定事儿的,当场动手的也不在少数。 三萍虽然还够不上“人老珠黄c半老徐娘”,但怎么说也是小三十岁的人了,所以也没人跟三傻子争。 两个人的关系突飞猛进,相得益彰地开始了一段所谓的“浪漫史” 三傻子当年也不过二十四五岁,为人怎么样咱不说,论外表c论体型,那绝对是一表人才,也是浓眉大眼c五官端正,尤其他的身材高大挺拔,腰细肩宽,由于几次三番地进去,什么力气活都干,落个不输健美选手的身材,穿什么衣服都是“衣服架子”,要说长相和气质,真有几分近似后来香港电影古惑仔中的乌鸦。 在那个年代的人们还比较保守,在当时来说,“姐弟恋” 毕竟是少数,离过婚的更少,三傻子虽然跟三萍爱得死去活来,却也迫于社会上的偏见,只能保持着秘密的同居生活。 本身就大三傻子几岁的三萍,把三傻子照顾得别提多好了,她再也没心思去跳舞c滑旱冰了,每天下班买菜做饭,三傻子吃饱喝足往床上一躺,裤衩袜子都扔给三萍去洗,两个人如胶似漆,不是夫妻胜似夫妻。 可能这一点才是三傻子宁肯出卖兄弟,也不愿再进去的原因,他有牵挂了。 而且三傻子没跟任何人提过三萍,即使二黑和他那么铁的关系,也不知道他落脚藏身的地点。 这一时半会儿的,还真就没人找得到三傻子 第二十四章 大年初二,约定俗成的“姑爷节”,到处是一派欢乐祥和的新年景象。 大街小巷上人潮涌动熙熙攘攘,大人孩子都无一例外的新衣新帽油头粉面,老爷们儿骑着二八自行车,穿着只有过年等重要场合才会穿出去的呢子大衣c毛料裤子,三接头皮鞋擦得铮亮,自行车大梁上带着孩子,后衣架上驮着媳妇儿,媳妇儿手里拎着点心盒子c鲜货,一脸的幸福神色,去往孩子姥姥家拜年。 姑爷心里盘算着如何在今晚的饭桌上跟几个“一担挑” 斗酒斗法,或如何哄老丈人丈母娘开心。 媳妇儿坐在自行车后头,唠唠叨叨地嘱咐自己爷们儿,别喝酒喝高了嘴上没把门儿的,别在娘家给自己丢人栽面儿。 孩子手里举着糖堆儿c,小脸小手冻得通红,自己发觉挂在鼻子下的两溜青鼻涕,几乎快要流过嘴唇了,忙一使劲儿吸入鼻孔。 小男孩们成群放着两毛钱一百头的小钢鞭,“喯儿啪”山响。 还有不好好玩儿的,用破烂的壶盖儿罐头盖儿遮住炮身,鞭炮一旦爆炸,将壶盖儿罐头盖儿炸得老高,就引得孩子们齐声欢呼,跟看见火箭飞天似的。 年前下的一场大雪,仍然冻得马路上如同冰板儿一样,不时有骑车驮人的四仰八叉摔在地上,点心飞了,水果散了,大人孩子坐了一屁股泥,媳妇儿小脸儿臊得通红,起身埋怨着自己的爷们儿。 爷们儿不敢还口,赶紧去哄抱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的孩子。 我家里一样不能免俗,一大早起来,老爹和老娘就开始忙活着去我姥姥家的事宜。 点心水果头三天就买好了,老娘操持着给我妹梳小辫c换新衣服,我一个大秃小子对新衣服没什么兴趣,我也不想跟家大人一起回姥姥家。 平时可以去,一到过年那些个姨妈姨夫c舅舅舅妈们全聚齐了,准保有人数落我,什么头发太长了,什么身上有烟味了,又得问我学习怎么样,考了多少分,弄得我老娘挺没面子。 凡是这样的场合,我一概躲得远远的,一家人除我之外都走了,我当然不会闲着,正想去找小石榴玩,李斌就领着宝杰找上门来了。 原来二黑前一天找过李斌,再一次表达了他的意思,也是三傻子的意思。 二黑之所以不遗余力地求爷爷告奶奶,四处替三傻子求情,无非是因为他自己对红旗饭庄打架一事过意不去。 人家老猫做东摆桌,是为了说和他跟我的纠葛,结果让二黑他爹搅和了。 本来可以皆大欢喜的,最后闹得连打带砸,火枪硫酸齐上阵,还有那么多人负伤,并且导致三傻子受了牵连,成了人尽可诛的“江湖败类”。 三傻子以前没少给二黑撑腰,说成是二黑的靠山也不为过。 如今这座靠山将要被老猫铲平了,他能不上心吗能不舍下脸面为三傻子解围吗怎奈急火攻心乱中出错,他们俩越是急于摆平此事,越是一步一步走向自己给自己织下的大网 具体约请事宜咱从略,反正在大年初三这一天,与此事有关的人,悉数在西南角聚齐了。 天津第一条地铁工程是从西站至新华路,利用墙子河的河道,于1970年4月7日动工,命名为7047工程。 当时7047工程仍未全面竣工,正处在收尾阶段,西北角还有一片工地。 春节期间天寒地冻无法施工,工地上也停工了,施工挡板包围的区域中人迹全无。 当天下午两点半,我c小石榴c李斌c宝杰c老三,一同来到地铁工地,在寒风中等候着几位“主角”的出现。 此时城里的千家万户仍沉浸欢乐祥和的氛围之中,“初一饺子初二面,初三合子往家转”,合子意味着和和美美,阖家团圆,家庭主妇们恪守老例儿,仍在忙活着这顿饭。 而城外西北角的地铁工地上,却是一派荒凉萧瑟,三点来钟,二黑和三傻子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到了,都是一脸惶恐,全然没了以往的猖狂,足见老猫在他们心目中的地位与威严非同小可。 二人刚刚下车,还没站定脚步,我们几人立刻一拥而上,紧紧围住了三傻子。 哥儿几个来此之前商量过了,一旦三傻子露面,我们就上前围住他,先给他和二黑来个下马威,灭一灭三傻子嚣张的气焰,即给老猫踢脚儿,又给自己提气。 二黑见众人气势汹汹地围着三傻子,赶忙惊慌失措地给我们作着罗圈揖。 三傻子却是“人死架子不倒”,依旧跟我们玩着造型,梗梗着脖子,轻蔑地逐个打量我们。 他心里只服老猫,在他眼里我们都是小 他一伐儿的,尤其我跟小石榴,还是胎毛未退的雏儿。 真不枉人们叫他“三傻子”,他确实看不出个眉眼高低,也叫不识路子。 他自以为是的态度,彻底激怒了我们当中的一位,那就是李斌 实际上李斌并不想将三傻子如何如何,也不愿意为难他,甚至还惦记着在老猫面前替他求情呢,可三傻子七个不服八个忿的表现,拱得李斌一股无名之火直撞脑门子。 你三傻子到了派出所,可没念着和李斌的交情,一点没打喯儿地将李斌撂了出来,此时此刻,不仅没有任何愧疚的意思,反倒梗着脖子玩着屹立不倒的造型,这不是存心拱火儿吗在我们几人个里,李斌是老大,到了这会儿,他没有不出手的道理了,二话不说,一个大“耳雷子”往三傻子脸上抡了过去。 三傻子被这一拳的冲击力打得身子一歪,不过并没有倒下。 李斌这一拳,如同响了一声的发令枪,我们几个也不由分说一齐动手,劈头盖脸地给三傻子来了一通“破鼓万人捶”。 但有一个原则,仅限于拳打脚踢,顶多是出出气,再怎么样也不能动家伙,因为老猫还没到场,我们不可能喧宾夺主。 二黑拦下这个挡不住那个,拦到老三身前,被老三一脚踹得远远的,在坑坑洼洼的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 正乱的当口,一辆“拉达牌”白色小卧车停在了工地上,后面又陆陆续续地跟过来几辆自行车。 拉达是通过易货贸易和边境贸易从苏联进口的汽车,在当时也算得上是豪车,能坐上这种车代表了一种身份。 汽车门一开,老猫从中钻了出来,依旧是那身巨牛掰的行头羊剪绒帽子,将校呢衔服,披着将校呢大衣,脚下一双三接头黑皮鞋,眼前这一幕就像是一场电影,我恍然觉得从车上下来的是一位苏联红军的某位元帅。 老猫如约而至,只不过来得稍稍晚了一点,可以理解,毕竟是当大哥的,造型必须到位,脑袋上顶着雷也得沉得住气,泰山崩于前也得面不改色脚步不乱。 然而这一切只是表面现象,心细之人便可以看出来,老猫居然带着七八个人来处置三傻子,而且他带来的这几位,我们一个都不认识。 搁到以往,他有六枝和大香扶持足矣,有那二位雌雄双煞在老猫身边,不论多大的阵势,不论多危难的局面,老猫也有把握应对。 如今不然了,一下子带来七八个人。 这也就是老猫,无论什么时候也有老大的风范,掐诀念咒的拘来了几路毛神,纵然这其中可能也不乏狐假虎威狗仗人势之辈,但是要当老大,没有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本事可不成,否则如何能够立于一地岿然不倒 我估计老猫可能把六枝大香俩人折进去的账,也算在三傻子头上了,因为当时我们还都不知道,六枝俩人究竟是怎么折进去的。 在老猫看来,三傻子置江湖道义于不顾,掰断了自己的左膀右臂,他不得不为同道中人立一立规矩,给三傻子在老城里的玩儿闹生涯,画上一个血淋淋的句号 如果说三傻子和二黑先前还心存侥幸,认为老猫会念及往日的交情,能对三傻子网开一面手下留情,由我们哥儿几个给三傻子来一通拳打脚踢,发泄一下心中的怨恨,然后老猫大哥一登场,背诵着“玩儿闹大纲”的第一条“敬兄爱弟”,从而不计前嫌放三傻子一马。 那么此时此刻,他们看见老猫身后的弟兄,纷纷从汽车后备箱里取出镐把c白蜡杆子,跃跃欲试地围拢过来,二人仅有的一点希望就彻底破灭了,同时也明白了,真不是那么回事儿啊 老猫身披大衣,面如铅色的脸上一副道貌岸然,一边往这边走,嘴里头一边说着:“哥儿几个太不像话了,你猫哥我还没到场,你们就动上手了是吗太不给我老猫面子了,没一个懂事儿的” 说话到了跟前,低头看了看被打翻在地的三傻子。 三傻子吐出一嘴咸腥的血沫子,抬手擦了擦嘴角,双手撑着地坐了起来。 他一脸的官司,抬头望着老猫,一句话也不说。 老猫冷笑一声:“哎呦三弟,你这是怎么了这还是威风八面的三傻子吗怎么尿海了你们几个小不点儿没规矩啊,这不是以下犯上吗” 老猫虚情假意地拿三傻子找着乐子。 三傻子自知理亏,不敢开口答言。 二黑走到老猫面前,跪下给三傻子求情:“猫哥,今天我们俩都来了,三哥是不对,是打是罚全凭猫哥发落。只是一条,猫哥您给我们留点儿脸面行不行,以后我们俩还得在猫哥您的圈子里混呢” 二黑这句话不说还好,话一出口,立刻把老猫的火勾上来了。 老猫将一口黏痰,狠狠啐在二黑那张离了歪斜的脸上,怒目圆睁地骂道:“去你妈的,给你脸了是吗有你说话的份吗我告诉你,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你那混蛋的爹给搅和的, 如果他三傻子今天在我手上缺须短尾儿了,那也是仰仗你爹所赐,沾了你混蛋爹的光了今天得亏着六枝大香没在,他们俩如果在场,你们能不能走得了都不好说,你不赶紧偷着乐去,还你妈舔着个大脸跟我讲条件是吗” 二黑对老猫苦苦央求,只换来老猫的一口黏痰和一通抢白,他也不敢再言语了。 坐在一旁的三傻子全看明白了,老猫等于把自己的台阶断了,再没有挽回的余地了。 老猫骂完二黑,又对三傻子说道:“三弟,我老猫一千个想不到,一万个想不到,扒灰倒灶的会是你跟我鞍前马后这么多年你都白混了可惜了儿的,连他们小不点儿的都知道,咱们应该盗亦有道不是吗出了事你自己扛不下来,把自己的弟兄都撂进去了,你还有脸跟我唱关公调是吗你说你可恨不可恨别人惹了祸都知道避避风头,就你有腰,就你腰硬,还你妈成天在大马路上摆造型,你行啊,你比我这半条命的还牛掰今天这不都在这儿吗,既然你还承认你以前是跟我老猫混的,我就得给你做个了断,否则传出去让人笑话,会说我老猫的手下没道义没规矩,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吗” 我在一旁听着,不由得心服口服外带佩服。 康大爷曾说过,老天津卫的混混儿除了讲勇斗狠,还得有一派降人的言语,才能闯出人物字号,拙嘴笨腮的主儿,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纵然胳膊根儿再硬,也上不了台面儿。 上次在红旗饭庄已然领教过老猫的话茬子,这回的一番话说得更是滴水不漏,让人挑不出毛病,更无从反驳。 三傻子看着老猫苦笑了一下:“猫哥,您今儿个要是这么说,我三傻子也没话可讲了,您立您的威,您扬您的名,我三傻子这一百来斤全交给您了,也算我没白跟猫哥您一场,也算我配合您了,来吧哥儿几个受累赏我三傻子一顿吧,正所谓东西大道南北躺,南北大道东西卧,我三傻子现在就叠个姿势,哥儿几个卖卖力气,送我三傻子一程吧,我先谢过了” 三傻子说完把棉袄挒了,往旁边一甩,再一扭身,两腿夹裆,双手护头,卧在地上缩成了一个元宝壳。 老猫见三傻子要卖“死签”,等于是将了他一军,稍微迟疑了一下,旋即一咬牙,把嘴里的烟狠狠地吐在地上,低头对三傻子说:“三弟,怎么着今个儿非要在你猫哥面前卖一把是吗好嘞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可咬住了啊” 一回身往后撤步,冲他带来的那几位一挥手:“哥儿几个,好好伺候伺候这位三爷” 他话音一落,那几个人一齐上前,手中棍棒狂风暴雨似的落在三傻子身上 在我这个初出茅庐的小毛孩子看来,眼前的场面那是相当震撼。 我以前跟别人打架,也是敢下狠手,你来我往不计后果,三傻子却是一动不动,任凭棍棒打在他身上,嘴里还不断招呼着:“好棍舒服哥儿几个劲头不到位啊,哥儿几个受累右边再来两下,这边还差点儿意思” 我暗暗佩服三傻子这把骨头够硬,同时也感到一阵寒意,这就是道儿上所谓的规矩 下手收拾三傻子那几位,打了一阵也都累了,个个气喘吁吁,三傻子却大叫一声:“哥儿几个别光伺候三爷的后身啊,来来来,三爷换个姿势,你们哥儿几个再卖卖力气,受累受累” 说完他一翻身,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双手把自己头上的剪绒帽子扯下来,遮在自己那张已因疼痛而扭曲的脸上。 那哥儿几个相互使个眼色,各举棍棒正要接着打,老猫突然发了话:“住手” 他自己拿过一根镐把,缓步走上前去,对躺在地上的三傻子说道:“三弟你得明白今天你猫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走到这一步,我只能挥泪斩马谡了” 话落棍起,耳中真真切切地听到了“咔嚓”一声,老猫手中的镐把,结结实实落在了三傻子的迎面骨上。 眼看着三傻子的小腿往后撅了过去,他大吼一声:“我靠” 随即蜷起膝盖,双手托着断腿,咬着牙喊道:“痛快痛快谢猫哥” 老猫砸了这一镐把,再不多看三傻子一眼,扔下镐把,扭头便走。 我们几个目瞪口呆,愣在原地不知所措。 老猫头也不回地要往车里钻,钻到一半又似乎想起了什么,一缩身出来了,冲着我们几个招招手。 我们赶紧跑过去,等着他示下。 老猫此时的心情,分明已经糟糕到了极点,他低头想了一想,叹口气说:“你们小哥儿几个,以后在外边多给他三傻子扬扬名,我估计他的那条腿已经废了,甭管以后在哪儿遇见他,你们都抬抬手,捧着点儿他,把口风传出去,就说你们三哥没含糊,是我老猫尿了” 说完翻遍自己所有的口袋,又把翻出来的钱凑在一起,五块的十块的一沓,也不知有多少,顺手交给李斌:“给傻子拿去看腿吧” 随即钻入车中,好像跟谁赌气似的大叫:“走 走啊” 拉达汽车轰然开动,老猫带来的几位弟兄也骑上车,跟着一路绝尘而去 我们再次回到三傻子周围,见三傻子双肘撑着地,额头上全是黄豆大小的汗珠子,撒狠儿一样大口地抽着烟。 二黑呆愣愣地坐在三傻子旁边,嘴里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李斌蹲下身子,将老猫留下的钱递给三傻子:“猫哥留给你看腿的。” 三傻子扭过脸去不接。 李斌硬塞在他手里,起身对众人说:“哥儿几个都给三哥凑凑” 我们便开始搜刮自己的钱包口袋,把自己身上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一并交给二黑。 李斌又对二黑说:“你自己弄三哥走吧,有什么事儿再找我们。” 众人离开工地,顺着西马路往西门里走,一路上谁也没说话,各自想着自己的心事。 路边小孩子陆陆续续放鞭炮的声响,仿佛在提醒着我们今天是大年初三今天是三傻子断腿的日子今天是老猫清理门户的日子耳边远远地传来小孩儿的声声童谣:“滴滴芯儿,冒火星儿,烧了裤子露狗鸡儿” 老猫亲手废了三傻子,他那一镐把,导致三傻子小腿尺骨和挠骨双双折断,连石膏带夹板地瘸了小半年。 此后他一度在老城里消失了,听说去了北洋桥席场一带,后来他跟我还有过几段交集。 再后来他折腾到头了,被注销了城市户口,在xj库尔勒农三师呆了几年,出来之后往西安背过布,卖过旧货,摆过台球案子,还和北京的几个兄弟往俄罗斯倒过服装,以国产皮夹克换俄罗斯仔羔领上等呢子大衣,珍珠项链换紫貂帽子,属于最早那批闯荡东欧的倒爷之一,若干年下来也挣了不少钱,却因嗜赌成性,在俄罗斯参赌欠下巨额赌债,被当地人扣下签证到处追杀,从而死于非命,落得个“客死他乡”的下场。 一辈子四十年的寿命,玩过闹过,吃过见过,曾经一呼百应,曾经劳役荒漠,曾经人上为人,曾经败者为寇,辉煌过c没落过,呼风唤雨过c寄人篱下过。 而这一切的尽头,只是那远在寒冷异国的一座坟茔,孤单荒凉得杂草丛生,乌鸦鼓噪。 至于二黑,他面部神经受损,一边脸是歪的,而且越来越歪,还有俩伤疤,一个是蛮子用雪茄烫的,一个是我用二人夺捅的,他自己也不好意思在外边招摇了。 九十年代后期他开了一家体育用品商店,做些个小买卖,他媳妇儿是商丘的。 另外咱再说一说,关于我和二黑他爹的恩怨。 要说二黑他爹这个人,的确是有勇无谋,四十多岁五十不到,比二三十岁的玩儿闹们年纪大,也算吃过见过,比他年纪大的通常倚老卖老,不如他有冲劲儿,他又经常聚拢一伙四十来岁的酒肉朋友在身边,还有三个亲兄弟,妄自尊大目空一切倒不奇怪。 红旗饭庄一场大战之后,二黑他爹很久没再露面,我几乎都把这个人给忘了。 直到若干年后的一天,我走在老城里的大街上,看见对面晃晃悠悠地走来一人。 此人六十岁上下,小平头,窄脑门儿,扫帚眉下一双小眼睛,透着狡黠与猥琐,大嘴岔与翻鼻孔之间,稀稀疏疏地留着两撇八字胡。 这是一次不期而遇的狭路相逢,来者正是我以前的宿敌二黑他爹打头碰脸走到近前,再躲也来不及了。 二黑他爹冲上来,狠狠地揪住我:“可把你小子逮着了,你还认识我吗” 我赶忙说:“我当然认得您,您是二黑他爹,伯父您好” 二黑他爹不屑地一撇大嘴:“我好得了吗咱那事儿还没完呢,说吧,你今儿个打算怎么着” 我紧着陪不是:“伯父,您别生气,当初都怪我岁数小不懂事,您了大人不计小人过,饶了我吧” 二黑他爹说:“不行饶了你我在我哥们儿弟兄那儿都说不过去,今儿个你要不让我看见点儿什么,你可走不了” 我看实在是对付不过去了,只能讨好地说:“您了想见点儿什么要不这样行吗,我请您看节目,咱爷儿俩看钢管舞去,怎么样” 二黑他爹猥琐地一笑:“钢管舞钢管五厂啊我这岁数还看那个” 说完一笑两散,原来过往的江湖恩怨c化不开的梁子c解不开的疙瘩,放在漫长的人生当中,也仅仅是过眼云烟 第二十五章 我打小性格内向,如果别人不主动和我说话,我能一天不言语,却又胆大妄为,在我们那一片胡同大杂院儿小伙伴当中,可是有名的“蔫土匪”,和别人打赌睡过停尸房c爬过工厂的大烟囱,脑子一热没有不敢干的,干什么事都不计后果。 我还有一个毛病从小认死理,不论出了多大的事,能自己扛就自己扛,能不给别人添麻烦就不给别人添麻烦。 只要是我自己惹的事,我绝不去找别人踢脚儿,如果说让别人帮我办了,那等同于认栽。 正是由于这种性格,没少让我吃亏,更没少招灾惹祸。 其实我上小学那阵子,还是比较听话的,至少规规矩矩,学习成绩也说得过去,但是升入初中以来,随着青春期叛逆期接踵而至,让我定力全失,再加上跟二黑打架一事,迫使我和李斌等人的关系越来越近。 虽然我和小石榴并不想轻易入伙,但是近半年所有发生的事情,或多或少都有李斌他们参与在其中。 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仅凭我和小石榴两个人,绝对成不了大气候,一定得借助李斌现有的力量,才能够站得住脚,说白了这就叫“借横”。 李斌对我和小石榴也是“求贤若渴”,我们就彼此心照不宣地一拍即合了。 李斌也确实有当大哥的范儿,咱绝不夸张,他长得有几分像周润发扮演的许文强,也是大高个,修长笔挺,小圆乎脸儿,面部轮廓清晰,一笑透着一肚子坏主意。 当初在我们那一带第一个穿rb风衣的就是他,一脑袋油渍麻花的怀卷儿,派头十足,要不我们老城里有名的漂亮姐“大公鸡”,怎么会玩命追李斌呢 我之前从李斌手里接了一顶将校呢帽子,如今成天和他混在一起,总觉得欠着他的,当然不止物质上的,还包括人情债,李斌屡次为我出头,不论他起的作用是大是小,他也都到场了。 于是我一直想着,必须送他点东西。 小石榴对此不以为然,他也不太愿意跟李斌等人掺和,但我心意已决,思忖再三,准备物色一顶甲等剪绒帽子献给李斌,权当我和小石榴加入李斌团伙的觐见礼。 剪绒帽子脱胎于“帽”,也就是解放军55式冬季棉帽,用四瓣羊皮面缝制而成,里面絮上棉花,定型之后把外层羊毛修剪得齐齐整整,摸上去手感极佳。 那时候剪绒帽子分甲乙丙丁四个档次,甲级帽子差不多三十块钱一顶,至少相当于一个工人半个月的工资,而最低档的一顶也得二十块钱。 大耍儿的标配是一件将校呢大衣c四个兜的军褂c将校呢裤子c校官靴c军挎包。 到了冬天,还得再加上一顶剪绒帽子,缺了哪一样,造型上都差点儿意思。 刚过完春节,海河上还没解冻,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那天晚上,我们一伙人来到北马路二中心医院门前。 大门左侧有一间公厕,泛出一股风干的屎尿味,公厕门前是一盏路灯,细长的灯杆儿顶端挂着一个乌乌涂涂的电灯泡,下面站着宝杰,再往西,下一根灯杆儿下是我。 我对面是南项胡同,胡同口站了四个人亮子c国栋c小义子和司令。 他们隔着一条北马路盯着我和宝杰。 已经晚上十点来钟了,路上原本就行人稀少,而我们要等的头戴剪绒帽子的人一直也没出现。 宝杰在我前一根灯杆儿下边,负责寻找目标,并对帽子的品质把关,黄色的c太旧的一概不要。 尽管那时的路灯比较昏暗,但也不至于看不出帽子的成色。 一个多小时过去了,仍未见到合适的目标。 我焦急地往宝杰那边看了看,只能看出他的大致轮廓,以及忽明忽暗的烟头,内心的焦躁与不安,促使我伸手摸了摸别在腰里的刮刀,顿时恶从胆边生,莫名地兴奋起来,不停地跺着脚,活动着几乎被冻木了的双腿,随时准备出手 还真是有鬼催的,倒霉不分时候,等了一晚上没等到路过的人,突然从二中心医院里晃晃荡荡走出两位。 正好在其中一位的头上,戴着一顶成色非常之好的剪绒帽子。 宝杰赶紧从上衣口袋中掏出一枚摔炮,我也立即躲进了路灯下的阴影。 宝杰看着那两个人离我越来越近,马上到跟前了,他举手扔下摔炮,落在地上发出“啪” 的一声脆响。 那两个人被黑夜里的摔炮声吓了一跳,转过头望向宝杰,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 就在这一眨眼的工夫,我从灯杆下蹿出来,一把夺下了那顶剪绒帽子,随即跑马路对面的南项胡同。 埋伏在胡同口的几个同伙见状,也转身进了胡同。 老城里的胡同四通八达,胡同连着胡同,不在此处居住的人走入其中,便如同进了迷宫,东绕西绕,越转越懵。 况且月黑风高,深更半夜的,谁敢追进来怎知道那两个倒霉蛋儿也是混不吝,居然一前一后追入了南项胡同。 我突然转回身来,加上司令c国栋c亮子c小义子四个人,还有包抄而至的宝杰,一共六大位,将这俩人团团围住 那俩人发觉情况不对,立即往后退,可是手持古巴刀的宝杰,已经横刀立马堵了他们的后路。 那俩人只得站住了脚步,被我下了帽子那位,显然有点虚了,却仍故作镇定,开口问道:“怎么着哥儿几个你们这是寻仇啊还是劫道啊” 我拿刮刀顶住了他咽喉,一脸鄙视的对他说:“你如果识抬举,我只留帽子,敢说个不字,我留下你的命” 那位说:“哥们儿你话说大了吧,你真敢把我命留下吗” 我一仰下巴,挑衅地问他:“你想试试” 他旁边那个人说:“哥儿几个算了吧,帽子你们拿走,我们哥儿俩是送伤号来二中心看刀伤,官面上已经介入了,这要一天弄两场事儿,我们也顾不过来。 不如这样,你们哥儿几个留下名号,让我们哥儿俩全须全尾儿地走路,我们先把那场事儿了结了,回头再说咱们之间的事儿行吗” 我心说:“怪不得这俩人大半夜的从二中心医院里出来,原来是送朋友来治伤” 当即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回答道:“真要是这样,我们也不欺负你们,我叫墨斗,西门里的,等你们把屁股擦干净了再来找我。今儿个我不摸你,你走你的,名号已经留给你了,有想法随时过来,我候着你” 然后收了刮刀,示意宝杰让开一条道,看着那两个人走出胡同,消失在了寒冷的夜幕中。 我们几个得胜而归,吹着口哨,顶着凛凛寒风,穿过长长的南项胡同c城隍庙c府署街,来到葛家大院李斌的那间平房。 一个人跳墙进院儿,从里面打开门,其余的人陆续进去。 大院里的邻居早已入睡了,唯有李斌那间屋子还是灯火通明。 屋中已经坐了几个人,烟雾弥漫,酒气熏天,桌子上残羹剩饭,酒杯歪斜。 待到我们进了屋,宝杰过去拉上窗帘,扭脸将食指放嘴上“嘘”了一声,众人立刻压低了声音。 李斌接过我递给他的剪绒帽子,仔仔细细端详了一番,嘴角泛出一丝笑意。 他把帽子搁到五斗橱上,斟满了一杯酒递给我,自己也端起酒杯,“啪”地一下碰在我的酒杯上,扬起脖一饮而尽,然后潇洒地一亮杯底,说了声:“墨斗,谢了” 我二话没说,也一口干了杯中酒。 那一阵子,我们以李斌为首,打打杀杀地组成了这么一个团伙,此刻算是正式聚齐了,都是十七八上下的半大小伙子,正值精力旺盛c七个不含糊八个不在乎的年纪。 当天夜里我们一直喝到天亮,醉得一塌糊涂。 谁也想不到,就为了那顶剪绒帽子,居然引发了“城里”同“西头”之间的一场大战 剪绒帽子被我抢了的那个人,绰号“老哑巴”。 您甭看他顶着这么一个外号,其实即不聋也不哑,皆因他小时候开口说话很晚,周围的熟人才这么称呼他。 按照过去迷信的说法贵人语话迟,长大之后的老哑巴非但不是哑巴,还格外的能说会道,嘴皮子底下不饶人,因为嘴太欠,也没少给他身子惹祸说到他的长相,完全可以用“眉清目秀”四个字来形容,清秀中又透出一股贼气,搁到如今也是一帅哥。 但在八十年代,审美标准崇尚浓眉大眼c四方大脸,长成他这样的并不吃香。 老哑巴家住在西关街上的一条小胡同里,那个地方叫“南小道子”,并且认识在西关街一带赫赫有名的“小林彪”,他一直视小林彪为自己的大哥。 小林彪也是外号,此人本名“崔勇”,手下门徒众多,但是没几个过命的朋友,大都是为了各自的生存地位提名报号,打着小林彪的旗号到处招摇。 老哑巴跟他们不一样,他对小林彪马首是瞻。 小林彪对老哑巴也不错,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之内,老哑巴得以在西头横行,加之有一张能言善辩的嘴,嘴上狠劲儿十足,遇事儿那是连打带吓唬,也就很少有人敢惹他,更别说下他的剪绒帽子了。 在我们那个年代,你看谁敢戴着一顶成色尚好的剪绒帽子出门,那都不用问,必定是称霸一方的主儿,最损也得在道儿上有一号。 否则在自己家门口你都戴不住,更别说往远处走了。 没两下子真不敢充那个大尾巴鹰,把帽子搁在家里方为上策 在当时来说,老哑巴有恃无恐目中无人,在外嘴欠惹祸之时,从不忘提一句自己是“西头人” 提到“西头”,咱得再说一说老天津卫口中的西头,到底是一个什么概念。 顾名思义,泛指以西马路为界,往西那一片区域,其中包括“西关街c西营门c西市大街c南大道c西大弯子c掩骨会”。 当年总有那么一些人,动不动就提自己是“西头的”,皆因天津卫西头民风彪悍,纵然是锅伙混混儿,也有得是铮铮铁骨的好汉,英雄豪杰辈出,他们行的端做得正,好汉护三村,行侠仗义打抱不平,胳膊折了折袄袖里,牙掉了往肚子里咽,立起来是根棍,躺下来是条线,好脸儿好面儿,从不欺软不怕硬,首当其冲的就属清末民初家住西头掩骨会的李金鳌李二爷。 天津卫稍微上点儿岁数的,谁没听过“李金鳌开逛c锦衣卫桥二次折腿”正所谓“朋友有道儿,混混儿有论”,折胳膊断腿朋友道儿,三刀六洞混混儿论。 这话怎么讲呢在天津卫当玩儿闹,出去开逛是为了交朋友,为了哥们儿义气,你得舍得折胳膊断腿。 流氓打架才见了面直接动手,当混混儿有文武论:首先是话茬子够硬,能在一方地界说说道道,不仅得有独当一面的实力,还得有胜人一筹的嘴皮子,凭着一派降人的言语,不战而屈人之兵。 其次是一个对一个,讲究玩文的还是玩武的。 玩文的是拿刀剁自己,我剁个指头,你就得剁只手。 你剁了手,我再剁条胳膊下去,不敢玩那你就栽了。 玩武的是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个顶个滚钉板,肩并肩下油锅,没有这个狠劲儿,不敢玩死签儿,你可成不了大耍儿。 在老时年间,混混儿又叫“耍人儿的”,耍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这一百多斤。 出来开逛的都玩儿造型,可以从打扮上看出是不是耍儿。 清朝的大耍儿,讲究花鞋大辫子,一走一趔趄。 八十年代初则是剪绒军帽c四个兜军褂,帆布军挎包,玩儿的就是造型 天津卫西头又是个出大耍儿的地方,从地名上都能听出来,怎么说是听出来,而不是看出来呢因为“西头”二字在天津方言土语中不能加儿化音。 熟悉本地方言的可以理解,什么能加儿化音,什么不能加儿化音,两者怎么区分呢说到人名,凡是熟人c关系近的c往小了叫的,大多可以儿话音,相反不能加,地名也是如此,官称c尊称,基本上不能带儿化音,反之多数可用,所以说老天津卫一提到“我是西头的”,这句话一出口,说话之人无不透出那么自信c那么有底气c那么有优越感c那么的谁都不敢惹我惹谁不好,惹上了这么一位西头老哑巴 第二十六章 那天正好是老哑巴的一个哥们儿,跟针市街的“嘎巴” 打了一架,被嘎巴手下的几个小兄弟一通狂扁,打了个头破血流,又被扔在了针市街的一条胡同里。 老哑巴这个哥儿们叫“红发”,不是红头发,是打麻将“红中发财”的那个红发。 他身上倒还好,没有致命的伤口,可是架不住时间一长,红发从针市街的东口往西口走,由于流血太多,头脑发昏,全身乏力,想坐下缓口气,怎知两腿发软,再也起不来了。 他叫住过路的好心人,告诉人家一个电话号码,请那个人打公用电话通知了老哑巴。 老哑巴正在厂里上班,一接到这个消息,立刻带着一个叫“鲶鱼”的兄弟,急匆匆赶了过来。 二人将红发送入二中心医院,等办完了住院手续,都安置好了,已经夜里十点多了。 他们俩准备回家,结果刚走出医院大门,老哑巴头上的剪绒帽子就让我给拍走了。 至于老哑巴怎么忙活红发住院,怎么替兄弟找回场子,那跟我没关系,咱也不必赘述了。 反正在此期间,他从没忘了找我寻仇,丢了帽子事小,面子丢了事大。 双方都在心高气傲的阶段,我抢他帽子的时候,留下了自己的名号,他很快打听清楚了我的情况,便开始谋划着怎么把我“办了”! 那天也是冤家路窄,在老城里的板桥胡同,我走单儿了。 当时我正在为自己的声名鹊起而沾沾自喜,多少有点膨胀了,早将此事忘在了脑后。 合该倒霉催的,中午刚在南门脸跟几个朋友喝完大酒,我一个人晕头转向地往西门里走。 恰在鼓楼西板桥胡同中间,与老哑巴等人狭路相逢。 我醉眼歪斜,脑子里昏昏沉沉的,根本没认出老哑巴是谁。 他们一行四个人,走过来将我围在当中。 不等我做出反应,后脑勺上已经挨了一板儿砖。 砸得我眼前一黑,几乎站不住了。 板桥胡同是一趟比较宽阔的小街,街上有粮店c副食店,还有一座三层楼房,人来人往的,他们担心人多眼杂,架着我往旁边的丁家胡同里走。 我心里明白遇到冤家了,怎奈两脚不听使唤,任凭他们四个人连拉带拽,弄到一条小胡同中,随后往地上一撂,老哑巴抬脚踩住了我的脖子。 我让他踩得喘不过气,猛然这么一憋,我的酒醒了一多半,但是仍未认出来者何人。 老哑巴又将脚踩在我脸上,咬牙切齿地发着狠说:“我靠的!可他妈逮着你了,还认得我吗?西头老哑巴就是我,我那顶剪绒帽子呢?你不称二两棉花访访去,敢动我头上的帽子,你也是活腻了!今儿个你既然落我手里了,我要是不废了你,可对不起我西头老哑巴的名号!你还有什么说的吗?你们城里人不是会玩儿吗?怎么不牛掰了?我的帽子呢?” 他的脚一从我脖子上挪开,我才喘过这口气,只觉嗓子眼儿发痒,咳嗽得眼泪都下来了,等到一口气喘匀了,我也清醒多了,合着是一个月前的因果报应,今天终于找上门来了,看这意思是祸躲不过了,那还有什么可说的,这一百来斤就交给人家吧!我脖子一梗,兀自说着狠话:“老哑巴是吗?你还想要帽子是吗?你也不看看这是在哪儿,这是老城里,不是西头,今儿个你要动了我,你还打算出去吗?我让你出不了西门你信吗?” 我依然说着大话压着寒气儿吓唬他,妄图让老哑巴按照我的思路走,一旦对上话茬子,三言两语的话一递过来,然后就得盘道提人儿,哪怕我答应还他帽子呢,先来一个缓兵之计再说! 我想得挺好,怎奈老哑巴没上套儿。 他踩着我的脸,恶狠狠地说:“你个小bk的都让我踩在脚底下了,你还嘴硬是吗?你可真是不知死了,你不是吹牛掰吗?你怎么不给我亮出点玩意儿来呢?让我看看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哥儿几个别留情面,给我往死了招呼,出人命我兜着!” 话音一落,他们四个人跟上足了弦似的,拳打——那是掏心拳,脚踢——那是绝户脚,耳光——那是双风贯耳,整个一打臭贼啊! 我蜷缩在地上,双手护住脑袋,即便如此,搂头盖脸的也没少挨踢。 打了得有那么四五分钟,他们哥儿几个也累了,拳打脚踢的速度慢了下来。 老哑巴拽出一柄剔骨刀,吩咐他们当中一个大胖子压住我。 我靠,这大胖子二百来斤,一屁股就坐我腰上了,好悬没把我压扁了,胸中这口气喘不出来,拼了命也挣扎不开。 我紧紧 盯着老哑巴手中的剔骨刀,刀身不宽,却透着那么锋利,那么寒光逼人,那么慑人魂魄,要尖儿有尖儿,要刃儿有刃儿,在太阳光底下瓦蓝瓦蓝的,横过来都能刮胡子了!老哑巴一脸狠毒,绕过大胖子,坐在了我的腿上。 我激灵灵打了一个冷战,正经体验一把什么叫魂飞天外,也彻彻底底的醒酒了,心说不好,老哑巴真玩儿狠的了——他要挑断我的大筋! 我曾对“挑人脚筋”一事有所耳闻,据说脚后跟上那条大筋,一直连着脖子,只要脚筋一断,这个人这辈子也抬不起头了!燕子李三当初入狱后就被挑了脚筋,想象一下老哑巴这一刀下去,从此我就得耷拉着脑袋,做个只见地不见天的人了,豁出命去也不能挨他这一刀,那也太“尿气”了! 怎奈大胖子熊掌一般的双手,正死死摁着我的肩膀,我被他的大屁股坐在下边,两只手使不上劲,即便使得上劲儿,打在他肥嘟嘟的肚子和大腿上,也跟挠痒痒差不多。 求生的本能,迫使我那一瞬间“苏亚雷斯” 附体,偏着头一张嘴咬住了胖子的手指,这一口我没含糊,跟啃羊蹄儿一样,明显感觉咬下来一块肉,只听胖子大叫一声,急忙把手甩开。 我不敢怠慢,趁着一侧的臂膀得以活动,胡乱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土,使劲往脑后一扬。 大胖子叫骂声中,捂着眼往后躲闪。 我使出浑身的力气,身子连扭带翻,终于把他从身上掀了下去。 老哑巴发觉我要起身,顾不上再扒我的鞋子了,立即握住明晃晃的尖刀,一下接一下捅在我双脚上。 多亏我脚上是一双校官靴,那时军工产品的质量也真说得过去,厚厚的牛皮阻隔了利刃。 我从小腿到脚踝,被老哑巴一口气攮了七八刀。 腿上的刀伤很深,但是校官靴又韧又厚的牛皮,以及我拼命的挣扎,使得剔骨尖刀没能穿透我的脚踝。 他其余的两个同伙,看见老哑巴摁不住我了,就要上来助阵。 如果让他们再一次压制住,那我可真完了。 情急之下,我拿出吃奶的力气,双手撑着地,拼命从老哑巴身下挣脱而出。 一咬牙蹿将起来,扶着墙壁往胡同口跑,眼瞅到了板桥胡同。 老哑巴不肯放过我,立即追上前来,挥刀在我身上乱捅。 他手里的刀子上下翻飞,我的屁股大腿胳膊相继中刀,这几个部位已经没有一块好肉了,直捅得他的同伙都害怕了,胡同口又接近人来人往的大街,他们也担心有人报官,拽着老哑巴要走。 我大脑中的意识还在,眼瞅着快到胡同口了,视线却变得越来越模糊,脚底下也越来越软,心说这可不行,我得装死!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我马上顺着墙往下溜,屁股刚坐到地上。 老哑巴的刀尖停在了我眼前,在他三个同伙的竭力劝阻下,老哑巴终于收了刀,随后飞起一脚,重重踢在我的脸上,又往我身上啐了口唾沫,骂道:“你个不知死的玩意儿,敢下我的帽子?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我是西头老哑巴!” 那三个同伙紧着往后拽他,催促他快走,他还不依不饶地骂着脏话,抬头往左右看了看,骂骂咧咧地扬长而去。 这一次可太惨了,c县人过年——要了我的狗命了!我长到这么大,头一次挨这么重的办。 当时的感觉,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一开始还没觉得特别严重,甚至有几分庆幸,没让老哑巴挑了我的大筋。 直到老哑巴一行四人走远了,我抬头看看周围,不知不觉地竟已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们,正指手划脚地互相介绍着过程,说的人眉飞色舞唾沫乱飞,听的人俯首帖耳聚精会神,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还有一位大嫂子指着我教育自己的孩子:“宝贝儿,看见了吗,看见了吗,这就是不学好的下场,小小年纪不学好,你看都让人给捅成蜂窝煤了,谁家摊上这么个孩子可算完了,还敢指望着跟他得继?不惹来杀身之祸就算烧高香了!” 人们围着我,鸡一嘴鸭一嘴地议论着。 我心想我别在外头丢人现眼了,都是住得不远的家门口子,再待下去太栽面儿了,我得尽快回家。 于是手往后背,撑着墙根缓缓站起身来。 人群不自主地往后撤了一步。 我试了试迈开脚步,每走一步就有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真可以说是痛彻心扉。 没走出几步,我的两条腿开始发飘,软得跟面条似的,完全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了,扶着墙的手也开始颤抖,浑身上下止不住打哆嗦,身不由己地再一次坐了下去。 三月底的天津城,春风已渐和煦,如鹅毛一般暖暖地在人脸上拂过,我却感觉到从心里往外的寒冷,冷得我直打寒颤,嗓子眼儿里黏黏的c干 干的,渴得无法忍受。 我无力地瘫在地上,望着离我十几步之外的人们,分明是光天化日,我眼前的景物与人群却越来越暗,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一阵阵的恐惧涌上心头。 我想我可能够呛了,脑袋昏昏沉沉地困意渐浓,使尽最后一点力气向众人伸出手,张了张口,可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旋即失去了意识,恍恍惚惚中似乎有人在推我的肩膀,还有人冲我喊叫着:“你别闭眼啊!千万不能睡着了!” 仿佛睡了一个大觉,连梦都没做,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见了雪白的天花板,看见了头上的吊瓶,随后又看见了自己的亲属,以及一顶顶蓝色的大沿帽。 我的意识也在一刹那间恢复了——得救了!我还活着,惊不惊喜,意不意外?依旧觉得口干舌燥,我舔了舔嘴唇,张着嘴说不出话。 老娘眼里噙着泪摇摇头,俯下身子在我耳边说:“大夫说了先不能喝水,再忍会儿吧!” 我无奈地点了一下头。 很快有大夫过来查看我的情况,从床头拿下病例记录着什么,随后对围着我的那些人说:“他需要静养,你们都出去吧。” 众人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病房,大夫也走了。 整个病房除了仪器里传出微弱的“嘀嘀”声外,不再有任何动静。 呛人的来苏水味儿,一阵阵地刺激着我的嗅觉神经。 我努力追忆着事情的经过脉络,一想到刚清醒时见到的大沿帽,心头登时一沉:“我靠,我怎么和他们说呢?” 由于是刀伤,派出所已经立案了,因此我被“幸运” 地关照,得以从重症病房转入一个单间治疗。 就这么躺了两天,身上的伤口仍在隐隐作痛之外,“元神” 则已恢复如初,一次大难不死换来了短暂的安宁。 我从家人的叙述中得知,那天我在板桥胡同里昏死过去之后,围观人群中有几个胆大的,上前观察了一番,发觉我还没彻底死透,至少还在喘气,便七手八脚地把我抬到西门里大街上,截下一辆刚从垃圾装运站卸完载儿的大解放汽车,直接将我送到了公安医院。 您瞧我这命,都他妈濒临死亡了,才混上一辆运送垃圾的专车。 如果不是在那个时代,如果不是那些住在胡同大杂院里,平常说东道西传老婆舌头c自身利益受损时撒泼打滚儿坐地炮的大老娘们儿;成天仨饱俩倒混日子c胡骂乱卷的大老爷们儿,在关键时刻仗义出手,我肯定会在那个初春的下午血尽人亡,早早地去阎王殿上报道了。 这就是生活在咱老天津卫胡同中的人们,貌似举止粗俗c贫嘴呱舌,但是古道热肠,有板有眼。 赶到节骨眼儿上,真没几个尿海的孬种,一个个嘴里数落着你骂着你,手里却办着可以挽回你一条命的事儿,这就是咱们身边的,也许你都没拿正眼看过的,平常对他们爱答不理的街坊四邻——家门口子! 再说说伤情吧,由脚脖子往上,脚踝c腿肚子c大腿根儿c屁股蛋子,一直到腰部,有深有浅有大有小,一共二十一处伤口,也就是说捅在身上的有二十一刀,全集中在腰部以下,万幸没有伤及筋骨和大动脉,都是皮肉之伤,保住了我的脚筋。 也搭着前一阵子我断断续续受过几次伤,这一次又险些被老哑巴捅成筛子,留的血太多了,造成了创伤性贫血,需要输血输蛋白,也就这样治疗了一个多星期。 在此期间,帽花不断地来做笔录调查,我咬定了自己当天喝大了,半路遇上这几个人,打我的人我一概不认识,一次次将调查对付过去,再后来派出所也就不到医院调查了。 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那天的情形跟过电影一样,一幕幕在我眼前晃悠。 每当伤口隐隐作痛,我就忍不住暗骂:“靠!老哑巴我还真就看不起你了,口口声声地报号西头老哑巴,堵着我走单儿,四个人打我一个,还是在我手无寸铁的情况下!当初我在南项胡同拍你的帽子,虽然也是以多欺少,我可没动你一根寒毛!你老哑巴要是真够杠儿,咱俩可以定事儿,双方各带人马,找地方了一了咱的过节儿,要么一个对一个单剔,看谁把谁办了!你趁我不备下黑手是吗?你给我等着,等我缓过劲儿来的,你不捅了我二十一刀吗?我必定以两倍的数目奉还于你,四十二刀!绝对是一刀不多一刀不少地还给你,你没挑了我的大筋,说不定你老哑巴的大筋就得让我挑了,我让你一辈子耷拉着脑袋。 我只认一句话,那就是一人投命,万夫足惧” 想着想着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这一觉一直闷到了晚上的探视时间,家里来送饭了。 我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风卷残云般吃完了家里送来的排骨汤和炖排骨。 在老娘出去刷碗的时候,病房门口忽然有人扒头,不大点儿的小脑袋瓜子,顺顺溜溜的三齐头,叽里咕噜乱转 的眼神——小石榴来了! 我估摸着他也差不多该到了,瞧见他在门口扒头,就冲他一招手,让他过来说话。 小石榴还是没敢进来,小声在病房门口问我:“有帽花吗?” 我告诉他:“帽花好几天没来了,你快你妈进来吧!” 小石榴这才小心翼翼地进来,走到床边,端起床头柜上的水杯,咕咚咕咚灌下大半杯,抹抹嘴告诉我:“我先过来探探道,后头还有一批人呢,我喊他们去。” 说完又扭身出去了。 一眨眼的工夫,八大金刚悉数到齐了,李斌c宝杰c老三c国栋c小义子c亮子c司令,再加上一个小石榴,秃神瞎鬼地聚了一屋子。 哥儿几个手里提着几个网兜,里面装着水果罐头c麦乳精c奶粉c橘子汁c香烟c点心之类的补品慰问品,满满当当堆了一床头柜。 只有宝杰不靠谱,给我拎了两瓶直沽高粱!病房里人一多,咋咋呼呼地可就热闹了。 我老娘回来一看,都是一帮神头鬼脸的主儿,不免有些不放心。 宝杰和小石榴跟我老娘比较熟络,便在一旁劝我妈先回家。 老娘一看离探视还有不到一个小时结束,我也吃完饭了,就在我的再三催促下回家了。 病房里只有我们这伙人了,这话匣子才算正式打开,屋子里一乱不要紧,惊动了楼道里的一位护士小姐姐,推开门进来责怪道:“你们小点儿声,别的病号还得休息呢!” 宝杰猛一回头,冲着小护士凶神恶煞般地一立眼眉,瞪着俩牛眼大声吼道:“干什么的?你算哪道,管得着吗?出去!” 小护士吓了一跳,赶紧退出去,然后关上门,再也不管我们了。 我们几个人放肆地哈哈大笑。 这一下彻底清净了,这才开始说到正题。 我将遇袭的前因后果,捡紧要的给他们说了一遍。 老三沉吟道:“老哑巴在西头还是真有一号,我以前听说过他,此人号称——过手必残,凡是他出手里办过的冤家对头,几乎都被他弄残了,出了名的心黑手狠。 有一次老哑巴到包子铺吃饭,在窗口取包子时,对包子面皮上有黑点儿表示不满,跟服务员争吵了几句,他突然把手伸进窗口,抄起台面上的水舀子,舀起滚热的馄饨汤泼到对方脸上,随后冲到后面一番撕打,那服务员脸上c脖子上全烫脱皮了,身上也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 前两年,南头窑有一个刚立儿的‘五群’,因为在澡堂子和老哑巴相遇,老哑巴嘴欠,拿五群找乐。 五群忍无可忍,跟他翻脸了。 俩人约好出来比划,结果刚到外面,在五群还没准备好的情况下,也是一把剔骨刀,直接从五群的眼上豁开一大口子。 五群右眼差点儿没瞎了,至今还落个大疤瘌眼呢。 据说老哑巴跟别人定事儿,从来不按套路出牌,一般人也摸不准他的脉。 主要是小林彪挺捧他,不过小林彪也掌控不了老哑巴。 这件事儿咱们必须得从长计议,总之是不太好办。” 李斌听完之后,拿出他一贯拍板儿主事儿的做派,用命令般的口气告诉我:“你给我好好养伤,别的什么也别想,等我先摸摸老哑巴的路数再说,这期间你可别轻举妄动,你给我留点儿时间,你这场事儿我主了!” 看着李斌脸上发狠的神色,我没再言语,把话题岔开聊了聊别的事儿,足足聊了两个钟头,哥儿几个才在小护士的一再催促下鱼贯出门,走在楼道里还不住嚷嚷:“你踏踏实实的,好好养着啊!” 第二十七章 至于李斌他们怎么去安排,暂且撂下不提,我先说这么一位“爷”。 我在公安医院养伤期间结识了一个过命的朋友,在我此后的人生轨迹中,他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此人大名刘庆民,外号“老蔫儿”,比我年长四岁,为了让各位对他有个比较直观的认识,我在此简单描述一下他的形貌特征:老蔫儿的身高,大约在一米七十五上下,一头又黑又硬的短发,钢丝一般根根竖立恣意生长,永远没有头型,长相有如“四郊五县” 般的淳朴,酷似年轻时候的万梓良,粗眉窄眼,鼻直口阔,铁板一样的脸上星星点点撒满了顶着白头的“青春痘”,几乎没有光溜的地方,两颗上门牙全掉了,后来一直也没补。 他的造型一成不变,常年都是一身草绿军装,一双军跑儿,一伸出胳膊便可看见两只手腕上密密麻麻的圆形疤痕,那是用烟头烫出的几溜“死签儿”,整个人沉闷无比,大部分时间不苟言笑,甚至很少说话。 都说名如其人,其实外号更能代表这个人,他就是一个十足的蔫土匪,蔫人出豹子,他的身世也充满了各种传奇和意外。 老蔫儿家住在hb区十月影院附近的一个军属大院,他爹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进城干部,后来我去过老蔫儿家,看过他爹随大军入城时的照片。 我发现老蔫儿跟他爹长得如出一辙,只是照片中的老军人一看就是久经沙场,见过大场面,目光果敢坚毅,又有一种从容不迫的自信,胸膛挺得笔直,身上挂着各种手枪c军功章,威武至极。 老蔫儿上边有三个哥哥c四个姐姐,他在家行小,几个哥哥姐姐都在他老爹的影响和教育下参军入伍,有的在北京,有的在西安,有的在锦州,几乎都有个一官半职。 别看老蔫儿是干部子弟,在家又行小,却从他身上看不到任何一点飞扬跋扈的傲慢。 皆因他爸对这几个孩子的教育极为严苛,长此以往,造成了老蔫儿不苟言笑c不善言辞c服从命令听指挥c有令则行无令则止的习惯。 上了中学以后,他发育得肩宽背厚,身材挺拔,怎奈长出一脸的青春痘,这让他感到自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了,一天到晚跟谁都不说话。 他爹越看越觉得这个儿子不顺眼,义正辞严地发话:“把这小子送前线去,接受接受战火的洗礼和锻炼,等他囫囵个回来,也就算成人了!” 他老爹想的是将老蔫儿送到部队锤炼一番,改一改他的怪脾气,将来能像他哥哥姐姐一样提干升职,大展宏图,成就一番事业。 然而他老爹失算了,老蔫儿既没有立功也没有光荣伤残,更没有给他爸做脸为国捐躯,他根本当不了兵,部队也不会收他,因为他有一个与生俱来的心理缺陷——他晕血!这可不是贪生怕死,也不是胆小,跟那个没关系,晕血症又叫“血液恐怖症”,类似于怕蛇,怕狗,怕毛毛虫,怕见生人,是一种精神障碍。 晕血症跟晕车c晕船又不一样,晕车c晕船是生理问题,晕血纯粹是心理问题,只要见了血,就会产生心理反映,那是抑制不住地天旋地转,狂呕不止,一时半会儿缓不过来。 老蔫儿家境优渥,不缺吃不少穿,尽管家教甚严,他爹也不至于把他打得皮开肉绽c鲜血淋漓,顶多是他自己摔一跤,擦破点儿皮,削铅笔不小心划个小口子,赶紧拿纱布包上,没有真正见血的机会,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有这个毛病。 等到征兵体检验血的时候,他看见自己的鲜血顺着针管儿一点点地被护士抽出来,流入一个细长的玻璃试管里,顿觉天翻地覆,头晕目眩,心跳加速,手脚冰凉,接下来他彻底崩溃了,只觉得胃里一酸,昨天的晚饭混合着胃液喷薄而出,吐了护士一身,他随即面无血色地昏死在地。 他爹得知此事,觉得老蔫儿是朽木不可雕,烂泥上不了墙,对他失去了信心,但又不能不管他,只好帮他在邮电局找了一份工作。 再怎么说老蔫儿也是五尺高的汉子,自尊心强烈受挫,让他的性格脾气变得更古怪了,沉默内向,喜怒无常。 在单位里,他的人际关系差到了极点;在家里,父子二人成了冤家,一见面就横眉冷对。 老蔫儿长久压抑的内心,也接近了爆发的临界点,只要有一点火星子就会引爆。 晕血症让老蔫儿感到极端的自卑,而他骨子里又很倔强,愤懑于无人理解自己,找不到一个可以交心的朋友,又没有任何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会听他诉说一下心里的苦闷。 他很快学会了抽烟,没事儿就点上一支烟,一边抽一边在自己的胳膊上烫死签儿,一开始一个一个烫,后来不解恨了,一连烫上一排才过瘾,以至于两 个腕子以上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 他逐渐沉迷于用烟头将皮肤表皮缓缓烫开,又慢慢烫熟肌肉的感觉。 伤疤一点点变圆,又一点点变深,在火烧火燎的痛感中,去寻找一种撕心裂肺的快感。 回到家中,他还故意让父母看到他的“作品”,见到父母流露出的痛心和惋惜,老蔫儿感到一阵得意,他何尝不知道“体肤毛发受之于父母”的道理,他这是无言的反抗。 他在单位干活儿的时候,不经意裸露出过自己的两条胳膊,见到同事无不惊心肉跳。 那个年代但凡胳膊上烫有死签儿的人,一律被视为玩儿闹c狗食,同事们当然避之唯恐不及。 老蔫儿也因此处处受人排挤c遭人白眼儿,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遭遇了“职场冷暴力”,他觉得自己活得太憋屈了,总是想找人干一架,可一想到自己患有晕血症,又只得一次次地忍气吞声。 终于有一天早上,老蔫儿在单位装卸邮件的时候,跟自己的小组长发生了冲突。 那个小组长也是倒了血霉了,老蔫儿将一切抛在脑后,把积郁在心底的委屈憋闷c千仇万恨,一股脑地发泄在了他身上,不计后果挥出一拳,正捣在那个倒霉蛋儿的鼻子上。 也不怎么那么凑巧,小组长有血小板低的毛病,鼻子上挨了这一下,当场血如泉涌,捂都捂不住流。 老蔫儿见了血,只觉天旋地转浑身冒汗,不等小组长还手,他已经倒在地上了。 围观的同事们觉得奇怪,这位打完人怎么自己还晕了?这是要碰瓷儿吗?正当同事们围拢上前,想看看老蔫儿到底怎么了,却见他突然大吼一声,从地上蹿起老高,发疯似的冲出邮电局大门,犹如魔神附体一般,狂奔出很远很远,直到再也跑不动了,才气喘吁吁地在路边坐了下来。 他双眼发直,呼哧呼哧地吐着粗气,心里头七上八下狂跳不止,刚从身上摸出一根烟,想抽两口缓缓劲,忽觉腹中翻江倒海,随即是一阵连呕带吐,感觉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了。 这一架打的,老蔫儿本已占得上风,眼看着小组长就被他打服了,却在关键时刻功亏一篑败下阵来。 他这一段“辉煌战绩”,从此在邮电局内部广为流传,成为同事之间茶余饭后的笑料儿。 老蔫儿再一次被自己打败了,好在没被单位开除,不过调离原来的部门,到仓库当了一名库管员,天天跟邮件货品打交道,接触人少,是非也少。 如此一来,老蔫与外界更加隔绝了,以至于落了个自言自语的毛病,冷不丁被同事听见,立即传得满城风雨,都说他脑子出了问题。 老蔫儿自己心里有数,发誓一定要闯过晕血这一关,否则这辈子只能被人欺负c嘲笑c讥讽。 反正库管是个闲差,他有着大把的时间,就一趟一趟地往各大医院外科急诊跑,专门去看“刀砍斧剁c坠楼车祸c工伤事故c血流头破”的伤号,以此克服自己对鲜血的恐惧,几乎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反帝医院c公安医院c总医院中心医院,各大医院的外科急诊室他挨个转悠,哪儿人多往哪儿扎。 正是由于这个契机,让我结识了老蔫儿,从此以后,我和小石榴c老蔫儿三个人,结成了过命的朋友! 我被人送到公安医院抢救那天,老蔫儿正在外科急诊门口无聊地闲晃,眼瞅着抬过来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号,他立刻打起了精神,凑上前进行日常锻炼。 据他后来跟我讲,医护人员把我抬入急救室之后,有个护士出来扔我的秋裤,老蔫儿在垃圾桶里盯着我那条秋裤看了半天,完全被血染透了,湿淋淋的就像投过水的墩布一样。 从那一刻开始,老蔫儿对我负伤的原因,产生了从未有过的好奇心,他在医院里追寻着我的踪迹,从重症监护室尾随到普通病房。 八十年代,医院的探视制度比较严格,限定了固定的探视时间。 我家里每天来人送饭的时间段,我躺在病床上都能看到老蔫儿在门口扒头。 他也不说话,也不进来,但仍引起了我的注意,以为他是老哑巴派来补刀的。 这可要了命了,我这下不了地,他要是趁周围没人的时候给我来几下,我还真就没辙。 我看了看立在床边的输液架子,心说:“实在不行就拿它比划吧!” 但慢慢地我也觉得不对劲,他天天在门口探头探脑,是胆小不敢下手,还是有什么别的企图? 有一天刚吃完中午饭,我又看见老蔫儿在门口晃荡,忍不住冲着他喊了一句:“哎!说你啦说你啦,你怎么老在我门口溜达呢?有他妈什么事儿,你进来明说!” 老蔫儿听到我招呼他,愣在门口犹犹豫豫地不知所措。 我一看就放心了,断定他不是前来补刀的,缓和了一下口气,冲他一招手:“你过来给我帮帮忙!” 老 蔫儿这才小心翼翼地进了病房,一步一步走到我的病床前。 我对他说:“你能不能帮我把床摇起来?” 老蔫儿闷不吭声,低着头一下一下地将病床摇高。 我坐在病床上,上上下下打量着他。 从外表看来,他的穿衣打扮介于老实孩子与玩儿闹之间,你往哪边给他归类都行,但他并没有玩儿闹脸上常见的匪气,也没有流气c邪气,显得一本正经c木讷呆板。 此时老蔫儿的脸涨得通红,粉刺更是红得发紫,吭吭哧哧地说不出话。 我寻思不如找个台阶,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就一脸堆笑地问他:“哥儿们有烟吗?给我来一根!” 老蔫儿急忙从口袋里掏出一盒“云竹”,抽出一支递给我,拿火柴给我点着了,他转身又要走。 我叫住他说:“你别走啊,你还得帮我插旗儿放哨呢,看见护士大夫过来告我一声啊!” 老蔫儿如同一个接到命令的士兵,马上站到门口,倚着门框,一丝不苟地给我把着风。 我一边贪婪地抽着烟,一边问他:“你是哪儿的?怎么天天在我门口晃悠?你到底想干什么?” 老蔫儿似乎没听见,仍不答话,等我的烟抽完了,他又返回病床边,似乎还想再帮我做点什么,活像一个“特护”。 我示意他拿个凳子坐下,在我急不可耐的追问下,老蔫儿这才开始将他自己过往的经历,一五一十地跟我念叨了一通,不过当天时间有限,他没来得及说完。 可是从那一天开始,他几乎天天来找我,还是先在门外扒头,只要屋里有别人,他绝对不进来,一旦没人在我床边,他就蹑手蹑脚地溜进来,也不多呆,每次都是坐个十几分钟就走。 他坐下也没话,我问他什么他就回答什么,就像在接受记者采访。 而且开始给我带东西了,今天两盒烟,明天两盒午餐肉罐头,后天还弄来两盒奶糕,反正不会空着手来。 我挺过意不去的,跟他萍水相逢,他还大我几岁,却天天拎着东西来看我,没想到一场劫难换回来一次休整,一次流血交上了一个朋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取舍得失,是非成败,也许冥冥中都是天意! 第二十八章 本来伤口养得差不多了,可是不知道出了什么岔子,有一次输完液,我身上长出了大片的红斑,并且伴随着全身瘙痒。 大夫过来检查了半天,又是验血又是验尿的,出来结果一看,是输的液里有让我过敏的成分,只得重新开药,重新输液,导致我又在医院里多住了半个月。 临出院那天,李斌为首的哥儿几个一同来接我。 当天老蔫儿也来了,我借此机会,将他介绍给了哥儿几个,都彼此握手点头致意。 老蔫儿和我也彼此留下联系方式,约定今后加强联系,当个好朋友走动。 而在我住院期间,我那伙狐朋狗友们也没闲着,李斌等人都在各显其能地打探消息,想方设法摸一摸老哑巴的底细背景,包括他身边有多少哥们儿弟兄,以及他的势力范围等等。 撒出眼线耳目去打听有关老哑巴的一切线索,然后再汇总分析,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打无把握之仗,这无疑又是狗头军师老三一手安排的。 咱们不提别人,单说小石榴,他心里比谁都着急,但是不愿意听李斌发号施令,总是单独行动。 每天放了学,他就骑着他三姐的二六自行车,穿梭于西头的大街小巷。 小石榴有着自己的主意,随身带一把小七寸刮刀,一旦碰到老哑巴走单儿,便要趁其不备突然下手,如果老哑巴身边有人,他就从后尾随跟踪,找到对头落脚的住处,再伺机下手。 小石榴也很少开口打听老哑巴的行踪,以免走漏了风声打草惊蛇! 前不久的一个晚上,小石榴跟往常一样,在西头逛了半天,回去的路上肚子饿了,看见路边有一辆卖煮乌豆的三轮车,飘过来一股咸丝丝的香味儿,就想买两毛钱乌豆垫一垫。 正当他掏钱的时候,后脑勺让人打了一个脖溜儿。 小石榴一缩脖子,扭过头去一看,原来是他爸的一个老酒友来买下酒菜。 小石榴身为小辈儿,挨了一脖溜儿还得笑脸相迎,伯伯大爷叫得十分亲热。 他爸那个老酒友也是个外场人,见小石榴买乌豆对付吃食,就带他到旁边的一间烧麦馆里坐下,叫了几个小菜c半斤散白酒,跟小石榴俩人对酌。 老酒痞子最不喜欢自斟自饮,那没意思,只要身边坐着个人,甭管他是干什么的,多大岁数,什么身份,坐下来跟他一喝,都会成为他吹牛掰的对象。 小石榴他爹的老酒友当然也不能免俗,按说小石榴比他小了一辈儿,您得有点儿长辈的尊严脸面不是?不然,酒桌上无大小,坐在一起全是酒友!那个老酒友自恃年长,三两小烧下肚,便云山雾罩地酒壮怂人胆了。 小石榴知道他爹这个老酒友住在西关街,说不定听说过老哑巴,但是他心眼多,并没有直接问,而是先提起西头鼎鼎大名的小林彪,顺带有一搭没一搭地打听了一下老哑巴。 不问还则罢了,无意中这么一问,好么!居然将老哑巴的“家境c身世c现在c过往”问了一个底儿掉,真应了那句话了——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小石榴从此人口中,得到了几个至关重要的信息:首先来说,老哑巴在他家门口的一个印染厂上班,工作是三班倒;其次,老哑巴喜好泡澡,在厂里的澡堂子洗不舒服,每天下班都去家门口的一个大众浴池泡澡,但是并不起腻,呆上一个小时就出来;另外,老哑巴刀不离身,一把剔骨尖刀,走到哪儿带到哪儿,而且下手极其狠毒,在他刀下落了残的人不在少数;最后一点,也是最关键的一点,小石榴问清楚了老哑巴的住址,他家是个只有三间小屋的独门独院,他和老娘两口人一起住。 小石榴不动声色,将这些“情报” 一一记在心里,眼瞅着他爹的老酒友喝得差不多到位了,匆匆往嘴里扒拉了几个烧麦,就告别了那个伯伯,骑上自行车回家了。 李斌c老三等人也打探出几条有关老哑巴的信息,据说老哑巴在板桥胡同拿刀捅了我,仍不肯罢手,因为抢他帽子的不止我一个,老哑巴认为这是一个老城里的团伙,怎么着也得跟这伙人比划一下,才能把脸儿正过来,他叫嚣着要灭掉老城里的所有玩儿闹,以后我老哑巴再去老城里,不能看见任何一个玩儿闹,否则他见一个废一个,见两个毁一双!真可谓狂妄至极了,这不典型的说大话压寒气儿吗?这么大的tj市招不开他了?李斌和老三一商量,这坏门儿就来了。 老三一拍桌子,大声说:“太好了,咱还怕他不敢吹这个牛掰!这不是嘴给身子惹祸这又是什么?在场的所有人,你们可都听好了,分头把老哑巴这话给我添油加醋地传出去,让城里所有的玩儿闹们都知道他老哑巴口出狂言 ,要让老城里的玩儿闹绝迹!” 这一眨么眼,我出医院一个多月了,对付老哑巴的行动不能再拖了,那会儿没有空调,一旦天气热了,人们都会出门乘凉,夜里到处是人,很多老爷儿们甚至于铺一块凉席睡在马路边。 人一多,眼就杂,万一再有俩管闲事儿的,我还怎么下手?李斌和老三自有他们的计划,我却决定自行解决,一来红旗饭庄那场乱子,至今让我心有余悸,我不想再牵扯他们了,二来李斌老三他们到处散播消息,说老哑巴放出话来,扬言要踏平城里大小玩儿闹,办服四面城内所有大耍儿,惹得城里的各路人马蠢蠢欲动,憋着跟西头的混混儿一决高下,如果事态发展到那个地步,谁也控制不住,那可就闹大了!不行,我一定要赶在别人动手之前让老哑巴“趴屉”,要让他付出血的代价!老哑巴绝对是个惹祸精,他那张嘴太能搅和事儿了,一定要避免城里和西头的玩儿闹“群砸”! 我打定了主意,暂时以养伤为名疏远李斌等人,并抓紧时间与小石榴谋划具体行动方案。 而在此期间,老蔫儿与我的关系突飞猛进般迅速发展着,他几乎每天都来96号小屋找我和小石榴,小石榴跟他也挺对脾气。 我虽然觉得老蔫儿是个值得交的朋友,但是对他的战斗力不太放心,他晕血的毛病会不会导致他关键时刻掉链子?怎么说他也有过别人还没动手自己先晕倒的前科。 小石榴却非常看好老蔫儿,认为他绝对是个忠实可靠的朋友,甭看平时不言语,但是心里有数,常言道得好,少言寡语必有心路儿!小石榴还固执地认为,再怎么说老蔫儿也是军人的后代,他的执行力和保障力,应该比我们这伙散兵游勇强过百倍。 何况此前一段时间,老蔫儿一直在医院观摩锻炼,克服自己的恐血症。 据他自己说,他已经对血肉模糊的场面麻木不仁了。 但这只是他的一面之词,真要赶上打斗,见了刀砍斧剁的场面,他的内心承受力究竟如何,至今还是个未知数。 如果说不让老蔫儿上阵,他可是一万个不愿意。 他似乎对我们打打杀杀的生活充满了兴趣,总想找个机会一试身手,可能这也是他这么多年没有朋友的原因之一。 如今有了我和小石榴两个真心拿他当朋友的人,老蔫儿有一种终于找到组织的感觉,每天在单位打个招呼露一面,就忙不迭地跑到西门里96号小屋,来向我和小石榴报道。 他来了之后仍是一句话不说,只是在一旁认真地听我们说话,偶尔插上一句中着不着的,多半还会引来我和小石榴的一通奚落取笑,然后他就再一次沉默地低下头了。 谁又想得到,真正和老哑巴刀枪相见之际,老蔫儿给了我们一个大大的意外,他晕血症的这层窗户纸,也被他一刀捅破了,此后他俨然变成了一个嗜血如命的狂人! 有了对付老哑巴的左膀右臂,我还需制定一个周全的计划。 老哑巴绝非二黑之流可比,咱在前边说过,此人一贯目中无人,天老大他老二,且心肠歹毒c狡诈狂妄,一言不合便出刀伤人,下手又黑又狠,他为数众多的冤家对头,大多在与他交手的过程中非伤即残。 他也不跟二黑似的,整天在一个地方招摇,老哑巴属“飞蜂”的,神龙见首不见尾。 我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收拾老哑巴的地点,应该是他经常出没的澡堂子。 过去老天津卫专门有那么一种人,人称“堂腻子”,多是体力劳动者,一天不泡澡就皮肉发紧,骨头节发涨,浑身痒痒。 一般的公共浴池男部都有两个大池子,每个池子二三十平米见方,一米来深,水磨石砌成,一个是普通温水,另一个是六七十度的热水,都快烧开了,一般细皮嫩肉的洗不了热水池。 堂腻子贴着池子边溜下去,让水漫到脖梗子,扯开嗓子喊两声“好水儿”!唱几句西皮二黄,心里才舒坦。 出来还得找人搓澡,浑身上下搓出一道道的红檩子。 搓完之后冲洗干净,要一壶花茶,一盘青萝卜,躺在小床铺上睡上一觉,这个澡才算洗完。 别看老哑巴年纪轻轻,却学了一身的老范儿,提笼架鸟,玩蝈蝈斗蛐蛐,泡澡听鼓曲,要的就是这个劲头子,整个儿一小孩老脸儿,要不人家在他的外号前面加一个“老”字呢。 我考虑到大众浴池属于公共场所,老哑巴又天天去,人头儿必定很熟,只能在他出来的时候,趁其不备,一击制敌,速战速决!还要提前设计好退身步,强龙不压地头蛇,大众浴池毕竟是在老哑巴的家门口,稍有闪失,那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了,我们可不能当肥肉,还自己往人家嘴里送。 但是话说回来,老哑巴并非完全没有破绽,他的狂妄自大,造就了他的轻敌,有道是骄兵必败,如果能够出其不意攻其无备,成功率可以大幅提升。 前 提条件是必须掌握老哑巴的行动规律,铺平垫稳出入自如,最后瞅准时机,非得把这个包袱儿抖响了不可。 经过一个星期的准备,我决定在老哑巴下了早班,从澡堂子泡完澡出来的当口,对他实施报复!那一阵子,老哑巴依旧逍遥,全然不知危险正在一步步向他逼近,血光之灾前的沉寂,严严实实笼罩在老哑巴四周。 当他在大众浴池中洗干净一身的污垢,出门时还得用自己的鲜血再洗一次澡! 我在踩点儿的过程中,曾经三次看见了老哑巴,由于条件仍不成熟,都忍住了没动他,只是让小石榴和老蔫儿二人,记住并熟悉老哑巴那张脸。 我们摸清了老哑巴这个星期上早班,下午三点半左右,他一定会出现在家门口的大众浴池。 如果是下夜班,老哑巴在澡堂子里连泡带洗带迷瞪的,至少呆上两个小时,才出来回家吃饭;如果下早班,他一般只呆一个小时。 想想以前收拾二黑的成功经验,无非仰仗于事前反复地踩点儿蹚道儿,以及缜密的安排。 这一次也不例外,我们仨完全把老哑巴研究透了。 一段时间以来,老哑巴周围会不时闪过三个鬼魅幽灵般的身影,将他的一举一动看在眼里c记在心里,不曾放过任何一个细节。 老哑巴对此全然不觉,想不到自己该走背字儿了,会在家门口来上一出“血染的风采”! 当天中午,我和小石榴c老蔫儿三个人,先在96号小屋碰头,各自带上趁手的家伙,我和小石榴一人一把一尺二的刮刀,还有一把西瓜刀,因为太长不得掖,就不准备带了。 老蔫儿却执意要带。 我是当时没说出来,我不敢让老蔫儿带刀,我还对他的晕血症耿耿于怀,怕他见了血耽误事儿,就一再跟他说明:“你头一次出去办事儿,尽量别带刀,那样不吉利。” 然后随手将一柄鸭嘴榔头递给他。 老蔫儿嘴笨,也不愿意说话,他没接榔头,一低头撩开裤腿儿,从小腿上拔出一把军刺。 我没想到他自己带了家伙,忙把军刺夺过来,交给了小石榴。 老蔫儿悻悻地说了一句:“出去打架都不给把顺手的家伙是吗?小石榴你还有硫酸吗?给我来两瓶!” 第二十九章 我和小石榴没再搭理老蔫儿,三个人出了门,去到“佳乐餐厅” 好好旋了一顿,这叫“饱餐战饭”,又可以说是“壮行酒”,随后按照事先计划好的,直奔那家大众浴池。 到门口看看腕子上的老东风手表,时间是下午两点二十。 我将自己的刮刀偷偷递给小石榴,只拿着自带的毛巾肥皂,进入大众浴池内部等候老哑巴。 小石榴和老蔫儿则在门外,等待我的指令。 进了大门,跟所有的公共浴池一样,另有一道木头框子镶玻璃的门,门上挂着两条厚厚的油渍麻花的棉门帘子,往里走个两三步,上台阶,才是浴池真正的大门,也就是二道门。 再往里走是澡堂子大厅,靠墙放着两张长椅,拦柜后面坐着俩买票的大姐,其实都是中年妇女,“大姐”是天津人对几乎所有成年女性的称呼。 男女洗浴部左右分开,男在左,女在右。 左首一条渍死得洗不出来了的半截白布帘子上,印着红色的“男”字。 仅从这灰不溜秋的门帘子上,即可看出公共浴池的档次如何。 我买了澡票,挑门帘儿往里走,紫红色的木制玄关,迎面挡住了里面赤条条的各位老少爷们儿。 一位上身穿着白色工作服的服务员站在门口,招呼着来来往往的浴客们。 进得门来,但觉一股子水汽雾气廉价香皂臭脚丫子的混合气味儿直撞脑门子。 放眼望去,室内设置了四排木格子床铺,一具具肉乎乎的躯体或坐或卧:卧倒的完全不在乎嘈杂喧闹,或屈体侧卧或仰面朝天,张着大嘴打着呼噜,有人的口水都浸湿了头下的枕巾;坐着的仨一群俩一伙,凑在一起喝着茶水啃着青萝卜,胡吹乱侃一通海聊。 岁数大的倚老卖老拍着老腔,年轻的身上描龙绣凤,吹嘘着自己曾经的“光辉业绩”。 伴随着脚下胶皮拖鞋“呱嗒呱嗒”的响声,迎客的师傅一声吆喝:“小老弟几位?” 我冲他一举食指:“一位!” 迎客师傅一扭身:“好嘞,一位跟我走!” 带着我走进去,拎过一只大筐扔在我脚边:“衣服鞋帽扣篓,财物自理。”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盒郁金香,塞到迎客师傅手里,低声说道:“师傅受累,等我洗完出来,麻烦您了给我找一个靠边的床铺,我刚给人家帮完白事儿,一宿没怎么睡觉,想找个清净点的地方迷瞪一会儿,您看行吗?” 迎客师傅把郁金香揣入工作服的上兜,满脸笑意地应承着:“没问题,交给我了,你洗完出来直接找我,我给你安排了!” 我很快适应了澡堂子里的湿热,脱得一丝不挂,穿上趿拉板儿,拿着毛巾香皂走进淋浴室,简单洗了个澡,出来后找了一条干净的毛巾被,裹上湿漉漉的身体,在迎客师傅的指引下,捡个靠边的角落呆着。 比写的都准,三点半一过,老哑巴大摇大摆进了浴室。 他穿了一件白衬衣,敞着怀,露出里面白色的跨栏背心,下半身是一条肥大的绿军裤,脚踩一双人字鞋趿拉,一边和熟识的老浴客打着招呼耍着贫嘴,一边拍一下这个的光头,打一下那个的屁股,嘻嘻哈哈地全无戒备。 我见老哑巴脱完衣服,往我所在的床铺前走来,赶紧侧着身躺下,拿毛巾被盖住自己,装作正在睡觉。 老哑巴丝毫没有察觉,带着一身的染料味儿从我跟前走了过去。 在他经过我身边的一瞬间,我被老哑巴用尖刀捅过的伤口,突然“腾腾” 地跳着疼了起来,我暗暗发狠:“你老哑巴今天落在我的手里了,再不办你更待何时?” 约莫过了半个小时左右,老哑巴像一只过了水的鸡一样,一边拿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水珠,一边踢里踏拉地走向他自己的床铺。 我心知机会来了,在老哑巴的背后穿上衣服,偷偷溜出澡堂子,在门口长长地做了几个深呼吸,吐出浴池里污浊的空气,吸入几口新鲜的空气,精神为之一振。 随即走到埋伏地点,告诉小石榴和老蔫儿:“老哑巴刚洗完澡,估计再有个二十几分钟就会出来,咱们在澡堂子的大门和二道门之间下手!” 布置完毕,我返回大众浴池二道门前售票的拦柜前,在长椅上坐了下来,警觉地观察着那道白布帘子。 过了一会儿,隐约听到了老哑巴与熟人道别的声音,我急忙拿起毛巾,假装擦拭着头发,以免老哑巴见到我的脸。 老哑巴穿戴整齐挑帘儿出来,仍没发现我,泰然自若地往大门口走,下了二道门台阶,冷不丁瞧见大门 口一左一右站着两个人。 他从这俩人虎视眈眈的目光中,察觉到了情况不对,立即往后撤,不料刚一转身,正跟我来了个脸对脸,那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一切都是提前设计推演好的,老哑巴毫无悬念地落入了我为他设置的陷阱。 开弓没有回头箭,没等他反应过来,我已经一脚踹在了他的肚子上。 老哑巴仰面朝天地倒向二道门外。 下午四点半左右,澡堂子里的浴客不多,由于事发突然,而且没什么响动,这一下并未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老哑巴从两级台阶上摔下去,正倒在小石榴和老蔫儿脚下。 而头一个出手的,居然是初出茅庐名不见经传的老蔫儿!在老哑巴仰面摔倒的一瞬间,老蔫儿好似恶虎擒羊,揪着老哑巴的头发,迫使他翻转身子,脸儿朝下趴在地上,紧接着拿膝盖顶住老哑巴的后腰,同时伸出手去,用两根手指死死勾住老哑巴的两个鼻孔,另一只手掐着脖子往下压。 老哑巴再也动弹不得,鼻子几乎被老蔫儿的两根手指勾豁了。 老蔫儿左手勾着老哑巴的鼻子,腾出自己的右手,摸出插在后腰的鸭嘴榔头,手起榔头落,一下一下砸在老哑巴的脸上。 老蔫儿一顿操作猛虎如,一脸穷凶极恶的表情,二目圆睁,青筋暴突,“晕血”带给他的一切自卑c憋屈c恼怒,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股脑地发泄了出来。 我看到他手里的榔头上下翻飞,鸭嘴尖一下接一下狠狠落在老哑巴的下颚,嘴唇上。 其中几下,甚至砸在了他自己勾住老哑巴鼻子的那只手上,他却恍如不觉。 老哑巴可太惨了,满嘴的血沫纷飞,一颗颗牙齿被鸭嘴榔头带了出来,白衬衣c白色跨栏背心溅上了一片一片的血迹。 正当老蔫儿砸得起劲,由于用力过猛,手中榔头往上一举,碰到了他身后木门上的玻璃,“哗啦”一声响,大块大块的碎玻璃纷纷落下。 鸭嘴榔头的木柄甩在门框上,一下子折断了,可见他用力之猛。 老蔫儿红着眼,扔掉手里的半截榔头木柄,从地上抓起一片尖锐的玻璃碴子,顶在老哑巴脖子上,狠狠地在老哑巴耳边说了一句:“别你妈动换,再动一下我切了你的大动脉!” 话是拦路虎,加之老蔫儿臂力极强,老哑巴的上半身被钳制得死死的,他也看出这三位来者不善善者不来,这是下狠手来的,尤其是老蔫儿拿榔头砸在他脸上那几下,简直太恐怖了,此时他脖子上顶着尖锐的玻璃,再加上老蔫儿的威慑,哪里还敢挣扎喊叫? 只不过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老哑巴的下半身仍在不住扭动。 我和小石榴早已刮刀在手,我们之间有多年形成的默契,跟本不用说话,一对眼神儿心领神会,各自骑住老哑巴的一条大腿,把他军裤的裤腿撸上去,刮刀所及之处,在老哑巴肌肉紧实的腿上扎出一个又一个窟窿。 我本来的计划是双倍奉还,终于差不多够数了,小石榴突然冒出一句:“我这边已经二十刀了,你那多少了?咱俩加一下得几了?别再多捅了,我已经找不着下刀的地方了!” 然而玻璃的破碎声,惊动了两个卖票的大姐,还有几个正在等人的浴客出来看热闹儿。 两个卖票的大姐胆子小,看见满地是血,慌乱之际不分左右,惊呼着钻进了男浴室,那里面立刻炸了锅。 我们仨各持凶器摁着老哑巴堵住了大门,谁也不敢靠前或者出去,生怕遭误伤,吃了挂落儿。 我一看老哑巴也离死不远了,不能再多耽搁,赶紧招呼小石榴和老蔫儿,一个字“跑”! 我和小石榴撤离之前,又一人给老哑巴留了一个“记号”。 老哑巴来浴池时穿着自己的一双拖鞋,让他连蹬带踹的早不知飞哪儿去了,光着两只脚。 我们俩各自对着老哑巴的脚心,一人给他补了一刀。 老蔫儿也不甘示弱,捡起地上的半截榔头把,要往老哑巴血窟窿一般的嘴里捅,嘴里还叨咕着:“我让你bk变成真哑巴!” 我赶忙拽住他:“行了!快走!” 小石榴此刻已经跑出了大众浴池,一眼瞥见一辆房管站的破地排子车,车上有百十来块砖头,以及一堆洋灰疙瘩之类的垃圾。 小石榴的机灵劲儿又上来了,一看我拽着老蔫儿出来了,马上推动地排子车,车头直冲大门而去,到门口一放手,“哐当”一声,多半车的碎石垃圾,连同横倒的地排子车,全部堵在了浴池大门口,外面的人进不去了,里面的人不费点劲谁也甭想出来。 我们趁乱脱身,穿小胡同返回了城里。 突袭老哑巴尘埃落定,我出了胸中一口恶气,却没料到事情发酵得如此之快,且一发而不可收拾! 仅仅天的时间,城里的c西头的,已然 将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了。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回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反正李斌c老三c宝杰等人都以此为荣到处炫耀,而且发挥了他们老本行——添油加醋!以至于越传越厉害c越传越邪乎。 城里的提气,西头的不服。 而在我们仨对老哑巴下手之前,李斌早将老哑巴要踏平城里所有玩儿闹的话传了出去了。 老城里的这帮人,当然是气不忿儿了,一个个有名有号的互相联络着,全憋着对付西头老哑巴。 我抢在他们出手之前,办掉了老哑巴。 城里的肯定是喜出望外,各位老耍儿对我们几个位小不点儿也都刮目相看了。 城里和西头不过隔着一条马路,两个地盘上的玩儿闹,相互认识的大有人在,很快从老哑巴身边的哥们儿弟兄中,传来了西头的消息:老哑巴在大众浴池门口惨遭伏击,被人及时送到了医院,他浑身上下被刀戳榔头砸得遍体鳞伤,以嘴上的伤情最为严重,一口牙没留下几颗,两条腿几乎被捅成了筛子,一度因失血过多而昏迷,幸亏救助及时,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在老哑巴住院治伤期间,西头的玩儿闹纷纷到场探望,其中不乏大哥级别的风云人物。 开始有人挑事儿,扬言要踏平城里,附和者众多。 西头是人不是人的玩儿闹们义愤填膺,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火药味越来越浓。 一顶剪绒帽子引发的血案,造就了城里与西头对立的局面,恶战一触即发,后果难料! 第三十章 城里和西头的各方人马暗流涌动,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乌云压城城欲摧之势。 但大战之前却又格外地平静,又过了两个多月,已到酷暑时节,老哑巴伤情基本痊愈了,双方均已准备就绪,推举出了带头大哥,也定下了时间地点,纷纷聚拢在各自的大旗之下,老城里的扛旗之人却并不是之前屡屡登场的老猫,而是另一位风云人物——西北角马涛! 此人身材适中,面白如玉,相貌英俊,一脸的正义凛然,多少有几分书生的气质,容易让人联想到马超c赵云之类的白马将军。 如果不是常年一身标准的玩儿闹行头,仅从他那张脸上,完全看不出此人是个耍儿。 说话这会儿马涛三十多岁了,已经过了玩儿闹的最佳年龄段,但在城里一带的威望c资质c阅历,在那一段时期里仍是无人可及。 虽然都是一个家门口的弟兄,没必要分出高低上下,但实际上老猫也只能甘拜下风。 要说人家马涛玩的就是造型,平常看不见这位大哥和谁混在一起,但周周围围甭管是街坊四邻还是玩玩闹闹的,见了面全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涛哥”,可谓人缘极好。 从来没看见马涛在家门口跟谁翻过脸,或者跟谁打过架,但他在二窑和西监都呆过,口口相传的事迹,可以说是人尽皆知,真可谓“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 马涛从小喜欢练武,刚上小学就在鼓楼北原衙门口小花园里拜师学拳,起早贪黑站桩压腿c下腰劈叉c翻跟头打旋子,练就一身扎实的基本功。 尤其在二窑期间,不知道各位有没有耳闻,二窑一向以拳击闻名,在二窑里呆过的,但凡是年轻力壮精力旺盛又好动爱玩的,一般都会练那么几下,当然这也得看你下的功夫深不深。 老天津卫称拳击为“捣皮拳儿”,当年英租界c意租界都有运动场,外国人常举办拳击赛,雇中国人当陪练,这个活挣钱挺多,虽说没少挨打,但也练出了不少拳击手,逐渐在天津形成一股风气。 马涛在二窑那几年,拳击技术日益精湛,直拳c摆拳c勾拳,攻击拳拳到肉,防守滴水不漏。 出来之后又拜倒在河北金钟河的八极名家皮云清门下,苦学八极技法。 这么说吧,但凡是跟打拳c摔跤c武术有关的,马涛都上瘾,成天在新开河边与一帮爱好者抖皮条c举石锁c耍墩子c攀杠子。 拿他自己的话说:“一天不练浑身发紧,两天不练大烟犯瘾,三天不练脚下无根。” 他将武术的心法与拳击的爆发力结合起来,独创了一种不受约束,不守常规的打法,远打近摔,见招拆招,随机应变,在九河下梢罕逢敌手。 跟hb区的皮师父学八极的时候,师父也教会了马涛很多的道儿上的事理,这让马涛受益匪浅,在打打闹闹之外,更懂得了怎么讲理讲面儿。 马涛大我十几岁,他像我这么大的时候,如果说赶上茬口儿,双方交手还都讲规矩,几乎没有群殴,一般都是单挑,提前说好了玩儿拳还是摔跤,是玩儿攮子还是玩儿刀子,然后才开始比划,一方学艺不精功夫不到喊个“服”字,另一方也会立即住手,不管两方之间有多大的仇,比划起来绝对规矩。 那时玩儿闹的名声,远不像后来那么狼藉。 如果说马涛只有一身武功,单挑谁都不怕,就被城里的各大势力奉为扛旗之人,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这其中起决定性作用的,主要还是因为他曾经多次以寡敌众,饿虎斗败了群狼,并且智勇双全,称得上是式的孤胆英雄。 早年间,马涛在丁字沽被大老肥二老肥哥儿俩,以及金强大猪四人团团围住,他在无法脱身的情况下,赤手空拳,以一敌四,非但没有吃亏,还以空手夺白刃的功夫,将大老肥手中利刃夺下,追得那四个人在自己的家门口落荒而逃。 他又单枪匹马从零号路到三号路一路叫板,最后被众多老红桥的玩儿闹堵在了勤俭道。 马涛无路可退,他也不想退,与红桥老耍儿贾玉弟贾老四一对一抽死签儿。 贾老四一弓腿,眼皮都不带抬的,先在自己大腿上扎了一刀。 马涛接过刀来,一抬腿从自己的腿肚子上贴着骨头旋下一块肉。 这一回合马涛赢了,但是贾老四还不服,再一次将左手放在边道上,右手手起刀落,直接插在了自己左手的手背上,并不急于将刀拔出,反而一脸微笑地对着马涛说了一句:“兄弟,你老哥哥用自己的手给你试试刀刃,还行,够锋够利,下面就看弟弟你的了!” 在场众人都对马涛投去挑衅的目光。 贾老 四面不改色地从手背上拔下刀子,扔给马涛。 马涛微微一笑,没捡那把刀,低下头看了看,看见路边有一块砖头,抬脚将贾老四扔过来的那把刀踢在一旁,伸手捡起那块砖头,将自己的左手垫在便道牙子上,抬头对贾老四说:“大哥,刀子有尖儿有刃儿,进去得快,出来得也利索,那有什么可玩的?看兄弟我给你来个出彩儿的,诸位老少爷们儿上眼了!” 说完,右手挥起板儿砖,呼呼带风一下一下砸向自己的左手,每砸一下,马涛都大笑一声。 一开始围观的众人也跟着起哄,在旁边一二三四地齐声给他数着数。 可是砸了那么十来下,但见马涛的手背已经血肉翻飞,烂肉鲜血与砸掉的砖沫混合在了一起,鲜红色的一堆,隐隐约约可以看到他手背上露出三根白骨,甚至骨头都已经变形了,而马涛依旧谈笑风生地与贾老四对着话茬子。 贾老四被马涛的这把骨头征服了,大喊:“有签儿!是把耍儿!够杠儿!行了兄弟,老哥我今天开眼了!” 不光贾玉弟贾老四,所有在场的玩儿闹都被灭了气焰,再没有抢尖儿拔横儿的人物出现。 马涛一举那只血乎流烂的左手,在人群里转了一圈:“哥儿几个!怎么着?还有看不过去的吗?兄弟我可还有一只右手呢,还有想留下的吗?” 众人面面相觑,眼中露出怯意,马涛又道:“如果没有别人上前了,那哥儿几个,我这只手怎么说?” 贾老四急忙答道:“兄弟,没说的,没说的,既然你腰那么硬,在场的也没怂人,都佩服你这样的,你老哥我是勤俭桥贾老四,弟弟你也甭客气,有什么想法你尽管说,你老哥我给你托屉,三防院先看伤,日后我必有一份心意奉上,从今往后,红桥一带你就常来常往,绝对是一路的绿灯,再有敢挡道的,老弟你提一句我贾老四肯定管用,倒是以后你老哥我哪天叨扰到了城里,还望兄弟你不记前仇,至少也不会凿补你老哥哥吧?” 马涛歪着脑袋一笑:“来日方长,我就高攀了,喊您一声四哥,四哥您看我今儿个是怎么个走法儿?是横着走,还是竖着走?” 贾老四立马给了马涛答复:“兄弟,一听你这话,你就是道儿上的人,还怎么走?这要是搁以前,你哥哥我八抬大轿抬你走,现在不然了,咱没有八抬大轿了,但你老哥我也不会亏了你!” 贾老四扭头招呼一声:“金强!把你的车开来,先把我兄弟拉医院去。” 又转着圈跟他那些兄弟们说:“哥儿几个给让开一条大道,我城里的老兄弟今儿个在咱这挂彩儿了,真心的没瓢,够杠儿,你们哥儿几个谁也别往后靠,有一位是一位,都掏钱给我兄弟看伤去,再有什么场面上的事儿我另外再告诉你们,甭你妈干瞪眼儿了,掏钱吧!” 说完自己先把兜里的钱全掏了出来,众人也纷纷解囊凑钱。 不消片刻,金强开来了一辆上海牌轿车,贾老四亲自给马涛开了车门,俩人一前一后上了车,去到三防院,该怎么看伤怎么看伤。 自此之后,马涛便在红桥丁字沽一带有了自己的一片势力,这可是他单枪匹马打拼出来的。 接下来咱再说一说,马涛从三条石一路杀至河北西下洼,在红桥与河北两区交界留下的传奇! 当年在北大关一带,几乎每条河上都有一种现象——河两岸的小孩相互叫号寻衅,隔着河互扔砖头,或者隔岸叫骂。 夏天的时候都去河里游泳,河岸这边的游到河岸那边不要紧,你可千万别上岸嘚瑟去,嘚瑟的后果必定是让河对面的一通狠揍。 要么就是对岸知道你不是他们这边的,不等你游到岸边上,早已一阵砖头瓦片石头子儿胶泥瓣儿把你砸回去了。 但这只是调皮捣蛋的小孩子之间无伤大雅的游戏,天边飘来五个字——那都不叫事,稍微明白一点事理的家大人也不会因为这个翻脸。 可还就有那么一个混不吝的货,为了小孩之间的玩耍打闹护犊子,从而引发了一场冲突,惹祸的那个混蛋家长叫“老古董”。 按咱老天津卫的方言讲,这“古”念二声,“董”念轻声。 老古董住在河北大街好像叫“荤油铺胡同”,他家里的条件不太好,老爹过去没有正式营生,打八岔干杂活儿,倒腾各种新旧杂货,他老娘是缝穷的,自备针线在家门口给人家缝补旧衣裳。 老古董二十多岁时父母双双过世,到年过四十,才烦门托撬找了一位沧州农业户口的女人成家。 一年后老来得子,他们两口子都没什么文化,为人处世皆以自己的主观意愿为出发点,根本不会考虑别人的感受及后果,对自己的孩子更是宠爱有加,把所有的钱都花在儿子身上,喂得是肥头大耳脑满肠肥。 正是由于家里的溺爱,老古董的儿子小古董,在他周围的小孩当中也是说一不二,相当的骄横。 那年三伏 的一个午后,烈日当空,酷热难挡。 老古董的儿子又领着一群和他一块儿玩的孩子,去河边洗澡游野泳。 马涛家里兄妹四个,他是大哥,有个十二三岁的亲兄弟叫马忠。 在马涛和马忠之间,还隔着两个妹妹,所谓长兄如父,加上他们这一兄一弟之间的年龄跨度较大,因此马涛对自己的老兄弟也是相当疼爱。 马忠当时也带着一伙孩子从城里出来游野泳,正在河那边游得欢实,小古董那伙小孩就到了河对面,跟他们隔岸对骂,互扔砖头瓦块。 小孩子原本就没轻没重,越骂越上火,越骂越着急。 马忠也不是什么老实孩子,一样是一群半大孩子里的头儿,骂来骂去骂急了,马忠带头往河对岸游了过去,那边的孩子们也不含糊,在小古董的率领下跳入河中迎敌。 十几个河边长大的小孩分成两拨,谁也不怕对方,一心要在河中比个高下。 转眼间两路水军杀在一处,那一个个日头晒得黢黑的小不点儿,你往水里摁我的脑袋,我往水里拽你的大腿。 搅得河中水花四溅,孩子们犹如一条条活泥鳅般,在水里上下翻飞,有扎猛子的,有被对手拽掉裤衩,漏出半拉屁股的,有被水呛得“啃儿咔儿”咳嗽的,斗了个旗鼓相当,不分胜负。 怎么那么巧呢,老古董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恰好从河边路过,一下子让他看个满眼儿。 他瞧见孩子们在水里打得难解难分,原本想拾乐儿看看热闹的,把自行车往道边一停,从口袋里掏出一盒旱烟叶子和卷烟纸,蹲在河边树荫下卷着烟,笑嘻嘻地看着小孩打架。 刚把卷好的喇叭烟叼在嘴,猛然看到水里有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如同一头被退了毛的白条肥猪一样,那是他的宝贝儿子小古董,正被马忠按着脑袋往水里洇呢。 这无异于拿刀捅老古董的心窝子,他惊得张大了嘴,刚刚卷好的烟卷,也从嘴里掉在地上,护犊子的本能让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立刻甩掉脚上的拖鞋,三步并做两步,叫骂着跳入水中,好似巡海夜叉一般,张牙舞爪扒拉开激战正酣的几个小孩,一伸手揪住马忠的头发,嘴里骂着这个孩子的祖宗八代,直接就往河岸上拖。 到了河堤上,老古董抡起胳膊,正反几个大耳帖子,打得马忠口鼻出血,两眼冒金星,晕头涨脑找不着北了。 其余的孩子们看见有大人来了,都怕自己的家长发现自己在河里游野泳,立时作鸟兽之散,跑没影儿了。 马忠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挨了一通爆擂,经过短暂的发懵,他从老古董的叫骂声中,听出原来是那个胖小子的家大人来了。 他平时有他哥马涛罩着,跟马涛学过几天武术,在这一带可以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小太岁,当时已经初见玩儿闹的苗头了,哪能让这点阵势唬住?懵圈劲儿一过,立马不含糊了,挣歪着要跟老古董还手,怎奈他只是个十几岁力不全的孩子,何况还让老古董正揪着头发呢。 马忠想往老古董脸上捣几个直击,可老古董抓住他的头发,伸直了胳膊往外一推,马忠就够不着他了。 老古董正在气头上,见这小子居然不怕自己,心里更是起火冒烟,将马忠的身子拧过去,正好面向河水,又一脚踹在马忠屁股上。 马忠让这一脚踹得刹不住闸,直接扑下了河坡,一个趴虎摔在水中,啃了一嘴淤泥,灌了一肚子脏水。 老古董还没完,紧跟在后冲过去,不容马忠抬起头来,就抓住那孩子的头发狠狠地往水里摁,反复摁了七八次,还扭过头来问他的胖儿子:“他是这样洇你的吗?他是这样洇你的吗?” 老古董肆意妄为地收拾马忠,吓得小古董目瞪口呆,也激怒了围观看热闹的人们,有几个看不过去的上前劝说:“算了算了,跟个小孩子至于的吗?” “有冤有仇找他们家大人去,你这么大岁数欺负小孩不合适!” 怎知老古董那混横不讲理的劲头也挺吓人,凡是过来好言相劝的,都挨了老古董的一通臭骂:“去去去去你妈的,你们都知道什么?我你妈再晚来一点儿,我儿子就让这小王八蛋给淹死了!谁都别你妈拦着啊,今儿个谁拦我就跟谁来!” 摄于老古董的淫威,在场的人们大多不敢吱声了,只是有几个大娘还在小声嘀咕着。 直到老古董自己觉得累了,马忠也半死不活了,翻着白眼捯气儿,他才气鼓鼓地撂下一句狠话:“以后别让我在河这边看见你,看见了我就一脚给你个小毛孩子踹河里去喂王八!” 说完带上他那个肥头大耳的儿子,一步三晃地推着自行车扬长而去。 老古董父子俩是走了,再看马忠可惨了,头发往下滴答水,小脸儿煞白,二目通红,嘴唇发青,肚子让河水灌得圆鼓鼓的,屁股坐在水里,好在裤衩还没掉。 又是咳嗽又是呕吐, 缓了十几分钟,他想起衣服还在河对岸,惦记着下水游过河去穿衣服。 围观的人们见马忠摇摇晃晃地又要下河,恐怕他有什么闪失,赶紧拦着他。 有一个住在岸边的大娘,从家里拿出一条旧毛巾被给马忠披在身上,让他从附近的桥上绕过去。 马忠浑浑噩噩目光茫然,顺从地披着毛巾被,两手交叉抱住肩膀,跟电影里挨了好几天饿的流浪儿三毛一样,哆哆嗦嗦走向桥头,绕到对岸拿了衣服,回到家什么也没敢说,只是一直发着呆,还不住地咳嗽。 等到晚上,家里人陆续回来了,家大人发觉这孩子状态不对,这马忠本是个料蛋,一天到晚不识闲儿,说白了就是“多动症”,今天却坐在床边一动也不动,晚饭也没吃几口,再三追问之下,马忠才说了实话。 尽管马涛挺心疼自己这个老兄弟,可又觉得小孩子之间打打架,让人家家大人擂几下,受些个磕绊,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要是为了这点儿事就不依不饶上门打架,跟那些护犊子坐地炮的家大人有什么区别?怎知转过天来,马忠就开始发烧,还一口口地往外咳血。 这才引起家里人的注意,急忙送到二中心医院救治。 到医院一检查,原来马忠被老古董摁在水里太久,致使河水呛入肺部,造成了肺粘膜出血,这一可把马涛惹急了,他安排好马忠住院治疗,随后就开始四处寻找老古董报仇! 马忠出事的地点在北大关附近,紧挨着河北大街,早年间这地方水陆交通便利,“三条石,青石板,一铺铺了二里远”,渐渐聚起大大小小八十多家铁铺c铁厂,可以说是天津卫手工业的摇篮,住在周周围围的,不是码头脚行的搬运工,就是铁铺的老板c伙计,都是打工人的后代,民风粗犷彪悍,有得是古道热肠之人,也不乏蛮不讲理之辈。 马涛除了办自己的事之外,一连几天在河北大街一带寻访老古董,却始终找不到人,为什么呢?要想解释这个问题,咱还得细致地说一说这个老古董。 他并不是玩儿闹,之所以浑横不讲理,与他扭曲的性格以及成长环境有关,由于家庭条件不好打了多年光棍而被人耻笑,在他自己的工作单位,同样也是因为这狗脾气而吃不开,致使他形成了敌视一切外人的性格,蛮横狂妄的表象之下,掩盖着他那颗自卑的脆弱的敏感的心,用一句话概括,那就是外强中干。 甭看他对外是这样,但是对内——对他自己这个家,老婆孩子,那可是全力以赴尽职尽责,他明白自己这辈子能够成家有后太不容易了,每天风雨兼程不辞辛苦地上班挣钱养家糊口。 老古董当时在运输货场上班,跟着一辆大解放半挂卡车当装卸工,奔波劳苦自然不在话下,也是因为工作太累,他养成了喝大酒的瘾头,以此缓解装卸沉重货物的疲劳,并在小酒馆中结识了一个玩儿闹,那是在河北大街三条石一带比较有名气的“小八”。 小八姓王,家里孩子多,上面三个哥哥四个姐姐,本来小名就叫“小八”,但在他小的时候,家门口的伯伯大爷c大姑大姨都爱戏称他为“小王八”,后来他逐渐立起个儿了,名头儿越来越响,除了那些老街旧邻,轻易没人再敢拿他的名字找乐儿。 老古董将此人视为撑腰拔横的倚仗,不顾自己年长得多,厚颜无耻地对小八溜须拍马迎风接屁。 你说小八是交朋好友也好,贪老古董的便宜也好,反正是待老古董不薄,俩人相见恨晚,臭味相投,常常把酒言欢,标榜为平生知己。 老古董听多了小八酒后吹牛掰的狂言,更觉得自己跟对了人,在自己家门口这一亩三分地上有了靠山,说话有了底气,办事有了主心骨,腰杆儿也挺起来了,对小八奉若神明,所以他才敢在街面上肆无忌惮地耍混蛋。 即便如此,老古董也够不上玩儿闹,甚至比不了《水浒传》里“牛二” 那样的泼皮无赖,充其量是一地痞。 马涛却误以为老古董是个玩儿闹,觉得自己有能力把他挖出来,但是不知名不知姓的,想在一个不太熟悉的地方,一大片胡同大杂院里,找出一个无名鼠辈,不说是大海捞针,那也是有一定难度的。 不过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让老古董彻底暴露在了马涛面前,随之而来的就是一番马涛自己也想象不到的血雨腥风! 第三十一章 老古董在玩儿闹圈子里没有任何名气,他的酒友小八却不同,大小是个人物字号。 而小八酒桌以外的圈子,老古董是混不进去的,他岁数太大了,也不是这里面的虫儿,鸭子嘴不该往鸟食罐儿里扎。 他们俩能在一块喝酒,纯粹是各取所需。 老古董需要小八的名望和势力保护他,小八每天喝酒打牌的开销比较大,常常是入不敷出。 老古董在运输货场车队跟车装卸,干活时顺手牵羊,偷些个零七八碎的货物,再找下家换几个零花钱,挣来外快几乎都孝敬小八了。 小八看在这点散碎银子的面子上,倒也对老古董多方维护,挺给他面子。 马涛没能直接挖出老古董,但是通过红桥的几个朋友,间接地找到了小八。 小八也够仗义的,要替老古董出头。 勤俭道的贾老四认为马忠在红桥一带吃了亏,这是他贾老四的地盘,因此他又出面找小八,结果这件事越弄越复杂,参与的人越来越多,眼看着又要发展成一场不好了结的罗圈架! 这一天,贾老四带着几个弟兄前往河北大街,在一处牌桌上找到了小八。 贾老四是红桥的老玩儿闹,势力范围在勤俭桥和丁字沽一带,距离河北大街比较远,中间隔着当时天津最乱的一块地界——西于庄。 小八也不太把贾老四放在眼里,心说你贾老四势力再大,不也不敢在西于庄提提讲讲吗?凭什么跑河北大街三条石充熟的?欺负三条石没人是吗?所以他不仅不买贾老四的账,话里话外还埋怨贾老四吃里扒外替外区的人出头。 双方一言不合,话赶话戗上了,最后的结果是,贾老四和小八约了一场架,条件是小八带着老古董,一旦他输了,便会交出老古董,任由马涛处置,地点定在了小八家的门口,三条石历史博物馆前的小广场,时间是三天后的晚上七点半。 定事儿的当天溽热难当,一丝儿风也没有,那时候也没有空调,电扇也不多,在屋里坐着不动都冒汗,身上黏糊糊的,但马涛贾老四这些人,该怎么折腾还得怎么折腾。 天色刚一擦黑,三条石历史博物馆大门前的一块空地上,陆陆续续集结了四五十号玩儿闹。 周周围围有许多乘凉的男女老少,大人们在砸六家c聊大天,小孩们跑来跑去,一看这边要出事儿,纷纷往边上闪,把场子让了出来,但又不肯就此散去,都想看看热闹,以便第二天上班时跟同事吹牛掰。 马涛c贾老四c小八三人如约而至,但意外的情况出现了,最关键的事儿头——老古董,人家根本就没露面!小八竟琢磨怎么对付贾老四了,没料到老古董还有这种操作,这个大蜡坐的,恨老古董恨得牙根儿都痒痒,心想:“我替你出头挡横儿,你可倒好,来了个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我怎么跟你的冤家对头交代?咱不能这样儿做人啊,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不过开弓没有回头箭,约架的地点又在小八自己家门口,他叫来助阵的朋友,全是这周周围围的痞子混混儿,如果以老古董的不在为借口高挂免战牌,那还有脸在道儿上混吗?时间不容他再多想,事已至此,硬着头皮上吧! 小八走到贾老四面前说:“四哥太局气了,带着这么多人来找你八弟,真够给你八弟脸上贴金的,谢谢四哥抬举!怎么着四哥,您了想让我怎么招待您这尊大佛?” 贾老四是个老耍儿,他远比小八沉得住气,不管心里多不痛快,一点儿不往脸上挂,反而一脸笑容,“唰”地一下打开一把折扇,慢悠悠地扇了几下:“八弟,你是今非昔比了,也是站脚一方的人物字号了,怎么说话还那么生分呢?前天我已经把话撂给你了,我今天过来,无非是找你要一个人——老古董,你小八眼里如果还有老哥哥我,就把他交给我兄弟马涛。 你要是打算替老古董出头,那咱哥儿俩就得好好说道说道了!你看怎么着,是你小八自己把人交出来呢,还是让老哥哥我自己带着弟兄找呢?这是你的地盘,你说了算,你给划个道儿!” 贾老四这一番话扔过来,相当于把球又踢给了小八。 小八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心里暗暗叫苦:“我就是想把老古董交给你贾老四,我也找不着人啊!” 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不能这么说,那会让对方觉得他怂了,还得硬着头皮说:“在咱红桥,我远没有四哥您的道行高,但是我也得维护我自己的兄弟。 别怪我今天不给四哥您留面子了,您今儿个从我身上过去,尽管在三条石挖地三尺找出您要的人,要是从我这过不去,您就趁早死了这条心。 来吧四哥,我瞧瞧您怎么从我身上过去!” 马涛本来站在贾老四身后没说话,但是到了节骨眼儿上,他岂能让将近四十岁的贾老四去打前阵,何况贾老四又是为他出头,当即走上前去,伸手拽住撸胳膊挽袖子要去跟小八比划的贾老四,低声说了一句:“四哥,您给我留个露脸的机会!” 说完这句话,马涛迈步走到小八面前,俩人脸对脸互相盯着对方。 小八一脸不屑的表情,他嘴角上扬,眼神里只有两个字——不服!马涛则是一脸阴沉,那把脸儿要多涩有多涩,两眼冒火,死死地盯着小八那张在他看来欠扁的嘴脸,嘴角紧紧地抿着,腮帮子一鼓一鼓地运着气。 小八突然从后腰上抽出一把棍刺,说时迟那时快,左手虚晃一下,右手刀直刺马涛的面门。 马涛出去从来不带家伙,所谓的艺高人胆大,一般小打小闹小刀小斧的他还真不放在眼里。 但见马涛的头略微一歪,避过小八捅过来的刀锋,左手中指食指并拢,奔着小八右边的肋骨叉子而去,重重地戳在了肋条上。 他这是“八极”中惯用的寸力击打,也就是在击打到对方的一瞬间骤然发力,此时全身的力量都集中在这两个手指上了。 小八见一刀刺空,意识到糟了,忙把右臂往下压,无奈为时已晚,肋条骨上挨了这一下,嘴里“哎呀”一声,强忍着疼痛,伸出左臂揽住了对方的脖子,右手刀锋一转,又去捅马涛的肚子。 马涛仗着一身功夫,一不挣二不躲,顺着小八搂他脖子的势头,身子往侧面一偏,右肩顶在了小八胸前。 小八的刀子又捅了一个空。 马涛右臂蜷曲,右手握住左拳,脚底下一发力,口中喊了一声:“开!” 一胳膊肘怼在了小八的胃部。 小八整个身子向后飞了出去,手中的棍刺也扔了。 马涛那个年代的玩儿闹,大多玩得规矩,甭管单挑还是群殴,得先看对方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对方不往外掏出家伙,自己这一边也绝不会使用什么冷兵器,或是单手对打,或是捣拳摔跤,几个回合过来,只要是一方喊声“服了”,另一方即刻收手,讲究拳下不打服人。 小八在没有事先讲好的情况下突然拔刀,按道儿上的规矩,他已经是输了。 玩儿闹不是混蛋,越是大耍儿越得讲理。 所谓“人以群分c物以类聚”,为什么老古董和小八在一块儿混,这就是缘由,都是混不吝的主儿! 在小八屁股落地的同时,马涛身后的贾老四禁不住大声喝彩:“好劈挂!” 那些看热闹的虽然大多知道小八是家门口子的,但也明白马涛赤手空拳,小八动刀理亏在先,都禁不住给马涛叫好。 小八身后的一众人等见到小八横飞出去摔在地上,急忙围上去察看他的情况。 小八被马涛的“肘炮”顶得不轻,脸色泛白,气也喘不匀了。 从那伙人当中走出一位,此人身材高大,得有一米八几。 那时候人们穿的衣服一般都比较宽大,穿着衣服还显不出什么,可这哥们儿边走边脱去了上衣,在场的人都不禁惊呼:“好身板儿!” 何以见得?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囊膪,肌肉紧紧实实长在他魁梧的身上,那真是前八块,后鬼脸,长胳膊长腿,大脚丫子穿四十五号的鞋还得往上!这哥们儿面无表情地一步步向马涛走来,双手环扣,将自己的指关节压得“嘎巴”山响,往当场一站,气势压人! 老天津卫也有不少练摔跤的,又叫撂跤c撂大跤的。 如果是从小就练,每天抖皮条,走跤架,下腰练套腿,下盘越练越稳,久而久之,十有八九得长成罗圈腿。 另外练跤的身材,通常不会过于高大,因为重心太高,下盘必然不稳,以滚瓜溜圆的小车轴汉子为最好。 所以懂行的一看就明白,小八带来的这位,肯定不是撂大跤的,这是耍石锁攀杠子练出来的肌肉。 这么练出来的体型,看着虽然美观,但是肌肉发死,身子也不灵活,尤其是脚下无根,没站过桩的人上身发达,腿肚子却没劲儿。 夜幕降临,路灯下但见此人脱光了膀子,一步三晃走了过来。 贾老四赶紧问马涛:“怎么着兄弟?顶的过来吗?需要老哥出手你尽管说,别硬撑着!” 马涛向后一摆手,示意不必了。 大个子走到马涛近前,并不言语,只是低头打量着马涛。 其实他根本没看明白小八是怎么飞出去的,还妄想凭借着身高体壮大力出奇迹,给马涛来个一力降十会。 他看罢多时,忽然一伸左手,扯住了马涛的脖领子,随即挥起右拳,猛击马涛耳轮。 这一拳又快又狠,带了一股劲风,马涛仍是一不慌二不忙,双手手指交叉,扣住对方的左腕,并低头 用下巴抵住自己的双手,躲过对方来拳的同时,两腿弓步向下压,几乎将身体整个压在对方的左胳膊上。 大个子的手腕让马涛紧紧扣住,他力气再大,一只腕子也没马涛整个人劲儿大,疼得他“哎呦”了一声,前伸后撤c左摇右晃都无济于事。 他还没来得及抽回手臂,马涛的下一招就到了,埋身低头猛地往前一蹿,一头顶在了他下巴上。 大个子让马涛顶得失去了重心,整个身子往后倒去,同时手腕子响了一声,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再看自己腕子,向上打着弯,再也回不来了。 大个子没想到马涛一招就掰断了他的腕骨,怔怔地傻坐在那里不知所措,直到撕心裂肺的剧痛由手腕传遍全身,他额头上渗出豆粒般的汗珠,面色铁青,又不好意思在众人面前喊疼,只是大口大口直吸凉气。 小八一方连输两阵,连伤两人,如果按照那个年代玩儿闹之间约定俗成的规矩,只要小八一方低个头认了栽,那就到此为止了。 双方各自撤人,接下来小八交出老古董,以后双方相安无事。 那个年代的所谓玩儿闹,玩的是什么?是名声c是人气c是人缘c是一种征服感,跟钱不钱的没关系,弄出再大的伤来,胳膊折了折在袄袖里,牙掉了往肚子里咽,耍的就是这把死签儿,玩的就是这种造型,一种口口相传的名声,一种出类拔萃的优越感! 然而事态的发展并不以人们的意志为转移,本以为双方已经分出了胜负,小八也该交出祸头——老古董了,却有那么几个在这一带游荡的小不点儿,突然来了一次火上浇油,再一次将这场将要平息的争斗,推向了另一个高潮!怕就怕凑热闹的乱掺合,当时有几个在这一带天天打游飞的小不点儿,正好途经此处,瞧见热闹不可能不看,就在一旁给小八站脚助威,毕竟是家门口子,即便不认识也落个脸儿熟,何况小八又是个有头有脸的角色。 搁到以往,几个小不点儿想跟着小八混,拿他当大哥,小八可能也不会正眼看他们。 小哥儿几个一看今天这个情况,正好是在小八面前露脸的机会,其实他们根本不懂这其中的规矩。 都说初生牛犊不怕虎,但这几位少侠聚在一起一商量,谁也不敢抛头露面过去跟马涛单剔,于是就有人出个了损招,躲在人群后捡了十几块砖头,几个人一叫号儿,一阵疾风骤雨似的砖头瓦块,突然在黑夜里从天而降,人群立时乱成了一团! 双方人马猝不及防,慌乱之中有不少人挨了砖头,其中伤得严重的一位,也是个蒸不熟煮不烂不好惹的主儿——丁字沽二段的小宝,他是来给贾老四和马涛助阵的,还没轮到他摇旗呐喊呢,却先被一块乱砖砸开了瓢。 犹如往一锅滚开的热油中洒下几滴水,这一下可炸了锅了。 贾老四瞧见小宝脑袋上滴滴嗒嗒流下的鲜血,不觉怒火中烧,大骂一声:“我靠!这你妈还是道儿上的吗?暗里下手背后捅刀,玩不起了是吗?哥儿几个甭渗着了,今儿个咱半夜下馆子——有什么是什么了!比划吧!” 贾老四一声令下,带领手下兄弟一拥而上。 小八那边的人也蒙在鼓里,没等他们搞清楚状况,贾老四等人已经杀到了。 四五十口子人乱七八糟地打成了一锅粥。 好在那时候都不讲究带家伙,打架用刀子会被人耻笑,玩的就是拳脚格斗c撂跤擒拿,那才没出人命。 围观的那些吃瓜群众躲得更远了,三条石历史博物馆前的小广场上,成了两伙不同地域玩儿闹之间大打出手的阵地。 在场的那么多人,这其中肯定有能打的,也有不能打的,有招架不住的,可就开始往外跑了,至于能不能跑出去,那全看你的造化了,命好赶上和你交手的那位讲规矩,看你跑了也就不再追你了,却也有拧种,你越跑他越追,真有锲而不舍的,一路从红桥追到河北的。 还好,那时的玩儿闹至少有“底线”,小八和手腕折断的大个子都在地上坐着,双方打得虽然激烈,却没人去动这两个伤员。 在这场群殴之中,马涛的战斗力得到了淋漓尽至的发挥,只见他行东就西,左右开弓,闪转腾挪,抬脚举手,拳脚所到之处无人敢接。 贾老四可没马涛这两下子,在这个圈子里已算高龄的他,再也没有独当一面的本事了,他气喘吁吁疲于招架,乱战之中被人一记重拳擂在了下巴上。 贾老四正张着大嘴连呼哧带喘,这一拳挨得措手不及,一下咬破了自己的舌头,口中全是鲜血。 他手下的弟兄不明就里,见老大被人打吐了血,争相前来救驾。 捣了贾老四一撇子那位算是惹了大祸,被贾老四的几个兄弟兵合一处将打一家,围住了一通胖揍。 那位双拳难敌四手,只得抱住了头,身子缩成一个元宝壳,任凭拳脚往他身上招呼,转眼被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回过头来咱再说小八,他被马涛那一肘顶在胃部,不仅岔了气儿,还在地上狠狠蹲了一下,半天缓不过劲儿来。 当他看见双方展开了混战,眼前暴土扬长,人影婆娑,也咬着牙挣扎起来,有心再跟马涛较量一次。 虽说他已经领教了马涛的厉害,但他栽不起这个跟头,如果在家门口被人砸泥儿里,那往后在这三条石还能摇得起来吗?马涛在与别人交手之际仍保持了绝对的清醒,并没忘了用余光瞄着小八,只要这个人在,不怕找不出真正的对头老古董。 他瞧见小八从地上爬起来,还以为他想开溜,便一脚蹬飞了面前的对手,趁着小八立足未稳,疾冲上去,一个侧踢又踹了小八一个四仰八叉,然后解下自己腰里的一条铜头板带,搂头盖脸地抽打小八,直打得小八在地上翻来滚去。 小八也确实有把骨头,板带雨点一般抽打在身上,楞是咬住了牙口不喊不叫。 马涛觉得火候差不多了,拿膝盖顶住小八的后腰,一只手摁着他的后脖梗子:“你再动一下,我立马掐断你的脖子,不信你就试试!” 小八连窝火带憋气,心说:“我挨的这是无名打啊,无非想替家门口子踢踢脚儿起起势,也落个好汉护三邻的名声,想不到最后让老古董耍了,我带过来的几十口子人,也全是看着我的面子来帮事儿,谁认得他老古董啊?人脑子都打快出狗脑子了,结果哭了半天都不知道谁死了,这也太冤了,万一再闹出人命,那可真是得不偿失了!” 念及此处,小八的心气儿一落千丈,这口气彻底泄了。 第三十二章 双方打乱了套,跑的跑追的追,此刻已经没剩下几个人了,那些看热闹的也散得差不多了。 除了马涛和小八,在场的也只有贾老四c金强,以及另外两个马涛叫不上名字的哥们儿。 小八一方除了那位一身腱子肉的“断腕壮士”,还有两三个在地上抱头打滚的。 马涛见小八彻底服了,抬头去问贾老四:“四哥,你不要紧吧?” 贾老四并无大碍,往地上吐了一口嘴里的血,说道:“我不要紧,下巴颏子挨了一拳,垫破了舌头,没多大事儿!” 马涛又看看身下的小八,对贾老四说:“我得带小八走,找个地方好好问问他,看他知不知道老古董的下落!” 贾老四在外边混了多半辈子,那也是老油条了,正所谓“人老奸马老滑c兔子老了鹰难拿”,他担心马涛手底下没轻没重的,说不定再惹出什么乱子,另外在场的众人,大多是红桥一带的,虽然红桥这些玩儿闹本身也是各据一方,但如果将本区的小八交给老城里的人发落,传讲出去好说不好听。 他就跟马涛说:“咱这样行不行,金强不是开车来的吗,咱给小八弄到金强车上去,咱俩在车上问他老古董的下落,你看怎么样?” 马涛也没有二话:“行啊,按四哥你的意思来。” 贾老四一扭头,告诉金强赶紧开车去。 金强为了防备不测,已经把那辆上海轿停在了河北大街上,当即跑过去,一个调头,几把轮就将车开了过来。 众人不顾小八的挣扎,你按脑袋我掐脖子,你推腰我踹屁股,将小八扔上了汽车。 金强奔着丁字沽方向,驾车一路飞奔。 小八被贾老四和马涛挟持着,来到了老丁字沽附近,也就是现在河北工业大学斜对过,五爱道自由市场一带,当年还是一大片近似于城中村的平房,那是建于五十年代的工人新村,一条不宽的小马路两边,都是一排排风格相近的小院儿。 其中一个小院儿里的两间屋子,是贾老四他们的一个聚点。 几人跟拖死狗一样,拖着小八下了车。 差不多已经夜深人静了,夏天人们都开着窗户睡觉,贾老四怕小八大声嚷嚷着,会惊动周围的邻居,从汽车里掏出一团污污糟糟的棉纱,使劲捅进了小八嘴里。 小八吃了一嘴油泥,敢怒不敢言。 贾老四掏钥匙打开房门,几个人进得屋来,金强上去一脚将小八踹到墙角。 小八完全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将会是什么,他也是hq区有一号的玩儿闹,当然对贾老四的威名有所耳闻,无论哪个方面,他都不是贾老四的对手,说白了根本不是同等量级的,尤其落到人家手里了,人为刀俎他为鱼肉,那还不是想怎么捏咕就怎么捏咕?小八越想越怕,再也顾不上以往的造型了,鼻涕眼泪流了一脸,就差给贾老四磕头求饶了。 贾老四却并未发作,仍是捡场面上你来我往的话跟小八叙谈。 马涛明白自己是外区的人,不便反客为主,也看得出这是贾老四处理问题的方式,就坐在一边耐心地等候着结果。 金强则在一旁对小八连卷再骂,不时踹上几脚,或是捣上几拳,抽几个嘴巴子。 他和贾老四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打一托地威胁利诱,没别的意思,说到底就是小八交出老古董。 几番连哄带吓唬地盘问下来,却仍是一无所获。 不是他小八仗义,也不是牙口太紧掰不开,他是真不知道老古董的藏身地点。 小八跟老古董只是酒肉朋友,俩人有什么话都在小酒馆里说,他不清楚老古董住在哪条胡同,更没去过他家。 虽然话里话外得知老古董在运输货场干装卸,可从来没问过具体是哪个货场,他也不关心这个,如今想问,一时间也找不着人了。 tj市这么大,想找到老古董,无异于大海捞针!他替老古董出头,定下这场事儿,非但没能在家门口立威,反倒惹恼了贾老四,手底下的弟兄也跟着挨了打,逃的逃,散的散,万一再有兄弟因此受伤落残,以后还怎么跟人家见面?盐打哪咸醋打哪酸,归根结底他是为了老古董出头,结果老古董从头到尾没露面,他何尝不想找到老古董要个说法?问题是你小八说不知道,贾老四他们不相信啊,你带着那么多兄弟替老古董出头挡横儿,不惜跟贾老四等人打出手,那肯定是过得着的交情,要不然你不是轮船打摆——浪风抽的吗?小八此时真是有苦难言,整个一六月雪大冤案,比窦娥还冤! 咱长话短说吧,眼看这一宿过去了,天已经蒙蒙亮了,在此期间,贾老四带过去盯事儿的 一众弟兄陆续回来,贾老四逐一询问,伤得都不重,也只是皮外伤,他心里才踏实了。 不过眼前的小八也是一块鸡肋,放了吧,不甘心不认头,但是白搭进去一宿,也没从小八嘴里掏出任何线索,不知怎么跟马涛交代,他贾老四的面子上也不好看,不放吧,留着这么个玩意儿在手里,跟一块烫手山芋似的有什么用?最后贾老四决定放了小八,毕竟小八和老古董住一个门口,他又熟悉那一带,可以利用他找出老古董。 贾老四小声跟马涛商量:“看这意思,小八是真不知道老古董的去向,以我的经验来看,他也憋着老古董的火呢。 我寻思着,咱们也没必要天天往他们门口堵那个老古董,不如把这小子放了,让他去找老古董去,然后哥哥我保准把那个货交到你的手里,你给老哥几天时间怎么样?” 贾老四已经把话说到这个地步了,马涛也不能驳贾老四的面子,当场放了小八,回去等候贾老四的消息。 咱们单说小八还能囫囵个儿的从贾老四家出来,他自己也觉得侥幸,找地方喝了几杯酒压惊,越琢磨越变扭,窝心闷酒喝得他整整醉了两天两夜才缓过劲儿来。 有这笔勾心债压着,小八食不甘味寝不安席。 虽说贾老四没给他时间限制,他也知道过三不过五,贾老四还得再次找上门来。 小八打心里怵了这位四爷,绝不敢再招惹他了,得赶紧想办法挖出老古董。 小八擦了一把脸,带着宿醉的眩晕,只身来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到处转悠,跟个没头苍蝇一样,见着熟人便打听老古董的下落,但是没一个知道的,正发愁该怎么跟贾老四交待,迎面跑过来几个刚放学的小学生,小八一下有了灵感:“对呀,老古董的宝贝儿子总得上学啊,放了学也得回去找他爹,我为什么不去学校门口堵他呢?” 小八被自己的“脑系”感动得浑身颤抖,他两眼放着光,大步流星赶到老古董儿子上学的学校门口。 一直等到天黑,学校大门都关了,也没见着老古董的胖儿子小古董,小八心里嘀咕着:“小学放得早,今儿个来晚了,明天我还得来!” 还真让小八猜准了,原来在他为了老古董,决定出面跟贾老四约架那天,他先把自己的意思对老古董说了。 老古董当着他满嘴狂言,杀七个宰八个不可一世。 小八也放心了,以为老古董还真是一员可用的猛将。 但是老古董嘴上说得仗义,回到家可越想越怕,他终究不是玩儿闹,跟自己家门口子犯混耍横还成,真到了事儿上,打死他也不敢上前。 他非常珍惜他这个来之不易的家,让他离不开自己的宝贝儿子和媳妇儿,简直跟要了他的命一样。 他不像小八一个人吃饱了连狗都喂了,他老古董可是拖家带口,老婆孩子全指望他来养活。 他惶惶不可终日地盘算着,如果事情闹大了怎么办?有帽花来了把他逮走怎么办?如果进去了怎么办?如果媳妇儿改嫁了,或是带着儿子跟别人跑了怎么办?用现在的话来说,老古董这是得了“被迫害妄想症”,越想越害怕,吓得他吃不香睡不着。 他一万个想不到,为了给宝贝儿子出一口气,会惹下这么大的麻烦,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他媳妇儿多少看出点苗头,觉得爷儿们整个人都不对劲儿,问他到底怎么了?老古董本来不想让他媳妇儿知道,架不住他媳妇儿步步紧逼地盘问,再加之老古董也几近崩溃了,自己拿不定主意,急于找人倾诉,就竹筒倒豆子一般,有的没的全跟媳妇儿说了。 老古董的媳妇儿一个农村妇女,小学都没上过,能给他支什么高招?无非劝他找个地方躲一躲。 但是对于老古董来说,这倒不失为一个权宜之计,凡事皆有轻重缓急之分,怎么着也得先避一避寻仇的马涛,哪怕今后再给小八磕头认错赔不是呢。 想到此,老古董长舒一口气,拿定了主意,在他媳妇儿那张碎嘴子的催促之下,两口子急急忙忙打点行囊,从此抛家舍业,携眷别娘,手牵着儿郎,说走就走,一家三口躲到了老古董的单位——hb区西下洼的一个货场“避难”,这才把小八撂在了旱地儿。 小八头一天去的时间不对,没在学校堵到老古董的胖儿子小古董。 转过天来,他掐着学校放学的点儿,提前一溜小跑赶到学校门口,不敢让别人瞧见,找了个不起眼的犄角旮旯一眯,点上一根烟,踏踏实实地等待着学校放学。 以前的家庭以双职工居多,没时间管孩子,不跟现在似的,成天的还得接送,所以上学放学都是孩子自己走。 学校一放学,等于放了羊,几百个孩子一齐往校外涌,你打我闹,癞蛤蟆炒坑似的乱乱哄哄。 小八不敢怠慢,猫着身子瞪大了眼睛,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学校大门,老古董的宝贝儿子营养过剩特征明显,那时候很少有谁家能把自己的孩子喂 养得白白胖胖又高又大。 没多一会儿,就看见一个比一般孩子高出一头胖出三圈的学生走出了校门,正是老古董的大胖儿子! 小八并没有上前截住这孩子,他仔细看了看周围的人群,没见到来接孩子的老古董,不禁有些失望,但他心里也明白,以老古董对孩子的宠爱,那么护犊子,在这个“特殊时期”,能让宝贝儿子自己回家,住处一定不会太远,于是默默地跟在小古董后边,看看胖小子究竟会去哪里。 小八跟着胖小子一路走到河边,又过摆渡穿过三岔河口,来到河北,没再走多远,拐进了一个大院子,大门旁边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招牌——“运输货场”。 小八心里头踏实了:“闹了半天,老古董一家三口躲到单位里了,怪不得看不见你上下班呢,你们一家三口老婆孩子热炕头,过着美滋滋的小日子,可他妈把我扔到热油锅里了!” 小八这么一想,恨得牙根儿直发痒,抬腿迈步要进去,找老古董讨个说法。 运输货场大门关着,旁边一个小侧门倒是大敞四开。 小八扒头探脑地刚往里边一走,大门内侧门卫室的小窗户一下子拉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黑乎乎的大脑袋,瓮声瓮气地问他:“唉!你是干什么的?” 小八完全没有思想准备,一下子让人问了个哑口无言,心说“我不能直接问门卫老古董是不是就在这里面住,回头门卫跟老古董一说,岂不是把老古董惊走了,如果这一次再让他跑了,那可没地方掏了”,小八迟疑了一下,装作打听路,客客气气地问道:“麻烦您了,川鲁饭庄怎么走?” 门卫室里值班的人说:“你啊,顺着门前的马路往里走,走到头一拐弯,到那边再一打听就知道了!” 小八陪个笑脸儿:“好嘞!谢谢您了,谢谢您了!” 小八留了一个心眼儿,没有直接惊动老古董,他离开货场,原路返回三条石大街,一路上脑子里不停地转悠,该当如何处理此事才好?最后他一咬牙一跺脚,心说:“我靠!老古董啊老古董,许你不仁,也别怪我小八不义,我直接把你落脚的地方告诉贾老四得了!那倒省得我自己麻烦了,要不我还得进去掏你去,谁让你临阵脱逃的,你这样的朋友,交不交也没多大意思了!” 小八拿定了主意,立刻去了一趟丁字沽,没费多大劲,很快找到了正在帮人盖房子的贾老四。 今天是给这房子上大梁,对于盖房子来说,上梁可是头等大事儿,所以贾老四今天走不了,他吩咐两个小弟兄去城里找马涛,跟马涛定准了,转天一块儿去货场掏老古董。 由小八带路,明天早上八点半,在金刚桥桥北的金刚花园门口集合。 定下具体的时间地点,众人各忙各的,小八自己回家了,贾老四接着忙活他手底下的土木工程,俩小兄弟结伴去城里给马涛送信,一切均已安排妥当,只等明天找到老古董来个一见分晓! 转天一早,各人如约而至,齐聚在金刚花园门前,一同前往运输货场。 昂首阔步来到大门口,贾老四一打眼,马上意识到,这件事不太好办!昨天小八是跟着老古董刚放学的胖儿子,一路走到这个地方,已经过了货场收工的时间,不再往外发货走车了。 他们今天来的太早了,正赶上货场往外发货的高峰,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卸货的装货的出出进进,进去掏人难度太大了,货场里这么多人,万一惊动起来,只怕不好对付。 贾老四心里边没底了,转头问小八:“昨天你是下午来的?那时候也是这么多人?” 小八说:“我后晌来的,那会儿除了有个门卫看大门,里面根本没见有人活动,估计都收工下班了,我还特意往里面观望了一下,真没什么人!” 贾老四跟马涛等人说:“货场里的人太多了,我看不行咱们傍晚再过来,那样比较稳妥!” 马涛一直没怎么说话,但是心头火已经顶到脑门子了,此时此刻,把他亲弟弟呛得肺出血的仇人老古董就在货场里,哪有扭头回去的道理!马涛自恃一身功夫底子,脾气上来了谁也拦不住,他说:“四哥,你们几位先走一步,老古董我自己办了,你们甭管了!” 说完这话,马涛一把推开贾老四,抬腿进了货场的大门。 贾老四一把没拦住,急得他一抖落手,事已至此,怎么能让马涛一个人进去,只得跟着往货场里冲了! 第三十三章 哥儿几个刚从货场大门口跑进去,立马蹿出一个看大门的师傅。 马涛他们是一边找人一边跑,吵吵嚷嚷的。 看大门这位盯准了头一个冲进来的马涛,认定他是带头的,紧跑几步追上来,口中带吆喝连喊:“说你了哎,说你了哎,你是干什么的?怎么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往里跑?进去找谁去?” 说着话,已经追到了马涛身后。 他一看闯货场的人根本不搭理自己,就伸手去抓马涛的肩膀。 马涛只好停下脚步,扭头跟看门师傅说:“我找人!” 看大门的师傅说:“你找人也的先跟我打个招呼啊,你知道这是什么地界儿?这是货站,你要是个生人就往里进,丢了货怎么办?你给兜着?” 贾老四打着圆场说:“哎呦师傅,我们想找个家门口的,有点急事,听说他在货场上班,叫老古董,您了知道这人吗?” 看大门的说:“噢!老古董啊,在里面了,他可能在六号库装货呢。 好么,这小伙子够楞的,进门就往里跑啊,你们进去一个人,有什么事儿把老古董喊出来说不完了吗。” 闻听此言,贾老四等人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小八脸上,因为包括马涛在内,谁也没见过老古董,根本不知道这货长什么样,在场的只有他小八认识此人,你让别人进去没用。 小八当然明白大伙的意思,他不太想进去,可又没别的办法,不出面怕是不行。 贾老四经验丰富,看出小八有退缩之意,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兄弟,没事儿啊,你进去一趟,我们哥儿几个等着你,见了老古董稳当住了,好好跟他说。” 然后又凑到小八耳朵边上,低声跟他说:“你见机行事,只要把老古董引出来,别的你就甭管了,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 小八听了贾老四这番话,当时一梗脖子,俩眼一立:“那可不行,四哥,我为他老古董挨了你和他马涛一顿冤打,怎么能说没关系呢,我跟他完得了吗?您甭管了,我进去找他去!” 贾老四的一个激将法,立时让小八来了脾气,他跟看大门的师傅打个招呼,大摇大摆地往货场里面走。 找到了门卫说的六号库,小八举目观瞧,六号库里出来进去的,有几十个扛着麻袋包的搬运工,正忙着往库门口的卡车上装,其中一个扛麻袋包的正是老古董! 小八一个箭步蹿上货台,一把抓住了老古董。 老古董吃了一惊,肩膀一侧,“哐当”一声,麻袋包掉在了地上。 他转过头来正要翻脸,一看来人竟是小八,再看看小八那张怒不可遏的脸,他马上明白了,赶紧在脸上挤出笑来。 小八这暴脾气一个没压住,没等老古董的笑容完全在脸上绽放开来,抡开胳膊就给了他一个响彻云霄的满脸花,愤愤地骂道:“我靠!你办的是你妈人事儿吗?知道我替你扛了多大的雷吗?” 小八这一巴掌掴在老古董的脸上,再加上这一嘴炉灰渣子的叫骂声,立即吸引了其余的装卸工人,各自撂下手里的麻袋包,从四面八方围了上来。 在货场干活的都是什么人?那就是原先老百姓口中所说的“扛大个儿的”!想当年老天津卫水陆码头脚行的装卸工受尽压榨,运煤时弄一身一脸的煤灰,要是赶上卸白灰,能烧得浑身都是燎泡。 干一天活挣的钱不够一顿饱饭,饿得面黄肌瘦,但还得攒足了力气,两百多斤的大包,一个人扛起来就走。 这些人最讲哥儿们义气,逼急了敢跟脚行大把头c有钱的资本家叫板。 到了新社会,工人阶级地位极大提高,传统脚行装卸工子承父业的大有人在,父一辈子一辈,那种底蕴也延续下来,仍可以从他们身上看到过去脚行那一套为人处事的规矩。 运输货场的这些工人,见到一个外来的陌生人,上来不问青红皂白给了工友一个大耳刮子,当场便有管闲事的人头儿出来挡横儿了,一把揪住了小八的脖梗子。 扛大包的苦力那是多大劲儿?跟拎起一只小鸡儿似的,将小八拎在一旁。 小八好不容易稳住身形,再一看周围这阵势,二十多口个扛麻袋包的壮汉给他包围了,心里多少有那么点儿含糊,不说别的,就这一圈人,一个个凶神恶煞般紧紧盯着他,那一个个扛大包练的体格,个顶个的身强力壮膀大腰圆,一个个腮帮子鼓鼓着,太阳穴努努着,胳膊根子比顶门杠还结实,眼瞪如铜铃,拳头似铁夯。 小八心里头哆嗦,嘴头子上可不能露怯,冲着这帮人一瞪眼,口出狂言道:“去去去去!都你妈闪一边 儿去,你们知道什么?臭扛大包的,别跟着乱掺合啊,怎么着?是不是没有裤裆里那二两肉坠着,你们就要飞了是吗?” 小八也是倒霉催的,他口无遮拦,千不该万不该说出了“臭扛大包的”!这几个字在他们那个范围内是犯忌的话,货场的人最恨有人喊他们“臭扛大包的”,解放前有人那么喊他们都不干,何况早已是当家做主的工人阶级老大哥了。 小八这句话一出口,立刻把在场的装卸工人激怒了! 小八没料到后果如此严重,货场那些人可不管你是谁,犯忌的话一出口,招来的必是一顿拳脚相加。 众人往上一冲,如同打臭贼一般,打得小八在地上乱滚。 可怜的小八,短短几天之内,挨了好几顿暴打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贾老四c马涛他们在大门口等着,听见货场里边一阵大乱,就知道小八的事情办砸了,几人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立即朝货场里边跑。 贾老四一马当先冲上来,扒拉开围观的装卸工,扶起惨遭痛殴的小八,向在场的人们询问情况?其中一个装卸工问贾老四:“你是谁啊?你算哪根葱啊?” 贾老四紧着跟大伙解释着:“这是我一个兄弟,不懂事儿,说话不到位,惹着大伙不高兴了,您各位看我了,看我了!” 另一个装卸工人冲贾老四一瞪眼:“什么玩意儿就看你了?你是他妈哪个庙的?还他妈看你了,看你的脸还是看你的屁股?看你还不得把大伙愁死?你不自己撒泡尿照照,就你这把脸儿,气死糊匠难死画匠,泥人张捏你也得半年,看你这把脸儿还不如上海河边看王八盖子去呢,看王八盖子我至少能知道老天下不下雨,看你这把脸儿能干嘛?” 这话说得太噎人了,真戳人肺管子啊,贾老四又不是个善主儿,那是hq区数得着的老耍儿,能吃你这套吗?几句话噎得贾老四邪火往上撞,双手攥拳,指关节嘎巴嘎巴直响,脑门上青筋暴露,咬牙切齿地说:“行啊,看这意思老几位不给面子是吗?你们以为在你们这一亩三分地上,你们就能拿我贾老四当鸟儿屁了是吗?咱也别说大话压寒气儿,今天我就是冲着他老古董来的,必须把他带走,你们哥儿几个谁有什么想法,尽管划下道儿来,我接着!” 其实这一众装卸工人也不明所以,只不过小八犯了众怒,才围上来揍了小八一顿,并不知道闯进来这几个人为什么要找老古董,一时间有点摸不着头脑,刚才话茬子最硬的那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贾老四趁机问小八:“哪个是老古董?” 小八抬手一指躲在人群后面的老古董:“就是这个!” 马涛如同一支离弦的箭,不等众人反应过来,早已抢步蹿到老古董面前,扯着他的衣襟往人群外边拽。 老古董跟要上法场似的,鬼哭狼嚎地哀求,指望一众工友们能够出手救他。 货场的装卸工人见马涛不容分说,上来就动手,出于抱团的心态,不约而同地来打马涛。 贾老四等人也不能置身事外,转眼间又变成了一场混战。 货场装卸工人多势众,而且一个个身大力不亏,贾老四等人是“好汉难敌四手,猛虎架不住群狼”,不消片刻,就分别被货场工人围在当中,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马涛身上也挨了几下拳打脚踢,但对于马涛来说,挨上几下不算什么,他现在就是一心一意地伺候老古董,老古董哪里是他的对手,让他三下五除二就给撂趴下了。 但在此时,马涛看见几个打便宜人儿不过瘾的,竟然动上用家伙了,有拿铁锨的c有拿撬棍的c有拿扁担的,贾老四和小八等人已经被他们打得倒地不起,完全失去了抵抗能力。 马涛见状红了眼,扔下老古董去给贾老四解围,一瞥眼瞧见麻袋包底下压着一把“穿子”。 所谓“穿子”,一般是粮库或以前粮店里,常备的一种工具,用于检验粮包里的粮食,有一个木制的握柄,前半截是一根二指粗细的钢管或铁管,通体带着豁口,顶端尖锐锋利,将它捅入装满粮食的麻袋包,不必开包也能检验粮食的是否发霉变质。 货台上这个穿子的尖头,磨得又尖又亮,捅硬硬帮帮的大麻袋包都不再话下,就别说捅人肉了!马涛看出势头不对,再不下狠手震慑住对方,控制住局面,势必要吃大亏,何况对方以多打少在先,还用上了扁担铁锨,那也怪不得他动家伙了。 此时围着马涛打的有四个人,他身经百战,当然明白不能让对方围住了打,但也不能放跑了老古董,他晃动身形声东击西,摆脱了那四个装卸工的纠缠,拽着躺在地上的老古董,三两步拖到压着粮穿子的麻袋包旁,拎起老古董撂在麻袋包上。 惊恐万状的老古董不知道马涛要干什么,只觉得五脏内少了七魄,顶梁门唬走了三魂,连裤裆都湿了,好似挨宰的母猪一般嗷嗷乱叫。 转眼间,那四个围攻的人也追 上来了,马涛瞅准机会,翻身撩腿,使出一招蝎子摆尾。 最前边的那个工友,只顾着往前冲,没想到马涛会有那么一脚,被直接蹬在了心口上。 一个来一个去,二力合一这劲儿小得了吗?直接就把那个人蹬得翻了白眼儿,沉重的身子飞了起来,落地时撞倒了他身后的另一个工友。 就在这瞬息之间,马涛也从麻袋包底下抽出了粮穿子,扭脸看了看趴在一旁的老古董,抬起胳膊一个盘肘,砸在老古董的后脖子上。 老古董正在麻袋包上拼命挣扎喊叫,后脖子挨了这一肘,他的头立刻耷拉下去不动了,嘴里也没了声音。 马涛目射凶光,手起穿子落,一穿子扎在老古董扶着麻袋的手背上。 惨叫声中,老古董的手被钉在了麻袋包上,鲜血缓缓流出,浅棕色的麻袋包被染红了一片!围攻马涛的那四个装卸工,已经有两个倒在了地上,另外两个见了这血淋淋的情形,也不敢再往前凑合了。 马涛不想在货场上大打出手,因为他知道自己手重,担心打伤了这些不相干的装卸工。 他双手一攥拳,骨头节上都是一个个的膙子,那是他平时打沙袋打出来的,打到人身上,谁也受不了。 他来到运输货场,只是为了找出老古董,替他弟弟马忠出一口气,迫不得已才跟一众装卸工交上手,他们根本就不认识,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只要自己不吃大亏,挨个三拳两脚的无所谓。 但是局面迅速失控,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再不亮出点真玩意儿来,今天他和贾老四等人就走不出货场了。 他一穿子将老古董钉在麻袋包上,随即抓起身旁一个印着红三角牌工业纯碱商标的特大号麻袋包,口中断喝一声,将大麻袋包抬起来,重重地压在了老古董身上。 那可是180斤的大麻袋包,老古董的力气再大也翻不过身了。 马涛一只脚踩住老古董那只被扎穿的手,“噗嗞”一声,又把粮穿子从他手背上拔了出来。 老古董疼得呲牙咧嘴鬼哭狼嚎,鼻涕眼泪全下来了,奈何压在180斤的大麻袋包底下,喘气都费劲,根本动弹不得。 马涛控制住老古董,提着粮穿子,一个箭步冲入围攻贾老四的人群。 那伙装卸工正围着贾老四打得起劲,对身后的情况全然不觉。 马涛人到穿子到,但是他手下留情,没直接往肉上捅,穿子当棍子使,打了这些人一个措手不及,举手投足间撂倒了几个,低头一看这位贾玉弟贾四哥——在hq区号令三军叱咤风云的老耍儿,浑身是土,满脸是血,几乎让这帮人打成烂酸梨了。 毕竟是快四十岁的人了,他也好几年没有真刀真枪地动手了,货场工友一个个五大三粗一身的蛮力,一大群人打他贾老四一个,他如何招架得住? 马涛心里头过意不去了,人家贾老四一把年纪,早已过了在外面打打杀杀的岁数,当得好好的江湖大哥,为他马涛出头东挡西杀不说,还挨了这顿狠揍。 他怎么想怎么不是滋味,一时间怒不可遏,他出手如风,又接连打倒几个装卸工。 货场的工友也都打红了眼,都抄起了家伙,上来跟马涛拼命。 马涛担心贾老四赤手空拳有个闪失,将那把粮穿子递到贾老四的手里,忽听得恶风不善,马涛刚一转身,一把铁锨就拍了过来,再想躲开已经来不及了,百忙之中一歪头,铁锨打在了他的侧脸上了。 这一下打得着实不轻,马涛原地晃了三晃,险些跌倒。 他打架很少挂彩,伸手一摸满脸是血,火也上来了,没等对方再次抡起铁锨,他一个上步,双手抓住了铁锨柄。 那个人不肯撒手,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后夺。 马涛抬起一只脚,蹬在对方的小肚子上。 这一脚使足了力气,那位两手一松,一连退出十几步,脚下刹不住车,抱着肚子滚下货台,再也起不来了。 与此同时,贾老四挣扎着站起身来,他全身是血,势若疯虎,手握粮穿子逮谁捅谁,这就是玩儿闹跟一般人的区别所在,真动起手来,他是真敢往人身上捅啊。 一众装卸工也都乱了阵脚,纷纷向后闪躲。 有几个胆大的,仗着手里的扁担或铁锨比较长,贾老四不能近身,仍在外围与贾老四对峙着。 另一边的马涛抡圆了铁锨又打倒了两个,退到贾老四身边,两个人背靠背互为依托,气喘吁吁地盯着周围二十几个工友。 货场工友虽然人多,但是都看见了马涛的身手,还有贾老四手里滴着血的粮穿子,谁也不敢再上去动手了。 双方就那么僵持着,空气几乎凝固了。 正当此时,有一辆送完货物的大解放汽车,从大门口“轰隆隆”开了进来,众人不免稍有分神。 马涛和贾老四对了一下眼 神,贾老四心领神会,二人紧抢出两步,来了个突然袭击,伸胳膊夹住为首那个工友的脖子,抢下对方手中的铁锨。 贾老四用粮穿子死死地抵在那人的脖子上,马涛又给了他胸口一拳,打得那个人面色惨白两眼上翻,脖子上的喉结动了几动,喷出一口黏稠的鲜血。 贾老四用粮穿子顶在这个倒霉蛋儿的脖子上,对其余那些目瞪口呆的货场装卸工说:“都别再动了,谁再动就是要了他的命了!我们来货场,只是为了找他老古董,没想着跟你们过不去,冤有头债有主,谁的事儿谁扛着,有他妈你们的什么?你们跟着起什么哄c捣什么乱?我跟你们明说了,哪怕撂下几条人命,我们也得带老古董,我倒要看看你们谁还有尿儿再往上冲!” 贾老四一番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暂时稳定了众人的情绪。 你说要是赤手空拳地打个架什么的,这帮工人还有那么点儿勇气,可是谁也犯不上拿命去拼,他们又不像马涛贾老四等人成天在外面打打杀杀,在货场干活儿的工友虽然彪悍,力气过人,但从根本上说,今天这件事并没有触犯到他们的个人利益,只是管管闲事儿,也夹带着小八嘴太欠,喊出一句“臭扛大包的”,激怒了装卸工人,又仗着人多势众以多欺少,都有一种打便宜人儿的心态,以致发展成了一场群殴。 贾老四是丁字沽勤俭桥一带的老玩儿闹,论资历有资历,论阅历有阅历,打打杀杀不在话下,在为人处事方面也不一般,能在一方地界说说道道,不能只凭打架,嘴皮子也都得胜人一筹。 此时此刻,贾老四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他口若悬河对货场工友们说了一通,将自始至终的来龙去脉一一摆在了明面上,说清楚了他和马涛为什么来找老古董,因为老古董在河边直接参与小孩子之间的打闹,一个几十岁的大老爷们儿,痛殴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学生,并将孩子的脑袋摁在河中,使得大量河水呛入肺叶,造成孩子肺叶出血住了医院,让你们各位说说,这是不是混蛋行为?该不该找他算账?在场的工友们都是大老粗,没什么文化知识,但是极为讲理,决不护短,不难听出其中的是非曲直。 贾老四说到最后提高了嗓门儿:“你们各位还真别在这挡横儿了,别看我们人少,我这个兄弟的身手怎么样,你们也都瞧见了,如果你们还跟老娘们儿似的没完没了地打黏糊架,可还说不准吃亏的是谁。 我让我兄弟给你们露两手,你们大伙只当是看看玩意儿,你们要是觉得自己身上的骨头,比你们手里干活儿的家伙还硬,那尽管放马过来,咱接着比划!各位要是明白事理,给我贾老四一个面子,还请大伙让开一条路,我们只找他老古董一个人算账!” 贾老四说完,扭脸儿对马涛来了一句:“怎么着兄弟,给哥儿几个露一手?” 马涛二话没说,吐了吐嘴里的血沫子,将铁锨一头着地,另一头仍担在自己手里,稍微一运丹田气,口中大喝一声,手起掌落将锨把劈为两截。 他又从地上捡了一根扁担,一头架在麻袋包上,一头担在地上,一脚踹下去,只听“咔嚓”一声,扁担应声折断。 众人都惊呆了,这才明白在刚才的打斗中,人家是手下留情了,要不然这些人都得折胳膊断腿,霎时间鸦雀无声。 马涛一手架着贾老四,一手拎上半截扁担,叫上小八c金强等人,让他们哥儿几个扶着贾老四先走。 他走到仍被麻袋包压着的老古董身边,一脚踹开那个特大号的麻袋包,蹲下来问老古董:“你懂得人情世故吗?亏你活了那么大岁数,今天我得让你记住了——锅是铁打的!” 说完站起身,不顾老古董的苦苦哀求,抡起半截扁担,一下一下打向老古董。 痛打落水狗的冲动,加之连日来憋在胸中的闷气,使得马涛停不了手,哪管你皮开肉绽,骨断筋折,内脏出血,脑袋开花。 老古董在棍棒之下不住哀嚎求饶,他讨饶的嘴脸更让马涛厌恶,老古董越是哀求,他打得越是起劲儿,忽听有人喊了一声:“住手!” 马涛抬头一看,阻止他的竟是小八。 小八也憋着一肚子的火,甚至来说,他对老古董的恨一点也不次于马涛,只是刚才还没来得及跟老古董掰扯,现在腾出手来了,说什么也不能放过这个让他在家门口颜面尽失的冤家。 小八喝住了马涛,接过那半截扁担,再一次在老古董身上棍棒相加。 货场工友们都明白了事出有因,对老古董的为人也无话可说了,没人愿意再管这档子闲事儿。 小八打累了才罢手,把半截扁担狠狠砸在老古董身上,再看地上的老古董已经奄奄一息了,整个人跟血葫芦似的。 就在此时,只听“嗷”的一嗓子,斜侧里跑过来一个妇女,趴在老古董身上哇哇大哭,边哭边叨咕:“孩儿他爹啊!你怎么让人打成这样儿了啊!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俩儿可怎么活啊!我滴个儿天儿啊 ” 原来老古董的老婆孩子都在货场里避难,小古董一早去上学,他媳妇儿在后面屋里呆着,听见动静跑出来,发现那么多人打成了一锅粥,也不敢上前,眼瞅着打完了,这才敢跑过来看看老古董是死是活。 那位说,人脑袋都打出狗脑袋了,怎么没人报官呢?这个货场只是一个中转货场,当时根本没有保卫科,那个年代一般的老百姓根本不懂什么110,也没有这么一说,都是直接去派出所报案。 而且这一个货场几十口子人,一个个身强力壮的,突然闯进五六个找茬儿打架的外人,都恨不得关上大门打臭贼,谁会去报官?如果是一般人到货场找麻烦,根本就出不来了。 何况货场的工人全是糙老爷们儿,老爷们儿之间的事儿,谁要说去报官,那只能让别人笑话。 再说老古董也不占理,货场工友们都不想管了,任凭小八他们扔下手中的棍棒,以胜利者的姿态走出货场。 到海河边站住了,谁也没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看着河水,愣愣地出神了许久。 最终还是贾老四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给哥儿几个打了一圈。 待到众人把烟点上,贾老四缓缓地脱下自己染满了血的的褂子,在手里团成一团,用力抛入河中。 其余几人也一一效仿,各自脱下身上的血衣,一团一团地扔到河中。 天幕下残阳如血,火烧云将货场外的大河倒映得一片通红,犹如一河血水奔流向东! 第三十四章 在海河边运输货场狠揍老古董的时候,马涛刚刚二十几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岁数。 当年他不仅在红桥的名号如日当空,在货场工友的口口相传下,马涛的河北货场一战,也使他成为了hb区的风云人物。 当然不排除其中存在添油加醋捕风捉影夸大其词的成分,反正只要是那些货场工友所到之处,便将此事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坊间将马涛贾老四在货场找老古董报仇一事传得神乎其神。 那个年代资讯闭塞,一没电脑,二没电视,“互联网”这三个字更是连听都没听过,平时难得有什么娱乐,老百姓们都指着下班饭后的互传小道消息为乐。 其实现在仔细想一想,这就是所谓的时势造英雄。 反正从那次群砸之后,马涛和贾老四的交情,可以说是人尽皆知了。 人捧人高,当时的马涛一身本领,能打能拼,但还不够老成,逐渐得到了贾老四的真传,在玩儿闹圈子里的处世为人交朋友哪怕是行走坐卧举止谈吐上,都有了明显的改变,越来越有大哥的风范。 而马涛在红桥河北一带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名声,同时也渐渐地流传到了他的家门口——老城里! 虽然马涛在自己的家门口,依旧对街坊邻居三老四少规规矩矩恭恭敬敬客客气气,但家门口子的人们对他马涛的态度逐渐发生了变化,跟他说话的语气,包括看他的眼神,都透露出一种敬畏客气,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信赖。 比他岁数小的混混儿们,也都为自己家门口出了这么一位名声在外的大哥而感到无比自豪,成天将马涛的名号挂在嘴边,在外人面前提及马涛,那都是底气十足。 后来马涛的老兄弟马忠,也开始了玩儿闹生涯。 有他哥马涛的名声当招牌,自然少不了诸多年纪相仿的小兄弟围着他转。 一来二去的,他们哥儿几个也混成了一方小势力。 由于马忠他们在老城里的势力范围日渐扩大,影响到了别人的利益和面子,造成了几次小范围的冲突。 每当马忠遇上什么摆不平的事儿,都是他哥马涛出面来调停,甭管老耍儿还是小玩儿闹,没有人不买马涛的账,一旦听说马忠是马涛的亲弟弟,必定会高看一眼网开一面。 到了我跟老哑巴发生冲突的时候,马涛在红桥和河北已经是可以吃以前老本儿的年纪了。 李斌他们几个人将老哑巴要踏平城里的风声放了出来,马忠就已经按捺不住了。 又听说城里的和西头的定下了一场事儿,准备一决高下,在老城里各方势力的撺掇下,马忠就跟他哥开了口。 一开始马涛并未应允出头扛旗,可架不住一天到晚有人来找他,几次三番有各种人出面宴请,家里的门槛都给踢破了,他又得知这是我惹的祸,他和我也有一层关系,他在天明中学毕业,我姥爷曾是他的班主任,都在家门口住,我姥爷对马涛也极为照顾。 尽管在马涛眼里,我们小哥儿几个还是四六不懂的小毛孩子,可怎么说也是他的小兄弟,捅了这么大的娄子,他不能袖手旁观,装没事人。 而且跟他齐名的老猫身上有病,禁不住这么折腾,所以老城里的大小玩儿闹,一致推举马涛出面扛旗,跟西头死磕一次,马涛也就当仁不让了。 简单地说吧,六月中旬,有人来回传话,城里对决西头的事儿,初定在六月底了。 地点是青年路湾兜中学对面的小树林,也就是现在的二十五中学对面,长虹公园后门一带。 现在的津河,那会儿还是一道小河沟,往北走就是烈士路和老桥。 小树林里每天一早有不少晨练的人,一到了晚上,黑灯瞎火的地方,那就是搞对象的圣地,常有一些坏小子c老桃毛去树林子里蹲着,偷偷摸摸地窥探人家搞对象。 挨着湾兜中学湾兜小学,是老西市大街一条窄窄的入口。 城里这边有人对此提出了反对意见,因为宽泛着说,那片小树林在西头范围之内,如果定在那个地方,等于是让我们城里的送上门去,人家提前想怎么埋伏就怎么埋伏,对我方极为不利。 他们觉得定事儿的地点,必须在西头和老城里之间的边界线——西马路,进可攻退可守,打顺手了直接攻入西关街,拿下掩骨会!万一战况不利,还可以退守城厢。 老城里的胡同纵横交错,如同迷宫一样,西头的人再厉害,也不敢追过来。 马涛却不那么认为,用他的话说,西马路一线地处闹市,车来车往,可以说是一条交通要道,双方这么多人马聚齐,那得引来多少围观看热闹的?何况定事儿不光是比划,还要比 胆识和魄力,他们西头的不会不懂规矩,应该定在双方都比较生疏的地方,而今定在他们自己的地头上,足以说明他们心虚,在气势上已经输给了咱们城里的一筹。 他们不敢出来,那咱就打进去,在他们的地盘上来个虎口拔牙。 咱们一旦赢了,tj市四郊六区的玩儿闹,都会对咱城里的高看一眼,即使败了,咱们敢于打上门去,哪怕没有得手,面子上也不会难看。 马涛是扛旗的,他一句话,按西头说的来,就等于定死了这场群架的时间地点。 接下来的几天,城里各方各面的人马蠢蠢欲动,大街小巷里经常可见来来往往仨一群俩一伙的,相互窜乎着聚拢着,全是当时玩儿闹标配的打扮——因为天热,很多人都不戴军帽了,背着军挎包,下身是军裤或察蓝裤子,趿拉着军跑儿,以前各霸一方各占一角的小股势力纷至沓来。 如果说之前彼此还都看不惯对方,互相地不服不忿,现在见了面也是打着招呼相互敬烟,暂先撂下以往的是非对错,心照不宣地选择了一致对外同仇敌忾。 一个还算凉爽的晚上,马涛约了十来位,都是能在各自己小圈子里做主的,聚到北门里一个小饭馆,摆上两桌酒饭,进行了一番战前总动员。 我捅的娄子,肯定少不了我。 在座的还有南马路的“铁蛋c小发c高勇”,东北角的“小刚刚c二福”,西北角的“卓平c小克c花脖儿”,西南角的“三元c小童”,鼓楼的“狗少c戴六”,高朋满座,推杯换盏,觥筹交错。 至于马涛是怎么安排布置的,咱就不一一细表了,反正给我的任务,就是去西姜井铁道桥对过的农资物品商店,买来三十根镐把。 转过天来,我叫了小石榴和宝杰,开上宝杰他二伯的后三,一路打听着找到了那家农资土产店,买下了店里所有的镐把,凑了整整三十来根。 遵照马涛的布置,城里的各方玩儿闹各自准备趁手的家伙,还有一条要求,就是去的人统一穿白色衬衫,以免打乱套了之后误伤自己人。 经过十来天的时间,一切准备就绪。 在动手的前一天,我们小哥儿几个再一次聚到了李斌家的小屋。 几个人兴奋得犹如打了鸡血一般,各人亮出自己要带着的家伙,说着一嘴的豪言壮语,哪有什么怯战之意,过年都没这么高兴过。 六月二十九日,这一天注定要成为在那个年代载入城里玩儿闹史册的一天,甭管那一天是输是赢,最后将是什么结局,都将是值得纪念的一天! 顺便给各位说一段大战之前的小插曲:比划的时间已经定了下来,六月二十九日下午两点。 城里的和西头的都在全力以赴备战,因为这场事儿已经超出了我和老哑巴之间的过节儿,而成为一场决定以后双方江湖地位的恶战。 老蔫儿不住城里,他家在十月影院,那是hb区,作为一个外区的朋友,却自始至终跟在我的身边。 就在一场鏖战即将打响的前一天,我把老蔫儿介绍给了马涛。 老蔫儿从我嘴里多次听过马涛的大名,他一见马涛,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大哥”,随后老蔫儿摘下挎在身上的军挎包,打开挎包翻盖,“噼里啪啦”往桌子上一倒,倒出了好几把军用匕首和军刺。 在澡堂门口伏击老哑巴,也有他老蔫儿一份,他惦记着跟我们一起去打这场群架。 马涛却一直觉得这事儿如果让外区之人助阵,会叫西头的人笑话看不起,所以对老蔫儿跟着参战的要求不太感冒。 最后在我和老蔫儿的再三请求下,马涛才认可了让老蔫儿作为接应,在小树林附近长江道与青年路的交口伺机而动。 老蔫儿还说到那天他可以借来几辆轻骑。 马涛听后觉得不错,就让老蔫儿和宝杰再领几个人,一起作为机动梯队,负责运输镐把c板儿砖,并且准备往外救人或视情况参战。 六月二十九日,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城里各路人马纷纷到齐,集中在了城厢礼堂的大院儿,大概有那么一百七八十号人,三辆后三,一辆吉普,还有几辆轻骑黑老虎,其余的都是自行车。 马涛之前已经把人分配好了,只是那三辆后三除了宝杰开的那辆之外,另外两辆却不知道是谁开来的,开车的我不认识,但看那意思跟马涛倒是挺熟,后三上的帆布棚子盖得严严实实,不知道里面是个什么情况,也来不及过去打听了,只听马涛一声令下,一百多口子人浩浩荡荡地开拔,大队人马一路向西,经过西马路奔赴西南角,插入南大道。 一路之上,过往行人纷纷侧目观瞧,交头接耳指指点点。 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初,马路上时不时就能看见一帮一伙的玩儿闹打群架,人们见怪不怪,反正只要别伤着自己,管他们人脑袋打出狗脑袋呢!队伍到达长江道与青年路交口之时,马涛示意留下老蔫 儿等预备队,便领着我们进入了青年路旁的小树林里。 马涛戴着墨镜,坐在他的座驾吉普车上,一条腿蹬在车子前面的驾驶台上,悠然自得地抽着烟,脑袋微微上扬,一脸傲视群雄的样子,活脱脱一个电影里神气十足的国军上校。 他的这副满不在乎的神情,无意中也给我们放松了紧张的神经。 时间还早,还没见西头的人过来。 我们这一帮人,好似郊游踏青一般,仨一群俩一伙聚在一起,开始煞有介事地分析着双方的实力,预判着这场对决的结果。 我们目前仅知道等对方的人来到之后,只管听马涛的招呼,便开始涌上去比划,但是说到具体的安排,还真没有人门儿清。 马涛把前前后后的活儿,全部交给了马忠他们小哥儿几个办理,尤其那两辆神秘的后三,一直没有打开过车上的帆布帘子,里面也不知道藏着什么玩意儿,弄得我们一头雾水。 时间过得挺快,不消片刻,马涛派出去的两个小不点儿在一通轻骑的马达声中风风火火地来到树林里,一下车便对着马涛的吉普车大喊着:“来了,来啦!” 随着探风的一声“来啦”!三三两两坐在地上的弟兄们,立即向马涛的吉普车围拢过来。 马涛把手里的烟往地上一扔,嘴里口风硬硬地说了一句:“慌什么,都你妈稳住喽!” 说完从车上跳了下来,脑袋在肩膀上晃了两圈,可以听见他的颈椎“咔吧咔吧”地响了两声,然后又将十个手指在手里往里掰着,手指关节也“咔吧咔吧”地响了几下,这才开口问了一声:“到哪儿了?来了多少人?” 探风的小不点儿说:“西头的已经到老桥了,来的人不少,看得见头看不见尾!” 马涛嘴里低声骂了一句:“靠!管头不顾屁股,办事儿不利啊!” 随后他再次站在了吉普车的车门与车座之间,环顾四周看了看众人,大声说道:“我不提别的,咱就一条,抱着团打,尽量别散开!” 他又把那两个开后三的叫到身边,小声跟他俩交待着什么,那两个人一个劲儿地点头,其中一个后三司机打开自己的后斗,我一眼看过去,原来车斗里除了有几十根镐把和白蜡杆子,还有几乎满满一车的板儿砖。 说话间,从小树林外边黑压压地来了一大片人。 我们这些人也密密匝匝集中在马涛身后。 马涛坐在吉普车的机盖上,缓缓掏出一根烟,叼在嘴上。 我赶紧走到马涛身边,掏出火柴给他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根,狠狠抽了一口。 我要说当时不紧张那是瞎话,拿着烟的手都在瑟瑟发抖,心脏都快跳出嗓子眼儿了,长那么大,我还是头一次见这个阵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