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卿》 第一章 建章宫变 建章元年, 初秋的长安带着几分夏末的暑意,微风携着温热的气息,探入格窗,拂过手中的书卷。寂静中,远处的城楼飞檐下,厚重而悠远的铜铃声一点一点如涟漪般推入耳边,让人恍然记起,这座长安城已然守护了两氏王朝。 伴着窗下稀疏的虫吟,李绥纤长如玉的食指闲适地摩挲着书上的两行小字: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李绥想来一笑,却是伴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嘲讽。 她,又何尝不是如此 “太皇太后” 一个声音自耳畔试探地响起,窗下的李绥适才回过神来,侧首间,在八宝流苏嵌宝琉璃灯的暖光倾洒下,一男子长身玉立,身着绯袍官服,再加腰上一袭无暇玉带,配上精巧的银鱼袋,更衬得人白净隽秀,眉宇间携着年轻俊杰方有的意气。 “元廷来了。” 李绥唇边温和一笑,摆手下,便有宫娥搬上流苏锦杌,被唤为元廷的青年却是目光焦灼,无视身旁的宫娥,向着座上的李绥拱手道:“太皇太后,洛阳王结交禁军,笼络朝中重臣,此次又借吊唁先帝之机,携重兵驻扎长安城外,不轨之心昭然若揭,还请太后早做打算” 说罢,男子抬起头坚决道:“陇州离长安不远,臣等与龙武军总领愿拼死,护太皇太后携陛下前往陇州,再作他图。” 看着眼前这个她亲手提拔的后生,李绥是与有荣焉的,她很清楚,如今大梁在她的一手翻覆下,从前世家承蒙祖荫,世袭权位的时代已渐渐远去,从她亲笔御批将元廷这个寒门出身,世代务农的布衣书生点为翰林的那一刻,世家门阀不可撼动的那堵高墙便已然裂缝。 在她的庇护下,在元廷的举荐下,如今寒门儒生占朝堂泰半,与世家门阀呈鼎力之势,眼前看似站着的只元廷一人,但在元廷身后,还站着无数忠于她这个太皇太后的寒门子弟。 如此想,她这一生也算是留下了些什么。 “孤虽出身陇西,可生来便在长安,如今也是四十余年了,人道落叶归根,这个年岁还去哪里” 李绥虽说着这话,可顺着宫灯温柔的光芒,从她那惊世艳绝的容颜中便能看出,岁月分明未曾在她身上留下一分半毫的痕迹,独独那双眸子,多了几分看透世事的孤独与干练罢了。 说到这儿,李绥眼角噙着平和的笑意,转过来对向元廷的目光。 “元廷你该明白,长安是我们大梁的根,孤与陛下一旦离开,再回来便不知是何时了。” “太皇太后” 元廷方开口,便被李绥抬手打断,只见她平静地起身,在念奴的搀扶下走至一扇窗前,看着窗外的层层宫檐决绝道:“天子逃离,百姓罹难;我李绥在世,便容不得弃国逃离的天子” 听到这里,默然站在身后的元廷看着窗下那个端重美丽,心怀天下的坚毅女子,心下震动,不由悲从中来,终将泪意隐忍与眸底,拱手坚定道:“臣等,誓与您共进退。” 李绥回头看着眼前的元廷,以他这般的惊世才学,莫说是翰林侍中,便是封侯拜相又有何不可,只可惜世人肤浅,看不到他的才能,只看到他的皮相,看到他的青云直上,才将他批驳为她的裙下宠臣,尽是口诛笔伐。 几乎在同时,一阵雷鸣般的轰隆声闷闷响起,海潮一般由远及近,伴随声音而来的,是念奴迅疾打帘而入的脚步声。 看到念奴脸上忽明忽暗的复杂,再联想到方才的声音,李绥已是了然于心。 “太皇太后” 在她的眼神示意中,念奴眸中按下泪意,却是倏地跪下去,就在这一刻,满殿的人似乎都明白了什么,皆是随之跪下去。 脚下的念奴身形颤抖,语中再平静,却也能听到其中抑制不住的哽咽。 “洛阳王,逼宫了” 看到阖殿的人身形一震,听着窗外愈来愈近的声音,隐约间,李绥似乎已经看到冲天的火光从附了鲛纱的格窗落在墙上。 终究,还是来了。 李绥付之一笑,镇定的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一般。 “说下去。” 念奴闻声,不再多等,只将头深深埋下去,不教李绥看到自己的泪水。 “万骑左营统帅高程携兵突袭羽林营,将李政c李尧c陈贞三位将军斩首示众,策反了羽林军,攻入玄德门,吴兴也引兵攻入白兽门,此刻已会师于凌烟阁,现洛阳王正引兵朝内宫而来。” 听到念奴几乎泣 不成声,李绥将身轻侧,转而看向窗外,夜幕方低垂,天际还泛着隐隐的鱼肚白,长庚星此刻正挂在幕布中,散发着隐约的光亮。 “我倒是好奇,檄文中他们是如何讨伐孤的。” 低泣声中,李绥笑了笑,声音显得格外清亮,虽是问,却又是格外淡然。 “太皇太后” 听到念奴语中的迟疑,李绥微侧首,感受到李绥眸中温和的压力,念奴当即直起背,头默默垂下,努力将哽咽压下去,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念了出来。 “今临朝李氏者,虽出名门,然性非和顺,入门见嫉,蛾眉不肯让人,掩袖工谗,狐媚偏能惑主。加以秽乱宫闱,牝鸡司晨,包藏祸心,残害忠良,弑君矫诏,燕啄皇嗣,窥窃神器。今又欲挟幼帝,临朝改制,神人之所共疾,天地之所不容” “好,真是一篇好文章” 听到李绥不带任何情绪的夸赞,殿内的人皆彷徨不安地低下头,下一刻却见李绥已是霍然朝殿外走去。 “将陛下请来。” 说着话,李绥看向跟上来的元廷道:“拟诏,加封翰林侍中韩元廷为尚书左仆射,兼吏部尚书,赐梁国公。” 轻飘飘的一句话,震惊众人,此刻在场的人皆知,眼前这位不过而立之年的韩侍中,因这一纸诏书,便轻而易举坐上了“宰相”之位。 而此时此刻的李绥早已不在乎世人的目光,因为她知道,今日这一战,不仅是她与洛阳王的对决,更是寒门与世家的对决。 今日这一局,她只能胜不能败,她要用这一胜,彻底瓦解世家门阀把控朝政的局面,为她的子孙留下一个不为人掣肘,可一展抱负的太平盛世 而这些,靠的便是元廷,还有他身后无数的寒门俊杰。 第二章 以死作局 来到玄武门城楼之上,李绥已换为新朝大典荣升太皇太后之日那身由宫中数百巧娘赶织数月的袆衣凤冠,华丽,却是压人。 看着城楼之下,胄甲的光芒几乎照亮了整座城楼,那一簇簇的火把也几乎染红了这一方夜空。 只听得“轰隆”一声,城门豁然洞开,下一刻如蚁一般的人朝宫门内冲了进来,随之惊呼声,杀戮声如海潮般推进,身后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帝阿裕被声音惊醒,当即哭出声来,嗡嗡地缠绕在李绥的耳边。 相比于众人的惊慌失措,立在城楼之上的李绥神色平淡的仿佛今夜不过是来登高赏景的。 感受到身后乳母惊惶地拍哄着自己的孙儿,李绥转而伸出手,乳母连忙颤抖地将手中稚子送入李绥怀中。 李绥并不在乎怀中孙儿刺耳的哭闹,只是轻轻拍哄着阿裕小小的身体,对着远处平静地启唇,像是在诉说一个遥远的故事。 “阿裕,看看,这就是你的江山,你阿耶,阿翁的江山。” 与宫内的震天哭声相比,远处的丹凤门街平静安详,百姓家的灯火并不会因为今夜的杀戮而暗下去,明日,他们依旧会打开门过自己的日子,而她们这些站在大梁顶峰的人,却不知将会身在何处。 “我这一生,为女,为后,无愧于心,但独独为妻,为母,却是错了,错的一败涂地。” 说着话,李绥看着怀中的小人儿,唇边幽然一笑,指尖将一米粒大小的药丸推入稚子的口中,再看城外已是另一番心境。 一旁的元廷眸中此刻携着几分悲愤与不忍,看着近前的李绥,方要开口 “太皇太后权倾朝野,何以发出这般的慨叹。” 伴随胄甲发出的清脆响声,男子浑厚有力的嗓音穿破夜空,传入李绥的耳中。 转过头,一身戎装,意气风发的洛阳王杨彻正立在不远处,享受着万千宫人颤抖的跪地臣服,而在他的身后,李绥看到了那些早已倒戈相向,不敢与她对视的世族老臣,其中还不乏她本家的叔伯子侄们。 一眼而去,众人俯首间,只她与杨彻二人屹立在城楼之上。 好似,一场博弈。 从前的她和他,是挚友,是知音; 可最终,他们却是走向陌路,亮出了彼此的杀机,不死不休。 如今的杨彻虽与她一般,都已是不惑的年纪,可依旧是从前那般俊朗隽永的眉目,唯独添了几分岁月的历练与沉稳。 “洛阳王,别来无恙。” 说着,李绥将怀中的阿裕送回乳母手中,身侧的元廷冷冷地看着杨彻,在他的示意下,龙武军已然拔刀对峙,警惕地护在李绥身边。 远处的杨彻看着这一幕,鼻息发出冷笑,不过轻一示意,便有人堵住了来路,教那乳母更为紧张的退至李绥的身后。 李绥轻抬右手,龙武军这才暂且收起明晃晃的刀,退后几分。 “看到你,便教我想起来,我这辈子,还有一事,才是真的大错。” 杨彻闻言平静地“哦”了一声,却是微笑着等后面的话。 “未能将你置于死地。” 听到李绥这句轻飘飘嗤笑,在场的人都浸下冷汗,杨彻却是丝毫未起怒意,不过轻一打量李绥身旁朝冠袍带的韩元廷,眸中却已携杀机。 在杨彻的眼中,李绥本与他皆出身世族之首,如今却高抬寒门,打压世族,必是受韩元廷之流从旁挑唆。 看起来的确年轻俊俏,只可惜,不过是一介误国书生。 “阿蛮,只要你肯替阿裕写了退位诏书,我会尊阿裕为太上皇,而你,将会是我大梁的太圣太后。” 看到杨彻对向襁褓中阿裕的那抹真诚,李绥冷笑出声,却是闲庭信步地朝短墙退去:“杨彻,莫说你未有这般好心,即便有,我也绝不会顺你之意。” 杨彻闻言眉宇轻皱,眸光瞬息变化,当即有人上前一把将阿裕从乳母手中夺过,在乳母的惊呼中,李绥仍是稳如泰山,丝毫未动。 下一刻,只听怀抱阿裕那人震惊地看向杨彻道:“王爷,陛下已经没气了” 听到此话,杨彻瞳孔微缩,当即射眸看向襁褓,轻探鼻息,果真里面的小人儿没有丝毫气息。 “李绥” 在眼前人云淡风轻的笑中,杨彻几乎是不可置信地咬牙沉声道:“你竟连自己的血脉都能下手” 听到这里,李绥仿佛听到什么笑语一般挑头哂笑道:“帝王家本就无情,如今你竟也有资格说这句话” 说罢在众人的惊呼中,李绥抬脚迤迤然站到短墙之上 ,鞋尖已然腾空,夜风顿时灌入宽大的广袖,吹得华丽衣裙猎猎作响。 杨彻见此,眸中猛地一震,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太后” “阿蛮” “杨彻,你知道的,我李绥的一生,有错,却不容有败” 说罢,李绥冰冷的眸子转而看向脚下通明的灯火,还有远处寂静的楼阁幽幽道:“我已寄出传国玉玺并着虎符,此刻,御陵王早已在带兵赶往长安勤王救驾的路上了。” 听到此话,跟随杨彻的那些世族老臣皆如惊弓之鸟,颤颤巍巍。就连杨彻眸底也浮现一闪而过的震动,他深知,自先帝薨逝,他重返长安那一刻,便已命亲信暗里监控长安九门,莫说是玉玺c虎符,便是一只信鸽也别想飞出城,她又如何 此刻再看李绥,眸中分明满是算计得逞的冷漠与戏谑,哪还有半点忧伤,杨彻心下顿时恼怒,眸中凛冽还寒。 如今他还记得一个月前,在停放先帝梓宫的灵堂上,眼前这个女人面临丧子之痛时,佯装那般心如死灰,了无生息的模样。 现在看来,杨彻不禁自嘲,终是他将她想的太好了。 像她这样心思狠毒的女人,怎会挫败 从前对他满怀杀机。如今宁愿引来一介外人,也要与他殊死争夺。 满盘算计,最终自己还是掉入了她的陷阱里。 为了不为他掣肘,亲手毒死自己的孙子。 为了不让自己为人质,让他背负逼宫,弑杀太后皇帝的罪名,让御陵王有理由发兵救驾,如今还要以死作局。 杨彻忽而释怀一笑。 阿蛮,依旧是儿时那个为了赢得父亲的天子剑,不惜在马球场上以簪刺马,抢先一球的那个阿蛮。 此刻看着杨彻眉间似怒却笑的模样,李绥觉得胸腔里升起许久未有过的畅怀和快意。 “你看,他来了” 灯火中,看到女子浅笑的侧颜,杨彻顺着望去,果然,马蹄声几乎响彻整个长安的大街小巷,整齐划一的朝着内宫汹涌而来,几乎不用想,在场的人都知道,那个手握重兵,镇守边陲的“白袍将军”御陵王赵翌,正在其中。而他手下那些不同于京城骄兵的边陲将士们,此刻浴血弑杀的气势,还有那寒凉c震天的铁骑声,已让在场的人为之震慑胆寒。 几乎是同时,杨彻猛地想起什么,一把伸出手要去抓住立在短墙之上的那个身影。 可世事就是那般,从不如人意。 他的指尖刚划过衣裙上华丽的绣凤,眼前人便已纵身而下,没有丝毫的犹豫。 风声在耳边急速掠过,混乱中,李绥听到了城墙之上凄厉的哭喊声,那是她的好念奴,好玉奴吧 模糊间,李绥似是看到杨彻半身探出城墙,右手奋力地伸出想要抓住什么。 李绥未曾想他竟也会流露出那般痛苦的神色,只不知是为了这满盘皆输的挫败,还是为她这个曾经对自己痛下杀手的仇人而感伤。 恍然间,铁蹄声渐近,一个素衣白袍的身影从慌乱的兵马中朝着李绥坠落的方向疾驰而来。 李绥却是祥和地闭上眼来,享受这最后一刻的放纵。 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 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 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这一辈子,够了,也腻了。 为了亲人,为了家族,她嫁给了不爱她的杨延。历尽一生,他们得到了泼天的权势和富贵,她却是机关算尽,孑然一身,落得这斯田地。 “阿裕,这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只有御陵王知道,她喂给阿裕的不是毒药,而是封住气息的西域魂香,若他无私心,自会奉旨勤王,今夜过后依然奉阿裕为帝,铲除世族逆臣,若有私心,阿裕的生死便只在他一念之间了。 曾经,她以为自己是一世聪明,可最终天不遂人愿,她算错了。 她以为御陵王赵翌会赶在杨彻之前解开这一场长安危局的,可她这辈子算透了人心,却没算到自己的结局。 抬头间,李绥看到了从未仔细欣赏过的夜空,原来是那般的墨蓝,那般的美,就像这世上再巧的巧娘也做不出的锦缎,繁星闪烁间,李绥的身体极速地坠落。 渐渐地,李绥阖上眼,轻轻哼起了儿时阿娘哄她入睡的歌谣。 若有来生,她再也不想顺他人的意,她要寻一个真正属于她,不为任何人,只属于她李绥的一生。 良久,久到御陵王的兵马已长驱直入,杨彻依旧抻手看着城下的那个人,平静,却是不肯落下一滴泪来。 “你为何,总是不肯输给我” 后,梁史记载:章徽圣献皇太后,乃出名门陇西李氏,名绥,字阿蛮。长七尺二寸,姿颜姝丽,绝异于 众,六岁读史书,十二岁通诗经c论语,虽为女子,犹善射御之术。十六嫁于仁帝,后于而立入主中宫。临朝十二载,黎民得离战乱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待仁帝薨,惠帝垂拱,李太后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稀。民务稼穑,衣食滋殖。至建章之变,后坠于城楼,享年四十三。御陵王李翌临危受命,平定宫变,尊文帝登极,文帝为太后大丧,举国哀痛,辍朝三月以示悼念。后,奉太后懿旨,拜赵翌以太尉,加封九锡,拜韩元廷以尚书左仆射,兼任吏部尚书,赐爵梁国公。 第三章 庄生梦蝶 窗外疾风骤雨,盛夏的雨水打在竹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散发着点点清凉,骤然一个闷雷自远而近,轰然一声,震得格窗颤颤作响,螺钿坐塌上的人原本撑在引枕上小憩,却被惊得手一松,磕到了案几的桌角。 “县主” 熟悉的声音自耳边清晰地响起,座上的人轻抬头,看到近前人紧张的模样,却是背脊一顿,静默下来。 “县主可是磕着了快叫奴婢看看。” 念奴一边念叨着一边担忧的上前来探查,李绥却是一动未动,只是撑着身下的坐褥,犹在梦里。 县主 从她十六岁出阁,念奴便早已改口,如今也该唤她太皇太后才是 念及此,李绥脑子轰然一僵,她明明从数丈高的城墙上跳下来,不死都算她虔诚地烧了几十年的高香了,怎会 她不由伸出双手置于眼前,怎会这么白嫩无暇,还,还短了几分 再看眼前,念奴从小与她相伴,与她一般大,如今也该是妇人打扮,怎会缩成如今这般少女模样,李绥默默环扫眼前,虽是隔了数十年,可她依然知道,这是她在姑母府中所居的无竹苑。 感受到额间隐隐的疼痛,李绥抬手去探,却叫念奴慌了神。 “都红了,这可怎的好。” 说罢,念奴忙偏头唤道:“玉奴,快请太医令来。” 玉奴刚闻声进屋,却听得少女朦胧的声音响起。 “不必了,念奴” 当启唇那一刻的清灵声音落入耳中,李绥再次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震惊,不由身形微颤,却是强自压下心底的凌乱,平静出声道:“孤” 在念奴和玉奴同样等候的目光中,李绥这才假意慢条斯理地拿过手边的小盏,饮了一口甜汤润了润喉,适才道:“姑且替我取菱花镜来。” 虽然话语有点别扭,但念奴想到自家县主许是想看看方才磕到的地方,忙应声去取了那瑞兽双鹊菱花镜来,李绥缓缓探手接过,当她置于眼前,看到镜中那眉目惊艳,肌肤赛雪的少女模样时,瞳孔怔悚,努力压住了禁不住想颤抖的手。 “啪”地一声,李绥将菱花镜轻轻压在案上,静静地梳理着这一切。 却是越想,越乱。 此刻的她不知道,她跳下城楼的那些过往到底是她窗下的南柯一梦,还是,她真的走过了那一生,真的死了。 如今,竟是她死而复生了 大难不死的李绥此刻只觉得百感交集,震惊,讶异,甚至是激动。 莫不是上天感念她前世的作为,才给了她这般的福报。 念及此,李绥渐渐松下身子,努力让自己平复下来。 回顾那一生虽有偏差,不得已被杨彻那无知老匹夫逼得跳了城墙,但终究他还是掉入她的局中,更何况那四十三年里,她嫁给杨延,为太子妃,为后,垂帘为太后,直至最终摄政成为太皇太后,仅凭她一人之力平后宫,诛逆臣,安民生,打破世家门阀笼络朝政的局面,为寒门子弟撑起了一方施展的天地,便是这些,也足以名垂青史。 相比杨彻那妄图谋权篡位的老匹夫呢却是被她一路追杀,从长安逃回洛阳封地,若非被她那仁善不肯杀生的夫君杨延数次庇护,早都丢了命,何来重返长安逼宫一说 只可惜,再是卧薪尝胆,窝在洛阳厉兵秣马一辈子,好不容易打到她家门口,还是被她将了一军,陷入被一锅端的绝境。可见上天有眼,她就算跳了城墙,也拉了杨彻这个垫背的。 瑕不掩瑜。 想到这儿,李绥心情总算好了些,就着小盏将里面的甜汤一饮而尽。 既来之,则安之。 上天既给她重新开始的机会,她便要好生去过,想来以她数十年的权谋经验重新开局,纵不会再如前世,总要更长进些。 “县主” 看到李绥忽而愤忽而喜的模样,念奴紧张地看了玉奴一眼,终究忍不住试探出声。 “县主怕不是被方才那雷惊了神了,咱们要不还是快请太医令来吧。” 眼看着玉奴也脸色担忧的急忙下去,榻上的李绥却是被这声音拉回了思绪,轻抚了抚略有些泛红的额际,顾自还笑地回头道:“无妨,只是梦里受惊方缓过来罢了。” “县主梦到了什么” 李绥看到念奴好奇的眸子,捻起手边玉盘里的芙蓉糕,唇边浮现几分意犹未尽的笑意道:“梦到一只恶犬追着我抢手里的芙蓉糕,后来” 念奴和玉奴闻言,只见自家县主捏着手里的芙蓉糕逡巡了会儿,眸底闪过一 丝戏谑道:“我急中生智将那芙蓉糕丢进了臭水沟,那不知好歹的恶犬一时不妨,闻着味儿也跟着噗通掉进去了。” 念奴和玉奴闻言相视一笑,自家县主此刻还能说笑,可见是真的没什么了。 说罢,李绥整理好心绪对玉奴道:“去取那娥皇膏来就好,这样疾风骤雨的唤太医令来,白白让姑母她们担心。” 念奴和玉奴见座上李绥神情平静,知晓自家县主一向分得事情轻重,便不再瞎担心,顺着李绥的吩咐去寻那娥皇膏来。 看着玉奴远去的背影,李绥唇畔微抿,再一次陷入沉思。 在前世那场梦里,她为国为家殚精竭虑一辈子,为旁人活了一辈子,如今能依旧以这一身金玉皮囊,重活这一生,总该为自己而活了。 李绥接过精致的嵌玉雕花荷叶小玉盒,轻轻揭开,拿小银匙挑出一点,就着念奴手中的菱花镜,朝微红的额角淡敷一层,收手时,将小银匙置于鼻尖,仍旧是那般难以道出的冷香味。 可就这堪比初生婴儿拳头大小的小银盒里,装的东西却是天家才用的了的东西。 前楚朝开国高皇后,与明武帝鹣鲽情深,共辟天下,因而明武帝一生只娶高皇后一人,高皇后不过笑语一句,慨叹红颜迟暮,明武帝便聚天下名医,制香大家,以百花和四季雨露,并着数不清的珍贵名药作出这花膏于高皇后千秋宴献上,据说可使面色娇嫩,肤如凝脂,肌香甜蜜,青春不老,更有活血止痛,祛疤生肌,续骨连筋的作用。因高皇后原为帝姬时,封号娥皇,便作娥皇膏。 前朝覆灭,这制膏方子辗转今朝,本只供当今周朝天子所用,如今,莫说这膏,便是这制膏的方子,都在杨家的手里。 或者说,是在她那出生弘农杨氏的姑父,当朝太尉c加封镇国公的杨崇渊手中。 李绥将银匙手中的东西递给玉奴,便听得外间响起了声音。 “县主” 李绥将曲在榻沿边的腿放了下去,轻一示意,念奴便收了镜子,打起软帘来。 只见不过二十七八的银娘,却一如既往地穿着那老油绿茶花素锦裙子,看起来总是更沉稳了十来岁。 方一行礼,银娘便诧异道:“县主这额头怎么红了” 李绥闻言抚了抚额上,不甚在意的回道:“贪睡叫雷惊了,方才已抹了那娥皇膏,一会儿便好了。” 说着,李绥叫人赐座看茶道:“银娘来,可是姑母有什么事” 银娘接过茶一笑,便转而对向念奴二人道:“县主当真是睡迷糊了,明日是您十六的芳诞,过了明日,您便真的是可以出阁的年纪了。” 李绥闻言心下一坠,面上却是未动声色。 原来,竟是回到了这一年。 “夫人叫奴婢来,是请县主去瞧瞧您生辰要着的衣裳,明日皇后殿下要亲自在宫里的花萼相辉楼主宴,不仅咱们五姓七望的大家,京中的高官重臣要来贺礼,就连圣人c殿下都要参宴,万不可等闲视之,夫人的意思,正趁此叫人瞧瞧咱们世家嫡女是如何模样。” 听到银娘满口的夸赞,李绥陪着笑了笑,随即道:“好,银娘先去,我换身衣裳便来。” 眼看着银娘含笑应声去了,看着玉奴c念奴激动絮的模样中,好似明日她真的是那宴上备受瞩目的主角一般,可惜,要让她们失望了。想到此李绥淡笑着移开眸子,看着窗外被骤雨打落花瓣的海棠,显得格外平静。由着二人给她换着衣裳,心思却早已飞了老远。 正如银娘而言,明日宴上的确是将相名士云集,可没有人知道,在明日喜气盈盈的欢笑中,又藏着怎样的阴谋和杀机。 她知道又能如何,如今的她仍旧是五姓七望之中陇西李氏与皇室联姻而来的女儿,父亲是当朝柱国大将军,中书令,卫国公李章;母亲是高宗之女清河大长公主,当今圣人的姑母陈氏。宫里的皇后是她的表姐杨氏,圣人是她表兄陈玄。 当朝仅她一人,便将天家陈氏,权臣杨氏c李氏纠葛在一起,若论身世之复杂,只怕是莫过于她了。 而今天下看似仍旧是天家陈氏的,可就连街头巷尾的孩童都知道,明堂上的天子已是她姑父杨崇渊手中的提线木偶,曾经奉若神明的皇室,只是颤颤巍巍的活在杨家屋檐下,忝居在那华丽的大明宫里,不知何时便会被无情踹下去的人罢了。 好在,她回到了这一年,一切还来得及,她还没有嫁给杨延,还没有蹚进杨家这潭深水里,只要这一世不再嫁入杨家门,打破这段政治联姻,她的人生便无需受任何人掣肘。 当李绥来到姑母李氏的院子,便见府里的妾室簇拥着李氏上座,还有数位朝中重臣的妻女坐在两旁,正谈笑说着什么,一旁还陪坐着侧室崔夫人的小女,此刻正淡然看着她的荣安县主。 看到李绥打帘进来,李氏携着笑眸道:“瞧瞧这香味,看来这娥皇膏的确好用,不过 片刻,这额头看着便无异了。” 李绥轻触额头,当真是弥久不消的冷香。笑语间,李绥行下一礼,李氏便唤李绥坐到自己身旁去,指着一旁楠木施上那条光彩夺目的十八破花间裙道:“这是你阿姐命人送来的,宫中巧娘亲手缝制,正是时下最兴的款式,你去瞧瞧。” 李绥含笑,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走了过去,手中触摸着那上好的裙子,如今正流行将不同颜色c花纹的衣料,裁破成条条细长的帛条,再彼此相间地排列起来,以那蚕丝般细的金线密密地缝连在一起。原这般制作极浪费华丽的锦缎,因而只十二破便已是显贵人家才享得了的,可眼前这条却是由天青c月白c粉紫十八色相间,足以让她成为明日宴上最夺目的一人。 这样的衣裙,连当今的天家公主们尚且都没有,如今却送与她这个县主穿,李绥如何不知,这不过是杨家刻意挑战那些效忠皇室老臣心中敬仰的天子之威罢了。 “阿蛮觉得如何” 李绥收回手,转而对上李氏熠熠的眸子,笑着上前挽住李氏道:“这样好的裙子,待明日宴罢,我定要束之高阁,好好藏着。” 李氏听到这俏皮话,笑着一点李绥的额头道:“你若喜欢,再做个一两身便是了,这话若教外人听了,岂不是笑话。” 李绥闻言抿笑,接过婢女递来的茶水饮了一口,这才道:“阿蛮想着劳阿姐替我操办明日的生辰宴,我想一会子进宫看看阿姐,姑母可有什么想要带给阿姐的” 听得此话李氏笑着抚了抚李绥的发髻道:“恰好,前几日三郎他们父子围猎,得了不少好东西,三郎射了两头火狐便送了过来,我这里尚且有你姑父给的紫貂皮,那两头火狐皮便给你和你阿姐,你一会子就带去吧。” 李绥闻言自是应了,随即便听得一旁有贵夫人夸赞道:“夫人好福气,几位郎君们个个文韬武略,如今三郎不过十六,却能射中那狡黠的火狐,可见箭法和骑术都了得。” 自己的儿子被夸,李氏听到自是高兴,一旁的李绥收入眼中,并未多话,却是听入了心里。 诚如古人所言,虎父无犬子,杨崇渊一生雄才武略,几个儿子也格外出色。 旁人眼中的杨三郎,便是前世的洛阳王杨彻,与她的夫君二郎杨延,皆是姑母李夫人所出,杨彻才情卓绝,通晓辞赋,方入书房得名师授课,便频频得赞,面对杨崇渊的考问,也一向对答如流,到了少年更是礼贤下士,待人谦和,因而风评极好。 此刻听到“三郎”这个字眼,李绥不再出声,只从旁听着,李氏见身旁的小娘子不说话,只当是与她们插不上话,便抚了抚李绥的手背道:“明日既是你生辰,你也当去玉清观拜见你母亲,这十月怀胎的恩情,是连着血脉的,不能忘。” 李绥听到这话,笑着侧首,一如既往地孝顺道:“自是要去的。” 李氏看了点了点头,便教李绥去了,待李绥行礼方走出几步,李氏心下盘旋片刻,眸底变了变,面上丝毫未显,却终是笑着出了声。 “昨日二郎说得了两方端砚,正好送与你做生辰礼,他可给你了” 旁人不知意图,但从小长在李氏手边的李绥却是知晓姑母的每一个眼神,只此刻的那份欲言却止,她便明白,姑母必是又想让她做个调停的说客了。 因而李绥笑着道:“未曾,怕是他心疼了,倒教我亲自要去。” 说着,见小娘子走了出去,旁人都从旁笑着,唯独李氏暗暗松了口气,感叹小娘子的聪慧懂事。 “县主到底是与二郎长到大的,这青梅竹马的情谊倒是叫人艳羡。” 察觉到周围夫人极力看好的笑语,李氏唇畔浮起满意的弧度,大有些与有荣焉的感叹道:“阿蛮是个知根底的好孩子,也只得她,才与二郎是一对儿璧人,日后有她陪伴着二郎,也能叫我少操几分心来。” 璧人 这些话落在远去的李绥耳中,只觉得有些刺耳。 若是姑母知道日后杨延与她走至夫妻离心,彼此猜忌的地步,可还说得出这两个字来 前世里世人都这般,视她与杨延为龙凤相配,令人艳羡的璧人,却从未有人问过他们二人是否彼此爱过。 就因为这份家族与世人皆看好的联姻,她与杨延就像木偶一般,理所应当的结为连理。 念及此,李绥不由一笑,不知是悲还是叹。 她李绥已经错了一辈子了,这一世怎能将错就错下去。 这一场盛世联姻,无论旁人要与不要,她却是再不想沾染半分了。 待走了出来,李绥转而看向一旁的念奴道:“最近二郎可去姑父那了。” 身旁的念奴听了,自然知道说的是杨延,悄悄向四周看了几眼,这才小心翼翼道:“前些日子,不知二郎君从何得知弘农大伯家的小郡公不顾孝愍太后的国丧,公然出入乐坊饮酒作乐,还每 每携歌姬舞伎乘车出游,二郎君觉得不妥,便去同国公爷说了。” 听得这些话,李绥约莫也明白了几分,孝愍太后是当今天子和先帝的生母,按理天子之母薨逝,当守国丧三年,如今尚在国丧的第二年里,但这些对于杨家而言,不过是空谈罢了,杨家大房远在弘农,那小郡公又有杨崇渊这个二叔依仗,莫说是太后,便是天子国丧,只怕也不曾放在眼中。 但他们杨家偏偏出了杨延这样仁孝的子孙,自然看不过眼,可仅此一事,只怕也不至于让姑母担心,特意叫她去劝说。 “除此,就没旁的了” 听到李绥问话,念奴思索道:“奴婢只听说这事,再无旁的了。” 说着,念奴又好像想到了什么,迟疑道:“不过听说当时二郎君见太尉对此并未在意,便又补了几句,才惹得太尉大怒斥责,拂袖而去。” 李绥听到这儿,顿下步来,转身道:“说了什么。” “说” 念奴努力想了想,终于脱口道:“说什么圣人曾云宰予不仁,子生三年” 然后免于父母之怀,夫三年之丧,天下之通丧也。 听到这里,李绥已明白这对父子又是为何而怒,杨延情急之下,仅看到当年孔子同宰予的守孝之辩,怎么就没想到这句话饱含了对杨家的隐射。 不守国丧的虽是小郡公,但杨家人看在眼里也从未说什么。 孔子说宰予不仁,不愿守孝三年,杨延就此来论,不就是说罔顾理法的小郡公不仁不孝,冷眼旁观的杨家不仁不孝。 更何况她姑父杨崇渊,虽承自孔孟之道,却并不喜其中的一些迂腐道理,当年天子式微,诸侯并起,孔子却独独视周天子为正统,极力强调天子之威。 如今的杨家不就如曾经的那些诸侯,在现今那些忠于大周的老臣眼中正是与那周礼背道而驰,挑战正统,有窃国之嫌的国贼。 只怕她的姑父,气的不是杨延与他的争辩,而是认为杨延作为杨家的嫡长子,却是满口孔孟之道,字句之间,竟是站在与杨家对峙的皇室老臣那边。 想到这里,李绥不由想笑,为父的权倾朝野,杀伐决断,为子的却是至仁至孝至纯的人。 正是因为此,当杨崇渊登基为帝后,才久久不愿立杨延为太子,杨延虽也是自小聪慧,文武兼备,但在同样优秀的众多兄弟面前,这般仁孝至善的性格落在杨崇渊的眼中反沦为了妇人之仁。 所以姑母才会一心要将她与杨延凑成一对,只因她与杨家一般,都是出自世家望族,又自小长在姑母手下,虽是投了女儿身,但不输男儿的性格却极对杨崇渊这个姑父的眼缘。 在姑母甚至是整个杨家眼中,于情于利,她都是辅佐杨延的那个不二人选。 无关情,无关意,只关利。 第四章 怀璧其罪 当李绥来到杨延所在的院子,便觉得相比于姑母端庄贵气的朝露院,眼前这遍植白芷杜若的兰皋院可谓是君子之雅了,虽说伞外雨骤风急,却也能在这潮湿的水汽中闻到淡淡的香草味。 顺着这一路芳草,李绥走至一处幽香小院,正是杨延一贯喜欢的小憩之地,待上了廊庑,才算是甩掉那一身风雨,玉奴小心收起伞,与念奴亦步亦趋地跟在李绥身后。 门外的婢女瞧见了,连忙要上前来行礼,却见李绥以食指抵唇,轻摆了摆手,婢女们当即会意地悄一行礼,便站直了身子。 李绥示意玉奴二人候在门外,这才提起襦裙走了进去,绕过前厅来到书房,正要朝右手而入的李绥便听得里间响起了杨延温和的声音。 “这水切不可多了,九歌。” 李绥闻声微微一滞,原来到了如今,听到这个名字的她仍旧难掩触动。 当她如常地走进去,只见一袭花青圆领广袖衣袍的杨延正执笔立于长案后,一旁捏袖研磨的女子虽不是天姿国色,却也是婉约可人,臻首娥眉间,耳垂下的明月珠煞是温柔。 对于九歌的出现,李绥并不意外,因为她便是杨延挚爱一生的萧氏。 原名萧宝儿,高宗时也是官宦人家,后因族人牵连,为天家流放,从而家道中落,当时不过襁褓之中的萧宝儿便随着母亲流落乐府,机缘巧合下被买入了太尉府,因长相伶俐温婉,便被姑母指给了杨延做婢子。 这九歌一名,便是杨延所取,有“奏九歌而舞韶兮,聊假日以媮乐”之意。 记得前世,她还是杨延的皇后,在暗杀洛阳王杨彻一事上与杨延意见相左,因而为杨延忌惮,便是那时,消失多年的九歌出现了,入宫成为备受盛宠的萧妃,日日在杨延枕边温香软玉,行离间之事。 对于那些浅薄的手段,她本从未放过心上。 可未曾想半年后,杨延却骤然在萧妃宫中暴毙,而亲手将毒喂给他的竟就是眼前的萧氏。 审问时,萧妃自曝怀有龙胎,整个太医院的太医却探不出半分喜脉,后来依照宫规她下令杖责审问,未曾想萧妃竟真的一尸两命。 那时一切都晚了,她的儿子,亲眼看到自己父亲尸骨未寒之时,她这个做母亲的却是将父亲的妃子杖杀,一尸两命。 偏偏他这个儿子,承了她的样貌,却承了他父亲杨延那般仁善的性格,自他看到萧氏那一地的鲜血时,便与她母子离心,终日抑郁,惶惶不可终日。 登基一年便撒手人寰,独留下襁褓中的阿裕成为新帝。 活了半辈子,她万没有想到最终会活成那般结果。 夫妻离心,母子背离,朝野上下反疑她为嫉妒成性,毒杀皇帝,嫁祸萧妃,杖杀萧妃母子,挟持幼孙妄图把持朝政的弄权之人。 这些她都曾反复思量过,思量过后,她有了一个冷静而清晰的结果。 过往的一切似乎都风起于萧氏,而关于萧氏,她发掘出来的谜团太多了。 前世她与杨延成婚后,侍奉杨延的萧氏为什么会消失萧氏消失的那些年到底去了哪里她为何会突然回到长安,回到杨延的身边李绥很清楚,萧氏是深爱着杨延的,她亲手毒死杨延,若只是为了嫁祸给自己,这份代价未免太大,足足赔上了她们母子和杨延三人的性命。 这一切的一切都太过巧合,就像是一盘棋,直到萧氏生命最后的那一刻,才发挥出了她的至关作用。 李绥知道,以萧氏的心思,只怕是旁人手中的那颗棋子,而将她捏在手中的那个人,自她与杨延成婚之日起,便布上了这长达数十年的局,最终步步为营,用一个本无关紧要的萧氏,做活了这一局。 想到此,李绥宽大广袖下的双手不由紧紧攥起,此人城府之深,便是连她也不由忌惮。 如今她既然重活了,便注定与此人是生死相争,不死不休。 “只有这般才能避得这墨被浸软。” 旧事历历在目,耳畔却再次响起那些熟悉的声音。 眼看着杨延亲自示意,李绥唇畔牵起一笑,缓缓出声道:“二郎好雅兴。”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杨延手中轻顿,抬起头来对上李绥笑盈盈的眸子,唇边更温柔了几分。 “阿蛮来了” 杨延与杨彻年纪虽比李绥大,但因着三人自小一起长在李氏手边,关系自是不同了些,便是府中其他几位夫人所生的亲妹妹,尚且唤二人阿兄,独独李绥却是从不这般,只整日“二郎c三郎”的唤,就连杨崇渊氏夫妇也格外宠溺,便默许了。 “县主。” 九歌见 到来人,笑着上前恭敬地行下一礼,还未等李绥叫起,杨延却是细心地看到小娘子身上的些许雨水,扫了眼窗外的纷纷斜雨,不由出声道:“这样的天气还跑来做什么” 杨延絮叨着,转而对身旁的九歌道:“给县主煮一碗姜茶来。” 九歌笑着应声而去,李绥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点点湿意,全然不在意地走至案前,拾起案上的那尊端砚摩挲道:“温润细腻如小儿肌肤,明日是我的生辰,我是想来看看,二郎的贺礼可是备好了。” 见李绥对那端砚爱不释手的模样,杨延眉眼带笑,一如既往地温和,一边从衣襟内探出茶白绣杜衡的帕子,一边道:“去岁我生辰,你也不过一碗面打发了,你的生辰倒是想要去我刚得的宝贝。” 感受到近前的杨延以素帕替自己擦拭落在发边的雨水,鼻尖仍旧是那淡淡的杜若香,轻柔的触感叫李绥心下细微一动,对上杨延认真的眸光,李绥心底却越发平淡,或者说是冷静。 杨延一贯这样,对所有人都温柔有佳,叫人挑不出错来。 若是换了旁的女子,只怕此刻早已芳心萌动。 可她却深知,他不过是本性使然,浑然不知罢了。 正是因此,他才成为前世世人口中那个温柔多情的帝王。 李绥心思百转,面上不变的笑道:“还不是因为姑父偏心,只将这好东西给你” 听到李绥的话,杨延的手中顿了顿,待差不多了,便收回手,叠好素帕。 “又是阿娘叫你来的。” 感受到杨延语气的变化,李绥收起了笑意,看着走回案前的人道:“即便姑母不言,我也会来的。” “是了,你若不来才奇了。自小到大,旁的弟兄每每能得阿耶夸赞嘉奖,独我,总会惹他生怒,每次都要你来圆场。” 杨延唇边状似无谓地慨叹,却又覆上一层勉强的笑,看向眼前的少女,眸光一如既往地温和,李绥却能从中看到沉默与变化。 “阿耶说我是不孝之子,上比不得长兄,下比不得三郎四郎,不过忝居这嫡长子的位置罢了。” 男子的话虽平静,可李绥知道,在这平静之下是如何敏感柔软的一颗心,静静看着杨延沉默的侧颜,那么多年的夫妻相处,李绥如何不知这对父子之间的亲情与隔阂。 “爱之深,责之切,你那般智慧如何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因为这父子之情,所以才会对这些责备的话格外上心,因而忘了罢了。” 李绥的声音清朗,语气却是一如既往地携着不属于年龄的沉稳,缓缓走上前,轻轻柔柔地拾起九歌方才所研的磨,一点一点的推开。 “你会如此,姑父亦会如此,即便他戎马半生,一呼百应,在你面前,也只是父亲罢了,你若不是杨家的嫡长子便罢了,姑父自然会待你宽和,不必事事吹毛求疵,但你不是。长兄虽为长,却不是嫡出,三郎虽是嫡子,却又非长,姑父对你们的期待,是不同的。” 此刻李绥已将姑母想要让她劝慰的话说尽,便不再多言,这般浅显的道理,父子都懂,然而杨崇渊一生争强,如何会向自己的儿子反省过错,杨延脾性看似温和,却是内里固执,对于那些锥心之语更是会钻牛角罢了。 此时室内一片寂静,只槅门处的纱帐边却不知何时立着一抹身影,静滞片刻,终是未进,反倒转而离去。 近前的杨延笔下已能看出几分触动,笔尖隐隐有几分轻颤,许久,久到李绥以为眼前人不会再说话了,却骤然听得一个声音缓缓道:“阿蛮,你可曾想过,皇室终究对我们杨c李两家有知遇之恩。” 听到这里,才算是露出了症结所在,杨延一生仁善,就连最终薨逝,朝臣为他拟的也是“昭仁皇帝”这样的谥号,这些连她,也是比不得的。 可在这般的乱世,仁善是好事还是坏事,李绥无法断言,也不敢断言。 天家陈氏待杨c李两家的确极好,从周朝开国,便重用五姓七望之首的陇西李氏c弘农杨氏,高宗更是将李绥的母亲,那个他最宠爱的女儿嫁给了李绥的父亲李章,临终时又将自己寄予厚望的儿子托付给了姑父杨崇渊。 便说是天恩盛宠,也不无不可。 但这一切,更多是周朝初立,社稷不稳,必要拉拢身为百年世家,又有开国之功的杨c李两家,才得士族归心,天下安定。 但这一切在先帝一朝,局势便已开始逆转,先帝自少年上位起,便对杨崇渊这个托孤大臣生出不满,对杨c李两家也渐生猜忌,暗中培植四世三公的上官氏,一点一点剥夺杨氏兵权,剪除李氏在朝中的势力。散布眼线,死死盯住杨c李两家的一切动静,只等蓄力待发,一网收尽罢了。若非后来先帝急病缠身,弥留之际将皇位传给一母同胞的弟弟,当今的圣上,如今杨c李二氏是如此地步尚未可知。 自古以来,君王与重臣从来都是这般相生相克,君王驾驭重臣 才得安享天下,重臣倚靠君王才得施展抱负。重臣权势渐盛,难以驾驭时,便又会成为君王眼中卧榻鼾睡的权臣,杀之方心稳。可若重臣势微,又如何不是落入兔死狗烹的地步 正是如此,以如今上官氏为首的天子一派对杨c李两家步步紧逼,杨c李两大家族与天家也早已是背道而驰。 在这场博弈中,从无对与错,不过是人人贪恋权欲罢了,这君臣之间,便如一对同床异梦,只能同甘难以共苦的夫妻。又能说是谁不仁是谁不义 “盛极必衰,古来都是这般道理。大势所向,非你我之力可挽,更何况,你我还处于这漩涡之中,如何自拔” 难道要倒戈相向自相残杀 还是将自己送向对方的刀口之下,以求舍生取义。 这句话李绥没有脱口而出,却已是不言而喻。 杨延听到这里,眸中微动,终于抬起头来,转而看向身旁的人道:“难道就因此,我们便要为董卓c曹孟德之流,做这当朝的” 贼子。 对上杨延熠熠的眸子,李绥自然知道他想说却未曾说出的话是什么,因而放下手中的松烟墨,定定对上杨延的眸光,正襟凌然道:“天下大势,瞬息万变。如今这般,不仅是我们选了这时局,也是时局选了我们。” 感受到杨延眸底细微的变化,李绥不由叹息,将最后一句话轻而缓的道了个干净。 “如今你我要做的,能做的,便是保全身边人,若非要这般求一个非黑即白,便只会是自寻烦恼。” 李绥没有说下去,但其间的意思,二人之间早已明白。 杨延想在这场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拼杀中寻一条平衡共处之道,太过天真。 这一刻,殿内寂静不已,只能听得窗外的骤雨渐小而发出的窸窣之声,过了不知许久,久到已经听到有人近到外间的脚步声时。 杨延倏然一笑,却是携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疏离。 “是了,这才是阿蛮,更像我们杨氏子孙的阿蛮。” 听到这颇带自嘲的声音,李绥如何不明其中意味,抬头间,绛色衣裙的九歌正好走了进来,恭恭敬敬地献上姜茶来。 “县主,快服了罢,若是染了风寒,明日宴会可怎好,这姜茶煮好了,奴婢又晾了晾,正好能入口。” 女子话语温柔,心思细腻,像极近前的杨延,却与她李绥截然不同。 终究,萧氏与杨延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 “难怪你的贴心,连姑母都夸赞。” 李绥接过姜茶,轻轻一笑,眉眼弯似明月,原本绝美的容颜此刻更叫一旁的九歌都刹那失了神。 “我还要去宫里拜见阿姐,便不叨扰了。” 李绥将姜茶一饮而尽,递还给九歌,拿丝帕蘸了蘸嘴角,便转身去了。 “郎君,县主这是怎么” 九歌感受到气氛的怪异,捧着空空如也的碗,转而看向杨延,却见杨延此刻虽是执着笔,只是怔怔然,眼看着笔尖的一滴凝墨将要落在纸上,连忙出声。 杨延闻声一动,却为时已晚,凝墨落下,一篇好看的字就此毁去,杨延反倒急着将笔搁下,将那一纸字挪开,然而那黑墨早已浸透纸背,印在了下面那张未成的画作之上。 墨迹虽落在女子的眉眼处,却依稀能看出,这画上的人有着几分熟悉的模样。 九歌见此忙上前将托盘置于案边,看到已被落墨的画,不由心疼地看着眼前人,语中难掩愧疚。 “是奴婢大意了。” “与你无关” 几乎是同时,杨延语中出声,眸中看不出半点神色,只顿了片刻,却又令人惊异地伸出手,将这一幅画扬了出去。 “郎君” 九歌见此,正要出手制止,却听得杨延出声。 “罢了,既是毁了,还留着做什么。” 男子的声音平静,却是清凌凌的透着几分复杂的颓丧。 走出兰皋院的李绥步履轻缓,由着玉奴为自己撑伞,看着伞外如丝的细雨,不由想到了那茫茫然的一生。 与杨延争论许久,有些话她还未出口,从阿耶娶了阿娘,高宗将先帝托孤给杨崇渊的那一刻,杨家c李家便已如日中天,不仅有辅政之权,还是皇室外戚,如果未来的帝王是长姐所出,将来的帝王还会留着杨家的血。 这样的权势与恩宠,早已让多少人忌惮不喜。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上官氏一族是为牵制杨氏c李氏而崛起,自得先帝盛宠便与杨家c李家为死敌。 而今元成帝性子懦弱,根本无力如先帝般以上官氏为棋子挟制杨c李两家,反倒是上官氏借拥护天子之名,笼络老臣,随时准备致杨家c李家于死地。 杨家c李家 与天子一派,注定了,不仅是权位之争,更是性命之争。 不进,则死。 在旁人眼中,她随的是李家的姓,即便有一半皇家血脉,在旁人眼中,她也是与杨氏同气连枝,有弄权篡政之嫌的李家人罢了。 这些,在她儿时赴宫中家宴,从那些皇家子孙眼中或疏冷c或厌恶c或小心翼翼c或谄媚地眼神中,便已看的再清楚不过了。 在这场对峙之下,杨c李两家若急流勇退,她们难道就能苟全性命只怕她想求个全尸都是奢侈。 念及此,李绥不由想笑,不知是笑杨延的天真,还是笑自己的无情。 她没有那般博爱,她能做的不过是让自己过上想过的人生,保护父亲c母亲,她的身边人一生无虞,便已是好了。 她不会忘记,前世就是因为杨延对杨彻这一母同胞的兄弟抱有那份无法怀疑的天真,才让她沦到自坠城楼,以保江山的地步。 有时候原来连仁善,也会变成一把诛人的刀。 第五章 喜忧参半 当马车缓缓驶入大明宫时,雨已然细微起来,直到内宫,李绥下了车,精致缀珠玉的绣鞋踏在潮湿的地砖上,抬头间是再熟悉不过的地方,一样的城楼,一样的宫墙,唯独坐在明堂之上的天子不一样,物是人非罢了。 看着玄武门上的城堞,李绥回想到了从那里跃下的一刻,原来那城楼有那般高,也不记得掉下来的那一刻疼不疼。 或许连她死了,那些老臣也只是恨不得拍手称快罢。 李绥唇边淡笑,再看一眼,便缓缓收回了平静的目光,转而朝立政殿去。 虽是阴雨绵绵的天气,皇后所居的立政殿立在其中却是丝毫不减威仪与贵气。 当李绥方走至杨皇后寝殿外的玉阶之上,杨皇后的心腹尚宫迦莫便迎了出来,笑着行下一礼。 “县主” 李绥颔首一笑,扶起迦莫道:“阿姐在干什么。” 迦莫随之站起身,一边迎李绥入内一边道:“殿下这几日身子有些懒怠不适,便请了太令医前来一看,这会子正在诊脉。” 听到这里,李绥心下微动,约莫猜出了什么,还未开口多言,刚走至后殿,果然听得里间传来宫人们喜气盈盈的恭贺声。 “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这一刻,李绥与迦莫相觑一眼,如何还不明白其中之意,笑意仍旧挂在李绥的唇边,可那颗心却是在缓缓下沉。 一切真的如走马灯般,照着她的南柯一梦在走,世人都在为这个孩子的到来而欢喜,唯独她,却是知晓这个孩子的命运,还有他将带来的劫难。 这样的感觉,倒应了那句。 众人皆醉我独醒。 可她这个醒着的人要如何眼睁睁看着阿姐日后的锥心之痛。 念及此,李绥掩在袖下的手一点一点收紧。 “阿蛮” 听到女子熟悉而温柔的声音一点一点传入耳中,转眼看去,透过掀起的纱幔,看到了女子隐隐绰绰的身影,却好似在梦中。李绥不由想要落下泪来,在她独自一人撑起杨氏江山,与天下相争,真正成为孤家寡人的那一刻,这个软绵的却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多少次回荡在她的耳边,却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已经有多久,没有听到阿姐唤她了,李绥已经记不得了。 她只记得,前世自失了孩子后,阿姐便变了,褪去了母仪天下的高贵仪态,杨家嫡长女的荣光,成了一个日日以泪洗面,患得患失,行为几乎失常的母亲,最终受不住这样的折磨,以一道白绫了结了自己。 即便恍如隔世,可那一幕仍旧清晰的落在李绥的眼前。 素面朝天,不染纤尘的阿姐只着一身素白的衣裙,晃悠悠地悬在那高高的梁上,像一阵风,消逝在了大明宫。 那一刻她才知道,阿姐竟已憔悴成那般,又会以那般决绝的方式化为了一抔红颜枯骨。 阿姐去后的第二月,当今元成帝患上了癔症,不过撑到岁末,便猝然薨逝。 因为皇帝薨逝时还未到而立,膝下又无子嗣,忠于周室的老臣便极力奉元成帝的侄儿登基,即便如此,把持朝政的仍旧是杨崇渊。最终新帝不过登基三个月,便被迫写下了退位书,让位于贤,杨崇渊三让而受天命,登基为帝定国号为梁,成为了新朝的梁武帝。 “方才她们说你入宫了,我还在想,这般雨天你也不怕打湿了衣裙,凉了身子怎么办,哪知你一来,便能与我分享这般的好消息。” 座上的杨皇后柔柔的声音,柔柔的笑,穿着海棠色束胸绣金罗裙,远看似乎素雅无半点修饰物,仔细才能看得那以细密金线绣出的一簇簇纤细木芙蓉来。 “来的时候雨已小了不少了” 对上杨皇后温柔如水的眸子,见其伸出手来唤自己,李绥心中最柔软的那一处被牵动,便也不再多礼,一边笑着说话一边自然而然地走过去,握住杨皇后温热的手,坐到了塌下,将头柔软地枕在杨皇后的双腿上,牵起许久未曾拥有的舒适笑容道:“想着明日我过生辰,还要长姐亲自在花萼相辉楼为我设宴,我又怎能不来谢阿姐的心。” “你我姐妹之间,何曾需要说这些话。” 杨皇后笑着说完话,看着小娘子软软腻在她的怀中,一头秀丽舒展的长发铺洒在她的膝上,不由伸出手轻轻抚摸着,莹润的指尖轻轻将落下的碎发拢在小娘子的耳后,这才温柔一笑,转而对下面的太医令孙仲道:“我腹中的孩儿便劳太医令照顾了。” 听到这里,李绥才瞥到了下面立着的人,仍旧靠在杨皇后的怀中,却是不自觉地凝视着凤驾下那两鬓微白的老臣认认真真地拱手道:“臣必竭尽全力。” 在杨皇后的示意下,迦莫亲自为太医令送上红封礼,随即将人送了出去。 “县主喜欢酪樱桃,去给县主盛一盏来。” 听到杨皇后的吩咐,李绥便见近前的宫娥应声下去了,这才将头缓缓抬起来,右手小心翼翼地触碰阿姐那丝毫未显的小腹道:“若是姑母她们知道了,该有多高兴。” 听到这句话,杨皇后唇边温暖更甚。 “希望这个孩子能够一生平安顺遂,日后也有人唤我一声姨母了。” 杨皇后闻言轻笑出声,将李绥拉到身边坐下,似是要说什么。 正当此,便见宫娥奉着一盏酪樱桃走了上来,恭恭敬敬地递到李绥身旁的案上。 杨皇后见此才转而道:“你最是喜欢这个,许久未来,尝尝这味道可变了。” 李绥自是瞧出阿姐要与她说什么,但此刻见不再提,便也未问下去,只拾起那杯盏,去了核的红缨颗颗饱满,面上浇上一层香甜浓郁的甜酪,又裹了一层蔗浆,挑上一口入嘴,顿时清凉四溢,红缨的酸甜和着奶酪c蔗浆的甜味,可口却不腻。 “夏日里还是食这个最好,阿姐要吗” 自小姐妹俩便常分食,见小娘子此刻举起杯盏,抬起汤匙,杨皇后毫不犹豫地笑着凑上前抿了一口。 “虞娘” 一个大喜过望的声音伴随着急切的脚步声而来,闻声看过去,只见一身常服的元成帝陈玄走了进来,看到了一旁的李绥熟络地打招呼道:“阿蛮也来了。” 李绥起身行下一礼,已然上前的元成帝只道快起,便亲自按下杨皇后欲起的身子,激动地扶着杨皇后的肩膀道:“快好生坐下。” 杨皇后抿嘴一笑,唇边满是为人妻的幸福。 “今日阿蛮来的巧。” 听到元成帝与自己说话,李绥抬起头笑着道:“表兄可是要给我个好彩头。” 元成帝连声道好,眉眼中全然是为父的喜色,好似今日才是初为人父一般。 “我听太医令说,此番这胎” 见元成帝话语中陡转的担心,杨皇后安慰地将手探至其手背上,笑着摇了摇头道:“太医令说,这一胎只有些许先天不足之兆,调理有宜便好,并无大碍。” 看到元成帝眼中仍旧挥之不去的担心,李绥也眉间轻锁,杨皇后却反出声劝慰道:“放心,太医令是太医署的医中圣手,以他的医术必能保这个孩子平安顺遂,这些日子,我也会努力让自己多吃一些,断不会饿着他。” 见杨皇后满是安慰的话语,元成帝勉强放下心来,紧紧回握住杨皇后的手,转而还是絮絮叨叨吩咐立政殿的一众人好生伺候,好似自己少说一句,宫人们便侍奉不好一般。 直至说罢,元成帝才终于看向杨皇后道:“太医令既说你要安心静养,那你便好生将养,那些琐碎的公务暂且交给淑妃和上官昭仪,若有什么大事再叫她们上报与你定夺,你看可好。” 听到元成帝如此安排,杨皇后自是答应了,见杨皇后有些倦怠的神色,元成帝忙又小心翼翼扶了杨皇后靠在引枕上,这才想起了一旁的李绥。 “你们姐妹自小关系好,这些日子,阿蛮也多抽些空进宫来陪陪你阿姐。” 李绥听了,笑着颔首道:“表兄放心,便是你不说,我也会常常进宫的。” 元成帝笑着看眼前的小娘子道:“那便好。” 说着,元成帝似是突然想起什么,笑着看向杨皇后转而对一旁的李绥问道:“你看这对姨甥是不是有缘,今儿你得了喜讯,她明儿又是生辰,看来咱们的孩子是急着想参加阿蛮小姨明日的生辰宴了。” 杨皇后会意的一笑,李绥却是坐到身侧轻声道:“听闻明日花萼相辉楼的生辰宴来人众多,如今阿姐身子多有不便,恐会影响安胎,阿姐不如便留在殿中歇息罢。” “我身边有迦莫她们侍奉,哪就那般娇气。” 杨皇后听到这话方摇了摇头,一旁的元成帝却是想到什么,右手探在杨皇后的小腹上,转而看了眼一旁的小娘子,做出决定道:“阿蛮说得对,孩儿既然有些不足之症,应当慎重,明日你就在宫中安胎,我替你好好贺一贺阿蛮的生辰好不好。” 对着元成帝眸中说服之意,杨皇后虽不愿,但熬不住二人轮番的劝说,终是应下了。 当李绥离开立政殿,元成帝仍旧陪伴着杨皇后,一切都那般地温暖而感人。 外面的雨早已停歇,李绥行在甬道间,两只燕子从瓦檐下翩跹而过,飞向远处,在乌云密集的天际汇成了一个渐行渐远的黑点。 绣鞋踩在积水的地砖上,发出细微的响声,李绥却渐渐陷入了沉思。 前世阿姐的孩子生下来的那一刻,便携着父母和举国的期待,成为了本朝第一个出生便被立为太子的人,然而在众人喜气盈盈地置办太 子满月大礼时,那孩子却因先天不足,身子至弱,受不住风未足月便猝然夭折。 李绥不会忘记,阿姐日夜撕心裂肺的哭喊。 更不会忘记她那段绝望的归宿, 如今前世已去, 但于她心中, 那个孩子的死已成了一个症结。 这一世,她必须替阿姐守住那个孩子。 不能让阿姐再走上那样一条决绝之路。 眼见送到内宫门口,李绥在迦莫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然车刚行了几步,正当迦莫要转身回去时,车马却又悠悠停了下来,只见念奴笑着走过来道:“县主说差点忘了,来时太尉夫人让县主带了三郎君猎的火狐皮呈给殿下,县主命奴婢请尚宫前去取了。” 迦莫一向是玲珑心,自当领悟李绥有话要叮嘱,因此低声命身后随行的宫娥等着,独自一人跟着上了马车。 “县主。” 车帘落下那一刻,李绥未有多言,只眼神示意侍奉一旁的玉奴将火狐皮递到迦莫手中,随即道:“阿姐如今身子艰难,这些日子要请你们好生照顾了。” 闻言迦莫正欲欠身谦逊答话,手臂却被一双手牢牢握住,抬头间,只见李绥缓缓道:“我知尚宫伴在阿姐身边已久,阿姐对尚宫也从来不同于他人,今日我想诚然替阿姐,替阿姐腹中的孩子问一句” 说到这里,李绥的眸光在烛火下莹莹如星,声音渐渐低沉而清晰:“在尚宫心中,你是阿姐的人,还是杨家的人。” 听到这句话,迦莫怔然地抬头,对上李绥平静无波却分明带着几分透彻的眸子,心下震动,忽然了悟眼前娘子的心意,当即收敛神色,端正地跪下,没有忐忑没有惶恐,只双手施礼于前,一向老成不喜形于色的脸上浮现出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坚定道:“奴婢得太尉夫人选入府中,指给皇后殿下作侍奉,自十岁便与殿下相伴,年纪比殿下还长上三岁,这十五年来奴婢早已将殿下视作奴婢的亲人,妹妹。” 说到这迦莫脸上满是诚挚与动容:“奴婢这话原是僭越,但殿下那样纯善温柔的人,待我们又何尝不是亲人一般。” “无论旁人如何看,迦莫从始至终都是殿下的忠仆,如今殿下有孕,迦莫眼中,便只有殿下和小殿下,再无他人。” 说罢,迦莫伏身拜下去,以额触地斩钉截铁道:“日后迦莫若有违今日此语,必不得善终。” 看着眼前的女子,李绥是信任的,前世阿姐离去,迦莫跟随棺椁去了昭陵,待阿姐的棺椁安置,在众人都未曾反应下,迦莫毫不犹豫地触柱而亡。元成帝感念迦莫忠心,将她追封为忠义郡主,葬在昭陵不远处,成全了她一颗誓死追随的心。 “姐姐莫怪我” 李绥亲自俯身托起迦莫的双臂,对视间,迦莫看到眼前的娘子难得浮现出只对杨皇后才有的柔软与温和。 “如今有一事,只尚宫能替阿姐c替我做了。” 说话间,李绥凑到迦莫耳畔渐渐郑重道:“太医令是保阿姐此胎祥和平安的重要之人,望姐姐你好生留意。” 迦莫闻声思索间,便感受到李绥渐渐后撤,随之一句轻飘飘的话语落在马车内。 “念奴,送迦莫吧。” 当马车在身后渐渐远去,迦莫一边朝着来时的路前行,一边回想着方才的对话,越多想几分,便越生出不安,也越发笃定李绥的言下之意。 县主是要她亲自想法子盯住太医令,这件事不仅只得她悄悄做,即便是皇帝,即便是太尉c太尉夫人这些连着血脉的杨家人,也不得知晓此事半分。 当迦莫得出这个意图,再联系现如今的局势,不由冷汗涔涔,只觉得一股凉意自心内透出背脊。 她知道,县主与皇后自小相依,虽非一母同胞的亲姐妹,却早已亲如血脉。 她相信,县主既然让她这般行事,必是为皇后好,那便够了。 这厢,马车仍在缓缓前行。 李绥冷静地靠在车壁上,闭目沉思。 方才她看出了迦莫眸中的诧异转震惊,其实连她都对自己那些未宣之于口的猜疑感到震动。 可就在她走出立政殿的那一刻,前世的种种萦绕在她的脑海中,却渐渐凝成一个让她无法平静的结果来。那一刻,她似乎突然想通了些什么。 李绥无法确定自己的猜疑便是真相,但她却知,按照前世的局势走下去,太子早夭,阿姐自戕,元成帝经受不住丧妻失子之痛患上癔症抑郁而终,一切的悲剧,迎来的却是杨崇渊登基为帝,坐拥天下。 这一切太过巧合。 于情于心,她都不希望自己的猜疑成真。 那个孩子,终究是杨家的血脉,是杨崇渊的外孙。 可帝王家,弑父杀子的事还少了吗 死过一回的李绥知道,在这 权谋朝争之中,亲情脆弱极了,她不能如杨延那般天真,以可笑的信任,不设防,换来无止的背叛。她要的是万无一失,是身旁爱着她的人平安顺遂。 太医令孙仲的医术她是知道的,太子夭折若真是天意便罢,可若真是人为,以孙仲曾师从医圣姚文景的资历看,怎会没有丝毫察觉。 而能让他保持沉默,不敢透露的人,当朝又能有几个。 念及此,李绥如今更多的是担忧,担忧这一切若成了真,阿姐那样温良的人又如何经得起这样的打击。 “玉奴” 一旁的玉奴方侧首,还未应声,便见眼前的小娘子霍然睁开了双眼,亮莹莹的眸子静默地看着她,低而轻飘的话语随之入了她耳。 “替我寻一个人” 第六章 玉清拜母 翌日,在连着几日的阴雨下,竟是难得的好天气。 约莫卯时三刻,太尉府已然喜气盈盈地洒扫,挂绸悬灯起来,在一览无云的夏日里,清晨的阳光散发出一缕夺目的金芒,落在满院的绿竹之上,煞是青翠。 当李绥前去拜见了杨崇渊夫妇,便在父亲李章的陪伴下,坐着马车,前往皇家的玉清观。 清晨雨后的玉清观,携着尘世间没有的轻灵,远远地在山脚下,便能听到山顶余音袅绕的钟磬声。 待到马车盘旋小路而上,停在玉清观石阶之下,耳边传来了父亲温和的声音。 “阿蛮。” 念奴连忙伶俐地打开车帘下了车,与车内的玉奴一同扶李绥走出来。 葱葱茏茏的绿林之中,清脆的鸟叫声不绝于耳,李绥与李章拾阶而上,拜过了各殿的真人宝相,这才熟络地沿着小径朝更为清幽的一处院落而去。 待到了地方,只见带刀暗卫隐藏在院子周围,恭敬地朝二人行下一礼,一身黛蓝素袍的绘春正候在廊下,一看到来人,便笑着迎过来。 “国公爷,县主。” 李绥上前托住绘春的身子,将其扶起,语气很是亲近。 “春娘快起来吧。” 绘春点了点头,顺着起身,随即道:“玉真仙师此刻正在做早谈功课,就快好了,还请国公爷和县主在偏房等等。” “无妨,这观中清幽,我们就在这院中等候也可。” 听到李绥的话,绘春应了,随即收拾了院中一处紫藤花架下的石桌石凳,待父女坐下,才送上两盏清茶来。 “这是从后山的茶树采摘的,又用了去岁在花根下积下的雪水,虽简陋,但都是仙师亲力亲为的。” 听了绘春的话,李绥浅尝一口,茶味虽没有那些名贵之品的细腻,却有着不染烟火的气息。 “玉真仙师,可还好” 沉默中,父亲的声音响起,李绥侧首看去,只见李章捏着手中的茶杯,看似平静的问询,却让她听出了难以道出的刻骨思念来。 儿时的记忆中,父亲与母亲也曾是琴瑟和谐,岁月静好。那时,母亲总会揽着她等在父亲必经的一方紫藤花架下,为她讲诗文,唱童谣,每当下朝的父亲出现在廊下,母亲的眼眸中总会浮起比花还要好看的笑来,而她等来的,不仅有父亲,还有她最喜欢的糖糕。 现在想来,李绥觉得,那时的母亲,在父亲面前不是显贵荣耀的公主,而是一个孩子,一个被宠爱,娇惯的孩子。 如今那些温情的画面仍旧在眼前,那些情却是已不复存在了。 可见,再美好的爱情,再真挚的情愫,在先帝薨逝,杨c李两家再无忌惮,独揽大权,一步一步架空皇帝,视天子为傀儡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碎裂,化为尘埃了。 所以,母亲才会在她七岁的时候,毅然决然的选择离开,抛却公主的身份,甘愿做如今诵经吃斋的玉真仙师。 “仙师每日还是和从前一样,每日做早晚功课,平日里照料着这些花草,偶有独自对弈,或去后山” 绘春方说了几句,便听得身后的房门被“吱呀”一声打开,院落中的三人皆闻声看去,只见一身着玄青道衣,以木簪束发的清冷美人立在门后,仍旧是那般美目生辉,却独独没了那抹生动的笑意。不过平淡的扫过向院中,待触及到李章微微颤动的眼眸时,也只是飞鸿一般平静地掠过,转而入里,徒留那个单薄而冷淡的背影。 “县主,请” 听到绘春的声音,李绥看向身旁的父亲,便见他垂下眸,将捏在手中的茶杯终是放下,平静出声道:“你去吧。” 李绥深深看了父亲一眼,没有多言,转身在绘春的引导下,走入了房内。 身后的门再一次被掩上,眼前的一切都没有改变,简单朴素,却是能带给人一份宁静。 相隔一世,如今能再看着跪坐在矮几后的母亲,柔柔地看着她,李绥心底几乎是难以抑制的激动和酸楚,竟是眼眶微热,险些要落下泪来,只见她素手整理好衣裙,上前恭敬地跪地,将头轻轻触地,行下一礼,一滴泪却是无声落在光亮如镜的地砖上。 “阿娘” 听到少女语中几不可闻的哽咽,跪坐在那的陈氏心头一滞,不由侧开头,默然闭上双眸,强自按住胸腔内翻涌的情愫,良久才再回过头来,努力牵起一丝笑,温和的出声道:“起来吧。” 当小娘子站直身子,这才轻轻以手点了点身旁的软垫。 “来。” 李绥从善如流地走上前,捻着裙子跪坐在陈氏身 旁。 陈氏的目光柔和,细腻地打量着少女的样子,过了许久,才终于抬起捏着檀木香珠的手,轻轻摩挲着少女的脸庞。 “阿蛮又长大了。” 话语落尽,陈氏的唇边依然噙着笑,随即探出一枚赤色小袋道:“我这里没有旁的东西,每年也只得送你一枚护身符,保你平安顺遂。” 李绥接过东西,她知道,这看似小小一物必又是母亲求观中玉清真人亲自所绘,供在神龛前日日祷念过的。 李绥将护身符收入袖中,恭谨地行下大礼。 “今日应是阿蛮谢阿娘育我之恩。” 听到这句话,看着与自己一般的少女笑颜,陈氏唇畔浅笑,轻轻抚着少女的发髻,喃喃低语。 “我不盼其他,只望你,平安就好” 陈氏的话未说下去,但李绥又如何不知其意,看着母亲勉强的笑颜,心头却是闷闷的,不知如何去回。 “也望阿娘珍重玉体” “好了,回去吧,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大家都在等着你。” 当揽着自己的那双手放下,李绥抬起头,将眼前人的模样深深刻入心中。 每年生辰来玉清观跪拜,看着母亲柔柔的眉目,她总会忍不住生出贪恋之心,没有人知道,多少次她都想请母亲回到长安城,哪怕陪她再度过一个生辰,可她知道,即便她开口,得到的也只能是回绝。所以前世直至母亲离世,她也未曾与母亲度过一日天伦之乐。 “阿娘保重。” 待深深叩下一礼,李绥走出房间,便见父亲仍旧坐在那花架之下,旁边虽侍立着绘春,看起来却是那般孤单,寂寥。 这些年来,相比于妻妾众多的太尉府,父亲的府邸也算的上是形单影只了。 世人皆知,父亲李章贵为陇西李氏之子,如今与杨崇渊大权在握,虽担着清河驸马之名,但母亲出世入观,二人早已与和离无异,如今母亲离开已九年,父亲即便不能再娶正室,娶上几房侧室,纳上几个姬妾也是合情合理的。 可只有李绥知道,父亲终其一生也没有再纳娶。 在母亲眼前,父亲是无情之人。 在世人眼前,父亲却是痴情人。 “走罢。” 父亲的声音自耳边响起,李绥点了点头,转而与绘春交付了几句,走了出去。 出了玉清观,钟磬之声仍旧悠远地盘旋着,拾级而下,李绥刚要在搀扶下走上马车,却仿佛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只见她稍稍将身子朝后退了几分,隔着车壁再看向马车后跟随的卫队。 “阿蛮” 父亲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李绥再扫过一眼,终是收回目光,上了马车。 直走出了许久,李绥仍旧靠在枕上,秀眉微蹙,忘却了在一旁侍奉的念奴和玉奴,那个身影却一点一点在她的脑海中清晰,凝聚成一个人来。 御陵王,赵翌。 回到府中已是午间,李绥被服侍着用了饭,只小憩了一会儿。便被唤醒,为宫中的夜宴做准备。 在婢女的簇拥下沐浴梳妆,挽了垂练髻,点缀了小而精致的珠翠,再换上那条十八破的花间裙,更生华丽,眉间的那枚鹅黄花钿又添了几分少女娇媚。 正在李绥揽镜自照时,便听得念奴打帘走进来笑着行礼道:“县主,三郎君来了,正在屋外的竹林边儿等您。” 镜中的少女眸色微动,伸手理了理发边的那只珠花,随即站起身来,朝着屋外走去。 如今方六月初,午间的日头却也有了几分热意,透过那一丛绿油油的竹林,被竹叶打落下斑驳的影子。 男子穿着竹青圆领窄袖云纹锦袍,负手立在竹林后,似是感应到了李绥渐近的脚步声,杨彻慨叹的声音自林中响起。 “原本觉得你我皆没变,可看到这竹枝上的划痕,才知道,我们竟是长高了不少。” 说罢,杨彻转过头来,与杨延温良和煦的笑不同,杨彻的笑更像是阳光,耀眼洒脱。 见过了城墙之上那个目光深邃,行事老练的洛阳王,此刻再看眼前的杨彻,李绥生出了几分隔世之感。 想起那场宫变,只怕杨彻前世至死都猜不到,她会利用自己儿子发丧入皇陵的时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将玉玺和虎符随着梓宫送到远在边境的御陵王手中。 如今再回忆起杨彻气急败坏的模样,李绥不由牵起唇畔走了过去,随着杨彻方才的目光,只见他身侧的那株青幽竹枝上印着一道又一道的划痕。 那年她七岁,因为母亲的决然离开变得沉郁寡欢,不喜与人说话,整个府里除了父亲便是仆人,每日只有等到父亲下朝陪伴她时,才能暂时忘记失去母亲的悲伤。后来姑母怜惜她,便与父亲商议,将她接入了太尉府和几位兄长姊妹相处,总不至于孤单。 待到那年中秋之夜,宴上看到众人阖家共聚,唯有她,身边只有父亲一人,因而宴罢,她便悄悄回了院子将母亲曾穿过的衣裙挂在面前,小心地看着,小心地触摸着,好似那般就能感受到母亲温热的怀抱,独自缩在角落哭了许久。 如今他还记得,彼时不过比她大上几个月的杨彻悄悄跟来,轻轻地用丝绢替她擦了泪,对着她从未有过的认真道:“阿蛮,舅母虽不能陪着你,但你还有我们,我和哥哥会永远陪着你。” 说完那个小小的男孩拉着她跑到庭前,不知从哪里抽出一把精巧的匕首照着自己的身量在那竹枝上深深刻下了记号,转身道:“以后我都会陪着你,你若不信,那我每年等到你的生辰都来这里作一个记号。” 男孩的话犹在耳畔,李绥摩挲着竹枝,第一道划痕尚且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而今日新刻的,却已在她抬手踮脚才能碰触到的地方。 从许下承诺的那一天起,杨彻从未食言,后来杨彻笑言,若是他不再长高,年年岁岁下来,这枝绿竹只怕就要被他拦腰截断了。 然而笑语终究是笑语,等到杨延为帝她为后,远在洛阳私下豢养军队的杨彻与她图穷匕见之时,这个承诺便再未兑现。 那时为了帮助杨延坐稳帝位,她诛权臣,平后宫,原以为从此,便能辅佐杨延拓展疆土,成就大业。 未曾想她派往封地的细作与她密信,告知她远在洛阳的杨彻收揽人心,私藏胄甲,风头渐盛,自小的耳濡目染告诉她,宁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 因而她计划趁杨延的万寿宴,诸王进京朝贺之机试探杨彻,一旦坐实那些罪名,便决意除掉杨彻。 可她却未曾想,杨延不知如何得知此事,不仅不喜她暗中在诸王身边安插细作,更是忌惮她对杨彻这个胞弟的杀机。 整整半月,杨延与杨彻同吃同住,不教杨彻离他半分,让她无从下手,最后于一日凌晨送杨彻偷偷逃离出宫。 饶是她知晓此事,派人一路追杀,追的杨彻狼狈东逃,却终是错失良机,放虎归山,让他回了洛阳。 最终事实告诉她,她没有做错。 杨彻,的确有反心。 “原本我还不解,这花间裙跟破布裙般一条一条的,那些小娘子们穿起来也并没有那般好看,怎么就在长安时兴了这么久,今日看你穿,我才算知道,这跟宝剑配英雄是一个道理。” 听到杨彻的话,李绥轻轻一笑,下一刻,面前的人便将手伸出来,掌心摊开,上面静静地躺着一个小锦盒。 在杨彻的示意下,李绥打开那盒子,瞬间一个馥郁却并不腻人的香味传来,只见盒子中放着掌心大小的一块玉,色泽古朴醇厚,看起来似乎并没有上等玉那般惊人的外貌。 但却是散发着一股幽香,让人嗅之舒心。探在手中,有着少女吹弹可破的温凉肌肤之感。 “这玉具万物之灵气,自然之精华,佩戴它的人闻之能消除痛苦和忧伤,有着逢凶化吉的护身作用,以后你便将它贴身戴着,也算一个好兆头。” 李绥闻言抬头,触到了杨彻熠熠的笑眸,将手中的玉紧紧一捏,笑着道:“好。” 说罢便将玉递给了身后的玉奴,替她小心翼翼地戴上。 “听闻阿兄将阿耶给的两方端砚都送给了你,你倒说说,我这礼物与阿兄的比,谁的更好。” 看着眼前那双打趣的眸子,李绥唇边牵起笑,耍着赖道:“我若说二郎的好,将来你不给我送好东西了怎么办,可我若说你的好,只怕二郎也会如此,怎么算,我将来都会少好多的宝贝,所以依我看,多多益善才是最好。” 杨彻闻言眸底微动,转而化开笑意,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却是倏然伸手附在少女的额际,掌心摩挲间,故意弄乱了少女的发髻。 “你倒是贪财的紧。” 看着眼前如夏日阳光般明朗的少年,李绥至今也不曾明白,为何最终却会变成那般狼子野心之人。 这天下,这帝位,便真的那般诱人至深。 第七章 华宴生变 待到入夜时分,花萼相辉楼已挑上了宫灯,因紧挨着安兴坊和胜业坊,因而此刻楼上的宴会灯火已然照亮了楼外的民宅。 入得殿内,只见元成帝高坐在上,因皇后身孕,今日的宴会布置便交于了此刻坐于元成帝右下首,虽已诞有岐王,却仍旧明艳不可方物的郑淑妃。 此刻李绥坐于杨延与杨彻之间,与众人一同欣赏着西域的歌舞,在达甫鼓热情的鼓点间,西域的舞姬身穿火红的舞衣,发间以美羽珠翠点缀,腰肢灵巧的跳着回旋舞,引得宴上阵阵掌声。 就在此刻,殿外传来一个高扬的宣呼声。 “太尉到” 宴上顿时安静下来,众人连忙起身,就连座上正在接朝臣敬酒的元成帝都放下酒杯,整理了衣物,规正的跪坐在席上等待。 “叩见太尉” 伴随众人行礼之声,身着紫檀大科圆领襕袍的杨崇渊自外跨门而入,乌发美髯,斜眉入鬓,虽已人过中年,但因着身量高大威武,又有常年征战沙场的经历,行走之间,比之旁人更有不怒自威的气势。 此刻他深邃而低沉的眸光掠过殿内众人,最终落在小心翼翼地元成帝身上,化为唇边朗笑,不过伸出双手轻抬。 “诸公请起。” 说着话,杨崇渊早已大步走至圣驾前,伸手欲行下礼来。 “陛下” “太尉快请起” 几乎是刚弯了几分背脊,上座的元成帝便已出声制止。 “快请太尉入座。” 听到皇帝的催促,杨崇渊面色不动,转而便朝皇帝下首的空座走去,上面的元成帝却是出声道:“太尉劳苦功高,当与朕同席。” 一旁的郑淑妃自然听出其中之意,看不出喜怒地朝身旁人努嘴示意,这才有内侍领悟地上前去恭请。 奈何在众人讶异地目光下,杨崇渊却是严肃地拱手拒绝道:“陛下君恩似海,臣却不敢逾矩。” 眼看杨崇渊再三推脱,元成帝才只得作罢,扫向座下的李绥,举杯转笑道:“昨日皇后得喜,今日又是永宁县主生辰,着实是喜上加喜,今日我们君臣趁此同乐,无需拘束。” 说罢元成帝将酒盏拾起转向杨崇渊,遥遥相邀道:“太尉,请” 杨崇渊见此,才拾杯回敬,与众人一同举杯共饮。 一盏过后,宴席再次热闹起来,许是因歌舞助兴,又或是美酒相杯,看着宴上的舞姬,众人皆顾自出神。 “今日去玉清观,舅母可还好。” 耳畔传来男子轻而低的声音,似问非问,李绥转而看过去,正对上杨延那双温柔却又掩饰不住尴尬的眸子。 自昨日争辩过后,杨延便再未来寻过她,她自然也没有再去兰皋院,便是今日打了几个照面,二人也是不咸不淡,未恼却也没有从前那般谈笑。 李绥知道,方才那短短的一句话,已是杨延降下脸面来,与她认输了。 几乎每一次,她与他争吵后,彼此都会冷漠相对,直至最后以杨延的没话找话而结束。 可前一世,他们的夫妻之情,却在那时常的冷漠对峙中被耗的干干净净,而在最后一次争吵中,直至死,他也没有向她多说过一句话。 “很好。” 少女的话轻轻柔柔落在耳边,杨延看着那侧颜,终是拾起酒盏道:“今日你生辰,你我也当饮上一杯,祝你” “我也同阿兄敬你一杯。” 杨延话未说完,便见一旁的杨彻横插进来,举着酒盏挤眉弄眼的笑道:“十六可不小了,就祝你早日觅得佳婿,琴瑟和鸣。” 李绥闻言瞪了杨彻一眼,只见杨彻自顾自与她碰了杯,笑着将酒饮了下去,又将目光落在歌舞之上,而一旁的杨延略顿了顿,也将酒一饮而尽,却是暗自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酒罢,耳边突然想起敲锣打鼓的声音,李绥闻声看过去,才知宴中不知何时已换上了百戏。 吞刀吐火的艺人引得宫中女子阵阵惊呼,将气氛推至顶峰,就在此时,宴上变换活人的幻术才算是将众人的目光都拉了过去。 在不绝于耳的掌声中,只见那柜中再次被打开,众人都好奇地探头看去,恍然听得“叮”地一声,一道细微地光亮自柜中飞出,直直射向首座的杨崇渊,跪坐于席的杨崇渊眸中阴沉闪过微芒,几乎是同时轻一侧首,便见一根银针自其鬓边划过,断下几根发丝,深深定在背后的漆柱之上。 “抓刺客” 殿中当即发出大郎杨晋的暴喝,惊得众人瞬间回过神,逃窜的逃窜,护驾的护驾,因杨晋自小 随杨崇渊出征在外,朝夕相处下,自然对其父杨崇渊无比敬爱,此刻见刺客皆朝着杨崇渊而去,局势越发危急,便毫不犹豫地护在杨崇渊身前,与刺客赤手空拳地缠斗起来。 在众人慌乱逃窜之时,一人自柜中携剑而出,方才还在演百戏的艺人也皆换了面色,自那柜里取出刀剑,蜂拥一般朝着杨崇渊逼近。 自开国太祖立下规定,除帝王以外,任何人入玄武门必得下马褪剑,此刻面对刺客的凌厉之势,就连武艺极高的杨晋赤手空拳起来也难免现出几分吃力来。 “就在这儿别动。” 眼看着杨崇渊父子渐落下风,杨彻利落地起身前去护卫,李绥却突然被身侧的杨延护在身后,将其转移至漆柱后由善武的玉奴守着,这才撩袍上前加入了这场厮杀之中。 相比于玉奴和念奴的小心紧张,还有旁人无助地逃窜,李绥显得平静很多。 只见那一群刺客虽不过十数人,却是身手极好,杨崇渊父子四人,便是再加之参宴的府中将领也不免有些为人掣肘。 而就在宴会上的人刚四散逃至殿门处,如潮一般的喊杀声由远及近,只见身穿胄甲的叛军呈包围之势,与殿内的刺客内外接应,此刻也与殿外的守卫拼杀开来。 逃至门口的人多半是朝中文臣和家眷们,此刻看到这一幕,皆被吓得魂飞魄散,只得瘫软在那儿,陷入进退两难之地。 第八章 御陵王 李绥转眼看去,便见元成帝此刻已是面如土色,惊惶失措地被几名护卫护在角落处,抱着同样害怕的郑淑妃,脸色苍白,颤抖地连句话也说不出来。 许是感应到殿外的接应,刺客们的招式越发诡异,几乎能刀刀毙命,杨崇渊父子自死去的刺客手中抢过刀剑,虽是奋力反击,却耐不住许久的徒手应对,越发呈现下风。 就在此时,只见护卫皇帝的武威将军郑肖突然自座下取出一把弓箭来,拉弓上弦一气呵成,几乎毫不犹豫地对向正在应对的杨崇渊,漠然眯眼,眸中是难掩的杀意。 “阿渊” 姑母紧张地伸手呼喊,只听“嗖”地一声,箭矢迅疾飞出,如光一般朝着杨崇渊疾穿而去。 在杨晋惊惶地目光中,箭矢已至杨崇渊身前,就在他抢着以身相挡时,同样一道羽箭竟是自外飞入,只听“叮”的一声,正好将那射向杨崇渊的箭抵挡住,钉在了御座之后的那扇屏风之上,只留颤颤余音。 郑肖眼看失败,当即再次拉弓,然而他箭还未出,又一只羽箭已是携着狠厉逼人之势直直贯穿他的臂膀,力度之大几乎能让人听到利箭穿破骨肉的声音,眼看他吃痛一声,郑淑妃当即受惊呼道:“阿耶” 眼看郑淑妃哭喊着要朝郑肖奔去,被众人护着的元成帝似是才反应过来,几乎是反射性地将郑淑妃紧紧拉住,不教她离开半分。 就在此时,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堂而皇之的自殿外赫然响起。 “臣赵翌救驾来迟” 听得这个声音,众人讶然,就连郑肖都怔怔然一晃,只觉得大势已去。 果然,一群身披玄甲,手握长刀的人几乎如铁水一般汹涌卷入大殿,胄甲与刀剑的摩擦之声不绝于耳,片刻间便将殿外的叛军和殿内的刺客团团包围,明明玄色战盔挡住了半边脸,众人却能从那些人的眸中看出肃杀的冷意来。 赵翌 手握重兵,镇守西域的御陵王赵翌怎么会在长安 他何时回来的 按大周律,镇守边疆的大将,没有天子的旨令不可贸然返京,否则将以谋逆罪论处。 可如今的赵翌 话语落下,黑压压的人群中,一身穿银色胄甲,目光看似随和却携着杀伐的男子自颤颤巍巍地人群中走进来,月光之下,明明是一张连女郎见了也会自惭形秽的俊朗面容,这般的容貌若是配上世家儿郎的锦冠绣袍,必是温润如玉佳公子的模样,可不知为何,眼前的男子走进来,此刻却携着逼人的压力,几乎无人敢与之对视。 “赵翌,你敢违旨进京” 冷寂的大殿上,只余郑肖怒指赵翌的治罪之声,然而赵翌并未理会,只是阔步上前,抱拳对被护卫在上座的元成帝恭敬行下一礼,广阔的大殿上顿时响起胄甲碰撞发出的冷冽之声。 “陛下” 男子铿锵而透着威严的声音落在大殿之上,顿时殿内外身披银甲执刀的人皆一致向殿上天子致礼,山呼之声如同海潮般从大殿之内直推向远处,几乎震得连远处的飞鸟都晃着翅膀远去。 看着下面的赵翌,此刻的元成帝惊惶未定的歪在那儿,由着内官颤颤巍巍扶着,语中是难掩劫后余生的激动道:“御陵王快,快请起” 平静中,杨崇渊忽而一笑,不紧不慢地上前来,没有丝毫经历生死的惊惶感,只是甩开袖袍,轻微拱手对皇帝道:“陛下,此前臣曾上书西征突厥一事,得陛下应允,臣想御陵王镇守西域多年,护得一方宁静,对此次出征必有更好的见解,便奉旨召御陵王返京,一同制定出征之策,但念及御陵王对西域各国颇有震慑之力,因此特命御陵王悄然返京,不得惊动,以免西域异动。” 这一刻,众人明白了,元成帝明白了,郑肖更是明白了。 谁人不知当今朝政是杨崇渊一手遮天,杨崇渊分明是背着皇帝朝臣私自以御诏的方式召回御陵王赵翌,赵翌手握重兵,深受杨崇渊的倚重,当年还是军中小卒时,便因过人的能力被杨崇渊一眼看重,提拔为朔州副指挥使,后来得皇帝赐封异姓王,自然是有其英勇善战,在军中威望极高的缘故,但若不是杨崇渊默许,又怎能实现。 郑肖此刻已然顾不得那染红衣袖的箭伤了,他知道,他算错了,即便是筹划良久,终究还是掉入了杨崇渊的陷阱里。 原本得知杨皇后要在花萼楼为那小县主设宴,他便觉得时机到了,料定赵翌远在西域,远水救不得近火,而太祖设下的规定,无论何人,都不得带兵器入宫,杨崇渊虽手握重权,却也不敢当众违犯祖宗规矩,露出反心。 所以他准备了这一波精心挑选培养的刺客,又联合了忠心于皇 帝的龙武军与神策军,里应外合之下,必能将杨崇渊一举击杀,今夜便能将杨氏与李氏两族铲除殆尽。 可他却万没有想到,杨崇渊竟敢偷偷召回了赵翌 再是如何英勇的禁卫,也终究是比不过征战沙场的御陵军的。 李绥静静立在漆柱旁,当她看到赵翌的那一刻,心下更笃定了。果然昨日在她从玉清观回城途中,看到的那个身影正是眼前的赵翌。 可见在昨日之前,赵翌早已返京,不过是担心打草惊蛇,才会躲在城外,只等她去拜见母亲,便能跟随她的卫队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城。 毕竟以她和父亲的身份,入城时谁敢盘查他们李家的车马卫队。 这分明,就是请君入瓮的戏码。 虽已经历一世,但李绥对赵翌并不了解多少,她只知道赵翌无论经历几朝天子,都是那个稳若泰山,手握重兵的御陵王。 她在长安,他在西域。 二人似乎并无太多的交际,但当她坐上皇后之位时,反倒对赵翌多有忌惮。 因为她深知,以赵翌之权,之能,唯有杨崇渊尚能镇住。 彼时,她的丈夫仁善,儿子幼小,赵翌若反,易如反掌。 所以她便趁机收回虎符,为赵翌加官进爵,却命其驻守西域,无诏不返。 但他没想到,最终赵翌未反,反的却是他们自己人。 而她到最后能够求援的,思来想去,除了他赵翌竟是别无他人。 可见,世事多讽刺。 第九章 皇室辛密 就在此刻,突然听得一个诡异的声音响起,只见方才还招招凌厉的刺客突然都唇流乌血,即刻毙了命。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杨崇渊并无所动,不过扬了扬手,便有人将那些刺客拖了下去。 “让陛下受惊了” 杨崇渊恭敬地拱手请了一罪,转而示意一旁的内侍将受到惊吓,面色不佳的皇帝扶回御座之上。 “今日之事,赵将军该作何解释” 听到杨崇渊平静之语,郑肖嗤然一笑,怒目而视,当即斥责道:“杨崇渊,妄先帝万般倚重,却养出你这班狼子野心,把持朝政,陷害忠良,妄图做挟天子令天下的曹阿瞒之流,我今日只恨未能诛杀你这国贼,以安天下,以慰先帝之灵” 听到这些振振有声的话语,杨崇渊不过幽然一笑,看向郑肖如同看一个笑话。 渐渐地,笑声震在整个大殿,笑意却一点一点凝在杨崇渊的唇边,只见杨崇渊眸光骤然还冷,拱手朝东方恭敬施下一礼,语中反携着几分锐利,明明是对着面前的郑肖说话,余光却是摄得上座皇帝惶惶不安。 “我杨崇渊受命于先帝,不敢论兢兢业业,但也敢言,行的都是为陛下所想,为百姓所忧之事先帝如何看我,我不敢多问,但百年之后入了地下,我必会跪于先帝面前请罪,为何没早日看清你郑肖的真面目,竟令陛下陷入今日的险境,此罪实乃是万死不辞。” 听到杨崇渊言辞凿凿,句句诛心,竟是要将自己变为乱臣贼子,郑肖当即怒指杨崇渊暴怒道:“你” 就在此时,只见一身影小心翼翼上前来,当郑肖看到,顿时察觉出几分不详来。 果然,只听杨崇渊冷笑,转而从人群中一扫而过,郎朗出声道:“吴贞,圣驾之前,你可放心陈罪。” 话语一出,那身着文官服饰,哆哆嗦嗦的人当即跪下去,痛哭流涕的将一切道了个干净。 “陛下,是武威将军私下豢养刺客,拉拢禁卫,还威逼臣与工部侍郎c御史中丞几人,计划在今日先刺杀太尉,再逼迫皇后殿下自裁,立淑妃之子为太子,以把持朝政,臣,铲除异己,臣实在是受性命所逼,不敢不从,但又属实不能与武威将军行此谋逆之事,只只得向太尉密报,求陛下恕罪” 瞬间,殿中一片冷寂,吴贞瘫软在地上,冷汗几乎浸湿了衣裳。 “吴贞你这竖子” 厉声几乎是从郑肖齿缝间溢出,即便在士兵的包围中,郑肖竟也毫无顾忌地甩开钳制之人,拔刀砍向吴贞。 只听吴贞闷哼一声,当即倒地,痉挛几分便成了一具尸体。 此景震惊众人,立刻便有朝臣喝然出声:“武威将军,你敢在殿前射杀朝臣” 郑肖闻声忽然大笑,几乎是放浪形骸之态。 “贪生怕死的无耻之徒,留着何用” 感受到众人紧张地护卫着自己,杨崇渊丝毫未曾将眼前的郑肖放入眼中,在他看来,眼前的人,不过是强弩之末罢了。 “没有,陛下,阿耶绝无此心,求陛下明察。” 眼看郑淑妃跪在皇帝面前,哭的梨花带雨,杨崇渊目光冷漠,只循循劝导般对向郑肖。 “武威将军,此刻在圣驾面前,还是好生陈罪吧。” 郑肖闻言,甩开束缚,转而“嘭”地一声跪在地上,朝着座上怔怔的皇帝叩拜道:“陛下,今日之事,确为臣谋划,臣一人做事一人当,但臣只为清君侧,绝非谋逆,今日与淑妃无半点干系,如今奸佞未除,是臣之罪,吴贞乃软弱竖子,他所言,绝非实情,还请陛下明鉴” “阿耶” 看着身旁哭的几欲背过气的淑妃,还有座下深深埋首叩拜,满是颓败的郑肖,元成帝怔然许久,终究还是为难地看向立在那的杨崇渊,嘴唇翕和间,似是要说什么。 “豢养刺客,勾结禁军,这般场面,武威将军却轻描淡写的想一人承担,莫不是将陛下,将我满朝文武当做三岁小儿更何况今日这场宴会还是淑妃亲力操办,若说没有她的授意,这些刺客如何能躲过层层盘查,在陛下面前行刺武威将军,今日你若将同谋之人说出,你们郑氏满门或还有一线生机” “你妄想” 面对杨崇渊这番看似推心置腹的话,郑肖几乎愤然驳斥。 然而杨崇渊对此并未生怒,也不再多言,只是转而看向皇帝优哉游哉地拱手道:“陛下,还有一事,臣昨日方知,原本事关天子威严,臣欲宴罢陈于陛下,但方才刺杀一事,臣以为不得不言了。” 眼看皇帝话未能说出口,杨崇渊已转而看向身侧的杨晋,杨晋会意地下去,不一会儿便见 一内侍并着太医小心翼翼跟着杨晋走进来,跪倒在地上。 李绥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果然,一切都如戏一般,沿着前一世重新走过。 而她此刻,不过是一介看客罢了。 “奴婢起居舍人曹安叩见陛下。” 相比于座上惊惶未定的皇帝,此刻立在其下的杨崇渊更显闲适,隐约间几乎能看到大局已定的胜利之态。 “陛下,淑妃之子岐王当初并非早产,乃是足月而生。” 话音落下,在场的人都如一个晴天霹雳而下,齐齐将目光落在震惊的淑妃身上。 “一派胡言” 感受到郑肖的暴怒,那内侍吓得惊慌不已,抖如筛糠道:“奴婢不敢胡说,奴婢一直负责陛下的起居记录,淑妃在怀孕之前最后一次得承圣宠之时,便已经有两月未曾来过月事。” 说罢,那内侍连忙指向身旁的太医道:“王太医王太医知晓此事。” 寂静中,只见王太医也忙道:“回陛下,这位内官所言皆属实,当初臣替淑妃探出喜脉时,淑妃月事也已是三个月未至,可之前淑妃一直都调理得当,从未有这般情况过,臣起初以为是遇喜缘故,但一直未探出喜脉来,便一直为其调理,却并无效果,直至后来替淑妃查出孕脉,却发现与彤史有所出入,若按彤史计算,淑妃应是怀孕方一个月,淑妃如何会三个月月事未至直到淑妃八个月便突然早产,臣便觉得事有蹊跷,直至前几日,臣翻到一乡野医册时,发现民间有一针法,可短暂封住女子孕脉,让人一时难以察觉。” 当太医最后一个字落在耳畔,李绥的眸中微动,在众人的惊呼中,她定定看着大殿上的王太医,只觉得前尘往事再一次涌来。 前世的阿姐也在这场宴上,因受到刺客的惊吓,动了胎气,心急如焚的她便不顾生辰,陪同阿姐回立政殿照料了一夜,当夜的事因事关皇家辛密,许多人都在当夜被处理的干干净净,第二日再未传出半点风言风语来。 就连她,也不过是从杨延杨彻口中探听了几分罢了。 如今的她仍旧实实在在的站在这里,经历着前世她未曾经历过的这些,她却突然明白了。 明白为何前世的萧妃明明有身孕却无法为人察觉,为何她们母子会生生死在她的杖杀之下。 这一刻她默然地看着,听着,一双手却是将指甲狠狠嵌入了掌心。 “空口胡诌,何来证据”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语的尚书令上官稽终于按捺不住,扬声一喝。 听到这话,杨崇渊尚未说话,身后的一位朝臣倒是公正道:“是非曲折,自当要查一查。” “好。” 沉默不言的杨崇渊当即出声,拱手道:“陛下,如今事关皇家血脉,还请委屈一下淑妃,查一查淑妃所居寝殿,以作查证。” 此话一出,元成帝心下渐凉,但座下的人何曾等他发过一言,转身便已有人朝内宫而去。 第十章 作壁上观 当一本写着封孕脉针法的书从淑妃的宫中搜出,一切都变得不言而喻了。 不过转瞬,方才还拥有着尊位和宠爱的淑妃便成了临近死亡的可怜人,颤抖地跪在皇帝脚下,死死扯住皇帝的袍角,因为她明白,眼前人是她能拽住的唯一生机了。或许因为异常的寂静,此刻明明立着许多人的大殿却让人觉得空旷极了,只能听到淑妃近乎疯了般的哭泣和哀求的声音:“陛下,妾没有,妾真的没有,岐王他是您的孩子啊” 淑妃刺耳的声音嗡嗡地缠绕在皇帝的耳边,面对着或沉默躲避或冷漠逼视的那些朝臣们,此刻颤巍巍坐在那的他,倒像极了一尊连动也不会动的木偶。 事实的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看着座下看似臣服于他的那些人,他早已生出无力之感,他这个天子从来就是一个笑话。 他又能做什么 就在此时,一阵婴孩的啼哭声,仿佛施咒一般让淑妃安静了下来,只见小小的岐王被乳娘抱着来到了殿前,皇帝瞳孔猛地一缩,淑妃当即爬起要去抢过孩子,却因为着急而被裙摆绊住,摔倒在地上,钗环落了一地,再无半点宠妃的模样。 “杨崇渊,你要干什么是要谋反吗” 面对郑肖的问话,杨崇渊恍若未闻,眼看着被抱着走近的岐王,这才对着郑肖摇了摇头,倒有几分惺惺相惜的叹息道:“我原尊将军为忠义之臣,如今你却为一个混乱皇家血统的孩子,妄图弑杀中宫,胁迫陛下立其为太子,实在是让人痛心疾首。” 说到最后一句话,杨崇渊一个字一个字缓慢从唇边溢出,字字诛心。 透过杨崇渊的目光,郑肖看到那深渊一般的眸底写着的不过是斩尽杀绝四个字。这一刻,他环顾四周,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悄然地低头回避,便如以上官稽为首的天子一派,也不过是面带难色,不肯多说一句话罢了。 这一幕,他早该料到的。 如今站在这大殿之上的,有几个不是为了一己权势为了家族地位,便是他上官氏一族,此刻只怕也乐得作壁上观,看着杨崇渊除掉岐王,好为宫中的上官昭仪铺平道路罢了。 寂静中,他的身体中仿佛渐渐抽去什么一般,颓败佝偻的身躯再无方才毅然决然的模样,隐隐生出了悲凉之感。 眼看着那个弱小的孩子在杨崇渊的怀中哭啼不止,座上的元成帝紧张的神情一震,终于求情般出声道:“太尉” “陛下” 话方出口,杨崇渊骤然拱手高喝,如惊雷般炸在元成帝耳边。 让人战战兢兢,却又如醍醐灌顶。 “臣此生之幸,得先帝倚重,却不曾想因个人失察,置陛下如此之境,臣知陛下仁厚,但如今事关皇室血脉,关于江山社稷,万望陛下慎重,否则就算臣等将来下了地下,又如何去面见先帝,面对我大周的列祖列宗,难道臣要眼看陛下因这奸妃乱臣而贻笑天下吗” 杨崇渊的话语掷地有声的响在大殿,下一刻便见他霍然跪地,几乎是同时,除了上官稽为首的天子派保持沉默,其后的众人皆毫不犹豫地跪地附和,像极了无数次在朝堂上逼迫他的模样。 “请陛下三思” 听着这振聋发聩的声音,元成帝定定坐在那儿,看着座下的人,手心冰冷,再也说不出半点话来。 夜风渐渐微凉,吹得殿外绸灯摇曳作响,郑肖看着几乎疯魔却被宫人拉扯住的淑妃;颤抖落泪,满眼希冀看着他的妻子;还有躺在杨崇渊怀中,啼哭不止的外孙。 终于“嘭”地一声跪地,他知道,今日他已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他杨崇渊宰割。 他也知道,只要杨崇渊一声令下,他的女儿,他的外孙,哪怕是他,都会死在这大殿之上。 “罪臣愿供出同谋之人,只求陛下饶过岐王,饶过淑妃,他们是无辜的” 听到郑肖仿佛用尽全身力气说出这句话,在场已有人变了脸色,只见杨崇渊并未讶异,反倒是算好了般,叹息的从袖中抽出一张叠好的纸,看向郑肖的眸光满是惋惜,手中漫不经心抖了抖,只余那张纸在风中轻轻摇动。 “我尊赵将军之功,原想给将军戴罪立功之机,将军却执迷不悟,到如今还要为罪人欺瞒陛下,吴贞早已将共谋之人记录在此,还请陛下发落。” “杨崇渊” 当那张轻飘飘的纸递至皇帝案前,郑肖暴起,拼命朝杨崇渊扑去,若非有侍卫紧紧挟持住,只怕早已啖其肉碎其骨,而下面不知多少人已然胆寒,皇帝颤抖地将手伸向那张纸,方碰触到,便听得那个肃然变冷,再无半点感情的声音霍然响起。 “淑妃郑氏,有悖 妇德,拉拢外臣,意图谋害中宫,动摇国本,法理难容,当诛之。” 听到最后一个字,皇帝被惊得收回手,还未等他多言,便有士卫朝着跌坐在地上,怔怔然后退的郑淑妃而去。 “陛下,陛下,陛下救我,陛下救我” 女子凄厉的声音自殿中倏然响起,元成帝只能默然地看着方才还抓着他袍角乞求的淑妃就这样被生生拖了下去,近乎扭曲的声音让在场的人都哆嗦着不敢抬头,而下一刻,那名士兵便扬起手中的弓,当机立断地绕在淑妃脖颈。 “太尉” 皇帝急切出声,可他看到的,是杨崇渊,还有他身后那些朝臣一样或冷漠无情c或战战兢兢的目光。 犹如一座大山,青丝严缝地压在他面前,让他无法喘息。 “陛陛下c陛下” 断断续续地声音自女子喉间溢出,元成帝颤抖地坐在御座上,几欲崩溃,仿佛被生生定在了那儿一般,只能害怕地看着眼前的那一幕。 眼看着淑妃脸色渐白,一双手无助地挣扎着,两行清泪戚戚然落下,施刑之人却是恍若未见般奋力将弓紧紧一拧。 被封住嘴的郑肖就那般被按在那儿,看着淑妃的脖间被弓弦勒的深入极里,从开始的挣扎到最后毫无声息地垂下手,沉沉倒在地上。 “威武将军有谋逆朋党之嫌,交由三司会审。” 话音落下,早已被缚住的郑肖发髻散乱,疯症般痴痴然看着眼前,生着皱纹的眼眶早已红肿落泪,就那般被人带了下去,没有丝毫的挣扎,狼狈如丧家之犬。 扫了眼座上呆愣着的皇帝,杨崇渊看着手中的孩子,眸中深沉,定定地对着皇帝漠然出声道:“罪妇郑氏之子,还请陛下亲自发落罢。” 听到“亲自”二字,座上的人如接到烫手之芋一般,看着那个冷冰冰躺在那儿,满身狼狈,犹如破絮般再不负往日美丽的女子,此刻只能被宫人毫不在意地拖下去,元成帝的手中颤抖,嘴唇翕合间却说不出话来。 在座的人皆知,此刻的他已然落入两难之境。 可他们,却仍旧在逼他,逼他做最后的决定。 “陛下” 终于, 寂静的大殿中,一个声音忽然自席中响起,只见身穿十八破花间裙的李绥从人群中走了出来,相比于席间许多女子,没有颤抖,没有惧怕,不过是坦然地行下一礼,抬起头缓缓道:“今日宴会因永宁而起,永宁斗胆进言,如今皇后殿下喜得龙胎,乃天下幸事,当天下大赦,普天同庆,今日之事,罪在武威将军谋反,淑妃悖逆,他们的罪十恶不赦自然难免,但稚子不过是为人连累,若是传出今夜之事,亦是有损皇家血脉的严谨。” 说到这儿,座下少女目不斜视,满是平静道:“不如借此求陛下大赦天下,将这孩子剥去爵位,送去道观,日日侍奉神佛,为他的外祖,母亲赎清谋逆罪孽,想必世人也会感念陛下圣恩。” 听到这番话,众人都不由呆愣,对于他们而言,这些求情之语决计无人敢说。 面对众人异样的目光,李绥心下笃定,杨崇渊今日设下这请君入瓮的戏码,不过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之意,如今虽然闹出这混乱皇家血脉的罪名,但岐王究竟是谁的孩子,谁的血脉,皇帝明白,杨崇渊明白,大家都明白。 俗言,兔子急了尚会咬人。 现在尚且有等着坐收渔翁之利的上官氏,杨崇渊必不会在这个时候公然杀了岐王,彻底激怒皇帝,授人以柄。 若是那般,便真是中了上官稽的下怀。 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可不是杨崇渊现如今想要的。 放眼今日宴上,无非是天子陈氏,权臣杨李二氏,她的身份许是最尴尬,却也是最适合说出这一番话的。 皇室在杨崇渊眼中,没有求情的资格,而杨家人,更不可能在此刻为陈氏求情。 独独只有她, 此刻的这些话,不过是她以一个适宜的身份,送给皇帝一个台阶,送给杨崇渊一个台阶罢了。 元成帝定定看着座下那个不卑不亢的少女,良久才终于小心翼翼看向一旁默然不言的杨崇渊试探道:“太尉,以为如何” 杨崇渊见皇帝如此,自然是拱手道:“但凭陛下发落。” 这一刻,元成帝看了眼襁褓稚子,眸中不忍,挣扎了许久,终是挪开目光听不出语气的道:“淑妃赵氏,勾结外戚意图行谋逆之事,废为庶人,赐死,如今皇后有孕,特准大赦天下,念及岐王年幼,贬其为庶人入玉清观,无赦不得出。” 皇帝话音落下,众人皆跪地齐呼:“陛下圣恩。” 当杨崇渊身旁的心腹陈忠将孩子抱下去,在杨崇渊的示意下,宴上的丝竹声再起,面对妖娆的舞姬,众人却再无欣赏的兴致。 眼看着佯装觥筹交错的众人,李绥也 懒怠于虚与委蛇悄然退了出去,当她来到花萼楼的廊下台阶处,果然看到了抱着岐王的陈忠。 听到声音,陈忠转而朝着李绥行下一礼,李绥点了点头,随即看向怀中的岐王道:“内官这便要送岐王出宫” “回县主,正是。” 看着陈忠谦恭的模样,李绥不紧不慢地看向远处的亭台楼阁,好似入了神。 陈忠见此,不由顺着看去,片刻少女的话便轻飘飘的落在风里。 “听闻开国太祖规定,只有模样周正,身无残缺的皇子才有成为帝王的资格。” 这句话似是对风说,又似是在对他说,陈忠身子微微一怔,下一刻便听面前的人再一次转过头来,平静无波道:“你说,若是一个说不出话的皇子,是不是此生能更平安顺遂一些。” “县主” 陈忠颤抖出声,阴影里面对李绥意有所指的目光,终是压低声音小心翼翼道:“可,可太尉之命,岐王出宫后,必必悄然除之。” 听到这话,李绥并不意外,杨崇渊迫于时局,能容忍岐王此时活着,却不代表能容忍他长大成人,成为自己的一大忌惮。 对于他而言,只有死人,才是最安全的。 李绥垂眸看着陈忠怀里已然安静下来的孩子,不紧不慢地伸手,轻轻抚摸孩子软软的脸颊,逗弄的襁褓中的小人儿也咯咯地笑起来。 “不能言语的孩子活着于旁人也再无利用价值,若是悄无声息地死了,反能成为旁人口诛笔伐的利器,如今上官氏虎视眈眈,又何必将这利器拱手于人。” 说罢,李绥看着眼前这个与她有着一星半点血缘的孩子,最后看了一眼那双如葡萄珠子般黑黝黝,纯真干净的眼睛,适才收回目光,看着天边闪烁的星辰道:“你去吧。” 陈忠闻言,抬头对上李绥平静无波的侧颜,哪里敢从善如流地真退下去,他此刻抱着这岐王又何尝不是战战兢兢,想到眼前永宁县主的法子未尝不是一个好法子,因而斗胆下了决心,感激出声道:“谢县主点拨。” 李绥闻言将身侧开,眼看着陈忠重又入殿的身影,转而走至角楼处,凭栏远眺中,微风拂过她鬓边的发丝。 夜凉如水,风吹得头发擦过颊边,痒痒的,当李绥抬手拢了拢发,便见陈忠急匆匆从大殿再次走出来,面对她恭敬地遥遥行下一礼,便疾步走入无边的黑夜里。 李绥回之一笑,转而看向远处的万家灯火。 她知道,杨崇渊答应了。 而她能做的,也只得这般了。 “阿蛮。” 第十一章 再生龃龉 一个冷清隔着几分疏离的声音落在微凉的夜里,李绥侧首看去,只见杨延默然矗立在不远处,仍旧是那般长身玉立,眸中却是看不清的复杂,仿佛眼前的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杨延此刻怔怔站在那儿,对于方才听到的,看得的,他不是不明白。 或许对于罪人的后代而言,能够换来性命,是一件幸事,可对于一个襁褓中的孩子也是如此吗。 生来,便没有了说话的权利,永远披着罪人之子的身份苟且的活着,这样的一辈子,又能有多好。 定定看着眼前那个明眸善睐的少女,似乎想这般将她看个透彻,可他的心却越来越凉。 他可以想象任何人向父亲提出这条建议,却难以相信,方才竟都是出自她的口中。 那个看似熟悉,却越来越陌生的阿蛮口中。 杨延唇边苦涩,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那个孩子,原该唤她一声姑母的。 “今日是我的生辰。” 面对杨延这不寻常的沉默,李绥叹息的回过头,不再看他,今夜发生的太多,她实在疲惫于争执,因而并不急于解释什么,只是看着远处喧闹的朱雀街,声音很轻,唇边甚至浮起几丝不可察觉的无奈来。 “若是说教,便改日吧。” 话语一点一点消散在静默的空气里,杨延看似平静的眸中轻轻一动,就像是蜻蜓点过一汪池水般,不过片刻,便恢复如常,唇边浮起看不清的晦涩:“那便祝你生辰长乐。” 话语方说尽,杨延便已转而入殿,没有丝毫的停留,李绥的身子依旧一动未动,就那般立在那儿,仿佛入定。 作为历尽一世,辅佐三帝的她来说,原本不该如此行事。 可自从重生而来,她对杨延的耐心确实被磨灭了许多。 她心中如明镜一般清楚,前世让她迫不得已坠楼的始作俑者本是杨延,可她对杨延却连恨也无法恨起来。 因为李绥很明白,杨延是一个毋庸置疑的好人。 若非如此,她也无需一次又一次的说服他,意图改变他那过于天真的想法。 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杨延与她始终不是同路人。 经历了前世,她累了。 既然道不同便不相为谋,这样与他相别,或许才是最好的。 “阁下,也听了许久了。” 寂静中,李绥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周围明明没有人,却又好似是在对谁说,片刻,终于听得一个脚步声从另一方缓缓落在台阶上,李绥随声看去,看到来人也是些微诧异。 只见夜色中,身形极为挺拔的男子一步一步从阴影中走出来,明明从远处的灯辉下,看不到来人的丝毫表情,却是能够感受到无形的静默,好似随着凛冽的寒冰一点一点封住周身的气息,就连这夜色仿佛也为之深沉了许多。 “御陵王” 李绥秀眉舒缓,放下了几分戒备,转而闲适地看向远处喃喃自语:“你也是来这儿欣赏长安夜色的。” 原以为眼前人会质问,此刻看起来,似乎这位永宁县主对他听到杨延与她的对话并不在意。 赵翌默然看着眼前的女子,不过十六岁,看起来的确与他所知晓的那些长安女郎不同,不尽是那般柔弱羞赧c骄矜奢华的模样,虽常年镇守西域,但他对这位在长安城一度刮起女子着胡服,下球场,巾帼不输男儿之风的永宁县主,可是早有耳闻。 有着皇室的高贵血统,承的是世家李氏的风流底蕴,通晓文墨史书,却非长安淑女闺秀般,反倒多了些男儿的率性,平日里喜穿胡服与杨家几个兄弟姊妹打马球,射箭,投壶,是长安贵女圈里出了名的人物。 就连当朝只手遮天的杨崇渊,也夸这侄女儿有男儿丘壑,青眼有加。 然而此刻看起来,眼前人倒没有听闻中那般明艳放肆的,反倒是颇为沉静,就像是夜里的一池深湖,不起一丝波澜。 感受到赵翌的打量,李绥也不恼,反倒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李的看了回去,如此静距离的观察,她才发现,眼前人明明长年驻守西域,在那般肆意的风沙下,却是肤若玉,细腻而白皙,眸若星,熠熠而生辉。 此刻已然褪去那满身肃杀的胄甲,一如既往地着一身象牙白的衣袍,竟有几分清风霁月之感。 面对李绥坦率而无丝毫回避的眼神,赵翌这才收回目光,心下却升起几分说不清的有趣和意外。 虽说当朝民风开放,但有哪个小女儿家家的当真敢和她一般,这般当仁不让地与外男对视。 何况,还是与他 无论是方才,还是现在,都印证了他心底的那个想法,眼前人的确和长安闺秀不一样。 即便留着皇室的血,却始终是李家人。 一样的冷静自持,深不可测,我行我素。 就在这两相静默时,赵翌唇角动了动,似乎是在思索什么,过了半晌终于响起那个低沉不变的声音。 “方才是路过,无心多听,县主无需多虑。” 赵翌说着话,一双眸子却是甚为闲适的随着李绥的目光看向楼外,眼神不起波澜,似乎只是在说今夜月色甚好般简单。 李绥闻言笑了笑,并未说话。 非礼勿言,非礼勿听,若是旁人此刻被抓了包,只怕早就心虚不已。 可看着眼前人,好似在作解释,背脊却始终坚毅挺直,将不卑不亢四个字阐述的淋漓尽致,此刻看起来倒是凛然正气,颇有身正不惧影子斜的意思。 这般敷衍自傲的解释,她倒是第一次见,却并不意外。 赵翌如今不过二十有二,出身寒门,既非皇室,又非望族,但就这样一个八杆子打不到的外姓人,却是不逢迎,不奉承,不入党派,孑然一身立在当今朝堂之上,仅凭一己之力一路浴血奋战拼杀出如今封疆大吏的位置,就连杨崇渊都有心拉拢,这样的人,能力有,胆识有,谋略只怕更是有。 在如今的朝堂上,他根本无需向人纡尊,更不会。 因为如今他所拥有的都是他应得的,无人敢置喙。 而他也无需攀附任何人,因为他自己便是最有力的倚仗。 “御陵王,我们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 灯影下,赵翌眸光微动,回转时恰好对上李绥盛着笑的眸子,从中他似乎看到了不言而喻的话。 果然,她的确认出来了。 昨日趁乱乔装混入李家回城的车队里,未曾想眼前这个小县主却是意外朝着他的方向看来,那目光可不像个十六岁闺阁女子该有的。 可此刻再这般近距离打量,女子眸中不过清朗一片,哪里还有什么不同。 “哦不知县主今日之前,与我在何处见过” 说着话赵翌思索片刻,这才笑了笑又道:“记得上一次来长安还是七年前,彼时县主不过九岁,只怕是我姿容平庸,县主记错了人。” 听到眼前人说笑之语,李绥暗道狡诈,唇角却是微微扬起。 赵翌如何知道,昨日之前他们的确见过,不过却不是今世,而是在那恍然如梦的前世。 “御陵王能征善战,威名远扬,鹤立鸡群的气质怎会是旁人堪比的,我如何能认错。” 看到眼前少女熠熠的笑眸,说的好似敬仰,却满是揶揄。 “我的确是见过,现今长安城里最热闹的戏本子讲的都是你的故事,我在戏台上见过的御陵王没有十个,也得有八个了。” 看着眼前的女子目光狡黠的看着他,故意竖着白玉藕般好看的拇指与食指与他比划,赵翌却是头一次被人逗笑了。 “夜色虽好,但楼外风大不易久待,我要回席了,御陵王请便。” 说罢,李绥端正施之以礼,转而走回殿内。 “祝县主生辰长乐,平安顺遂。” 刚将身错过,身后骤然传来赵翌的声音,李绥不由愣了楞,转过头来,那人在灯影下负手而立,唇边的弧度诚挚而坦率。 “谢谢。” 得亏是夜里,不然她还以为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李绥回之一笑,按住心下诧异,行下一礼,这才提步而去,独留赵翌立在那儿,看向那个盈盈端正的背影。 早就听闻,永宁县主自小与长安郡公杨延c长平乡侯杨彻两兄弟一起长大,感情笃厚,众人皆知这位县主将来必会嫁给杨延,原以为这青梅竹马的情意自是不一样的,但方才看二人话语之间,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模样,似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至于方才,远处的他恰好瞧见,杨延是随着杨彻出了大殿,正遇到永宁县主与那内官的对话。 只怕这巧合,看似无心却有心。 这些都叫他觉得,杨家似乎也并不比皇家安宁。 当李绥带着念奴刚踏入高高的漆红门槛,便见杨延手执精致的酒壶独饮闷酒,面无表情的模样与周围觥筹交错的众人形成鲜明的对比。倒是杨彻见到她进来笑着招了招手,李绥佯装有些醉意,由念奴扶着方走了两步,一件轻如无物的披风便披在了她的身上,回过头来,玉奴体贴地替李绥一边侍弄着,一边道:“夜里天凉,楼阁的风更大。” 李绥点了点头,玉奴这才自然而然与念奴一同搀扶她,唇边几不可闻的道:“奴婢方才远远瞧了,三郎君先出了大殿,去了一旁的观景台醒了醒酒,二郎君是紧随三郎君出去的。” 听到耳畔细微的话语,李绥自然地笑了笑,收回侧向玉奴的余光,既意外也不意外,方才她出殿提醒陈忠,便叫玉奴去远处替她看着。果然,杨彻很了解她,了解她所想,更了解她所要做的事,才会那般巧妙地引杨延出殿。 明明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杨延与杨彻却都走入不同道路。 一个仁善不辨是非,一个擅谋尽可利用。 “玉奴倒是贴心。” 看到杨彻打量玉奴的眼神,李绥看了眼身后神色不变,默不作声低头侍立在那的玉奴,适才道:“难为她们想着,来时便将一应需要的东西都放在楼下阁楼里,方才见我出去醒酒,怕这高楼上的夜风打了头,着了寒,便赶着去取了。” 说着话李绥便摇头打趣道:“瞧瞧,我出去不过片刻,还没等她取来,我就回座了,白白跑这一腿。” 杨彻见此再看一眼玉奴,这才笑着道:“有这样体贴的人,你倒还刁钻起来了。” 李绥含笑不语,转而似乎被歌舞吸引,借着饮茶的契机,余光乜了眼一旁的人便瞧着杨彻身后的长随不知何时消失了。 无需想,也知道是去做什么了。 然而玉奴一向谨慎,她倒丝毫不担心什么。 是夜,廊下宫灯被风吹得摇曳作响,身着广袖衣裙的杨皇后坐在榻上默然不语,待身旁的迦莫讲到最后,不由小心觑了杨皇后一眼,终是低声道:“淑妃被废,缢死在了花萼楼” 感受到杨皇后落在引枕上的手指微颤,迦莫顿时缄口,不敢再继续说下去,听着窗外呜呜的风声,仿佛女子的呜咽哭诉,明明在六月,杨皇后却觉得手心一点一点变凉。 在她的记忆中,淑妃善舞,是一个明丽的女子,虽然因为家族的缘故,与她不和,却也不曾在她面前无礼过。 未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人,今夜竟是要将她杨家斩尽杀绝,最后反被她父亲当着众臣缢死在她的夫君面前。 此刻的她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皇帝,又该以如何的模样去面对皇帝。 曾经的她,因为杨氏嫡女的身份感到骄傲和幸福,因为正是凭此,她得以嫁给她的良人,坐上这耀眼的后位。 可如今,那些骄傲早已被一点一点磨去,就连这仅余下的幸福,也不知何时,会在父亲和夫君的这场对弈中消磨殆尽。 “圣人” 听到宫娥的通报声,杨皇后的心猛地一颤,只觉得一股沉闷的力道自体内横冲出来,在她的五脏六腑内翻江倒海,让她几欲作呕。只得紧紧攥住引枕,强压下恶心,勉强由着迦莫扶着站起身。 几乎是同时,珠帘被猛地打开“哗啦”作响,还未看到来人,浓烈而缠绵的酒气便扑面而来,随即,杨皇后看到了醉熏的元成帝身形摇晃的漫步进来,此刻软软靠在珠帘处,似乎随时会跌下去,那双温柔的眸子一如既往地承载着温暖与笑意,迷离地唤了她一声:“虞娘。” 那一声,几乎让杨皇后红了双眸,就在她眼眶模糊之时,便猛地跌入那个温热的怀抱之中,下一刻,一个温柔而缠绵的吻将她牢牢锁住,那样的攻势几乎将她长溺其中,感受到怀中僵硬的身子渐渐软下来,元成帝的右手长驱直入地探及杨皇后的衣襟,灵活地将衣物一层一层剥落。 这一刻,杨皇后似是梦中突醒,慌忙推开元成帝的手。 “四郎” 这一声似乎唤回了元成帝,只见他涣散的眸光渐渐清明,看着杨皇后落下肩头的衣襟,终是温柔地替她一件一件穿上,扶她坐回榻上。 而下一刻,元成帝却是孩子一般箕踞在榻下,还未等杨皇后出声劝止,便见他小心翼翼地将头枕在她的怀中,卸下一切身份与礼仪,静静地听着什么。 良久,摇晃的烛影中,元成帝的侧颜落在阴影里,沉默却满是凄凉,好像一个孤单的孩子。 “虞娘” “淑妃去了,郢儿也去了,从前我不解天子至高,为何要以孤家寡人自称,如今,我好像明白了。” 元成帝缓缓地诉说着,好似在讲旁人的故事般,语中却满是艰涩,说着男子喉间哽咽却是笑出了声来,渐渐地那双手愈加收紧,似乎怀中的人下一刻便会消失般。 无尽的沉默让杨皇后感受到怀中人渐渐颤抖的双肩,杨皇后将手探去,却在途中顿住,久久不忍落下。 “虞娘,答应我,永远也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这里好不好” 寂静中,男子近乎乞求的声音自怀中沉闷响起,余音犹在耳畔紧紧环绕,杨皇后那只探在空中微凉的手,终是落在元成帝的身上。 “好。” 话语落尽,杨皇后努力温暖地笑着,眸中却是带着泪,而在她的怀中,元成帝紧滞的身子似乎终于得以释放,沉默中,她听到了怀中难以压抑地低泣声。 这一刻,与元成帝紧紧相拥的杨皇后突然 觉得,他们似乎是冰火相抱。 唯不知最终, 冰会化水,还是火将湮灭。 第十二章 双缨入京 如前世一般,那一夜花萼相辉楼上的事如风一般,消失在大明宫内,人人只知道是武威将军郑肖勾结党派,在花萼楼宴上设下埋伏,想要除去太尉杨崇渊,逼杀皇后,立淑妃之子为太子,从而把持朝政。如今淑妃已死,郑肖过了三司会审后也是逃不过一死的,唯有淑妃之子岐王,因皇后有孕,天下大赦,才得以恩准,留下一命,贬为庶人,入了三清观。 这一日,院中树木葱茏,被树叶摇碎的日光下,两只蝴蝶翩跹其中,花香四溢中一袭高挑有致的身影立在其间,远远看去穿着一条湖绿半臂窄袖齐腰襦裙,左手握着一把雕刻精致的弓,右手执箭紧紧拉住弓弦。 衣袂翻飞间,李绥眸光深邃,定定瞄准远处的靶心,四周寂静的只能听到风声,当李绥轻一施力,将箭拉至满弓点,纤细的食指与中指轻轻一松,便听得“嗖”地一声,红白羽箭乘风势而去,迅疾地划过空中,直冲箭靶而去。 就在此时,一个俏丽的身影自竹林中疾步而来,一看到那箭正中靶心的边缘,当即笑着上前拊掌道:“县主的射艺真是越发好了。” 听到念奴开心的话,李绥顺而看去,唇角微笑,将手中的弓箭递给一旁侍立的婢子,接过玉奴手中的帕子擦了擦上道:“怎么了看你走的这般急。” 念奴闻言上前扶着自家县主朝屋内一边走一边道:“弘农大伯家的两位娘子入长安了,夫人已然派人去唤郎君和娘子们了,奴婢方才恰好遇到了来带消息的银娘,便不劳她再来这一趟了。” 李绥听到这话眸中微动,轻一颔首,便道:“打盆水替我盥洗更衣。” 待李绥稍作清洗,念奴便已为其挽了双环髻,淡淡敷上一层脂粉膏子,换上一条水红飞天云纹画裙,虽不加饰物,却有几分不染纤尘之美。 当李绥行到朝露院,便见院内立着的婢子较之寻常多了许多,杨崇渊的妾室们此刻也都候在廊下,方走至石阶上,便都恭敬地上前来行礼:“县主。” 李绥颔首应了,看向几个衣着打扮不同的婢女,此刻皆小心地低着头,便知是自弘农杨家大房带来的。 待两旁的婢女轻打湘妃竹卷帘,李绥这才轻声走进去,屋内的谈笑声顿时清晰起来,待走过一十二扇的香木嵌玉屏风,便能看到一身鸦青圆领常服的杨崇渊正与夫人李氏坐在上座,左手边坐着的正是父亲李章,而下面依次坐着府中四位郎君,右手边便是盈盈一笑的小娘子们,诞下子嗣的侧室夫人们皆侍立在左右。 一眼看去,唯独有两个小娘子不同。一个被拉着坐在李氏身旁,穿着殷红的描金石榴裙,明眸皓齿,看起来如大漠上的红日,直率可爱。还有一位立在一旁,轻拿丝帕掩嘴抿笑,一身绛纱复裙衬得肤色白皙,犹如深涧泉水,端的是闺秀模样。 “阿蛮来了。” 坐在一侧听着叙话的杨崇渊难得浮上几分令人放松的笑意,此刻看到李绥,招了招手,便将一众人的目光都引了去。 “父亲,姑父,姑母。” 待李绥方行礼,便被杨崇渊唤起,下一刻便听李氏指着她身边穿着绛纱复裙的小娘子道:“这是宝缨,尚比你大上几个月。” 看着眼前的人,李绥打心眼里觉得高兴,只见宝缨仍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一样的温柔带着书卷气,此刻轻轻与她福下一礼,轻轻柔柔唤了一声:“县主。” “姐姐若愿意,唤我妹妹便好。” 李绥不由自主地牵住那双柔嫩的手,笑意嫣然的也行下一礼,便见宝缨抿唇一笑,点了点头。 这时只听李氏又指着自个儿牵着的红裙小娘子忙着介绍道:“这是红缨,只比你小一岁。” “虽远在弘农,却早已听闻阿蛮姐姐的盛名,今日见了便觉得,果然是长安这般王气之地,才出得姐姐这样的人儿,” 眼见红缨自然而然地与自己熟络亲近,李绥噙着笑与其互行下一礼,适才道:“早就听二郎三郎说起弘农大伯家两位姐妹如何好,直至今日才算见得了,如今红缨妹妹与宝缨姐姐入京,岂非是为我们长安平添春色,便是为此,你们也得长留下来。” 说着话李绥对上眼前的人,往事也再一次席卷而来。 不得不说,杨红樱的眸子与李绥一般好看极了,若说杨红樱的美眸如大漠上的日出,生动明丽,李绥的眸子更似是星辰照耀下的一汪湖水,沉静而灵秀。 “你们瞧,这般看,红缨妹妹与阿蛮竟有好几分相似,莫说身量体态,就连眉目都有几分。” 忽地,一旁的大郎君杨晋爽朗出声,好似发现什么不小的事情一般。 在场人闻言,都细细打量了几眼,还是三郎杨彻笑着扬扇道 :“我就说看着红缨妹妹怎么那般熟悉,亏得我还琢磨许久,大哥这般说,才是点醒我了。” 眼见众人都笑着将自己与眼前人对比,李绥并不意外,只见不过一句笑语,众人的目光都落在了红缨身上,此刻犹如众星捧月般,偏生红缨也无丝毫局促,反倒是明艳一笑,自如地与人攀谈起来。 再看一旁的宝缨,却是冷清了许多,李绥也不多言,只凑上去自然地拉住宝缨,便见宝缨被这骤然的亲切包裹,眸中由惊诧渐渐化开感激的笑来。 似乎是给予宝缨勇气般,李绥轻轻捏了捏那只柔荑望向众人道:“都说宝缨姐姐与红缨妹妹是大伯的掌上明珠,就连我们这些不出府门的女儿家都听过她们弘农美人的名声,如今来了长安,只怕多少人都暗叹,怎么没赶上三月三的好日子。” 听到这句话,众人都会意地一笑,就连两个小娘子都羞赧了几分,而在这其中,她也看到了杨红缨眸中一闪而过的期许。 众人都知三月三是上巳节,又称女儿节,正是如今最盛大的三大节日之一。 原本大周民风开化,男女大防并无前人那般过分拘谨,而到了上巳节,更是自由许多,那一日不仅有兰汤沐浴,皇帝的曲江赐宴,还能看到年轻的郎君临水饮宴,小娘子们结伴戏水采兰,若是远远对上,一眼定情,或可成就一段佳缘。 如今李绥看了眼杨红樱颊边的红晕,唇角勾起笑意继续道:“如今长兄既说我与红缨有几分相似,那便是夸我了。” 对于李绥这般的性子,众人早已习惯,杨晋笑着摇了摇头道:“阿蛮一向会说。” 眼看着屋内再一次活络起来,李绥却是从人群中看到了默然不语的荣安县主李觅。 此刻睨了眼被众人围着谈笑的杨红缨,看似如常,但到底是十六岁的女儿家,终究沉不住气,眸底不由多了几分不喜与冷淡。 荣安县主虽是侧室崔夫人所生,但崔家也是名门世家,且杨家向来未将嫡庶的孩子过分地区别对待,而这李觅聪颖多思,反而从一众女儿中脱颖而出,倒比他那好斗鸡走狗,不着正道的亲哥哥更得杨崇渊的青眼,得封了县主。 李觅一向自诩美貌身份,原本对于她这个明明出自陇西李氏,又有皇室血脉的县主都不得好感,如今来了个几乎吸引众人目光的杨红缨,又如何会喜欢起来。 她方才那番顺势借力的话,要的便是这般结果。 恰在此时,李绥感受到了一个不容忽视的目光,顺着看过去却是立在对面的杨延。 李绥得体地颔首,便转而与身旁站着的李宝缨说起话来,将那一抹目光抛在了身后。 前世,人人都道杨红樱像极了她,甚至后来旁人都唤杨红樱为“小阿蛮”。记得那时,她喜胡服,杨红樱也喜胡服,她擅骑马射艺,杨红樱也是技艺极好,就连击鞠,都能与她不相上下。 自杨红樱一入长安,便借着“小阿蛮”的名声赢得众人好奇的目光,而自此以后,杨红樱更以坦率热情的性情博得许多贵家公子倾慕,可最后李绥发现,再如何优秀的世家公子又如何入得了杨红樱的眼。 在杨红樱眼中,恐怕唯有杨延才配得上自己吧。 所以杨红樱才会视她为敌,一次又一次于无形之中想要挑拨她与杨延的关系。 偏生杨延却是一如既往地听信挑拨,从前或许自己也曾失望过,可如今过了一世,死过一遭,李绥便觉得四大皆空了。 既然她与杨延没有夫妻缘分,这一世自然也不会强求。 前世杨红樱谋划了许久,可终究嫁给杨延,作了皇后的还是她。 哪怕后来杨红樱转而嫁给了杨彻,心中也总会不甘罢。 李绥忽然在想,当她跃下城楼的那一刻,杨红樱只怕不知站在何处拍手称快,等着上位的那一刻罢。 第十三章 故意为之 待用过饭,李氏便教郎君和小娘子们陪着宝缨姐妹去逛一逛园子,此刻方至午时,园中的日头虽已至头顶,但在郁郁葱葱的树林花草之中,也减了些许热意,此刻李绥一行人行在湖边垂柳之下,沿岸散步,倒是别有的清凉。 看着远处的亭台楼阁,还有高高的飞檐吻兽,杨红樱眸中向往,遥遥慨叹道:“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阿耶常说长安是龙气聚集之地,非弘农可比,如今看着,到底是不同的。” 见杨红樱感兴趣,一旁的杨彻以扇指着那最高处的楼阁道:“那边便是皇城,那看起来最高的是花萼相辉楼,你若喜欢,到时候自可进宫一看,还有朱雀街,太康坊,这宫外虽比不得宫里华贵,但有许多好吃的东西,有趣的玩意儿,都是你们小娘子家喜欢的,定不教你白来长安一趟” 杨红樱闻言一双眸子满怀期待地点了点头,便又听得一旁杨晋的声音。 “长安有长安的好,弘农也有弘农的好,自古以来,弘农是兵家必争之地,其中的重要自是不言而喻的。” 见换了话题,一旁的杨彻又道:“不如你讲讲弘农的风土,也让我们长长见识。” 见杨彻几人如此亲切,杨红樱也彻底放下小心,畅所欲言开来,因着杨家的许多小娘子们也从未出过长安,自然对外面的天地也颇为向往,此刻闻声皆不由自主地凑到一起去听。 前世的李绥曾同杨延巡视弘农,早已见过那方别样的风土人情,因而并未与旁人那般,只是侧首去看湖上的风景,恰在此时,余光之中却是看到了渐渐落在人后,独自行在湖边,安静而美好的那个身影。 李绥见此也稍放缓了脚步,待那个身影渐近,便出声道:“姐姐只大我数月,我便只唤宝缨可好。” 原本出神的杨宝缨听到骤然响起的少女声,再看眼前那双漂亮的笑眸,响起方才在屋内李绥的那番暖心之举,便亲近地颔首,柔柔笑道:“好。” 李绥见此,自然地挽住杨宝缨的手,感受到宝缨片刻地停顿,继而和缓的身子,李绥却是心下温暖。 看着身侧这个皮肤白皙的温柔女儿,仍旧是那般熟悉的模样,臻静美好。 缘分总是奇妙,红缨与她争斗一辈子,可在前世,宝缨却与她做了真心相待的姐妹。 后来,宝缨嫁入了“声高冠带,为世盛门”的范阳卢氏做长房嫡孙妇,相距甚远,她们便再难相见。 即便如此,宝缨也常常与她尺素联系,后来她做了太后,因着许多事情忧心难眠,宝缨甚至亲手为她绣荞麦枕,香囊,千里迢迢送入她的手中。 那样的情意,即便历经两世,也让她心中触动。 可就是这样好的人,却是忧思成疾,先她而去。 直至如今,她也不明白,归宿静好,夫妻甜蜜的宝缨为何会忧思。 或许,是因为与长安,与弘农那千般距离罢。 “这扇子上的绣工倒是别致。” 听到李绥打开话匣,宝缨顺着看向自己手中的团扇,含笑道:“自小闲来无事,我便常随阿娘学这些针线功夫,你若是喜欢,我便为你绣上一柄,只是不知道你喜欢什么花样。” “琼花。” 听到李绥脱口而出,宝缨便见眼前的小娘子明眸善睐的重复道:“我喜欢广陵的琼花。” “好。” 看到宝缨应声,李绥粲然一笑。 她的确喜欢琼花,却是因为一个人而喜欢。 虽然,她穷尽一世,都还未曾见过。 “姐姐平日里一向与兄长们说笑,今日怎么反倒不言不语,这般冷清清地行在后面,莫不是身子不适。” 一个略带关心的声音渐近,下一刻李绥便看到行在前面的荣安县主李觅来到身边,声音虽极力压低,却还是不偏不倚恰好落在前面一行人的耳中。 果不其然,方才还热热闹闹的众人都看了过来,几个女儿家面面相觑间似乎心领神会了什么,带着几分打量,尤其是看到杨延眸中的担心,还有杨红樱面上的局促与抱歉,更是明白了几分。 仿佛,她当真是那般小气浅薄之人。 面对这般,李绥心下哂笑,倒是身旁的宝缨不好意思地想出声解释。李绥却是以扇覆上宝缨的手背,安慰地按了按,随即不甚在意的打趣道:“古人云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见这人之间总要有些距离才有趣。我们这些兄弟姊妹日日相见,日日相谈,便是再多话也都聊乏了,今日见到宝缨这样心灵手巧的人,我自是上心,瞧,方才我还从宝缨这里讨到了一柄亲绣的扇子,你们可有没有” 眼看 着李绥戏笑的抽出宝缨手中的扇子故意显摆了几分,气氛又渐渐和缓起来,杨晋带头指着道:“我说今日怎么这般安静,敢情是背着我们撺掇人家宝缨妹妹的扇子去了。” 杨延闻言神色稍微和缓了几分,杨彻见此凑上前认真看了看宝缨手中的扇子,倒把人看的脸翻红云,这才看向李绥蹙眉道:“和宝缨的绣工比,我看你倒是堪忧。” 李绥见此瞪了杨彻一眼,众人却早已见怪不怪,一旁的荣安县主随着笑了笑,唇角掩饰了几分僵硬。 众人的目光就这般自然而然地看向宝缨手中的团扇,打量过后,皆不吝夸赞,更有几个姊妹凑上来讨教绣工。 面对宝缨投过来的目光,李绥却是笑着颔首,为其鼓励。 而就在这当口,李绥瞥到了红缨脸上一闪而过的失落,虽然也在笑,却能教她看出几分异样来。 方才那番话她虽是对荣安县主讲的,杨红樱听着只怕也会觉得膈应。 诚然,她虽不是这府中人,但却是自小长在这太尉府,是日日与他们一起长大的,这样的情分即便不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却也不是杨红樱这一朝一夕便能比的。 疏不间亲,正因为此,此刻李绥越不在意,杨红樱便会越不高兴,越沉不住气,便越会急于出手。 待到入夜,窗下虫吟正盛,一声高过一声,李绥坐在院中的葡萄架下,命人搬来了两盆碗莲,绿影青藤下,李绥伸手拨弄着盆中的清水,抚弄着那莲花,却是安逸。 “我让你寻得人,如何了。” 听到李绥低沉的声音,一旁的玉奴上前蹲在身旁,小心道:“辗转几回总算寻到了,县主可要挑个时间见见。” 李绥闻言手中停了停,没有看过来,只颔首道:“你安排。” 恰在此时,一个脚步声响起,二人缄默不语,片刻便见一婢子行礼道:“县主,方才夫人那边传话,过几日要在皇宫梨园内的球场举行击鞠会,除了咱们府里,长安城里的世家郎君娘子们都会去,还请县主早做准备。” 李绥闻言笑了笑,终是来了。 “知道了。” 说着话,李绥自搁着碗莲的水缸中取出手,接过念奴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道:“这会子天色还早,去将我的那盒娥皇膏取了送给宝缨,再把姑母送与我的那盒送到红缨妹妹那去。” 念奴闻言诧异的收回帕子,随即道:“县主,这娥皇膏向来珍贵,府里一年便只得那一点,夫人自己都不舍得用给了您,您如今将自个儿的都送了去,若是需要时” 念奴话方说了一半,便见李绥摆了摆手不甚在意道:“无妨,平日里我用的也少,你只管送去便是。” 眼见念奴无奈地应声去了,李绥便起身朝里屋一边走一便对身旁的玉奴道:“这些日子你替我看着二郎房里的九歌,不要声张。” 第十四章 梨园击鞠 大周自上而下,皆喜击鞠,就连宫中也设了好几处球场,其中数梨园内的一处最大,地方最为广阔,就连地面都是夯土泼油而成,以至于纵马奔驰起来既平坦还不起一丝尘土。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士族官家子弟击鞠游乐,帝后观球,与民同乐的极佳场地。 待这日一早,长安城内的郎君小娘子们都已换上最为好看的衣服,擅球下场的便着了新做的胡服小靴,观球的也穿了簇新的纱罗裙子,不过巳时,梨园内的球场便已布置妥当,广场中轴线上设的是帝后观球的金帐,左首为杨崇渊夫妇,李章的位置,右手边自然是上官稽,再依次排列开来,便是一间又一间帷帐隔开的观球台,看起来虽小,却是桌案坐席,瓜果小食,香炉冰盆样样俱全。而在球场外围,还有从梨园内挑选的百余名乐府弟子,从旁作乐助兴。 待李绥携着宝缨,和府里的小娘子们随着李氏去时,便见场中早已有热场的小郎君们正打的热火朝天。 “你们瞧,是阿兄他们。” 听到声儿再看去,才发现,球场上肆意的男儿们不是杨延c杨彻他们又能是谁。 与平日的锦冠玉带不同,今日无论是杨晋,还是杨延c杨彻皆是戴着赤色幞头,身着玄色袍服皂靴,胯下的血红骏马一眼看去,膘肥体壮c灵活善奔,都是绝佳的西域大宛马。 待走到帝后观坐台前,李绥与众人行下礼去:“陛下,皇后殿下。” 当坐在元成帝身边的杨皇后从众多小娘子中,看到唯一一个施男儿抱拳礼的高挑身影,不由掩着芙蓉戏水团扇对着元成帝笑指道:“瞧瞧,咱们家今日又多了个俊俏小郎君。” 原本坐在两旁的众人也觉得奇怪,怎么一个男儿也混在这杨家小娘子之间,待到那抱拳的人抬起头来一笑,就连元成帝也朗声打趣:“阿蛮是越发不同了,这么一看,倒有几分状元郎的气质。” 众人惊诧间,再探头仔细打量一眼,不是永宁县主又是谁。 今日的李绥未做脂粉装扮,不过拿螺子黛扫了个英气的扬眉,连朱唇也未曾点,可就是如此素面朝天的打扮,也难掩出挑的样貌。此刻再穿着男儿家才着的紫袍玉带,头戴皂罗折上巾,脚蹬黑色小靴,更显英姿飒爽。 “今日出门连我们都险些未认出来。” 李氏从旁无奈笑道:“如今阿蛮大了,可是管不住了。” 话音方落,杨崇渊自远处而来,朗声笑道:“我们大周女儿,就得这般,拘束那般做什么。” 众人随声看去,只见杨崇渊同一身着紫衫袍带的男子渐渐走近,方在近前行下一礼,便由皇帝赐下座去。 立在小娘子之中的杨红樱看到这一幕,脸上依然洋溢着笑,可心里却丝毫高兴不起来,今日是她入长安参加的第一场宴会,为此昨夜她挑选衣服几乎拖到后半夜,原以为今日可以先声夺人,可当李绥一袭男儿装,却反而让她落于人后。 “今日你们二人都着紫衣,倒是应做一队了。” 听到杨崇渊的笑语,李绥这才看清,那着紫衫的不是御陵王赵翌又是谁。 李绥低头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抬头间,却正好触到赵翌对上来的笑眸。 “那便看御陵王今日可肯赏脸,与我等策马击鞠了。” 就在这时,背后马蹄声渐近,逆光看去,只见杨晋带着一众击鞠的男儿驱马而来,满是侧帽风流的俊朗模样,引得在场的小娘子们都不由以扇遮掩住脸上抑制不住的红云翻飞。 直到近前,小郎君们才齐齐下马行了一礼。 “阿蛮今日这身衣裳穿着,倒是比着胡服还好看。” 听到杨晋夸赞,李绥故意抱拳笑了笑,倒是杨延看了过来,打量间,眉目是难掩的笑意。 “听闻前些日子陛下在宫里也训了几个击鞠弟子,今日正好,与二郎他们打上一场,也是一场难得的盛宴。” 听得杨崇渊的话,座上的元成帝脸色微变,终是笑着道:“他们平日里不过是玩乐,球技如何赶得过二郎他们,是太尉抬举了。” 话虽这般说,众人还是见那一队手执龙旗,身着玄青衣袍,头戴幞头的盛年男儿应声上前来,一眼看去,个个孔武有力,一看便知是难得的好手。 杨晋等人看向安坐在那的杨崇渊,杨崇渊瞥了眼座上的皇帝,随即对杨家儿郎道:“能与陛下的精锐打上一场是幸事,你们也好生学着,看着。” 杨晋闻言自是应下谢恩,但眼见对方有六人,杨晋方寻了两人,还差一人时,杨崇渊看向对面坐着的赵翌道:“御陵王久在西域,不知击鞠生疏没,今日不如请你也下场,陪陛下的精锐们打一场,熟悉 熟悉,叫我等过一过眼。” 众人闻言皆未说话,但脸色都有了几分变化,长安圈中谁不知,杨家几个郎君自小与杨崇渊学的击鞠,个个都是其中翘楚,而御陵王赵翌,虽未见过他击鞠,但这本就是军中游戏,对于久经沙场的赵翌,只怕更是容易。 这样的阵容,当真不知对面的天子队又有几分胜算。 待到两队下去准备片刻,便能听到鼓声渐起,在场的人都顿时安静下来,就在此时,男儿们皆跨着宝马,手执球杆,缓缓入场。 伴随着鼓声停歇,两队人马早已齐齐立在马上,候在两方,唯独一球居于两队其中。 只听得鼓角声起,一方忽地扬杆击球,伴随着众人的高呼声,眼前瞬间变成了男儿的角逐场。胯下的骏马在风中疾驰,马上的人侧身扬杆,好似无论如何姿势,都与马连在一起,掉落不下来。来往穿梭间,一黑,一青,两队人马早已混在一起,围绕着球展开了激烈的角逐。 “那位郎君的球技倒是与兄长们一般出色。” 听得耳畔宝缨的话,李绥顺着看去,只见天子队中一男儿身姿挺拔,逆光中,扬杆而起便破了围攻之势,将球入门,博得场上阵阵欢呼。 “那是渤海郡王陈之砚,祖父是圣人的叔父,当今的临淄王。” 说着李绥偏头,便见宝缨认真地看着球场上,倒是入迷的紧,不由唇畔浮笑。 看着男儿们幞头后的黑带翻转飘起,杨晋兄弟三人的配合是出奇的好,只见杨晋迅疾插入对方球队中抢下一球,反手扬杆抛给杨延,杨延坐于马上,倾身躲过来人的攻势,运球数十步,在敌人围攻之时,却是忽地将球猛烈一击,送给了杨彻,在众人动也不敢动的目光下,杨彻几乎是风驰电掣般运球前行,眼看对面拦截的敌人,和身后追赶的人呈包抄之势,却毫不慌张,竟是翻身策于马腹,侧手猛地一击。 这一刻,全场似乎都安静了下来,只见那球“嗖”地飞身出去,在全场的瞩目下,直直投入了球洞之中,顿时引来全场拊掌欢呼。 李绥侧眸看过去,相对于皇帝拊掌叫好的动作,杨崇渊不过稳坐在那,唇边多了几分笑罢了。 再转向场中,日头此刻正盛,在阳光的映射下,杨晋c杨延c杨彻三人的身影被阳光印出金色而暖的光芒,男儿们相互肆意扬笑,策马扬杆围绕着球场欢呼,庆祝地互相击打球杆,挥洒着汗水,却难掩胜利的兴奋与喜悦,满是意气风发。 此刻李绥被激动的宝缨拉了手摇晃称赞着,眸中不由也漾开欣然的笑,跟随众人拊掌,但笑着笑着,脑海中突然闪过前世的零星片段,心下却是没来由地沉闷,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往下坠,落入看不见的深渊。 此刻看着这般兄友弟恭的场面,有谁会想到,将来他们一个一个却会为了同一个位子反目成仇。 在他们这些公府侯门里,情分终究是奢侈的东西。 偏生杨延想要的,正是这些东西。 结果似乎毫不意外,天子队的男儿自然是百里挑一的好球手,可杨家的队伍里,也并非池中之物,这场比赛,天子队虽未惨败,到底输了杨家两球。 倒是元成帝,并未因此败了兴致,反倒高高兴兴地赏下东西来。 “今日你们姐妹几个既都换上了衣服,那便随几个哥哥们一同下场,今日也痛痛快快打上一场。” 说罢,杨皇后将自己所用的球杆作为奖励,亲自放入了托盘之上。场上顿时更加热烈起来,听到皇后如此鼓励,在场的女儿家们自然是跃跃欲试,欣喜不已。 这女儿间的头场自然是由杨家与李家为先,根据抓阄,李绥与宝缨c杨彻c赵翌分入了一队,杨晋c红缨c杨延c荣安县主分入了另一队。 待到两队入场,尚未开赛,李绥驱马于宝缨与杨彻之间,扬手间忽地扬杆将地上的球击起,众人诧异时,却见李绥并未击打,反倒以左手轻松接住空中落下的球,紧紧捏住,扬了扬,对着对阵的杨延等人唇角勾起,难得肆意洒脱道:“打球讲的是输赢公正,我们不让你们,你们今日可也别故意让着我们。” 面对李绥这一气呵成的举动,在场的人无不拊掌欢呼。 长安一向盛传,永宁县主是击鞠高手,今日一见,的确令人开眼。 说话间,李绥便豪气地将手中的球一击,球飞出的那一刻,女子明朗一笑道:“换新球来,今日我们便好好打上一场” 第十五章 将计就计 当一个小厮一路小跑过来,将一簇新的球小心翼翼放入场中间,鼓声再一次响起,由缓渐急,只听“咚”地一声,鼓声大震,球同时被李绥一杆挥起,瞬间耳边响起了马的嘶鸣声,李绥横杆纵马追上,眼看杨延倾身欲将球翻身打出,下一刻却又见一杆猛地横入,杨延抬头间,便见球已飞出,随之看到的便是御陵王赵翌风驰电掣般将球击向李绥。 见赵翌将球抛给自己,李绥如何不明白,唇边扬笑,纵马将球传给不远处的宝缨,随之便听到耳边的拊掌欢呼声。 看到宝缨难得肆意的欢笑,李绥也举起手中的球杆,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放纵与自由。 随着这激烈的开杆,这一场比赛注定了越演越烈,待到几番下来,李绥突然发现,原来赵翌竟也是这场上隐藏的高手,方才在与天子队对决时,赵翌分明有所收敛,将一切光芒都归在了杨家子弟身上,而直到这场比赛,便能看出,赵翌是足足能与杨彻抗衡的。 眼看偌大的球场上,赵翌一马纵前,胯下的宝马长鬃覆颈,长尾舞摆,颈上系结飘于颈后的彩带流苏随风飘飞,明明被杨延c杨晋二人夹击,却能忽地纵马跃起,同时将身侧出,竟探出手扬手挥杆便抢过了远处荣安县主的球,转而挥给杨彻。 见球已远去,杨延c杨晋反身追击杨彻,眼看将至球洞处,杨彻见形势不善,低头躲过攻势,将球抛给不远处的李绥,李绥接过球,眼见杨红樱尚有几分距离,当机立断挥下球杆。 然而,她却能清楚看到杨红樱猛地掉转马头扬杆朝那球奔去,李绥不由微微蹙眉。 今日她次次有心避开杨红樱,不过是不想让那些阴谋算计毁了这场好球。 未想到,杨红樱究竟是不肯死心,还如前世一般,执迷不悟。 毫不意外,女子闷哼吃痛的声音响起,杨红樱被那球猛地击到了右手腕,当即手中球杆掉落,原本沉迷于比赛的众人皆惊得纵马围上去。 “红缨” 当李绥赶去之时,眼见杨红缨险些跌下马来,相距最近的杨延连忙飞驰而去,将人从马背上抱下来,在众人关心的簇拥下,杨红樱靠在杨延的怀中,痛的秀眉深蹙,贝齿紧咬,在火红的胡服映衬下,更显的那张美人脸苍白柔弱。 “无事,是我不小心了” 从杨红樱声音中禁不住地战栗,李绥便知道,自己以十足力气击出的这一记球,必是让她吃痛极了,为了陷害她能如此当机立断的伤己,当真是不易。 “太医来了没” 听到杨延转身急唤,便见已有太医正在朝这方赶,就在这当口,半抱着红缨的杨延看到了上前的李绥,当目光落到那张灿烂明丽的脸上,杨延却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先前的桩桩件件,不由眉宇轻蹙,再看红缨一点一点红肿起来的手腕,竟是想也未曾想,脱口便对李绥极为严肃道:“球场上不过是玩闹,你又何必这般不遗余力” 这一刻,周围似乎都安静了,就连杨晋都不由惊讶地看了眼满脸肃然的杨延,再转而看了看近前平静的李绥。 要知道平日里的杨延再与李绥争执,却从不出声斥责,今日这可是第一次,还是当着这众多的人。 “不,都是我自己不小心” 杨红樱皱着眉忍着痛努力说出几个字,然而却是不小心拉扯到伤口,竟是痛的晕厥过去,豆大的汗珠此刻也浸湿了她鬓边的发丝。 杨延见此当即一惊,侧首呼道:“太医” “指不定,有人还是故意的。” 就在此时,永安县主不高不低的喃喃之声突然响起,杨晋不虞地蹙眉轻呼道:“荣安。” 荣安县主这才看好戏的乜了眼李绥,不再多言。 “太医,快看一看如何。” 杨彻的声音打破了四周的宁静,原本发须皆白的太医此刻一路小跑而来,已是累的喘粗气,还未来得及行礼,便被杨延招呼着忙蹲身为杨红樱查看。 “娘子这伤的着实有些重,恐是伤着了骨头。” 听到这句话,众人都微微讶异,万没有想到方才那一击竟有如何力度,当即忍不住看向李绥,然而就在下一刻,那太医鼻尖嗅了嗅,又为之小心搭脉,思索半晌却道:“娘子今日之前这手似乎就已经受了伤。” 听到这句话,众人都微微愣了愣,那太医便不徐不疾道:“臣把脉间,瞧着娘子这两日似乎都服用了活血化瘀的汤药,娘子伤口处又敷了娥皇膏,想必今日是旧伤未愈,又添了新伤,好在那娥皇膏是活血止痛,续骨连筋的上乘好药,否则以娘子这般情况可是受不住的。” 方才因着事出紧急,众人倒未曾察觉出什么,此 刻听太医令如此说,众人却突然发现,杨红樱的身上的确有娥皇膏独有的冷香。 怪道不过被那小小的球一击,怎就会伤的如此严重。 再者娥皇膏这般东西贵重,杨延这几个杨家儿郎自然是用不上的,因此也只杨皇后,太尉夫人李氏,永宁县主,荣安县主一人有一小盒罢了。 杨红樱,却是哪来的 “娘子这旧伤微重,虽用过药,但今日劳顿疾奔,方才又被球碰到伤处,此番怕是要好好将养数月才行。” 一边说着话,太医一边替杨红樱施针,过了半晌晕厥过去的杨红樱睫毛轻颤,才缓缓转醒,见众人皆紧张的看向自己,更是努力忍着痛,勉力扯起一丝抱歉的笑来。 “原是我自己不小心,前些日子不慎摔到了手,今日想着第一次与诸位兄长c姐姐们打球,不想败了大家的兴致,未曾想还是让大家为我担心了。” 一旁的宝缨听到这话,不由出声道:“你今日也太孩子心性了些,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能如此随性。” 说着话,宝缨转身后怕地拉着李绥道:“还要多谢你前几日赠予我们的娥皇膏,若非有它,今日红缨这手只怕是更严重了。” 眼看着杨红樱想要起身,李绥掠过一旁杨延局促的目光,上前轻柔地将手附在杨红樱手上,安心地抚慰道:“你无碍便好,日后若有伤断不可再如此马虎了,女儿家若真伤了手该如何是好,场上的马球如疆场刀剑般无眼,妹妹可再不能疏忽了。” 说着话,李绥右手轻轻替杨红樱拢起耳鬓被汗水浸湿的落发,明明是笑的温和柔软,杨红樱却清晰地从这近的不能再近的一双眸中看出其中冷冽的弦外之意。 杨红樱背脊微微一僵,唇边的笑却是更加和煦,柔弱的让人想怜惜,只见她将掩在袖下的手心轻轻攥住,定定看着眼前这双明媚的眸子,唇边溢出难以掩饰的感激,一字一句道:“谢姐姐关心。” 此时的杨红樱不知道究竟是哪一环出了错,她今日之前的确是故意伤了手,却从未服用过汤药,更不会用她李绥送来的娥皇膏。 但方才太医的话,却已经让众人起了疑心,她若不自行解释,只怕反设计将自己套了进去。 原来,李绥早就察觉出来了。 竟是她大意了。 待杨红樱被簇拥着消失在众人眼前,大家便也没了兴致,皆四散而去,面对杨延欲言又止的神色,李绥并未多留,早已翻身上马,方要纵马远去,却听身后一声轻唤:“阿蛮。” 声音仍旧是那般温和,那般美好。 喧嚣的风中,马上的人终是停住,逆光下,少女侧颜恬静而美好,此刻移眸看过来,明明是笑的,语中却满是冷淡与疏离。 “人人都道我击鞠极佳,二郎却是丝毫不知我的不遗余力该是什么样子。” 话音落尽,李绥忽地一笑,扬起手中的球杆猛地击起地上静静躺着的马球,眼看球至空中,李绥竟是看也未看地打过去,只见那球竟如离弦的箭一般迅疾飞出,随着“嘭”地一声响,球已过洞,因为射的过远,竟足足打在球洞后面的旗杆上,只见那旗杆受不住力,倏地猝然断裂开来。 这一刻,全场的人都不由起身拊掌惊呼,为李绥这极妙的球技而喧闹起来。 唯独只有杨延明白,这一切都预示着,阿蛮已与他渐行渐远。 在场内经久不消的掌声中,杨延看着那个纵马远去,肆意美丽的背影,一颗心却渐渐沉下去,怔仲半晌,却挪不开半步。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他们二人之间便有了这样一层跨不过的隔阂。 “今日你我未曾对阵,下一次不妨一试。” 当李绥回到帝后帐外,利落地翻身下马,方将手中的球杆递给玉奴,便听到一旁响起了男子低沉的声音。 李绥回首对上赵翌的笑眸,看起来坦诚而真挚,再回想方才赵翌与自己竟是配合出奇的默契,倒也扫去了几分不愉快,随即唇畔牵起道:“那便希望下一场,你莫要有所保留。” 第十六章 流水无意 当李绥回到观球台,杨晋早已将方才的事情解释了一番,众人未有多问,好在杨红樱的伤虽重,但也能将养好,不过是要花费些时日罢了。 因而今日众人击鞠的兴致仍旧高涨,眼看一群小郎君坐不住下了场,众人的目光便又落在球场之中,将方才的变故都已抛之脑后。 倒是坐在那儿的皇后杨皇后,悄然打量了一眼身旁安坐的少女,再看了看自己那蹙眉不语,神色不佳的兄弟,温柔地将案上的一盏酪樱桃推至李绥面前道:“这会子暑热上来了,吃一点降降暑气。” 原本观球的李绥闻言侧首,看到杨皇后示意的眸子,便笑着接过吃了几口,心下自是明白杨皇后有话要说,便出声道:“这梨园有个莲池,如今正是开花的时候,清凉又幽静,我陪阿姐去走走” 杨皇后听了点了点头,一旁的元成帝见了出声问道:“可要我一同陪着。” 杨皇后转头对上夫君关心的眸子,唇边的笑意越发温柔缱绻。 “陛下平日喜欢击鞠,今日难得清闲片刻,阿蛮性子一向稳重妥帖,有她陪着,陛下便放心在这里观球罢。” 元成帝见此又小心叮嘱了两句,这才任两姐妹相携离开。 走出那观球场,绕过两道长廊,李绥便扶着杨皇后来到莲池,二人相携坐在池边的六角亭下,习习的凉风轻轻柔柔地自耳边吹过,引得池中的荷花微微摇曳,犹如身姿窈窕的少女般。 “你与二郎又是怎么了。” 耳边传来杨皇后的问询声,李绥闻言脸色倒未变,不过是笑了笑道:“连阿姐你都用了又这个字,可见我与他常拌嘴,不稀奇。” 李绥说着话,随性地起身自亭下石阶处寻了枚石子,摩挲间自手中丢了出去,“噗通”一声落入了平静的池水中。 杨皇后见此站起身来,迦莫忙扶她走下去,李绥见了,也上前扶住了另一侧。 “你与三郎次次倒像是孩子般拌嘴,但和二郎我却知道,那是不同的” 看着李绥默然不语的样子,杨皇后顿了顿,语中不由添了几分叹息:“二郎仁善,咱们杨家翻个个儿,便只他了。他的心是好的” “阿姐放心,你又何曾见我和他真的生分过。” 未等杨皇后说下去,李绥笑着打断,目光却柔柔地落在杨皇后的小腹上,自顾自问道:“这几日阿姐可还好,腹中的孩子可还好。” 杨皇后见李绥无意说下去,无奈地看了一眼,对上李绥颇为认真的眸子,终是捏了捏少女的手道:“你啊” 一旁的迦莫见此笑了笑,便应声答道:“太医令每日都会来请脉,只说一切都好,殿下这些日用膳也比从前好了些,只是时常犯恶心,圣人见了,便命人又送来了好些东西为殿下滋补。” 见李绥轻微蹙眉,杨皇后出声安慰道:“太医令和一众太医都瞧过了,说我这是头胎,总会有些孕吐,没有什么大碍。” 听到杨皇后说的轻松,李绥却依然放不下心来,面上虽未多问,心下却已有了自己的思量。 “如今二郎三郎年岁渐长,已到了说亲的年纪,我听闻大伯之所以让两位堂妹千里迢迢来到长安,做的便是这番打算。” 听到长姐的话,李绥笑着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本是如此。” 杨皇后见李绥丝毫不着急的模样,心下已越发明白,便不再追问,反倒是想起什么般试探道:“方才见你与那御陵王不像是初识,他方入京不久,你们是如何相识的。” 听到杨皇后询问,李绥自然省去了之前与杨延的不快,只是将花萼相辉楼上初遇的事说了出来。 杨皇后听到这儿,才了悟地点了点头,随即认真道:“御陵王从军不过十年,功绩却敌得过那些戎马半生的老将,听闻死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便是堆成一座小山也足够了,只两年前南下平齐一役,他便屠了诈降的数万军士,这样的人杀孽太重,与我们簪缨世家总归是不” 长姐的话说到这儿,李绥如何还听不出来,侧眸看向杨皇后,却是“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与御陵王统共不过说了几句话,连交情都算不上,阿姐可是多虑了。” 一边说着,李绥一边扶着杨皇后坐回亭中道:“更何况,人家也未曾看上我,阿姐反倒挑人家了。” 听到这话,杨皇后拉着李绥坐在自己身旁,却来了气势,颇有几分不认同道:“你是咱们杨李两家的娇娘,又有陈家的皇室血脉,自小被捧在手心长大,便是比宫里的公主也不相上下,如今放眼咱们长安城这么多女儿家里,论才论貌,论品行见识,你都是最拔尖的那个,莫说他御陵王, 便是皇室藩王,我们都还得考量考量,他还能挑你的不好” 寂静的风中,李绥看着眼前长姐正经的脸色,不由心下一软,随即笑着轻轻将头侧靠在杨皇后的肩上。 “这话若教人听了,怕是要说我们霸道了,怎么我能挑旁人,旁人就不能挑我半分了。” 听到女儿家柔柔的话音响在耳畔,杨皇后笑了笑,也将自己的头侧了几分,轻轻与李绥抵靠着,看着眼前的垂柳拂堤道:“我们的阿蛮,日后要嫁,定要嫁这世间最好,最尊贵的男子。” 听到长姐的话,李绥不由默然一笑。 “阿蛮,你自小是我看着长大的,我总盼着你能过得好些。” 不知静默了多久,杨皇后的喃喃轻语随风突然传入耳中,李绥闻言不由抬起头,杨皇后的侧颜臻静美好,柔柔的发丝在微风的吹拂下细微地拂过李绥的颊边,酥酥痒痒,像是一只小虫子钻入了她的心里,触动了她心底被掩藏的那处柔软。 “从前我觉得二郎心地良善,对你总是好的,可今日我却明白了” “感情是强求不来的,落花有情流水无意,若把你二人强自凑在一起,便是害了你一辈子,更何况二郎过于仁善,与你未必契合。” “阿姐” 李绥心下微颤,面前的杨皇后只是含笑摇了摇头,将李绥的话打断,伸出手拇指轻轻划过李绥淡扫的细眉,眸中不知何时爬上几分忧愁。 “咱们女儿家不似他们儿郎,嫁过去便是一辈子,男子若是不喜欢自可三妻四妾,可咱们女子却得守着一方院子耗上一辈子,若是再没了情,又该如何去过。” 说到这儿,杨皇后眸中噙着温柔与怜惜,双手探出,温暖的包裹住李绥的手,话语轻柔却满是坚定。 “阿蛮,你是我的妹妹,饶是这世上再好的男儿,若是你不喜欢,也无需委屈了自己,哪怕那个人是二郎” “我知阿娘一直都盼你嫁给二郎,过些时日待时机合适,我便与她阿娘去说。若说服了她,你与二郎各自寻良人嫁娶最好,若阿娘不愿,我便请陛下写下御诏,准你自行挑选良婿,断不能让你步我后尘。” 听到杨皇后的话,李绥觉得一股许久未曾有过的暖流,如泉眼一般,一点一点自她胸腔喷涌开来,眸中竟是不由微热。 前世里一辈子,从来没有人问过她要的是什么,在他们的眼里她似乎是为了联姻而存在,是为了成为太子妃,成为皇后而存在的。 所以她自然而然也习惯了,即便不爱杨延,也能顺着家族的意愿,选择嫁给他。 若是前世的她便像如今一般去反抗,阿姐便会像这般站在她身后,做她的倚靠吧。 只可惜,前世或许直到死,阿姐也以为嫁给杨延是她自己的选择。 杨皇后察觉到小娘子微微泛红的眼眶,心下不由觉得难过,下一刻便心疼的将李绥揽入怀中,寂静中,只留池塘的几尾鱼儿悄悄露出水面吐了几口泡泡,发出细微的水波声。 “一入侯门深似海,阿蛮,生在这世家,情这个字本就是奢侈,但好在我遇到了三郎,在旁人眼中,我们是皇室与世家联姻的牺牲品,可我却知道,遇到他,也是我的幸福。” “所以我希望,你也能得到幸福,我们杨c李两家有我这一个联姻的女儿便够了,你不该再走我的路,你该嫁给那个你爱他如已,他视你如命的男子,如此便是有一日我不在了,杨家c李家不在了,也能有个人代替我们陪着你,疼着你。” 杨皇后说到这里便不再多言,只是含着泪,感受到怀中人无声地点了点头,唇边才浮起欣慰的笑。 第十七章 姐妹隔阂 待到入夜,一轮明月悬在树桠上,微凉的夜风吹动树桠飒飒作响,在墙上落下斑驳摇晃的树影,寂静中只能听得鸟鸣与虫吟生动了这郎朗夜色。 这厢霞光院廊下的婢女们皆规规矩矩的立在那儿,七八个人却是连丝毫的声音都未发出,显得格外冷清,屋内的格窗下此刻半倚着一个俏丽娇媚的人影,右手搁在柔软的引枕上,左手似乎在把玩着什么东西,当秋芷走进来,入目便是如此慵懒的景象,可她却知道,眼前这一幕看似岁月静好,却不过是冰下的激流,隐忍未发罢了。 “娘子,奴婢替您换药罢” 秋芷无声地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掀开垂珠帘,待入里又轻手轻脚地将晃动的珠帘轻轻捏扶住,直至不再发出碰撞的声响时,这才恭谨地走到近前试探出声。 然而过了片刻,座上倚着的少女并未说话,秋芷仔细一看,这才看出自家主子手中把玩的正是永宁县主那日送来的娥皇膏,只觉得背脊微凉,连手中端着的药都更沉重了几分。 “啪嗒”杨红樱将手中拿拳头大小的娥皇膏随意扔在坐塌上,斜乜了眼不敢发出一声的秋芷道:“愣在那作什么” 秋芷听得此话,低着头总算是松了口气,连忙在秋兰的帮衬下替杨红樱取下缠绕的雪白纱布,露出里面红肿泛紫的手腕,秋芷不敢耽搁,动作利落地上了药,方要取簇新的纱布包裹,便听得一个辨不出语气的声音道:“太医不是说了,那娥皇膏是千金难买的上乘伤药,若不敷上,岂不是平白浪费了人家的心意。” 秋芷闻言微微一怔,当即道:“是。” 待用小银匙轻挑了点儿替杨红樱敷上,秋芷轻轻揉着,那股子熟悉的冷香顿时逸散开来,杨红樱眉头皱了皱,只觉得一股无名火便蹿了上来。 今日回来她思索了许久,约莫也有了几分底。看来李绥早就知道她伤了手故意不肯用药便已经起了疑心,按着那太医所言,这几日怕也早已悄悄将那些药搀入了她平日的饮食中。再联想今日李绥在开场时特意让人换了新球,想必在那时又在球上作了心思,涂抹了那娥皇膏,只等着她以手去挡。 可笑她计划了许多,如今却是哑巴吃了黄连,只得自己吞下去。 秋芷自然察觉出自家主子压抑的怒火,头也不敢抬,强自撑着敷完,小心翼翼将纱布缠绕上去。 “娘子,宝娘子来了” 当外间传来婢女的通传声,杨红樱秀眉轻轻一挑,几乎是在宝缨入里的同时换上了欣喜的脸色。 “阿姐来了” 说话间,婢女掀开珠帘,宝缨已然走了进来,红缨在秋兰的搀扶下起身,方要迎上去便被宝缨按回坐塌上。 “可好些了” 秋芷搬了雕花楠木锦杌近前,宝缨扶着红缨的手顺势坐下,见宝缨瞧着自个儿伤了的那只手,红缨不甚在意道:“让姐姐担心了,不妨事,不过是这几日沾不得水,需得好好养着,比平日里娇惯些罢了。” 宝缨点了点头,随即扫了眼案上搁着的娥皇膏,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道:“前几日瞧见你这放了件花样子,倒是新奇,一看便知是秋兰她们的手艺” 说着宝缨眉眼携着秋日般暖暖的笑,对着一旁侍立的秋兰秋芷道:“我特意让蕙容来向你们请教一二。” 秋芷秋兰闻言自是看向自家主子,红缨心领神会的收回目光,唇畔浮起闲适的笑,将身子倚的更舒服了些道:“阿姐既是喜欢,你们便带着蕙容去找找看。” 当秋芷几人领命下去,屋内顿时冷清下来,只能听到墙根下的蛐蛐儿时不时吱唤两声。 “你可有什么要与我说的” 良久的静默下,宝缨见眼前人没有率先开口的意思,终于打破了沉默。 红缨闻言并不急着回答,只是懒怠地以左手撑着下颌,一双玲珑的眸子好奇地看向宝缨道:“阿姐这话,红缨没听明白。” “今日你被阿蛮的球碰到,果真是意外” 察觉到宝缨不愿与她打哑谜,红缨“噗嗤”一笑,眸中依旧那般笑盈盈的,心底却是一点一点升起疏离。 “阿蛮相处不过几日,姐姐便与永宁县主那般亲近了知道的晓得你我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不知道的,还当姐姐只有永宁县主这一个妹妹了。” 宝缨看着眼前的红缨懒散地摇着左手的团扇,微风拂过她的发丝,衬得人更妩媚了几分,像极了一只慵懒地猫儿,让人心生怜惜。 可宝缨却觉得,这些都不过是错觉,眼前的这个妹妹与从前那个跟在她身后拽着她裙子,求她带着偷偷去放纸鸢的小丫头已是不一样了。 如今的她不知 何时,变得越来越像他们的母亲崔氏所期待她们成长出来的模样,连她也快不认识了。 如今她还记得,一生争强的母亲自她们记事起便严苛教导,五岁学乐,六岁学礼,七岁便要读史,旁的小娘子相约斗草放纸鸢,她们却是日日在母亲严厉的目光下,在教学女先生的戒尺下,学烹茶学投壶等一切世家喜好。 直到一日,不过十二岁的永宁县主以贵女美名自长安享誉大周,也是自那一日起,世人皆传,永宁县主血统高贵,又为世家女儿典范,与当今太尉府的嫡长子,将来的世子杨延还是青梅竹马,当是天作良缘。 她还记得那一日,父亲第一次来到母亲院子与母亲争吵,自父亲拂袖而去,偷偷躲在珠帘后不敢出声的她和红缨便被婢女们带到母亲面前,直到如今,她都无法忘记,母亲倔强的红着眼,目光却是冷漠的仿佛一个陌生人般静静看着她们,半晌只吐出了两个字,却将她惊得泪水涌出,红缨更是哭的瑟缩起来。 “无用。” 如今的宝缨记起这两个字,都觉得不知该是可笑还是该嘲讽。 原来,这便是一位母亲对自己亲生血脉的儿女给出的最为冷漠最为诛心的评价。 那一日似乎就此成为她和红缨人生的分水岭,母亲对她们二人的教养要求也苛刻到了极致,就连教养先生时而为她们说情都无济于事,只得私下与她们姐妹些许宽容罢了。 如今再想,红缨便是从那时候起,便不同了。 不再羡慕旁的人玩乐,每日不仅按着母亲的要求学习,更是超乎了母亲的期望,甚至会刻意按着永宁县主的喜好去改变自己的喜好。 这一切她不是没有察觉,也曾劝慰,可换来的都是红缨若无其事的说笑。 最终红缨得到了父亲母亲一致的青眼,成为了弘农乃至杨家最耀眼的女儿,或许正是基于这些,红缨压在心下的一切欲望,自入长安的那一刻或者说入太尉府的那一刻,才会再也掩饰不住了。 “红缨,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红缨听到这句话,眸中飞速地闪过什么,然而也不过是一瞬,便化开无所谓的笑来:“姐姐这话奇怪,你我身高体量都在变化,人又岂有一成不变的。” “红缨你可想过,你想要的是什么阿耶阿娘他们所期望的,果真便是你所求的吗” “有些事注定是强取不来的。即便是取,也当取之有道,我们又怎可为一己之私陷他人于不义。” 听到宝缨推心置腹般劝导的话语,红缨唇边渐渐浮起冷意,摇晃扇子的手慢慢顿下来,看向宝缨道:“注定什么是注定” “我只知道此次我们入京来,便是带着阿耶阿娘的期许而来,姐姐莫不是忘了我们答应了他们什么人都说圣人是真龙天子,作天下人君是上天选定,可如今当真是如此那还要我们杨家作什么” “红缨” 宝缨看着眼前咄咄逼人的少女,想着那些话,仿佛回忆起什么,不由脸色渐白,呐呐出声。 然而眼前的红缨丝毫不在乎,只是挑了挑眉,冷清清的笑道:“所以阿姐倒告诉我什么是注定永宁县主嫁给杨延是注定你未免太过天真了些。” “她虽住在这太尉府这些年,可也改变不了她姓李的事实,你的那些以为都不过是太尉夫人一厢情愿的执念罢了,二叔若也这般想,便不会同意你我进京了。” 眼看宝缨渐渐沉默下来,红缨继续道:“更何况阿姐又觉得李绥就是什么好人她早就知道你我入太尉府的意图,所以才会佯装亲近,赠你我这些东西,不过是想离间你我,逐个对付罢了。的确我今日是试探于她,可她明明知道,不依然将计就计,何曾手下留情今日你当着我句句维护于她,就没想过今日她如此待我,她日也会如此害你终究你我才是亲姐妹,阿姐你又为何频频偏袒于她一个外姓人” 话音落下,屋内再一次陷入寂静,宝缨定定看着眼前发泄般将一切说了个干干净净的红缨,只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变了,明明二人离得这般近,她却觉得中间似乎横亘着什么,再也逾越不过去。 “我知道我再劝不住你了,但我望你明白,你如今所作所为,究竟是为了延表兄,还是为了他背后的身份,你今日做的这些,掩饰的了一时,难保太尉夫人他们不会察觉,若你继续这般行事,将来被他们知晓,又该如何你是我妹妹,是和我留着同样血脉的人,你只觉得我不肯偏袒于你,但我只是不希望你妄自行事,伤了他人,更害了自己罢了” 说到这儿,宝缨不再停留,起身再看了眼坐在那儿的少女,平静道:“你早些歇息罢。” 当珠帘声再次响起,“哗啦哗啦”声仿佛敲打在红缨的心上,只觉得聒噪异常,让人憋闷着一口气来。 “哐当” 当秋芷秋兰赶紧来,便见那装着娥皇膏的精致小盒子安静地躺在地上,里面剔透的药膏溅撒了一地,而坐上的红 缨将身坐起,左手攥住几案,眸中是再也掩饰不住的冷凛。 第十八章 再生波澜 月辉透过轻纱格窗落在榻前,靠在枕上的少女秀发垂下,只穿着鸭卵青寝衣,乌黑的散发映衬着少女的脸更加白皙,小巧的鼻上是一双极好看的眸子,此刻静静地支手看着窗外那弯明月,看似是走了神。 寂静中,念奴自外走进来,欠身行下一礼。 “县主,人到了。” 听到声音,李绥偏首整理了衣裙,平静道:“请进来。” 当念奴再入内,身后正跟着一个女子,身形清瘦,五官并非美人模样,可看起来却是令人分外舒适。 “县主” 眼前的女子恭谨地行下一礼,李绥唇畔微笑,抬手道:“请坐。” 话方脱口,寂静的屋内便响起了细微的衣裙声,只见眼前的人骤然沉沉跪地,竟是恭敬地行下叩拜大礼。 “云岫谢县主大恩。” 李绥闻言,示意念奴扶起,然而这个清瘦的女子却是坚定甚至是执著地跪在榻前,将额头深深触在地砖上,烛火下,女子的容颜忽明忽暗,身形微微颤抖,却丝毫不显柔弱。 下一刻,女子努力抑制地哽咽声自寂静中传来。 “若非县主为我脱去乐籍,送来良药,如今我是死是活尚未可知,又如何能救得弟弟的命,云岫虽性命微贱,但定会倾尽全力以报县主恩德,为我,也为弟弟,请县主受我姐弟一拜。” “你的祖父我有幸见过,是这宫墙里难得高义之人” 念奴闻言看了一眼李绥,不由沉默地收回手,下一刻,榻上少女缓缓走了下来,轻轻蹲下身,不在乎落在地上的裙尾,只是温柔地伸出双手扶起眼前的人,却能明显感受到手中那个人的手臂微微僵滞,似乎极力克制什么。 “他的后人自是清白出身,何来微贱之说。” 当这句话传入耳中,便如一纤纤玉指轻轻拨动了落满浮尘的琴弦,浮尘缭绕,琴音清澈。 这些年来在旁人的践踏下,卑贱这两个字她已听得太多,未曾想不知不觉竟也会成为她自己的习惯对答。 “在这乱世之中,女子便如浮萍,遇到世间不公,我们能做的,便是努力活下去,有尊严的替自己,替爱我们的人活下去。” 李绥的声音低而温柔,却是循序渐进,深入人心。 当云岫怔愣抬起头,看着眼前明明比她还小上两岁的娇美娘子,此刻一双美眸却是含着难以言喻的温柔和鼓励,只见她轻轻用指尖拂去自己眼下的泪水,而那句“努力活下去”就那般钻入耳畔,深深地触动到了她的心。 云岫不由在想,曾几何时她也是出身医香世家,然而一夕之间,身处太医署的祖父因为卷入宫廷争斗而被诛杀,她和家族便由此落败。 即便后来入了平康坊,因为容貌寻常,性子刚烈,她更是沦为了乐坊中最为下等的婢子,任人侮辱打骂。 这些对于她而言,或许早已麻木了,可当她怀着一身医术,看着重病将死的弟弟躺在湿冷无一物的床上,却是无药可医的那一刻,那时她才真的觉得,自己如同沧海之中最不起眼的那一粟,只待人轻轻一捻,便会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从未来过这世上一般。 无助,甚至是无用。 若无眼前的人李绥,他日这长安不过是多了她和弟弟的两幅枯骨,半点也留不下什么。 “从前你和你幼弟的人生握在旁人手里,今后她只握在你们自己手里。” 感受到李绥手中轻柔的力道,云岫随着站起身来。说罢,在李绥的示意下,念奴从袖中取出两张纸,云岫随之看去,只见那两张轻飘飘的纸,竟是广陵的一处房契,和一封前往白鹿书院就学的推荐信。 在云岫震惊的眸光中,李绥将两样东西递到云岫冰凉的手中。 “你若愿意,日后与你幼弟换上新身份,这些并上盘缠,足够你的弟弟去往白鹿书院求学,将来也足够你们姐弟安居广陵,平安一生。” 听到这里,云岫几乎是毫不犹豫,当即拒绝道:“县主大恩已然无以为报,我们姐弟如何能再受县主这般” 感受到面前的人想要推拒,李绥却是倏然松开了手,云岫诧异时,少女的声音却是坚定地落在了她的耳畔。 “你当得起。” 话语方尽,眼前的李绥缓缓退后两步,在念奴都未反应之时,忽然伸出双手至于前,一举一动端正恭谨,竟携着让她也为之敛色的郑重,随之少女深深地弓腰行下一礼道:“李绥求先生救一人性命。” 话语落尽,李绥身旁的念奴也连忙恭敬行下礼来, 这一刻, 窗外明月依旧, 屋内烛火微摇, 静的只能听到窗外的风声,和那惫懒的虫吟声。 云岫面对眼前这一幕,不由怔楞了许久, 许多年后,这一刻仍旧落在云岫的脑海中,她不知道为何,明明只是初见,为何能教她为之触动。 后来又过了许久,久到她似乎恍然明白了。 或许,是因为那句满含笃定的“先生”。 亦或许,是受尽世人冷眼,侮辱,经历过最绝望的一切后。 突然来了那样美好的一个人,给予了她从未有过的尊重与信任。 士为知己者死,许就是那般了吧。 这厢,一女子行色匆匆朝岚皋院走去,刚至杨延平日歇息的小院廊庑下,贴身侍奉杨延的长随溪谷连忙迎上来。 “耽搁姐姐今日回去探亲了,都怪我们伺候的不好。” 当走至灯下,溪谷便看出九歌应是仓促赶回来的,只见平日里最注重仪态的她今日却是跑的钗环微微掉出半截儿,鬓边发丝也没往日利落。 “无妨,郎君现在怎么样了” 听到九歌最为担心的问话,溪谷顿时丧下脸来,也是颇为难过道:“想必刚刚派人请姐姐时,去的人已经跟您说了,自今日击鞠场回来后,郎君便关在屋子里连一粒米都不肯进,酒反倒是吩咐我们送了不少,咱们好不容易进去劝慰两句,都无济于事,只能请姐姐您了。” 说到这儿,溪谷仿佛将所有希望都寄托于九歌身上道:“您知道的,我们挨骂倒无什么,只是今夜这般样子若是再让太尉知道了,只怕郎君又得一番申饬,我们实在是不忍心” “你先派人把醒酒汤热着,再吩咐院里的小厨房做点开胃的小食来。” 说罢,九歌一边快速整理仪容,一边小心翼翼推开门走进去,待门再一次掩上,九歌几乎能察觉到醉人的酒气从灯火斑斓的里屋传出来,当她走在湘妃竹帘处,透过缝隙便能看到往日温润如玉,笑容和煦的男儿此刻颓然的坐在侧门的台阶上,对着那一轮明朗的月色,独自手执酒壶不要命的饮着。 仿佛这般,便能冲淡心底压抑堆积的愁绪与苦楚。 “郎君” 九歌压住心下的心疼与难过,努力扬起几分安慰的笑,试探出声。 当话音落下,那个背影微微一怔,下一刻便见杨延侧过头来,看到自己时眸中瞬间化开温柔,将她无声包裹。 “阿蛮” 九歌闻言背脊一僵,只觉得一种道不出的情绪堵在胸口处,闷得慌,却是咽不下半分。 “阿蛮,你来了” 杨延眼眸微醺,步履摇晃而急促地站起上前来,几步上前来一把将九歌牢牢揽入怀中,手中紧紧环住她的双肩,欣喜的仿佛从前那个射中一双大雁,被太尉欣慰赞赏的少年郎。 “你终于来找我了,你知道的,今日我不是要与你争吵的,我只是” 看着眼前的男子着急地解释,九歌觉得险些要落下泪来,然而化在嘴边却是再温柔不过的劝慰话语:“我知道的,我都知道的。” 听到这句话,杨延似乎看到了久违的希望,眸中竟不由泛红,将怀中人紧紧锁住,话语缠绕着蒲桃酒缠绵的气息吐在九歌耳边。 “阿蛮,我错了” “你打我也好,骂我也好,不要再如今日那样像陌生人一般看着我好不好,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从我知道阿娘想将你嫁给我时,我高兴了好久,好久,我知道,你那样耀眼原该配得更好的男儿,可我却是禁不住私心,我想把你留下来,一辈子留在我身边,从前杨家嫡长子这个身份于我是枷锁,是桎梏,可当这样的身份可以让我留住你时,你知道吗,我第一次为这个身份感到庆幸,庆幸是我,不是大哥,也不是三弟,只能是我” 当听到杨延近乎卑微的道歉,将这些她看到眼里,却从未听到过的真心话都说的干干净净时,九歌如同被抽去了魂魄的纸人,此刻蒲桃酒独有的酸涩清甜的味道,缠绕着屋内异常香腻的熏香将她死死裹挟,让她感觉到无法喘息的窒迫。 “郎君,我是九歌” 感受到怀抱自己的人微微一楞,九歌苦涩一笑,双手紧了紧,努力抑制住回抱眼前人的动作,反轻轻将之推开,勉强笑出声道:“奴婢这就去请县主来” 说罢,九歌行下一礼,方要转身离去,却骤然被身后人从后死死环住。 “不,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听到男子仿佛要失去至宝般惊慌失措的声音,九歌觉得一颗心仿佛正被人握在手里揉碎,捏成灰烬。 “我会娶你的” 当男子独有的气息暧昧地触到自己的耳边,脸颊时,九歌身子猛地一个战栗,下一刻,她便被转过身子,猝不及防地撞入那个温柔如玉的眸子,眸中的爱惜和热切仿佛一张 网将她牢牢锁住,让她跌入其中,再难冷静。 “我会娶你的,阿蛮,我一定会娶你的” 第十九章 谁人作祟 这厢李绥刚要念奴带云岫下去休息,一个匆匆步伐打破了屋内的平静,只见玉奴打帘进来,看到一陌生清瘦的女子正坐在自家主子身旁,犹豫了片刻,这才上前对李绥行礼道:“郡主,奴婢有急事禀报。” 云岫见此自然明白不宜再留,起身道:“郡主,天色不早,云岫先告退。”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随即道:“如今先委屈先生在这无竹苑住着,一应所需,先生但向念奴说便是。” 说罢李绥又吩咐一旁的念奴:“你亲自引先生去收拾入住,今后若有外人问起,你便照着先生的新身份说她是阿耶亲自挑选,专门来贴身侍奉于我,为我作膳食的。” “是。” 眼看念奴亲自带着云岫下去,玉奴连忙上前来,稍微倾下身子,压低声音道:“郡主,岚皋院出事了。” 杨延 玉奴向来沉默不言,此刻李绥却从其间读出慎重来,因而眼神示意下,玉奴这才凑到李绥耳边缓缓道来。 “奴婢按照您的嘱咐盯着二郎君房中的九歌,这几日并无恙,但今日自击鞠回来,二郎君似是有些心绪不佳,关在屋里喝了一整日的酒” 听到玉奴的话,李绥原本垂下的眼睑几不可察的掀起,下一刻便听到耳边传来让她震惊的消息。 “无竹苑的人便将回家探母的九歌请了回来,但九歌进去劝了约莫两炷香的功夫尚未出来,恰逢太尉夫人去了,待推开门却见” 玉奴说到这儿,有些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眼前的李绥,为难地措辞道:“见九歌不知怎地与二郎君在一起,太尉夫人大怒,立即封锁了消息,此刻已将看到此事的人皆以照顾郎君不周为由打发了去,九歌也已被悄悄锁去了夫人的朝露院,任何人不得接近。” 对于玉奴所说的事,李绥既是意料之中,却也是意料之外。 前世里杨延有多宠爱九歌这位萧妃她是清楚的,可她却未想到杨延竟是这般早便与九歌有了关系 不对,李绥思索间,突然觉得有些蹊跷,难道前世里九歌便是因为这个原因,在她与杨延大婚前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所以说,九歌并不是自行离开,而是被姑母强行送走了。 以她对杨延的了解,他既然爱着九歌,必然知道此刻鲁莽行事,惹怒姑母,必然会伤及九歌。 若她是杨延,必会在与自己大婚后,寻一个合适的时机将九歌纳入房中做个妾室,如此也是顺理成章。 又怎会选在此时 要知道,今日杨延与她本就为了杨红樱当众争执,已是让姑母和李家生了怒,若是再让世人知道杨延今夜又宠幸了自己身边的侍女,一向视她如宝的父亲李章必然不快。 因为曾经那些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话将会在世人口中被传为一个笑话。 而她这个被众人默认为天作之合的“未婚妻”,也会成为旁人口中不如一个婢女的笑话。 恐怕姑母也是知晓她性子好强,担心她若知晓此事必不肯再嫁杨延,才会这般以雷厉风行之势将事情掩盖个干干净净。 李绥越思索,越觉得事情有太多疑点。 便是为了九歌,杨延也绝不会如此草率行事,难道当真是酒催人醉,情深不能自抑 可李绥却清楚记得,前世里她与杨延的大婚夜,杨延是足足将府里府外祝贺之人喝的云里雾里,自己却能步履轻盈,轻轻松松来他们的婚房行却扇之礼。 那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一向温和有礼的杨延竟是那般能饮,这样的人,又怎会因今夜几盏酒便乱了方寸 “郡主” 当玉奴觑到自家主子复杂变化的神色,思索了片刻,小心道:“有一事,奴婢觉得有些蹊跷。” 李绥闻言看过去,便见玉奴垂下眼眸低声道:“待太尉夫人离去,岚皋院的人进屋整理之时,有一个婢女却是不小心打翻了香炉” 听到这里,李绥秀眉轻轻一抬,果然玉奴接着道:“奴婢觉得有些不对劲,便多留了个心,盯着那人,没想到她竟趁这机会将那些香灰收拾出了屋子,还寻了无人的地方将那些香灰倒掉掩埋起来。” 说着话,玉奴一边从袖中抽出自己的丝帕道:“奴婢待她走后,悄悄取了点带回来” 当玉奴展开丝帕,露出里面残存的香灰,李绥垂眸看了眼,随即道:“你立刻将东西送去云岫那里,悄悄地让她瞧瞧再来回话。” 当玉奴应声退出去,屋内再一次陷入无边的寂静。 若今日之事的确是有人作祟,那他的意图该是什么 若是为了破坏她与杨 延的联姻,便应该不留余地,将此事以最快的速度闹到人尽皆知,无法收拾。 但如今看来,此人似乎并无这样的想法,反而还能让姑母快速应对,到最后只是送走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九歌。 原本她曾怀疑,前世里九歌的消失,和后来作为萧妃再次出现,是杨彻的手笔。 可如今她觉得这个想法似乎错了。 杨彻若只是为了争夺杨延的位子,大可如她所想,早早将今夜之事公之于众,到那时杨延没了父亲李章的支持,便是没了李家的支持,将来的世子之位,太子之位还能否得到都是未知数,更何况是帝位。 又如何在今日留下这许多余地,直到最后等杨延登基,才用九歌来行离间之事,毒杀杨延,嫁祸于她。 原本有更为一劳永逸的办法,杨彻断不会这般拎不清,舍近求远。 可若不是杨延,那这个人是谁 李绥很明白,今夜布局的这个人,便是日后那个以九歌母子构陷于她的那个人,从他今日的行为而言,若他不打算毁掉她与杨延的联姻,便能反观出她与杨延的联姻与他而言或许是有益的,甚至是可以加以利用的。 到底,会是谁 “郡主” 就在此时,玉奴已然行色匆匆而来,凑到李绥耳畔,以极低的声音道:“今夜的事的确有问题。” “云岫姐姐方才看了,说这香灰原本是普通的白檀罢了,但里面掺杂了些旁的东西,似乎是西域那边独有的一种香,若单独用倒没有什么,可偏生和那西域盛产的蒲桃酒用起来,便会有催生情意的作用。因而西域只有一些并不正经的酒肆胡姬才会以此招揽客人。” 听到这里,李绥移开眸子,转而看向案上因微风而闪烁飘忽的烛火,过了片刻才缓缓出声道:“那你便去暗中查查,今日那倒香炉的婢女这些日子都与谁有所接触,再对一对时间,看其中谁这些日子又正好是出过府的。” “是,只是郡主,奴婢担心那婢女是否会有人于她不利” 李绥闻言摇了摇头,拾起手边的茶杯抿了一口随即道:“今日岚皋院方出了事,若再死一个婢女,只怕反惹人疑心,布局之人断没有这般愚蠢,但难保日后不会,你便派人好生盯着,若遇着急事,可便宜行事。” “奴婢明白。” 第二十章 入宫伴驾 这一日窗外翠鸟啼鸣,阳光落在碧绿欲滴的树叶之间,在地上印出斑驳的影儿来。李绥正立在一高案前,替案上的一小株洁白茉莉浇着水,如玉的花苞沾上晶莹的玉珠,像极了美人面,纯洁无瑕。 “宝娘子” 听到身后念奴和玉奴的声音,李绥侧首看去,笑着取出丝帕擦了手,上前挽住宝缨的手笑道:“这会怎么来了。” 宝缨与李绥相扶坐到窗下,随即接过身后清栀递来的盒子,轻一推开,里面便安静地躺着一柄湘妃竹雪青玉色琼花的刺绣纨扇,柄上缀着一簇石青垂珠流苏。 李绥眸中浮过一丝惊艳,当即将纨扇取出,指尖摩挲过扇面上绣的那两枝琼花,只觉得栩栩如生,细腻的仿佛能让人闻到淡淡的花香。 “我虽未见过琼花,但看着你绣的扇面,竟似是见过了。” 听到李绥夸赞的话,宝缨抿唇含蓄一笑,接过玉奴递上来的茶,右手轻托道:“从前有幸与阿娘她们去过一次广陵,那时琼花正盛,满城蔚然如海,时至如今我还记得那样子,这一绣起来眼前便禁不住浮现那景色了。” 说完宝缨抿了一口茶,便见眼前的李绥爱不释手地抚摸着扇柄,轻轻摇曳,清风凉爽地推开来。 就在此时,一个婢女轻打珠帘,小心翼翼走进来,拂了一礼。 “郡主,宝娘子” 李绥寻声看去,便见那婢女携着几分急促道:“宫里传话来,这几日皇后殿下孕中突然吐得厉害,不思饮食,圣人召急召郡主与宝娘子一同入宫,陪伴殿下住上几日。” 李绥闻言眸光一抬,缓缓站起身,身旁的宝缨见此也连忙起身,语中不免担忧道:“怎的会这般。” 察觉李绥脸色不大好,宝缨也知道李绥自小与杨皇后相伴,其中情谊定是不一般,因而右手探向李绥的手臂,左手覆在李绥的手背上劝慰道:“我听长辈们说,女子因体质不同,孕中反应也不同,你也莫太过担忧,殿下洪福,又有太医院一众太医照顾,会好些的。” 李绥闻言对宝缨点了点头,随即整理了情绪道:“既是陛下传召,那我们就早些收拾,这会子便入宫探望的好。” 待到再入宫,马车悠悠碾过玄德门的地砖,坐在车内的李绥静静地将头靠在车壁上佯装阖目养神,心却早已被前尘往事紧紧缠绕。 前世里,阿姐孕中不适,几乎日日孕吐,那时整个太医院都道是头胎辛苦的缘故,因而阿姐每着自己喝下一碗又一碗的安胎药,皇帝,太尉府也几乎将最好的补品都送去了立政殿。 可最终到了临产时,旁人孕中多是丰腴了几分,独独阿姐却是清瘦的连肚子都未凸显太多,而生下的那个孩子更是瘦小的可怜,哭啼声如那乳猫般细弱,虽然贵为帝后之子,得到了整个太医署的小心照料,却因为感染一场小小的风寒,连明年开春的那场春寒也没能熬过。 从前世人觉得这是命数,如今经历了一世,李绥却反而不信了。 待到二人来到立政殿,李绥略过一干行礼的宫娥,直直朝杨皇后的寝殿疾步而去,然而与上一次来时截然不同,当她们走至门口时,浓郁而清苦的草药味几乎萦绕着整个大殿,挥之不去,行走间仿佛连衣角都沾染了那般清苦的味道,让人不由觉得有些无法喘息的窒迫和压抑,李绥的脚下不由一顿,心下渐渐真的泛起不好来,下一刻便更加疾步朝里走去。 转过镂空槅门,透过轻纱李绥依稀看到了杨皇后的身影,眼前的宫娥轻声挑开珠帘,李绥携着宝缨走了进去,当看到软软倚靠在榻上似是在沉睡的杨皇后,心下却顿如被人猛地一击般,李绥竟是不由顿下步子,不忍再朝前迈。 为了能不动声色的将云岫带入宫,李绥之前便借让念奴进宫送吃食给杨皇后的机会,暗自与杨皇后提议,由杨皇后寻个由头召自己进宫伴驾。 原以为今日应是阿姐佯装的托辞罢了,可如今看着眼前的阿姐,李绥却是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喉头一滞,眸中渐渐泛红起来。 今日离上次击鞠场一别不过半月,眼前的阿姐却与之前判若两人,让她险些不敢相认。 只见杨皇后病去如抽丝般,精神恹恹地软在榻上,原本应该合身的衣裙,如今竟丝毫也未支撑起来,从前那般姣好白皙的脸如今覆上一层不正常的蜡黄,嘴唇苍白的只有些许血色,只这一眼便能看出来并不康健,许是睡眠不稳,榻上的杨皇后连睡着都微微蹙着眉并不安生,此刻仿佛察觉到她们的到来,寂静中杨皇后疲惫地缓缓睁开眼,当看到李绥二人站在不远处,眉眼间瞬时化开温柔的笑意,伸了伸手,却只能勉力唤道:“来,快进来。” 听到阿姐气若游丝的声音,李绥忙上 前去,宝缨也随之跟着走过去方行礼,便见身前的李绥已然握住了杨皇后的手。 这一握李绥才惊然发现,如今阿姐才二十二,竟是瘦的能让她摸到腕下的骨头,这掌下哪里还是一个年轻女子的手,不过仅剩一层软而松弛的皮肉罢了,李绥指尖微微颤动发麻,只觉得心下异常冰冷。 抬起头来,看着近在眼前憔悴的阿姐,何曾还有与她纵马打球的英姿与生机。 李绥不由悲从中来,一股难以抑制的难过自胸腔升起,让她只得偏过头,努力压下落泪的冲动,努力平息下去。 看到李绥一闪而过,却又强自忍住的泪意,杨皇后牵起几分柔柔的笑,拿丝帕替眼前的女儿家温柔的擦了擦额鬓因赶路而生起的薄汗道:“怎么了,我的样子是不是越发难看了。” 看着杨皇后即使傅了粉,也依然遮不住眼下些微的细斑,满是疲惫不堪的模样,李绥仍旧扬起安抚的笑,稍稍倾下身,让杨皇后抬手无需太过用力,这才就着杨皇后的掌心缓缓摇头道:“没有,阿姐不论什么时候都好看。” 杨皇后笑着收回了手,不愿再看少女难过的模样,低头间恰好看到了李绥手中的那柄纨扇。 “这柄扇子倒是好看。” 李绥闻言看去,知晓阿姐是在岔开话题,便不忍多言,只是掩住心下的酸涩,侧首看向身后的宝缨探出手道:“这是宝缨的手艺。” 杨皇后闻言看过去,便见一容貌端秀,气质清雅的少女走了过来,行下一礼,这才搭上李绥伸出的手,温雅一笑。 “好标致的娘子。” 杨皇后一边夸赞,一边看了眼李绥手中的纨扇道:“这绣工更是精巧。” “殿下若喜欢,宝缨也可为殿下绣上一柄。” 看到宝缨水盈盈的目光透露出少女的清澈与真诚,杨皇后只觉得自己仿佛也回到了年轻闺阁的时候,温柔笑着轻轻点了点头。 “你我姊妹,便不要那般生分的称呼了,只和阿蛮一起唤我阿姐便是。” 见眼前的杨皇后如此温柔亲近,宝缨心下一暖,忙点头道:“阿姐想要绣什么只是我的手艺比不得宫里,粗糙了些。” “妹妹自谦了。” 杨皇后笑着低头,轻柔地仿佛在触摸这世间易碎的至宝,小心翼翼地抚了抚小腹上的衣裙,瞧着上面的木芙蓉花道:“你若空闲,便替我绣一柄木芙蓉的可好。” 看着阿姐这一刻的侧颜在光芒的衬托下,越发温柔,淡淡氤氲着为人母才会有的光辉,李绥不由偏过头,努力扯起一丝笑来。 “方才经过花园,我瞧着那园里的木芙蓉似是已经开了。” 说着,李绥默然看了眼不远处放着的玉色抱水春瓶道:“若是采了插在殿里,也能添几分颜色。” 一旁的宝缨那般玲珑心,看了一眼身旁坐着的李绥,自然明白其中之意,当即配合出声道:“我去园子替阿姐折几枝回来。” 杨皇后见此轻柔地点头道:“也好,你初入宫,正好也看一看这园里的景。” 话音落下,杨皇后便命身边侍奉的婢女随侍宝缨,朝园子里去了。 “听闻阿姐近日进膳不佳,恰好我身边的一个丫头极会做吃食,便教她们特意做了点清风饭,取了最好的水晶米,加了些许龙睛粉,酸杨梅,因着阿姐如今怀着身子,那龙脑末便未搁,待蒸好又淋上了一层牛酪浆,虽未冰镇,但我尝过,酸甜恰好,是消暑增食欲c缓解孕吐的好东西。” 李绥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身后的念奴上前献上吃食,一旁的迦莫见了,挑起一筷试吃了两口,这才递到杨皇后面前,杨皇后原本并无什么食欲,但见李绥期待的模样,终究接过小碗,方递近,便闻到碗中乳香四溢,又携着米的清香,上面撒上了些颗颗红茵茵的杨梅,倒是添了几分喜欢,待用上一口,果然唇齿软糯有味。 “到底是你身边的人,手艺极好。” 听到杨皇后夸赞,李绥笑着看向方才献吃食的婢女道:“正是青栀和念奴二人做的,最近天热,她们俩还做了好些个新吃食,阿姐若喜欢,这几日便让她们俩伺候着,也可让她们把作法教给司膳房,阿姐或能进的好些。” 说着话,李绥身后的两人便已恭恭敬敬地上前来行下一礼,杨皇后打量过去,念奴她自是认识,只身旁的婢女有几分眼生,容貌倒并不出彩,看起来很是安静,从前似乎未曾跟随进宫过。 杨皇后看了李绥一眼,见李绥托着茶杯轻品了一口,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再联想之前李绥的提议,约莫明白了些什么,便看了眼行礼的二人唇畔微浮道:“好。” 待杨皇后难得将那一小碗用尽,便有些懒怠地靠下去,看向一旁侍女道:“我与阿蛮说说话,你们下去罢。” 眼看众人都跟着行礼下去,杨皇后这才对念奴和身边的婢女道:“你们再给我讲讲,还有什么去暑增食 的法子,最近暑热,我用膳也越发不易了。” 说着话,李绥已小心扶杨皇后躺靠下去,随即转而看向一旁的迦莫道:“有些想念酪樱桃了,还劳迦莫姐姐替我去要上一盏。” 迦莫闻言看到少女盈盈的笑意,又转而看了眼点头的杨皇后,当即颔首笑道:“是。” 迦莫知晓,以她的身份,李绥倒并非真的让她去做这跑腿之人,不过是叫她在外守着,可见郡主必是有要事与殿下商量。 因而当她走出去,便唤宫娥去了小厨房,自己却守在了外殿。 待殿内恢复宁静,李绥侧首对上杨皇后问询的目光,便示意一旁的云岫上前,随即轻声道:“阿姐可还记得前朝太医令胡渊。” 听到李绥的话,杨皇后轻点了点头,胡渊的名气她如何不知,位居前朝太医令,被人尊为“医圣”,医术远在整个太医署之上,只可惜后来卷进后宫争斗中,被流放远地,后来犯了癔症,便再无消息。 “青栀原叫云岫,正是胡大人的孙女。” 听到这话,杨皇后顿时惊讶地看向眼前这个看起来瘦弱寻常,颇有几分低眉顺目的女子。 “云岫从小跟随祖父学医,深得太医令的真传,此番我特意请她来,想着若有她留在阿姐身边,替阿姐调理,总能让我安心些。” 杨皇后的目光从默不作声的云岫身上移开,再看近前,少女的侧颜在阳光的笼罩下泛着细绒而温暖的光,心下温暖,拉住李绥温柔道:“如今整个太医署都快要围着这立政殿转了,竟还要你替我操心。” 说着话,李绥已经抿唇替杨皇后轻轻翻起衣袖,青栀轻一颔首,便跪坐在榻前,小心搭上杨皇后的手腕,四周顿时陷入了寂静,就连一旁的李绥也悄然坐下,不再言语,只静静看着青栀认真诊脉的侧颜。 第二十一章 惊人内幕 时间缓缓流去,窗外的鸟正婉转啼叫,片刻间,青栀搭在杨皇后脉上的手指却是轻轻触动,这一幕虽细微,却全然入了李绥的眸中。 而下一刻,青栀小心翼翼收回了手,先朝杨皇后施了一礼,随即看了一眼一旁正在为杨皇后放下袖口的李绥,这才压低了声音缓缓道:“方才为殿下把脉,发现殿下气血两虚,不知太医署可是这般诊断。” 杨皇后闻言转而安慰地看了眼一旁的李绥,随即轻抚小腹点了点头。 “太医令说,我这些日子来饮食不佳,难眠多梦,孕吐的厉害,才会有些气血损耗,并无大碍。” 杨皇后话音方落,李绥看着身旁沉默不语的青栀,却觉得有些异样,但念在杨皇后在一旁,便只故作不觉的道:“如何。” 云岫闻言抬头,恰好对上李绥的眸光,转而看到杨皇后投过来的目光,轻摇了摇头,斟酌了良久才问道:“无妨,太医署的诊断并未有误,只是不知殿下近来是否又有心悸气短c乏力之感” 听到问话,榻上躺着的杨皇后不由打量起眼前半跪诊脉的女子,不过寥寥一面,只这诊脉的短短时间,便能推断出她近日的症状,可见胡渊的后人医术都已这般过人,胡渊这位“医圣”便更非浪得虚名了。 只可惜,却也毁在这诡谲云涌的前朝争斗中。 “近来的确如此,可是有什么问题。” 察觉杨皇后语中不由升起的担心,青栀低首平静道:“殿下放心,气血两虚本是女子常有的症状,奴婢这些日子会辅以药膳为殿下调理,只需将养一段日子便会好了。” 听到青栀这番话,杨皇后悬着的心不由松缓下来,仿佛连脸色也当真好些了吧:“那就好,这些日子便有劳你了” 杨皇后的话语方尽,便听得一个脚步声响起,殿内三人顿时缄口不语,下一刻却见迦莫恭敬地走进来,亲自奉上一盏酪樱桃,递到李绥手边的桌案上。 李绥笑着颔首,一边搅了搅一边道:“乐律可凝神静气,近日念奴琴技有了几分长进,不如弹给阿姐听听。” 见杨皇后神态松和的点头,念奴行下一礼,便走向窗下不远处的琴案旁坐下,略微调了调音,下一刻,舒缓而轻的琴音便婉转寻入耳中。然而一曲未了,坐在榻边的李绥便见身旁躺靠着的杨皇后已然阖目,呼吸平静,看起来的确是累极了,好在比方才要睡得更熟些。 正当迦莫方替杨皇后盖了层小毯,正要起身时,却感觉到一只手轻抚住她的手臂,迦莫顺着看去,只见眼前的李绥正静静地看着她,眸中朝偏殿方向轻轻一瞟,迦莫顿时明白其中之意,了悟地扶着李绥一同站起,随玉奴c青栀陪侍李绥进入侧殿最里面的一间小书房,只念奴的琴声依旧盘旋在外。 “阿姐如今到底如何” 李绥方在一美人榻上坐下,便已然开口,因着书房外有念奴琴声遮掩,此间也只得青栀几人能听见罢了。 察觉到李绥的担忧,还有一旁迦莫的惊诧,青栀静默片刻这才整理了语气道:“郡主,正如方才与殿下所言,殿下如今是明显的气血两虚之兆,而气血两虚也的确是女子常有的症状,但方才奴婢观殿下面色,如今殿下还伴有心悸气喘之症,可见” 青栀说到这儿不由一顿,眉头轻蹙,抬头间对上李绥严肃而认真的目光,将语句斟酌了许久,才终于抬头极为谨慎的将话一字一句缓缓道来道:“殿下气血如今已到了亏损严重的地步,而如今殿下又怀有身孕,若长久这般,恐会致使殿下受损过重,如此殿下势必会有流产的风险,即便是腹中的孩子将来得以出生,也会早夭难养,而殿下作为母体恐也会出现神智不清,甚至是精神错乱的症状” 女子低沉而认真的话语,如鸿羽一般轻而稳,却是直直钻进李绥和迦莫三人的耳中,留下振振余音,久久不得散去。 “你说什么” 看着眼前青栀低眉沉重的模样,一向得体的李绥竟是猛地抬眸倾身靠近青栀,惊得玉奴连忙扶住,李绥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下去,可喉间的话语却忽地哽在那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就连一双手也因着握紧而不由的颤抖。那些话就似一把利刃飞速穿过冰层,只听得“咔嚓咔嚓”的细微声音,再坚硬的冰层也会轰然倒塌,而冰层后正是李绥的那颗心。明明是七月暑夏,李绥此刻却觉得背脊已阵阵凉意,就连手心都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冷。 李绥很清楚,自嫁入陈家为后,阿姐便一直在祈盼能够为元成帝诞下一个孩子,皇子也好,公主也好,都是能将她与陈玄深深融合在一起,再也无法分离的骨血。 如果让她知道,这个她日夜祈盼而来的孩子如今已是岌岌可危的睡在她的腹中,不知何时便 会从她的身体中被剥离出去,与她再无干系。 她该如何活下去 这个孩子是她的命,这一点李绥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个孩子必须保下去,阿姐也必须活下去” 李绥口中忽然呢喃,几乎是同时紧紧握住玉奴扶着她的手臂,眼睑再掀起,眸中已是无法质疑的坚定与决然,仿佛如今即便让她与天作对,也要搏上一搏。 “既然阿姐如今已然这般危急,整个太医院,就连妇科千金圣手的太医令都从未提及,难道当真是他们无知” 听到李绥语中忽然的冷意,屋内的迦莫等人登时为这背后的原因惊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不寒而栗。 此刻的李绥却已然平静下来,她知道,如今的阿姐便似是洪流中的一叶孤舟,除了她再也不得轻信任何人,所以她断不会做惊惶无措这般无用之事,她必须要尽早找到这背后的人,想尽一切办法保住阿姐母子平安。 “如方才你所言,阿姐气血两虚之症已如此严重,应是为何才会这般。” 青栀对上李绥认真的眸子,皱眉犹豫道:“如殿下今日这般状况,多是久病缠身,年老体弱者才会如此,但殿下如今正值年华,因而如今奴婢也对殿下的病因难得其解。” 说到这里,李绥秀眉微微一拧,凝眸间,眸底却越发深邃。 “阿姐自闺阁里便与我们兄妹几人一同骑射击鞠,身子一向极好,便是偶尔染了风寒,不过服上一帖药便能痊愈。如今怀了身孕却每况愈下,这其中若不是因阿姐本身羸弱,那便只能是人为” 说到这儿,李绥扶着玉奴的手缓缓站起身来,走至榻下,定定的看向眼前的青栀道:“那便从太医院查起。” 如今阿姐怀孕不过四个月,便已有了如此重症,这般关系国本社稷的大事,即便给太医署一百个胆子,他们也绝不敢去欺瞒皇帝,欺瞒太尉府,可在前世,一直到阿姐死,世人竟都以为阿姐只是头胎孕中反应过于厉害,无法饮食,才会导致皇子体弱,甚至是早夭。 堂堂国母和太子之死,竟是被归为天意,无一人怀疑。 李绥绝不信,人才济济的太医署,竟无一人能察觉出阿姐的病症已如此之重 这其中只剩一个可能。 太医署上下根本就是有意隐瞒阿姐的病情,而能操纵整个太医署欺瞒天下的,若不是身居高位,握有重权又如何能做到 如今放眼天下,有这般能力,又有这般动机的人,似乎不难猜了。 人常说,虎毒不食子,但若在万里天下面前,又有几人能做到。 念及此,李绥不由觉得心生悲凉。 这便是权势,看似风光无限的座位下不过是累累白骨罢了。 “平日里太医署所开的方子和药,可有留存” 听到李绥突然的问话,迦莫低头沉重:“药渣只留存当日的以备观察,方子也都由奴婢亲自收起保管。” “那我们便从这儿开始。” 第二十二章 有花堪折直须折 九州池畔的芙蓉苑此时鸟鸣环绕,一树又一树的醉芙蓉紧紧围在一起,晨间尚是或粉或白的醉芙蓉花此刻至午间,已渐渐呈赤红如练一般的颜色,在树叶茂密的树冠笼罩下,树下的卵石小径并没有暑夏的热意,反倒多了几分凉飕飕的微风,伴着不远处的假山清流,倒是别有一番意境。 宝缨穿着一身黄罗银泥裙,外罩五晕罗银泥衫子,臂弯上挽着的单丝红地银泥薄绡纱随风轻舞,探手间,少女俏丽的身影隐在一簇簇芙蓉下,轻轻踮着脚,纤纤素手一边压低树枝,一边小心翼翼地以剪刀剪下一簇开的极好的木芙蓉,只见少女指尖轻转,深如少女酡红醉颜的醉芙蓉花映衬的少女侧颊越发白莹如玉。 “娘子,这些活儿便让奴婢们来做吧,恐伤了您的手。” 听到身旁侍女们相劝,宝缨摇了摇头,想到方才殿中杨皇后的模样,不由有些感伤,原本的阿姐,也该是人比花娇的罢。 “今日初次见阿姐,我想亲自摘了这些花送给她,你们不必担心。” 当再剪下一枝,宝缨黏在拇指与食指间轻轻旋转,看着手中的那簇芙蓉,鲜艳的花瓣好似丝绢,软软的,携着几分清香,犹沾着几滴雨露,想着杨皇后见了必定欢喜,不由唇畔浅笑,将花递入身旁宫娥的小花篮中。 再抬头间,看到指尖稍远处的另一枝开的尤其娇俏,宝缨便更加努力地递近身子,谁知明明只差了一小截儿距离,却偏生怎么也够不到,宝缨不由垫的身形有些颤巍,突然一阵风吹过,携着些许尘粒,宝缨不由眯了眼,宝缨偏头阖眸,谁知挽在腕上的那道单丝红地银泥金线绣忍冬的薄绡纱披帛骤然滑过肩头,再偏头迎着侍女们的低呼声,便见那长长的披帛如烟云般飘摇而去。 宝缨见此忙伸手去探,谁知那披帛的一角竟是自指尖划过,挂在了高高一处树枝上。 “让奴婢们来罢” 正当宝缨急的脸颊泛红,便听到身旁的侍女提议,当即感激地点了点头,启唇道:“劳烦姐姐了。” 眼看那侍女勉强寻一竹竿够到那披帛,才发现并不敢用力去拉拽,原来这披帛用的最上乘的薄料,好看却也并不结实,若是使了力挂着那树枝,只怕勾破了口子,便就此毁了,便是想缝补也不得成了。 见着那婢女为难的模样,宝缨不由启唇安慰道:“无妨,不如再瞧瞧有没有旁的内官可” “若娘子放心,便让我来试一试罢” 忽而,一个温柔如玉的男子声音自耳畔响起,宝缨闻声回头看去,却是瞬间定在那儿,一股热意几乎是不自主地翻涌而起冲到脸上,脸颊边顿时酡红更甚。 眼前人,竟是那一次击鞠场上她一眼看到的渤海郡王陈之砚。 “郡王” 听到身旁宫女们的行礼声,宝缨顿时想起来,连忙也俯下身去不急不慢行下一礼。 “不必多礼。” 说话间,不远处的俊逸男子已然走近,垂下眼睑时,男子的右手轻抬,宝缨只觉得心下如擂鼓般,“咚咚”的仿佛随时要跳了出来,面上却还是如常地起身。 静默间,宝缨看了眼一旁仍旧随风飘着的披帛,不由脸皮极薄地低头掩饰紧张道:“那便劳烦郡王了” 陈之砚看着眼前的少女,唇边是温良的笑,随即双手稍一拱礼,下一刻便转而侧眸看了眼不远处的薄纱披帛,不过抬手轻撩袍角,宝缨便看到眼前的玉色袍角翻飞,随着一阵风,她方好奇的抬头,眼前的男儿已然轻盈地跃起,脚下不过在那分枝上轻轻一点,指尖便轻松迅疾地取下披帛,下一刻脚下轻蹬树干,又一次稳稳落下。 看着薄薄的贴身披帛落在男子摊起朝上的掌心,宝缨不知为何,只觉得双颊越发不受控制地微热,右手轻缓地伸出接过,待宫女为自己披上时,却见眼前的人不易察觉地偏过头看向远处,甚为守礼,心下更是感激不已。 “宝缨多谢郡王。” 听到女子软糯的声音,陈之砚这才收回目光,却是忽然笑道:“原来是弘农李家娘子” 说罢,宝缨心下“突”地一跳,原来他也知道她 下一刻,眼前这个好看的男子再次拱手回之一礼道:“举手之劳,宝娘子无需介怀。” “阿宪好身手” 正当此时,一个戏谑地笑声自一旁响起,宝缨侧首,便见一着素色常袍的年轻男子自花影中走出,身后顿时响起众人的声音。 “圣人” 宝缨闻声一顿,连忙随着行礼,元成帝走近,随之抬手道:“都起吧。” 待看了眼少女身旁的花篮,元成帝眸中更温和了几分。 “这是为皇后采的芙蓉花” 听到皇帝问话,宝缨忙俯身恭谨地答道:“是。” 元成帝见此眸中拂过一丝欣慰,又似是感激,随即语中带着几分嘱托道:“这些日子皇后多有不适,便劳你和阿蛮好生陪伴照顾了。” 待宝缨点头应了,元成帝随和地一笑,转而看向身旁的渤海郡王陈之砚道:“走罢,阿昱还在射猎场等着我们了。” 在众人的恭送声中,陈之砚礼貌地同宝缨拱了拱手,这才与元成帝一同转身,而几乎是同时,不远处的梨园竟隐隐传来音律,随着一道唱词悠悠转转掠风而来。 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微风中,元成帝回味的呢喃了这一句唱词,思索间忽而看向身旁人,忽然意有所指地咧嘴笑道:“这曲子唱的应景,吩咐人去赏了,若问起,便说是渤海郡王赏给他们的。” 随侍的内官听到这话,连忙应声朝那梨园走去,而元成帝一旁的渤海郡王此刻闻言不由也低下头,看似平静如常,唇边却是勾起些微弧度。 当宝缨被宫女再次扶起,远处一行人的背影渐渐远去,直至没入花影中,再也看不到,寂静中,梨园的唱词依旧,宝缨的那颗心却再也无法平静。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元成帝的那句话,久久在她的耳畔徘徊。 第二十三章 吉姆奈玛 这厢,当迦莫再回来,已是从袖中抽出一沓沾满墨香的纸,又取出一包裹着的丝帕,打开来,正是从今日杨皇后服用药中悄悄倒出来的些许药渣。 在李绥的默然点颌下,青栀上前摊开那些药方,一张一张的查看,约莫半盏茶的功夫,才抬起头道:“从药方来看,太医署所配的皆是益气补血的珍贵之药,若长期服用,殿下气血两虚之症应好了大半,断不该是如今这般——” 听到青栀的话,李绥眸中微皱,下一刻便将目光落在那丝帕中的药渣之上。 “那它们呢。” 青栀闻言放下手中最后一张方子,将那一帕药渣拾起递到面前,随即又伸出手,指尖轻轻捏起其中的每一味药材,几乎是一样一样的闻,一样一样的斟酌,随着外间琴音袅袅,青栀的一双秀眉却越发蹙起。 “这些药可有什么问题。” 听到李绥的问话,青栀指尖一松,药材落回帕中,只见她摇了摇头,眸中多了几分疑惑与犹豫道:“这里面的每一味药材,都与方子上所写的如出一辙,没有丝毫错误。” 李绥闻言眸中微微一顿,难道症结不在这药里?还是说这些药渣已被人换过了? 当李绥的眸光扫向一旁的迦莫,迦莫忙摇了摇头道:“这些东西都由奴婢亲自捡起来上锁保管的,奴婢取时并未有动过的痕迹。” 这一刻,除了耳畔的琴音,似乎一切都沉默了下去。 李绥不由锁眉,脑海中再一次浮现前世。 在阿姐与孩子薨逝过后,太医署上下皆被降罪,而被罢官留看,赋闲在家,有望重新回归太医署的太医令孙仲却是在府中旧疾突发,猝然而逝。 太多的巧合在一起,便不像是巧合了。 因而自那一刻起,李绥便生起了几分怀疑之心。 但彼时已是人去楼空,根本无从查证。 如今一切都有了几分眉目,李绥不信阿姐和孩子的死是巧合,更不信孙仲的暴毙也是巧合。 这其中,必定有人作祟。 难道,是在熬药时,被人动了手脚。 就在李绥皱了皱眉,百思不得其解之时,摩挲着药材的青栀眉头一挑,似乎突然察觉到什么,再一次伸手认真拾起丝帕包裹的药材,递到鼻尖轻轻一嗅,指尖轻捻时,发现指腹上似乎沾染了什么粉末,当她将黏着粉末的指腹递到鼻尖,瞬时便闻到一股淡淡的清香与药味裹挟,青栀眸底微微一动,下一刻,便见她将指腹上的粉末轻轻尝了些许,登时瞳孔微变,一个念头从脑中飞速闪过,只见她蓦然看向李绥,眸中闪过几分激动。 “我知道了——” 听到青栀的话,在场的人皆是紧张的看过去,只见青栀拾起一枚甘草环看众人道:“这所有的药材上,都被撒上了一层吉姆奈玛的茶沫。” 吉姆奈玛? 看到众人疑惑的眼神,青栀将药材置于光芒下,透过明丽的阳光,便能看到那写药材上覆着一层薄薄的粉末,若不仔细看,必会为人忽略。 “吉姆奈玛产自天竺,有治疗消渴症的作用,其服用过后,会使人察觉不到甜味,降低人的食欲,因而天竺女子为保持身子纤瘦,便将其制成茶饮用,但此物并不适宜孕中女子使用,否则将会致人食不下咽,更甚者,还会导致母体日渐消瘦,连带腹中的孩子也会先天不足,如今看皇后殿下的状况,只怕一直以来都在服用此药物,才会导致长期不思饮食,孕吐不止,以至于到了如今彻夜难眠,心悸气短的地步。” “所以,为了不让人察觉,是有人刻意将此物碾成粉末,每日掺入阿姐的药中——” 这一刻,李绥觉得好似十里冰封骤然一点一点蔓延到她的身体上,让她觉得有一种难以摆脱的寒凉。能够日日在阿姐的药中,神不知鬼不觉的将此物掺杂进去,除了太医院只怕也再无旁人了。而孙仲作为杨崇渊的心腹,又被指定为为阿姐安胎的太医,想必这些事情也只得是他亲力亲为,断不敢让旁人参与。 因而眼下,唯有孙仲是最为怀疑之人。 可她却不得以这般猜测,便轻举妄动,一旦打草惊蛇,势必会满盘皆输。 “这些日子,孙仲可有异动?” 听到李绥的问话,迦莫为难地摇了摇头,随即道:“奴婢这些时日一直派人悄悄盯着太医令,但太医令每日入宫,不是在太医署当值,便是来请平安脉,出了宫更是直接回了府上,从未与旁人有所联系,也无半点异常举动。” 迦莫的回答原本便在李绥的意料之中,能有这般胆量的人,又岂会轻易让人抓住把柄。 与其苦寻不得,陷入被 动,倒不如引蛇出洞,化被动为主动。 “那我们便先盘查出来,整个长安城有何处在贩卖此茶。” 当听到李绥的话,迦莫等人顿时明白了李绥的意图,太医署既然以此物做这般大逆不道的勾当,自然不敢以公家名义采买此茶,平白惹人生疑,那便只能去民间悄悄收购,只要查出了他们收购的来源,又何愁找不到这幕后的凶手? “迦莫出宫难免引人注目——” 说罢李绥看向一旁的玉奴道:“玉奴,过两日你便带上青栀,以替我们向太尉府报平安的机会出宫,由青栀去坊间探查,你回府与她作掩护。” “玉奴明白——” 李绥放心的点了点头,再一次看向身边的青栀思索道:“如果从今日起将这些掺杂的东西处理掉,阿姐是否很快就会痊愈?” 话语落下,青栀很快摇了摇头道:“以殿下目前的情形,最少也已服用此茶有一月左右,若要全然恢复,需得停用此物,将养两月,才得全然清除体内淤积,彻底痊愈。” 说到这儿,青栀似是怕李绥因此而担忧,又补充道:“但今日起若停止服用此物,殿下当前至少不再陷入险境。”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随即道:“那便是说,我们至少有两个月的时间——” 那便足够了。 足够让她抓出凶手,改变这危机四伏的局面。 就在此时,殿外传来了些许声音,李绥等人登时缄默不言,当走出去时,便见略带薄汗的宝缨正提着犹带馨香的醉芙蓉回来。 李绥笑着迎过去,悄然指了指连珠帐后睡着的杨皇后,随即道:“待会儿阿姐醒来看到你采下的这些花,必会欣喜。” 说着李绥拿手中丝帕替宝缨拭了拭鬓边的薄汗道:“怎的出去一趟,出了这些许汗,脸上也红扑扑的,莫不是有人追着你,你赶着回来的。” 宝缨听到李绥的打趣声,心下不由“扑通——”一跳,只觉得心跳的更快了,脸上也止不住热的更狠了些,因而连忙拉着李绥朝里一边走一边小声道:“是瞧着外面日头越发毒了,便忙赶着回来的。” 李绥原本也只是寻常促狭两句,倒并未多想,正好里间的杨皇后听着声儿醒了,二人便相携着进去,不再多言。 第二十四章 有心无意 这厢,汾阳宫的皇家林苑里传来迅疾的马蹄声,惊得山林里的鸟儿都扑闪着翅膀寻往他处,下一刻便见葱茏的树林间一群骁勇男儿策马驱驰,其中一着绯色圆领右衽襕衫的年轻男子一马当前,眼看又有两人已纵马赶上来,那纵马在前的男子当即自马鞍前的箭筒里抽出一赤尾羽箭,搭弓上弦,浑不在意身下尚在疾驰的宝马,已然稳稳对上远处一羽色斑斓的雉鸡。 只听“咻——”的一声,羽箭破风而去,谁知那雉鸡却警觉极高,扑闪翅膀,羽箭恰好擦过翅羽,眼看雉鸡已然腾空朝一处树枝而去,忽然另一玄尾羽箭自其身后已迅疾之势射去,只听“扑腾——”一声,雉鸡应声而落,身后随猎的侍从早已上前抓住遥遥举高呼道:“殿内直长射雉鸡一只——” “好!” 话音落下,其后两人已赶上来,只见其中身着赤黄襕衫,腰佩玉带的正是方才朗笑出声的元成帝,此刻一拍身旁年轻男子的肩膀,分外亲昵道:“阿昱这一箭可算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了。” 原来方才补上这一箭的便是当今尚书令上官稽的嫡出长子,上官昭仪的胞弟,名远,字昱公,此刻他汗意涔涔的瞥过那侍从拎回来的雉鸡,颇有些奇怪地凑上来,瞅着近前马上的渤海郡王陈之砚道:“阿宪今日你是怎么了?总叫人觉得心不在焉的,平日里百发百中,今日却总差了点儿意思。” 见上官远上下打量自己,直瞪瞪地似乎就等着这个答案,而一旁的元成帝更是一脸看好戏的模样,陈之砚不由无奈,不过是失手了这一回,倒被他夸大的这般,然而他也不急,不过是将手中良弓搭回马鞍旁,开口间却满是回敬。 “平日里你比不过我便要在耳边闹,今日好不容易让你赢了一回,却也要闹——” “嗯?” 听到陈之砚戏谑自己,好似自己是那输不起的小娘子般,上官远便坐不住了,扬声打断了陈之砚的话:“你这话可不对,我也就输了你两次,哪里就平日里了,再者,当着陛下的面,你倒说说,我何时那般输不起了——” 说罢,上官远便对一旁的元成帝道:“陛下可瞧见了,今日里他射艺不行,嘴皮子功夫倒是见长了,我看他分明奇怪。” 元成帝见陈之砚笑着不接上官远的话,却突然讳莫如深的压低声音,故意以他们三人方能听到的声音笑道:“今日阿宪嘴皮子见长不见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今日有人红鸾星动才是真。” “红鸾星动?” 上官远闻言讶异地扫向近前的人,没想到那向来云淡风轻的陈之砚一听这话仿佛被戳中了什么般,当真是生出几分不自在来。 察觉到上官远不可置信地打量自己,陈之砚不由轻咳两声,侧首间压过心底莫名升起的紧张,正欲开口反驳,谁知眼前的上官远却是来了劲头,凑的更近了些,颇有几分铁树开花的感慨道:“没想到,这长安城里那么多小娘子心系于你也不曾见你回应过,如今竟也能遇到叫你心动的?” 说着,上官远越发好奇道:“快说说,是哪家小娘子,我可认识?好看不好看?” 眼看上官远追问的越发紧,一旁的元成帝不由“噗嗤——”一笑,正欲替陈之砚解围,却见陈之砚忽地取箭搭弓,以迅疾速度瞄向上官远身侧,几乎是一气呵成,随着羽箭蹿出,上官远随之朝身后一看,那一箭却正中一只果子狸,此刻正躺在那儿蹬了蹬腿,再跑不得。 “你这可有点儿趁人不备了——” 听到上官远的抗议之声,陈之砚却是笑着收了弓,不紧不慢吐出四个字:“兵不厌诈。” 上官远一听这,便也顾不得旁的什么了,当即再燃斗志,带着身后的侍从一边朝丛林深处驱驰一边喊道:“罢,我可再不上你们的当了。” 见上官远已远去,陈之砚笑了笑,却不想身侧的元成帝突然抚了抚他的肩膀,一脸了然的表情,却是什么也不再说。 “走罢。” 话音落下,元成帝便纵马而去,只留陈之砚尚在原地,脑海中却忽然浮起元成帝在园中的那句笑语。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是夜,待看着杨皇后睡下,李绥这才回了自己房里,卸了钗环,松了发髻,在念奴等人的服侍下梳洗罢,抬头间看到窗外一弯明月,李绥便想着宝缨今日初次入宫,性格又一向内敛,只怕今夜有些不适应,因而也不着急入寝,反倒带着玉奴c念奴两人朝宝缨住的地方去。 为着陪侍杨皇后便宜,李绥与宝缨皆住在立政殿的东配殿,两人的房间也只需穿过一道回廊罢了。 当李绥来到宝缨房前,门外的侍女见了正要行礼, 便见李绥随意地摆了摆手走进去。待入里,直走到寝间,李绥悄然穿过一扇琉璃美人屏风,便见宝缨此刻也还未入寝,反倒是穿着粉白的杏花薄纱寝衣,坐在南窗下独自出神。 当她顺着宝缨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宝缨右手轻轻支颌,手中正捏着一薄绡纱摩挲打量着,目光柔柔的仿佛一池春水摇漾。 当李绥走进去,听到脚步声响,宝缨这才抬起头来,看到李绥先是一愣,随即将手中的绡纱放下迎了上去。 “这么晚,怎的还未睡?” 李绥眸中微微一动,笑着由宝缨挽着坐下,正好看到在里屋铺好床的蕙容走了出来。 “许久未在宫中过夜,今夜倒有些睡不着,便想着过来寻你。” 李绥虽这般说,但宝缨如何不知李绥分明是担心自己,因而心下感动,却也不道破,只点了点窗下的矮桌道:“既如此,我们不如对弈两局,也是打发时间了。” 见李绥应了,蕙容便同念奴收拾了桌案,摆上了棋盘,又奉上了小点和两盏乳酪浆,这才侍立在旁,看着眼前两位少女静静坐于对面,步步为营起来。 待外面响起三更鼓,李绥便瞧出宝缨有了几分倦色,这才将夹在指尖的那枚黑棋丢进棋盒中,看了看外面的天儿道:“不早了,今夜便到这儿罢。” 宝缨点了点头,不由以丝帕掩嘴呵欠两声,对一旁的蕙容道:“掌灯送郡主回去。” 说话间,蕙容已提了琉璃绣球灯走出来,李绥与宝缨相携起身,嘱咐了几句这才转而朝外走。 当走至回廊转角处,寂静的夜色下李绥渐渐缓下步子,转而看向蕙容似是无意间问了句:“今日去芙蓉苑可有遇到旁人?” 原本低着头亦步亦趋的蕙容闻到李绥的话,抬头微微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思索间答道:“回郡主,今日陪娘子出去,正好遇到了圣人和渤海郡王。” 李绥闻言眸中微动,面上却是不显,只平淡地点了点头,继续一边走一边道:“圣人可说什么了?” 当听到蕙容将白日里的事一一道了,李绥掩在广袖下的右手不由轻轻摩挲指尖,随即道:“那便好,宫里规矩多,不同于太尉府,你们随侍宝缨,要比平日更小心谨慎才行。” 说罢,李绥顿下步子偏首道:“方才与我说的也莫要再告知旁人了,虽说我们大周女儿不拒小节,但渤海郡王终究是外男,若让有心人听了只怕传出什么来,于你家娘子不利。” 原本未曾想过这么深的蕙容听到李绥的话顿时精神一凛,只觉得眼前的永宁郡主当真心思细腻,连忙点了点头郑重道:“奴婢知道了。” 李绥见此颔首,临走前忽又想到什么,转而温和道:“宝缨性子多思,方才你我说的这些便莫要告诉她了,没得让她担心。” 当看到蕙容应声,李绥放心地转身朝来时的方向而去。看似平静不语,心下却已是不再平静。 晚间自她入了屋便发现宝缨手里握着的正是她午间出去时披的薄绡纱,而那入神的模样可不似是寻常的发呆。那时她便已然生疑,直到听到蕙容方才的回话,她便渐渐悟出来了些什么。 当宝缨那发呆的侧颜再一次出现在李绥的脑海里,也是那电光火石间,她再次想到之前击鞠宴上,宝缨似乎便对那渤海郡王陈之砚便多了几分关注。 再联系今日—— 花开堪折直须折? 李绥越发觉得有些后悔,后悔今日让宝缨出了立政殿,去了芙蓉苑。 渤海郡王陈之砚她是知道的,出身显赫,风神俊逸,文武双全,又是难得的君子之风,自十五岁写下一篇《长安赋》便闻名大周,更是成为了多少长安女儿的春闺梦里人。 这样的人,也算是无忧无虑的天之骄子了。 前提是,若无当今把权的杨家。 前世里,陈之砚娶了上官稽的嫡孙女,这其中自然不乏政治联姻的缘故,后来杨崇渊登基,上官一族因谋反被株连九族,即便已然嫁给陈之砚的上官氏也被勒令自尽而亡。 而陈之砚因着是皇族,杨崇渊念及新朝初立,人心不稳,周边突厥c西域尚在蠢蠢欲动,这才佯装仁慈,未对这些前朝皇室痛下杀手。 但于陈氏而言,虽未死,却也与死无异。 杨崇渊自登基起,陈氏家族便从皇室神坛上掉下,或幽禁终身,或流放边陲,陈之砚原本幽禁长安,待嫁给她的上官氏自尽,便又被流放房州。 直到后来杨延继位,大赦天下,年将四十的陈之砚才再返长安,被杨延破格提拔,外放至并州为刺史,然而好景不长,陈之砚只在任上两年,便急病而逝。 后来李绥才察觉,无论是在外流放,还是幽禁长安的陈氏皇族似乎都不长命,待她派出心腹查探时,才知晓其中原委。 原本寄居在杨家屋檐下,忍受着饥寒屈辱,被无数眼线监视 的日子于陈氏皇族而言已然是如履薄冰,朝不保夕,杨崇渊尚还不放心,命人在所有陈氏家族的日常饮食中下了慢性毒。 因而当李绥为太后的那一年,陈氏皇族的人早已所剩无几。 无论最终谁输谁赢,陈家与杨家都是决计不能共生的,宝缨这一生心仪谁都可以,独独不能是陈氏c上官氏,因为那注定是有因无果的孽缘。 当李绥回到自己的住处,待寝殿内烛火熄灭,只剩她一人时,李绥不由想起元成帝的那句笑语。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这句话究竟是笑语,还是有心。 若是笑语,那元成帝便当真是糊涂。 但若是有心,元成帝便是生出了撮合陈之砚与宝缨的心。 那就是打上了一把既好又烂的算盘。 第二十五章 引蛇出洞 断断续续又缠绵了半月的阴雨,长安不觉便入了八月初,李绥此刻闲适地坐在支起的窗下,听着外面的小雨“淅沥沥——”穿过树叶的声音,手下正压着一沓纸,背脊方正地执笔练着字。念奴端着一盏晾温了的沉香饮走近,轻声递到李绥手边。 “郡主,歇歇罢——” 闻着淡淡的沉香味儿,李绥这才抬起头搁下笔,端起芙蓉式样的青玉小盏啜饮了一口。 “郡主不是一向临摹王羲之,近日练得字却与平日里的不一样了——” 侧眸见念奴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字迹上,李绥扫了眼,雪白的薄纸上是闺阁少女极喜欢的簪花小楷,清瘦干净,观之便是绕指的温柔,与她所喜欢的的确是相去甚远。 “日后指不定就用得上了。” 说罢,在她正将那沉香饮饮尽时,便见玉奴与青栀走了进来,静静行下一礼,待她点了点头,玉奴便率先上前,凑至耳畔压低声音道:“郡主,事情已查清楚了。” 李绥闻言抬头看了念奴一眼,念奴当即领悟地走至入门处守着,玉奴这才小心翼翼道:“青栀已查出来,整个长安有四家商铺贩卖那天竺茶,分别在兴业坊c平康坊和安庆坊,这些日子迦尚宫也一直命人紧盯太医令,发现前些日子邻近的几天时间里,太医令府上正好有几名奴仆分别去了这四家商铺,采买的物品里也恰有此茶。然而许是担心暴露,这四人采买的数量倒并不多,只怕也用不了许久。” 化整为零,既不引人耳目,也为自己留了后路,听起来的确是缜密,李绥右手握着青玉小盏,拇指轻轻摩挲着上面凹凸绘制的芙蓉花纹,语中平静道:“既然如此,他们必然也算得上是常客了,过些日子少不了还得去的。” “只可惜孙太医从未出面过,这天竺茶原本又是寻常物,奴婢只担心,就算将孙太医府上的几名奴仆抓来,怕也算不得什么证据,反倒——” “无妨。” 玉奴的话尚未说完,李绥便已笑了笑,抬头对上玉奴的眸子,打消了她的担忧。 “若是钱便能解决的,便算不得是什么事情了。” 说罢李绥看向身侧的念奴道:“去取两屉银钱来。” 当念奴将封好的银钱取来,李绥朝着玉奴扬了扬颌,念奴便将其交到玉奴手中,下一刻便听李绥叮嘱道:“让迦莫仍旧盯着孙仲,你们想办法将这四家商铺里的所有天竺茶全部高价收回来,无论要多少钱,我们都出得起。” “郡主是想——” 当看到一筹莫展的玉奴眉眼间化开试探,李绥笑着点了点头,随即招了招手,待玉奴走近,适才在她耳边又轻轻叮嘱了几句。 “奴婢明白了,郡主放心。” 待将事情吩咐毕,李绥便又临摹了一盏茶的功夫,正有些倦怠的伸欠了一下,眸中顿时泪眼朦胧时,便听到了宝缨的声音。 “阿蛮可休息着?” 当宝缨打帘进来时,李绥手中正慢条斯理地将临摹了一中午的字整理好递给念奴示意其收起。 “你可瞧瞧谁来了?” 当宝缨笑着近前来,还未待她问,下一刻一个修长的男子身影便已然紧随着进来,李绥方一对上,不是许久未见的杨延又能是谁。 “怎的泪眼朦胧的?” 听到宝缨的问话,李绥便察觉杨延眸中一动,定定看向她来。 “方才练了半晌的字,正呵欠两声打算午睡的,你们便恰巧来了——” 李绥笑着拿丝帕沾了沾眼角的莹莹泪光,随即吩咐一旁的念奴道:“送茶来。” 当三人坐下,屋内似乎顿时寂静下来,李绥自然察觉出此刻的杨延携着不同以往的尴尬,其实不需想也知道,先前方出了九歌一事,她又紧接着入了宫,如今她与杨延已是一月余未见,只怕姑母面上不急,心里也该急了,这才让杨延寻着由头而来的。 “今日我是替阿娘他们入宫来探望的,方才去见了长姐,便来看看你们——” 寂静中,杨延总算是率先开口,此刻对上李绥的目光,静滞半晌却只是道:“你们可还好。” 李绥闻言笑了笑,随即奉茶而入的念奴正好打破了僵局。 “以前总念着阿姐,如今天天与宝缨陪在阿姐身边,哪里有不好的。” 说罢,李绥便又问了问府里的李氏和杨崇渊,待气氛稍好些,这才想起什么般,饮了口茶,随口问道:“红缨妹妹的伤如今可将养的好些了?” 杨延闻言脸色微微变化,随即平静道:“已是差不多了——” “那便放心了。” 李绥闻言道:“过几日陛下打算办一场曲江宴,如此红缨妹妹便也可前去一观了。” 当二人不咸不淡地在宝缨的陪伴下说了两句家常,杨延终是起身告辞,离去时才让贴身侍奉的长随溪谷提了食盒进来,里面皆是她平日喜欢的坊间点心,他似乎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看着被一一抽出摆在面前,琳琅满目的点心吃食,李绥心下竟不由有些怅然。 “延哥哥对你,总归是不同于旁人的——” 听到宝缨在一旁带着几分艳羡的叹息,李绥侧眸看去,想起先前的事,不由愈发担忧,但面上依旧不显,只是淡笑着将一枚点心递到其嘴边佯装打趣道:“日后你定会找到这般待你如至宝的人,到那时,可别眼气我。” 听到李绥的话,宝缨顿时红了脸,察觉出她眼底的促狭,更是不肯再说话了。 杨延的确是待她不同的。 李绥静静的想,终究他们曾一同长大,那些年的情谊总不是虚度的,若是抛开他们二人之间跨不开的隔阂,杨延的确是值得女子托付的男儿,但那个女子却绝不是她,如杨延那般的人,或许更适合如九歌那般体贴温柔,红袖添香的女子。而她这般争强不肯输的性子,注定与他背道而驰。 “原本因着那一夜的事,太尉夫人打算要秘密处死九歌,但因着二郎君不肯相让,多番相求,太尉夫人虽勃然大怒,但又担心二郎君这般闹腾再将事情传开,就更包不住了,最后到底还是留了九歌一条命,命人将其暗自送出了府。” 念奴的话如今再回荡耳边,李绥不由摇了摇头,若说相伴,九歌自小便在杨延身边贴身照顾,那般朝夕相处的情谊也许比之她还要过之而无不及。 第二十六章 曲江夜宴 到了曲江宴这一日,因着宴会安排在落日时分,只待曲江挑起宫灯,辉煌通明之时,帝后才自大明宫出发,杨皇后想着这段时日将李绥和宝缨拘在宫里太久,今日总归是要出宫,便让二人一早先行回太尉府,与府里的兄弟姊妹们玩乐一番,待晌午再去曲江赴宴也不迟。李绥念着杨皇后这些日子在青栀的细心调理下已见好许多,便也应了,只叮嘱迦莫与青栀好生照料着,便携着宝缨轻车简马地出了宫。 待回到了太尉府,李绥先行带着宝缨去了李氏的朝露院,只见院子里早已站的满满当当,待入了里,除了几个郎君不在,府里的侧夫人c小娘子们都正陪侍着李氏说话。 “阿蛮回来了——” 李氏率先看到转过屏风而入的小娘子,原本温和的笑容中更带着几分亲切,屋内的人寻声看过来,皆连忙起身行下礼来,唯独荣安县主颇有几分不情不愿,不过是面子上得过且过的欠了欠身。 “郡主——” 李绥笑着让众人起来,这便上前亲昵地拉住李氏,任由李氏教她坐在自己身边。 李氏见宝缨尚还站在那儿,欣慰的笑道:“宝缨也快坐着吧,这些日子多亏你们照顾殿下。” 说着李氏便拉着李绥问杨皇后的近况,待李绥一一答了,李氏这才松了口气,不由叹了口气喃喃道:“只要殿下康泰,平安诞下皇嗣,我便是日日吃斋问道也好。” 待李绥闻言宽慰了一番,李氏这便吩咐银娘道:“阿蛮最喜欢府里杏仁饧粥,这有月余未吃着了,午膳便让人备着。” 李绥闻言,当即笑着环抱李氏的手臂,似娇似嗔道:“姑母可是说到我心坎儿去了——” 见李氏一脸宠溺地轻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李绥忽又想起什么笑着道:“对了,听陛下说,前些日子西域为长安上贡了骆驼十二匹,陛下也命人给府里送来了四匹,不如咱们何时弄驼峰炙来吃,也教宝缨她们尝尝府里木沙江师傅的手艺。” 李氏闻言当即笑着拧了拧眼前少女的小脸道:“就你会吃,宫里刚赏下,你便惦记着了。” 话虽这样说,李氏也还是高兴道:“也好,待过几日咱们也热闹热闹。” 见银娘笑着领命,李绥看了眼下面坐着的杨红樱,眼眸浮现几分关心道:“前几日二郎进宫探望阿姐,听二郎说,红缨妹妹这些日子已是将养好了。” 听到李绥的话,李氏的笑容减了几分,余光中李绥瞧着荣安县主果然也不喜地乜了眼对面杨红樱,眸中多是讽刺与厌恶,察觉众人都看向自己,杨红缨恍若未见般得体的回笑道:“劳姐姐挂念,已是痊愈了,多亏了姐姐送的娥皇膏。” 李绥闻言笑着点了点头,李氏这便带着几分倦色道:“好了,你们也回去歇息罢,阿蛮留下陪我说说话。” 待众人退去,李氏才开口道:“前几日二郎进宫,他可没又惹你罢?” 李绥闻言笑着道:“二郎专门给我带了好些爱吃的点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怎的会恼。” 李氏见李绥当真没有芥蒂,这才道:“那便好,二郎那孩子品性样样都好,唯独将人都看得太好,性子太倔——” 说到这儿,李氏叹了口气,有些恨其不争又有些无奈地握住李绥的手轻拍了拍:“也只有你的话,他尚能听一听。” 李绥闻言但笑不语,待姑侄二人说了几句,李绥这才退了出来,待银娘送至石矶上,李绥侧首体贴道:“怎么见姑母脸色不大好,这些日子我与宝缨在宫里不得回,也只得劳你们好生陪伴照顾了。” 银娘听到此话,笑着颔首道:“郡主总是挂心夫人的。” 说罢银娘似是想着什么般,听不出语气的补充道:“说起来,郡主不在的这些日子,红缨娘子日日都来陪夫人说话,倒也是雷打不动的。” 李绥听了此话挑眸一笑,随即心下了然地离去,待走至朝露院外,念奴适才道:“方才奴婢听屋外其他姐妹说,红缨娘子每日都按着时辰一早去夫人处请安,您也知道,二郎君仁孝,日日也都会去夫人那陪着说说话,这一来二去二人总是巧遇,现如今红缨娘子与二郎君已算是熟识了,听闻为着此,荣安县主还讥讽过红缨娘子别有居心,谁知却被二郎君听到了,反被二郎君训诫了几句。” 听了念奴的话,李绥唇边微动,荣安县主从小受宠,一向骄矜,喜怒都爱显在脸上,哪里会是杨红缨的对手?偏生她又最尊敬杨延这个哥哥,以杨延那般的性子,可是极少训诫旁人,只怕荣安县主少不了是掉进了杨红缨的圈套。 想到此,李绥觉得何不再添点火? 念及此,李绥示意念奴上前,轻声在她耳畔低语了几句, 眼看念奴惊讶道:“如此岂不是让她沾了郡主的光。” 李绥对此却是微笑颔首,不再多言。 待入夜时分,曲江宴便设在了曲江池南岸的芙蓉园内,眼看一盏盏琉璃绘花草纹的流苏绸灯被依次点亮,园内宫殿连绵,楼亭起伏,遍植古柏老槐,罗列奇石玉座c金麟铜像c盆花桩景,在灯火的照耀下,半明半暗,侍女们皆穿着轻纱缎带的粉白宫装,高挽云鬓,来往间衣袂飘飞,脂香四溢,让人恍然在天宫,在梦里。 此刻饮曲池畔君臣众人已是酒过三巡,眼看远处的台上娇俏的女儿正跳着绿腰舞,李绥便起身退了出去,寂静中,看着池边那抹身形挺拔,气质清绝的背影,李绥上前唤道:“阿耶——” 李章闻声转头,看到少女穿着月青栀花齐腰十六幅襦裙,那相似的眉眼,让他恍然以为回到了从前。 只可惜,相似的那双眼睛却再也不会对着他笑了。 “阿蛮似乎又高了些——” 李章说着话,伸手轻轻抚着女儿的发髻,笑意越发温和:“说罢,你找阿耶可是又有何事?” 李绥闻言笑了笑,难得上前拉住李章的手撒娇般道:“也只有阿耶,我不过遥遥看一看你,便知我在想什么了。” 李章对于女儿这般亲近很是受用,因而眸底笑意越发温和,一直以来眼见着这个不过方十六的女儿总是有着不同于同龄女儿家的沉稳,旁人虽夸赞,他却觉得这并不是好事。从前他唯恐女儿因为母亲不在身旁会心情郁结,受人欺负,才将其养在太尉府,可如今他却越发明白,父母之爱终究是旁人无法代替的。 所以旁的女儿家会撒娇嗔痴,而他的阿蛮却从未让他担忧过,仿佛一切都足以一人面对。 这一切,皆是他犯下的错。 “阿耶,我想向您借几个人。” 借人? 李章闻言挑了挑眉,看着眼前少女认真的眸子,随即失笑道:“咱们公主府里皆是你的人,说罢,你想要谁?” 听到李章如此说,李绥便又进了一步凑近,李章便配合地低下身去,听女儿在耳畔悄悄道:“小时候出去逛花灯,阿耶不是总会派人暗中保护我,阿蛮觉得她们就正合适。” 李章闻言,看着少女水盈盈带着笑的眸子,随即已是明白了,她这个女儿原是看上他手下养着的暗卫了,不由朗声一笑,随即倾身也故意压低声音道:“原是我忘了告诉你,她们一直都是你的人。” 李绥闻言诧异,李章这才从袖中抽出了一只小巧精致的青铜符,仔细看来,雕刻的正是鸾鸟模样。 “她们原就是为你准备的,这些年来也一直都在暗中保护你,不过未曾与你见过,这道令符你拿着,日后便可以此前往城中的平昌绸缎庄找她们,有何事只管让她们替你去做便是。” 见李章如此爽快,李绥将手中的令符捏了捏,随即抬头看着眼前的父亲道:“阿耶都不问我要她们作什么?” 李章闻言唇畔浮起宠溺的笑,伸手揉了揉少女挽着的发髻,仿佛还是儿时那般骄傲道:“你是我的女儿,便是作什么又有何不可?” 说罢,李章忽而低下身来,一双眸子温和中携着不同以往的认真道:“更何况,阿耶相信,不论你要作什么都自有你的道理,你的章法。” 听到这里,李绥对着父亲安静的笑眸,隐隐觉得有一缕温暖自下而上,在她的体内一点一点升起,氤氲开来。 这一刻,父女不再多言,只相视一笑,一切话语似乎都明白了。 这厢,宝缨见李绥说出去醒酒却许久未回,只担心是真的醉了,便起身带着蕙容出去寻找。然而穿过回廊,走至饮曲池畔,也未曾找到李绥的影子,反倒见到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此刻孑然一身,负手立在池边,穿着一袭深蓝祥云宝相花纹襕衫,伴随着夜风清凉拂过,男子俊逸的侧颜越发温润的让人移不开眼眸。 “娘子,是渤海郡王——” 听到蕙容的小声提醒,宝缨突然发现原来只“渤海郡王”这四个字便已能让她忍不住心下提起,寂静中,她仿佛能听到身侧曲江的水浪声,而在那声音的掩盖下,是她犹如擂鼓的心跳。 仿佛缘分使然,正在宝缨犹豫着应该转身返回才是礼节时,不远处的那个身影突然侧首,看到她时先是一愣,随即漾开得体的笑来。 “宝娘子。” 说话间,陈之砚已然走近,站在三步之外拱手行下一礼,宝缨此刻心下顿时局促,面上却还是维持着如常的笑,静静欠身也回之一礼。 “郡王怎的一人在这儿。” 陈之砚见眼前少女柔柔站在那儿,微风吹拂下,薄纱翻飞,在身后曲江旁的灯火下宛如一幅画。迷蒙中仿佛又回到那日芙蓉苑初遇的场面。 “我是来躲酒的,若再在席上坐上一会儿,少不了又要多饮好几杯。” 见眼前人说笑间话语自如,宝缨不由也抿唇一笑,似乎也放松了几分。 “记得第一次见宝娘子是在击鞠场上。” 宝缨闻声抬头,便见眼前男子眸如今夜的星辰一般,此刻笑着看向她道:“与平日里所见,却是有所不同。” 宝缨闻言不由脱口而道:“有何不同?” 见眼前少女好奇地看向自己,陈之砚笑了笑,随即道:“原本觉得娘子举止沉静,却未曾想击鞠场上也不输男儿风范。” 听到如此夸赞,宝缨不由低下头来,只觉得颊边已是微微发烫。 原来那一日,不仅仅是她看到了他。 静默间,宝缨看到了陈之砚腰间悬着一支青玉短笛,不由道:“郡王喜吹笛?” 陈之砚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腰间的短笛,随即抽出道:“自小跟着梨园的师父学过一些。” 说罢,陈之砚看着眼前女子,不由开口问道:“娘子可要赏听?” 话出口,陈之砚才觉有些贸然,不由蹙眉拱手道:“是我唐突——” “宝缨荣幸。” 一句话仿佛瞬间打消了他的顾虑,面对少女柔柔如水的眸光,陈之砚适才笑着手持短笛拱下一礼。 片刻间,悠然玉笛声乘着风,拂过缓缓而流的曲江,也拂过少女的耳畔,心弦。 是《月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 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 舒懮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 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远远间,男子长身玉立,玉笛横于唇边,衣袂翻飞间宛如谪仙,而不远处的少女与之站在一处,仿佛是一副绝美的画卷。 当杨红缨看到这一幕,灯火摇曳下,忽明忽暗的光亮渐渐印衬出她唇畔难以捉摸的弧度。 第二十七章 请君入瓮 到底是入了盛夏,这一日天气出奇的好,抬眼间碧蓝的天空浮现几缕轻透薄云,仿佛缎面上的缀着的薄绡纱,独独那日头却是越发毒辣,好似经过这段时日的阴雨洗刷,已是极尽光芒,让人单看一眼都只觉得禁不住的刺眼。耳畔的知了“吱呀吱呀——”也被热的分外聒噪,伴着窗外暖烘烘的微风拂入屋内,相比于外,此刻屋内的冰盆在摇扇的摇曳下一点一点吐露着凉意,丝丝入扣的浸入肌肤,只觉得舒服极了。 太医令孙仲安然地靠在漆竹躺椅上,穿着宽松的长衫,脚下趿着一双木屐,袖子早已挽在手肘处,手中握着一卷书,看着看着便不由合了眼,半睁半寐。 “大人——” 伴随窸窣的脚步声,一长随打扮的男子入里试探出声,躺在那儿的孙仲眼眸先是微微一睁,看到来人后不由又合上,语中多有未醒的疲惫。 “买来了?” 察觉到来人的迟疑,孙仲这才又睁开眼,却见眼前长随有些为难地压低声音道:“回大人,买是买了,只是比从前少了些——” 说罢,男子将手中盒子递近,一打开孙仲低垂目光乜了眼盒中的茶叶,竟比从前买回来的少了一半。 “怎么,城里不是有数家商铺,竟都卖空了?” 听到自家主子问话,那长随适才无奈道:“前段时间有些官家夫人娘子服用此茶觉得甚好,说饮后有仙姿细腰的效用,听闻个个那腰都纤瘦了一尺,这长安的贵人们一听,都争相去买,兴业坊的那家商铺主人觉得有利可图,便以高价将天竺传入的茶叶皆购了去,现如今除了他们家,旁的三家商铺已是被哄抢一空,小的们无奈,只此一家可选,不料他们如今又坐地起价,只这一点就要了咱们十两银铤。” 听到此话,孙仲闻言惊诧,有些花白的眉毛微微一挑,再看眼前这稀少的茶叶,只这点东西便抵过他一半的俸禄? 只见他终于缓缓坐起了身,将盒子接过,闻着熟悉的味道,循例捻起一些查看,然而当他捏到手里便觉得似乎有些不对劲,下一刻一旁的长随眼见孙仲脸色变了变,将茶叶再放入口中抿了抿,却皱眉道:“你们叫人给骗了——” 长安城的兴业坊坐落在皇城西角,虽不及安兴坊c胜业坊这般邻近大明宫,来往皆是达官显贵,但却商铺林立,胡人c波斯人等各地商人皆在这里落了脚,平日里吆喝声不绝于耳,摩肩擦踵极富烟火气息。 此刻一辆不显眼的灰绸马车停在一处商铺前,只见一着青布衫,已是两鬓斑白的老人自马车走下,入里前略略扫视周边,这才走了进去。 当商铺里的伙计闻声迎了过来,一见着孙仲身后那个方来铺里讨要说法反被他轰出去的长随,立马变了脸色,似有些不耐烦的道:“都说了咱们这儿是正经买卖,卖的都是货真价实的东西,你们若再这般胡搅蛮缠,就别怪我们公堂上见了。” 说罢,那伙计转身便要走,那长随眼见如此嚣张正要怒骂,却见孙仲抬了抬手,这才生生将那口气咽了下去。 “原本是做生意,小哥何必这般心浮气躁。老身从医数十年,这何种茶有何种医效还是分的清的,只怕先前你们卖于我们的东西多有误会。” 孙仲摸了摸胡子,长者规劝般平和地笑了笑,随即眼神示意间,那长随压住憋下的火,上前递过一个盒子,只听锁扣一开,打开的那一刻伙计的眼睛都不由瞪了老大,里面竟是十足十的几枚银铤。 “和气生财,以后我们少不了还有生意往来,你们若肯诚意相待,他日的回馈必不会比这少。” 在孙仲意有所指的笑眼下,那伙计勉强将盯着银铤的目光收了回来,几乎是瞬间便换上热情招待的模样规矩拱手道:“贵人请稍候,我这便唤掌柜的来。” 见孙仲点了点头,那伙计便腿脚麻利地朝后堂去了,生怕慢了半步一般,孙仲身后的长随见此不由轻啐了一口,孙仲却是平静依旧。 不过一会儿,一着长衫的男子走了出来,看起来三十来左右的模样,举止间也有几分通情达理的样子,此刻与孙仲一对上,男子便立即疾步上前,颇为恭敬的拱手道:“让贵人久等了。” 说着话那男子瞪了方才的伙计一眼,随即又转过笑脸道:“都是店里的伙计不懂事,手脚不勤便,收货时不慎将茶叶给混了一块儿,为您包的茶也就掺杂了些许其它的茶来,都是最近生意繁忙,疏忽了,还请贵人多见谅。” “无妨。” 见孙仲并不打算深究,男子也算舒了一口气,随即笑着道:“因着这会子伙计们正在重新分装,贵人若不嫌弃,不如移步后堂喝口茶,略等等。” “不必了。” 孙 仲见事情已处理好了,便也不打算多留,只想着还是早些回马车等着,以免让人瞧见,因而偏头嘱咐一旁的长随道:“你在这里等着,莫要再出错了。” 说罢孙仲背了背手便欲转身出去,然而未等他走出两步,不知从哪里又蹿出俩伙计竟是将大门忽地一掩,门神一般堵在那,孙仲哪经过这阵仗,不由眉头一跳,回首间再看那男子时,语气多了几分戒备和紧张。 “这是何意?” 那男子见此也不急,面上仍旧恭敬地拱手客客气气笑道:“贵人出手阔绰,我家主人想与您交个朋友,还请贵人移步后堂一见。” “我若不肯呢?” 见孙仲语气强撑着几分强硬,男子笑着直起弯下的身子,明明依然是客气的笑,却分明让孙仲从中看到了不容置疑。 “将贵人请进去。” 在男子的眼神示意下,店里的伙计顿时变了脸色,上前牢牢“扶”住孙仲,正待那长随吓得要呼喊时,却是结结实实挨了一手刀,便应声倒地。 “天子脚下,你们竟敢如此猖狂!” 见孙仲又急又怕,男子却分明不在意,不过平静回道:“我家主人盛情,还望贵人莫要推拒,若再这般呼喊,唤来官府的人,便不知道被问罪的会是谁了?” 听到男子意味深长的话语,孙仲当即身形一僵,再见眼前男子的目光,这周身的气度哪里还有半点精打细算的商人模样,分明就是个隐藏的练家子,心下渐渐生出不好的预感,然而身边钳制住他的两个伙计看着不觉有甚,气力却是极大,面不改色间已叫他丝毫动弹不得,只得任由架了进去。 当孙仲被请至后院,来到了一扇门前,还未等他站稳,便被人推了进去,下一刻只听得门“吱呀——”一声再次合上,只隔着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便能看到门前再次被堵得青丝严缝,便是只鸟怕都莫想飞出去。 孙仲手中不由攥出了汗,一颗心越发如被人敲打的鼓面,此刻早已跳到了嗓子眼,如今他已约莫猜出了现今的处境,自他做了那件事以后,日夜就从未安枕过,噩梦连连中总会被那满门抄斩的惨烈画面惊得冷汗淋漓,湿了青衫。 越想着这些,此刻的孙仲便越有种被愈缠愈紧的窒迫感,几乎逼得他喘不过气来。 寂静中,身后的门再次被轻轻推开,不知是过分的静默还是他的过于紧张,此刻那声音犹如摧拉枯朽般,一点一点割在他的心口,当他颤抖着循声看过去的那一刻,顿时觉得大限将至,险些腿一软跪了下去。 “太医令,别来无恙。” 第二十八章 意料之外 眼前的少女身着华裳跨入门来,气度雍容地立在那儿,语气轻松地仿佛他们今日只是路边偶遇,而那双明眸中明明是携着几分笑,可孙仲却分明能从其中看到逼人退却的冷凛和警醒。 “郡,郡主——” 看到孙仲失魂落魄地颤抖拱手,李绥唇畔微冷,却是仍旧自如地与其擦身而过,只听门再次被合上,而她早已坐到了屋内的矮榻上,饶有兴致地看着眼前人,指尖轻轻掸了掸裙尾,叙旧般娓娓道来:“这些日子日日在宫里见着太医令倒不觉得什么,怎么今日在宫外,太医令反倒不想见到我了?” 说到这儿,李绥笑了笑,低垂的眼睑懒散地抬了抬,眸中挑过一丝耐人寻味的弧度,不紧不慢道:“如今我竟不知咱们大周国库已充裕至此,以太医令的俸禄,已能爽快拿出数十两的银子买上几斤天竺茶,倒不知此茶有何不得了的功效,还劳太医令与我说道说道。” 说到最后几个字时,李绥故意放缓,咬重几分,孙仲越听越是抖如筛糠,当他如惊弓之鸟般转身,恰好对上上座少女的眸光时,才骤然惊觉,眼前这位十六岁的郡主此刻悠然的将右手倚在引枕上,左手把玩着的正是他所交易的那些银铤,如沐春风般的笑意下,向他射来的却是一道幽深难解的目光。 “郡主——” 几乎是同时,可怜的孙仲再也受不住吓,竟是腿上一软,不由直直地跪了下去,语中是再难压抑的惊恐与更咽。 只听“叮当——”一声,李绥如抛个玩意儿般将手中足足的银铤丢回盒中,在玉奴的搀扶下缓缓起身,一步一步朝着孙仲走去。 “太医令是宫中的老人了,当知道宫中的分寸,如今我既然能这般堂而皇之地将你请到这儿来,你自然应该明白我想知道什么,你又该回答我什么。” 说到这儿,李绥微微倾下身子,无形的压力顿时如一座重山一般,一点一点压在孙仲的背脊之上,只见他努力控制住自己颤抖的身子,低下头丝毫不敢迎上李绥深邃沉沉的目光。 “微臣,微臣不明白郡主之意。” 察觉孙仲的后背不知何时已湿透,浸出一块斑驳印迹,李绥眸色渐深,伸手间看似轻轻地扶住孙仲的手臂,却是使得孙仲直直与自己对视道:“看来太医令是不肯与我直言相告了。” 说罢,李绥松开孙仲颤抖的手臂,随即返回座上闲话般定定看着座下人:“孙大人师从前朝太医令胡渊,当年胡渊如此贤才,卷入两宫争斗也落得分崩离析的地步,而今孙大人青出于蓝,敢于谋害中宫皇后,对未来的太子不利,孙大人不如想一想,这诛九族的罪你究竟能承受几分?” “郡——” 还未等孙仲唤出声,便听得“哐当——”一声,只见李绥怒然将手边的一盒银铤拂于地上,那银铤顿时叮叮当当重重砸下,再次弹到孙仲的衣角边,却仿佛如烫手山芋般,令其如惊弓之鸟,躲避不已。 “孙太医,今日你若执迷不悟,门外你的长随自然会替你答的一干二净,待到了御前,我只将你府中人购买明细递上去,再将立政殿所留存的药渣奉上对比,莫非你觉得还可以拖延一二?” 少女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当头棒喝,重重砸在孙仲心头,当他对上李绥如利刃般锐利的目光,再也支撑不住,连连颤抖将头沉沉磕在地上,几乎是泣不成声道:“求郡主饶命,求郡主饶命——” 见眼前人在极度害怕下已有了几分松动,李绥微一扬颌,念奴与玉奴会意地上前扶起孙仲瘫软的身子,待将人扶至近前,李绥适才换上柔软语气,循循善诱般对着眼前人低下声来缓缓开口道:“如今一切为时未晚,若孙太医自此刻起愿弃暗投明,我自可将此事按下不发,如此也避免一场屠戮,也是为殿下腹中的孩儿积德积福。” 察觉孙仲仿佛在黑暗中骤然剥开一丝光明般,眸中拂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期望,李绥一字一句缓缓吐出最后的话语:“孙大人,你上下满门,百余口人的性命如今便是捏在你的手里了——” 话音落尽,孙仲顿时背脊一僵,直到过了良久,终于下了决定,当着李绥沉重行下大礼,老泪纵横道:“罪臣从前糊涂,求郡主救我族人性命,罪臣万死不辞——” 看着跪在脚下,将头深深埋于地砖上的老人,李绥轻轻将身子直起,定定乜着眼前人道:“那便请太医令先告知于我,站在你背后的究竟是何人?” 当听到这个问题时,孙仲并不意外,但这个问题依然让他僵滞许久,似乎是害怕什么,不敢吐露半个字,可此刻的他很明白,如今的他犹如行在薄冰之上,已然行差踏错落入了冰窟,若他不接住永宁县主递下的绳索,便注定死路一条。 不知过了多久,久的 屋内静的能听见屋外墙角蛐蛐爬过草丛的声音般,跪在那儿的孙仲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吐出三个字:“是陛下。” 听到答案的李绥惊然抬眸,只觉得背脊幽幽浮上一层凉意,她曾无数次思虑过,却不曾想,如今这个答案在她的意料之中,也在她的意料之外。 意外的,是她原本更加怀疑的是杨崇渊,在她的眼中,更不愿相信那个害死阿姐母子的始作俑者是世人眼中性格温柔,优柔寡断的元成帝,而那个人还是阿姐口中给予她此生幸福与幸运的丈夫。 但李绥却也明白,在元成帝眼中,阿姐腹中怀的不仅仅是他的孩子,更是杨家的孩子,只怕从得知这个消息的那一刻,他便如坐针毡罢。 他害怕,害怕杨崇渊得到了这个杨家血脉,便会毫无顾虑地杀了他这个傀儡帝王,另立更易掌控的亲外孙为帝。而他更害怕,害怕百年之后,这个带有杨家血脉的帝王只会让杨家权势更盛,直到有一日也会被彻底踹下皇位,覆灭他陈家的江山,到那时他便成了丢失祖宗基业的罪人。 “太尉,知道吗。” 静默中,李绥默然坐在那,没有太多的,也没有乱了方寸,唯独一双手紧紧攥住了自己的裙子,努力抑制住心头几乎横冲直撞,随时将要涌出的情绪。 听到这骤然的问话,孙仲似乎已经做好了最后的准备,这一刻没有迟疑,只见他缓缓直起身,仿佛疲惫极了地阖上眼,随即艰难道:“太尉尽知——” 说完的那一刻,孙仲觉得这些时日以来的所有压力,那些一层一层沉积,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压力仿佛骤然如一层薄纱被人轻巧抽离,如今一切都坦白的干干净净,他再也无需为噩梦缠绕,一切终是要面对了。 却不知前路几何? 寂静中,李绥嗤然一笑,一旁早已惊怔冷汗连连的玉奴和念奴皆担忧的看着自家主子,想到宫里身怀六甲的杨皇后,心底不由涌出几分酸楚,语中更咽的唤出声:“郡主——” 此刻的李绥不知为何,似乎除了笑她竟再无旁的情绪了。 她笑元成帝的天真无知,以为自己杀了亲生的孩子,便能获得短暂的安枕,却不知这只会将自己更快推入死地。 她笑杨崇渊的心狠无情,于他而言,血脉相连的女儿c外孙却比不过那把冰冷的帝王宝座,什么亲人,什么族人,终究是一场笑话。 而她最想笑的,是阿姐的温良纯善,怎能将元成帝这般薄情寡义的男子视为自己的良人。 这便是百年世家,这便是锦绣天家,旁人看他们只看得到金玉堆起的锦绣生活,然而没有人知道,一旦扒开那些锦绣华裳,下面尽是被蛀虫鼠蚁啃噬过后的斑驳腐朽,丑陋的让人作呕。 前世里,她为家族筹谋一生,落得被族人逼迫,坠下城楼,尸骨无存的下场;而她的阿姐,那般美好的人,却要面对孩子早夭,丈夫背叛,父亲冷眼旁观的冰冷事实。 在族人的眼里,她们这些女子从来都不是唯一的选择,因为于他们而言,她们不过是任家族推漾的浮萍,是一枚随时可以丢弃的棋子罢了。 既然如此,那她还要这虚伪的世家身份作什么? 念及此,李绥的指甲紧紧叩在掌心里,那隐隐的疼痛让她越发清醒,一颗心也越发坚硬,前世她既能打破世家门阀那扇高不可攀的围墙,今世她便要将其彻底碎裂,让那些居高临下,眼高于顶的世家看一看,这天下究竟是谁的天下! 第二十九章 论及婚事 “今日经过这番长谈,孙大人,你我也算站在了一条船上,你是这宫里的明白人,应该晓得,如今你所知道的这些事,桩桩件件拿出来,要的都不止你一人性命——” 李绥收回唇边冷笑,眸光越发幽深地睨向脚下仍旧埋头跪着的人,不紧不慢道:“莫要与外人道这些话,我便不必多言了,只一点,从今日起,我要你一心一意,不做他想的替我好生照顾皇后殿下母子,阿姐母子平安,你孙氏满门便能平安,阿姐母子若有半点差池,你不得不为的那些勾当我怕也替你兜不住了,到时就看你受不受得住孙氏满门陪葬的这个果。” 少女话语轻巧,可在这分外寂静的屋内却显得尤为沉重,仿佛一记又一记石锤,一下又一下落在孙仲那颗早已惊惶不已的心。 “罪臣明白,罪臣愿以性命担保,誓死殿下母子平安!” 见脚下的人颤颤巍巍,将头深埋于地的立誓,李绥便知到已差不多了,因而由念奴扶着起身,待走下两步,恰在孙仲身旁时,李绥眼睑低垂,纤长而密的睫毛遮挡住了少女的眼眸,只听得一平淡而稳的声音道:“自今日起,门外的人会日日在大人不知道的暗处保护于你,皇帝与太尉那该如何回应,便劳大人费心了。” 说罢,少女那拿金线攒了一圈琼花的精致裙尾如飞鸿般自身旁掠过,直至听到门再次被打开的声音,孙仲再也受不住今日这惊心动魄的审判,仿若被抽去引线的傀儡,几乎是同时“嘭——”地倒下晕了过去,后背的衣衫早已被汗水浸的可挤出水来。 他如何不明白,保护或许是有,监视只怕更是有。 “郡主——” 看着身着青衫,看起来身形单薄,颇有几分文人气息的男子正在庭前等候,此刻见自己开门出来,便立即上前恭敬有礼地拱手出声,李绥点了点头,神色总算缓和了几分。 “屋内的人,便劳你们好生看着了,此人干系重大,务必多费心才是。” “郡主放心,我等必会时刻紧盯,绝无松懈。” 见男子脸色坚毅,恭敬垂手回应,李绥放心地“嗯”了一声,随即道:“你们皆是阿耶身边的精锐,此事有你帮我,我自是放心无忧,只是以你们的能力,如今却为我所用,难免有些屈就了,李绥在此,拜谢诸位。” 见李绥似要欠身,眼前这些暗卫的首领李炜登时急的要去扶,但手方递出又觉得不妥,只得仓促地回拱手,躬下身子颇为坚定道:“郡主折煞了,自郡主出生之日起,主上便自暗卫中挑选我等,终身保护郡主,如今能为郡主驱驰,是我等夙愿,更是职责所在,只要郡主吩咐,我等即便付出性命,也是此生荣——” 话音还未落尽,李炜便觉得自己的双手似被人托住,当他抬起头来,正对上少女深邃如墨,却满是认真的目光。 这不合规矩的话还未待他说出口,眼前的李绥已然语气坚定而深沉的环看在场的人道:“覆巢之下,安有完卵。自今日起,我们便如兄妹一般,他日无论遇到何种险境,只愿诸位拼尽全力,断不可断送性命,为了你们,也是为了我。” “郡主——” 察觉这些血性男儿眸中闪过一丝震动,李绥却是抬手打断,笑了笑道:“你们若为我送了命,将有何人来保护我?更何况——” 说到这儿,李绥唇边的笑渐渐凝住:“我心难安。” 话音落下,少女再次郑重福下身子,在场的男儿见此只觉得那颗从未生过波澜的心竟是为此震动了,从前他们过惯了有了今朝不知明日,刀口舔血,雨雪风霜的生活,一颗心早比寻常人冷硬,而今却有人视他们为亲人,而这个人却是他们一生的主人。 这一刻他们突然觉得,胸腔血脉内似有什么破土而出,一点一点地生根萌芽。 他们,何其有幸。 当李绥回到宫中,便先带了些自己从宫外买的些精致小点来到了立政殿,然而当她看到了殿前侍立着元成帝的人,心下顿时生出几分异样,正在犹豫是否进去时,便见迦莫恰好走了出来,笑着福了福身子道:“郡主来了,快些进来吧,外面日头大。” 李绥见此唇畔浮了浮笑,压下心中百转情绪,随着迦莫走了进去,直绕过天青色地软烟罗,便见杨皇后着广袖对襟芙蓉彩绣襦裙,此刻笑意温柔地坐在榻上,手中正在缝制着喜红的幼儿小衣,而身着明黄常服的元成帝便坐在一旁,腿上放着针线篓,手中正在替杨皇后耐心理着丝线。 “咱们的孩儿可当是普天下最幸福的了,如今不过四个月,你为他做的衣衫已足以穿至三岁了。” 听到元成帝的话,杨皇后认真的眸子才总算抬起来,斜了眼促狭她的元成帝笑着道:“那他贵 为天子的爹爹,此刻不还为他这些衣裳理着针线,如此我这一针一线岂不是更珍贵了。” 元成帝闻言道了声“也是”,手中理线的动作一直未曾停的道:“他日后若不孝顺你我,我非得好生收拾他才是。” 听到杨皇后的笑嗔,看着眼前这温馨的一幕,倒不似是天家,更像是寻常百姓般,虽平淡却美好,隐隐中,笑意温柔的杨皇后恍然被镀上一层暖融融的光。 这一切,若是真的,该有多好。 “阿蛮来了怎地也不进来?” 元成帝的笑声自里传来,李绥似乎瞬间被拉回了冰冷的现实,循声看去,对上杨皇后与元成帝的目光,李绥如常地笑着走进去,打趣的道:“方才那场景我只觉得晃到了我的眼,便想着自己似乎来的不是时候,正想着要不要退出去才是。” 元成帝闻言朗声笑起来,看向一旁脸翻红晕,似嗔却娇的杨皇后道:“看来阿蛮如今是真的大了,该给她挑选夫婿了。” 还未等杨皇后出声,李绥便翘了翘嘴,假意冷哼道:“我如今是来陪阿姐的,这不过才待了一个月,表兄便想急着赶我走了?” “你瞧瞧,她的嘴上功夫可曾让人半分?” 见元成帝指着李绥说笑,杨皇后这才瞪了他一眼,将李绥拉至身边,看到少女鬓边的额发因为汗而凝湿,这便放下手中的绣品,抽出自己的丝帕替其一边擦一边道:“这么热的天,是去哪儿了,出了这些汗。” 感受到杨皇后手上的温柔力道,闻到那熟悉而恬淡的香味,李绥只觉得心下仿佛被轻微触动,只得强自按下心底喷涌而出的酸楚与不忿,似乎方想起来般,摆了摆手,便见念奴提了被包好的小点来。 “宫里的那些吃食我都有些吃厌了,想着阿姐必也是,所以一早便带着念奴她们出宫去买了些外面的新鲜味道,阿姐一会儿尝尝看喜欢哪样,下次再叫念奴她们出宫替你带来。” 杨皇后闻言顿时欣慰,眸中却又有几分嗔怨道:“这些叫宫人门去便是,这么热的天,中了暑到时难受的便是你了。” 想到此,杨皇后这才收了丝帕一边道:“今日阿娘入宫,恰好你不在,她便与我说了,再过半月就是乞巧节了,便想着接你回府,看来阿娘是想你了。” 元成帝见眼前两姐妹说着话,便识趣地起身道:“既然阿蛮来了,我便不听你们姐妹俩的体己话了,吐蕃使臣尚在紫宸殿等着的,待晚上我再来看你。” “吐蕃使臣?如今倒无什么节庆,他们如何来长安了?” 见杨皇后问了,元成帝这才道:“彭城长公主思乡心切,吐蕃赞普牟如伦赞体谅其心,欲择日同入长安,如今便是派了使臣来商谈此事。” 杨皇后闻声点了点头,颇有几分感慨道:“长公主为大周安宁入吐蕃十余年,居功至伟,此番随吐蕃赞普来长安,我们定要慎重迎接,一来展我大周国威,二来也是对赞普与长公主的尊重。” 元成帝听了对此认同地点了点头,随即道:“此番你正怀着身孕,我欲将此事交于上官昭仪,以免让你操心。” “上官昭仪出身显贵士族,性子稳沉持重,有她操劳臣妾必是放心的。” 见杨皇后语中称赞,元成帝笑着握了握她的手,这才离开。 待杨皇后回头,便见身旁的少女看着元成帝远去的背影尚未收回目光,这才笑着道:“阿蛮?” 李绥闻声侧过头,一边捡了点心出来示意宫人试吃一边道:“彭城长公主入长安也算得是今年的盛事了。” 杨皇后点了点头,接过迦莫递过来的点心尝了些许,随即道:“阿娘今日入宫,也是因为二郎的事,如今二郎已然十八,眼下弘农大伯家的红缨居于府中又多与二郎相处,似乎连阿耶也对她青眼有加,颇有亲上加亲的意思,阿娘正为此烦恼不已。” 说到这儿,杨皇后不由蹙眉叹息,李绥见此反倒笑着轻松道:“那我今夜便收拾收拾,明日一早同宝缨回府,阿姐不必为此担忧。” “今日我与阿娘谈及了你与二郎的事。” 杨皇后拉住李绥的手,语中顿了顿还是道:“你自小长在阿娘身边,她心底总是倾向于你,如今又有了那红缨便更不肯听我的,我想了想,不如请陛下拟诏——” “如今拟诏,岂不是让阿姐与姑母白白生了隔阂。”李绥闻言笑着打断了后面得话,随即道:“如今阿姐怀着身子,只管好生休养,莫要再为这些事烦忧,否则便是我的罪过了。” “阿蛮——” 还未待杨皇后出声,李绥反握住杨皇后的手,虽是笑着,语中却满是认真:“船到桥头自然直,姑母一向疼爱我,待我先回府,再看如何,若真到了不可改变,再来请陛下拟诏也不迟。” 见杨皇后信服地点了点头,李绥唇畔浮起安慰的笑来,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元成帝的诏书虽 说有用,但如今贸然,反倒让人生疑,只怕杨崇渊也会察觉出什么。 如今的她已是立在悬崖边,退绝非她的作为,但进一步也需得万分小心,决不能行差踏错。 更何况,她与杨红樱的事也该有个了结了。 第三十章 城下点婿 翌日一早,李绥便起了身,值夜的玉奴闻声立即出去唤人侍奉,下一刻只见宫娥鱼贯而入,为首的端着盆底饰鱼戏荷花的赤金洁面盆奉在李绥面前,盆内盛着兑了茉莉花汁的盥洗水,再用甘松c山奈c香幕c白节c白芷c防风c蒿本c白僵虫c白附子c天花粉c零陵香c绿豆粉捣成细末的洁面香,用后少女的肌肤更是色如玉瓷,却又似破了壳的鸡蛋,柔软而细腻,其间尚还带着淡淡的香味。 李绥坐在妆台前,由着念奴替其挽了简单的少女垂髫分肖髻,饰以今日开的正盛的嫣红海棠,只鬓边斜簪了一支嵌红蓝宝石蛛形金簪,耳畔的红色碧玺坠子更是相得益彰。待妆扮完,念奴似又想起什么,又在李绥的眉间轻轻点缀了一枚粉白琼花花钿,才笑着道:“过几日乞巧节,用这蛛形簪子,正好为郡主求个好兆头。” 当李绥方出了门,只见一袭新妆的宝缨正好要进来,一看着李绥,眸中不由也闪过惊艳,笑着上前拉了李绥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上身着鹅黄色缀有白色牡丹的半臂窄袖短襦,下身搭的是赤色为主间以鹅黄的细折花间裙,一眼瞧着便觉得少女高挑的身材更显窈窕,再配上腕上的水红披帛,尤为点睛之笔。 “甚少见你穿这般颜色,连我见了也移不开眼了。” 李绥闻言一笑,戏谑地看了眼宝缨道:“如今你也会打趣我了。” 见李绥挽了自己的手,宝缨也亲切地握了握,一边走一边道:“我说的可是正经,从前你穿的端庄别致,看起来倒像是天上的神女,虽美却高不可攀,今日这一身添了几分女儿娇俏,倒似是初下凡了。” 一听了这话,若是旁的小娘子许是已经红了脸不知如何回话,李绥却是并不觉有甚,只笑着作势拧了拧宝缨滑嫩的脸颊道:“瞧瞧,还不知是从哪里看来的杂书,这若是让弘农大伯他们听到了,少不了要过问的——” 说话间,李绥见近前的宝缨原本凝在眸中的笑意顿了顿,虽不过僵滞了一瞬便又恢复如常,却已叫李绥察觉出什么来,再看一旁侍立的蕙容,此刻看向宝缨的目光中似也有些莫名的异样。 “好了,咱们快去阿姐那拜别回府,再晚些待日头高照,容易过了暑气。” 李绥按下心底疑虑,仍旧笑着拉宝缨前行,如此才算将这篇翻过去。 待两姐妹拜别杨皇后,日头也已渐渐爬上,耀眼的金芒落在甬道两边的瓦檐上,在地砖上正印衬出螭兽的影子来,马车缓悠悠行在其间,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方走至玄武门,当马车正要城门时,坐在其中的李绥便听到了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似乎是将要碰面时才听到马蹄声渐缓下来,此番只怕正好要与她们马车错开。 宝缨似是好奇,伸手将车帘稍稍掀开一点点缝,待看到外面的人时先是眸中一动,下一刻偏过头来看向她,唇边发出极低的溢叹:“这位将军好生年轻,若不是这身戎装,看起来倒像一位状元郎。” 难得见不爱评论的宝缨这般夸赞,李绥听了也生了几分好奇,随即促狭般斜睨了眼眼前的宝缨,故意打趣道:“咱们大周向来开放,每逢放榜都是各家点婿的好时候,若想看敞开来看便是,要真是心慕了,不妨也来个城下点婿,岂不是风流美谈——” 宝缨闻声顿时脸上通红,又不好意思起来,此刻只急着直直拿眼瞪李绥,随即瞥了瞥软帘处,似乎是让她缄默不语。 李绥见眼前的少女犹如一只局促的小兔,那脸颊跟红彤彤的果子般,逗心更起,因而拿手里的团扇掀开软帘,倒要看看叫她的宝缨夸赞的究竟是何人物。 只见宝缨送与她的那柄湘妃竹雪青玉色琼花刺绣纨扇方挑开那层薄薄的软帘,高悬的夏日金芒霎时射了进来,在马车的窗沿处泛着粼粼金光,而在那金芒之中,一年轻男子居高坐在马上,身着藩王可配的深紫大科绫罗饰螭襕袍,腰间玉带上的金鱼袋已然彰显男子的显贵身份,而马鞍处别着的那把长剑朴素简单,不似京城男子饰以诸多珠玉,只缀着一条素白流苏,即便不出鞘也能感受到与他的主人一般携着沉静逼人的冷锋。 这一刻就连李绥也不知为何愣了愣,眼前耀眼的光芒似乎恰好为男子周身度上一层华丽而隆重的光晕,颇有些惊为天人的那张脸上此刻淡漠如水,似是听到掀帘才循声看过来,见到李绥眸中微停顿片刻,那薄唇才动了动。 “郡主,许久不见。” 男子沉静而厚重的声音响在耳畔,李绥这才想起来,觉得此刻若拘束局促反而显得心虚,倒不如直接掀开软帘,得体一笑道:“御陵王,这是要面圣?” 见李绥主动问话,赵翌唇畔算是有了几分弧度,颔首道:“西域高昌与西突厥尽日频繁往来,似有异动,陛下召我今日入殿,便是商议 此事。” “如此,御陵王此番将要返回西域了?” “正是。”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随口道:“眼看乞巧节将近,也算是长安一大盛事,御陵王难得回长安,怕也不得见了。” 赵翌闻声眉头略动,看向少女的目光似乎多了几分打量。 “多谢郡主提醒。” 只见赵翌认真看着眼前少女,下一刻答道:“此番面圣,我便向陛下乞求,看可否停留几日,也不辜负郡主口中这将至的长安盛景。” 说罢,赵翌执鞭向李绥拱了拱手道:“皇命在身,先行告辞。” 李绥见此也不再寒暄,笑着点了点头道:“御陵王慢行。” 话音落下,男子轻呵一声,胯下骏马便已飞驰而去,只余一阵风吹得软帘再次落下。 “原来他就是特许可在宫内驰马佩剑的御陵王?” 听到宝缨惊讶的声音,李绥回过头来,笑着点了点头,随即朝车帘处努了努嘴道:“如何,可配得上你城下点婿?” 宝缨似乎已习惯李绥如此打趣,倒也不再红了脸,只笑着反问道:“御陵王年盛有为,又如此傲岸神姿,我自愧配不得,倒是你——” 宝缨一边说,一边打量的看着李绥道:“听闻御陵王难得入长安一次,算起来你们相见并不多,怎的今日看来,倒像是老友旧识,这其中怕是有许多我所不知道的故事,这些可是那些杂书看不到的,什么时候倒与我讲讲?” 自方才提到弘农杨家,宝缨便有些说不出的默然,此刻见她眸光神采奕奕的与自己打趣,李绥不由也放下心来,顺着其话道:“不用择时,今夜你来与我共寝,咱们便秉烛夜谈如何。” 说话间,马车已再次悠悠前行,李绥虽笑着,心下却不由再想,方才她与宝缨说的城下点婿的话,不知赵翌可听到没有。 不过看他方才那淡漠的模样,又隔着层帘子想必应未曾吧? 说起来,赵翌前世的王妃却是谁来着? 李绥百般思索下,竟是想不出来,倒不知是因为前世她对其不曾关注过,还是他的王妃并非显贵人家。 待回了太尉府,李绥同宝缨拜见了李氏等一众人这才返回各自院子休息,不再多提。 入夜时分,窗外的夜风伴着花香微微吹拂入内,杨红樱右手执狼毫正认真临摹什么,待停下笔来,便见她将笔搁下,将那页纸轻轻提起,薄薄的纸上是不失风骨的风雅字体,杨红樱满意地勾起唇角,随即问道:“你们瞧瞧如何?” 秋兰与秋芷皆探首看过来,下一刻秋芷便不由惊叹道:“娘子临摹的竟是一模一样。” 杨红樱听到此话,笑了笑,如此便好。 下一刻,少女指尖轻松地拾起那张纸递到烛火上,眼见火舌顿时将纸燎住,烧了个干干净净。 还有几日,她的大局便可定了。 李绥终是回府了,等了这许久,若无她,她的这盘棋子可如何盘活? 第三十一章 邀帖突至 随着一阵绵绵小雨细而无声地浸入盛夏的长安,城内原本暑热难耐的天气也为此渐渐缓和了几分,就连空气中原本焦躁浮动的热气也丝丝扣扣的转凉,携着些微潮湿的水汽。居于皇城城郭外的西街此刻人声鼎沸,与那南街一般皆是京城最为繁华的所在,而西街的永兴坊c南街的安兴坊更是长安世家大族c达官贵人聚集之地。 缠绵细雨之下,西街仍旧摩肩擦踵c吆喝不绝,好似这般阴沉天气也丝毫未搅扰长安百姓的出游兴致,相比而言,此刻一巷之离的永兴坊却是分外清净,只见其中一家占地颇广的宅邸前,只有几位身着短褐的年轻小厮正在默然洒扫着,门前廊下的守卫明明站了七八数十位,却是极有规矩,丝毫听不出半点声响,与府前的石狮子一般仿佛入定。抬头看去,那两根漆红柱子之间,高高悬在门上的匾额书着几个字体遒劲c颇有力道的几个字——临淄王府。 王府的东院内曲径通幽,遍植松柏翠竹的一所小苑此刻更是清幽异常,回折曲廊之下,一着月白襕衫,头束玉冠的男子独坐于五角小亭中,手下正按在一把名为凤鸣的古琴之上,窸窣间细雨穿林打叶落在廊上瓦檐,随着条条沟壑倾斜而下,犹如珠帘一般绵延而下,正滴在廊下石矶上,倒是平添雅致。 男子莹润修长的指尖随声捻动下,清灵的韵律仿佛携着悠然回音落在苑中,与这细雨之声渐渐融为一体,让人一时分不清,悦耳的究竟是这雨声还是那琴声。 颇有几分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的意境。 远远地,一名长随打扮,年轻灵秀的少年渐行渐近,听到此声时不由愣然驻足,他若未记错,自那日曲江夜宴归来后,自家主子似乎对这首《月出》便尤为喜爱,每日独坐时总要弹奏一曲,起先他倒未觉得什么,可听得久了,听得多了,似乎连他也能从这清灵琴声中听出几分忧思来。 待到一曲终了,那长随适才缓缓走上前去,恭敬地倾下身子道:“郡王,太尉府方才来了人,说是为郡王送上邀帖。” 听到“太尉府”三个字,陈之砚原本垂着的眼眸微微一动,抬起来时正好看到临安递过来的帖子。 太尉府? 临淄王府与太尉府向来道不同,两家虽同立于朝堂之上,却从未有过任何往来,太尉府如何会给他送来邀帖。 疑惑间陈之砚的心下不由浮现一个身影,一时竟盘旋着说不清的情绪来。 当他接过邀帖打开,芝兰香草的淡淡香味顿时透出纸面扑鼻而来,入目虽了了几字,却已能叫人看出洒脱的风骨,而当他看到贴上落款之人时,心中讶异更深,早就听闻太尉府的长安郡公杨延高洁风雅,最喜魏晋风流名士,如此看来,的确是不负盛名。 只是杨延竟然邀他一聚,坐而清谈? 若非此刻捏着手中这张薄而不菲的纸页,便是连他也是有些不信的。 “郡王,明日您可要去?” 听到临安试探的话语,陈之砚将邀帖折好收入袖中道:“长安郡公既然盛情邀请,我们又怎好推拒。” “可咱们王府向来与太尉府非同路之人,如今他们冷不丁送来这邀帖,只怕有些蹊跷,咱们是否要将此事告知王爷?” 陈之砚闻言摇了摇头道:“祖父如今已不问朝政,又何必将此事说与他老人家,再者长安郡公虽出身杨氏,但性情仁和,非那般诡谲之人,咱们如此草木皆兵,反倒平生不快。明日你只带人提前去观中照看着,若有异动及时报我,咱们再行应对也不急。” 见自家主子这般安排,临安才些许放下心来,便想着明日定要带上府里最精干的侍卫才是。 待到夜里细雨已驻,窗外的微风吹的树叶飒飒作响,叶上的雨珠轻轻自支起的窗沿上落入,正正好洒在窗下的少女垂下的发上,印着烛火,在那乌黑的发丝上正泛着细微的光晕,蕙容见自家主子正入神地做着女红,上前一边要关窗,一边对着低头不语的宝缨道:“娘子为这朵芙蓉花,都快入了迷了。” 听着耳畔格窗落下的声音,宝缨这才将指尖细细银针攥入花绷子里,稍稍仰了仰头揉着后脖颈,下一刻感受到蕙容正替自己按揉着,便笑着饮了口茶,将两手伸直,远远打量手中那副雨后芙蓉的花绷子道:“先前的两幅总觉得不好,只这一幅,看着才与那日芙蓉苑里的一般。” 说话间宝缨握着花绷子的拇指轻轻摩挲着她一针一线绣出的芙蓉花,唇畔笑容越发明丽。 待她歇息片刻正取了那针正作收尾的功夫时,外间突然响起婢女的声音:“三娘子。” 几乎是同时,宝缨手中一顿竟不小心刺入指尖,疼痛登时入了眉心,随着蕙容的低呼,一个秀丽的身影便急急走了过 来,及时从自己的袖中抽出丝帕替宝缨裹了伤口,习惯性轻轻吹了吹道:“这样便不疼了——” 宝缨随着那双握住她的手缓缓抬头,看着近前少女认真的眉眼,一时间恍惚觉得好似回到了从前。 儿时的她与红缨常常玩捉迷藏的游戏,一次红缨躲在阿娘房里的柜中,她循着窸窣的声音打开柜门时,看到的便是一个小小的身体正悄悄蜷在那角落里,一看到她张开怀抱等着自己,小丫头便欣喜地向她扑来,然而因着一时撑不住力,那软软糯糯的身子便急急撞在她身上,一个刺拉拉的疼痛也随着一枚簪子钻入她的手心里。原来尚小的红缨躲在阿娘的衣柜里正好看到了一支落下的金簪,便爱不释手地把玩着,却不曾想会刺的她鲜血直流。 如今她还记得小小的红缨吓得哭泣不止,引得大人们惊呼着请了大夫来,直至大夫替她止了血,在婢女们的百般劝慰下,红缨才止住了哭声。那一夜,小小的红缨便如稀糖人儿一般黏在她的床榻边,一夜未眠的陪伴她,也是如这般的夜,捧着她的手一边吹着一边稚气道:“秋兰她们说,这样就不会疼了。” “无事,小伤罢了。” 高几上的灯烛骤然爆开流下烛泪,宝缨默然回神,不由缓缓抽开手道:“无妨,只是小伤罢了。” 话音落尽,对面的少女许久未曾说话,无声的静默与疏离在二人之间辗转盘旋,直到外面的风吹的格窗微微作响,一股凉意袭来时,宝缨的一颗心渐渐升起几分愧疚与酸涩,不由犹豫着是否要打破这寂静。 “阿姐,还在气我对吗——” 少女的话滞涩而平静的响起,抬头间,因着逆光,宝缨只能看到眼前的红缨低埋着头,垂下的眼睑下看不出情绪,只手中捏着方才替她包裹伤口的丝帕,轻轻摩挲显得异样孤独。 第三十二章 相邀观莲 仿佛尘封已久的心弦被轻轻勾动,宝缨看着眼前的红缨,烛影摇晃着在少女垂下的侧颜上落下斑驳的光影,看起来恬静而美好,静默中宝缨的唇轻轻动了动,当话到了嘴边,却终究沉默了下来,直至归于平静。 此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答案了。 她只记得从前的红缨会黏在她的怀中,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缠着她放纸鸢,央求她偷偷带她悄悄出城骑马,会扬着明丽的笑脸在她耳边一遍又一遍地唤着阿姐。 可如今再想起,那些早已是尘封已久的回忆,她们之间也已不知不觉间隔着一层什么,即便是从小相伴的她也再看不清红缨的那颗心。 “小时候,阿娘严苛,女先生古板,记得那时我们日日坐在书院里被逼着练字c看书c学规矩时,透过那扇格窗我总能遥遥听到其他姐妹和婢女们斗草c放纸鸢的欢笑声,那时候我总在想,为什么我们要过这般拘束的日子,没有自由,就因为我们是阿娘的女儿?” 静默中,少女沉静的声音终于自屋内响起,不徐不疾的似只是在说起旁人的故事,让人听不出一丝情绪,像是一颗石子被轻轻投入夜下的深潭,泛起了点点涟漪。 “所以我反抗过,故意晚起等到女先生的课将结束时才匆匆赶去,故意背不出阿娘留下的礼仪篇目,每每惹的阿娘生气,看着女先生们摇头的模样,我便觉得高兴极了。直到后来我才从府里的婢女们口中得知,只因为我年纪小不肯服输,阿娘便将对我的恼怒都施加在阿姐你的身上——” 话音落下,宝缨身子一顿,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红缨,脸上微微有几分变化,那些不愿再被揭开的前尘往事便如泉眼一般自心底一点一点涌出来,让她觉得异样沉重。 “我背不出的篇目,阿姐便要挑灯替我抄写数遍,我去的迟了,便要阿姐在寒冬里每日五更天去书院侍立,请女先生授课立规矩。” “外人都道我们是弘农杨家的女儿,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世家贵胄,可我们这数十年的辛酸与苦楚又有何人知道,又有何人体谅?” 说到这里,少女的声音渐渐急促,语气因为一时的停顿渐渐变得更咽,说罢,杨红樱嗤然一笑,抬起头来,明明是再明艳不过的一张娇俏笑脸,眸中却是一点一点泛红,凝着几分朦胧雾气。 “直到那日,阿耶对阿娘不假辞色的斥责怨怼才终于让我明白,原来我们这数十年来犹如笼中囚鸟一般的生活,竟只是因为远在长安,血统高贵,生来便是万千宠爱的永宁郡主。阿娘那句话,阿姐还记得吗?” 静默中,宝缨看到红缨似是不以为然的笑了笑,倔强的抬手以指尖拂去眼角的泪水,说笑般吐出那两个字来。 “无用。” “自听到那两个字起,我便释然了,只要我们一日比不得永宁郡主,便一日不得令阿耶阿娘满意,这一辈子都会是他们眼中的无用之人。所以我努力去做了,努力的逼自己将一切学到极致,做到极致,才终于看到阿耶阿娘眼中那些许的赞赏。可当我来到长安才发现,自己有多可笑。” “红缨——” 听到红缨语中渐变的悲凉与哀伤,宝缨终于忍不住脱口唤了一声,却见红缨恍若未闻般笑着,笑的越发肆意越发讽刺。 “我眼睁睁看着,看着我们数十年努力才得到的一丁点东西,永宁郡主却能唾手可得,那时我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我们杨c李两家皆是百年世族,她却能生来得到一切?郡主的身份,太尉夫人的疼惜,堂兄的爱护,还有帝后的宠爱,而我们却什么都求而不得——” 说到这一刻,眼前的少女似乎再也受不住,衣袂摩挲声伴随着微凉的一阵风,宝缨感受到一个温暖而软的身子一如从前那般扑入她的怀中,而下一刻,便能感觉到怀里的人轻微的颤抖着,温热的湿意一点一点在她的裙子上化开。 “阿姐,我错了,自那日你离去我便觉得我错了,我原只是想听到阿耶阿娘的夸赞,想看到他们像旁的爹娘那般疼爱我们,宠溺我们,可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我不想看到阿姐再那般转身离我而去,可是我害怕,害怕真的会离开长安,离开弘农,嫁去一个没有你没有阿娘的地方我又该怎么办——” 少女更咽的忏悔在怀里闷闷的响起,宝缨只觉得眸中眼泪一滚,心仿佛被人紧紧攥住了一般,明明是夜凉如水的夜里,她却感受到了强烈的窒迫感紧紧将她裹住,几乎让她透不过气来,而红缨的哭泣声更让她油然升起几分感同身受的苦涩。 “二娘子,自您进宫这些时日以来,娘子几乎夜夜噩梦,每当醒来总会唤娘子您,奴婢们看到眼里疼到心里,娘子是真的知错了,求二娘子原谅娘子罢——” 这一刻,一旁默然侍立的秋兰和秋芷也都跪了下来,说话间皆低下头不敢让她看到滴在地砖上的斑斑泪痕。 窗外的夜风渐渐携着窸窣小雨轻轻拍打着,屋外树叶透过烛光投影在小窗上,听着耳畔的风雨声,宝缨伸出手,轻轻抚拍着少女的后背,下一刻便柔柔将人揽入怀中。 “阿姐从未怪你,红缨,无论何时,你都是我的妹妹,无论何时,阿姐都会保护你,疼惜你,你从来都不是一个人,无论前路如何,阿姐始终会走在你的前面。” 说罢,宝缨也轻轻靠在红缨的肩上,无声落下几滴泪来。 久违的温情一点一点在屋内攀升,直到过了许久,高几上安置的烛火忽地“噼啪——”一声爆出了灯花,惊得姐妹二人皆循声看去,眼看着红烛上积蓄的烛泪一点一点顺着烛身蜿蜒流下,一旁的蕙容一边侧身擦过泪一边笑着道:“灯花爆c喜来到,这是娘子与三娘子的好兆头。” 宝缨闻言松开红缨的身子,二人相视一笑,仿佛一切如故。 “好了,都是大人了,怎的还这般孩子气——” 说话间,宝缨一边温柔的替红缨擦着颊边的泪,一边道:“这几日既然不好睡,可教大夫瞧了?” “瞧了,不过吃了几服药,已是好些了。” 说罢少女黏人般拉着宝缨的手,依偎在她的肩头道:“今日我想与阿姐睡,好不好——” 宝缨感受到这久违而熟悉的气氛,不由笑着道:“好。” “前几日听府里的姐妹们说,城外玉清观的古莲开了,其中还难得出了一朵并蒂莲,奴婢看,这几日难得的好天气,娘子不如与二娘子一同去看看,只当散散心了。” 听到一旁的秋兰凑着热闹,一旁的秋芷笑着戳了她一下道:“我看,分明是你想去才是。” 见眼前两个小丫头互相打趣着,宝缨笑着看了一眼身旁的红缨道:“咱们来了长安这些时日的确曾出去过,过几日咱们便去向太尉夫人说一声,到玉清观走一走。” 说完话,红缨眸中亮莹莹的笑道:“择日不如撞日,阿姐,我们明日一早便去好不好?只怕再过些日子,那满池的荷花败了便白白盼着了。” 宝缨闻言为难的犹豫了片刻,原本明日她是应了李绥的邀,要去无竹苑教她做女红的,但此刻难得看到红缨期待的小脸,终究说不下推拒的话,只得侧首对一旁的蕙容道:“你这会子便去无竹苑与郡主说一声,明日待回来我再去寻她。” 蕙容闻言立即应声欲去,一旁的红缨见了道:“阿姐也不瞧瞧已是何时了,蕙容这会去只怕扰了郡主安睡,待明日再去也不迟。” 听到红缨的提醒,宝缨看了看外面的天,的确已是不早了,便点头道:“那便待明日罢。” 第三十三章 鬼鬼祟祟 待到翌日一早,天才将亮,睡在里侧的红缨便已然兴致颇高的起了身,虽是蹑手蹑脚的绕过宝缨下了床榻,方唤了婢女进来悄声服侍穿衣时,犹在梦中的宝缨还是被那窸窣的声音扰醒了,尚还迷蒙着睁开眸子,便见红缨立在不远处的窗下,一脸欣欣然的伸手任由婢女们系着衣带。 那模样倒像过除夕般热闹,想着红缨从前便是如此贪玩好动,宝缨不由笑了笑,撑着被褥缓缓起身道:“几时了?” “回娘子,刚过了卯时三刻。” 听到婢女们回话,宝缨先是一愣,未曾想还这般早,便见红缨已然回首问道:“阿姐是不是被我吵醒了?” 宝缨见眼前红缨难得孩子气的一面,便掀开被褥坐在床沿边道:“不过是出个城,瞧你,莫不是一晚上都念着的,这般早便起了。” 说话间婢女们已替红缨穿好了衣裙,红缨便上前来撒娇着坐到宝缨身边,环住宝缨的手,靠在她的肩头稀糖般黏着道:“早就听闻玉清观那历经百年的古莲是长安景中一绝,如今又正是盛开的好时节,听说每当此时城里各府的夫人娘子们都络绎不绝的朝那儿去,赏莲本是清净雅致的事,人多反倒失了意境,再者若到了正午日头正晒时,也怕中了暑气,我便想着不如早早出发。” 听到这冠冕堂皇的理由,宝缨侧眸一副看破不道破的模样笑着道:“好了,那便早些梳洗吧。” 当姐妹二人梳妆打扮后便在一处用了早饭,待要朝李氏的朝露院去,方走至院外的曲拱门时,宝缨忽然想起了什么,便朝身旁的蕙容道:“我们这会子去夫人那,你莫忘了到郡主那去一趟。” 听到宝缨的吩咐,蕙容方要应声,便见一旁的红缨突然笑着开口道:“阿姐这会子才记起,方才我已经让秋芷去无竹苑了,这会子想必已经知会阿蛮姐姐了。” 宝缨闻言微微一顿,红缨见此便亲昵挽上宝缨的手,听不出语气道:“姐姐若是怕秋芷办的不周到,再让蕙容跑一趟也不妨的。” 宝缨知晓红缨一向敏感多思,若自己真让蕙容再去,难免伤了红缨的心,再想着原本只是传话的小事,并不妨事,便牵住红缨的手道:“秋芷一向妥帖,既然她去了,那便走吧。” 见红缨笑意如常,二人便一路朝着朝露院去了,李氏听到小娘子想去玉清观,倒也没有阻止,想着大周一向开放,女儿家结伴出游是有的,加之玉清观又隶属皇家,护卫森严,是个安全的地方,便只命自己贴身的婢女婆子跟着一同去,也算是有个照应。 当宝缨两姐妹乘了马车出城一边赏玩一边赶路,到了玉清观时已是过了辰时四刻,此时日光已然斜在蔚蓝的晴空,透过交错的枝丫碧叶落在格窗上,覆上一层斑驳摇曳的破碎光影。 李绥看到光亮印过鲛纱床幔落在自己的床榻上,这才缓缓起了身,在念奴等一行人的侍奉下梳洗后,又在自己院子里用了饭。念着今日与宝缨的约定,便哪也未去只在屋里看书等着,然而过了一炷香的时间,眼见着日头就要热起来,却迟迟等不到宝缨过来,李绥不由心下纳罕,宝缨向来是守时之人,今日倒是有些反常,因而想了想便道:“念奴,你去宝缨那瞧瞧,可是有什么事今日来不了了?” 念奴闻言立即转身而去,正当她走至湘妃竹帘处,便听得身后的李绥突然又起身道:“罢了,左右这会子没事,还是我同你们一起去。” 说话间,李绥已携着念奴和玉奴二人朝宝缨院子去了,当主仆三人来到了院外,一进去便觉得比平日里更冷清了些,直到行至正房外的游廊上,便忽然看到一个有些眼生的小丫头突然从拐角处快速走到屋外竹帘处,左顾右盼间颇有些鬼鬼祟祟的样子,李绥见此瞬时顿下脚步,手一挡将跟着的念奴和玉奴都退了回去,三人悄悄隐在了墙后。 待片刻探出头时便瞧着那面竹帘微微摇晃,想必那小丫头已是进了屋内,李绥皱了皱眉,眸中微微一变,思索间便立即朝宝缨的屋子走去。 当她们悄悄打了帘子轻声跟了进去,这才发现偌大的屋子此刻却没有一丝说话的声音,可见宝缨她们主仆并不在院子里,而就在此时,她循着细微的窸窣声直直去了宝缨的寝房外,透过摇晃的珠帘分明看到方才那个小丫头正蹑手蹑脚的打开宝缨最下面的妆台抽屉,从袖中抽了一张叠好的薄纸便要放进去。 几乎是同时,李绥故意掀开珠帘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惊得那小丫头一慌,下一刻便匆忙将那手里的东西急急朝袖子里塞。 “你是哪里的丫头,在娘子房子里偷偷摸摸的干什么?莫不是偷东西?” 在李绥的示意下,念奴上前厉声叱问,惊得那小丫头“嘭——”的一声便跪了下去,语无伦次的辩解道:“ 奴婢,奴婢是伺候宝娘子的,这会子正要进来洒扫——” “哦?” 念奴闻言挑眉,目光犀利地射向那小丫头的衣袖道:“那你衣袖里藏的是什么?” 那小丫头一听到念奴的问话,当即吓得反射性将左手朝身后藏,李绥见此睨了身旁玉奴一眼,玉奴当即会意,上前便轻松反捏住那小丫头的手,因着平日习武那力道自然是大,只见那小丫头被钳制住动弹不得,又惊又痛只得哭着道:“郡主饶命,郡主饶命。” 下一刻,玉奴顺手从其袖中抽出那页纸递到李绥面前,当李绥将纸页打开一看,眸中顿时转寒,再看向跪在那的丫头已是冷笑道:“你便是这般伺候你家娘子的?” 那小丫头听到李绥的语气变了,更是慌乱的连头也不敢抬,只得跪着磕头哭泣道:“求郡主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李绥紧紧捏着手中薄薄纸页,目光冷凛的看着跪在脚下的人,抖了抖手中的纸页,发出细微的“哗哗——”声,语中满是冰冷:“如今我再给你个机会,这究竟是谁让你做的?今日你若说不出来,我这便让玉奴送你去姑母那,先撵出去发卖了再说。” 一听说要被发卖,那小丫头哪有不害怕的,当即吓得不停叩头道:“求郡主饶命,这些,这些都是——” 只见那小丫头哭的上气不接下气,抖如筛糠道:“都是红娘子让奴婢做的,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果然—— 李绥闻言眉目冷凛,立即问道:“宝娘子如今去哪了?” 听到李绥问话,那小丫头连忙埋着头道:“回郡主,娘子今日一早,便同红娘子往玉清观去了。” 话还未说完,李绥当即转身而去,一边走一边冷声吩咐道:“念奴,将人给我送去无竹苑等着。” 念奴见此自然知道事情必是紧急万分,当即便应声留了下来。 “郡主?可是宝娘子出了什么事?” 听到跟上来的玉奴问话,李绥将手中的纸页递到玉奴手中,玉奴接来一看登时瞳孔一紧,纸上竟是以渤海郡王的名义,邀宝娘子前往玉清观一叙。 未想到,红缨娘子竟是连自己的亲姐姐都要如此构陷? “从这里到玉清观有一条上山小道,我们需得赶在这之前——” 说罢李绥眸光一转,当机立断道:“玉奴,立即备两匹快马在西角门等着。” 当看到玉奴匆匆离去的背影,李绥脚下也不停歇,直直便朝西角门去了。 第三十四章 设计构陷 转眼间,夏日的烈阳已然升到了半空中,此刻无半点云层遮盖,已是大喇喇直射而下,为城外绿林铺上了一层耀眼的金芒。香火极盛的玉清观置身于半山腰上,清晨的云雾早已散去,只能听到“铛——铛——”的引磬声,伴随着林间的婉转鸟鸣,久久盘旋,挥之不去。 传闻还是在早先梁朝时,其间一位帝王盛宠的贵妃喜好莲花,因而那帝王便为其宠妃特意在此山上修建行宫,遍植最为名贵的莲花,直到后来梁朝覆灭,行宫也被人付之一炬,烧成了灰烬,世人未曾想不过数十年后,此处的荷塘竟又死而复生一般,塘内的莲花又一朵一朵顾自开放起来。 后来游历至此的玉清真人来到此地,觉得此处山青水灵,便散尽身上的财物修了一座小小的玉清观,后因其在此地潜心研修方术,又将道教经法传于天下,这玉清观便闻名长安,成为道教圣地。再后来因着周朝尊奉道教为国教,所以历代帝王将这玉清观作为皇家道观,数次扩展翻新,经多次修缮后,如今的玉清观早已不是当初朴素局促的模样,至于这观内的池塘又经过文帝的御批,自后山一从瀑布处引流而下,如皇家花园一般派了宫内的人专门打理,才汇集成如今这古莲盛景。 微风摇曳间,玉清观的古莲池处早已吸引了诸多观赏之人,携着淡淡的清香,一簇簇或粉红,或粉白的莲花竞相绽放,似是女儿醉酒的娇靥,又似是身披粉色舞衣的妙人儿,掩在那成片的碧色莲叶间,只一眼便叫人迷醉其中,不知归路。 此刻在人群之中,有几个熟悉的身影正行在其间,一眼看去,却正是太尉府的荣安县主正笑盈盈挽着其母崔氏,行在她们母子身旁的两位身着华服的妇人,其中一位眉目和顺,正与崔氏说话的便是与其交好的安平侯夫人王氏,另一位容貌秀美,眼下一枚红痣极添妩媚的便是太尉府大郎杨晋的亲生母亲曹氏。 “今日你怎地想着邀我一同来这玉清观赏莲了?”安平侯夫人王氏笑着睨向一旁的崔氏开口问道。 听到问话,崔氏笑了笑,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挽着她的女儿荣安县主,哪里能将正经原因说了出去,不过脱口道:“还不是荣安,这几日嫌在府里拘的久了,便日日里缠着我,说现今正是玉清观赏莲的好时候,再晚些便看不到了,你知道我的,哪里禁得住她这般闹腾,想着这几日连连阴雨,好不容易见晴,带她出来散散心也是好的。” 说罢崔氏又转了话题道:“怎的今日五娘未来?” “一听你们相邀,她便想来了,哪知道昨夜小日子来了,今日精神有些不好,便来不了了。” 崔氏闻言点了点头,只听一旁的荣安略带惋惜的插话道:“可惜了这里的古莲矜贵,不得带回去两枝,只能待下一次邀她一起了。” “五娘就念着你去呢,你若去寻她玩,只怕比这古莲还教她欢喜呢——” 看着荣安县主笑意盈盈,嫩葱般的美丽娇嫩,安平侯夫人王氏便道:“眼看荣安大了,也不知相看人家没有?” “如今府里的大郎c二郎他们都尚未娶妻,娘子家自然也不急,我私心里也正想将荣安在身边多留一阵,当娘的心你也是懂的。” 听崔氏如此说,王氏便了悟的点头,随即想起什么般低声问道:“说起来长安郡公身份尊贵,此次论亲只怕太尉夫人他们是慎之又慎了罢,早先都知道从小长在府里的永宁郡主身份与长安郡公相当,又得太尉夫人喜欢,背后还有李氏这样深有底蕴的李家,二人正是郎才女貌,如今这弘农杨家两位娘子一来,莫不是其中还有变数?” 崔氏见安平侯夫人故意提了这一茬儿,自然不动声色看了眼身旁的曹氏,见曹氏果然有几分不高兴,古今向来是立嫡立长,曹氏诞有长子杨晋,本也是有几分胜算,谁想大夫人李氏一连诞下杨延c杨彻两个嫡子,地位顿时稳如磐石,若曹氏背后的娘家深厚倒罢,只可惜如今虽然是朝廷新贵,却远不如陇西李氏这百年积淀。 所以再是长子,又哪里比得上人家世家出身的嫡子尊贵。 就此,曹氏那心心念念的期望便更渺茫了,如何不气? 崔氏笑着摇了摇头,不紧不慢道:“二郎他们的婚事,大夫人和太尉自是有定夺,我们便只等着吃喜酒便罢。” 安平侯夫人闻言笑了笑便不再多问,一行仍旧相携而去,却不想此刻跟在一旁的荣安县主默然间微微低下头,眉目间多了几分冷意与不甘,手中捏着团扇紧了又紧,就连赏景的兴致似乎也一扫而尽。 待一行人行了半晌,便觉得有些累了,崔氏见安平侯夫人已是有了倦色,因而看了看周围,不知不觉间几人已是走到了清幽处,入目只见唯有一小小房屋隐在茂密竹林之中,分外雅致。 “走了这会子,只怕都累了,前面正好有个屋子,咱们便去那歇歇,叫婢子们把备好的茶点奉上,也算是清新雅致。” 崔氏闻声看去,自然是笑着点头,再看一旁曹氏也是应下,几人便朝着那方去了。 待来到屋外,只听得“吱呀——”一声,婢子低头上前推了门正要恭请,却听得有人低呼,原来房内竟已是有了两人,其中屋内那男子面如冠玉,气质翩翩,不是长安城有名的渤海郡王陈之砚又能是谁?只是此刻看到他们似乎颇有几分惊讶,一时未能开口。 而立在他对面的女子此刻背对着她们,一头秀丽乌发只以木簪简单挽起,身着一身朴素道袍,可即便这般却也能让人看出其中高挑有致的身材,此刻似是被这突然的声音惊了,反射般微微侧首看来,虽面前悬了浅色面纱,也能让人看出几分绝色,只是这眉眼间却让她们觉得分外熟悉。 待安平侯夫人略微思索以后,突然瞳孔一震。 这,这竟像极了她们方才还在说着的永宁郡主—— 在这人迹稀少之地,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永宁郡主还作这般道观打扮,又遮着面纱,分明是不想让人看到。 这,难不成? 想到这里,众人不由都怔楞在那,唯有荣安县主直直地看着,眉眼间不由多了几分笃定和哂笑,似乎一切已然盖棺定论。 这可真是天大的消息了。 “郡王也是来赏莲的?” 第三十五章 母女失策 听到荣安县主率先问话,崔氏不由侧眸看了眼,只觉这个女儿太过于沉不住气了,她既特意邀了曹氏一同,自然有人替她们问这一嘴,何必自己出这个头。但如今荣安县主只觉得胜券在握,哪里还顾得着这些,半点也未察觉出崔氏的心思。 “夫人c县主。” 陈之砚方才还讶异的脸色此刻已然恢复平静,并未有多答,只不过如平常般向崔氏几位夫人拱手行了一礼,又向荣安县主颔首问候罢了。 见陈之砚避重就轻,荣安县主正要张口说什么,却不想在广袖的掩饰下,崔氏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如此荣安县主才侧目看到崔氏微微皱眉,嘴唇嗫嚅间面上似有些气不过,但终还是闭上了嘴。 “外面赏花正热闹,郡王怎的在此冷冷清清的站着,莫不是与我们一样也是来这歇歇脚的——” 察觉都未开口,曹氏终于按捺不住性子,想了想还是开口问了,然而对面立着的郡王动了动嘴,但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又不知道答话了。 曹氏更觉着不对,因而眼波流转间笑着看向其身旁体态窈窕的女子道:“不知这位可是郡王府中的姊妹?郡王如此丰神俊逸,想必府里的姊妹必也是气质卓然罢,今日相遇倒也是缘分。我们正好要在此歇息用茶,郡王不如一同?” “谢夫人盛情,只是也出来许久,方才府里的人正唤着回去,便不扰各位夫人和县主的雅兴了。” 这会子见陈之砚想要离开,荣安县主不再理会崔氏的目光,当即冷笑上前,在众人诧异时,便见其一边打量那女子一边道:“郡王府中这位女眷倒是有几分似曾相识,不知我们可是见过?” 崔氏见此脸色微变,正要出声制止,却又听到身后突然响起了脚步声,随即便是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 “夫人们也来了?” 察觉到荣安县主一副瞪大眼睛不可置信的样子,崔氏一行也回头看去,却见永宁郡主李绥此刻正站在那儿,蓝天烈日下,笑容明朗而清晰,此刻只眸中颇有几分疑惑。 “你,你怎么在那儿?” 听到一阵惊讶的话语,李绥侧眸看去,只见荣安县主这会子颇有些不相信地指着她。 崔氏见荣安县主突然这般失态,又惊又急,只怕叫人看出什么来,忙斥责道:“荣安——” 就在此时,忽听得冷然一声笑,众人循声看去,只见始终静默立在那,不曾发一言的女子终于淡淡侧眸继而转过身子面向众人,谁知崔氏却突然心下一跳,看着女子几乎与永宁郡主李绥一模一样的眉目只觉有些不安。 果然,下一刻只见其不紧不慢抬起手来,轻轻揭下面纱,几乎是同时,在场的安平侯夫人王氏c崔氏和曹氏皆是震惊不已。 “从前去太尉府时,记得荣安还是五六岁的孩子,如今一晃经年,已经这般大了,倒是性子依旧这般活泼胆大,不似我们阿蛮。” 说话间,清河大长公主陈氏似是在笑,可那眸中却分明携着几分冷意和讥讽,崔氏听到此,心下更是乱了几分,她万没想到会是这般场面,此刻面临陈氏直射而来的目光,只得硬生生承住。 “这本《南华经》便是阿娘说的那本了?” 此时李绥仿佛什么也不知道般,只将手中拿布包裹的几本书册递到陈氏面前,陈氏低眸一看才算有了几分温和道:“对的。” 说罢,也不管站在那的一行人,只接过来递给一旁的陈之砚道:“还有半月便是皇兄的忌辰,这些是我这些日子亲自抄写的《南华经》,你便替我送到宫里交给陛下,由陛下亲自呈上,也算是我尽一份心了。” 只这寥寥几句话,便已向众人说明了为何陈之砚此刻在这,陈氏口中的皇兄便是当今圣上与先帝的父亲成宗,因着二人是一母同胞自然情谊深厚,那时成祖尚未薨逝时,陈氏便常去宫中,对那时的先帝c当今圣上和面前的渤海郡王这些小辈都颇为喜爱,如今成宗忌辰在即,陈氏自来到玉清观后又从未出观,如此托付渤海郡王这个晚辈奉上自己抄写的经书并不奇怪。 只是眼前这一幕的的确确是让她们始料未及的,崔氏更没想到,出世入观这些年,永宁郡主都已是十六岁的少女了,陈氏却仿佛将岁月冻结在了她离开长安的那一年般,方才遮着面纱,侧着身子,只那眉目间看着不是永宁郡主又能是谁? 独独陈氏这双眼眸更孤傲冷清,而永宁郡主的眸子仍旧携着女儿家的朝气罢了。 “方才荣安只说我眉目熟悉,倒叫我觉得欣慰,可见我虽许久未回过长安,不曾见过,这孩子倒还是记得我的,对吗?” 说罢陈氏突然转过眼眸看向一旁紧紧盯着李绥,颇有几 分不甘的荣安县主问了一句,一旁的崔氏见了,忙与曹氏c王氏一同上前欠身笑道:“许久未曾见长公主,不知长公主可还好?” 一边说着,崔氏一边扯了荣安行礼,她很是清楚,虽说如今皇室颓败,但陈氏却是成宗的亲妹妹,当今圣上的亲姑父,又嫁给了陇西李章,只这辈分身份,便是太尉杨崇渊c太尉夫人李氏对其都多有礼待,她们又如何能撕破脸? “诸位客气了——” 陈氏背脊挺直神色自若的受了这一礼,低眸看到荣安扭扯不情愿的模样,还有崔氏c曹氏那些恭敬万分的模样,如何不知道她们的心思,因而心中颇有几分冷淡和不喜,只闲谈道:“自我离开长安,阿蛮去了太尉府,多劳府里众多兄弟姊妹和诸位夫人的照料了,你们情谊,阿蛮与我自是领下了。” 说罢陈氏看向李绥似是教导般说道:“滴水之恩,我们日后也当涌泉相报才是。” “阿蛮明白。” 听到眼前这对母女看似温和的对话,崔氏却觉得如芒在背,只觉得今日是真的失策了。因而再看身旁的女儿荣安县主,颇有几分恨其不争的怒气。 第三十六章 诱人入局 “诸位今日是冲着这观中的古莲而来的?” 寂静中,崔氏正想着开口缓一缓这尴尬而异样的气氛,却听得陈氏已然开了口,抬头间正好对上陈氏眸光中若有所指的意味,如何听不出这其间的弦外之音,只得佯装不知的一笑,随即附和道:“近日听府中人道这几日正是古莲盛开之时,便想着今日难得好天气,正好过来瞧一瞧,未曾想竟能在此遇见大长公主您,实在是缘分所致,不知可否请大长公主与我等共享这难得的时光。” “夫人当真是会说话。” 陈氏闻言唇角微动,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继而闲适地看了眼分外拘谨的崔氏她们,终于答道:“方才阿蛮已陪我逛了许久,我也有些倦怠了,眼看着这日头越发烈,便不与诸位在此了。” 说罢,陈氏看向一旁的李绥这神色才温和了许多,眸中也多了几分温柔道:“阿蛮,与我回院子里说说话罢。” 李绥笑着应了声,看向一旁的崔氏几人笑着颔首道:“诸位夫人,失陪。” 话音落下,李绥自然地挽上陈氏的手臂,陈氏低头看了看,眉眼中浮现久违的笑意,伸出手也抚了抚少女的手,母女二人这才相携而去。 “恭送大长公主——” “夫人,在下也先行告辞——” 待众人行礼起了身,陈之砚见眼前多是女眷,自然不好再继续留下去,因而也轻一拱手,待崔氏带头道了一句:“郡王慢行。”这便走了出去。 “阿娘,这分明——” 荣安县主看着消失在院内的李绥,登时扭眉要说什么,眼见崔氏直直瞪了她一眼,早已一扫平日里娇惯她的模样,那般的冷意和警告让荣安县主登时愣住闭上了嘴,竟一时忘了说什么。 一向温和宠爱她的母亲,何时这般待过她? 此时的荣安县主虽心下愤懑,但面上却不再显,只得将双手隐在袖下,紧紧攥住,只觉得胸腔的无名火已是要冲撞出来。 “大长公主说的也是,这会子日头起来越发热了,我也有点倦怠,只怕是不能相陪,先行回府了,恕我失陪。” 就在此时,一向与崔氏交好的安平侯夫人王氏如何察觉不是这异样的气氛,再想想今日这些巧合的事,她若再不明白是何意,那便是白活了。 她倒未想到,明明是太尉府里的勾心斗角,崔氏却是白白将她拉扯进去,引得大长公主心下芥蒂,若是此事再叫太尉夫人李氏晓得了,只怕还以为他们安平侯府不安生,想要横插内务,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她虽与崔氏好,可崔氏这世家出身相比于陇西李氏却还是差了些。 王氏想到此对崔氏不免生出了几分嫌隙和疏离来,虽面上不能显,但此刻已是勉强一笑,与曹氏打了招呼,便由婢女扶着走了。 “侯夫人——” 眼见王氏头也不回地去了,崔氏心下更是憋屈,好好地却是凭生出这许多糟心事来,谁知此刻的二夫人曹氏却又笑了笑,有意对着王氏远去的背影顾自道:“方才侯夫人不是还有几分兴致,怎的这会子便倦了。” 说罢,曹氏转而看向崔氏有意无意道:“看来下一次咱们相邀出行,也得挑个合适的日子才是。” 听到曹氏的话,崔氏心下愠怒却又不能发,反倒是曹氏状似抬头看了看那正午的日头,不由拿丝帕挡了挡,颇为耐人寻味的回首道:“像今日这般暑热的天气,难免让人心浮气躁,你说是不是。” 说罢曹氏见崔氏虽强自忍着,但那眸色分明盛着异样,便觉得话说的刚刚好,也不再多言,只转而摇了摇团扇道:“我们也回罢,今儿也着实累了些——” 眼看曹氏渐行渐远,直到了不远处的花影小径上这才敛却笑意向身旁的贴身婢女道:“将今日这热闹事儿传到大夫人那去,不然只我们一家知道多没意思。” 此刻屋内寂静,一想到方才王氏的疏冷,还有曹氏幸灾乐祸的模样,崔氏便觉得自己当真成了个赔了夫人又折兵的蠢人。 原来昨日荣安与她说,有无竹苑的婢女悄悄来报,今日李绥将与那渤海郡王在此地私会,原本她觉得有些蹊跷,但架不住荣安在一旁极力劝说,她还是故意邀了安平侯夫人王氏和曹氏,因为她知晓此事若她一家撞见了,一来只怕招大夫人李氏记恨,二来也怕这事就此压下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因而想着曹氏诞有长子杨晋,本就与李氏不对头,而王氏又是府外的人,自然也有说服力,今日一早便一边赏莲,一边命人紧盯李绥。 谁知李绥后来竟当真抄了小路朝这玉清观来,而守在屋外的人也分明看到李绥c渤海郡王进了这屋子,她才故意引人过来。 如今她算是明白了,这分明是有人诱她入局,摆了她一道,那进屋内的哪里是李绥,分明是与李绥身形眉目相似的大长公主。 越想到此,她便越觉得窝火,竟还让那粗鄙出身的曹氏看了她的笑话。 “回府!” 只听得崔氏陡然出声,颇有几分携着风雨欲来的怒气扫了荣安县主一眼便直直走了出去,再不多言。 这厢在清河大长公主陈氏的偏房内,陈之砚跪坐在塌前,思索着方才的场景,再看着手中那张邀帖,已然渐渐明白了什么,此刻逆光下,神色显得有几分深重。 就在此时,只听一脚步声自外厅传来,当他看去,却是永宁县主李绥。 陈之砚虽是诧异,但还是起身相迎,始终站在适当的距离外,没有半分越矩。 李绥自然明白他所想,因而入里寻了一软席道:“阿蛮有话要与郡王说,所以方才特意请阿娘留郡王在此,郡王也不必担心,阿娘她们此刻就在外厅,即便是有心人,也拿这作不了什么文章。” 说罢,李绥端庄有礼地伸手朝陈之砚做了一个请字,随即理了理裙子,跪坐下来。 “今日难为郡王,与我们历经这般场面。” 李绥率先打破沉寂,一双美眸不含丝毫情绪,却又温和有礼地看向陈之砚道:“郡王是玲珑之心,若说在那屋内见到了阿娘尚还觉得诧异不解,看到崔夫人她们想必就已经有几分思量了,此刻只怕无需我言,也能猜测几分了。” 陈之砚听到李绥单刀直入的话语并不意外,今日他拿了帖子来到那屋子,未见到杨延,却是见到了大长公主,而大长公主仿佛知道他会来一般,只教他一会儿无论遇到何人,都不要暴露她的身份,所以才有了后来语焉不详的样子。 “将郡王牵扯进来实属抱歉,但却非我之意,我若未猜测,郡王此番必是接了旁人的帖子才来了此地,而此刻——” 李绥笃定地凝眸道:“郡王这帖子,只怕也看不出是何人所为了。” 听到少女说的话,陈之砚探向那封邀帖的手微微一顿,竟与她说的毫无二致。 第三十七章 心字成灰 察觉到陈之砚眸中的吃惊,李绥自然而然地从袖中抽出那张薄页纸,将其递到面前的矮案上,手覆在上面轻轻一推,只听到屋内响起纸页摩擦桌面的窸窣声响,那张薄纸便已被推至矮案对面同样跪坐的陈之砚面前。 陈之砚低头看过去,只见上面空无一字,随即便听得对面的李绥道:“想必郡王已然明白了。” 陈之砚闻言抬头看向李绥,只见对面端坐的少女神情自若地同自己道:“这页纸恰好是今日我去宝缨屋里得到的。” 话说到这儿,陈之砚眸中不由震动,一向坦然冷静的神色上竟也起了一丝波澜,李绥看到此,面上虽不显,心下却有几分叹息。 “我去时一婢女正要将此放入她的妆奁里,幸得被我截下,打开时看到的,却是以郡王的笔迹写下的私下邀帖,邀请的是谁,我便无需言了。” 话音落尽,对面的人捏着手里那张邀帖,目光落在案上的那页薄纸上,目光渐渐变得深沉而重,就连眉间也不知不觉地深锁,只得不发一言。 “郡王是清风霁月之人,阿蛮相信,你必不会行如此不符合礼矩之事,我只好奇,郡王又是得了‘何人’的邀帖,才会如约而至?” 听到李绥的话,陈之砚将手中那张邀帖递到二人中间静静看着她道:“邀帖上是以长安郡公之名发于我的。” 杨延? 李绥不由想笑,杨红缨真是愈发出息了,不仅临摹得了陈之砚的字,如今竟连模仿杨延的字都能以假乱真了。 “郡王也长在公侯府门里,自然知道,在我们这些所谓的高门贵族,高墙深苑里,从来都不是我不犯人,他人便不犯我的。” 李绥说话间,拾起案上婴儿拳头大小,莹厚釉亮的天蓝汝瓷小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随即将小茶杯托在手心,定定看着陈之砚道:“今日本来宝缨约好了与我一同探讨女红,我是因着她未曾来便去寻了她,若非如此我便不得这般巧合发现那婢女私藏物品,也就不会赶着来了这玉清观,更不会巧合的遇到安平侯夫人一行。” 所以,从一开始便是有人要设计构陷他们,而那人构陷的目标并非他与宝缨,而是冲着眼前的永宁郡主李绥而去。如果今日李绥一时不辨,着急的去了他所等候的地方,只怕她前脚进去,后脚崔氏一行便会拙见而来。可见那人分明是要让旁人以为,是永宁郡主与他在这玉清观偷偷私会! 见陈之砚的眸底渐渐泛起难以言喻的波澜,李绥知道他此刻已是很清楚眼前的局势了,只见她缓缓将手中茶杯轻轻放于案上,发出了细微的响声。 “若按着这构陷之人所想,宝缨与郡王皆是为我所累,被白白牵扯进来,阿蛮心中多有抱歉,可郡王也知道一句话,空穴不来风。” 听到此话,陈之砚便见眼前的李绥话语虽温和,但眸中却多了几分严肃和认真,此刻毫不避开地与他对视,一字一句道:“如今此人是为了构陷我,才会以此利用,今日若非我多了几分心思,入了玉清观先请阿娘前去,解了众人之疑,后果如何郡王与我都清楚,可是,宝缨却不同——” 说到这里,少女的话音里多了几分几不可察的变化,明明也只是十六岁的娘子,却多有几分保护宝缨的长辈般徐徐道来:“宝缨不似我们,虽生在这世家里,却是难得的简单,她没有我们这般百转的心思,千般的算计,今日我尚能度过这场危机,可若是换成宝缨,还能避开吗?” 陈之砚闻言心下触动,渐渐垂下眼眸,叫人看不出半点情绪。恍然间再次回想起与宝缨的几次见面,依旧是那般明朗而又美好的笑靥,如春风拂过柳絮,如晚霞洒在碧波,那一双笑眸里是他许久未曾看过的纯粹,透彻,也是他一直欲求而不得的。 纯粹,透彻,这些于他们而言是奢侈的。 此刻的陈之砚只觉得万千心绪盘桓缠绕在他的胸腔内,让他感觉到一颗心犹如坠了千斤一般,沉重而滞涩。 “郡王喜欢宝缨吗。” 少女的话倏然响在耳畔,陈之砚只觉得脑中轰然,看着眼前定定看着他的李绥,却觉得这些日子以来被他按下的愁绪倏然为人揭开,反而瞬间释空,可他却也明白随之而来的将是比愁绪更为压抑,更为桎梏的东西。 喜欢。 就连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时便喜欢上了宝缨。 或许是第一次在击鞠上看到少女坐于马上肆意明朗的模样,或许是第二次在芙蓉苑看到少女凝望着那段绡纱急的红了脸却又故作镇定的模样,又或许是曲江夜宴那晚在江边,少女静静聆听他吹曲,眸中温柔,腼腆一笑的模样。 这些日子他总会不自主地便弹起那夜的曲子,那些相遇的画面便 会如走马灯一般浮现在他的脑海,恬静c温和c美好。可每当如此,他的愁绪便会累积一层,层层叠叠下来,他却只能将这一切心绪积压在心底最深处,不曾示人半分。 “当今朝局人人知晓,看似平静,却不过是寒冰下的急流,郡王生于皇室,与圣人自小相伴,其间情谊非同一般,想必为了圣人,郡王便是赴汤蹈火也会在所不惜,可宝缨呢?” 察觉眼前人逐渐忧重难解的皱眉,双拳渐渐握住,眸中承着连她也未曾见过的悲凉与晦涩,李绥不由再想,难道前世里,宝缨便与眼前的陈之砚情根深种?可最终却是孤身一人嫁去了遥远的范阳,只怕再也未曾能与自己心底那个人见上一面。 若是如此,那一世宝缨的心该是多苦。 可她却毫不所知。 念及此,李绥不由心下酸涩,只觉得泛起了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只得深吸一口气,努力压制住这些情绪,继续道:“宝缨是弘农杨家的女儿,此番她们入长安是为何,只怕再明白不过了。我朝虽民风开放,可男男女女何曾又跳过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何况是咱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公侯世家。郡王应该明白,如今的朝局与当初阿姐嫁给圣人时早已是翻天覆地,从前的杨家以联姻皇室为荣,而今的杨家绝不会将自家女儿再嫁给陈氏,宝缨若为此夹在皇室与杨家之间,我只怕她终究有一日会不堪重负。” 说到最后,“不堪重负”四个字几乎如鸣钟一般重重撞在陈之砚的心上,让他的心猛地一揪,痛彻心扉,却又一点一点变得麻木,此刻明明微风摇曳,明朗的日光已然照亮了整个屋子,眼前的男子却仿佛被孤独地笼罩在阴影里,平添几分沉重与寒凉。 看着世人眼中这位天之骄子,长安闺阁女儿眼中侧帽风流的翩翩公子,此刻竟也会为了宝缨陷入爱而不得的凄苦。李绥偏过头不忍再看,看着窗外翠树鸟鸣,一片勃勃生机的光景。李绥不由在想,宝缨若能与这般彼此相爱的人相守一生,何尝不是她心中所愿,可偏生造化弄人,只因为身份便注定了这是一段孽缘。她不想做这般心冷之人,可这个棒打鸳鸯的人只能是她来做。 杨红缨如今能发现,他日旁人就会发现。 一旦如此,宝缨与陈之砚势必会受到家族的逼迫,和彼此家族的冷眼与抨击。 她只怕,怕宝缨那般温柔的人,到时会如刘兰芝一般投下一汪清池,了了“君当作磐石,妾当如蒲苇”的心愿。 那时叫她追悔不及。 第三十八章 造化弄人 当看到陈之砚略显孤清的背影渐渐凝成一点,直至消失在这清幽的院内,李绥这才缓缓收回目光,还未待她回身,便听到身后响起了清河大长公主陈氏的喃喃自语。 “咱们陈家,总是多情种。” 李绥闻言侧身,只见陈氏此刻也盯着陈之砚离去的地方,神色淡然,目光悠远,唯独语气中却是叫人听不出究竟是叹息还是自嘲。 “阿宪喜欢的那个孩子,可好。” 说话间,陈氏已然斜首看向与自己一般高的少女,眸中多了几分问询,李绥闻言和煦一笑,眸中毫不犹豫地浮起难得的舒缓,转身一边扶着身侧的陈氏朝房内走一边徐徐道:“宝缨虽生在弘农长房,却与许多人不同,阿蛮这十六年来不长却也不短,也算是遇到了一些人,可没有一个人如宝缨那般纯净无暇,仿佛一汪一眼便能看清的清泉,宝缨是真正的良善之人,也是长安城里除了阿耶c阿姐以外,阿蛮可以去相信,无需去揣测的人。” 听到这句话,陈氏微微顿步,当她看到少女平静而认真的神色时,本欲问什么,但也不过是一瞬间好似又明白了什么。 太尉府里的一众人虽是阿蛮的亲人,可终究也是生在世家的人,都说一入侯门深似海,无论是在皇家还是在这些世家,血缘亲情何曾放在了前面?不过是利益与权位之上铺上的那层遮羞布罢了。 “能让你和阿宪所喜欢的,必是一个好孩子。” 陈氏没有再多问,微笑着拍了拍少女挽住自己的手,赞叹间,眸中渐渐爬上几许怅然,犹自感叹道:“只是可惜了——” 可惜了,却是杨家人。 当李绥陪着陈氏用完了午饭,陈氏便也不再留,只母女二人相携漫步至小院外的竹林小径处,陈氏顿下步子,拉着少女的手,柔柔抚着少女的脸颊,语气轻缓的嘱咐道:“以后无论遇到何事,都可如今日这般来找阿娘,我即便不在长安,也会拼尽一切护你周全。” 看到少女恬静的笑容,陈氏更是温柔至极,微一侧首,从身旁的绘春手中接过一个小红漆食盒道:“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绘春做的红豆春卷和糯米糕,方才见你也吃了许多,我便教绘春多备了一些给你,以后若得闲便常来阿娘这里,让绘春给你做你喜欢吃的。” 李绥闻言心下一暖,仿佛有一双温柔的手熨帖于上,当即接过食盒递给身旁的玉奴,转而看向陈氏身侧的绘春道:“春娘的手艺比长安那些海味珍馐还要好,以后阿蛮会常来搅扰母亲,只是劳春娘日后要将就我了。” 听到李绥如此说,绘春笑着道:“郡主能常来,奴婢高兴还来不及呢。” 当李绥带着玉奴拜别了陈氏,便一同朝回城的方向去,一路上只觉得这观中的游人似乎又多了许多,其间还有许多算得上点头之交的长安官宦闺秀,李绥此刻懒怠于再与人招呼,想了想便道:“罢了,咱们还是从来时的小路回去罢,也省去这许多脚程。” 李绥既然发话,玉奴自然是应了,二人当即转身,直至穿过几条小径,走过一扇爬满翠绿爬山虎的月拱门,这才拾级而下,要朝观外走去。一边走着,一旁的玉奴似乎总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 李绥见此心中也猜测了几分,因而笑着道:“怎么?这一路犹犹豫豫的。” 玉奴见自家主子问话,终于忍不住从旁小声问道:“奴婢在想,郡主是如何知道今日是那红缨娘子在引您入局的?又如何知道那两封邀帖上是被动了手脚的?” 李绥闻言唇边浅笑,其实从今日宝缨反常的未来赴约却又不曾派人知会一声,便已然让她生疑了。偏偏她一去宝缨的院子,便能正好撞见杨红樱的设计。 杨红缨那般心思多端的人如何会这般不小心?可见,这分明就是在故意引她撞见所谓的“阴谋诡计”,再者,于杨红缨而言,最大的敌人莫过于她,又何必多此一举用这般轻易便会被发现的拙劣手段去对付自己的亲姐姐,这着实太牵强了些。 听李绥一番分析,玉奴了悟地点头,随即道:“所以以红缨娘子的心思,必不会真的将送去临淄王府和藏在宝娘子房里的那两份邀帖上的字迹留下来,露出破绽。” “听闻有一种特殊的香汁,若是掺入寻常的墨里,写出来的字至多过上一日,便会消失个干净。” 所以,杨红缨早已是算好了时辰写下这两份邀帖,若今日一切事情真如杨红缨所计划的那般成了,她若想以那两份空无一字的邀帖自证清白,根本不可能。 更何况杨红缨也很明白,她必不会为了自己,将宝缨再拉扯其中,败了名声。 李绥不由觉得,杨红缨仍旧是那个不择手段的杨红缨,在她的眼中,只怕这世上再无一人能 比她的野心更重要。 就在李绥思索间,便听得一旁的玉奴突然低声唤道:“郡主——” 李绥闻言顺着玉奴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见两年轻男子正牵着两匹骏马步行在不远处,寂静的山涧中,远远只从背影便能看出二人的气质不同于长安的世家公子,更多了几分沉静与冷冽。其中左手的男子身着月白窄袖襕衫,身形更高一点,手中牵着的那匹马威风凛凛,一看便知不是凡品,而恰在此时,身旁着青色缎袍正与之说话的青年人余光中恰好瞥到不远处的她们,仿佛说了什么,便见那月白衣衫的男子转过头来,却不是御陵王赵翌又能是谁? 眼看赵翌牵马顿住步子,似乎在等候她们,李绥便示意玉奴去牵马,先行走过去。 “御陵王也是来此赏莲的?” 见李绥先开了口,赵翌点了点头,一如既往地微笑看了一眼旁边年轻男子道:“我们常年驻守西域边陲,难得来一趟长安,正好赶上这般景致,便也来附庸风雅一回。” 李绥闻言顺着赵翌的目光看向身旁的年轻男子,容貌俊秀,看起来应是未及弱冠,眉目间却摄有几分疆场上的英气,一眼便叫人觉得不能等闲视之。此刻对上她的目光,男子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想起什么般立即低头抱拳道:“郡主。” 李绥方颔首,玉奴便已牵着马上前来向赵翌行下一礼,赵翌看着少女身后那匹毛色雪白透亮,和它主人般高昂着头,颇有神姿的宝马道:“我一路来,见长安女子皆是乘车马而来,如郡主这般倒是头一位。” 李绥闻言侧身牵过白马,右手温柔地抚摸着白马的油光顺滑的鬃毛,抬眸看向赵翌不紧不慢道:“大周何时规定女子出门便要乘着宝马香车,听闻西域百姓纵情洒脱,不拘一格,方才这话可不似出自于御陵王之口的。” 看到少女眸中不加掩饰的自信,赵翌眸中不由浮过一丝赞赏,随即认真道:“倒是我错言了。” 看着眼前的赵翌,李绥自然知道其语中并无轻视之意,因而未曾放在心上,只是看着他身后的那匹骏马多有几分喜欢道:“既然御陵王自己说错了,那便该罚。” 说罢,少女如梁上飞燕般轻盈利落地翻身上马,高坐于上,逆光看向马前的赵翌,执鞭指着眼前的山路,眸中认真,语气笃定道:“我们从此处出发,一同纵马至不远处的山坳处,输了的人,便得应下一件事如何?” 听到这番话,就连赵翌不由也哑然失笑,下一刻便脱口道:“好,我便应下郡主这个赌。” 他南征北战十年,马上功夫少有与他相比的,眼前这位永宁郡主年纪不大,傲气却已然不小。 第三十九章 姐妹反目 当二人扬鞭纵马,自在地疾驰在这山间大路上,寂静中马蹄急促的声音已是惊的林中翠鸟啼鸣飞起,这一刻赵翌侧眸看向只落后自己几步的少女,俊朗的眉目中不由浮现几分讶异,一个十六岁的小娘子便能有这般马术,的确是不可小觑。念及此,赵翌似是来了兴致,试探般手中再一扬鞭,座下骏马嘶鸣一声当即跑的更快了些。自离了西域,他已是许久未曾如今日般策马过,此时竟也让他找回了几分久违的肆意纵情。 身后的李绥一心只在赛马之上,并未察觉赵翌的目光,此时只觉得携着日光的微风呼啸在耳边,吹的鬓边发丝凌乱地扫在耳边,脖颈,酥酥麻麻的。眼见前面的赵翌加快了速度,李绥眉间微微一蹙,仿佛笃定般不肯落后,只听少女清亮的声音伴随鞭声响起,李绥二人已将身后玉奴他们甩在身后,眼见着原定的那一处山坳已然近在眼前,李绥却仍旧落后了两步,而就在此时,玉奴紧张的呼声忽然响起。 “郡主——” 赵翌闻声回首,只见身后的少女半身竟已侧落于马腹,而那座下的白马却是越跑越疾,没有丝毫停下来的迹象。赵翌见此脸色骤变,毫不犹豫地扬声勒马,还未待马完全停下来,便已拽住缰绳强自掉转马头,迅疾地朝着李绥策马奔去。 “郡主!” 就在将至李绥马前时,赵翌不由脱口呼唤,右手已是探出要去拉扯那白马的缰绳,然而就在这电光火石间,还未待他触到,马上的少女却是突然利落地回坐马上,侧首间眸中满是难掩的狡黠,其中分明是在说“兵不厌诈”四个字。 而下一刻,少女便已纵马扬尘而去,几乎是毫无悬念,在他再回神赶上时,李绥已然到了终点,此刻正翻身下马,笑盈盈地对着他道:“御陵王,承让了。” 还未待赵翌开口,自后赶来的玉奴已是惊得失了半条魂一般,还未待马停住便疾步奔来毫不顾忌身旁的二人,只一心拉着李绥一边仔细察看一边着急道:“郡主,您怎么样,可有没有伤着——” 见玉奴脸色都变白了,此刻鬓边的发丝早已被汗水浸湿,李绥心下触动,连忙扶住玉奴的双臂安慰道:“放心,我没事,方才是我故意的,我学马这么多年,你何时见我坠马过。” 说罢李绥自然而然地替玉奴擦了擦鬓边的汗,又安慰般轻柔地摸了摸玉奴颊边,此刻见李绥当真没事,玉奴这才终于缓过神来,紧绷的身子顿时一松,低声道:“郡主可不能再这般了,若真伤着了该怎生是好。” 见玉奴这般说李绥自然是笑着皆应了,她知晓此刻得亏跟的是玉奴,若是念奴只怕早已哭着说了她许多了。 “好,我知道了,今日此事回去可千万莫对念奴说,不然她可又要唠叨我了。” 听着李绥的话语,一旁的赵翌看着眼前这对主仆,只觉得半句话也插不进去,只是看着两人这般的相处,却不像是主仆,倒似是姐妹。 赵翌分明觉得眼前的永宁郡主与平日里所见的永宁郡主又有了一些不同。在众人眼里,永宁郡主仍旧是那个尊贵自信,无论何时都端庄得体的世家女,可眼前的这个她,赵翌却觉得才是真正的那个她。 洒脱,自由,还有着不服输的少女狡黠,和那副不为身份所禁锢的灵魂。 然而此刻的赵翌哪里知道,李绥此番早就抱着必胜的心,因为他能够看出赵翌是一个重承诺之人,而她日后或许需要今日这一个承诺。 这厢,崔氏已携着荣安县主回了太尉府,此刻屋内一片死寂,崔氏虽是面色沉静的阖着眼靠在那,在一旁侍立的人却皆不敢发一言,就连一向会逗得崔氏开心的荣安县主此刻也默然坐在下首不再说一句话,就在此时,外间传来一个声音,下一刻便见一婢女轻声打帘进来道:“夫人——” 察觉崔氏懒懒抬眸,荣安县主更是直瞪瞪地看着自己,那婢女只将头压得越发低,小心翼翼强自撑着道:“人,人不见了。” 听到此话,荣安县主当时站起呵道:“你可仔细找了?” “下去吧——” 察觉荣安县主气急,那婢女正待解释,却听得上座的崔氏平静发了话,当即如释重负般,连忙告退。 “你们也都下去。” 崔氏似乎是累极了,只懒怠地摆了摆手,便轻轻撑额倚靠着美人榻,当屋内只余二人时,见崔氏并未与她说话,只是闭目养神,荣安县主再也按捺不住起了身。 “要去哪。” 崔氏的声音一点一点弥散在冷滞的空气中,荣安县主虽不情愿,却还是转身道:“我定要将那婢子找出来!” 崔氏闻言终于抬了抬眸,却是听不出语气,只不急不缓道:“找出来又如何?带 着人去你阿耶那,状告永宁郡主与渤海郡王幽会?” 说到此,崔氏不由冷笑道:“就凭无竹苑一个不知名的婢子?” 眼看荣安县主虽仍旧一脸不甘,却总算冷静下来,崔氏不由阖上眼疲惫地摇了摇头,她自认为尚有几分城府,好不容易在李氏的眼皮子底下站住脚,生下这一双儿女,怎的儿子日日里不着四六,女儿也是这般没成算。 “今日旁人分明是诱你入局,既然如此,又怎会将人留作把柄,你有这番功夫,便更该想想究竟是着了谁的道。” 听到崔氏的教导,荣安县主虽不喜,但还是将话听了进去,思索间便道:“若非李绥,还能有谁?” 就在此时,只听得门外再次响起打帘声,下一刻崔氏的心腹慈音便走了进来,悄悄至崔氏面前才道:“奴婢方才去查了,今日一早,红缨娘子与宝缨娘子也去了玉清观。” 话音落下,崔氏了悟地点头,随即扫了一眼身旁的荣安县主道:“可想明白了。” 荣安县主闻言顿了片刻,过了半晌这才试探道:“阿娘的意思,今日是杨宝缨她们二人的诡计?” 崔氏扶着慈音的手坐起身,招了荣安县主坐到自己的身边道:“先前击鞠场上,那杨三娘子便已经按捺不住给永宁郡主下绊子,今日又以你入局,若你当真撞上永宁郡主与那渤海郡王的私情,永宁郡主与二郎的婚事自然被放到了风口浪尖上,永宁郡主又如何再嫁入杨府?你说如此接过,受益的还能是谁?” “杨红缨!” 听到女儿咬牙切齿的声音,崔氏蹙了蹙眉随即道:“那杨三娘尚比你小,却反将你玩弄的团团转,只被人作了棋子尚不知,如今你也该长进些了。” 听到崔氏这话,荣安县主更是冒火,正欲说什么,却被崔氏的冷眼压了回去。 “自今日起,你就给我呆在府里好生反省,莫再给我惹是生非。” 说罢不等荣安县主再回话,崔氏便扶着慈音的手朝着里屋去了。 殊不知此刻的荣安县主哪里肯听这些话,早已将那绵里藏针的杨红缨恨得咬牙切齿。 “想嫁给二哥哥——” 荣安县主冷嗤一声道:“做梦。” 待到夜里,杨红缨正坐在矮案前临摹,窗外秋意未到,夜风却以渐凉,察觉到风吹的手下纸页轻轻拂动,杨红缨头也未抬地开口道:“秋兰,将窗掩上。” 话音方落,秋兰连忙应声上前去合上半掩的格窗,就在此时,一个秀丽的人影正立在门前,秋兰先是一愣,随即有些莫名的紧张道:“宝娘子——” 听得秋兰的呼唤,杨红缨平静地顿下手中的笔,抬头间只见杨宝缨冷冷清清立在那儿,脸色虽无半点波澜,却再无从前那般温柔的样子。 “阿姐这会子怎么来了。” 杨红缨不紧不慢地放下手中的狼毫,由秋兰扶着优雅起身,也不再如从前那般上前迎接,只是立在那儿,不再多言。 好似,她早已猜到了此刻。 “不然你以为我该在哪?” 宝缨闻声不由冷笑,上前一步一步朝着杨红缨一边走一边道:“是该跪在太尉夫人的房里,还是在被撵回弘农的路上?” 杨红缨闻言笑了笑,似乎没有丝毫的愧疚和心虚,反而泰然处之的站在那儿。 “阿姐此刻正好好地站在我面前,不是吗?” “啪——” 在秋兰捂嘴的低呼中,宝缨已是狠狠掴了眼前的杨红缨,许是力道极大,杨红缨被打的偏过头,细嫩的脸颊上登时轻微泛红,此刻的宝缨立在那,却不知是惊还是气,双手止不住地颤抖着,只能生生攥住。 “杨红缨,你究竟还有没有心?” 听到这话,杨红缨并未生怒,反倒是悠然抬眸,轻声一笑,眼看秋兰要上前来,却被她抬手拦了。 “我自始至终要对付的不过是一个李绥,从不是阿姐,今日阿姐这一巴掌,红缨应下来了,至于心——” 杨红缨轻抚了抚颊边的微热,上前欲拉宝缨的手道:“我的心,便是坐在未来太尉府少夫人的位子上,让你我姐妹在这长安站稳脚跟,再也不必回到弘农,回到那个令人伤心的地方,这样不好么——” 就在杨红缨的手将触及时,宝缨几乎是排斥地甩开,随即冷冽地看着眼前的杨红缨,眸中是从未有过的冷静。 “从今日起,你走你的道,我走我的路,你我二人,再无瓜葛。” 说罢,宝缨拂袖而去。 “阿姐心中念慕渤海郡王,就不怕阿耶阿娘知道吗?” 听到身后传来杨红缨提醒的声音,宝缨忽地轻哧一声,却是头也不回的道:“你不妨一说,那时太尉夫人若知道今日你还以此设计永宁郡主,你便随我一起回弘农受罚罢。” 话音落下,眼前人早已拂帘而去,独留杨红缨立在那儿,双手紧攥,明丽的眸中此刻却是盛着再也压不住的暴风雨来。 “李绥!” 第四十章 推波助澜 待到七夕这日,因着前一夜的绵绵细雨,一早起来天空便似被洗染过的锦缎般,透着夺目的碧蓝色,就连府里的花草似乎也格外有了灵气,皆挑起身舒展着自己缀满雨珠的绿叶。 此刻无竹苑内,在念奴的撺掇下,李绥换上了新裁的血色鸡心领绣金牡丹石榴裙,臂上再挽一条同色披帛,远远看去只见那衣裙颜色纯正如大漠的落日烟霞,笼罩的少女肌肤更加白皙如雪,分外娇美动人。 当李绥携着念奴c玉奴来到了李氏的朝露院,一入里转过屏风便见李氏也换了绛紫袒领齐腰百鸟闹春裙,正与身侧坐着的刘氏说话,刘氏原是李氏自陇西带来的家生婢子,因着眉目秀美,性格温婉,便在李氏的属意下纳给杨崇渊做了四夫人,起先因着受宠了些时日,刘氏一举夺男,虽说母凭子贵在府里站稳了脚跟,但相比于大夫人李氏,二夫人曹氏c三夫人崔氏而言,刘氏的身份属实低微了些,更何况府内夫人皆有子女傍身,刘氏单生下了五郎杨昭便也算不得大功劳了。 久而久之,大郎杨晋随杨崇渊东征西伐颇得杨崇渊的青眼,曹氏母凭子贵在府中地位越发不同,便是平日里连宠爱也比旁的几房夫人多了几分。至于刘氏,在曹氏的打压,崔氏的冷眼下,在府里的存在感便越发低下去,好在刘氏原是不争不抢的人,虽是夫人,却依然日日晨昏定省的到李氏这里来请安,陪着说说话,再有儿子尚在身边便也觉得知足了。虽平淡,却安心。 “姑母——” 李绥上前先向李氏福了一礼,随即侧首向刘氏得体的颔首笑道:“夫人也来了。” 一旁坐着的刘氏如今方过而立之年,虽不似曹氏c崔氏那般将流水的银钱花在日日的保养之上,却依然眉目如画,颇有几分余杭水乡女子那般有着清淡柔美的盈盈之态,方才自李绥一进屋,便已自然地起身等待,此刻对着李绥也是温婉一笑:“郡主。” “今日这身衣服选的好,衬得人更像是雨后娇花了。” 听到李氏说笑,李绥便转身寻了位子坐下与之说话,眼看刘氏坐在那儿搭不上话,只是低眉含笑的听着,李氏便温和道:“你一早便来这陪我了,这会子便回去歇息罢。” 刘氏闻言抚裙起身,向李氏恭敬行了一礼便要退下,上座的李氏似又是想起来什么,再次开口道:“前几日二郎他们几兄弟的课业我看了,五郎也长进了些,这里面少不了你的悉心照顾,日后要再进益才是。” 说完李氏对身旁的婢女道:“去取两方宝墨和两册纸来,送与五郎。” 刘氏闻言,眸中难掩感激与动容,连忙欠身道:“谢夫人恩赐。” 当刘氏恭谨地退了出去,李氏这才招了李绥坐到自己身边闲说几句,待到姑侄情谊正浓时,李氏眸中拂过几分惆怅,温柔地伸手抚过李绥雪白的玉腮,拇指轻轻摩挲,语中满是爱抚和不舍,只喃喃轻语道:“日日里见着不觉什么,今日这般细细打量才觉得,阿蛮是真的长大了,与大长公主已是一般高了,如今你承了你阿耶阿娘的好模样,便是比当年的大长公主,还要出色许多来。” “你阿耶只你一女,向来疼你,若是将你嫁给旁人,我们总是担心的。好在你与二郎自小青梅竹马,知根知底,他日你嫁入杨家,二郎断不会,也不敢欺负你,如此你也不必离了我的身边,你与二郎的婚事,前些日子我已与你父亲商量过了,待过几日便将你们的庚帖送去玉清观请张真人相看,待庚帖礼一过,便教二郎去你阿耶那求亲,到那时我也安心了。” 看着眼前语中温柔的姑母,李绥知道,她自小长在她的身边,这九年朝夕相伴的情谊,早已是母女一般,便是这婚事,也的确是为她思量过的。 在所有人的眼中,杨延论貌,论才,论家世,论前途,无不是长安多少王侯贵胄之女日思夜盼的,更何况还有这自小长大的情分,将来还有姑母做未来的婆母,按理言,她嫁入杨家,是断不会受了委屈的。 前世她便是因着这些道理,不忍姑母失望,不愿父亲担心,选择了默许。 可如今她知道,她与杨延从来只有兄妹之情,即便日久生情,也生不出夫妻之情来。 所以一开头便注定了结局,哪怕杨延前世与她日渐冷淡,成了后宫三千的风流帝王,她的心中也从未生出丝毫的嫉妒,甚至毫无波澜,如此心态反倒让杨延怒不可遏。 直至最终,年少情分,终是形同陌路。 这辈子,她又何必再这般,害人害己。 但她也知道,此刻若直接开口回绝,便如被缚了翅膀的鸟儿,是起不了太多的波澜,反倒是生出许多是非来。 倒不如曲线图之,抛出让姑父杨崇渊无法应下的缘由来,因为在太 尉府中虽是姑母执掌中馈,然一旦杨崇渊插手反对,便是姑母也无法改变。 心中思量着李绥又陪李氏说了会子话,这才退了出来,正当她打帘出来正好碰见了从外面回来的银娘,此刻一见到她眉目间更洋溢起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喜色。 “郡主。” 李绥闻言浅笑,随即与之错开身,就在她将要下石阶时,秀眉微微一动,心下思索方才似是自银娘袖中看到了什么册子,再一联想李氏说与她的话,心底已然有了盘算。 “对了,前几日阿姐说有些想念银娘做的蒸饼,今日趁着七夕宫宴,正好进宫给阿姐带去。” 李绥说着话看向一旁的玉奴,随口嘱咐道:“你这会子去和银娘说说。” 玉奴闻言对上李绥意有所指的眸光,登时意会,下一刻便垂眉敛目道:“是。” 当着廊下的婢女婆子,李绥不再多言,只扶着念奴的手走了,直到主仆二人漫步至朝露院外的短墙下,院内的桂花早已探出了墙檐,细小的四角花瓣彷如小伞团成一簇,一眼望去金黄而白,经过一夜的小雨,坠落了不少在墙外的石砖路上,为湿漉漉的地上铺上一层柔毯,馥郁芬芳就这般沁入心底,沾满裙袂。 当行至一半时,李绥便听到了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下一刻玉奴自然地上前扶过李绥的手臂压低声音道:“奴婢方才在外仔细听了,太尉夫人打算让银娘过几日去西角楼外一个陈氏算命师那,先私下算一算您与二郎君的八字,若是八字合了再送玉清观请张真人定下定婚吉时。” 听到这里,李绥已然明白姑母的打算,当即道:“你想个法子,将此事透露给芳菲院,之后便将人盯紧了。” 到时候,在适当的时候再推波助澜。 一切便该了断了。 玉奴闻言微微诧异,芳菲苑,不就是那红缨娘子的住处? 就在玉奴不解时,李绥又将她招到近前,凑在其耳边耳语了几句,玉奴眸中微动,立刻知晓了自家主子的意图。 “郡主放心,奴婢明白。” 第四十一章 七夕夜逃 待到入夜时分,乞巧节的氛围已然笼罩整个长安城,俯瞰而去,高台楼阁,街道市坊皆悬上了斑斓的流苏灯,坊间曲江边的碧树也被挂上了犹如云霞般美丽的彩绸,因着时值八月,满城的桂花和醉芙蓉皆竞相绽放,嫣红如美人面的醉芙蓉,伴随着桂花馥郁而雅的香气,引得路人久久驻足不肯离去,而那一树树桂花下,穿着新衣的小儿们捧着桂花互相倾洒,将那米粒花瓣落在行人的衣上,袖上,香飘十里。 为彰显与民同乐的天子之恩,今夜元成帝特在长安朱雀门外大放炬火,光烛天地,绵延八里,又列了戏场,请了长安最时兴的班子表演百姓所喜的百戏,金石匏革之声,可闻数十里之外。 随着城中报时的鼓声奏响,温柔的月色如银色纱幔自流水上倾斜而下般,洒落在灯火通明c喧嚣不止的长安城,而在这静谧的月光下,大明宫东南角犹如一颗夜明珠般熠熠生辉,原来元成帝早于半月前便命工部c尚功局在此处以彩锦搭建了一座乞巧楼,此刻乞巧楼外张设百匹红白绫罗,竟是铺设出了逼真的月宫天河场景,李绥凭栏眺望,楼外温泉瀑布下仙鹤展翅而起,几只孔雀正在竹林边舒展自己的尾羽,其间穿梭来往的宫女云鬟丽影,衣裙曳地,恍然间好似真的梦游到了月宫。 “今夜的长安真美。” 李绥闻言侧首,看向一旁顾自慨叹的宝缨,笑了笑随即将目光收回去落向宫外的安乐坊喃喃道:“我也许久未曾看到这样的长安了。” 前世里长安经历王朝更迭,天子频换,看似长安仍旧是那个长安,然而那时的长安早已是国库锐减,民生不振,失去了往日金堆玉砌,万国来朝的繁华。所以当她入住中宫,站在这长安顶端之时,第一件事便是颁布手令,倡导开源节约,自立正殿起月俸膳食逐级递减,不仅将宫中宴会削减过半,便是一年之中最为重要的节日也从不许这般奢靡排场。后来她又频频向杨延推举能臣干将,着力主张大刀阔斧施行变革。 然而当一切都逐渐步入正轨之时,她却忽略了作为一国之君的杨延本就生性风雅,喜诗文,好乐舞,这些极致享受于他而言亦是毕生追求。 久而久之,他二人的矛盾便如抽丝剥茧般,一点一点的激化,加深,那时她着力劝止削减杨延的流水花销,杨延却视她不解风情,再加之变革之下那些顽固老臣在杨延身边屡番上谏,直指她心思远非一个小小的后宫,而在天下。 那些上谏就那般如雪花般堆积在杨延的御案上,起先杨延对她尚有信任,然而日积月累下,直至一日她再次劝止杨延不宜大兴土木,急于在洛阳修建别宫得众多新臣一致支持时,换来的却是杨延对其心腹所言的猜忌之语。 “皇后权势日盛,朝臣皆俯首其命,朕贵为天子,四海皆为朕有,竟是不得自由。” 自此,那些极力反对她的老臣私下便肆无忌惮以“吕霍之风”抨击她,在他们的口诛笔伐下,她早已成为牝鸡司晨,把控朝政,制约天子的当朝吕后。 然而世上又有几人知道,大梁经她一番开源节流之举,待到杨延薨逝,新帝登基时,国库充盈至天下七大粮仓皆有百万石以上,更遑论其他粮仓所存,便是国帑也足够二十年所用。 然而这一切,杨延看不到,那些反对她的顽固老臣更不会看到。 或许,那时的她若肯放下辅助杨延励精图治,与其开拓盛世的一腔抱负,甘愿退居后宫做一个举案齐眉的贤后,便不会有那些反对之声,不会有杨延的猜忌,更不会有那般的结局。 可若那般,那样的她,还是她吗? 这个答案在李绥心中,再明白不过了。 “阿蛮——” 听到身旁的低呼,李绥循声看去,只见宝缨眉眼带笑的扫了眼身后的大殿道:“宫宴开始了。” 李绥回之一笑,颔首与她携手入里,不过片刻杨皇后便被迦莫搀扶着从后殿出来,待到入座,众人皆回席时,杨皇后一眼便看到了李绥,当即招手道:“阿蛮,来。” 在众人的目光中,李绥端庄地起身拂好裙尾,适才不疾不徐地走至杨皇后身边跪坐下去,杨皇后自然地握住她的手,转而看向众人道:“今日邀请诸位,是陛下圣恩,诸位无需拘谨,只当尽兴才是。” 说罢杨皇后端起手中的石榴汁,遥遥相邀,待一盏饮下,楼外的舞台忽灭,就在众人诧异时,一盏又一盏宫灯被执灯的美人挑起,片刻间一轮“明月”赫然楼外,在众人的惊叹中,众多美人已在月中翩跹起舞,将这仙境衬托到了极致,待到声乐渐低,众美退去,立在一袭白绡纱两端的青年男女,便像极了银河边袅袅伫望的牛郎织女,引得众人连抚掌都快忘了。 当楼下传来元成帝与众臣的赞赏 声时,楼上的命妇们才在杨皇后的带头抚掌下回过神来。 “这一舞精妙绝伦,与今夜景致相得益彰,上官昭仪,今日的七夕宴你办的甚好。” 当听到杨皇后的赞赏,右首的年轻宫装丽人当即起身,行走间窈窕端庄,不卑不亢地俯身行礼道:“能博陛下与殿下一笑,臣妾便是满足了,今夜臣妾也借花献佛,以此歌舞祝愿我朝海晏河清,祝陛下与殿下福寿绵长。” 听着这中规中矩的讨巧之语,李绥看着眼前这位上官昭仪,容貌姣好,虽不及阿姐之美,却自有一番风情。 在这后宫里,上官昭仪与她的祖父一般,都是明白的聪明人,所以才能一内一外,屹立不倒。 当宴会罢,眼见婢女们摆上了七孔针与各色丝线,李绥看了眼众人,便佯装兴致淡然的以丝帕掩嘴悄悄打了个呵欠,杨皇后自是察觉出来,想了想便看了座下的宝缨道:“今夜七夕,长安城也热闹,弘农大伯家两位妹妹难得来一趟,阿蛮你便替我尽一尽地主之谊,带她们去瞧瞧长安的夜坊。” 宝缨与红缨听到这番话连忙起身出席向杨皇后谢恩,李绥闻言正中下怀,下一刻便颔首笑着应了。 “今夜坊间人多,小娘子家总不安全——” 听到坐于席上的姑母李氏发话,李绥自然明白其中之意,果不其然,李氏随即出声道:“便让二郎c四郎陪着她们姊妹去罢。” 话音方落,还未等杨皇后说话,一旁的荣安县主便坐不住了,当即也撒娇闹着一同。 就这般,原本不过三人的出行,变成了六人,若不是大郎杨晋c三郎杨彻皆下了西南平叛,只怕也少不得二人。当李绥一行出了宫城,马车悠悠行在穿梭不息的人流中,耳边满是喧嚣人声,热闹不已。 当马车行至长兴坊时便再行不通,同乘一车的李绥与宝缨甫一下马车,便见荣安县主与红缨早已站在杨延身边,杨延被二人围着,虽欲对李绥说什么,但见了众人终究咽了回去,只开口道:“这里行人多,车马只得留在这儿,我们便走过去罢。” 李绥自然是颔首应了,眼看杨延与荣安c红缨行至前面,李绥便与宝缨牵手走在其后,四郎杨镇则走在离李绥一步之遥处,不过一向好流连歌舞坊的杨镇此刻心思哪里在这里,早已是飞去了平康坊,偏生有杨延在此,因而只能心不在焉的四处张望,只想着如何能寻个说辞遛了便罢。 正因为此,杨镇自然察觉不到李绥不经意拉着宝缨说话,二人却渐渐落于人后,正当前方百戏艺人引得众人驻足,越发摩肩擦踵,水泄不通时,宝缨忽觉李绥拽着她朝身旁一个小巷去,正在她诧异时,李绥却是作了噤声的手势,低声道:“跟我来。” 当二人携着蕙容和玉奴一路跑至巷子里的马车前,李绥毫不犹豫地上了车,转身向宝缨伸手,宝缨虽满心不解,但见李绥笑意盈盈,颇有几分小秘密的样子,便不再多问,欣然递上手一同跟了去。 转眼间,马车便这般悄无声息地离开小巷朝着另一个方向去了。 第四十二章 七夕离情 马车悠悠行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中,耳边不时传来商贩的吆喝声,少女的娇笑声,还有孩子玩闹引得大人呼唤的声音,宝缨见她们二人上了车,李绥也不说话,只是靠在车壁上,好似有些疲惫的阖着眼休息,念及此宝缨也咽下了心中的疑惑,只是轻轻掀开车帘一角,看着窗外的景致,只见层层瓦檐下是修缮同意的两三层小楼,每一家商铺上皆悬着素色流苏绸灯,影影绰绰间,只这一扇车帘内外便是两番天地。 相比于车内的清幽雅致,车外才是繁华喧嚣的人间烟火。 当车马行了约莫一炷香的样子,车马便缓缓转入一个清净的巷道内,下一刻车外便传来了玉奴的声音:“郡主,咱们到了。” 听到轻唤,靠在那儿的李绥才迷蒙地睁开了眼,宝缨这才知道,原来她竟真的睡着了。 “既是困了,咱们便回去罢,你也好生歇息。” 听到宝缨的关心之语,李绥唇边轻笑,当即拉过她的手一边朝外走一遍回头道:“从前都是和二郎三郎他们过七夕,如今你来了,咱们便好生过过咱们的七夕。” 说罢李绥率先下了车,当宝缨探身走下来,看着巷道外自是另一番热闹情景,不由担心道:“咱们这般偷偷遛出来,只怕会让延哥哥他们担心——” 话还未说完,宝缨便感觉到李绥温热的手轻轻覆在她的手背,凑近她耳边悄悄抚慰道:“我特意留了念奴在长兴坊,待他们一会儿找咱们时,自有念奴替咱们圆谎。” 宝缨闻言诧异,李绥已然洒脱地拉着她朝巷外一边走一边道:“念奴会告诉他们,咱们与他们走散了,便在周边走了走,恰好遇到提前离席出宫的阿耶,阿耶要留咱们回国公府歇息一宿,二郎他们总不至于去国公府找人去。” 说罢,李绥便将二人手臂交挽,语气虽一如既往地含着笑,宝缨却从中听到了几分意有所指的认真。 “今夜你我便真正肆意一回,抛开那些俗事杂念,只做李绥,只做宝缨。” 宝缨看着灯火下那双莹莹透亮的眸子,却好似能轻易掸开她压在心底,不可与人言的苦楚般,似是过了许久,终于由衷勾起唇角,道出了那个字。 “好。” 话音方落,眼前人便已拉着她奔向来往的人群中,好似穿过层层桎梏,奔向另一方她们从未踏过的另一番天地。 这厢,杨延发现李绥二人不见了踪影,当即没了逛长安夜景的兴致,只紧张而着急地命人四处寻找,正当他焦灼不安时,终于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随着护卫渐行渐近,杨延见此眸中欣然,全然忘却身旁的荣安县主与杨红缨,只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便见念奴规矩地行下一礼。 “二郎君——” 还未待她说完话,杨延已然扶着她连连问道:“阿蛮去哪了,怎的只你一人回来,她们呢?” 荣安县主见此脸色大变,虽眸中冷凛却终究忍了下去,一旁的杨红缨自然将此景收入眼中,面上虽不显,心下却已有了几分盘算。 “方才经过那百戏摊子时,我们被人群冲散了,郡主便带着宝娘子一边四处逛一边寻二郎君你们,后来走至途中遇到了提前离席出宫的国公爷,国公爷因着思念郡主,便留郡主与宝娘子今夜回国公府一聚,国公爷已经命人给太尉府那边传信,郡主怕二郎君您担心,便命奴婢先行留在原地,只等遇到您和您说一声才是。” 听到念奴这番早已打点好的说辞,杨延自然不疑有他,紧绷着的神情才终于渐渐松弛下来,然而下一刻,他的眸中却又覆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与冷清。 “郡主可好大的架子,好好的七夕夜,劳得二哥哥这般兴师动众的寻她,她却连面也不露便自行回了国公府——” 荣安县主在一旁见眼前的杨延为了一个李绥,骤喜骤悲的样子,便觉得一种难言的难过与怒气堵在她的胸口处,压下住却也发不得。 只能如一根刺,狠狠扎在那,不动则已,动却钻心。 她还记得,从前太尉府只她一个女孩儿,杨延这个哥哥虽非一母同胞,对她却是极尽宠溺与爱护,那时他会为了她,春天亲自作专属于她的纸鸢,入夏在雨夜里为她折小船陪她在池塘边听雨,放船灯,记得一年秋日杨延去了洛阳,她拿落叶作纸写信,杨延也会那般以落叶传信回给她,然而不知从何时起,荣安却能敏感地察觉到杨延看向寄于他们杨家檐下的李绥时,眼神在一点一点的改变,从起初的得体有礼,到后来竟能让她看出除却巫山不是云的执念来。 也是从那时起,那个百般温柔地宠爱她,陪她踏雪地,打雪仗的杨延便消失了,消失在了她的心里,甚至是她的梦里。 “郡主许久未曾回国公府了,国公爷思女心切是人之常情。” 就在此时,一旁的杨红缨轻轻出声,唤回了出神的荣安县主,杨延听到此点了点头,随即低声道:“四妹妹说的对。” 说罢,杨延整理了满心愁绪,一如既往温和地看向红缨道:“前面有一处阁楼可作歇息,能俯瞰长安盛景,四妹妹可想去?” 察觉杨延征求自己的意见,杨红缨自然得体的一笑道:“红缨都听二郎君的。” 话音落下,杨延不由怔愣,但也不过一瞬便恢复如常的带着一行人朝那高楼去了。 此刻旁人虽不知,但杨红缨却是知道。 方才她的一颦一笑,在杨延的眼中只怕依稀能看到另一个人的模样。 即便没有七分,却也有了五分。 这些举动,她曾对镜试练无数次,早已是刻在骨子里,根深蒂固。 平康坊,这里是长安最鱼龙混杂的一处,也是长安最为热闹的一处,更是长安文化与各国文化碰撞交流的一处。 一路上,宝缨跟着李绥见到了高鼻梁,大眼睛,容貌不似中原的西域人,还有面相粗犷,却是热情洒脱的突厥人,更有容貌绮丽,腰肢细美的波斯人,更有在这里或经商,或进学的高句丽人c东瀛人,二人就这般一路走一路买,转眼间便带了不少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宝缨见此不由低声感叹道:“从前只听说长安万国来朝,是如今最为繁盛的地方,今日可算是亲眼见了。” 李绥闻声侧首,看着宝缨恬静的娇靥道:“日后待真正万国来朝时,你我便相约,一起站在长安最高处,看一看真正的长安。” 就在宝缨回之一笑时,却是突然脚下一顿,好像被定住了一般,李绥心下已猜出了几分,正欲朝着宝缨看着的地方望去,却听到身旁传来宝缨强自平淡的笑声。 “咱们去那边看看罢——” 一边说着,宝缨便要拉着她走,谁知李绥却是将她的手握住,未曾挪步半分,察觉宝缨覆下眼睑,脸上是一闪而过的孤清,李绥不由惋叹,终是出声道:“宝缨。” “郡主。” 身后传来男子熟悉的声音,下一刻,似是骤雨终究归于廊下溪水一般,唤出了更为平静,也更为温和的一语。 “宝娘子。” 察觉宝缨的手在她的手里轻颤,李绥转而看向身后长身玉立,看似一贯俊逸,眸中却分明默然了几分的渤海郡王陈之砚道:“长安繁华,今夜能览尽否。” 听着这风马牛不及之语,陈之砚虽早有准备,却仍旧心下坠落,但终是坚定的回答道:“能。” 有花堪折直须折,李绥知道,宝缨与陈之砚的这一段缘分曾起于这句话,有时候她也曾想,上天何其残忍,让宝缨从最初,便遇见了陈之砚这般丰神俊朗,风姿绰约之人。若他们能终成眷恋,这无疑是世间良缘。可若不能,这于宝缨便是极致的痛苦。 当一个女子春闺梦里所思所盼的人太过于好,却是爱而不得,终是会变成一根刺,看似风过了无痕,可只有自己才知道,那般锥心之痛,只会鲜血四溢,留下一生遗憾。 李绥不知道前世的宝缨是如何度过那样难熬的岁月,她只希望今世,宝缨能够放下遗憾,解脱自己,莫要再以此折磨自己,不得自由。 而能够替她圆满做到的,便只有陈之砚。 解铃还须系铃人。 李绥相信,今夜陈之砚能够带宝缨真正览尽长安繁华,也能为他们二人这一段不该有却又美好的缘分画上更好,更不留遗憾的终点。 眼看灯火下,人群中那两抹独立的人影,李绥终究转过身,一边朝反方向去,一边对身侧的玉奴道:“告诉李炜,让他派人在此好生看着,若有异样便要及时告知渤海郡王,务必护他们周全。” 说罢李绥便朝着来时的路走去,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宝缨都曾遇到过两厢倾慕,不为权,不为利,只为情的良人,而她—— 李绥想到此,不由自嘲。 所以,前世里她才会是世人口中那个冷静自持,却心狠手硬的女人。 温柔,娇弱,男女之情似乎从不与她沾边,说起来,她更像是令皇帝忌惮,令百官敬怕,无情无心的上位者罢了。 就在此时,李绥骤然感到好似有一堵墙伫立在自己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她随之漠然抬头看去。 一身素白锦缎襕衫,头发一如既往干净利落地挽起,只用一只再朴素不过的木簪系上,冷静隽永的那双眉目正打量着她,仿佛在说:“你怎么在这儿。” 第四十三章 自有思量 李绥见此不由有些感叹,长安如此之大,她却与眼前的御陵王已是数次偶遇,好似话本子中那些无论隔着千山万水,也总能相遇的男男女女。 赵翌似乎能看透她的心思般,唇边勾起几分打趣的意味,先行开口道:“我与郡主之缘,似乎有些难解。” 李绥听到这认真的逗趣之语,由衷笑出了声道:“彼此彼此。” 看着眼前巧笑嫣然的少女,赵翌脑海中仍然浮现着方才他远远看到的一幕,明明行走在喧嚣热闹的人群中,眼前的永宁郡主却似是超脱世间一般的孤独,那样的孤独,非旁人所懂,仿佛不属于这里,而是他们未曾触及的一方。 即便在这般温暖轻柔的灯火下,那般瘦削孤寂的影子,也会冷清的叫人为之动容—— “我久驻西域,对长安并不熟悉,郡主自小长在长安,不知可否请郡主带我三人逛一逛这七夕盛景。” 听到赵翌如此开口,李绥微微逡巡打量,这才看到赵翌身旁除了上次在玉清观偶遇时,随行在他身边的那个看起来颇为年轻的小将,还有一个长随打扮约莫十六七岁的小子。 “御陵王既然尊开贵口,我若不尽地主之谊岂非不近人情。” 李绥从善如流的回了话,随即想了想,忽而一笑,眼波一转又补上一句:“只是能请动我做这向导,花销可不低,御陵王的银碇可备足了。” 御陵王闻言眸中难得浮笑道:“平日里的俸禄在西域不甚用得上,也算小有积蓄,如今来了长安但听郡主安排。” 话音落下,李绥自是爽快应了,而此时玉奴也恰好回来,一行人便再次燃起了逛这七夕夜坊的心思。 一路下来,李绥才暗暗发现,赵翌虽嘴上说对长安不熟悉,实则条条小路近道倒是比她还更清楚些,与其说是她作向导,倒不如说是赵翌带着他们游街串巷,去了好些连她都不知道的好玩地方。 就在她觉得有些疲惫又有些饿时,一旁的赵翌十分合时宜的开口道:“前面有一家水盆羊肉店,里面的店家自下邽迁来长安,是长安最为热闹的地方,咱们不如去那里歇歇,郡主意下如何。” 李绥听到此话自然是应了,因而一行人只走了两个巷道便到了地方,果然这店虽小,开的又有些偏于热闹的正街,店里却早已坐满了人,便是店外支着的摊子也已坐了两三桌,恰好只余一张空桌。 当他们还未走近,那浓郁的羊肉高汤味儿便已飘出店子,悠悠然然钻入鼻中。 待众人落座点了吃食,赵翌便点评道:“旁边那条巷子的胡饼是疏勒百姓迁移而来,古人虽言橘生淮南为橘,生于淮北为枳,但他们的胡饼却做出了西域的味道。” 听到赵翌的话,还未待李绥回应,他身旁那年轻的长随已然机灵地起身走了一个巷子愣是买了各种味道的胡饼回来。 李绥看了看,蜂蜜乳酪的,芝麻的,葱香的,个个金黄酥脆,外焦里脆,再有店家老板端上一大碗水盆羊肉,李绥便觉得肚子里的馋虫已然被激起,一旁的玉奴见此原本想说什么,但见李绥似乎有些兴趣,便将话终究咽了下去,只是抽出木筷细心拿茶水洗了洗,又用丝帕仔细擦了擦适才递给李绥,赵翌三个人见此,想到自己拿起筷子便已经习惯地大快朵颐,此刻再做这些只显得多余了些,便也无所顾忌了。 李绥先啜饮了一口汤,只觉温热一股子顺着下去,唇齿间却久久清香,里面的羊腩肉更是浸足了汤汁的味儿,入口便觉块块酥烂,每每嚼下去都饱含汤水。 “此前,常听人唤郡主阿蛮,这可是郡主的乳名。” 听到赵翌突然问话,李绥先是抬眸,细细打量了赵翌一眼,难道赵翌不知道女子乳名乃是闺中秘事,只得亲近之人才可问的吗? 然而她见赵翌脸色如常地喝汤吃饼,似乎并未深层去想,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 看来赵翌是在西域呆惯了,不似她们官宦世家有那些繁文缛节拘着,所以反倒有西域那般肆意自由的气质,念及此李绥便觉得也没什么不可说,便点了点头回忆道:“阿耶曾说,小时候我不过数月大,在成祖抱着我用长须逗玩时,我曾抓着他的胡须不肯撒手,竟扯得成祖吃痛,阿耶阿娘当时大惊,成祖却笑言我人虽小力气却大如男儿,险些扯断他的胡须,因此成祖便特意赐名阿蛮。” 李绥语中的成祖便是清河大长公主的皇兄,李绥的亲舅舅,察觉到一向不爱多言的李绥肯对自己说这些幼时趣事,赵翌心下微微一顿,再看眼前人忽然觉得有些异样。 虽不知为什么,但他却觉得自己似乎心情更好了一般,若非眼前有李绥在,只怕再添上两碗羊肉汤也不是不可。 听到近前 人忽然一笑,李绥瞪了瞪,便见赵翌终于止住笑道:“普天之下,能拔得龙须的,只怕唯有郡主一人了。” 见赵翌拿自己逗趣,李绥挑了挑眸不紧不慢道:“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御陵王既然知道我的乳名,倒不知御陵王小名为何?” 听到李绥问话,赵翌捏着筷子的手却是几不可察的一顿,隐隐中似乎连那挺直的背脊也僵了僵,脸色虽一如既往的平静,李绥却分明从中看出了几分异样,而与此同时,赵翌身旁那位年轻将军,还有那长随似乎也并不知晓,此刻皆分外好奇,翘首以盼地盯着他。 察觉赵翌忽然沉默下来,似乎想换过这个话头,李绥却是觉得不对,哪里肯答应,此刻已是好整以暇地支着下颌,虽然未说话,却分明是在等着。 赵翌见此淡然瞥了一眼身旁俩巴巴儿看着他的人道:“这会子夜色已深,郡主二人多有不便,你们先将我们的车马唤来,送郡主一程。” 眼见赵翌想要支开自己,那长随哪里愿意,此刻在他面前竟也丝毫不惧,只是佯装低着头觑觑弄弄道:“人家郡主都爽快答了,王爷怎地跟小新妇见公婆般,遮遮掩掩的。” 见此赵翌冷眼一瞪,此刻在他面前却是无半点震慑力,反教李绥轻笑出声。 就趁此时,一个压低的声音以迅疾的速度回了一句什么,李绥闻言诧异,看着一脸平静的赵翌道:“你方才说了什么?” 而几乎是同时,赵翌身旁的长随忽然克制不住地噗嗤笑出声,仿佛笑的肚子都疼了般,紧紧攥住道:“美人?王爷,您叫赵赵美人?” 听到这一声高呼,李绥看到赵翌一向绷着的俊脸此刻分明僵硬极了,忽而白,忽而红,眸中仿佛承着暴风雨前的宁静,薄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是忍住了。 而那清秀小将虽极力也再忍,终究还是没能忍住,只能算努力地握拳捂嘴,侧过身笑的却连双肩都颤抖起来。 他们如何会想到,在西域震慑各国,叱诧疆场的王爷竟还有这般“柔情”的一面。 此刻赵翌看着他二人不怀好意的笑,几乎可以预见他这个“美名”只怕不久便会传遍西域驻军之中。 因而赵翌眸光一瞟,瞟得那二人一个激灵,他们无需想也能猜测到,待此番回了西域,只怕少不得要为此吃点苦头了。 也就在此时,在这温柔的月光下,对面少女眉眼弯弯,那一抹肆意明艳的笑却猝不及防撞进了赵翌的眼里,心里。 一时,倒忘了身旁那不合时宜的两个人。 这样的一双眸子,或许本就应该配上这样的笑。 待到那长随和年轻将军先行去牵马时,李绥与赵翌并肩而行,玉奴在一旁亦步亦趋的跟着。 “御陵王的小名,想必也有些渊源罢。” 静默中,少女的声音自耳畔响起,赵翌侧首看了眼身旁的李绥,随即收回目光道:“从前随侯将军行军途中,曾在一偏僻道观里借宿了一夜,那儿的仙长同侯将军清谈时观我面向,无意间向侯将军说——。” 见身旁人语中顿了顿,李绥微微抬眸,便见没在阴影中的赵翌缓缓开口道:“说我面向不凡,却命带杀气,虽好却又不好。” 听到赵翌如此说,李绥并没有太多意外。 眼前的赵翌,十二入伍,十六岁崭露头角得曾经的吏部尚书,右卫大将军侯靖的青眼,将其收入麾下南征北战,待到二十岁时赵翌便已建立不世之功,受到杨崇渊的器重,如今不过二十二的年纪,已然坐镇一方,得以封王,如此功业,的确是不凡。 若说旁人盼的是一朝飞上枝头得以飞黄腾达,赵翌却算得上是扶摇直上九万里,这是多少人可望而不可即的。 “所以破解之法,便是以女为名?” 听到李绥提问,赵翌默然颔首道:“如此或可一镇。” “观王爷如今的宏图大业,那位仙长的确慧眼如炬,非空口胡诌。” 见李绥如此说,赵翌侧首看向她。 “郡主这般,便算是夸赞于我了?” 看着赵翌漆黑的眸子,李绥默然点了点头。 前世里她与赵翌的布局其实并无二致,那时她在朝中一心剪除世族庞大的势力,培养寒门新臣,赵翌在西域着力于从寒族士兵中提拔得力主将,以雷霆手段将那些坐承祖荫,妄图在军中混下军功的纨绔子弟逼回了长安,只得享父辈的虚爵。 若他二人那时不曾相疑,或许会是不错的合作。 然而李绥知道,这些不过是空谈罢了。 因为即便她与赵翌非绝对的对立面,在前世也作不了盟友,这一切只因为她坐在杨家王朝的凤座上,她的身份与地位无时无刻不在告诉她,赵翌作为当朝掌军重臣,便如卧榻鼾睡的一头猛虎,一个不慎,便能叫她满盘倾覆。 所以这一世的李绥觉得,与其与赵翌为 敌,不如为友。 第四十四章 离愁别绪 待回了国公府,李绥先携着宝缨去拜见了父亲李章,陪着李章说了会子话,李章见窗外天色渐深,便温和地对李绥道:“昨日你一说要回来,我便命人将你的屋子,和你隔壁的院子都重新收拾了一番,这会子也不早了,你与宝缨也早些过去歇息罢。” 宝缨闻言随着李绥站起身,李绥见宝缨今夜的神色虽一直尚好,并未有什么异样,但还是担心经陈之砚一事,少不了会难过,若再留她一人住,总是让她担心的。 因而李绥笑着拉了宝缨上前道:“阿耶体恤,我本不该说什么,不过今夜我还有许多话想要与宝缨说,分了两个屋子住,一来一回反倒是不便,倒不如让宝缨与我同住,也好有个照顾。” 李章原想着杨宝缨初次入府便是客,自然没有让客人挤着住的道理,便特意将李绥一墙之隔的院子打扫了,既宽敞雅致,又便于两个小娘子来往。此刻见自家宝贝女儿想要拉着人家秉烛说体己话,他自然没有拦住的道理,便宠溺的笑道:“罢,你总有你的道理——” 说着他又看向宝缨道:“不过也要看人家宝缨愿不愿意。” 宝缨原本性子内敛,到了新的地方便更有几分拘谨,此刻见李绥拉着她同住,自然是愿意的,因而李章不再多言,便由着两个小娘子去了。 等回了从前所居的院子,李绥心下升起几分怅然。只见那名匾上的绿漆大字仍旧写着“无竹苑”三个字,一走进去,无论是院子的花草树木,还是屋内的摆放陈设都与她在太尉府里的分毫不差,一看便知平日里必是悉心照料打扫了的。 此刻宝缨见了微微一顿,随即眸中拂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语中喃喃感动道:“舅父竟将此处布置的与太尉府一般模样。” 听到宝缨如此说,李绥摇了摇头道:“并非此处与太尉府一样。” 宝缨闻言诧异地看过去,便见李绥一边拉着她进了屋子一边道:“从前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木,皆是阿耶阿娘亲手设计的,后来阿娘去了玉清观,姑母接我入府,担心我一人去了府里,身边又没有阿耶阿娘照料,会有所不适,便命人照着这院子一一复刻过去。” 说到这里,那些回忆便一点一点袭上李绥的心头,因着膝下有二子一女,阿姐又是长女,所以平日里李氏待杨延c杨彻皆与杨崇渊一般严苛,待杨延如此更甚,但相比下,李氏待阿姐这唯一的女儿却是百般疼爱,便如对心上那一处最柔软的地方一般,恨不得将世间最好的东西皆给了阿姐。 后来她入了太尉府,李氏待她便如亲生的幺女,凡是阿姐有的东西,她皆有,也会如一个寻常的母亲,笑着坐在廊下看她和阿姐投壶射箭,一边给她们擦着汗,一边叫婢女送上她们喜欢喝的甜汤梅子汁。也会在她生病高热时,夜夜守在她的床前替她换额上帕子,悄悄低头拭泪。 与其说李氏是她的姑母,倒不如说更像是她的母亲,也正是因为李氏的这一份疼爱,才得以将她心中自阿娘离去后空缺的那一块填的满满的。 如今的李绥不知道,杨崇渊放任元成帝给阿姐下药一事,姑母是否知晓。若知晓,李绥便在想,那偌大的太尉府,究竟还有什么是值得她留恋c回望的。若不知,她也无法猜测姑母是否会为了阿姐和腹中的孩子,与杨崇渊就此一争。 等到梳洗毕,李绥在玉奴的侍奉下换下碧色绿萼纱制刺绣寝衣先行上床躺着,闲来无事便靠在那,拿起手边放着的一本棋谱翻看着,就在此时,玉奴瞥了眼房里已无他人,只念奴正在熄灭外间最为耀眼的两盏烛火,便低声平静道:“郡主,方才李炜托奴婢向您禀告,九歌被送去了疏勒镇——” 察觉玉奴语中稍顿,李绥落在书页上的眸子微微抬起,便见玉奴唇边动了动道:“充作军营中的营妓。” 李绥闻言捏着书页的手一顿,玉奴又接着道:“我们派去的人得了您的口令,原本想要悄悄将其营救出来,但是他们发现那些押送九歌的人仍旧在暗中监视着九歌,便没有轻举妄动,害怕打草惊蛇,只得等待机会再下手。” 九歌的结果,李绥心中是有几分数的,但她没想到姑母竟防她至此,送去那般远尚还不放心,竟还让人继续紧盯着。 “那便让他们好生看着,若能想办法,便暗地打点一下,让她,也好过一点——” 终究说来,不论是前世还是现在,九歌的命依旧那般如草芥,如浮萍。在李绥看来,九歌本性不坏,唯独便是错在不该爱上杨延,在前世里,更不该为人怂恿,与她作对,做了一个身不由己,连命都无法掌控的可怜之人。 这一世,若她能探得九歌由爱生恨的真相,或许便能解开九歌后来的仇恨,这般自然是好的,但九歌若执迷不悟,仍旧孤注一掷 走前世的路,她也算仁至义尽了。 “郡主,还有一事。” 听到玉奴再次出声,李绥再次侧眸,只听她道:“李炜还发现,似乎除了我们,还有一行人也在一路盯着九歌的举动,只是那群人一直未出手,我们便无从得知那些人的心思,所以李炜他们行事只怕更受限制。” 一听到此,李绥眸中划过一丝光芒,唇边浮起几分不易察觉的弧度道:“既如此,便叫他们行事更要小心,只怕那条蛇咱们就快引出来了。” “是,奴婢明白——” 见李绥满意地点了点头,玉奴这方朝床榻纱幔处悬着的镂空金猊兽赤金香熏球内添了点老山檀香,从前自家主子向来不爱用熏香这些东西,但自上次生辰宴后,便习惯性叫他们在睡前添上这香安睡,玉奴便想着是不是因着上次受了惊。 而她哪里知晓,李绥虽不喜香料,但前世入主中宫后,要思虑烦忧的事便如飞絮般,片片压得她无法安睡,后来只得点了这老山檀木,才能安眠。 因而到了如今,便也成了习惯,再改不得。 就在此时,洗漱毕的宝缨换下寝衣进来,主仆二人早已缄默不语,一个看着书,一个转身上前朝宝缨行了一礼便对李绥道:“郡主,奴婢们便先下去了。” 见李绥默然颔首,玉奴与念奴皆恭谨地俯身退了出去,只余李绥放下手中棋谱,将身子挪进床榻内,将外面空了出来。 “瞧瞧,我将床都替你暖好了。” 听到李绥的话,宝缨噗嗤一笑,上前将被子掀开一点躺了下去。 “听闻今夜你遇着了御陵王?” 李绥闻言睨了眼宝缨,此刻笑盈盈的,眸中满是意有所指的模样。 见宝缨还有如此兴致,李绥不由也放下心来,平静地“嗯”了一声,随即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可是没有的事。” “哦?” 宝缨闻言眉眼俱挑,仿佛抓住什么不小的消息般促狭道:“你可说说,没有什么?” 眼看宝缨不依不饶,李绥终于无奈笑道:“我与他不过是一同逛了逛平康坊,又吃了碗水盆羊肉,对了——” 说到这儿,李绥眸中一亮道:“那儿的羊肉汤比府里的还好吃,还有那胡饼,明儿个一早,我带你去尝个鲜,咱们再回府。” 见到李绥提起吃得来反倒眸光熠熠,没完没了,宝缨突然觉得,怎地御陵王那般俊朗神姿的人物,在李绥的眼里,竟还比不得一碗羊肉汤,两个胡饼来的重要。 宝缨不由摇了摇头,恨其不争地拿手指点了点李绥笑着道:“你啊——” 李绥如何不知宝缨的心思,但性子单纯的宝缨哪里知道,如今以她的身份,赵翌的权位,一旦有了过多的联系,势必会引起杨崇渊的警觉,虽说在外人眼里,如今的李家与杨家是姻亲,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但在权势面前,亲兄弟尚会阋墙,何况是以联姻维持的关系?只会是更加的柔弱不堪一击罢了。 如今的杨家与李家同气连枝,只是因为有个共同的敌人——上官氏,更何况杨家掌着军权,李家即便有李章手握政权,但终究是文人世家出身,眼下并不至于成为威胁。 但若她与赵翌联姻,以赵翌手中的二十万安西都护府驻军,加之李家百年世家所拥有的的尊位与人心,这无疑是如虎添翼,只怕到时候杨崇渊就连睡觉,都得放下一把刀在枕下才得安稳罢。 李绥很清楚,眼下她要做的事太多,以她一个郡主的微薄之力,根本无法与手握兵权的,挟持天子的杨崇渊去抗衡,所以此刻绝无道理在此时做出这些节外生枝之事,一旦过早让杨崇渊生出怀疑之心,一切将会变得更为棘手难对。 更何况如今她与赵翌交情尚浅,即便她有拉拢合作的心思,也得徐徐图之。 四十多年的政治生涯无不告诉她,小不忍则乱大谋。 凡是要做之事,要么不动,要么谋定而后动。 当李绥与宝缨说话说到后半夜,察觉到宝缨渐渐没了声音,李绥便翻了翻身不再说话,却是丝毫没有睡意。 待到明年开春三月便是阿姐的临盆期,如今在她的威逼之下孙仲虽然背着杨崇渊和元成帝停了阿姐的药,但日后这个孩子生下来势必会让杨崇渊与元成帝起疑,到时若叫他们二人知道这其中的缘故,于她而言无疑是一件不利的事,更何况,这个孩子她可以以此保得一时,但又如何保得一世? 还有阿姐,这件事如今她尚且瞒着,又如何能瞒得了一辈子。 这一切的一切,早已如团在一起的丝线,千丝万缕裹在一起,在她心中缠绕不尽,一日不解,便一日不得安。 眼见着外面的更鼓声敲响,不知不觉竟已是过了三更,看着床幔外皎洁的月色,李绥渐渐闭上了眼,正当她将睡未睡时。 身旁却渐渐响起了窸窣 异样的声音,虽极低却还是传入了她的耳中,李绥不由警觉地睁开眼,顺着倾洒的月光,身旁的宝缨仍旧一动未动,但渐渐地,她却感觉到宝缨的身子在细微的颤抖。 正当她要覆手抚宝缨的肩膀,她却终于在这黑暗之中听清楚。 那是宝缨的低泣声—— 许是担心吵醒了她,此刻的宝缨背着她,努力将啜泣声压低,低到若不是她此刻尚醒着,根本无法察觉。 李绥默然没有出声,胸口处却似被什么堵住般,闷闷的,滞涩难以舒缓。 前世的李绥未曾爱过一个人,从不知为何会有人为情而伤,更不知这其中的离愁别绪究竟是如何的痛彻磨人。 因而今夜见宝缨与她谈笑说闹,她便觉得宝缨或许已然放下一切。 而今她却明白了,宝缨分明是怕她再为自己担心,不想让她看到自己柔弱不堪的一面,才会佯装自若。 而于宝缨而言,那些情绪越发压抑住,到了这般静默的深夜便如被堵住的泉眼骤然没了阻挡,只会倾喷而出,足足将她包裹,桎梏,沉溺其中,再也压抑不住。 就在此时,一只手温热而轻柔地抚摸着她的背脊,宝缨身子猛地僵住,身后却传来了李绥温和而沉静的徐徐道来,如一汪清泉涤荡在她的心间。 “每一个人在这世间总有身不由己,阿姐是,你是,我亦是,但阿姐如今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有阿耶阿娘,还有你们,而你,曾经遇到了那般美好的人,拥有着一颗如你待他的心。” 说罢,身后的李绥静静环住宝缨的肩膀,以极低的声音安慰道:“宝缨,无论何时,你还有我,有我们——” 听到这些话,寂静中的宝缨再也抑制不住,转身抱住李绥,似乎将心下压抑住的一切都哭了个干干净净。 而李绥也不再说话,只是静静抚慰着她的后背。 她虽不懂情,却是明白,此刻唯有让宝缨哭尽心中的痛楚,才得真正的释然。 第四十五章 庚帖之计 转眼间,长安已到了十月,相比于暑夏的滚滚热意,如今的日头已是携着朗朗清风,正是令人舒心惬意的时候。因着杨皇后不愿时时将李绥拘在宫里,便劝止了元成帝召李绥入宫的要求,加之在青栀的调养下,杨皇后的身子已然好了许多,李绥这些时日便大多住在太尉府内,隔上两三日也会带杨宝缨一同入宫探望杨皇后。 这一日秋高气爽,太尉府后院内各色奇花异草也都被这一场秋雨催开了,尤其是那成片的金桂c丹桂,便如连成片的云霞花海,携着馥郁的香气扑鼻而来。只见一丛绿影中,一个身穿杏红苏绣六幅襦裙的窈窕女子由远及近,正穿花度柳而来,直至走近才瞧清楚,正是杨红缨身边的婢女秋兰,手臂此刻挎了个小巧编织篓,原来是方从外面买了些丝线来,正要经此回院中去。 耳畔微风轻拂,携着鸟雀婉转啼鸣,引得秋兰也缓下步子,有了几分漫步的兴致。 “听说,大郎君c二郎君此次前往西南平叛,首战便是大胜,尤其是大郎君,那骁勇善战的威名现如今都已经响彻西南,只怕不日便会凯旋回朝了。” 正当秋兰朝着朝阳院去,不远处地假山后似乎传来了女子的说话声,听到提及杨家郎君们,秋兰不由放慢了脚步,好奇地循着声朝那假山处探了探头。 只见隔着假山,两个身穿碧色半臂锦衣,下着白色细绫裙的粗使婢女一边修建花枝,一边凑在一起说着话。 “这可真真儿是好事——” 只见另一个婢女听了放下手中的物事道:“待到大郎君他们回来,太尉c太尉夫人一高兴,指不定还会阖府赏赐呢。” 听到那婢女如此说,先前提起话头的婢女当即笑话道:“瞧你这出息,还惦着赏赐,再过不久等到咱们二郎君和永宁郡主的大婚,你只怕拿喜钱都得拿的手软呢。” 原本听这俩婢女不过是闲来说道两句,秋兰并不在意,然而眼看她方抬起脚欲走开,却被这句话给惊得一愣,几乎是反射性地收回脚步,再次悄悄走回方才藏着的地方去凝神细听。 “你说的这可是真的?大郎君如今都尚未娶妻,怎地反倒是二郎君——” “自然是真的——” 听见自己的同伴生疑,其中那更高挑些的婢女神秘地朝四周环顾了一下,惊得秋兰连忙将身子朝后又掩了掩,接下来她便听到那婢女压低了声音道:“那一日我奉命将花房新培植的一盆魏紫送去朝露院,恰好听到院里的姐姐们私下说的,据说西角楼外有一位算命师极厉害,太尉夫人正打算让银娘姐姐去相看二郎君和郡主的八字,若是合了,这事便是板上钉钉之事了。” 听到那婢女悄悄咪咪,却又不免炫耀的样子,仿佛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身旁那看起来更为年幼的婢女不由也压低声音兴奋道:“这可真的好事,二郎君和郡主青梅竹马,虽是主子,待我们却都随和极了,每每见着,便让人觉得登对的紧,如今若真是如此,岂不是好事。” 说罢那婢女小脸洋溢着笑,正待此又突然想到什么,不由认真祈祷道:“惟愿二郎君和郡主此番相看八字能得个上上的好结果才是。” 听到对面的人念念有词,先前那婢女噗嗤一笑,不由拿食指点了点她额头道:“你可安心吧,相看八字不过是走过场罢了,太尉夫人向来看好此事,到时候只怕不知会赏下多少喜钱来,咱们只待到时领了钱,想想该如何用才是——” 说话间,二人嬉笑间才继续手中的活计,片刻便聊到旁的地方去了。 而此刻的秋兰却是听得怔愣的三魂不见七魄般,过了半晌,才突然想起什么来,连忙以极细微的声音悄悄退了出去,上了廊庑便也记不住仪态地朝朝阳院奔去。 此刻朝阳院内,杨红缨正坐在窗下美人榻下练字,正当她弯下最后一笔,眸中带笑,似乎颇为满意,只见她纤手捻起纸页透光而看,正要说什么,便听得一个慌乱而迅疾的脚步声走了进来,杨红缨闻声看去,只见秋兰入内,看神色是又慌又急,连裙尾边沾了许多花泥都不知道。 “自小在弘农学了规矩,如今连仪态也不记得了?” 察觉自家娘子眸中淡漠,似是不快地放下手中纸页,颇有些斥责的看向自己。 秋兰连忙跪了下去,语中不免慌乱道:“娘子训诫的是,只是方才奴婢从外回来,听到有人说,说——” 见秋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杨红缨更是不喜,皱了皱眉道:“说什么?” “说,说二郎君就要和永宁郡主大婚了——” 几乎是同时,坐在那原还镇定自若的杨红缨倏然站起身,一步一步走近,倾下身对着秋兰道:“你方才说什么?” 此刻见杨红缨的眸中看似平静,眸底却冰冷的如风雨将至般,秋兰不由背脊一僵,只觉手里渐渐捏起冷汗,只能硬着头皮低下头道:“奴婢方才听花园里的婢女私下闲话,说在朝露院听里面的人道,太尉夫人正要让银娘择日去西角楼一处算命师处相看二郎君和永宁郡主的八字,还说,说这相看八字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越往下说,秋兰的声音越低,直至最后完全被寂静吞没。 杨红缨此刻不再说话,只是异常沉默地退回去,看似平静地坐下去,一双秀眉却阴恻恻地皱着,心下早已细细思量起来。 “过场——” 片刻,杨红缨唇边忽然饶有兴致地念了一句,眸中却已是浮笑。 长安官宦世家向来信服尊崇玉清观的张真人,请他相看新人庚帖早已是约定俗成的事,李氏如此看重杨延与李绥的婚事,如此不遗余力地促成,如何也不会让一个外人相看。 若真的如此,这其中必有反常。 走过场—— 可没那么容易。 “秋芷——” 秋芷闻声连忙上前,便见杨红缨招了招手唤她上前,当她方凑近,便听自家娘子在耳畔道:“给我紧盯着银娘,一旦她出府就悄悄跟上,看看她可真的去了什么算命师那。” 若此番没有便罢。 若有,想必必如她心中猜测那般。 李氏是想在公然相看庚帖之前,先暗自测算杨延与李绥的八字,若合皆大欢喜,若不合,便可提前作些手脚。 到时候再请张真人相看时,不就是走过场了。 这的确是可进可退的好法子。 但于她而言,也是反向一击的好棋路。 第四十六章 事有蹊跷 这一日天朗气清,一扫前些日子的连绵阴雨,竟是难得的升起了朝阳,此刻太尉府一片安静祥和的模样,婢女们来往穿梭,或清理洒扫,或修剪花枝,早已忙活开来,偶有几个年纪尚小的丫头两手支着扫帚,苦着脸抱怨这地上湿漉,教她们难以清理地上的落叶残香。 就在此时,一个打扮素净却难掩仪态的身影自廊上走下,穿过石矶处一盆盆或金或紫或赤色如火的菊花,微风吹拂下,女子的裙尾拂过倾吐花丝的菊花,偶有沾上几片花叶,倒似是为裙子缀了些花儿似的。 “银娘姐姐” 洒扫的婢女们见了来人,皆恭恭敬敬地放下手中的活计颔首行礼,银娘随和地点了点头道:“都各自忙罢。” 说罢银娘已然如常地离去,待来到西门处,早已有一辆青绸马车等在那儿,门口的小厮见了连忙上前喜笑颜开道:“姐姐这是要出门?” 见银娘轻一颔首,有眼色的小厮已然麻利走到车前摆好脚凳,立在车旁将车帘掀开。 银娘见那小厮露着一口大白牙,一脸奉承讨好的模样,一向平淡地脸上也浮起了笑,当她提起裙子款款上了马车,车帘随之落下,下一刻马车便悠悠转转朝不远处的巷子驶去。 直到马车行了一阵,坐在车内的银娘才从袖中抽出一张烫金红纸,拇指轻轻揭开,随着一股馨香,便能看到上面娟秀的字体上写下的正是长安郡公杨延,永宁郡主李绥的生辰八字。 看似轻飘飘的一张纸,银娘却是分外清楚,它对于太尉夫人李氏而言有多重要。如今外人看来,都知道太尉与太尉夫人夫妻和鸣,虽说府内还有几位侧室夫人,和几房妾室,但夫人的地位却是尊崇依旧,便是连太尉都敬爱有佳。 可她们这些夫人的身边人却是清楚,如今岁月流逝间,太尉对夫人早非从前,虽说岁月不曾在夫人脸上留有深刻的痕迹,但夫人到底是三个孩子的母亲,待皇后殿下诞下皇子,便已是做孙子的年纪了。 色衰而爱驰这句话总是没错的,这世间男子哪一个不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 但银娘清楚,对于李氏而言,这些宠爱终是虚妄,坐在太尉夫人的位子上,哪里还会如从前新妇入府那般浅薄。 如今谁得宠,谁风光李氏并不在乎,李氏放在心中的头等大事,便是二郎君的世子之位,要说来二郎君出身高贵,是杨氏与李氏两大世族联姻得来的嫡长子,又饱读诗书,文才武略,一个世子位便该是理所当然。 可如今二郎君已然十八岁,再过两年便要行冠了,太尉却是闭口不谈,一拖再拖,眼看着现在大郎杨晋二十三,正是年富力盛之时,不仅是府内长子,在军中的威望又日渐增长,前些日子听闻在此次南下平叛中又是一夫当关之勇,硬生生压了三郎君杨彻一头,只怕此次回来便是封侯都有,这于二郎君而言无疑是最大的劲敌。 更何况杨晋的生母曹氏心思不小,仗着娘家是朝中新宠,夺世子之位的心思早已是昭然若揭,此番若任再不有所动作,待到杨晋凯旋而归,只怕就真的要晚了。 念及此,银娘眸中沉重地将庚帖合上,如今能够给予二郎君杨延支持,做其后盾的,唯有李氏的母家了。 只要二郎君与郡主顺利大婚,太尉便是看在李家的身份尊位上,便是不想妥协也当妥协了。 约莫行了两炷香的功夫,马车终于缓缓停下,银娘当即戴上帷帽,掀帘而出,透过眼前的白纱,正是到了西角楼处,银娘叮嘱车夫停一个不起眼的地方等着,便提步朝一处小巷子走去。 眼看要行至尽头处,银娘朝左边另一个巷口走去,待走至第二间便顿下脚步,左右打量了一番,这才小心从半掩的房门走了进去,下一刻便将门轻轻合上。 然而没有人知道,此刻在不远处的墙根下,早已有人守在那儿,将此处的动静瞧了个清清楚楚,待日头渐渐升起,不知何处的树枝上响起了不知名的鸟鸣声,就在此时,门再一次被打开,戴着帷帽的银娘再一次警惕地扫视四周,比之先前,此刻离去更显的疾步匆匆了些。 入夜时分,杨红缨正就着案上的烛火绣花,秋芷见灯有些暗了,便上前取了银签挑了挑,谁知却听“嘭”的一声爆出了烛花,眼看把杨红缨惊动了,秋芷手中不由一僵,却正好听到外间响起了脚步声,挑开帘子正是秋兰。 察觉秋芷面带喜色,杨红缨心下已有几分思量,下一刻便见她匆匆上前来,压低声音道:“娘子,银娘今日果然去了那西角楼处,神神秘秘地,进出都戴了帷帽,待她走了后,咱们的人进去一看,里面果然是测算八字的地方,只是咱们的人怕暴露,没敢多问,假意算了算运数便出来了” 说到这儿,秋芷又想了想道:“但蹊跷的是,待到午间,那家算命老道出了趟门,出门时也不见带什么东西,却是入夜都不见回来,如今是连个人影都不见了,奴婢猜测” “二郎君和永宁郡主的八字怕是的确不合,若是这般,二郎君和永宁郡主的联姻只怕也做不得数了。” 听到秋芷的猜测,杨红缨挑了挑眉,却是神色平静道:“你以为八字不合便联姻不得?” 杨红缨唇边浮笑,以李氏的心思,便是再不合她也会极力促成。 “您是说,即便不合,太尉夫人也可从中作手脚?” 生辰八字原就是私密之事,更何况是女子的,若今日相看这八字并不好,如今那老道怕早已被李氏送出了城,再也回不来长安。 如今除了清河大长公主,李绥的父亲李章,还有李绥身旁那些贴身侍奉的人,又能有几人知道李绥的生辰八字来。她们若去私下打听,只怕当即便会惹人怀疑,暴露了心思。 可若就这般什么也不做,李氏只需稍稍修改个时辰,其间便会生出万千变数。 “如此咱们岂不是也没了法子?” 杨红缨闻言眸中微微一凝,不紧不慢道:“咱们不知,自有人会知道。” 不仅知道,此人还定会助她们一臂之力。 第四十七章 一击必中 这一日方入夜,一轮弯月正明朗郎地挂在树梢上,静悄悄落下斑驳的影子来,远远地,花园中依稀看到有两个人影,伴随着散漫的脚步声缓缓而来,到了近前才瞧出是荣安县主,身旁只带了贴身侍婢灵犀,看似闲庭信步,脚下却比平日里快了些。 “县主,您慢着些,当心脚下——” 灵犀一边亦步亦趋跟着,一边小声劝慰,却见荣安县主丝毫没有缓下来,只是看着她手里提着的食盒道:“这菊花酥刚做出来才是最好吃的,若是搁凉了,便失了味道,这会子二哥哥方从外面回来必是疲累,此刻送去正好。” 灵犀侧眸看去,只见自家县主难得这般温柔恬静的模样,当即笑着道:“奴婢瞧这府里只有县主与二郎君关系最好,只怕到时候咱们四郎君知道了,也得吃味了。” 听到灵犀提到自己那不成器的亲哥哥,荣安县主眸中顿时浮起难掩的嫌恶道:“凭他也配?自小到大,他尽做些斗鸡走狗,上不得台面的事,但凡他长进些,也不至于教阿娘日日里操心,教咱们被夫人看不起,还被那曹氏压下一头来。” 察觉荣安县主语中的不敬,灵犀当即闭上了嘴,随即小心觑了一眼,这才道:“县主多虑了,咱们夫人是名门清河崔氏出身,曹夫人的母家不过是挣了些许军功才被太尉提拔,给了几分脸面罢了,任她曹夫人再如何,也断断压不过咱们去,如今四郎君只是年纪尚轻,日后定会明白夫人和您的一番苦学心。” 静默中,见自家县主听到了自个儿的话脸色稍霁,灵犀这才不经意岔开话题道:“县主今日亲自做了这菊花酥,若是二郎君知道了,定会——” 正说话间,走在前面的荣安县主忽地停了下来,若非灵犀反应灵敏,便提着食盒撞了上去,察觉自家主子不言不语地立在那儿,仿佛如了定,灵犀也连忙顿住,循着目光看去,夜色中借着明朗的月光,好像看到不远处的廊下走下两个人来。 还未等她仔细看清楚,身旁的荣安县主倏然拉着她朝后一避,下一刻便见一个依稀熟悉的女子,身旁跟着一下人打扮的男子,一前一后朝着南偏门那方走去。 寂静之中,耳畔只余细微的风声伴随着蛐蛐儿的低鸣声,只等到那二人走的稍微远了,灵犀方要说话,便见自家县主转了方向,此刻也不急着朝二郎君的岚皋院去,反倒是奔着方才那两个人离开的地方跟了上去。 灵犀见此诧异,连忙提着食盒跟上,小心翼翼道:“县主,您这是要去哪?” 此刻荣安县主一门心思都在方才那二人身上,因而脚下步子未停,只是低声道:“你没瞧着方才那女子有些眼熟。” 灵犀闻言愣了愣,随即思索了一下,试探地问道:“奴婢瞧着,好像——” “好像是太尉夫人院里的玉宵姐姐?” 念及此,灵犀想了想,随即疑惑道:“这会子了,她带这个小厮朝偏门去作什么?” 听到灵犀的话,荣安县主眸中微微一动,随即道:“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说罢,荣安县主带着身后的灵犀小心翼翼跟了过去,眼见着快到南偏门,不远处的玉宵渐渐停下步子,荣安见此连忙带着灵犀躲了躲,约莫静默片刻,才见那玉宵放松了几分警惕,用极低的声音道:“奴婢只得送到这里了,仙长请慢行——” 话音落下,玉宵身侧那身形清瘦的中年男子这才拱手行了一礼道:“告辞。” “仙长!” 眼见那男子方提步,玉宵忽然又出声道:“今日为两位贵人相看庚帖一事,事关重大,还请仙长记得万莫与人说。” 待那男子应声而去,玉宵仍旧立在原地候着,直到男子神色自如地离开府门许久,玉宵这才不由松了口气,随即缓缓朝回走。 “县主?” 听到灵犀的提醒声,荣安这才从阴影中走出来,看着敞开的偏门,渐渐陷入沉思。 方才那男子看似下人打扮,但模样看起来却不俗,玉宵也分明语中带有敬重,而且方才在那二人说话间,她分明看出来,男子行的礼可不是一般人所行,那手势,分明是道教中人,才会用的习惯礼法。 “相看庚帖——” 这府中到了议亲年龄的“贵人”,无非就是与她同龄的兄弟姊妹们,但能劳的朝露院在这夜里偷偷摸摸行事的,必是大夫人李氏所看重的。 难道,大夫人这是在私下请人提前相看? 那能值得她如此相看的,除了李绥还能是谁? 思索至此,荣安县主眸光突然一变,看得一旁的灵犀小心翼翼唤道:“县主,您怎么了——” 听到灵犀的话,荣安县 主渐渐浮笑,她今夜好像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事。 “灵犀。” 听到荣安唤自己,灵犀连忙应声,却见自家县主眸中莫名有些阴恻恻的笑道:“你说,如果李阿蛮和二哥哥的八字不合,可还成的了婚?” “自然不行——” 大周自上而下皆信奉这些,坊间也常常流传着一些不信八字之说,最后却落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的事,因而即便是府中的太尉大人,平日里只出行,尚还要请仙长卜算时间,何况是二郎君的婚姻大事。 灵犀闻言脱口而出,随即想起什么般诧异道:“县主,您的意思是?” 察觉荣安闻言讳莫如深的看着自己,灵犀当即明白了,也是愣愣道:“难道方才那人是——” “县主,您方才何不拦住他们,岂不是就能公之于众?” 灵犀自小跟着荣安身边,自然知道荣安心中所想,如今自家县主最不喜的,便是永宁郡主和那杨三娘子,无论是谁嫁给二郎君,于自家县主而言都是厌恶至极。 既然如此,自家县主方才为何一言不发?眼看着人走了? “拦住他们又能如何?他们既然能这般公然出府,自然有万全之策,咱们什么证据都没有,就去拦朝露院的人,到时候再如上次出了差错,阿娘可不会放过我们。” 听到荣安县主的话,灵犀思索间也觉得是这个道理,方点了点头,便听到荣安县主声音低沉道:“这一次,咱们不动则已,动便要一击必中才是。” “县主您的意思是,抓个正着?” 第四十八章 最终角逐 这厢,李绥正闲坐在那儿独自对弈,身上着一袭海棠色蝉纹薄纱裙子,一头秀发拿缎带随意挽起,左手卷着一卷棋谱,一双美目正一边看一边顾自思索,只听“啪”的一声,李绥玉色纤长的两指拈着一枚棋子布施下去,念奴则在一旁侍立着,主仆二人皆不出一声,看起来宁静而悠然。 正当此时,念奴察觉到似乎有人站在门口处,抬头时果然瞧着一身宝蓝底工笔山水图锦缎襕衫的杨延正静静立在那儿,此刻见她抬头适才颔首。 “二郎君。” 听到念奴轻唤,李绥顿了手中动作,抬眸看去,待目光触及杨延时,便平静道:“来了怎的也不进来,站在那里做什么。” 杨延闻声缓缓走过来,在李绥抬手示意下坐至对面的位子,随即道:“见你入神,便没有打扰。” “不过是闲来无事打发时间罢了” 说罢,李绥看着眼前的杨延道:“可是有事?” 话音落下,杨延未立即回复,显得屋内分外寂静,好在此时有婢女在念奴的吩咐下奉了茶上来,这才缓了屋内几分异样尴尬的气氛。 “我,有话想与你说。” 察觉杨延有些欲言又止的模样,李绥自然明白其必是有难掩之隐,但这会子只他二人相坐屋内,若再叫念奴出去,难免有些不妥帖,想了想,李绥这才道:“念奴,你去瞧瞧玉奴哪去了,怎的还未回来,若是回来了便教她过来一趟。” 念奴闻言看向李绥,当即会意地退下却是并未走远,而是默然守在门外。 “今夜这是怎么了,吞吞吐吐的?” 见念奴走后杨延仍旧手扶着茶杯,却迟迟不开口,李绥这才率先打开沉默,对面的杨延闻言手中轻轻一顿,犹豫片刻终于抬眸看向李绥,似是纠结了许久才终于下定决心道:“听闻清河大长公主已将岐王接去亲自抚养,前些日子我曾悄然去看过,他过得很好,这些原都是你的好意,是我误会了” “上次击鞠场,也是我一时” “都过去了。” 还未待杨延说完,李绥已然明白他此番到来之意,然而这些于她而言从来都不是什么要紧事。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李绥很明白,懂她的人自会懂她,又怎会凭生误会,她不爱解释,也觉得任何事无需去解释,而杨延从来都不是那个懂她之人,既然她无所期待,又哪里会在意。 “这些事已过去许久,我未曾放在心上过,你也无需再介怀。” 听到李绥风轻云淡的话语,杨延原本酝酿的万千话语,此刻仿佛在脑中瞬间消失了一般,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相比于眼前李绥的淡然,他原本更希望她能如旁的女子般气他,怒她皆好,如此或许还能证明,她终是在意过。 可眼前,杨延忽然有些自嘲。 原来,皆是他独自一人在悔恨,矛盾,他的一切于她而言只是如一粒尘埃般,风一吹便了无痕了罢。 “那便好,是我多虑了。” 杨延觉得再坐下去,也只会是无尽的沉默,因而默然起身道:“你早些歇息罢。” 说罢,李绥便见杨延异常沉默地转身朝外走,就在他将近打帘时,却突然停下步子,未曾转身,只是背着她以极低极沉的声音问道:“阿蛮,你对我,可曾有半分情分。” 听到杨延这般问话,李绥不由愣住,随即顿了下来,她从未想到杨延竟会问这个问题,无论是前世,还是如今,杨延所钟爱的难道不都是九歌吗? 静默间,李绥终于缓缓出声道:“你我还有三郎自小一起长大,如今已是数年情分,今日怎的问这些话来。” 听到李绥的话,杨延仿佛并不意外,也不曾多言,唯独双肩一点一点沉下去,最终不带丝毫情绪地出声道:“好。” 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杨延,李绥突然感觉到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颓然,孤寂。 “你早些歇息。” 杨延就这般丢下最后一句话,便头也不回地离开,独留李绥坐在那儿,却是觉得一切都有些混乱了。 前世里,杨延从未与她说过这些话的 “郡主” 还未待她将一切理顺,耳畔再一次响起念奴的话,李绥抬了头,便见玉奴不知何时已回来了,此刻正上前道:“郡主,杨三娘子那果然如您猜测的,已然行动了” 听了玉奴细细的禀报,李绥暂时将方才的事情压了下去,眸中转瞬间变得异常冷静,她很清楚,如今已到了彻底摊牌的时候,也是她与杨延解除联姻最好的时候。 她决不能有半分松懈。 如她所想,杨红缨还是将主意打到了荣安县主身上,妄想利用荣安县主揭开姑母的谋算,还能保证自己片叶不沾身,这番思考的确很周到,只可惜,她怕是不能如她所愿了。 “将此事透露给崔夫人。” 崔夫人虽也不愿她与杨延联姻,为杨延平添支持,可却也不会让自己的女儿做这冤大头。对于此事,到底谁更坐不住,崔夫人可比荣安县主清醒多了。 若没了荣安县主这个出头人,李绥倒要看看,杨红缨还能有什么手段。 两日后,朝阳院内分外寂静,杨红缨屋内的婢女此刻皆被遣至屋外,只留有秋兰和秋芷二人侍奉。 “你说什么?” 听到自家娘子问话,秋芷连忙将打探到的说的干干净净。 “奴婢也觉得奇怪,听荣安县主院里的人说,荣安县主似是犯了什么错,主仆皆被拘在院子里反思己过,不得出房门半步” 这般巧合? 杨红缨的秀眉不由轻拧,还是说,那崔氏已经察觉出什么来了? “娘子,明日太尉夫人便要亲自带着庚帖拜访玉清观张真人了,咱们该怎么办” 听到秋芷问话,杨红缨也是没来由地一阵烦闷,若没了荣安县主做这出头鸟,她又能如何? 难道任由李氏悄无声息办成了事儿,那她此番来长安又有何意? 不, 决不能, 杨红缨此刻很清楚,一旦此次失手,李绥与杨延联姻一事便是板上钉钉,再也翻不起风浪来。 那她,便注定是个失败者。 她不会忘记,她姐妹二人自弘农出发来长安时,他们那好父亲曾亲口说过,此番她二人若能就此嫁入太尉府便好,若不能,便要背井离乡,嫁入范阳卢氏家族,为家族奉献。 卢氏虽为世家,却如何比得过太尉府位高权重。 更何况范阳远离弘农,远离长安,嫁过去如何尚未可知。 她蛰居了十五年,隐忍了十五年,决不能落下这样的结果。 决不能! “明日你便赶去玉清观。” 眼看杨红缨眼神示意,秋芷连忙凑上前,待杨红缨耳语几句,秋芷当即眸中一亮,回应道:“奴婢明日一早便去。” 正当此时,杨红缨却陷入沉思,片刻之后,仿佛突然冷静下来,低沉出声:“罢了,我亲自去。” “娘子” 听到秋芷诧异出声,杨红缨抬手挡下她的话道:“不必说了。” 此前玉清观一事杨红缨还清楚记着,如今她再也输不得。 秋芷这些丫头行事,她终究不够放下心来。 她必须要亲自看到李氏的谋算,化为泡影。 第四十九章 相看庚帖 翌日一早,李氏便起身梳洗,携着银娘等几个婢女仆从以添香为名,乘车朝玉清观去了。 这厢朝阳院的人也方起身,正轻声洒扫着,就在此时,秋芷一边打帘出来一边道:“娘子这会子身子不适,秋兰你便贴身伺候着罢,旁的人若无事便莫要进去扰了娘子休息,我这会便去着人请大夫。” 说话间,跟着出来的秋兰也点了点头道:“你快些去吧,这里自有我看着。” 眼见秋芷携着两个小丫头疾步朝外走去,院子里的人皆不多事,只手中干着自己的事。 “今日娘子受了风寒,身子不适,你们皆小心在外伺候着,若有人来访,便来告诉我便是,可知道了?” 听到秋兰出声,众人皆恭恭敬敬地低头道:“是。” 见此,秋兰才满意地点了头,转身打帘才进了屋里。 当秋芷三人走出朝阳院,专挑不起眼的小路,一路走至人迹稀少的后门时,便见门外早已停了辆朴素并不起眼的马车,待秋芷与另两个着碧色绫裙的婢女先后进了马车,马车方行出太尉府所在的小巷子。 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只见其中一个碧色绫裙的婢女下了马车,秋芷随即掀开马车车帘一角再次叮嘱道:“请了大夫后你便立即回府,今日的事不许说出半个字,你可记住了。” 听到秋芷严厉的低语,那婢女身体紧绷,连忙低声小心翼翼答道:“小园明白,娘姐姐放心。” 待秋芷收回目光,车帘再次被放下,待马车悠悠走了,那婢女立在那才终于舒了一口气,连忙朝着另一个方向疾步去了。 当马车一路朝着通往玉清观的小路疾驰,就在行到玉清观的山脚下时,马车里的人却被喧嚣的声音吸引,当马车行至不远处清静的地方停下,秋芷从马车上疾步走了下来,只见眼前倒似是集市一般热闹,或是做早食的商贩,或是卖香的挑货郎,秋芷迅速打量了一番,将目光落在一个十三四岁的卖花女身上,下一刻便走了过去。 发现有一位戴着帷帽的年轻娘子站在自己面前,那卖花女高兴地道:“这位娘子,可是要买花?” 秋芷闻言语气温和道:“是我家娘子想买,只是她不喜人多,可否请你带着这些花前去,请我家小娘子挑一挑喜欢的?” 察觉那卖花女有些犹豫,秋芷笑着从袖中抽出两串银钱:“你可放心,马车就停在那不远处。” 循着秋芷所指的地方,卖花女朝着那马车看去,想着秋芷手中的银钱足够买下她所有的花,的确是不小的收获,再加之这里这么多人,若当真有什么危险,不过开口一唤便能招来人,若真是坏人总不会挑这个地方行事。 念及此,那卖花女便应了下来,简单收拾了自己的东西便随着秋芷去了。 待到了车前,秋芷立即出声道:“娘子,人已经请来了。” 声音方落,卖花女便察觉车帘被缓缓掀开一点,自那一角中,她看到了一双极为好看的眼眸,虽然遮着戴了面纱遮住了半边脸,但她却能感觉到,这般的气质必是京城里的贵族娘子才有的。 不知不觉间,她也一点一点放下了戒备。 “你的花很好,我很喜欢。” 说罢,杨红缨对着秋芷道:“将这些花全都买下来。” 眼看杨红缨出手这般大方,那卖花女感激不尽,不由行礼道:“谢娘子好心。” 杨红缨闻言不语,在她的示意下,秋芷将手中一装着银钱的绣囊取出来,却见她将里面所有的银钱皆递了出来。 那卖花女见了微微一愣,当即摆手脱口道:“不不,要不了这么多的。” 见这女子实诚,杨红缨不紧不慢道:“剩下的钱,是送你的。” 听到此话,那卖花女更是诧异,平白无故竟会有这样的好事? “我家娘子想请你前往玉清观,做一件小事,这些钱便是送与你的酬劳。” 此刻那卖花女虽满是茫然,但见着那些足够她卖上一年鲜花的银钱,心中到底有些动摇。 “不知,娘子想叫我做何事?” 察觉那卖花女语中有所松动,杨红缨看了秋芷一眼,秋芷当即会意地自马车中取出一件包裹,打开后,里面是一件做工尚好的碧色绫裙,只见她凑到卖花女耳边轻轻说了几句。 卖花女愣了愣,只觉得竟是这般简单? “如何?” 听到秋芷再次问话,那卖花女紧紧捏着手中的花篮,不由自主地再次看了眼秋芷手中的银钱,语中小心试探道:“就这般简单?” 秋芷闻言笑了笑,随即道:“就这般 简单,断不会教你违了律法去。” 约莫踌躇了片刻,那卖花女终于道:“好。” 杨红缨闻言,掩在面纱下的唇瓣微微勾起,秋芷见此连忙带着那卖花女去了另一辆早已找好的马车,待她更换衣裙时,秋芷来到杨红缨近前,便听杨红缨再次嘱咐道:“你们二人先行去玉清观,这会子估摸还得半柱香的时间,太尉夫人一行才会到玉清观,到时你便依计行事,我一会儿也会独自上山,在约定好的地方等着,若有什么事定要速度回我,可记住了?” 听到杨红缨多番嘱咐,秋芷连忙道:“娘子放心,奴婢记住了。” “还有,切莫叫人看到你的模样。” 待她提步走时,听到身后的杨红缨再次叮嘱,秋芷回头道:“是。” 眼看秋芷带着人乘车而去,此刻的杨红缨不由也觉得心下紧张了几分,她知道,今日若能成功,她便再没有了后顾之忧。 李绥,也再无力成为她的绊脚石。 果然,约莫半柱香的时间,李氏的马车已然到了玉清观门外的石梯下,李氏一行人在观外等候的道人引领下,先去拜了各殿真人后,便按照约定来到了一处清幽别致的院外。 “夫人,真人此刻正在做早谈,还请夫人在此稍待。” 李氏知晓,张真人每日此时都会召集弟子做早谈,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因而颔首道:“无事,我等在此等候便是。” 待上了茶点,那位道人方才离去,李氏见此便对着身旁银娘嘱咐道:“叫人在院外守着,一会子不得叫任何人进来。” “是。” 当银娘应声出去,李氏手中压着两道封面一模一样的烫金庚帖,眸中平静难测。 第五十章 从中作梗 相比于旁处,此刻清河大长公主陈氏所在的院子分外清静,仿佛处于世外一般,无人打扰。身着蓝青道衣的陈氏此刻正在房内读经上香,绘春便在外吩咐侍奉的人打理院子中陈氏亲自种的花。 看着众人皆懂规矩的轻声做事,绘春也不在多叮嘱,独自坐在了紫藤花架下,想着替陈氏绣一条素帕来。 约莫过了片刻,绘春听到了一个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抬头间不由揉了揉有点酸胀的后脖颈,透过日光却见一个身穿碧色绫裙,挽着婢女发髻,看起来不过十三四岁的女子怯生生走了过来。 看这身打扮绘春是再熟悉不过了,因为这正是太尉府里的二等婢女惯穿的服饰,绘春因而放下手中活计,待她刚起身,便见那婢女小心翼翼走过来,朝着她恭敬行下一礼。 “春娘,奴婢是朝露院里服侍夫人的婢女小娥,今日夫人特来玉清观,请张真人替二郎君和郡主相看庚帖,夫人说仙师是娘子的母亲,所以特命奴婢前来请仙师前往玉春苑一同观礼。” 听到这婢女的话,绘春细细打量眼前女子,眉眼低垂,看起来并不熟悉,但见她腰上悬着太尉府的牌子,不像是作假的样子,适才道:“我倒是未曾见过你。” 那女子闻言似乎并不意外,只将头更恭敬地垂下几分道:“奴婢是朝露院的二等婢子,原本夫人是要让银娘来的,因着玉春苑那边相看庚帖的礼仪繁杂,事事要银娘安排嘱咐,银娘一时脱不开身,便改让奴婢来请了。” 听女子如此说,绘春慢慢打消了疑虑,婚姻之事原本甚为重要,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迎亲这六礼皆要周全,才是贵人家的体面,银娘一向是李氏的左膀右臂,自然少不了操劳。 “好,知道了。” 听到绘春回话,女子心下不由舒了口气,微微抬眸,见绘春正看着她,连忙再次垂下道:“那奴婢先行回去复命。” 在绘春的应允下,女子缓缓退出,绘春默然立在那儿,眼看人将走出院子,绘春当即道:“来人。” 话音落下,立即便有隐卫出现在身旁,恭敬拱手待命。 “去跟着那女子,万不得让人出了玉清观。” “是。” 待隐卫离开,绘春连忙敛着步子去了陈氏所在的屋前,轻推开门独自走了进去。 淡雅的檀香中,陈氏正跪在蒲团前,语中喃喃轻念。 “公主,如郡主所想,果然来人了。” 原本阖着眼的陈氏闻言,眼眸霍然睁开,侧眸看向跪在她身旁的绘春,此刻正凑近在她耳畔低声道:“来人说太尉夫人邀请您前去玉春苑观礼,奴婢已叫人跟着那婢女了,断不会叫她跑了,至于出玉清观的各门,也已被我们的人监视着,今日这鱼来了,断没有再全身而退的道理。” “好。” 陈氏闻言抬手,在绘春的搀扶下缓缓起身,抚了抚衣裳随即道:“收拾收拾,去玉春苑。” 这厢,传话的卖花女离开了陈氏的院子,当即按着秋芷的嘱咐回了一空无一人的阁楼迅速换下了自己的衣裙,便疾步匆匆朝玉清观的正门赶去。 正当她打算穿过回廊,裹在大殿前的密集人群中蒙混出去,却见一位道人突然不知从何处出现在她面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这位小友看起来颇为面善,也算是你我有缘,不如换一个地方,让我为你算上一算如何。” 那卖花女闻言一惊,扫视周边没有一人,心下更是紧张,连忙摆手道:“不,不必了。” 说罢,她便急着擦身而过,欲朝人群中走去,然而就在此时,道人手中轻点,那卖花女便身子一松晕了过去。与此同时,穿着道袍的男子将其一拽,便快速带着人朝另一处去了。 此刻玉春苑内,张真人正与李氏闲谈,李氏见时间已差不多,便出声道:“今日我特意来此,奉上我家二郎和永宁郡主的生辰八字,还请真人相看。” 眼前的张真人身穿广袖灰蓝道袍,眉发皆白,一头银发以桃木簪子束着,看起来身形瘦削,颇有仙风道骨之感。 话音落下,当即便有一位小道童上前接过银娘手中递来的烫金庚帖,待走回张真人身旁时,这才恭敬递出去。 眼看着张真人接过庚帖轻轻打开,李氏掩在袖口下的手不易察觉地攥起,面上却是没有丝毫变化,仍旧带着和煦的笑,仿佛满目期待。 当目光落到庚帖上的两方生辰,张真人随即闭上双眸,指间轻动,似是思量起来。 此刻屋内分外寂静,静的李氏仿佛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终于见眼前的张真人缓缓睁开眼眸,对 向李氏的眸中带着几分恭贺的笑意。 “恭喜夫人,此为上吉。” 话音一落,李氏捏着帕子的手不由扶住胸口,转身看了眼身旁的银娘,随即再看张真人,已是连连笑道:“那便好,那便好,多谢真人。” 与此同时,屋内的小道童连忙在张真人面前置了桌案,笔墨,张真人随即起身,取过狼毫蘸了蘸墨,随即捏住右手衣袖,便在那庚帖上落下笔迹来。 “大长公主——” 门外突然传来婢女们的呼声,李氏闻言身子一僵,只觉得仿佛听错了,下一刻,却见门被缓缓推开,而那个熟悉的身影已然站在门前,静静看着她。 “清河。” 李氏呐呐出声,自眼前的清河大长公主离开长安,来到玉清观,便早已不过问俗事,与她已是数年未见了。 即便是商量二郎与阿蛮的婚事时,她原本也是与二弟李章去了陈氏所居之地,却不曾想陈氏依然不肯见他们。 只道二郎二人的婚姻之事,只问阿蛮心意,她既已出世,便不再过问。 此刻,她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按照大周礼节,相看庚帖原只需男方一手经办即可,因而她并未知会陈氏,陈氏是如何知道这地方的。 念及此,李氏看了一眼身旁的银娘,却见银娘也一脸惊诧,李氏登时心下坠落,觉得事情有些不对。 “真人——” 陈氏只淡淡看了李氏一众人,随即双手交握,左手拇指轻轻按在右手之上,以道教礼仪向张真人行下一礼,张真人与此同时也回下一礼。 “未曾想,太尉夫人会亲自派人邀我一同观阿蛮和长安郡公的问名礼,却不知我可赶上了?” 听到陈氏平淡的话语,李氏如何还不明白,这定是有人从中作梗,就在她双手紧攥,心下焦灼,一时拿不出对策之时,一旁的张真人抚须笑道:“郡公与郡主二人八字上吉,是极好的兆头。” 说罢,张真人将手中方写好的庚帖递给身旁小道童,那小道童便自然而然接过送至陈氏面前,李氏正欲开口说话,只见陈氏已然将庚帖拿到手中,轻轻翻开。 却是叫李氏眉头微蹙,一颗心仿佛被人紧紧给攥住—— 第五十一章 八字不合 第五十一章八字不合 几乎是同时,陈氏眸中微微一变,抬眸间对上李氏询问道:“这生辰似是有些不对。” 听到陈氏的话,众人皆是惊诧,下一刻便见陈氏展开庚帖道:“阿蛮生辰乃是六月二十三,这庚帖上已是早了两日。” 说话间众人看了看陈氏手中的庚帖,上面的确写着永宁郡主的生辰为六月二十一日,虽说只两日的距离,但于合八字而言,许就是天差地别。 张真人见惯一切,如何猜不出其中缘故,六月二十一日,只需在那“一”字之上添上两笔便为“三”,如此移花接木的法子,岂能是巧合。但这些皆是太尉府的府内事,他一出世之人并不宜插手。 果然李氏眸中满是惊诧,率先打开沉默,讶异中着几分歉疚道:“竟,竟是我一时记错了——” 见李氏一句记错便将此事揭过去,陈氏也并未追住不放,只是转而对一旁默然不语的张真人道:“今日是太尉夫人难得挑选的吉时,我们若就此将这时辰改过来,再请真人相看,不知如此可行?” 张真人见陈氏如此说,自然颔首道:“无妨。” 听到陈氏与张真人一问一答,李氏只觉得心下坠落,却半分也插不上嘴,事情到了如今这般,想必陈氏早已明白她心中的打算,眼下如此安排,可见此事再也无法转圜,她虽有心,却是回天乏力。 陈氏自然看到了李氏此刻的样子,低眸间将庚帖放置案上,拾起狼毫轻巧地在上面添上两笔,当狼毫再被搁至笔山上,只听得“啪——”的一声,虽低却是正正敲进了李氏的心里。 眼见陈氏再递出庚帖,小道童上前恭敬接过,再次递到张真人的面前,张真人翻看一眼,重新卜算起来,时间一点一点流逝,陈氏看着对面看似镇定的李氏,知晓其心底怕早已是一团糟了。 李氏如何知道,上回阿蛮将计就计来寻她时,便已将今日之事都算了个明明白白,从前她是知道李氏心中的盘算,也知晓杨延待她家阿蛮心有不同。 她虽不喜欢杨家,但她也瞧得出杨延和宫里的杨皇后与太尉府里的杨家人并不同,这一对姐弟是杨家难得的纯善之人,再者阿蛮自小长在太尉府,她虽未见,却也知道阿蛮与杨延青梅竹马,情分匪浅。 她这一生已是这般,瞑目之前也只愿阿蛮这唯一的女儿有个好的归宿,便安心了。 私心里,陈氏更希望阿蛮能嫁得平安富足之家,一生安宁便是好了。但她虽不愿承认,心中却极为明白,阿蛮即便出身世家,身上流着的皇室血脉是改变不了的,只因这样的身份,阿蛮日后势必会卷入朝堂纷争之中,若不嫁得实权之人,只怕她日能否安度一生都未可知。 当今皇室衰微难逆,朝堂早已分为天子派与世家一派,若嫁天子一派,那唯上官氏为首,然上官氏明里扶持元成帝,实则暗怀鬼胎,其中根底尚不可知,一旦得势,将来对阿蛮未必肯以礼相待。而杨家她虽厌恶,却也知道,李氏需要李氏家族的支持,加上这数年母女般的抚养之情,阿蛮若嫁过去,李氏势必会以亲女一般照顾。 而杨延,生性淳厚,对阿蛮的喜欢她却是能看出来几分的,终究算来,杨家的确更适合做阿蛮的归宿。 因而对于这桩婚事她虽未置一词,却也算是默许了的。 然而,当阿蛮那日将利害说与她听时,她却突然觉得她的阿蛮真的长大了,许多的见地竟是连她也为之惊诧。 而阿蛮的那番话无疑也告诉她,她的一切思量未免有些想当然了。 无论前路如何,儿女婚事终究是如人饮水,他们如何思量,都不如儿女看得更清楚透彻,既然阿蛮不愿,她自然不会再管其他。 因而自一开始,她便陪着阿蛮设下这一场局来,只等着那些按捺不住的人急着朝里面跳。 如今瞧,不偏不倚,个个都跳了个干净利落。 察觉张真人有了些许动静,众人皆再次看去,此刻唯有李氏提着一颗心,定定看着他,只望能从其口中听到几分希望来。 然而张真人眸色早已变化,看不出喜忧,只是语中犹疑道:“长安郡公与永宁郡主二人生辰皆为尊贵之相,然二人却有八字相冲,只怕并不适宜——”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李氏的心彻底跌入谷底,她很清楚,张真人是世人最为信奉之人,他的一句话便能抵过一切,如今他已这般回答,二郎和阿蛮的婚事便注定是石沉大海,再无回旋。 此刻的李氏虽心下晦暗,但却不得显于脸上,此刻面对一屋子的人,只得强自平静,语中难免低沉。 “劳烦真人了。” 张真人已然察觉屋 内气氛变化,因而在庚帖上写下卜算之言,向二人回之一礼,便佯装不知道:“如今八字已合,贫道便不再久留了。” 说罢,张真人与李氏c陈氏互自行礼,下一刻便带着小道童一同走了出去。 然而当张真人走出门的那一刻,眸中却是再也掩不住心下的震撼。 没有人知道,方才他替那永宁郡主卜算时,竟是看出了伤官伤尽之相,相比于杨延,竟然更呈贵不可言之势。只可惜身为女子,若为男子,只怕能封王拜侯,甚有帝王之相。 也正因如此,杨延命格虽也富贵不凡,却是如何也压不住这般女子命势。 若强自改变,反倒转吉为危。 这厢,李氏与陈氏皆立在那儿未发一言,寂静片刻,陈氏打破了沉寂,语中平静道:“自当日我离开长安,你我已是数年未见了。” 听到陈氏的话,李氏眸光轻抬,便见陈氏此刻静静凝视着她。 “这数年来我未在阿蛮身边,却也从她口中得知,你待她极好。” “儿女婚姻,皆有定数,非你我之力可改,既然已是如此,强求也是枉然,我虽不喜杨家人——” 听到陈氏此刻当着她的面堂而皇之说出这般话,李氏并不意外。 从前陈氏未嫁于李家前,她们二人便因着宫中几次宴会相识,虽说差了几岁,却也极为合得来,后来自然而然成为了无话不说的“手帕交”。也是在高宗的默许下,陈氏这位天家公主与他们李家渐渐走在了一起,那时的她成为了陈氏的伴读,阿弟李章成为了还是太子的成宗侍读。正因这样一段姻缘,她亲眼见证了陈氏与阿弟从相识c相惜c相爱。 若世事就这般,陈氏想来依旧会是从前那个烂漫活泼,与她能共枕相谈的姐妹罢。 然而,自成宗薨逝后,一切都改变了。 她亲眼看着陈氏的那抹光亮一点一点变得暗淡,直至最终决绝憎恶地与他们李家断绝关系,变成了如今再陌生不过的样子。 往事便如流水一般,汩汩流着,却断不会再倒转回去。 而她与陈氏的情分,也是这般。 “但二郎与阿蛮却都是好孩子,若因这并不合宜的婚姻走在一起,相守一生却求不得一个好结果,如此必不会是你我这为人父母想看到的。” “对吗。” 听到陈氏的话语,李氏的思绪从遥远的记忆中拉了回来,看着眼前静静看着她的陈氏,她没有回答,也不知如何回答。 难道,真的是她做错了。 第五十二章 狼狈不堪 临走时,陈氏目光随意掠过,环扫屋内,似是在寻找什么人,直至最后陈氏看了李氏一眼,终是什么也未曾说,欲言又止地独自离去。 几乎是同时,李氏身子一松,倏然落回座位上,惊得银娘连忙去扶,然而还未待她的手触及李氏,便见李氏右手紧紧攥住扶手,似乎恨不得嵌进去般,面色阴晴难辨,语气更是幽深而重道:“去给我查,今日究竟是谁去了清河大长公主的院子报信。” 这厢杨红缨与秋芷眼看在那卖花女的通风报信下,一切皆按着计划,她们果然瞧见清河大长公主陈氏进了李氏所在的玉春苑,当即不再犹豫,转身便朝后山的小路疾步赶去,然而未曾让她们想到的是,当她们避开人群,戴着帷帽汗意涔涔地赶到时,却发现一向敞开的后门此刻竟不知被何人落了锁,再看看眼前这一人多高的院墙,毫无凭借之物,她们两个女子如何能出去? 念及此杨红缨渐渐察觉事情有些不对,心下生出几分不祥来,难道她今日竟是陷入了旁人的圈套? 越往下想,杨红缨越觉得背脊浸出了冷汗来。 原本按照她的计划,她早已在后门外备了快马,此刻只需出得此门,便能按着时间赶回太尉府,与今日玉清观的一切脱了干系。 但如今看着悬在门栓上那斑驳的铜锁,她却觉得心下一个咯噔,越发没了底,算着时间,这会子李氏只怕已然发现了其中的端倪,她若不尽快脱身,一旦被人发现今日一切便都会付之东流。 可此刻若再转而走玉清观正门,她们必然会遇到李氏搜查的人,便是此刻空无一人的后门也不是长久的安全之所。 难道她要在此坐以待毙? “娘子,咱们该怎么办?” 听到一旁秋芷焦急慌张的声音,杨红缨的双手也不由紧了紧。 不,绝对不可。 下一刻似是想到了什么,杨红缨眸中忽然一亮,咬着牙迅疾道:“寻梯子,快去!” 听到杨红缨近乎命令的声音,秋芷也总算冷静下来,主仆二人连忙四处去寻,好不容易寻到足以搭在这院墙上的木梯,在秋芷的搀扶下,杨红缨顶着烈日,拽着裙子努力攀爬上去,只觉得此刻的自己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只听“噔——噔——”,杨红缨踩在那听起来吱呀吱呀似乎并不结实的木梯上,只觉得身上早已被汗浸湿,却不知究竟是热的还是浸出的冷汗。 此刻眼看着自己离墙头越来越近,一股微风携着烈日花香拂面而来,杨红缨如同看到了曙光般,当即咬了咬牙,紧紧扣住木梯两端,再次朝上去,察觉到因为爬的越高,木梯越发有些摇晃时,杨红缨不经意朝下看了一眼,当目光落到颇有些距离的地面时,顿时生出几分眩晕感,让她紧张地将木梯扒的更紧了。 就在她伸出手攀上下一层,鞋尖方踩上横木时,一个听似平淡却分明携着几分冷厉的问询声自不远处冷不丁地响起。 却是如同当头一棒,将她击了个粉碎。 “好好的正门不走,娘子在此处爬梯子是作什么?” 几乎是反射性地,杨红缨与秋芷皆循声看去,当看到银娘带着几个婢女婆子正立在树荫下,眸中冰冷,意有所指地看着她们时,秋芷当即手中一慌,也是同时,杨红缨察觉手中扶着的梯子再次轻微摇晃,电光火石间,杨红缨脚下一个不妨,当即踩了空,伴随着她不由自主地惊惶出声,下一刻人便连连踩滑数步梯子,直直朝下坠落。 “娘子——” 在秋芷惨白着脸的惊呼声中,站在远处的银娘一行人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唬了一跳,然而等她们去接已是来不及了,杨红缨此刻如被人挣断了线的风筝,以极快的速度略过她们,重重跌落到地上。 当银娘一行人赶上去时,便见着杨红缨从那般高的地方跌下来,早已摔晕了过去,原本娇嫩的脸此刻苍白浸着冷汗没有丝毫血色,额头上也不知是在何处还被割出了两道伤痕,看起来狼狈不堪。 “娘子,娘子——” 此刻的秋芷是真的慌了,她万没有想到会发生这般的事,再想到身旁还有银娘一行人,她更是三魂丢了七魄般,不知该怕还是该哭了。 听到秋芷颤抖的哭嚎,银娘也有些未反应过来,原本她是接着命令带人到玉清观各处搜索,可一到这人迹罕至的后门,便见着眼前这再眼熟不过的身影。 若说她再不明白今日是何人搞的鬼,只怕也是白活了些。 可无论如何,这杨红缨到底是太尉的外甥女,若今日当真摔出个好歹来,她们也难辞其咎。 因而在众人还惊慌失措愣神的时候,银娘率先收回神,连忙喝道 :“还愣着作什么?还不快将人扶回去请大夫?” 听到银娘的呵斥,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才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上前扶起杨红缨送到一个婆子的背上,这才疾步匆匆朝来路赶去。 此刻玉春苑内,李氏正襟危坐在那儿,凝着脸色看着脚下正抖如筛糠地低垂着头,跪着不发一言的年轻女子,好似已是怕极了。 “说,你是何人,为何身上有我太尉府的令牌?” 收到李氏的目光,身旁的婢女当即看向跪在那儿的女子厉然出声。 寂静之中被这般陡然一喝,那女子哪里经受得住,当即将头磕在地上,恨不得将身子全然伏在地砖上颤抖道:“民女,民女原是在山脚下的卖花女,今,今日——” 听着那名唤杏兰的卖花女将今日的事如竹筒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干净净,李氏眸中当即盛着暴风雨前的宁静,明明依旧坐在那儿,众人却分明能从中感受到迫人的压力和极少有过的冷厉。 “指使你的人你可见过?” 听到此话,那女子登时不住摇头哭道:“民女今日的确是初见,那两位娘子皆戴着面纱,民女着实未曾见过,求贵人饶我——” 听到女子语无伦次的答话,李氏皱了皱眉,扫了眼那卖花女身旁的碧色绫裙,能从府中带出令牌和衣裙,除了他们府内人,还能有何人? 今日无论如何,便是掘地三尺,她也势必将这个在她眼皮子地下妄图翻了天的人找出来。 否则这太尉夫人的位子,她也无需再做了。 就在此时,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女子的啜泣声,银娘一行也赶了回来,看到婆子背上伏着的熟悉人影,李氏先是一顿,下一刻便听到跪在那儿的女子忽地指着进来的秋芷不由分说的喊道:“是她,就是她,民女听得出她的声音!” 几乎是同时,秋芷惨败着一张脸,僵硬地看着眼前跪在那儿指认她的人,再看李氏恨不得攥入她骨子里的怒意,当即如被人抽去了魂魄,脚下一软,也忘记了旁的,就那般瘫坐下去。 如今一切皆再明白不过了,李氏一想着又是那个杨红缨打破她的计划,便觉得恨意难忍。 这个杨红缨的确是一次又一次再挑战她的底线。 但她知晓,如今尚在府外,这些见不得台面的事不宜声张于人,因而李氏终究将这口气生生压了下去,强自抚平起伏的胸腔,语中却还是难掩余怒。 “将人先行带回府,再行审问!” 第五十三章 夫妻之道 待到入夜,长安城渐渐落下淅沥细雨来,雨水随着晚风穿过竹林碧叶发出沙沙响声,轻轻落在碧纱窗上,此刻朝露院内的婢女皆默不作声站在廊下,只头顶上悬着的绸灯悠然晃动。 寂静深沉的夜色下,有眼尖的婢女看到不远处的院门口正有人朝这方走来,而那两盏提灯所晕染出来的光晕,也随之由远及近,待到近前时,众人看到来人皆是不由自主的背脊一凛,几乎不约而同地将头垂下,身子也伏的更为谦卑了些。 “太尉——” 在众人的恭迎声中,身着靛蓝暗纹团花圆领长袍,身形伟岸的杨崇渊看不清喜怒的“嗯”了一声,人虽笼罩在这温暖的光芒下,却依然叫人感受到了无法触及的深沉与压迫。 下一刻,婢女手脚轻而麻利地打起软帘,杨崇渊独自走进去,一入屋内,熟悉的檀香味瞬间裹挟而来,杨崇渊脚下顿了顿,随即朝李氏所在的屋内走去。 待再次抬手掀帘,屋内比之屋外更为静谧,李氏独自坐在窗下,听到声响恰好侧首看来,二人目光触及,杨崇渊却有些恍然。 此刻的琉璃宝灯下,李氏卸下了钗环发髻,着一件素色勾银线褙子,只耳边缀着一对拇指大小的南珠,便再无饰物,与平素里的端庄稳沉相比,竟让他看到许久未曾见过的温柔。 记得李氏嫁于他那年才十四,虽说在李家已将世家女子规范学的入了骨子,终究还是懵懂的少女,那时的她会声声唤他郎君,会洗手做羹汤等着晚归的他,也会在七夕夜里与他执手依偎在一起看一轮明月。 然而岁岁年年过去了,不知道从何时起,他不再唤李氏的乳名,李氏也许久不曾唤过他郎君了。 他亲眼看着李氏一步一步蜕变,变得如他一般喜怒不再形于色,足以以一肩之力挑起整个杨家内务,替他打点好一切。然而那个记忆中的女子却也随之一点一点消失在他的脑海里,有时他甚至觉得身侧分明躺着的是李氏,却陌生的让他觉得似是另一个人。 “银娘,为太尉奉茶来。” 李氏平静的吩咐声自耳畔响起,杨崇渊默然抽回万千思绪,看起来眼前的李氏似乎对于他的到来丝毫不意外,就这般,二人都未曾说话,眼见银娘从善如流地走至他身旁行下一礼,这才退了出去。 杨崇渊撩袍坐于一案之隔的位置,李氏侧眸看了眼外面的风雨,不紧不慢道:“这样的风雨夜里,你倒是少有到我这儿来。” 杨崇渊听到李氏意有所指的话未作回应,沉默间,银娘轻声掀帘进来,小心翼翼奉茶至杨崇渊的手边,见杨崇渊依旧正襟危坐在那,连眼眸也未曾抬一下,犹豫地看了一眼李氏。 “下去吧。” 听到李氏的话,银娘担忧地顿了片刻,但念及杨崇渊在旁,终究从善如流的应声退了下去,只留杨崇渊与李氏留在偌大的屋内。 “大郎与三郎此番前往西南大败叛军,不日便要凯旋归朝了。” 听到杨崇渊似是随口般提起的话语,李氏唇畔携着淡笑,却丝毫未达心底,不过草草应了句:“为国征战是他们之幸,这也算是天佑我大周了。” 对于李氏的冷淡,杨崇渊并不意外,只平静地拾起茶杯饮下一口,似是在细细品味。 “他兄弟二人骁勇善战,协力同心,圣人很是高兴,待回来之日,御诏便会下来,三郎将被封为雁门郡公。” 察觉到李氏眸中的细微变化,杨崇渊恍若未觉的继续道:“大郎此次作为主将南征,屡次身先士卒,带着他的亲兵皆冲锋在前,如今朝野上下对他多有赞赏,依照圣人的旨意,大郎也会被封为骁勇侯。”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李氏的神色终于起了再也掩饰不住的波澜,看着眼前平静不已,仿佛是与她闲谈一般从容的杨崇渊,李氏的右手紧攥在袖下,鼻息发出轻微的笑,周遭的氛围却瞬间冷滞,犹如冰下的泉流暗涌。 “甚好。” 李氏眸光对上杨崇渊,不紧不慢道:“这不正合你意?” 此番趁着杨晋南下,她原本想就此将二郎与阿蛮的婚事拍定,如此即便杨晋归来,二郎有了李家这个坚定不移的后盾支持,终究也难成气候。 可如今眼看着二郎与阿蛮的婚事无望,杨晋竟还要被封侯,让她生生落入前有狼,后有虎的局面。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谁,实在无需多言。 杨崇渊终究是不信她,不信她李家。 当年用她李家之时杨崇渊曾亲自登门,当着众人求娶她,给予她无上荣耀的婚礼。如今不用她李家时,却又想一脚蹬开,弃如敝履。妄图扶持曹氏母子,与他们牵制。 这便是他们的夫妻之道。 有名,有实,却没有半点情分。 “今日玉清观的事,我已知道了,清河大长公主所说的没有错,儿女之事皆要看缘分,二郎既与阿蛮无这层缘分,强求也是无益,不如替二郎再相看一门当户对的亲事,才是——” “门当户对?” 未待杨崇渊说完,李氏抬眸打断道:“谁为门当户对?是你那好谋算的外甥女吗?” 听到李氏语中不易察觉的讥诮,杨崇渊脸色沉了沉,眸中定定看着李氏道:“红缨还未过及笄之年,如今却摔坏了腿,后半辈子该如何去过?她远在弘农的父母我们该如何交代?你难道无丝毫歉疚之心吗?” 歉疚? 李氏听到这话只觉得更为好笑了般,扬首毫不避开地看着杨崇渊回击道:“她姐妹入府我何曾亏待过?是你那好外甥女屡次中伤陷害阿蛮,一计不成又施一计,这些莫非你不清楚?今日难道是我逼得她这般吗?” “你篡改阿蛮生辰,置我杨家家运于不顾,这些便对了?” 说到此,杨崇渊倏然起身,冷漠地看了眼李氏道:“红缨无论如何,终是我杨家儿女,是我杨崇渊的外甥女,今日她为我杨家着想,阻断了你的盘算,没有半分错。” “至于二郎和阿蛮的婚事,今后任何人也无需再提,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以我杨家百年盛运去做赌注。” 说罢,杨崇渊再也不想停留,转身便朝外阔步走去。 就在此时,李氏忽而缓慢出声道:“我今日已请张真人看了二郎与宝缨的八字,真人说甚为相合,明日我会修书一封,将这喜事递到弘农,缔结这段良缘,如此便算是你所说的门当户对了罢。” 杨崇渊闻声顿步,侧首看了眼眸光难测的李氏,却是未发一言,只是猛力掀开软帘头也不回地去了。 第五十五章 失魂落魄 这一夜朝阳院也格外冷清,当杨宝缨来时便瞧着婢女婆子们皆战战兢兢站在廊下,此刻见到她来脸色也变得更复杂异样了几分,似乎既期冀又担忧。 “宝娘子——” 待来到廊下石矶下,杨宝缨未看到杨红缨的贴身婢女秋芷,只见秋兰上前迎接,小心翼翼行下一礼。 杨宝缨轻一颔首,待话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语中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喑哑。 “红缨睡了没。” 一听到杨宝缨的话,秋兰不由掉了泪,眸中带着茫然与紧张道:“娘子今日不肯吃喝,已是在床上卧了半日了,没有娘子的指令奴婢们不敢进去伺候,只能在这儿守着——” 杨红宝缨闻言扫了一旁的婢女,手中仍旧提着装了饭食的漆盒,再抬头看着紧闭的格门,终是将手递出去道:“给我罢。” 接过婢女手中的食盒,在她的眼神示意下,立在门口的婢女已然轻轻推开门,待她提裙走了进去,下一刻门再次被轻轻掩上。 当杨宝缨熟络地一路朝里走,直到最后一扇软帘前停了下来,似是因为静极了,她几乎听到了窗外极为细腻的雨声c风声。 随着细微声响,软帘被轻轻挑开,在屋内光芒透出来的那一刻,宝缨微微有些僵在那儿,只见屋内只留下两盏微弱昏黄的烛火,窗户皆被死死闭上,层层纱幔皆被散落下来,在屋内落下一层又一层的阴影,仿佛是道道坚硬的壁垒将屋内的一切皆沉沉的笼罩住,叫人踏进来的一刻便感受到了难以挥去的窒息。 杨宝缨将手中的食盒紧了紧,垂下眸来压住那抹难过,片刻间才再次抬头朝纱幔尽头的床榻而去。 越朝里走,宝缨便觉得越发沉闷压抑,明明屋外是清凉的雨夜,她却觉得自己的后背已是覆上一层闷热来。 当她看到床上的那个人影时再次僵滞下来,在她的记忆中红缨是那般活泼爱美的样子,可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吗? 此刻孤冷地蜷坐在床上,靠着床沿,将被褥紧紧环抱在怀中,一头秀发只是凌乱地披散着,身上穿着一件素白纱衣,似是听到了声音,放在屈起膝盖上的下颌终于动了动,当看到立在那儿动也不动的宝缨时,却不再似从前那般唤一声阿姐,只是如陌生人般定定的看着,许久才冰冷的问道:“你来做什么?” 听到杨红缨语中的不善,杨宝缨压下心中积压的苦涩,努力牵出自然的神情,如常的一边上前一边道:“宝缨,吃一点东西罢。” 说话间杨宝缨坐到杨红缨的床前,在杨红缨陌生的目光下,将食盒中的热粥取了出来,轻轻搅了搅,这才递到杨红缨的面前。 “你也是来看我的笑话的?” 听到杨红缨的冷笑,宝缨手中微顿,只见此刻杨红缨的眸光如寒刃一般尖锐,仿佛她们不是同胞姐妹,而是仇人。 杨宝缨垂下眼眸,沉默许久终于压低声音道:“红缨,你知道我不是——” “杨宝缨,不要再假惺惺了。” 杨红缨对于杨宝缨的回答置若罔闻,反倒是倏然一笑,冷冷看着眼前这个柔弱温柔的姐姐道:“一切如你所愿,你可满意了?” 看着杨宝缨眸中的惊愕,杨红缨只觉得胸腔内好像有一团火被浇上了热油般,随时都会冲撞而出,下一刻她倏然伸出手,死死抓住杨宝缨的肩膀,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从前我只当你当真如表面这般仁善,可我却未曾想,你才是那最会算计之人,倒是我小看你了。” 只听“哐当——”一声,被杨红缨此刻模样惊怔住的杨宝缨就那般被猛地一推,连着手中的一碗热粥皆被撞到地上,黏而热的粥随着香味洒了宝缨一身,若非搁置了许久,只怕足以烫红宝缨手臂上的大片肌肤。 “红缨——” 听到杨宝缨语中的惊诧,杨红缨慢慢艰难地爬起身,一步一瘸地走下床,朝着杨宝缨走去,那般冰冷摄人的目光是杨宝缨从未见过的。 “杨宝缨,你当真是好算计。” 说话间,杨红缨已经逼至杨宝缨的身前,右手紧紧捏住杨宝缨的手腕,几乎用了十足力道:“一入太尉府便结交她李绥,又佯装与人为善,不与人争的模样看着我所做的一切,那时你一定是在笑话我罢?” 杨宝缨看着眼前的杨红缨仿佛一个陌生人般,狠戾的样子教她的背脊渐渐发凉。 “红缨,你到底在说什么?” 听到杨宝缨的话,杨红缨再也止不住的掉泪笑道:“如你所说,我今日所做的皆被她李氏抓住了,从前所为也被秋芷那个贱婢抖落了个干干净净,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了,杨延恨我,李氏巴不得将我 除之后快,就连舅舅也放弃我了,如今这些若被他们陇西李家知道,岂会放过我?” 说到此,杨红缨笑着看向自己的腿寒厉地看向杨宝缨道:“如今我的腿也摔坏了,虽不至于是个立不起来的废人,却也再不能如从前那般走路c骑马了,你想想,阿耶阿娘若知道我现在的模样,再加之陇西李家的施压,会如何对待我?” 听到杨红缨的话,杨宝缨的一颗心渐渐坠落下去,好似被压上了一块又一块巨石,让她憋闷的无法喘息。 阿蛮是陇西李家嫡支的长女,是李家寄予厚望的尊贵郡主,如今东窗事发,红缨屡次陷害阿蛮的事势必会传入李家,到时李家必会因此向他们讨一个公道。 他们虽然是杨崇渊的外甥女,却终究不是弘农杨家的正统世家女,到时她们的阿耶阿娘,无需想也能猜到,他们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将红缨推出去,以平息李家的盛怒。 这就是她们的存在,于阿耶阿娘而言,不似是亲生的血脉,而是一枚可利用也可随时抛弃的废棋。 “现在你可明白了?” 看到杨宝缨眸中的变化,杨红缨冷然出声,却见杨宝缨反握住她的手臂道:“不,我去找阿蛮,她会——” “闭嘴!” 杨红缨蓦然甩开杨宝缨的手,随即毫不犹豫道:“此刻我恨不得杀了她!我绝不会受她李绥的施舍,至于你,机关算尽,却坐收渔翁之利,如今可是如愿以偿了?今日李氏亲自来我这儿告诉我,她已经修书一封去陇西,要与我杨家结亲,指定你做杨延的正妻。” 说到这日,杨红缨讽刺地凑到杨宝缨耳畔,轻而缓的吐字道:“你高兴了吗?踩在亲妹妹的身上,将要做这太尉府未来的世子夫人了,如今再这般虚情假意,是在炫耀?还是可怜?亦或是继续作出温良的模样?” 听到杨红缨的话,杨宝缨眸中猛地一僵,仿佛听错了般,却见杨红缨死死看着她道:“杨宝缨,你说的没错,你我姐妹情尽于此,你记住,从今以后你走你的路,我与你再无瓜葛,我会看着,看着以你这般手段,能在这个位子上坐多久?” 第五十四章 沦为废棋 这一夜朝阳院也格外冷清,当杨宝缨来时便瞧着婢女婆子们皆战战兢兢站在廊下,此刻见到她来脸色也变得更复杂异样了几分,似乎既期冀又担忧。 “宝娘子——” 待来到廊下石矶下,杨宝缨未看到杨红缨的贴身婢女秋芷,只见秋兰上前迎接,小心翼翼行下一礼。 杨宝缨轻一颔首,待话出口时,才发现自己的语中带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喑哑。 “红缨睡了没。” 一听到杨宝缨的话,秋兰不由掉了泪,眸中带着茫然与紧张道:“娘子今日不肯吃喝,已是在床上卧了半日了,没有娘子的指令奴婢们不敢进去伺候,只能在这儿守着——” 杨红宝缨闻言扫了一旁的婢女,手中仍旧提着装了饭食的漆盒,再抬头看着紧闭的格门,终是将手递出去道:“给我罢。” 接过婢女手中的食盒,在她的眼神示意下,立在门口的婢女已然轻轻推开门,待她提裙走了进去,下一刻门再次被轻轻掩上。 当杨宝缨熟络地一路朝里走,直到最后一扇软帘前停了下来,似是因为静极了,她几乎听到了窗外极为细腻的雨声c风声。 随着细微声响,软帘被轻轻挑开,在屋内光芒透出来的那一刻,宝缨微微有些僵在那儿,只见屋内只留下两盏微弱昏黄的烛火,窗户皆被死死闭上,层层纱幔皆被散落下来,在屋内落下一层又一层的阴影,仿佛是道道坚硬的壁垒将屋内的一切皆沉沉的笼罩住,叫人踏进来的一刻便感受到了难以挥去的窒息。 杨宝缨将手中的食盒紧了紧,垂下眸来压住那抹难过,片刻间才再次抬头朝纱幔尽头的床榻而去。 越朝里走,宝缨便觉得越发沉闷压抑,明明屋外是清凉的雨夜,她却觉得自己的后背已是覆上一层闷热来。 当她看到床上的那个人影时再次僵滞下来,在她的记忆中红缨是那般活泼爱美的样子,可眼前的这个人,还是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吗? 此刻孤冷地蜷坐在床上,靠着床沿,将被褥紧紧环抱在怀中,一头秀发只是凌乱地披散着,身上穿着一件素白纱衣,似是听到了声音,放在屈起膝盖上的下颌终于动了动,当看到立在那儿动也不动的宝缨时,却不再似从前那般唤一声阿姐,只是如陌生人般定定的看着,许久才冰冷的问道:“你来做什么?” 听到杨红缨语中的不善,杨宝缨压下心中积压的苦涩,努力牵出自然的神情,如常的一边上前一边道:“宝缨,吃一点东西罢。” 说话间杨宝缨坐到杨红缨的床前,在杨红缨陌生的目光下,将食盒中的热粥取了出来,轻轻搅了搅,这才递到杨红缨的面前。 “你也是来看我的笑话的?” 听到杨红缨的冷笑,宝缨手中微顿,只见此刻杨红缨的眸光如寒刃一般尖锐,仿佛她们不是同胞姐妹,而是仇人。 杨宝缨垂下眼眸,沉默许久终于压低声音道:“红缨,你知道我不是——” “杨宝缨,不要再假惺惺了。” 杨红缨对于杨宝缨的回答置若罔闻,反倒是倏然一笑,冷冷看着眼前这个柔弱温柔的姐姐道:“一切如你所愿,你可满意了?” 看着杨宝缨眸中的惊愕,杨红缨只觉得胸腔内好像有一团火被浇上了热油般,随时都会冲撞而出,下一刻她倏然伸出手,死死抓住杨宝缨的肩膀,一字一句咬牙切齿道:“从前我只当你当真如表面这般仁善,可我却未曾想,你才是那最会算计之人,倒是我小看你了。” 只听“哐当——”一声,被杨红缨此刻模样惊怔住的杨宝缨就那般被猛地一推,连着手中的一碗热粥皆被撞到地上,黏而热的粥随着香味洒了宝缨一身,若非搁置了许久,只怕足以烫红宝缨手臂上的大片肌肤。 “红缨——” 听到杨宝缨语中的惊诧,杨红缨慢慢艰难地爬起身,一步一瘸地走下床,朝着杨宝缨走去,那般冰冷摄人的目光是杨宝缨从未见过的。 “杨宝缨,你当真是好算计。” 说话间,杨红缨已经逼至杨宝缨的身前,右手紧紧捏住杨宝缨的手腕,几乎用了十足力道:“一入太尉府便结交她李绥,又佯装与人为善,不与人争的模样看着我所做的一切,那时你一定是在笑话我罢?” 杨宝缨看着眼前的杨红缨仿佛一个陌生人般,狠戾的样子教她的背脊渐渐发凉。 “红缨,你到底在说什么?” 听到杨宝缨的话,杨红缨再也止不住的掉泪笑道:“如你所说,我今日所做的皆被她李氏抓住了,从前所为也被秋芷那个贱婢抖落了个干干净净,现在的我什么都没有了,杨延恨我,李氏巴不得将我 除之后快,就连舅舅也放弃我了,如今这些若被他们陇西李家知道,岂会放过我?” 说到此,杨红缨笑着看向自己的腿寒厉地看向杨宝缨道:“如今我的腿也摔坏了,虽不至于是个立不起来的废人,却也再不能如从前那般走路c骑马了,你想想,阿耶阿娘若知道我现在的模样,再加之陇西李家的施压,会如何对待我?” 听到杨红缨的话,杨宝缨的一颗心渐渐坠落下去,好似被压上了一块又一块巨石,让她憋闷的无法喘息。 阿蛮是陇西李家嫡支的长女,是李家寄予厚望的尊贵郡主,如今东窗事发,红缨屡次陷害阿蛮的事势必会传入李家,到时李家必会因此向他们讨一个公道。 他们虽然是杨崇渊的外甥女,却终究不是弘农杨家的正统世家女,到时她们的阿耶阿娘,无需想也能猜到,他们必然会毫不犹豫地将红缨推出去,以平息李家的盛怒。 这就是她们的存在,于阿耶阿娘而言,不似是亲生的血脉,而是一枚可利用也可随时抛弃的废棋。 “现在你可明白了?” 看到杨宝缨眸中的变化,杨红缨冷然出声,却见杨宝缨反握住她的手臂道:“不,我去找阿蛮,她会——” “闭嘴!” 杨红缨蓦然甩开杨宝缨的手,随即毫不犹豫道:“此刻我恨不得杀了她!我绝不会受她李绥的施舍,至于你,机关算尽,却坐收渔翁之利,如今可是如愿以偿了?今日李氏亲自来我这儿告诉我,她已经修书一封去陇西,要与我杨家结亲,指定你做杨延的正妻。” 说到这日,杨红缨讽刺地凑到杨宝缨耳畔,轻而缓的吐字道:“你高兴了吗?踩在亲妹妹的身上,将要做这太尉府未来的世子夫人了,如今再这般虚情假意,是在炫耀?还是可怜?亦或是继续作出温良的模样?” 听到杨红缨的话,杨宝缨眸中猛地一僵,仿佛听错了般,却见杨红缨死死看着她道:“杨宝缨,你说的没错,你我姐妹情尽于此,你记住,从今以后你走你的路,我与你再无瓜葛,我会看着,看着以你这般手段,能在这个位子上坐多久?” 第五十六章 改变什么? 此刻屋内,绿釉狻猊四耳香炉正点着老木檀香,一点一点凝滞空中,四散开来,李绥穿着绿萼纹绣银纱裙,正躺靠在窗下翻看一本书,听到玉奴在耳畔轻轻吐出的字,这才眸中一动,秀眉轻挑看去。 九歌竟是有三个月的身孕? 李绥的眉间微微蹙着,若按着日子来算,正是被送出长安之前。 如此说,那这个孩子便是 “只可惜,被发现时,这个孩子已然胎死腹中了——” 李绥闻声,捏着书卷的书不由一紧,便听玉奴继续道:“九歌此番染上了脏病,便被人逐出了军营,原本李炜他们打算将人救出来,未曾想被人捷足先登,那些人并未显露身份,但如今他们的举动已在我们的监视之中。” 玉奴越说到后面察觉李绥的脸色变了,声音也越低了几分,此刻的李绥沉默地点头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觉得心里有些说不出的沉闷,还有几分苍凉。 或许,这便是前世九歌恨毒了她的原因,也是对杨延痛下杀手的原因罢。 还未来得及体会初为人母的喜悦,便被送去了遥远的西域充为营妓,因着这一身难以启齿的脏病失去了孩子,失去了贞洁,更失去了女子最后的尊严。 静默中,李绥轻轻阖上眼,渐渐觉得一种疲惫和无力一袭冲了上来。 盛世也好,乱世也罢,无论王朝几经更替,女子的命,百姓的命终究如草芥浮萍一般不值一提。 让人茫茫然生出唇亡齿寒之感。 “宝娘子——” 听到念奴低呼,李绥闻声睁眼正对上眸光木然看向她的宝缨,此刻一身风雨地站在软帘后,发髻凌乱,泪水湿了容颜,足足过了片刻才语中更咽的低唤出声:“阿蛮。” 李绥见此起身上前,连忙道:“快取热帕干净衣裙来,再煮一碗姜汤——” 还未待她将话说完,李绥便骤然感受到宝缨扑入她的怀中,刹那间,少女的啜泣声在耳畔断断续续响起,李绥闻声微怔,下一刻不由自主地伸手轻轻抚慰宝缨的后背,一句话也未曾说。 当玉奴和念奴皆默然退了出去,约莫半晌,李绥便听到宝缨伏在她的耳畔,几乎泣不成声道:“阿蛮,我知道,红缨做了很多错事,如今她已得到了惩罚,求你,救救她,好吗——” 李绥闻声覆下眼眸,手中抚慰的动作未停,心下却已明白宝缨所想。 前世也好,今生也罢,她本没想与杨红缨争斗。 但她始终是那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处之的人。然而杨红缨被权欲遮了眼,想要的太多太多,为了一己私欲次次紧逼于她,教她如何不奋力反击? 到了如今,看着怀中宝缨孤力无援的模样,李绥觉得手下变得些许寒凉,宝缨抱着她犹如紧抓着最后一缕希望般。 却不知道,杨红缨走至今日境地,其间皆是有她的推波助澜。 局是她设的,杨红缨只是如一只鱼儿般随着她抛洒下的鱼食追逐而来,而放在玉清观后门的那把木梯,也是她授意旁人特意放置的。 此刻的李绥虽从未后悔过,但面对怀中单纯善良的宝缨,却不知该如何去宽慰。 因为她,并非宝缨眼中那个干干净净的局外之人。 “好,我答应你。” 待过了许久,李绥沉静的声音在屋内响起。 当最后一个字盘旋在空中一点一点消失,宝缨身子微顿,随即愈加紧紧的抱住李绥,语中喃喃轻念:“谢谢你,谢谢你,阿蛮——” 察觉到宝缨的感激,李绥没有说话,只是更加温和地如一位长辈般轻轻抚她的背。 “阿蛮,今日大夫人来了。” 良久,宝缨伏在她的肩膀终于再次木然的开口,李绥没有打断,只是轻轻“嗯”了一声,而下一刻宝缨说出的话,却是将她惊得身子一怔,心绪再也无法平静下来。 “大夫人已经修书一封去弘农,要与我们杨家结亲。” 屋内的空气顿时如一根弦被紧绷一般,凝滞,紧张。 宝缨缓缓从李绥的怀中退后,看着李绥惊怔的眸子,宝缨知道,以李绥那般的聪慧必然已明白其中之意。 但她还是强自扯起一丝笑,佯装无事道:“阿蛮,我就要嫁给延哥哥了。” 如同一个惊雷炸在耳畔,李绥定定立在那儿,只觉得仿佛是自己听错了。 但下一刻,她又倏然将一切都想了个明明白白。 是了,她竟忘了,前世里有她嫁给杨延,杨红缨嫁给杨彻,宝缨自然会嫁于旁人。 可如今她与杨延再无可能,杨红缨又惹怒了姑母,惹怒了李家,还坏了双腿,自然再不可能成为杨家的嫡夫人。 兜兜转转,她努力将自己从这漩涡之中挣脱出来,却未曾想,竟是亲手将无辜的宝缨推了进去。 姑母李氏一向不喜欢杨家,如今愿意娶宝缨入门,她如何不能明白其中之意。 只怕是姑母知晓她与宝缨交好,而宝缨性子单纯善良,与其娶旁的不知根底脾性的女子入府,倒不如选了宝缨,既如了杨崇渊的意,又能轻易掌控住。 如此虽不能与他们李家再联姻,但姑母知道,宝缨一旦嫁给杨延,便是夫妻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日后杨延一旦陷入府里的争斗之中,她便是为了宝缨也势必不会坐视不管。 因为,姑母是笃定了她与宝缨的感情。 而她一旦站在宝缨这一方,无疑便是拉着整个李家站到了杨延的身后。 终究, 姑母对杨延的这一份慈爱之心,从未让她失望过。 而姑母此番,也赌对了。 没有人知道,她对宝缨的情谊并非这短短的数月积累,还有历经两世的陪伴与感激。 “阿蛮,我知道,延哥哥他不喜欢我。” 听到宝缨的话,李绥眸中黯然,却见宝缨依旧笑着,分外凄凉。 “但我还是答应了。” “宝缨。” 听到李绥语中的艰涩,宝缨默然阖上眼,却是落下一颗泪来。 当李绥再次将宝缨揽入怀中,便听到宝缨在她的怀中一字一句道:“阿蛮,不要为我难过,我也有着旁人所不知的私心——” “入长安前,阿耶阿娘便告诉我们,若我们姐妹二人不能嫁入太尉府,便要为家族远嫁范阳——” “我原本已经认命了,只想着今生终究是为家族联姻而来,那么嫁于谁,嫁去哪又有什么不同。” “可当我遇到了他一切都变了,阿蛮你知道的,我始终忘不掉他,我再也不能离开长安了,我想和他站在同一座围城里,哪怕只能远远一见便够了,阿蛮,你是不是也觉得我疯了?” 就这般,李绥默然听着宝缨趴在她怀中自言自语般喃喃低语,好似要将压在心底的一切都释放个干干净净。 “可我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哪怕嫁给旁人,哪怕只能看着他将来遇到他彼此倾慕的女子,结婚,生子,我也觉得足够了。” 当听到宝缨压抑的低泣,感受到她颤抖的身子,李绥再也不知道该去说什么。 宝缨对陈之砚的那份情她未曾感同身受,而杨家作为母家对她的那份逼迫,她也从不曾知道过。 如今的李绥只知道,她自重生而来一直在努力的去改变一切,就当她以为自己终于一点一点改变前世的人生后,却发现无形之中,她已将旁人的人生际遇也打乱了个干干净净。 这一刻她在想, 她究竟,改变了什么? 第五十七章 前尘往事 当李氏的书信到了弘农,几乎毫无悬念的便得到了杨家的回应,经过两家商议,杨延与宝缨的婚事便定到了腊月初八,经此一事,太尉府上下皆沉浸在即将到来的喜事之中。 但让人猝不及防的是,自那一夜杨延回府后不知是因着数日在外视察河道过于劳累,还是因着疾风骤雨的赶回来着了凉气,第二日便染了风寒,起先杨延并未有何异样,然不知为何数日过后病情却越发重了,连连数日高热反复,严重时竟语中含糊不清的说起了胡话,惊得李氏将一众太医皆召进府日夜会诊,自己更是七日未肯合眼的亲自照料,眼看着杨延足足缠绵病榻半月,杨延才渐渐转危为安,却依然昏睡的多,清醒的少。 正因如此,府里对这段突如其来的婚事多了许多非议,私下里皆道杨家二娘子面相不好,有克夫之相,二郎杨延方与她定下婚事,从前身子那般强健的堂堂儿郎便病如山倒,险些被折腾出半条命去。 执掌府内的李氏因着忙于岚皋院的事,似乎并不知晓此事,因着无人弹压,日子久了,这些说法便越发甚嚣尘上。 然而杨宝缨却好似是真的放下了,对这些充满恶意的话皆充耳不闻,只每日里仍旧如常的去无竹苑,与李绥一同晨昏定省的去朝露院看望李氏,回来便独自一人抄经为杨延祈福,原本担忧不已的蕙容等人看到此都不由舒了一口气,然而朝夕相伴的李绥却发觉得隐忧。 因着杨延如今有了婚约在身,虽与李绥是自小长大的表兄妹,但李绥深感众口铄金之理,因而直至这一日晚饭罢,李绥才随李氏带着念奴c玉奴二人来到了许久未曾踏足的岚皋院,此刻天际还泛着鱼肚白,但仰望头顶,墨蓝的天空却不知何时已露出半边浅浅月牙儿。 远远看去,寂静清幽的岚皋院已然点起了盏盏灯火,当李绥随李氏来到廊下,值守的婢女们连忙垂眉敛目,神情紧绷地上前悄悄行下一礼,因着杨延的病,李氏这些日子心绪极为不宁,对府里的人皆动辄斥打,与平日的端庄宽容大相径庭,因而府内众人,尤其岚皋院平日里侍奉的皆小心翼翼,不敢多出一丝声音,唯恐行差踏错。 当李绥扶着李氏入里,便见屋内的碧纱窗皆被掩着,因着案上的鎏金镂空螭兽香炉里点了杨延向来喜欢的木樨香,倒也不觉沉闷,柔和的烛火下,杨延静静地躺在沉香木雕瑞兽镂空纹围子床上,如玉的容颜少了许多血色,垂下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额间仍旧搭着一方叠的方正的素帕,看起来仿佛只是睡着了。 “太尉夫人。” 见榻前忙着的太医上前行礼,李氏却只是隐忧地看着榻上的杨延,随意抬手道:“二郎如何了?” 听到李氏问话,太医连忙一一回禀,李氏闻言虽点头,语中却苛责道:“都已经过了这些日子,二郎的病情却反反复复不见好,你们究竟是如何照料的?这几日二郎的脉案带出来叫我一并看看,若再治不好,便也无需你们了。” 说罢,李氏看着榻上的人眉头越发凝住,下一刻便拂袖而出,由着战战兢兢的太医亦步亦趋地跟着去了外屋。 骤然间屋内除了躺着的杨延,便只余榻前的李绥主仆三人,还有侍奉在榻边的溪谷。 静默间,李绥看着榻上那个安静的身影,终究迈出了步子,当她走至离床榻还余一步的地方停了下来,此刻便能更加清楚地看到杨延虽在梦中,眉头仍旧轻微皱着,似乎睡得并不实。 看着眼前的杨延,李绥觉得前世的记忆好似也渐渐重叠在一起,让她分不清是前世还是今朝。前世九歌投毒那日,当她匆匆赶至九歌的昭阳殿,也是这般站在榻前,杨延却已是了无生息的躺在那儿,不再唤她阿蛮,也不再唤她皇后,留给她的,是无尽的沉默,和蚀骨的寒冷。 没有人知道,得知杨延暴毙的那一刻她是如何复杂的心理。作为皇后,她来不及忧伤,来不及茫然,因为她很清楚,皇帝的突然离世会给皇室,给朝堂,给天下带来多大的动荡在这一刻没有人会给她过多的时间。 一旦她无力处理,她和她的儿子将会陷入汹涌残酷的夺位斗争之中,只怕苟全性命都是奢望。 历朝历代,前车之鉴,都在警醒她绝不能如一个单纯的妻子那般向世人显示出半分柔弱无助的一面。 所以在世人眼中,她这个作为杨延发妻的杨皇后,面对杨延的离世不仅滴泪未流,反而以雷霆手段极快地关押九歌,处理了昭阳殿上下百余口宫人,弹压一切有关皇帝的死讯,在虎视眈眈的诸王眼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召集心腹众臣伪造遗诏,一手将她作为嫡长子的儿子名正言顺地推上了帝位。 也正是因此,前世对她的评价一直褒贬不一,拥护她的人赞她冷静自持,行事果断,有太祖(杨崇渊)之 风;而反对她的,自然骂她冷血无情,手段歹毒,绝非辅佐圣君的贤后。 如今的李绥再想起这些,不由觉得嗤笑。 经历了生死的她如今已然明白,世人正因为将那些虚名看得过重,才会庸人自扰,活的满是负担。 如她,前世矜矜业业,朝乾夕惕,换来的不过是城墙一跃,敬她的自然替她文过饰非,恨她的也不过是骂她罄竹难书。 可那又如何?化为枯骨,尘归尘,土归土时,还要那虚名何用? 这世上,连孔圣人这般万世之师尚有非议,又有何人能得尽天下人的敬仰。 前世她为虚名累了一辈子,而今她看透了一个道理,爱我者,吾恒爱之,恶我者,何必在意。 “阿蛮c阿蛮——” 骤然熟悉的呼唤,让李绥循声看去,却见榻上的杨延紧张地越发皱眉,似乎是遇到什么极为不好的事般连连不安地摇头,脸上已生出薄汗,就在她再上前半步,一旁溪谷惊惶扑上榻边时,便见杨延倏然睁开眼似是恐极了般道:“阿蛮!” 静默间,李绥定定看着眼前人,便见杨延又昏昏然阖上眼,吐出了一句话来。 “阿蛮,我来晚了。” 看到这骤然的一幕,李绥有些僵滞,袖下的手轻轻攥起,却似是被人打乱了方寸,只觉得仿佛如一面鼓被抛下无数琉璃珠,发出了不绝于耳却又聒噪的声音颤颤耳边。 “郡主您可知,二郎知晓夫人那日要去玉清观为您二人合八字,连着一日未歇息,一餐食也未进,特意快马加鞭连夜赶回了府,未曾想——。” 就在此时,一旁一直沉默不语的溪谷忽然开口,说出的话却是教李绥彻底静滞。 “二郎从夫人那得知结果,便失魂落魄地一路走至您的院外,冒着大雨矗立良久,无论谁劝也不曾听,独独语中却一直轻念:‘我来晚了’。” 说到此,溪谷不由伤感落泪,语中竟隐隐带着几分埋怨之音。 “郡主,您为何从不知二郎待您之心?” 短短一句数字,却是如同一泼携着寒冰的凉水兜头浸向李绥的身上,让她连耳畔也有些嗡嗡作响。 看着溪谷有些怨怼的眸光,李绥的手心酥麻寒凉,她从未想过,杨延如何会对她有男女之情?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世,李绥都未曾觉得杨延对她有何不同,杨延待她的确温柔,可待红缨c宝缨c哪怕是荣安县主c还有旁人何尝不是如此? 一直以来李绥只觉得杨延不过是本性使然罢了。 即便待她有所不同,也只是因为二人有着自小长大的情分。 可前世待九歌,她却亲眼所见,杨延是将其宠在了骨子里,无视她与朝臣的规劝,甫一入宫便封其为妃,不过半年便又直升贵妃,因九歌畏热,杨延挪用私库为她修建夏宫,因她体寒,又为她营建冬宫。九歌喜欢莲花,杨延在皇宫乃至整个长安城遍植莲花,每年七夕之夜便揽着她泛舟游湖,夜半私语。几乎各国使臣敬献的一切珍奇异宝,杨延皆会送到九歌面前,博人一笑。 到了后来九歌怀孕即将临盆,杨延竟还决意要为其上封号“宸”,更有意待其诞下皇子,便要直接封定王。 于李绥而言,将她与朝臣的规劝置若罔闻她可以忍,三千宠爱在一身她也可忍,哪怕是在本应陪伴她这个皇后的重要节日杨延陪伴九歌她都可忍,独独“宸”这个无上的封号,定王这个“安邦定国”之意,已然触及她的底线,这些皆是堂而皇之的告诉她,她与儿子的地位已然岌岌可危。 正因为此,对杨延风流之举置若罔闻的她第一次生出了怒意,因而她不再隐忍,公然出手暗示拥护她的朝臣联合上书反驳杨延荒唐之举,而杨延也被彻底激怒,去了立政殿与她公然争执,而就是那一次争执,让杨延雷霆大怒,拂袖去了昭阳宫,为九歌投毒,猝然薨逝。 这般的杨延,让她如何敢想? 如何敢想,杨延竟是心中有她的。 这一切都来得太过猝不及防,甚至让李绥觉得有些荒唐。 身后的念奴和玉奴皆不安地看着李绥,只见她茫然看着榻前,眸中再也不复平静。 就在此时,外间渐渐响起李氏的声音,李绥几乎是同时敛却复杂的心绪,强自让自己平复下来,退至一旁。 李氏掠过李绥的身侧,走至杨延的榻边静静坐下,似乎并未察觉异样,静默了许多,李绥终于听到了李氏低沉而疲惫的声音。 “阿蛮,若二郎再醒不过来,我该怎么办。” 听到李氏第一次流露出凄凉之语,李绥不由抬起头,这一刻她才恍然发现,温柔的光芒下,李氏却是尽显沧桑,这半月的光景不长不短,李绥眼看着李氏这些时日奔波劳累,只在无人之处暗自落泪,仿佛一夕之间,苍老了许多。就连鬓边,原本的乌发竟不知何时生出了些许银丝,让人觉得 心生悲凉。 “二郎与人为善,上天必会佑他平安顺遂,这些日子有太医和您的照料,还有宝缨日日虔诚祈福,或许明日二郎便会痊愈如初,姑母您只是这些日子太过劳累了,莫要过于担忧,若您再伤了身子,二郎便是好了也会心生愧疚。” 听到李绥一番暖心劝慰的话,李氏缓缓点了点头:“你说的对,是我失言了。” 说到这儿,似是想起了什么,李氏又悠悠看着杨延叹道:“宝缨,是个好孩子。” 当李绥同李氏离开岚皋院,直至见李氏在银娘等人的陪伴下离开,却是默然站在原地不再动步。 凄冷的月光下,李绥再一次想起杨延急促呼唤的样子,耳畔再一次想起溪谷的声讨。 而她却仿佛被丢入了深潭,就连脚下也越来越沉。 这一世她所看到的,似乎越来越多,也越来越不同了。 第五十八章 凯旋归来 待到十月初八这日,长安是许久未曾有的好天气,只见秋日方自东方升起,便肆意投射出璀璨金芒,一览无云的碧空朗日下,长安城内早已被清扫的干干净净,仿佛水泼雨洗过一般。此刻还未过辰时,长安城内的百姓已是穿戴的整整齐齐,自发而统一的排列在长安城至皇城门口的街道两边,脸上是不曾掩饰的喜悦心情,好似正逢年关一般。 就连方来长安的外乡人也知道,今日的长安,或者说是整个大周迎来了一件举国盛事。原来,由太尉长子杨晋带领的平西南大军平息了在西南盘踞数朝,屡屡进犯的叛军,不仅彻底瓦解了叛军的精锐主力,更是招降了叛军首领,自立为梁王的萧氏和他的王室宗亲们。 对于岭南道的百姓而言,岭南道行军总管杨晋是将他们从水深火热的战乱生活中解脱出来的救星神衹,于大周的百姓而言,杨晋更是继御陵王赵翌之后又一位杰出的将军,是能够守护他们平安,扬大周国威的战神。 正因如此,此次杨晋带领的大军将接受到天子所带百官的亲自迎接,这般无上荣耀的场面,长安百姓还是在四年前,御陵王赵翌平齐归来时曾看到过。 在凉爽的微风中,秋日已高高升起,悬在碧空中,眼看辰时将至,长安五品以上的京官朝臣已然着朝服规整地自皇城鱼贯而出位列两方,只听宫廷礼乐声奏响,天子羽林军,神策军身穿礼制胄甲策马自高高的城门走出,云鬓丽影的宫娥则紧随其后,挽高髻,着华裳,手提琉璃缀宝流苏红灯,一刚一柔完美辉映,下一刻,着天子明黄冠冕的元成帝陈玄这才坐于御辇上缓缓而出。 在太尉杨崇渊的带领下,中书令李章,尚书令上官稽和朝臣们皆按着品级转向天子,遥遥俯身下拜,百姓们也皆仰视天神一般虔诚下跪,山呼万岁之声瞬间整齐划一的响于皇城上空。 李绥携着宝缨,与李氏共立在杨皇后身侧,此刻她们这些女眷皆站在皇城城门之上,将今日场面尽收眼底。 沉重而浑厚的号角之声“呜——呜——”卷地而来,下一刻,城门上遍插的旌旗似是收到感应般,烈烈作响,只听铁蹄声“哒哒——”犹如潮水由远及近的推进,在阳光下,李绥看到身穿玄黑胄甲,手握长矛配盾的骑兵自朱雀街列队肃整的朝这一方走来,其后是几辆囚车,即便很远,李绥也能猜到,坐在其中的萧氏宗族们是携着如何颓丧不安的心理。而再往后,便是步兵方阵,整齐划一的步伐仿佛能让她感受到脚下大地的震颤。 平静地李绥遥望这一幕,身后不少女眷低呼出声,对于她们而言,这一幕是极为震撼难见的。而在脚下的长安城中,百姓们也争先恐后地呼喊杨晋,竟是比之天子还要让他们心生憧憬。 李绥不易察觉地侧首看去,只见杨皇后在这些日子的调养下看起来已是好了许多,此刻仪态端正,笑容和煦而骄傲地看着脚下,相比而言,身侧的上官昭仪和太尉夫人李氏的表情就难以言喻的多,李绥能够看出来上官昭仪是在笑的,可那一份笑容下却是对未来难测的不安。而姑母李氏,笑容便如玉清观正殿供奉的宝相庄严的神像,携着俯视一切的了然,而在那幽深的眸底,是只有她能够察觉到的隐忧。 随着号角止,礼乐起,身披天子亲赐黄金甲的杨晋意气风发的坐于汗血宝马之上已然来到城楼下,只见他利落地翻身下马,尽显英姿勃发之气,也几乎是同时,身后跟随的骑兵也是以同样迅疾地速度落地。 胄甲铿锵有力地碰撞声中,杨晋大步阔然走向元成帝,单膝跪地,声音厚重地扬起:“臣杨晋携梁王,宗室,降将拜见陛下,祝陛下万寿无疆!” 杨晋声音方落,杨晋身后的百千将士山呼出声,刹时间一切礼乐停,只有无尽地风声吹动旌旗,相比于眼前的骁勇男儿将士们,那些在朝堂上运筹帷幄,浸淫多年的朝臣百官一时竟显得渺小柔弱了许多。 “将军威武,将士辛苦!” 眼见元成帝欣慰地双手亲自托起杨晋,身后将士们感激声顿起。 就在此时,手奉御诏的礼官上前来,恭敬地展开,随之高声道:“陛下诏——” 话音落下,百官俯身再拜,百姓皆恭敬跪,杨晋携着将士半跪,静静等待着期待已久的一幕。 “应天顺时,受兹明命。兹征岭南道行军总管杨晋,骁勇有谋,于平南一役立不世之功,救百姓于危难之中,朕心甚慰,特擢升为并州总管,封骁勇侯,食封一千三白户。副统领杨彻,封雁门郡公,食封八百户” 听到元成帝的御诏,李绥看到得体的笑在李氏眸中一点一点碎裂,相比之下,立在元成帝身侧的杨崇渊,此刻是不加掩饰的与有荣焉。 而此刻的李绥很清楚,如果说从前的杨晋是一只酣睡于李 氏枕边的乳虎,而今便成了被插上双羽的猛虎,自今日起,李氏与杨晋和其母族曹氏的争斗将就此拉开帷幕,不死不休。 当观礼归来,李绥有些疲惫地换下薄纱衣裙,松了发髻,正悠悠然躺在美人塌上看书,就在此时,便听到有婢女进来欣然笑道:“郡主,大郎君着人送东西来了。” 对于婢女的话李绥并不惊讶,李氏虽一向与曹氏不对付,但大朗杨晋却是个洒脱人,自小因着长兄的身份对他们这些弟弟妹妹多有维护。 记得小时候三郎杨彻玩弓箭不小心射杀了杨崇渊最爱的绿鸟,或是四郎杨镇被禁足期间偷偷翻墙出府犯下许多的过错,皆是杨延说情,杨晋劝慰才免了几顿板子。 而对于她们这些女儿家,杨晋但凡是出府,公差也好,私游也罢,皆会带回来许多当地的新鲜玩意儿或吃食。 当李绥翻看着琳琅满目的东西,只听得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看来,我是慢了长兄一步了。” 话音落下,李绥抬头便见杨彻走了进来,看起来比之离开长安又蹿高了几分,神色眉宇间也越发坚毅,有了长安贵公子所没有的男儿气概。 “原来是大英雄回来了。” 李绥笑着佯装起身行礼,杨彻闻言爽朗一笑,上前轻弹李绥的额头道:“我就知道你会促狭我。” 李绥闻言躲开,这才坐下挑眉道:“那你还来找我做什么。” 杨彻眼神示意,身旁的贴身随从常羲也捧了一盒子上前,一打开共有三层,最下面是一些把玩的物件,中层是女子的饰品,倒与长安时兴的不同,最上层便是香料盒子。 李绥在杨彻的示意中一一打开看了,看的出来杨彻是花了些心思的,样样东西都按着她的喜好来,华丽却不繁复,简单也不失品味。 “看来以后我得多祈祷,你们多出长安办差的好。” 听到李绥的话,杨彻不置可否的一笑,接过念奴奉上的茶水饮了一口,眸中熠熠,话语骤深道:“此番离开长安去了岭南道,一行数月我才知天下之大,山河之美。” 李绥闻言心下微动,却见杨彻停了话头,转而看向她时,已扫却方才不易察觉的深沉模样。 “只可惜你不曾一见。” 听到杨彻转了话,李绥没有深问,只佯装嗔道:“你明知我们不似你们男子,天下之广,可尽情驰骋,这会子来,你是为了眼气我的。” 感受到久违的斗嘴氛围,杨彻笑了笑,随即道:“你莫恼,待日后有机会,我便带你走一走这江河,你不是喜欢琼花?我们便去广陵如何?” 见杨彻来了兴致,李绥心下异样,侧眸佯装打趣道:“待明儿你先说动了阿耶和姑母一起,再言这些罢。” 见李绥似乎会错了意,杨彻没有再说。 他方才所言,便是他心中此刻所想,或者说一直所想。 他想要的,是带着她,二人,两马,纵览这大周万里江河。 却不是李绥口中,还有众人一同的出游。 如今他早知晓,李绥与二郎杨延的婚事已然做罢,既然阿娘一直想将阿蛮娶入杨家门,如今看去,只有他最为适合。 没有人知道,他等这一刻等了多久。 而这一切,都来的那般刚刚好。 第五十九章 了结前缘 翌日一早,李绥同宝缨一起去了李氏的朝露院,陪着李氏说了会子话,待李氏有些倦怠了,二人这才退了出来。当走至一处廊下,李绥便听一旁的宝缨突然开口道:“过了这道廊,便到岚皋院门口了,听闻延哥哥这几日也好些了,咱们正好去探望探望罢。” 李绥看了眼宝缨,却是明白她心中的想法,也没有多说,只点了点头道:“好。” 再来到岚皋院,李绥便觉得比之先前生机勃勃了许多,在阳光的照耀下,岚皋院的香草奇花皆轻轻摇漾,散发出淡而幽雅的清香,如它们的主人一般。 有时候李绥在想,若不是身处太尉府这个漩涡中心,宝缨能嫁给杨延也算是让她安心了些。但一想到九歌,李绥却又觉得心头一滞,看着身侧的宝缨,神色再次平静而深重。 思量着,二人已到了杨延常呆的幽静小院,看到她们走近,廊下的婢女连忙上前行礼。 李绥淡淡“嗯”了一声,随即道:“二郎如今如何了?” 听到李绥问话,婢女们一扫前些时日的满目愁云,终于松了口气般庆幸道:“回郡主,二郎君如今已是大好,虽然身子还是有些懒怠,但总是能起身行走,有时还能看会子书打发时间了。”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眼前的婢女会意地掀开软件,当她们走入书房外,便见雅致清幽的书房内只有杨延与侍从溪谷。 杨延坐在古朴精致的四轮车上,腿上搭着一条薄毯,此刻立在一扇窗下,手中虽捏着一卷书,却只是抬头看着窗外甚好的秋光。 李绥二人没有出声,只是随着杨延的目光看去,只见菱形八缘格窗外,是一树开的极好的重瓣木槿,温柔的秋日金毛芒犹如轻透薄纱落在枝丫上,泛起一派温暖生机。淡红的花朵好像女子微醺的娇靥,此刻傲然枝头,处于窗外,好似是一幅被框起来的画册。 就在这般闲暇恬静之时,树上最高一处枝丫上的木槿花似是未慎住力,随着风猝不及防地坠下枝头,只听得“啪——”的一声,杨延手中的书卷也随之落地,正当李绥她们欲进去时,却见杨延倏然神色紧张地起身,不顾落在地上的薄毯,急急朝那扇格窗走去。 “二郎!” 对于溪谷的呼唤,杨延恍若未闻,只看着那窗外的木槿催促道:“方才那花,快,快找回来,定要找回来!” 溪谷闻声虽不知杨延为何突然如此,但还是连忙答道:“好,好,二郎君莫急,我这就去。” 说话间溪谷方转头便看到门外二人,身形僵了僵,终是低下头,垂下黯然的眸子轻唤:“郡主,宝娘子。” 听到溪谷的声音,杨延的声音戛然而止,仍旧背对着她们,背影却明显颤了颤,下一刻这才缓缓转身。 当杨延的目光与李绥相触时,李绥却觉得眼前的杨延,目光中竟然多了几分孤寂与苍凉,而在更深处,她还察觉到了杨延愧疚一般的想要躲避她。 “扶二郎坐下罢。” 听到李绥的提醒,溪谷连忙上前去扶杨延,这一刻杨延异常平静地坐下,李绥与宝缨上前,轻轻蹲身捡起地上躺着的书卷,递到杨延面前道:“看到你好些,姑母总算能安心了,宝缨与我也可放心了。” 杨延闻言眸中震颤,静静看着眼前人,静默中,终是伸出手接过书,却是紧紧攥住书册,平复波澜起伏的那颗心。 “你生病的这些日子,姑母几乎忧心的未曾阖目,宝缨也日日跪在神前为你祈福抄经,为了这些,你也要好生照顾身体,莫要,与自己为难了。” 看着眼前的杨延,李绥脑海中再次联想到溪谷曾经说给她听的那些话,只觉得心中好似突然空缺了一块,漏着风。 前世里的杨延,终是陪伴了她半生的夫君。 从前她只觉得是杨延欠她的。 而今她却突然觉得,或许她二人之间本无相欠,只是, 走到头罢了。 面对杨延,她无法像对待杨红缨一般果决无情。 今日这一面,就算是对他,对她,还有他们之间纠葛的前世做一个了断罢。 看着眼前的李绥,杨延如何不懂其中之意,过了许久,好似从前的一切皆似窗上的尘埃一般,被杨延一如从前那般如沐春风的笑吹散,消失。 “好。” 当李绥与宝缨渐行渐远,杨延仍旧坐在那一动不动,直到溪谷回来,手里捏着那枝从最高枝头落下的木槿花,急急忙忙递到杨延手边。 杨延缓缓低头,看着那朵仍旧娇艳,沾了些许泥尘的木槿花,仿佛极为小心般轻轻以拇指摩挲花瓣上的污垢。 “阿蛮,对 不起。” 看着李绥二人远去的地方,杨延的唇边响起了极为低沉的一句话。 而下一刻,当他忍不住阖上眼眸,一滴泪却是从中落下。 当李绥与宝缨走出来,二人皆未说话,宝缨察觉到李绥的沉默,佯装不知般挽住李绥的手臂说笑。 “宝缨,谢谢。” 听到李绥骤然的话,宝缨僵了僵,却见李绥认真地看着她唇边是温柔的笑。 “谢谢你,让我与二郎理清从前的心结。” “阿蛮——” 听到李绥的话,宝缨突然觉得有些没来由的酸楚,然而李绥却是笑着将她揽入怀中,话语轻松却带着从未有过的认真。 “宝缨,你是这世间极好的女子,我定要用我的一生保护你。” “阿蛮。” 李绥没有被宝缨的呼唤打断自己的话,只是在她的耳畔轻声道:“答应我,一定要走下去,无论未来的路有多难,你还有我,我一定会陪你走下去。” 听到李绥似是在与她说,又似是在与自己说,宝缨心下感动,默然点了点头道:“好。” 这厢,当她们二人走至花园处,见宝缨难得兴致,李绥便任由她挽着欣赏这花园里的秋色。 第六十章 出手相助 就在行至一处假山处,假山后便传来了喧嚣人声。 “果然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畜牲,来人,给我将这只不长眼的畜牲打死先!” 听到荣安县主尖利难听的声音,李绥与宝缨相视一眼,上前走了两步,越过假山便见被府里一众庶女犹如众星捧月般簇拥的荣安此刻颐指气使的站在花影处,面前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沉默少年,相比于荣安华丽的衣饰,少年相比朴素了许多,好比珠玉旁的玻璃珠子,毫不起眼。 李绥记得,这个孩子是杨崇渊的第五个儿子,杨昭。 虽然有杨崇渊这般名望极高的父亲,母亲却只是姑母李氏从前自陇西李家带来的陪嫁婢女刘氏。 相比而言,姑母李氏坐正妻之位,出身高贵世家。二夫人曹氏虽非世家,但其父却是跟随杨崇渊南征北战,被一路提拔,如今成为了朝廷新贵,而今还有个封侯的儿子。三夫人崔氏也是簪缨世家出身,虽说儿子斗鸡走狗不成器,但眼前这个荣安却还得杨崇渊喜欢。相比之下,余下的妾室里只有刘氏为杨崇渊生了个儿子,这才被提为侧室夫人。 可即便如此,在这些夫人中,刘氏无丝毫主子的体面,对于曹氏,崔氏而言,一日为奴,终身为奴。连带着杨昭这个五郎,也不得待见,就连府里的下人们也能冷眼相待。 而最重要的,是杨昭虽不似崔氏之子杨镇那般风流荒唐,不学无术,在学业上与杨延,杨彻相比不过是中庸之人,在武艺上,也没半点天分,更比不得杨晋那般威武霸气。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杨昭这个儿子在杨崇渊的眼中早已没了存在感,若非姑母李氏念及刘氏从前服侍自己的情谊,命人接济照料这对母子,杨昭能否承住府中人的冷眼,活到今日,还是未知。 “县主,求县主原谅,回去我定严加管束,求县主留它一命。” 眼见杨昭难得紧张的卑微俯身向荣安乞求,李绥不由蹙了蹙眉,杨昭自小便被以荣安县主,杨镇为首的兄弟姐妹欺负,因而从来不敢以兄弟姐妹相称,此刻只见荣安县主冷哧一声,因着身量的关系,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这个所谓的“弟弟”,眸中是不加掩饰的鄙夷,和不屑。 “贱奴之子而已,你有何脸面为一个畜牲向我求情?” 说罢,荣安眸中更是冷厉道:“给我打,让有些人知道,我的狸奴,岂是旁的畜牲可以欺辱的?” 话音落下,便听到小犬凄惨的哀叫声响起,杨昭顿时脸色惨白,急忙想去阻止,却是生生被几个下人钳制住了身子,消瘦的身子根本动弹不得,只得任由那条小犬被去了快半条命。 此刻一旁的宝缨侧过头,也有些看不过去了,不由出声道:“荣安县主行事属实过了些,我们去帮帮吧。” 听到宝缨出声,李绥点了点头,就在她们刚踏出两步时,便听到一个声音骤然响起。 “住手。” 众人循声看去,原本有些怒气冲冲的荣安县主一看到走近的是刚封了雁门郡公的杨彻时,不由僵了僵,气势虽不减,人却有些说不上来的紧张。 “兄长。” 看到行礼的众人,杨彻未曾理会,只是看了眼鲜血淋漓,被打的奄奄一息的那只小犬时,这才出声道:“送去看看伤势。” 杨彻身后的长随听了连忙应声唤人将那小犬带下去,荣安看了虽不高兴地想出声,但看到杨彻流露出甚少有的不豫之色时,终是将话咽了下去。 “兄长,是这个贱奴的狗咬伤了我的狸奴,我不过是小施惩戒罢了!” 看到荣安不依不饶地指着俯身卑微的杨昭,杨彻眉宇间蹙的更深了。 “一个女儿家,为了一只狸奴,用这般阴私手段去对付一个畜牲,若是传了出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听到杨彻的说教,荣安不由有些害怕地住了嘴,却不想杨彻继续道:“五郎是你我的弟弟,你方才却口口声声喊着贱奴,这都是谁教与你的?” 说罢,杨彻冷沉地扫视众人,在场人无不胆寒地低下头,不敢对之。 “你们作为县主的下人,却不知规劝,行事不知检点,来人,将人给我带下去,重则三十板子,再撵出去!” 眼看方才听她命令行刑的几个婆子要被拉下去,荣安县主焦急出声:“兄长——” 然而话方出口,荣安便被杨彻严肃的眼神给生生吓了回去。 “方才我在远处看的清清楚楚,是你院子里这些泼奴怂恿你的狸奴故意伤了五郎的狗,才会被咬伤,你若觉得我今日处理的有失公道,不妨请阿娘裁断如何?” 听到杨彻如此说,荣安已然知道 自己不站理,到时候余下这些奴婢指不定也要被打发出去,因而终于咽下不甘。 “兄长教训的是,荣安这便回去了。” 说罢荣安行了一礼,狠狠瞪了杨昭一眼,这才带着一众人离开。 “谢谢兄长。” 看着眼前卑微小心的杨昭带着更咽之声,杨彻上前将其扶起,眸中有些未曾散开的怜悯。 “五郎,记住,你是阿耶的儿子,是太尉府的五郎,无论何时,也绝不能被这些刁奴欺辱。” 听到杨彻的话,杨昭清瘦如骨的身子颤了颤,却是低下头含着泪未曾说一句话。 看着眼前的一幕,杨彻虽恨其不争,心下却又泛起没来由的酸涩。 如他,如五郎,作为父亲的儿子,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他一时,也分辨不清了。 远处的李绥看着这一幕,没有再拉着宝缨向前,反而退后两步,相携着离开。 想到玄武门上逼她跳下城楼的杨彻,她都快忘了,曾经的杨彻也如杨延,杨晋般,是个爱护杨家弟妹的好兄长。 只从杨昭能那般真挚的唤他一声一声兄长,便能看出来。 虽然杨昭在府里的少年时光过的艰难,但自杨崇渊登基,杨昭依旧是封了王,封地虽不似杨彻那般好,却也算过得平安顺遂了。 第六十一章 节外生枝 翌日,元成帝为犒赏此次西南征战的将士,特意命光禄寺负责于宫中设下千人华宴,君臣同乐,在光禄寺官员的思量下,这宴会自然设在了恢弘广阔不失国家威严的麟德殿。因着宴上只元成帝与文武朝臣们,杨皇后及一众后妃作为女眷自然不宜参加,李绥念着自己也有一段日子未入宫了,如今自己头等的联姻之事也算暂时告了一段落,因而一早便去与姑母李氏请了安,转而带着念奴c玉奴去了宫里。 一到立政殿,殿内布置如初,但李绥却觉得明亮生机了许多,再无先前那般沉闷窒息的草药味,反倒是淡淡的花香让人心旷神怡,在宫娥的带领下,李绥来到了偏殿,只见杨皇后气色尚好,穿着一袭品红织锦刺绣齐胸广袖宫缎裙,右手正懒懒搭靠在榻边扶手处,座下着鹅黄捻金绣月季齐腰细折裙的上官昭仪正手拿一本册子,似是在与杨皇后商量着什么。 瞧着李绥来了,杨皇后眉眼温柔,招了招手,一旁的上官昭仪自然也看了过来,李绥上前恭敬不失气度地行下一礼,杨皇后这便道:“阿蛮,快来。” 见杨皇后伸出手,李绥抿笑上前,上官昭仪见了极有眼色地起身行礼道:“既然郡主来宫里陪殿下,臣妾便不叨扰了。” 杨皇后闻声抬手,语中自然而然地端庄稳重道:“这些日子为了吐蕃赞普与彭城长公主来长安一事,你费心了,一切规制皆照着你方才说的来便好,我与圣人既然将此事交予你,自然是放心的。” “是。” 上官昭仪闻言再次欠身,随即道:“能得圣人与殿下的信任,是臣妾的福气,怎敢说费心二字。” 眼看上官昭仪离去,李绥看着消失在殿门口的人影问道:“吐蕃赞普与长公主何时入长安?” “算着日子,约莫再有半月,他们夫妇便能抵达长安了。” 听到杨皇后的回答,李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此时小宫娥正好在迦莫的吩咐下送了李绥一向喜欢吃的茶点来。 “这些日子二郎可好些了?” 李绥取了一枚菊花酥,方递到嘴边,听到杨皇后的话,点了点头,看向杨皇后略有些担忧的眸子道:“已是好了,阿姐放心。” “那便好。” 杨皇后点了点头,随即语中带着几分叹息道:“好在宝缨是个很好的孩子,二郎能与她在一起我也放心了,只望二郎莫钻牛角尖才是。” 见眼前的小娘子只是沉默地点头,杨皇后便不再说什么,伸手轻抚李绥的鬓发道:“如今二郎的婚事有了着落,你自己的也该上些心了。” 听杨皇后谈及这些,李绥瞬时便觉手里的菊花酥变得寡淡无味。 她虽不愿承认,但阿姐说的却是事实,如今杨延与宝缨的事是定下了,她的婚事只怕就更复杂了。 于杨皇后而言,自然是觉得她嫁个彼此爱护相知的人才叫好。可于杨崇渊,还有姑母而言,她的婚事恐怕没那么简单。 至于她,对于自己的婚事也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李绥此刻的心里很明白,如今既已摆脱了杨家,她便绝不能只凭个人喜好择选一人,要想真正保护阿耶阿娘平安,护得她想护之人,在这风起云涌的乱世做自己想做之事,她就必须拥有权力。 而今她有的,不过是郡主的头衔和保得她富贵的封邑罢了,可深究其里,这一切不过是他人所予,看似风光,实则虚无缥缈极了。 因为一旦被剥去,除了这一身所谓的高贵血统,她便什么也不剩了。 所以她不敢告诉杨皇后,这一世的她注定要与上一世般,结下一段政治姻缘。 唯独不同的,从前她没得选,皆是旁人安排好塞给她的。 而如今,她要将这选择权牢牢攥在自己的手心里。 所以,成婚于她而言与其说是结两姓之好,倒不如说是寻一个拥有共同利益,可互补长短,携手并进的盟友更为贴切。 毕竟旁人可求得一生一世一双人,只谈风花雪月和矢志不渝的爱,是旁人之幸事。可若她活了两世,身处这般境地,还作这般奢望,那便如刀上起舞,足足在用这一世作一场风月赌注。 好在,情爱于她,本就是虚无。 未曾有喜欢的人,未免不是件好事。 起码,她可以心无牵挂,无欲则刚。 待到入夜,李绥被杨皇后留在宫里用了晚膳,这才打道回府。当马车停至太尉府东侧门,夜幕已渐渐低垂,在念奴的搀扶下,李绥下了马车便朝无竹苑去。盛夏的入夜携着丝丝入扣的凉风拂过耳畔,眼见着一盏盏流苏嵌宝绸灯被依次点燃,点点灯影落在府 内的瓦檐,碧树上,透着暖融融的光芒。 待行至一垂拱门前的卵石路上,李绥主仆却见石门上攀爬依附的紫藤绿叶下立着一熟悉的身影。 “银娘?” 女子闻声看过来,一向冷静的眸中难得露出焦灼的颜色,可见已是在她回院必经之路上等了许久了。 “这会子回来,县主还未用饭罢。” 待到近前,银娘恭敬地行下一礼,已是如寻常一般说话,仿佛方才一闪而过的焦灼是看花了眼一般。 但李绥知道,银娘如此反常,必是有事发生。 “今日朝露院的小厨房做了驼峰炙,夫人知道县主最喜这个,便教奴婢在这儿等着,请县主回来一同过去用饭。” 听到此话,李绥笑着颔首顺着说道:“姑母总是疼我的,要说这驼峰炙就属朝露院的人做的最好。” 说着话,李绥便与银娘相携一同朝朝露院走去。 待婢女掀帘,李绥一走进去,便能感受到一股清凉凉的冷意,李绥与银娘相视一眼,才见银娘轻蹙眉,有些难为地摇了摇头。 “不过立了些功,她曹氏便将自己的儿子当做宝了。” 隔着一扇雕花槅门,姑母李氏冷笑的声音从里传出,就连李绥也能从向来端重自持的姑母语中听出难掩的鄙弃。 可见,是气极了。 “她曹家不过出身一微末小族,若不是她父亲随着杨崇渊打天下,得了重用何以有今日这仆射之位,如今看他那好儿子在西南立了平叛首功,封了侯,倒是长了眼界了,竟也敢宵想阿蛮,打她的主意?” 听到这里,此刻立在帘外的李绥顿时心下惊诧。 若此刻她再不明白这其中意思,便是白活了。 可她分明记得,前世里从没有这一出。 但也是一转念,她便明白了。 第六十二章 蠢蠢欲动 前世里,不过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和杨延是李氏眼中笃定的一对,以至于旁的世家贵胄之女年过十三,那提亲求娶的人恨不得踩踏门槛,倒是她,年过十六从未有一人敢上门来提这一事。 直至最后她以十六的年纪嫁给杨延,才算是理所当然。 李氏轻嗤一声,将李绥思绪拉了回来。 静默中,李绥悄然看了眼身后的念奴,念奴当即了悟地退了出去。 “阿蛮是我杨c李两家的娇娇儿,他们那只知舞刀弄枪,不知礼乐为何的粗蛮人家,便是教阿蛮踩到他家门槛,都是亵渎。如今他们曹氏来了这一招儿,可见阿蛮的婚事也拖不得了——” 话听到这儿,李绥和银娘点头示意,银娘领悟地颔首,随之恭谨出声:“夫人,郡主来了。” 话音落尽,里屋静默片刻,只听得整理衣裙的窸窣声下,李氏这才平静道:“阿蛮快来。” 李绥闻声走进去,只见李氏一见着她这才温柔了眼眸,招她过去,唯独眼角还留着未能消下的愠怒。 “殿下如今可好些了?” 说着话,李氏将李绥拉过来坐在身边,与李绥问了些杨皇后的情况,直至二人再次静默下来,李氏才终于摩挲着小娘子的柔荑,忽有些感伤。 “从前我总想着将你留在府里,留在我身边儿,由我们保护你,却不曾想天不遂人愿,我私心里本想将你再多留一年,好好替你寻一门你阿耶阿娘皆能满意,我也能放心的婚事,可你方才也该听到了——” 话到嘴边,透过身后的盈盈烛光,李绥察觉李氏唇畔骤然噙起一丝冷意,语意幽深道:“大郎如今奉旨平叛西南,立了头功,也不知是在谁的撺掇下,趁着今日宴上君臣同乐的兴致,竟提出求娶你之意。” 见面前李绥静默未语,李氏以为小娘子是心下害怕,不由安慰般拍了拍李绥的手,温和道:“你放心,他杨晋若是求娶公主只怕咱们还能应,可若想求娶你,莫说我不答应,便是你父亲,咱们整个陇西李家,也绝不会答应。” 听到李氏笃定的语气,李绥微笑着颔首,温柔如初道:“阿蛮相信姑母。” 当李绥陪着用了饭离开,李氏坐在屋内,眉间再一次蹙起,搭在案上的手紧紧攥住,莹莹灯火下显得愁容更甚。 “夫人,奴婢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听到一旁银娘出声,李氏未曾侧首,只眸中动了动道:“说。” 银娘闻言小心俯身,凑至李氏身旁道:“奴婢看,三郎与二郎一样,与郡主也是青梅竹马的情谊,平日里连奴婢也能看出三郎对郡主有几分不同,倒不如——” 还未待话说完,李氏顿时神情一凛,脱口道:“不可。” 银娘闻言诧异,却见李氏深沉不再说话,便也不敢再提。 此刻屋外秋风瑟瑟,李氏看着高几上缥缈的烛火,只觉得思绪也那般飘渺不定起来。 二郎c三郎皆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她又如何看不出这两个孩子的心思。 可正因为如此,阿蛮便更不能嫁给三郎。 因为阿蛮这一生不仅仅属于她自己,她的背后还站着整个李家。 阿蛮若嫁给二郎,自然能给二郎带来世族的支持,可这些一旦给了三郎,二郎便会陷入越发尴尬的境地。 论军心,前有大郎杨晋;论人心,后有三郎杨彻。 到那时,二郎还能有多少胜算? 这个答案几乎无需去想。 她不能眼看着三郎因着这些,生出与二郎一争的心思来。 决不能! 至于如今曹氏这突如其来的一手,却也突然提醒了她。 他们李家是百年底蕴的世家没错,但这些在兵权面前便削弱了许多。 世家文人在盛世是国家繁荣兴盛的景仰,在乱世便如铁蹄下的尘埃。 笔杆子如何能与冰刃寒铁相提并论? 便是弘农杨氏如今的滔天权势,不也是因为杨崇渊的亲姐姐当年嫁给了世人向来不屑的将门之家,又有杨崇渊亲自上战场,立下累累军功所得。 从前他们李家本居于世家为首,正是因为这些,才被杨家后来者居上。 如今虽维持表面平衡c风光,却终究没有能让她们心安的实权。 而这些实权,无不是从兵c将中所得。 现在要从他们李家挑选培养沙场将才已是晚了,若要一夕之间改变这被动的局面。 唯独,只有阿蛮了—— 待回到无竹苑,李绥在婢 女的侍奉下散了发髻,洁了面,玉奴此刻正在里屋替李绥铺被,点上熏香,刚出来,便见念奴悄声进来。 见念奴亲自上前侍奉李绥上床,婢女们便低头退了下去。 “郡主,听闻今日犒赏宴上,酒过三巡后,也不知是怎地,众人提及二郎君婚事已定,便问大郎君可有中意的长安娘子,谁知大郎君竟然当众向圣人求取郡主您。圣人当时惊诧,一时未曾回应,幸得宴上的五郎君饮多了酒,不慎打翻酒碗,湿了衣服,这才打破了僵局,圣人命人扶了五郎君回院安置后,转而便封赏大郎君黄金千两,一处别苑,两处田庄,这事才算暂时作罢。” 听到这里,李绥点了点头,在念奴的侍奉下躺了下去,随即轻声道:“知道了,你们也下去歇息罢。” 但见念奴与玉奴从缠枝纹赤金挂钩上取下帐幔,朝床褥下掖了掖,这才手执小铜罩钟灭了屋内的烛火准备退下去。 “探听一下,这几日谁与曹氏来往过。” 黑暗里,李绥轻合双眼,她很清楚,以杨晋的心思不会莫名提出这样的请求,她可不相信杨晋是因为喜欢她,很明显,必是他背后的人在蠢蠢欲动了。 而方才姑母也只是气急之语罢了。大郎杨晋和他身后的外祖势力,虽不及陇西李家盘根深厚,却也是与杨崇渊浴血奋战拼杀出来的朝堂新贵。大郎杨晋的生母曹氏向来得杨崇渊的信任与喜欢,否则如何能在姑母生下长姐后,率先替杨崇渊生下杨晋这个长子来。 与杨延这几个弟弟不同的是,杨晋可以算真正意义上长在杨崇渊手边,由杨崇渊亲自教导的儿子,就连杨崇渊也曾多次夸赞杨晋颇有自己从前的模样,是所有孩子当中与其最为相像的。 因而杨晋自出生,便子凭母贵,以长子的身份得杨崇渊器重,不过十三就已随杨崇渊征战沙场,且军事天赋极高,又有杨崇渊的果敢勇毅之风,如今在军中已积攒了不少威望。面对这些,姑母看似不曾在意,其实早已视杨晋为巨大的威胁。 现今杨延已是十八,却仍未被请封为世子,反倒是杨晋率先封侯,眼下局势,分明是杨崇渊有心抬举杨延,一旁曹氏又虎视眈眈,这无不表明,在这场嫡子与长子的天平上,杨崇渊是偏向杨晋的。 而今她李绥因今日的这份求娶,倒平白变成了天平上的砝码。 只怕此刻就连杨崇渊,也对这门婚事多了几分默许。 如果说她带着李家的势力嫁给杨延只会让他百般忌惮,那么她反嫁给杨晋,于他而言莫过于是打瞌睡替他送枕头。 再好不过了。 对于这突然横叉出来的是非,李绥多半也明白出来,必然是如今她与杨延再无可能,让一些人嗅到了几分利用,既然她都能重生一次,世事又有什么不会变的。 可千变万变,曹家都不该把主意打在她身上。 否则,便怪不得她了。 第六十三章 木已成舟 翌日一早,当李绥刚起身,正任由婢女服侍着梳妆,便听到随着一个疾步匆匆地声音,似是有人掀帘而入,还未待她转头身后婢女已然行礼。 “宝娘子——” 就在李绥侧首时,只见杨宝缨已然满脸焦灼地进来,看了看身旁一屋子的人,想说什么却又咽了下去,李绥自然明白宝缨是为什么而来,因而扫了屋内人一眼道:“玉奴留下来侍奉梳妆便好,其他人先下去罢。” 眼看众人往出走,李绥看了眼薄汗淋漓的宝缨道:“这么早便过来了,可用饭了?” 看着眼前平静如常的李绥,宝缨愣了愣,随即摇了摇头,李绥见此笑着对正掀帘出去的婢女道:“把饭摆上罢,多添上一副碗筷。” 待婢女方恭敬行礼退下,一旁的宝缨再也坐不住,立即上前着急道:“今儿一早我便听院子里的婢女说,晋表兄昨日向圣人提亲,想要求娶你,这可是真的?” 难得见眼前的宝缨如此模样,李绥点头“嗯”了一声,随即拉着她坐到身边道:“昨儿从宫里回来,便听姑母说过此事。” 见李绥镇定自若地眼神示意玉奴继续替自己挽发上妆,宝缨才察觉自己似乎过于慌乱了些,这才勉强沉下心来,可眼中的担忧却是不减。 “夫人如何说?” 看着玉奴一双巧手极利落地替自己梳起垂髫分肖髻,李绥拾起一只简单的白玉响铃簪在鬓边比了比,闲适地递到玉奴手边由她戴上,这才侧首道:“姑母让我放心。” “好好地,怎么事情来得这般突然,从前也未曾听到半点风声。” 宝缨在一旁一边说着,一边突然想到什么般倏然凑上前道:“莫非晋表兄也是喜欢你的?” 听到宝缨如此说,李绥当即“噗嗤——”一笑,见宝缨嗔了她一眼,这才道:“我的好姐姐,你可别再乱猜了。” “可——” 眼见宝缨还想说什么,李绥忽而覆上她的手背道:“放心,我虽长在太尉府,却还是李家人,只要阿耶他们不松口,旁人还能逼得动我?” 听李绥如此说,宝缨才总算放下一颗心,语中念念道:“那便好,今日起来一听说,我便什么都顾不得了,还只当是听错了。” 李绥闻言心下一暖,唇边却是打趣道:“你不是一向操心我的婚事,如今有了点眉头,怎的又这般火急火燎的。” 宝缨闻言,当即脱口道:“我虽操心,却也希望你能嫁给自己心慕之人,莫要像——” 说到这儿,宝缨骤然顿了话,眸中闪过一丝黯然,随即又一带而过的岔开话题道:“晋表兄虽好,但我能瞧得出,你对他并无旁的情分。” 听了这些话,李绥透过菱花镜看了眼身旁的宝缨,静默间右手轻轻探出握住宝缨的手道:“你也莫要太过担心。” “郡主,好了。” 听到玉奴轻唤,李绥这便拉着宝缨起身道:“走罢,用了饭咱们便去姑母那看看。” 宝缨点了点头,方与李绥携手而出,便见只有玉奴在李绥身边侍奉着,这才问道:“怎的不见念奴?” “念奴出府去置办点东西,一会子便回来了。” 见李绥如此说,宝缨便没有多问,二人只安安静静用了早饭,便去了朝露院。 却不想今日朝露院却是热闹的紧,府里几位侧夫人皆到了,李绥看着廊下乌压压一众下人,心里已是忖度出来,必然都是听到昨日的消息,今儿都来打听个清楚的。 待掀帘而入,只见众人皆随之看过来,相比于姑母眸中的严肃,下首的曹氏此刻看着她却是越看越喜欢般,脸上浮起难掩的亲切笑意。 李绥见此面色如常地带着宝缨上前,恭敬而不失气度地行了礼,便听李氏道:“起来吧。” “阿蛮今日这身裙子选的可是好看,衬得人越发灵动娇美,倒把这秋色都比下去了。” 听到二夫人曹氏的夸赞,李氏唇边笑意不减,眸底却是寒凉了几分,见众人皆附和,李绥自如地上前挽住李氏,任由李氏拉着坐在身边,眸中闪着盈盈笑意道:“谢夫人夸奖,这身裙子还是姑母选与我的,可见姑母疼我。” 见座上的李绥巧妙地不接曹氏的话茬儿,一旁看戏的三夫人崔氏不由笑了笑,扫了眼掩饰不自然的曹氏一眼,这才看向李氏道:“可不是,这阖府里最疼我们阿蛮的,莫过于大夫人了,只怕连二郎三郎看了也少不得要吃味。” 李氏闻言看了眼崔氏,如何不明白其中之意,平素里她虽不喜欢崔氏,但此刻觉得崔氏的话难得对她的心,因而唇畔淡笑看向曹氏道:“阿蛮是我们李家掌心里的娇娘, 二郎三郎如何与阿蛮比?” 说罢李氏似是疼惜般揽入李绥有些感叹道:“想着阿蛮日后要出阁,我便如嫁女儿的心一般,总想着再留上些时日,好生相看一门当户对的好儿郎才是。” 听到李氏口中的“门当户对”四个字,曹氏笑意僵了僵,只见对面的崔氏果然笑着扫了她一眼,虽自若地移开目光,但其中的讽刺她如何看不清。 念及此,曹氏手中攥了攥,虽是笑着,心下却早已愤懑起火。 就在此间,李绥沉默未曾多言,却是扫到了宝缨担忧的目光,还有崔氏身旁荣安县主那难以掩饰的看戏神色。 待到众人退出时,曹氏仍旧亲切地拉了李绥在廊下说了两句,这才最后离开。 “太尉夫人话已至此,曹夫人看起来,似乎也并没打算放弃。” 听到宝缨的话,李绥笑着摇了摇头,曹氏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如今这般好的局势如何会轻言放弃? 现在的杨晋身负侯爵,说起来比杨延还高上几分。 若再娶了她,水涨船高下,曹氏下一步指不定就要夺取世子之位了,未来世子的母亲,这般好的前景,她如何不心动。 这厢,眼看曹夫人因着方才受得气,此刻满是愠怒,虽不曾发,脚下却越走越疾,一旁的心腹文娘见了小心宽慰道:“夫人莫要气,大夫人如今忌惮于大郎的功业,也只得逞口舌之利了。” 察觉曹氏闻言眸中稍微缓了缓,似还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倨傲,文娘这才继续道:“如今咱们只要想办法定下这门婚事,一切便水到渠成了,到时候便是大夫人不同意也得同意。” 听到文娘的话,曹氏渐渐缓下步子停在廊下,看着廊外彩蝶翩飞,奇花竞放的秋光,却是没有丝毫赏玩的兴致。 “我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可这一切终究还得太尉应允,与我们才有助力。” 说到此曹氏鼻息冷笑道:“李氏不过是凭着个偌大的李家,若没这个李家支持,她就凭一个懦弱无用的杨延如何敢这般与我说话?” 又凭什么压在她头上? 一旁的文娘听到这话,已然明白曹氏的后话,眸中闪过一丝讳莫如深的光芒,随即凑上前道:“太尉若肯明里助我们,这算是天意,可咱们还需要人为。” “人为?” 曹氏闻言眸中轻挑,只见文娘眼眸微动,更加小声,小的几乎只得曹氏才能听道:“夫人,若是木已成舟,便是李家,也不得不应了。” 听到文娘的话,曹氏瞳孔一亮,当即了悟,相识之间,唇畔已浮起不易察觉的弧度来。 “可如此风险,若让人知晓了,只怕结亲不成反结仇——” 见曹氏仍旧有些隐忧,文娘眼眸微凝,上前扶住曹氏一边走一边从旁宽慰道:“夫人放心,奴婢必会叫此时神不知鬼不觉,任谁也查不出来。” 第六十五章 兄友弟恭 “你我皆是兄弟姐妹,便无需这般客气。” 听到李绥平静的话语,面前的杨昭怔愣地微抬眸,但很快又垂下道:“谢,谢郡主。” 宝缨从旁看着,明白杨昭因着从小生在冷眼和排挤中,这般小心翼翼地样子只怕已是深入骨髓,并非一夕一朝可改变的,心中不免触动,只觉得有些感同身受的晦涩。 “它叫三宝?” 听到宝缨温柔插话打破宁静,杨昭循声看了眼宝缨怀里的狗,随即低声道:“是。” “方才我与阿蛮逛园子,恰好看到这小家伙躲在墙根处,似是迷了路,身上又有伤,怪可怜见的,依稀记得好像是你院里的,这便叨扰前来了。” 说罢,宝缨眉眼温柔带笑地将小狗递到蕙容怀中,由蕙容送至杨昭面前,杨昭见此眉眼舒缓,眸中携着感激道:“多谢郡主,宝娘子。” 说话间,杨昭将小狗抱入怀中,这才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家伙,眉目温和道:“方才本想让下面人替三宝上伤药,许是每次上药太过疼痛,三宝便趁着他们不留神躲了出去,若非郡主,宝娘子,只怕还不知会如何。” 说话间,那小狗似是能听懂般,抬起头看了杨昭一眼,舔了舔他的手,朝他怀里蹭了蹭才叫唤两声。 宝缨看着这一幕只觉可爱极了,就在此时一个细微的脚步声响起,只见挽着云髻,戴了只碧色透玉扁钗,着一身白色阑干镶边象牙色底子碧色纹样素裙的刘氏自院内出来,看起来朴素而简单,此刻走至拱门内看到李绥一行先是一愣,随即连忙走出至杨昭身边,礼貌地向李绥行礼。 “夫人是长辈,不必如此。” 说话间,李绥托起了刘氏的身子,见刘氏面露难色,也明白她心中的踌躇。 虽然刘氏是侧夫人,但毫无家世,又不受宠,从前还是李氏的婢女,一直以来面对她这位有封邑,出身李家的郡主,便是曹氏c崔氏都是客客气气,不曾摆长辈架子,依着刘氏小心谦和的样子,如今与她行礼一点也不奇怪。 见李绥执意扶她起来,刘氏还是感激地起身,看了眼杨昭怀中的狗,面色些微紧张道:“不知可是三宝冲撞了郡主与娘子?” “夫人放心。” 宝缨闻声上前道:“三宝很是可爱。” 杨昭见此这才把事情解释给刘氏听,就在刘氏又要行谢礼时,便听到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响起。 “阿蛮?”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身着常服的杨彻诧异地看着李绥一行,缓缓走进来道:“你们也在这儿。” “阿兄” 小心翼翼地杨昭此刻难得露出欣然的目光,杨彻上前扶起刘氏行礼的身子,随即笑着拍了拍杨昭的肩膀,看起来两兄弟似乎很是亲近。 “方才三宝偷偷跑出去,遇到了郡主他们,是郡主与宝娘子特意送回来的。” 听到杨昭的话,杨彻看向李绥二人道:“阿蛮和宝缨皆是你的姐姐,只唤阿姐便是,没得生分了。” 杨昭闻言犹豫未曾开口,在杨彻的眼神鼓励下,等了等终究还是低声道:“阿蛮姐姐,宝姐姐” 虽然眼前的少年只比自己小一岁多,宝缨看着却总觉得还是一个需要保护的小弟,因而这一声轻唤,倒教她心下一暖,当即唇畔浮笑的应了。 “郡公,郡主既然来了,不如进院子里坐一坐,只是院里布置简陋,有些拘谨委屈了” 听到刘氏如此说,杨彻宽慰出声道:“无妨,夫人客气了。” 说罢在刘氏与杨昭的带路下,李绥c宝缨便跟着杨彻一同进去。 只见院内果然布置的极为简单干净,在刘氏带领下,一行人方要进屋,便瞧着廊下摆着两把小椅,案上搁着茶水,而院中空地上则搁着箭靶和箭筒。 杨彻见此顿了步子,停在廊下道:“五郎在练射艺?” 原本兴冲冲领路在旁的杨昭闻言看了眼箭靶,随即垂眸,有些不自然道:“是。” 杨彻闻言笑着夸赞道:“好,咱们杨家儿郎就得这般。” 说罢杨彻看向刘夫人道:“此间正好,也叫我们瞧瞧五郎的射艺,我们就坐在这廊下好了。” 杨昭闻言脸色一红,倒不知是急的还是羞的,一旁刘氏脸色微愣,但见杨彻如此有兴致,也不好再说什么,便命人摆了几把椅子来放在廊下,待四人落了座,杨彻这便笑着对杨昭道:“五郎去试试。” 见杨昭有些杵着,刘氏从旁担忧地看了眼,随即道:“去吧,郡公擅射艺,还请指点昭儿。” “夫人客气了。” 杨昭见此知道磨不过,转而看向场内箭靶,还是缓缓走了过去。 四下寂静中,杨昭取过弓箭,搭弓上弦看起来姿势很是规范,但李绥却已看出杨昭似乎力量不足,心下难定,侧首间看了眼身侧杨彻,只见杨彻也渐渐觉察出来,此刻有些蹙着眉,抿唇未曾发话。 只听“咻”地一声,羽箭自弦上离开,却只是擦过箭靶边缘,射飞了出去。 此刻,众人安静,杨彻约莫也明白方才杨昭为何那般脸色了。 箭飞出去坠了地,此刻场上少年郎的心似乎也飞出去坠了地。 因着在众人眼下依旧失手,场上的杨昭颓败地垂下手,不曾抬头,只默然走了过来,垂下的眼眸中是难掩的愧色,好似已经为自己作了无用的定义。 察觉到气氛异样,杨彻看了眼眸中疼惜的刘氏,再看眼前沮丧的少年,当即一拍杨昭的背脊爽利道:“男子汉,一次的挫败又怕什么。” 说罢杨彻起身道:“过来。” 眼见杨彻已然朝着场上去,在刘氏的温柔鼓励下,杨昭终究是动了动,跟了上去。 日光下,杨彻略微卷起窄袖,拿过弓箭递到身量稍矮一些的杨昭手中,随即站在杨昭身后端住他的手,神情随和更难得认真地一字一句讲解着。 这一幕落在刘氏眼中满是欣慰与感激,而此刻的李绥瞧着,也看到了许久未曾有的祥和。 当弓箭再次离弦而出,未曾想羽箭竟精准地落在靶心的位置,众人当即便能看到杨昭眸中的惊喜与崇拜,脸上化开难以掩饰的笑,对着身后立着的杨彻道:“阿兄好厉害!” 杨彻见此爽朗一笑,抚了抚少年郎的肩膀,转而看向李绥来。 微风携着淡淡的花香袭来,李绥看着眼前这一幕有些恍然。 这,许就是杨延心目中最为理想的兄友弟恭的场面了。 只可惜,人心易变。 却不知这一世,杨彻能否保得这颗初心。 “你可不知,你阿蛮姐姐的射艺也是长安娘子中出了名的好。” 骤然听到杨延夸赞,李绥回神看去,只见杨昭眸中一亮道:“真的?” 杨彻见此招了招手,遥遥喊着李绥,李绥本不愿动,但见身旁宝缨很是好奇的模样,撺掇着她试一试,这才无奈的起身走了过去。 当李绥走近,在杨彻示意下,杨昭将手中弓箭递给她,眼见杨彻笑着朝箭靶扬了扬颌,李绥便不再多言,抬手间利落地抽出羽箭,动作自如而优雅地搭在弦上,片刻间羽箭再次急促飞出,果不其然,稳稳定在靶心,颤颤晃动。 听到宝缨抚掌夸赞,杨昭立即眸光熠熠看着李绥,不由脱口道:“姐姐好箭法。” 就这般,李绥与杨彻不由成了杨昭的射艺师父,在二人的指导下,练了约莫一晌午,杨昭虽不至于箭至靶心,却也算进步许多。 直到刘氏挽留一行人留下来用饭,李绥这才离了场,朝着廊下宝缨走去。 “阿兄,我们也走” 正当杨昭将弓箭递给小厮,正对杨彻说话,却见杨彻正看着远去入屋内的李绥,杨昭顿时明白过来,也看着廊下道:“阿兄是好人,阿蛮姐姐也是好人。” 杨彻闻言看向身侧杨昭,只见杨昭收回目光,随即与他对视道:“阿兄是不是喜欢阿蛮姐姐?” 骤然听到杨昭这般直白的话,杨彻心下一跳,随即作势要赏他一个暴栗的模样,杨昭却是笑着偏头躲开了,拉着他朝屋里走。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阿兄若真喜欢阿蛮姐姐,便莫要教阿蛮姐姐等才是。” 听到身边少年郎再次出声,杨彻正要佯装说他,却见杨昭此刻认真地看着他道:“长兄虽好,但我看得出,阿兄对阿蛮姐姐的心是骗不得人的。” 少年的话入了杨彻的心,犹如拂过一丝涟漪,叫他有了几分难以道明的触动。 五郎口中的长兄,杨彻明白,自然是封侯的杨晋。 而五郎也未曾说错,他待阿蛮的心,绝非杨晋那般投机钻营可比的。 他的确是真心喜欢阿蛮,非旁人眼中因为阿蛮的家世血统而喜欢,只是因为她。 因为她这个人。 那些喜欢,不掺杂任何利益,也并非日久生情。 因为他很清楚,在阿蛮儿时入府,他看着人人热闹的中秋月夜下,那个独自窝在无竹苑角落里,抱着长公主衣裙哭泣的小阿蛮时,便已生出了疼惜之心。 从那时他便告诉自己,眼前那个小小一只,看起来孤清柔弱却又倔强的表妹,便是他愿用一生去保护的人。 而他这一生,都绝不会让她再落下一滴泪来。 更多请收藏【b z】! 第六十六章 曲线图之 当李绥陪着宝缨回朝阳院说了会子话,再回自己的无竹苑时已是日落时分,此刻行在无竹苑外的夹道内,习习秋风携着淡淡桂花香味拂面而来,短墙内高大桂花的些许枝丫花叶伸至墙上,其间星星点点的米色镀金花粒落在墙顶瓦檐上,掉在行人的衣衫上,铺满了夹道的石砖上。 夕阳此刻疏懒落于天际,抬头间,血红的晚霞像极了一副水墨画,好似仙人的朱砂笔掉入池中,由深渐浅一点一点在天空中晕染开来。 李绥难得舒缓地松下眉目,走到屋外的回廊处,便就此坐在栏杆上,遥望天边那缕轻薄的晚霞。 “郡主,入夜渐凉,坐这只怕会着了凉。” 听到玉奴的话,李绥闲适地摇了摇头道:“无妨,只坐一会子便好。” 说起来,她有多久未曾这样安安静静地驻足赏景了。 思量半天,只觉似乎太久远了,远的连她也记不起来了。 前世嫁给杨延,她便尽心竭力在杨崇渊和姑母面前极尽孝道,努力在府中替杨延拉拢人心,对外更时常奔波于那些贵夫人的宴会,看似觥筹交错,实质却是如另一方战场般,既要想方设法与人交好,又要强硬不失气度的回敬那些伪善钻营c绵里藏针之人。 杨延后来得以承袭世子之位,立为太子,登基为帝,与李家的支持离不开,与她的努力也离不开。 原以为杨延登上帝位,她便可松下一口气,再也不用那般殚精竭虑了,然而她未曾想到,杨延因为过于仁善,虽有心,却无力弹压那些同杨崇渊打天下的老臣c重臣,正是在这样拘谨的境况下,那时无比信任她的杨延渐渐将权柄交到她的手上,有心让她一同决断国家大事。 起初朝臣虽颇有微词,但那时杨延只是将朝堂之事说与她听,偶有听从她的建议罢了,因而一个个即便在朝堂上闹着于理不合,但有杨延从中调和,倒也算相安无事。直到后来杨延延揽众多名士文人入弘文馆与他做伴,日日饮酒作诗,听歌作曲后,杨延便如鱼儿入水,内心中的文人情愫一旦被勾起,便沉迷其中再难自拔。 也正是那时,杨延为了省时省力,便日日召她去嫔妃不得久留的甘露殿,特许她御前读奏疏,由他亲口批阅后,再由她亲笔代写下来。此事一出,朝堂之上的那些老臣顿时群起攻讦,后来更是联名上书,在堂前磕头至出血,以向杨延施压,气的杨延拂袖而去,足足三日未曾上朝。 然而令所有人都未曾想到的是,正是因为那次的群臣逼迫,让杨延清醒的看到了本质,看到自己即便身为天子,仍然要受到那些开国功臣的掣肘,杨延为此既怒又怕,生了一场大病,一时无法执笔。 而那时,杨延膝下的皇子皆年幼,不足以代掌政事,所以即便那些大臣再不愿,也架不住杨延铁了心的将她推至朝堂之上,由她辅佐自己,代为处理国事。 自那时起杨延便已私下同意她的建议,与她达成共识,从寒门之中提拔能臣良将,一步一步取代那些自恃功高的世家老臣,立志于扫却朝堂旧风,将无上权力真正收归天子股掌之中。 因而她自摄政之日起,便开始以看似温和实则强权的手段在朝堂培植自己的亲信,再以威逼利诱之势引得那看似坚不可摧的老臣党派分崩离析,再一点一点分而治之,直到最后,当她的亲信占得朝堂半壁江山之时,那些世家老臣便如秋后的蚂蚱,虽已恍然大悟,却免不了被贬被罚的下场。 那时世家老臣皆骂她为当朝吕后,说她面和心狠,蛊惑皇帝,以铁腕手段陷害功臣。 却不知,这些皆是杨延默许,或者说支持的。 然而她与杨延虽为夫妻,却也是君臣,终究免不了飞鸟尽良弓藏的俗气。当共同的敌人消失了,杨延大权在握,便渐渐因为旁人的撺掇对她产生了越发深重的猜忌,甚至是忌惮。 也是由此,杨延离他们的初衷渐行渐远,开始重新重用世家,打压寒门,可那些寒门出身的重臣皆是她与杨延的初心,是她的心血所在,更是百姓心中的清廉好官,她如何能看到这一切付之东流。 而同时她也很明白,一旦放任杨延如此,她也会一步一步陷入绝境,因为拥有人心时尚且被杨延猜忌,难道那些寒门朝臣被裁去被贬后,她便能得到杨延的信任? 答案无疑是否定的。 她无法猜测杨延对她还有多少夫妻情分,更无法以此去赌杨延能否为此保她,保她的儿子平安终老。 所以,这是一场无法解开的死局。 她与杨延的背道而驰是注定的。 毫无疑问,杨延最终重新成为了世家的那棵遮阴树,而她,则成了寒门的那一方天。 而当父 亲李章因为劳累过世的那一刻起,以李家c杨家为首的世家便与她渐渐割裂开来,倒向了杨延那一方。而她与杨延的矛盾,也越发尖锐。 有时候李绥在想,即便后来那些残存的世家转而投靠杨彻,逼她跳下城楼,她其实也怨不得。 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愿意做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所以这一场斗争中,世家算不得错,寒门更算不得错。 但她却从不后悔。 因为世人皆以为她是因着宠幸寒门出身的韩元廷才会这般与世家对峙,然而只有父亲知道,元廷知道,她知道,她为的是她的子孙,是杨家,是朝堂,是天下。 她很清楚,世家在百年来的变迁中,早已不复起初开疆拓土的雄心,和忠君爱国的忠心,经过代代祖荫承袭之下,世家子弟或是尸位素餐之人,踩在穷苦百姓的尸骨之上,大谈孔孟仁善之道,却是一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画面。或是以权谋私,党同伐异,妄图掣肘天子,做无名有实的权臣。 若继续让这般的家族当政,怕不知杨家能撑到第几代天子,百姓又会遭受多少年的苦难。 所以她为此拼尽了一切,直到最后拼却自己的性命,这世上也终无一个亲人理解她,她的夫君杨延不理解,她的挚友杨彻不理解,就连她的亲生儿子也不曾理解半分。 旁人皆道天子是至高无上的孤家寡人,然而她以切身体会验证这句话错了。 因为即便她这个未曾坐在天子之位上的人,也能感觉到彻骨的寒凉。 但即便如此,她的初心经历两世,也始终不曾变,不会变。 “郡主” 寂静而温柔的风中,念奴不知何时已立在廊下,此刻只看到自家主子坐在栏杆处,抬头遥望着天边的晚霞,嫣红余晖落在少女的娇靥之上,印衬出柔和的光影,而自家主子仿佛已入了神,独独侧颜依旧是那般恬静美好。 李绥闻声霎时收回思绪,侧首看到念奴,便已了然,伸出手由玉奴扶起,平静道:“查出来了?” “是。” 颔首间,念奴上前来,悄悄至李绥鬓边耳语:“郡主,这几日曹夫人并未有什么不妥,但奴婢从曹夫人院子里的婢女处打听到,自前些日子曹夫人的内侄女过府探望以后,曹夫人便在太尉去她屋里时频频提及大郎君年岁已至,尚未娶妻一事。” 听到念奴的话,李绥微微凝眸,随即侧目道:“你可查过曹氏那内侄女?” 话音落下,念奴默然颔首,随即更加低声道:“奴婢查到,曹夫人的侄女曾经出府采买首饰时,与咱们府里的荣安县主偶遇过一次,二人似是结伴逛了半日才归,而正是那第二日,曹夫人的侄女便来了太尉府。” 荣安县主 又是她。 先前买通兰皋院婢女,在杨延的香炉中添上不干净的东西,引得姑母大怒,撵去九歌是她所为。 如今撺掇曹氏替杨晋谋划,意图求娶她获利的也是她。 “紧盯荣安县主身边的人。” 听到李绥的吩咐,念奴微微抬眸,只见李绥眸色幽深,意有所指道:“尤其是她那些心腹。” 说到此,无需李绥再言,念奴也已明白其中之意。 如此吩咐,并非李绥低看荣安县主,而是她很清楚,荣安县主看似厉害,实则色厉内荏,极易受人从旁挑唆。 以她的心思,算计是有,但如此曲线图之的算计,却不是她的做派。 如今一计又一计,一环接着一环,皆与荣安县主有关,如此有计划,只怕是荣安县主的身边早已有了旁人的嘴,旁人的眼,被人白白摆布也不自知罢了。 而此刻李绥也渐渐感觉到,她离那个幕后人,似乎越来越近了。 “至于曹氏,杨晋,也继续叫府里府外的人都盯着,决不可有丝毫松懈” 这一次,不出手便罢,一旦出手,她定要将所有人都明明白白地扯出来,晾个干净。 第六十七章 投鼠忌器 入夜时分,太尉府汲水池畔清幽只听蛙鸣,密云笼罩下,垂柳的枝叶柔顺落在水面上,随着水流轻轻摇漾,牵起一圈又一圈渐渐扩开的涟漪。 寂静中,两个人影一前一后沿着池畔缓缓走来,待再近一点便能看到一长随打扮的年轻小厮正手提绸灯,亦步亦趋地跟着身前之人,而暮色下,正伸手拂开身旁垂柳的,不是三郎杨彻还能是谁。此刻束发金冠,身着宝蓝底紫金团纹襕衫,虽没在阴影中,却仍旧难掩矜贵气质。 身旁的贴身长随司南手中极尽小心,抬眸悄悄看了眼杨彻,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家主子自午间回来,便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情绪,叫人看不出是喜是忧。 骤然一阵凉风袭来,司南不由觉得身上的衣衫着实轻薄了些,竟隐隐有点战栗,然而再看看身前的杨彻,却是丝毫未觉般,只是漫无目的的前行。 渐渐地蛙声越发清晰而急,搅扰的杨彻心下也愈加烦闷不安了些,虽然已过了半日,但五郎的话仍旧在杨延的耳畔盘旋不绝,五郎说的没有错,相比于大郎杨晋,只有他才能给予阿蛮幸福。 他此番南下平叛,便是因着他很清楚,阿娘一直想要将阿蛮嫁给二哥杨延,可他分明能看出来,阿蛮对二哥毫无半点男女情思,阿娘如此,终究是因为阿兄的嫡长子身份罢了。 有时候他也在悔恨,为何他不比阿兄年岁更长些,哪怕只是长上一时刻毫,那么如今能够毫无阻碍迎娶阿蛮的是不是就是他了。 可如果终究是如果,现实已然如此,他唯有努力的等待,为了能够让阿蛮看到他,让阿耶阿娘看到他,他自小都比旁的兄弟更加勤奋刻苦。读书可以不舍昼夜,习武可以不管雨雪寒霜。 后来当看到阿耶眸中的赞赏,听到阿娘语中的欣慰,他便知道自己做到了,他终是从这一众优秀的弟兄中走出来,让世人看到他,让自己不再活在阿耶的光芒下,兄长们的光芒下。 而今他凭借着浴血奋战的打拼也终于获得了郡公的爵位,与阿兄站在同样的上,然而就当一切都向着他所期盼的那样,阿兄也已与阿蛮走至了尽头时,大郎杨晋却是站了出来,再次挡在他的前面,变成了重重阻碍。 想到这里,杨彻隽永的眉目顿生冷意,他知道,杨晋看重的不是阿蛮,而是阿蛮背后强大的李氏,这样的人,如何能够配的上她? 如何能 司南抬眸看了看天色,眼看那密集的积云在夜色中越发深重,好似即将受不住力倾颓而下,分明有一场夜雨将要袭来,司南犹豫了片刻,终是小心翼翼试探开口道:“三郎,骤雨似是要来了,咱们这会子还是回去吧,再晚些只怕来不及了” 话音方落,在提灯的照耀下,忽明忽暗的阴影里杨延骤然回过头来,熠熠的眸中携着些许幽深看过来,引得司南一个激灵,只当自己说错了话。 “你方才说什么?” 听到杨彻不辨喜怒的问话,司南越发战战兢兢,不由咽了咽唾沫,小心地试探道:“骤,骤雨似是要来了,咱们还是回去吧,再晚些只怕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 听到司南重复的话语,杨彻似乎并未生怒,反倒是默然收回目光,看着幽暗冷清的湖面喃喃道:“来不及了” 再晚,便来不及了 倏然间,杨彻眸中微亮,似是终于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其间有着几分异样情绪如火苗般在涌动着,此刻的他顿时扫却方才那般漫无目的样子,而是利落转身朝着另一方向疾步而去。 “三郎” 察觉杨彻离去,司南虽摸不着头脑,但还是连忙提着灯撵了上去。 约莫半炷香的时间,杨彻携着一路风尘来到李氏的朝露院前,未曾作半分停留,便撩袍而入,直直奔着李氏的正屋去。 “三郎” 眼看屋外婢女行礼,杨彻无心理会,只一边上前一边道:“阿娘可睡了?” 见杨彻风尘仆仆赶来,眸中似带有急色,婢女连忙摇头道:“还未曾。” 话音还未说完,软帘已被掀开,眼前长身玉立的身影入里,只留下她们面面相觑。 屋内沉水香的味道舒缓清雅,杨彻行至最后一扇门前,终于理顺情绪,站定理了理衣袍,这才缓缓走了进去。 只见灯影之下,李氏左手捏着一青瓷小瓶,右手捏着一极细的金匙正立在廊下为那只碧羽红嘴的鹦鹉投食,此刻瞥眼看到进来的杨彻,眸中顿时浮起温和的关心道:“眼看着就要下雨了,三郎怎么来了。” “三郎怎么来了,三郎怎么来了” 那鹦鹉似是吃的高兴,此刻劲头也是极足的 学着李氏说话,逗得李氏轻轻拿小匙点了点鹦鹉的头,这才将手中物事递给银娘继续投喂,自己则擦了擦手招杨彻一同坐下。 “听闻阿娘您近日里头疼病犯了,儿子便想着来看看您。” 说罢,杨彻一如既往地带着日光般和煦明朗的笑,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替李氏按揉手上的合谷穴,感受到手背上的温暖,还有杨彻指尖轻柔的力度,李氏不由想到儿时的杨彻也是这般在她头疼难忍时,偷偷询问诊治的太医学来许多止疼的技巧,替她舒缓疼痛。 想到此,看着眼前这个小儿子,李氏心内顿生柔软,恍然间觉得头疼也真的缓解了许多一般,就连一旁喂食的银娘看了唇畔也不由浮起,只觉这一幕恬静美好极了。 “儿子来的晚,是不是打扰阿娘休息了。” 看着杨彻问询的笑,李氏摇了摇头,随即伸出右手拍了拍杨彻的手背道:“如今你立了军功,封为郡公,听闻你阿耶也有心历练你,近日你少不得忙着” 说罢,李氏看向杨彻的眸中越发温柔,语中也不免欣慰道:“如今阿娘老了,好在我们的三郎却是长大了,已是能为你阿耶分忧,为阿娘争气了。” 若是,二郎也能如三郎这般,该有多好。 想到此,李氏看着眼前人,眸光却渐渐透过杨彻看到了另一人,变得忧郁难解。 听到李氏的话,杨彻心下触动,这才恍然察觉李氏的鬓边不知何时竟生出了白发,一时竟泛起几分感伤来。 就在此时,有婢女端着一碗汤药进来,杨彻见此示意婢女下去,亲自端起汤药搅了搅,递到嘴边便要尝一尝温热。 “三郎” 杨彻并未因为李氏的出声阻止而停下来,当温热的汤药裹着清苦酸涩的味道钻入唇齿间,杨彻不由轻皱眉,随即出声道:“银娘,取些阿娘喜欢的蜜梅来。” 直到银娘端来蜜梅,杨彻这才将已经放温的汤药递到李氏面前,眼看李氏淡笑接过仰头饮下,杨彻已然将蜜梅端起递上来,李氏饮下汤药顿时眉目纵起,待接过杨彻递过来的蜜梅含下,这才被梅子的甜蜜冲淡苦涩。 “阿娘头风症也有数日了,服了这许多药,如今可好些了。” 听到杨彻关心的话语,李氏用丝帕擦了擦嘴,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道:“老毛病了,不妨的” “太医说了,夫人的病,多是忧思过度所致,若夫人能放开心些,也就不会复发了” 听到银娘插嘴,李氏不虞地抬眸,似是怪罪银娘多嘴。一旁的杨彻见银娘缄口不再说话,抬眸看向李氏不由问道:“阿娘可是为大哥求娶阿蛮一事。” 若是不提这茬倒还罢,一听到此事,李氏便觉得生怒,眸中顿时转寒道:“凭他们?痴心妄想,徒增笑耳罢了。” 听到李氏如此说,杨彻眼神示意银娘,银娘当即领悟地退到门口守着,只屋内只余母子二人,杨彻这才道:“但阿耶似乎对此事也是有意的” 听到杨彻的话,李氏语中嗤然,虽是笑却是丝毫不达眼底:“你阿耶以为,如此便可庇佑住他们母子?” 未免,也太小看她,太小看了李家。 杨彻闻言,从中不由嗅出几分异样来,再抬眸看李氏,便见李氏已是笃定道:“只要我李家还在,阿蛮就绝不会踏入她杨晋的门。” “阿娘可曾想过,阿蛮一旦拒绝了大郎的求娶,便是拒绝了杨家,拒绝了阿耶,如此之下,他日又有何人敢迎娶阿蛮” 第六十八章 杨彻之变 听到杨彻的话,李氏眉目间几不可察的一蹙,虽不想承认,但她却知道,杨彻是说入了她的心里,更是戳中了她忌惮之处。 若非这般投鼠忌器的心思,她早已对曹氏和杨晋动手,何曾憋至现在,只怕曹氏正是基于此,才敢这般正面与她博弈。 如今她在等,等一个机会光明正大地驳了杨晋的心思,同时也要寻找一个不忌惮杨家,不依附于杨家的人,彻底断了所有人的念想。 然后,再慢慢收拾曹氏母子。 “阿娘,儿子有个法子——” 沉默间骤然听到杨彻的话,李氏不由问询地看向杨彻,只见杨彻收起了惯常的嬉笑模样,此刻眸中竟是浮现出难得的认真和坚定,不由令李氏心中渐生不好的预感来。 “儿子愿求娶阿蛮为妻——” 当这句话终于毫不掩饰地从杨彻口中传来,毫无准备的李氏顿觉脑中轰然,看着眼前杨彻满怀期翼的样子,一颗心渐渐坠下,虽极尽平静,却还是让杨彻看到了那一闪而过的僵滞,其间毫无喜悦之情。 “阿——”见到李氏如此模样,杨彻顿感不对,不由急切出声。 却不曾想李氏竟忽然笑着打断他道:“是了,阿娘竟还未曾来得及告诉你,你的婚事阿娘早已与你阿耶商量过,定下了右骁卫将军嫡长女孙氏,那孩子阿娘与你阿耶皆喜欢,容貌出挑,温柔敦慧,是个出众的——” “阿娘!” 察觉到李氏刻意忽略他的话,杨彻只觉身形一震,已然明白了什么,立时站起身来,只定定看着李氏几乎是铿锵有力的道:“阿娘,您知道的,儿子喜欢的是阿蛮,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亦是——” 听到杨彻的话,看着眼前这个已然高大的身影,李氏不由收回目光,不再看杨彻,头中却再次隐隐作痛起来。 “三郎,你的婚事我与你阿耶已然定下来,即便是庚帖也早已请张真人相看,甚为般配,既然如此断没有悔婚一说,如此岂不是叫人以为我杨家言而无信,你又要叫右骁卫将军如何?叫那孙氏娘子如何?” 说罢,李氏似有些疲惫地探手想要拉杨彻坐下,语重心长的道:“无论如何,你的嫡妻已定,只能是孙氏,难道你忍心让自小一起长大的阿蛮与你为侧室?” 眼看指尖已经触碰到杨彻微凉的手,看着杨彻默然不变的神色,李氏渐渐握住那只垂下的手,温言继续劝慰道:“三郎,你我皆知,阿蛮外表温和,内里好强c倔强,如何会——” “啪——” 还未等她的话落下,眼前这个身形高大,自小长在她身边的儿子竟是第一次冷漠地推开了她的手,扫却往日里的嬉笑逗她的模样,此刻眼眸幽深的仿佛是一个陌生人,叫李氏不由心下寒凉,一时未回过神来。 这,还是她的三郎? 死寂,屋内一片冰冷的死寂,好似紧紧绷着一根弦,随时将要断裂开来。 只听杨彻倏然嗤笑,原本莫在阴影里的脸渐渐抬起,在李氏不由攥住冰凉的手时,他看到了杨彻唇边的冷漠与距离,明明母子二人离的这般近,却仿佛倏然便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沟壑,再难跨越。 “阿娘,儿子一直在想,一直想问,我,究竟是不是您的亲生儿子?” 听到杨彻唇边吐露出比数九寒天的风雪还要冰冷的话语,李氏只觉头中嗡嗡作响,好似连疼痛也忘了。 看到李氏唇畔嗫嚅,似是急着要解释什么,杨彻却不再等待,只仿佛要一股脑儿将心中积压的一切皆要在今夜散尽般,叫李氏再难开口。 “自小到大,您的眼里只看得到二郎,何曾看到过我?在您的眼里,这世上的一切都本该是他的,世子之位,阿蛮,甚至是天下对吗?” 听到杨彻在她的耳畔阴郁出声,李氏背脊一僵,瞳孔微缩间看向杨彻脱口道:“三郎——” “阿娘,您难道真的不知道我喜欢阿蛮吗?” 杨彻对于李氏的话置若罔闻,只嗤嗤然摇头,脸色晦暗不明的笑道:“不,您知道的,但于您而言,儿子的挚爱,也比不过杨延的世子尊位来的重要。” “阿娘,我本可以不争的,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只要阿蛮,只做一个闲散逍遥的郡公,可您却要像防大哥一样的防着我,我和杨延一样,同样是您的亲生儿子,为什么,您明知道阿蛮于我的意义,却还要将他从儿子这里夺走——” 看到杨彻几乎失状地拿手指着自己的胸口处,眸光熠熠,满怀怨恨地看着她,李氏头一次觉得恍然。 是她,做错了吗—— “三郎——” 当李氏再次出声 ,杨彻却是不再多言,此刻只倏然撩袍,头也不回地转身,每一步都走的毫不犹豫。 而那袍角掀起的风,似乎也变得凛冽冰冷,足足裹挟钻进李氏的身上,骨子里,甚至是心里。 就在将至软帘之处时,杨彻倏然停下脚步,虽未回头,话语却是一字一句的响在李氏耳边,振振作响。 “阿娘,若是儿子比杨延早生一些,这一切便本该是我的了——” 说罢,不管身后的李氏张着嘴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样,杨彻已然猛地掀开软帘,阔步走了出去。 “是我的,是我的,是我的——” 寂静中,银娘紧接着掀帘而入,便见李氏木然坐在那儿,脸色苍白,看起来不好极了,而那立在金色架子上的碧羽红嘴鹦鹉却忽然扑闪着翅膀,不停地叫唤着。 银娘连忙上前打算将鹦鹉撤下,谁知当她方迈出一步,便听“哐当——”一声,李氏毫无征兆地抓起案上的药碗咋过去,惊得银娘猛地一震,而那鹦鹉也慌乱地拍着翅膀,掉下几根羽毛来在空中打着旋儿,孤零零落在地上。 此刻李氏没有理会银娘仓促撤下鹦鹉的身影,只是手中颤抖,努力镇定地坐在那儿,心口却仿佛空了一块,正呜呜地灌着凛冽寒风。 寒凉的可怕。 她,真的做错了吗—— 当候在外面的思南看到杨彻阴郁着脸走出来,每一步都异样沉重,连忙疾步走过去,更加小心地撑开伞,跟在杨彻的身后朝院外走去。 就在走出朝露院,行在外面的甬道上,寂静冷沉的暮色中,杨彻骤然掀开思南撑伞的手,感觉到如毛细雨丝丝扣扣落在脸上,身上,似乎才将他心底如火一般的怒意,愤懑一点一点浇湿,冷却。 而此刻杨彻的心,也如同铸剑的滚烫铁流落入冰水中,一点一点的变冷,变硬。 变得坚不可摧。 他做了一切,终究什么也未曾改变。 十六年来, 阿耶偏重杨晋,阿娘偏爱杨延,唯有他,竟像一个多余的可笑之人。 如跳梁小丑一般,苦心积虑得到他们停留片刻的目光,却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 既然如此,他又何必在意。 从今往后,他不会再将希望寄予任何人, 从今往后,再没有人能左右他的选择。 他要的,便要凭他一己之力全然得到。 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挡! 第六十九章 初心何在 这一日秋日和煦,暖阳下院内的万寿菊已是花团锦簇,只见每一朵万寿菊皆傲然地挺直身姿,金黄的花瓣如布绢一般簇成王冠,彼此紧紧挨着,微风摇曳下,懒怠而优雅地舒展枝叶,只远观便足叫人觉得赏心悦目。 李绥立在万寿菊中的卵石路上,伴随着似有若无的孩童笑声,李绥微微仰头,任由秋风拂过鬓边发丝,酥痒地摩挲着她的脸颊,越过这高高的瓦檐院墙,李绥看到了碧空中乘风而起的纸鸢,或轻盈黑白燕子c或五彩斑斓蝴蝶c亦或是扶摇直上脱颖其中的凤凰。 此刻皆以这九天为幕,争奇斗艳,肆意翱翔。 “郡主” 耳边传来念奴提醒的低唤,李绥淡淡收回目光,侧首看去,便在卵石小路的尽头看到了她等候已久的人影。 来人长身玉立,身姿挺拔,负手走近看到她时,不由微微顿步,但也只一瞬还是再次提步渐行渐近。 “阿蛮?” 听到男子佯装平静的话语,李绥定定看着眼前人,淡笑间,说的话却满是深意。 “我等候阿兄多时了。” 眼前逆光而来的杨晋听到此话,脸色如常,眸中却已细微变化,下一刻似是不解般诧异朗笑道:“今日是奇了,说罢,找我作什么?” 听到杨晋故作轻松的话语,李绥没有回,只是再次抬头看着蓝天碧云,看着其间那些自由自在的纸鸢。 “阿兄你说,与这些纸鸢比来,我们谁更自在些?” 杨晋闻言沉默,随着李绥的目光,看到那些随风而行的纸鸢,目光渐渐变得怅然深邃。 “人有人心牵绊,纸鸢有丝线牵绊,何谈自在。” 听到杨晋感伤的话语,李绥笑了笑,却是说出一句叫杨晋怔愣良久的话来。 “话虽如此,从前的阿兄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看到少女明丽的笑,杨晋不由恍然一僵。 是啊,从前他何曾这般伤春悲秋过。 唇畔动了动,不由浮起自嘲的笑,只觉得讽刺极了。 “记得刚进太尉府时,阿兄不过十一岁,那时你和二郎c三郎一般视我为幼妹,对我百般照拂,如今我还记得你送了我一只通体雪白的兔子,那时我虽面上不显,心下却是喜欢极了。” 听到李绥喃喃道出旧事,杨晋不由看过去,少女恬淡回忆的侧颜却叫他失了神。 “一晃经年,我还总觉得这些旧事还在昨日。以至于听到阿兄御前请求赐婚的事,我只觉得是玉奴她们哄我玩的。” 眼见少女偏首看过来,眸中喜怒不明,虽淡淡笑着,却让杨晋心下生出愧疚来。 “阿蛮” “阿兄这些日子不愿看到我,也是因此罢。” 看到少女眼中慧黠的笑,杨晋虽想脱口说不是,却终究无法违背自己的心。 “自小我与阿兄c二郎c三郎关系最好,二郎温良,三郎豁达,在阿蛮心中,阿兄是这府中难得的洒脱之人。”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那日你高坐马上,接受封侯圣旨时,我便觉得大抵是这般了。” 说到这儿,李绥缓缓看向杨家,语气未变,唯独眸色渐渐深沉道:“而今,二郎未变,三郎未变,阿兄可还是从前那个阿兄了?” 少女的问话看似平淡,却如朝露落尘,一点一点化开在杨晋的心上,叫他一时说不出半个字来。 “从前的阿兄知道自己所要的是什么,便会凭几之力去得到,就如当初为赢得太尉贴身的那把长剑,也只会苦练射艺,即便手上磨出无数血泡,也从不肯借任何一人之力。那时的阿兄,何等执着令人生敬。” 说到此,李绥缓缓踱步看着眼前人,虽是温和却叫杨晋不由对视不得移开半分。 “而今你年盛封侯,那时的初心可还在?” 眼前的少女眸色和煦,其间犹还带着恰如其分的笑意,却是让杨晋感受到了一层一层薄如蝉翼,足以令他窒迫的压力正在他的心上堆积,重叠。 “今日我来,非责备,非怨怼,我只望阿兄思量,与初心背道而驰换来的东西,他日若真的得到了,还会如当初得到那把长剑一般快乐吗?” 少女的话语在耳,似一记实锤重重敲在杨晋的心上,颤颤作痛,叫他久久不能回神。 是啊,快乐吗。 这句话自那日当众求赐婚后,便时时盘桓在他的耳边。 快乐吗 几乎无需去思考。 静默间,李绥缓缓行下一礼,看了眼天空道:“我知阿兄有 难言之隐,即便如这些肆意的纸鸢,尚且由一丝线牵扯着不得自由,何况是我们。” “但在我李绥心中,我们又为何要作这认命之人。正如我,即便不得自由,也要争一个自由来。” 说到最后,少女眸中的笃定与坚决一点一点感染着眼前的杨晋,就在他沉默良久尚未开口时,面前的李绥已然转身,一步一步朝着与他截然相反的方向而去。 “惟愿阿兄,仍旧是我心中那个坚韧倔强,洒脱肆意的那个阿兄,莫被这俗世模糊了真心。” 话音落下,少女衣袂翻飞,已然远去,只留一抹孤清挺直的背影,一如当初他所看到的倔强小人儿般。 在他的心中,阿蛮虽非他的同胞妹妹,在他的心中却也始终占据着旁人所不及的位置。 因为没有人知道,从小阿蛮入府的那一刻,他便从那个小小女孩的眼中看到了一抹东西。 一抹与他同样拥有的东西。 倔强。 不肯服输的倔强。 一如他般,让他只看一眼,便似是看到了一路走来的自己。 旁人如何得知,在他的眼中,阿蛮早已是他的妹妹,与他像极了的妹妹。 如此,又怎能叫他 念及此,杨晋的一颗心再也无法平静,再也无法无视他心底积压许久的异样与沉重,转而眸中坚定,直直朝着曹氏的院子走去。 当杨晋站在曹氏的院子前,看着上面悬着的绿漆匾额,矗立良久,终是眼神坚定地看向院内立着侍婢的正屋。 阿蛮说的没有错。 即便不得自由,他也当争一个自由。 下一刻,杨晋撩袍阔步踏入,几乎步步生风般威武洒脱的走向曹氏所在的屋子。 一如从前那个肆意少年。 背脊挺直,满是傲气。 当杨晋掀帘而入,闻到熟悉的苏合香,看着眼前再熟悉不过的摆设,直至站在最后一扇屏风后,却仍旧是顿了步子,心下渐渐攀升起异样的踌躇来。 “可是晋儿回来了?” 直至一个温柔慈和的声音响起,终是叫他应声走了进去。 第七十章 退无可退 “阿娘——” 当杨晋绕过屏风,便见曹氏穿着丹砂色刺绣镶领织金牡丹纹样对襟上衣,下着孔雀蓝绯红二色凤尾裙,外面又罩了件绯红滚边洒金缠枝纹广袖衫子,近些日子看起来越发显得体态丰盈,衣着华贵,像极了那宫廷仕女图上的贵妇人。此刻她疏懒地斜倚在紫檀木螺钿雕花贵妃榻上,由着一眉目清秀,恭恭敬敬的婢女低头跪在塌前,拿着小玉滚轮替她按揉着小腿,似是舒适极了。 此刻见杨晋进来,曹氏这才懒懒摆了摆手,由着身边的文娘扶她起身,杨晋见此也连忙跟上去,扶住了曹氏另一边。 “这会子怎么来了,也不提前说一声,阿娘也好吩咐人提前备上你喜欢的吃食。” 曹氏看着近前的杨晋,眉目慈爱温和,说罢转而看向身旁侍立的文娘细致道:“吩咐膳房,教她们今日再添上几个菜——” “就添上灵消炙c红虬脯,再配上单笼金乳酥,椒盐胡饼,这些都是晋儿爱吃的。” 曹氏一边嘱咐一边转而看向杨晋拍了拍他的手:“今日难得机会,咱们娘俩便好好聚一聚,也叫阿娘享一享天伦之乐。” 见曹氏兴致极好,杨晋暂时按下重重心事,勉强笑着点了点头,心中却越发复杂。他很明白自己如今所想,可他也知道话一旦说出来,曹氏势必不会再如现在这般兴致极佳。古人道,养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 杨晋自小便知曹氏将他抚养至今,其中经历了多少心酸艰难。他虽为长子,于府内外而言,也不过是庶出,不似二郎三郎那般出身高贵,母族显赫。 正因为此,周围的人对他看似恭敬,实则心下并不以为然,从前他曾看到阿娘在太尉夫人李氏面前极尽谦卑,日日里无论雨雪风霜,皆是天不见亮便去朝露院侍立等候,亲自侍奉李氏梳洗,奉漱口盂,儿时每当二郎c三郎在众人面前得尽赞誉,而他无论如何努力也始终如一个陪衬般不入人眼时,他也无法忘记在无人时,阿娘总会偷偷抹泪,满是愧疚与痛惜地看着他道:“皆是阿娘没用,连累了你。” 从那时起他便在心下立志,他要凭借自己的努力,让阿耶,让世人看到他的万丈光芒,让周围人不再轻视他,甚至要仰视他。 他想要站在一个足够高足够强的地方,告诉天下人,他杨晋即便没有李家那般显赫的母族,也能独自撑起一片天,让阿娘能够在李氏,在世人面前挺直腰背,再不低人一等。 而今他知道,自那日在天下人面前受封为侯起,他就已经做到了。 可这,还远远不够。 “听闻这些日子太尉给你委派了许多政务,你可处理的好了,太尉是如何说的?” 听到曹氏的话,杨晋收回思绪,看着曹氏欣然又期待的眸光时,安慰的回答道:“阿娘放心,阿耶安排的事儿子皆小心对待,必不教阿耶失望。” 曹氏见杨晋如此说,不疑有他的点头欣慰道:“你做事阿娘自是放心。” “近日儿子许久未来看阿娘,不知阿娘身子可还好,最近夜里可还难眠?” 曹氏闻言摇头道:“有文娘她们这些体贴人照顾着,你便莫要操心了,倒是你自己,公务虽忙,身子却是一等一的重要,莫要因此废寝忘食才是。” 见杨晋颔首应了,曹氏眸中微垂似是思索什么,随即又抬了抬道:“这些日子阿娘很好,唯独有一件,仍旧有些忧心——” 迎上杨晋的目光,曹氏笑的温和道:“你的婚姻大事也该好好放在心上了。” 说着话,曹氏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翻绕食指上的血红宝石戒子,继续道:“如今你也是二十了,身边只两个侧室,几房妾怎能行,总该有个主事的正房,早日为你诞下嫡子,也教阿娘享一享弄孙之福。” 说罢,曹氏探询地看着杨晋道:“这些日子你可去找永宁郡主了?平日里要好好待人家,让人家瞧着你的好才是。小娘子家家的,都喜欢好吃的,好看的,你总要投其所好——” “阿娘——” 正当曹氏絮絮叨叨,杨晋忽地出声打断,倒教曹氏有些诧异,毕竟平日里这孩子可从来没有这般无礼过。 就在此时,寂静中,曹氏看到杨晋定定看着自己,目光坚定,语中认真道:“儿子不想娶阿蛮。” “你说什么?” 几乎是同时,曹氏倏地站起,惊得一旁的文娘连忙上前要扶,却被曹氏抬手就挡了。 “你可是糊涂了?还是在与我说笑?” 见曹氏神情紧张,杨晋面色沉重,缓缓起身不由低头道:“儿子说的皆是心里话,儿子,不喜欢阿蛮。” 听到杨晋重 复坚定的话语,曹氏心下一个“咯噔”,只觉旧忧未平,新忧又起,不由皱了皱眉,却未发火,反倒是站立良久,终是眉眼哀愁,深深叹了口气道:“这话倒是浑说了,自古以来儿女婚配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喜欢?” 曹氏闻言笑了笑,拉着杨晋再次坐下道:“你看看你阿耶当年连面也未曾见过,便前去陇西向李家求娶了太尉夫人,就是阿娘我,也是听了你外祖父的话,才答应嫁给你阿耶的,如今不也过的极好。可见这日久生情是没错的,现今你不喜欢,岂能代表你这一辈子都不得喜欢?” 说罢,曹氏向文娘使了个眼色,文娘当即附和道:“夫人说的是,大郎君,非奴婢多嘴,永宁郡主是咱们长安出了名的美人儿,家世显赫,性格极好,大郎君平素里喜欢骑马射箭,郡主不也是骑射俱佳,既如此与大郎君是何等般配,大郎君可莫要在此时想岔了。” 见文娘的一番话,也久久不得杨晋的回应,曹氏心下渐渐担心起来,与身旁文娘再次默然相视一眼,犹疑地看向面前人道:“莫不是如今封了侯,你觉得永宁郡主配不得你了?” “自然不是——” 杨晋闻言脱口而出:“阿蛮很好,儿子怎会如此想。” “那便是了,你也觉得阿蛮极好,你二人也是青马竹马的情意,若能在一起,日后感情只会越来越好,又有何担忧——” 见曹氏执着于此,杨晋眉宇越发沉重紧拧,矗立良久终是道:“儿子对阿蛮只有兄妹之情,从无男女之念,儿子实在不愿如此违背本心,毁了阿蛮,望阿娘成全!” “毁?” 曹氏听到这个字只觉分外刺耳,竟是头一次柳眉倒竖,难掩愠怒道:“你是天子亲封的侯爵,是我当朝最年轻的侯爷,凭李氏如何高门世族,与你也该是门当户对,你又怎能如此自轻自贱!” 说罢曹氏怒极般跌坐回去,侧身不再看杨晋,只捏着丝帕的手紧紧攥住衣襟,胸前起伏的厉害,似乎被一口气更住,上不去也下不来。 文娘一见连忙上前扶住曹氏劝慰,随即看着杨晋颇为痛心道:“大郎君,夫人只您一个儿子,你便是夫人在杨家唯一的指望,您若也不与夫人一条心,夫人要如何在杨家立足下去啊——” 杨晋闻言心下触动,看着眼前悲怒至极的曹氏,只觉自己甚为不孝,当即“嘭——”的一声跪地,伏在曹氏榻前垂头解释道:“阿娘,儿子并非忤逆于您,只阿娘抚育儿子这二十余年,应是明白,儿子若喜欢阿蛮,为的是情,自会拼力一争,无论面对何人也绝不不战而退,可儿子对阿蛮无心,若只因李家而娶她,便是毁了她,也毁了儿子。” 听到杨晋如此说,曹氏神情一震,未回头,却是怔怔然垂下眼泪,也不曾动手去拂开。 “儿子只想凭自己为阿娘撑起一方天,不想让外人说道儿子是因着裙带姻亲平步青云,望阿娘体谅,也望阿娘相信儿子。” 话说至此,杨晋不再多言,仿佛等待最后的审判一般,静静跪在那,背脊挺直,头却垂下不曾动半分。 过了许久,静的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一旁的文娘正揣摩着是否要脱口打破宁静,却见曹氏身形终于动了动,静默地侧身,看着榻下的儿子,凝视良久,说出话来。 “阿娘如何能不信你。” 曹氏的语气恢复了平静,眉目温和而慈爱,伸出手来缓缓扶起杨晋的手臂,杨晋怔怔抬头,对上曹氏疼爱的眸光,却觉得心下愈发酸楚不忍直视。 “晋儿,你是男儿郎,在外杀伐征战,却不知这后宅里的厮杀,不亚于疆场。” 听到这里,杨晋背脊一凉,看到曹氏眸中太过复杂,似有无奈,迷茫,还有悲凉不安。 “阿娘书虽没有你们读的多,却也知道前朝的故事。” 说话间曹氏深深看着杨晋,认真而苍凉道:“汉高祖宠姬戚夫人,她的爱子刘如意和吕后的故事。” 话尽的那一刻,气氛瞬时冷寂下来,杨晋眸中轰然一动,只觉得如当头棒喝,让他凛然一僵。 史书上短短数字,他便读出了后宫的残酷。 戚姬沦为人彘,刘如意被毒杀。 无论危险几何,成败与否他并不在乎,但身为人子,如何能看到母亲为己所累,沦落那般境地! 不,不能—— “树欲静而风不止,晋儿,非阿娘逼你,如今我们已在急流当中,不逆流而上,便会被推入深渊,悔之晚矣,阿娘赌不得,更看不得你去赌。” 说到此曹氏的声音渐渐更咽,满是悲戚。 “唯有与李家联姻,才可再为我们争一线优势,为着永宁郡主,李家在我们与太尉夫人的争斗中,势必会保持中立,甚至是转而支持我们,这无疑是削弱李氏与杨延,为我们增添筹码的最佳策略。” 听到这里,杨晋再也无力反驳。 他知道,曹氏说的是对的。 这世间哪有事是万无一失的,他既然保不得结果,便只有如阿娘所言。 他跟清楚李氏,从前便罢了,但如今他建功立业,年轻封侯,将来一旦让杨延坐上世子位,待阿耶身后,由李氏把控太尉府时,戚夫人与刘如意的下场,只怕便是他与阿娘的下场。 那,便是他不孝了。 第七十一章 见不得光 寂静中,高几上的烛火依旧在轻轻摇曳,曹氏默然坐在那儿,看着杨晋缓缓退出的颓然背影,却觉得心下骤然泛起阵阵酸涩和不忍来。 少女时她以为这一辈子最幸运的事是嫁给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尉,可如今她却知道,她这辈子真正幸运的,是生下了晋儿。 在后宅中,男人的恩宠是虚无缥缈的,就像是没有根的浮萍,今日漂在这里,明日便指不定是何处了。 唯有子嗣,才能真真正正让她稳稳立在这刀光剑影的宅院二十年不倒。 若论出身,她的确比不过李氏,崔氏,可若论及儿女,李氏与崔氏二人加起来,也比不得她一人,更遑论那不起眼的刘氏母子。 杨延懦弱,杨彻中庸,杨镇废物,杨昭更是无能,独独她的儿子杨晋,通晓兵书史册,年少便跟随太尉征战四方,建功立业,不仅许多朝臣赞叹不已,便是军中也威望日盛,如今二十封侯,离封王之日还远吗? 如今人人都道晋儿将是当朝第二个御陵王,可她却深信,以晋儿之能,日后定能超越赵翌,走向更高的位置。 念及此,曹氏虽眸中欣慰,却还是忍不住轻声叹息。 “夫人?” 听到身旁文娘关心的声音,曹氏看着杨晋消失的软帘处,有些疲惫不堪地以手按揉额际道:“晋儿自小长在我身边,我又如何不知他的骄傲倔强,终是我逼着他娶不愿娶之人,做不愿做之事,也不知日后——” “夫人,这时候您可不能再犹豫不决了。” 还未待她说完,文娘轻一皱眉,苦口婆心的劝慰道:“正如您说,咱们如今要么进,以图大业,要么退,尸骨无存,既然方才已将咱们的计划告诉了大郎,大郎也已接受,便没有退路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夫人。” 见曹氏眸中一震,渐渐恢复清明,文娘继续娓娓说道:“至于李家,待大郎娶了永宁郡主,咱们好生将就着就是,等到日后太尉夫人败了,一切成了定局,将她丢去无人的院子,好吃好喝供养着,一个弱女子而已,再是厉害还能翻了天?至于李家到时候也就没有什么多余的作用,该弃便可弃,说来说去,咱们大郎是男儿郎,这些事哪能有亏的呢?” 听到文娘的话,曹氏侧眸看去,便见文娘脸上划开劝慰的笑来,思量片刻,曹氏似是认可般点了点头。 “你说的是,一切仍旧按原计划施行。” “是。” 当文娘应声,服侍着曹氏睡下,这才小心翼翼退下回了自己院落。然而她并未立即歇息,反倒是取出纸笔写下短小几字来——计划不变。 趁着四下无人,文娘将纸卷起,便见一全身黑羽的鸽子不知从何而来,落在她的窗柩上,她立即利落熟练地将卷纸系在鸽子腿上,下一刻鸽子便振翅而飞,消失在夜空中,不见了踪影。 这厢,杨晋刚回了自己的院子,众人见他神色败落,都不敢说话,只恭恭敬敬看他进了屋这才舒了口气。 昏黄的烛影中,杨晋无力地走进里屋外,当他透过湘妃竹帘看到立在书案后的清隽身影,拧着的眉眼勉强舒展开来。 “大郎——” 似乎是听到了声响,书案后的人看过来,眸中如飞鸿掠过,当即放下手中狼毫迎了上来。 杨晋见此掀开竹帘缓缓走入,看眼前人要行礼,当即伸出左手托起,随即自然而然地拉着来人的手走向书案旁,却看到了上面清秀不失风骨的字迹来。 “深夜里烛火伤眼,便莫再抄经了。” 听到杨晋的话,被他拉着的人缓缓侧首看字,皎洁月色下眉目如画,仿佛竹林深涧里的涓涓细流,正是起先在院子里跟随杨晋与李绥打了个照面,手奉《玉枢经》的长随成欢。 “过几日便是夫人的寿辰,这些经书大郎若呈给夫人,夫人必会高兴的。” 见眼前人明知他去了何处,却丝毫不多问,永远这般为他思索,为他忧的模样,杨晋便觉心下感动,更是愧疚的说不出话来。 “夜深了,大郎该歇息了。” 见杨晋点头,成欢上前走至他身前,温柔而小心地替他解开腰上金带,挂到楠木施上,正当他绕至杨晋身后,替杨晋剥下外衫便见他眸中忧伤,很快又压下,牵出浅笑道:“方才两位少夫人都来过了,亲自做了你爱吃的,我正叫人热着的,一会用了,大郎是去哪位少夫人处,我派人去提前知会一声——” 话还未说完,成欢便觉自己的手被身前人紧紧握住,只觉心下触动,终是未说话,衣料窸窣声下,杨晋转身,看着眼前低头未曾看他的人,眉目忧伤宠溺地将其揽入怀中愧疚道:“今夜我哪里都 不去。” 寂静中,二人都未说话,似乎矗立良久,杨晋才语中晦涩道:“阿娘说的话,我无法反驳,我的正妻只能是永宁郡主。” 听到杨晋的话,成欢唇畔温柔,抬头看着他一笑,只是拉着他坐到镜前,替他卸下发冠,拿起牛角玉石梳一点一点轻柔替他梳理如墨发丝道:“永宁郡主很好,成欢看的出,她是这世间活的极为灿烂,极为通透的女子,那些灿烂与通透是大郎与我皆羡慕不得的,大郎若能与她结为连理,成欢也可安心为你们祈祷,望你们白头到老,儿孙满堂了——” 说话间,杨晋感受到一滴冰冷的泪滑落到他的手背上,当他从镜中看时,身后的成欢却是带着笑,仿佛一切皆是错觉。 “待大郎大婚,成欢就要离开了。” 话音未落,杨晋倏然起身转过来,眉目紧张道:“你要去哪?” 见此,成欢克制地捏住梳子,安慰地看着杨晋道:“永宁郡主家世显赫,此番若与你携手共进,与你是极好的事,你我皆知,郡主聪慧多思,性格坚韧,不似两位少夫人,日日相处下必会从蛛丝马迹中察觉你我,那时郡主必会心生难过,李家不满之下,夫人为你所铺之路只怕毁于一旦——” 见杨晋眉头越蹙越深,成欢没有说下去,只是佯装轻松道:“大郎不必为我介怀,从前我为大郎困于这墙院内是我心中所愿,此番离开,能游走天地之间,大好山河尽在我眼,亦是我心中所愿,望大郎成全。” 听到这一席话,杨晋肩头霍然垂下,因低着头,阴影落在脸上,看不清喜悲。 只过了许久,才终听到他低沉而喑哑的回道:“好。” “终是我,误了她,负了你——” 一句话,道尽悲凉,戳中成欢心事,只觉冰刃插心般,冰冷钝痛。 第七十二章 人心易变 此刻的兰芷院在夜色中显得犹为宁静,秋风瑟瑟下只余几声秋虫依稀呻吟,更衬得落寞凄清。 忽而一个振翅的声音越过高高树桠,落在一平地上,原本立在墙角处,似等候已久的司南眸光一动,迅疾地上前徒手抓住一只黑羽信鸽,熟络地从其脚下取了一个小纸筒,四处打量了一下,这才将信鸽随手一丢,转而朝书房去。 进到屋内,沉水香的味道淡而悠远,司南见一身斗青常服的杨彻仍旧立在书案后,执笔练着字,周边皆是垂眉敛目不发一言的婢女仆人,便轻声轻脚走了进去,沉默中使了个眼色,直到众人皆小心翼翼退了出去,只余他与杨彻二人,司南这才走至杨彻身边。 “三郎,来信了。” 听到司南的低语,杨彻并未理会,只待最后一个字行云流水般走完,这才悠然放下笔,自司南手中接过帕子擦了擦手。 “可让人看到。” 看到司南手中递来的纸筒,杨彻眸光幽暗地接过,便听司南不假思索地肯定道:“二郎放心,方才取信时我已仔细检查过,信鸽没有丝毫受伤。” 听到司南的话,杨彻已然解开纸筒,修长的指尖轻轻展开,便看到里面的一行小字。 窗外秋虫未歇,杨彻眼神示意下,司南已将书案上的一盏青竹绸灯的灯罩取下,下一刻杨彻便以两指捻着纸条,默然递到烛火上。 瞬间,纸条的一角被摇晃的烛火点燃,很快就被吞噬了个干干净净。 眼看杨彻指间闲适地松开,薄薄地灰烬便打着旋儿落在地上。 “一切,按计划进行。” 听到杨彻的话,司南当即不假思索地颔首道:“是。” 当司南再次退出去,偌大的屋内只剩下杨彻一人,感受到习习秋风掠过竹叶探头入窗,杨彻回到书案后再次执起笔,想要将《金刚经》中的最后一句写下。 可当他方提笔写下一个字,却是觉得心绪再也无法平复,好似烦躁,又好似不安。 “啪——” 杨彻猛地将笔丢在案上,任凭笔尖溅起的墨洒在那一页纸上一点一点晕开,转而单手负立在窗下,看着竹林落下的重重阴影,不由想起了无竹苑中那株承载着他的承诺的绿竹。 若阿娘愿予他一个平等的机会,他又何至于如此。 终究是旁人逼他的。 念及此,杨彻几乎是笃定地说服自己般,霍然闭上双眸,负在身后的右手紧紧攥拳,不肯松开。 从一开始,他便已猜到阿娘的心思,但他还是对她抱有一丝期待,因为他始终是她的儿子。 所以当阿蛮与杨延婚事做罢,曹氏也被求娶阿蛮的利益熏了眼,蒙了心,想出那般愚蠢至极的主意时,他就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私心里,他本不想走到这一步,更不想让阿蛮走到这一步。 可他的好阿娘却亲手将最后的期待在他面前狠狠撕开,让他将她那颗偏向杨延的心看的清清楚楚。 这无疑告诉他,唯有计划不变,他才能一箭双雕,既能将曹氏母子致于为人不齿的境地,也能让他如愿娶到阿蛮。 他几乎可以想象到,事成的那一日,阿娘该是如何咬牙切齿,头疼不已的样子。 而这一切都是她逼的。 从前若她肯将阿蛮给他,他便可以不与杨延去争,可如今他后悔了,他既要阿蛮,也要世子之位,甚至是更多。 他要让阿娘看看,看看她疼爱二十余年的杨延在他面前一无所有,一败涂地的样子。 看清楚原来她也有走眼的时候。 这厢,无竹苑内欢声笑语,原来李绥正与杨宝缨对坐窗下打双陆,眼看李绥落下黑马,又赢了一局,身旁的念奴带着一众看热闹的二等婢女拊掌笑着。 察觉李绥再一次优哉游哉伸出右手,摊开掌心,宝缨有些无奈地转向蕙容摇了摇头,蕙容见此佯装舍不得般从袖中掏出一个小荷包,从中取出一贯钱要给不给,却不曾想念奴一把夺过,笑着丢到身后几个二等婢女那笑着指蕙容道:“你瞧瞧,宝娘子那般大方,输了便是输了,偏生蕙容倒似是管家婆子,掉进钱眼般扭扭捏捏的,只怕日后嫁了人,娶了她的郎君连喝酒的钱也要短了去。” 听到念奴如此说,蕙容当即脸上一红,想去捏念奴的脸却被念奴推上来的几个二等婢女挡着,因而跺脚看向宝缨道:“娘子——” 见李绥佯装瞪了自己一眼,念奴吐了吐舌头闭了嘴,就在此时,湘妃竹帘被掀开,见玉奴走了进来,先看了眼李绥,再又看了眼一旁的宝缨等人,随即沉默着走了进去行了个礼,便立在李 绥身边不发一言。 宝缨已然明白玉奴这是有话要与李绥说,因而佯装疲惫的以丝帕捂嘴打了个呵欠,转而看向蕙容道:“好了,打了一夜输了一夜,我可是没钱了,咱们也该打道回府了。” 说话间,李绥起身相送,待屋内众人皆退出去了,玉奴才出声道:“郡主,今日经您一番话后,大郎君的确去找了曹氏,出来时却是脸色不佳,只怕并未谈妥。” 听到这番话,李绥并不意外,因着杨晋与曹氏不一样,虽有野心却也还有几分磊落作为,因而她给了他这个机会。 若他按照本心,接了这个机会,自然皆大欢喜。 可若把握不住本心,便也怪不得她了。 “事后,曹氏身旁的文娘夜里偷偷用信鸽送了一封信,我将那信鸽截住,里面却是写着计划不变四个字。” 李绥闻言看向玉奴,不紧不慢道:“信鸽去了何处?” 玉奴闻言顿了顿,似有些踌躇道:“去了三郎君的兰芷院。” 见李绥眸中变化,似乎意外,又似乎并不意外,玉奴正想着如何说时,却听李绥问道。 “可让他察觉了?” 李绥深知,杨彻不似杨延,是个心思缜密的人,对他需得万分小心才行。 见李绥如此问,玉奴笃定道:“郡主放心,儿时奴婢家中喂养过信鸽,知晓如何以声音吸引它们,待看了信,奴婢又将信原封不动放回去,必叫人看不出来。”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转而坐下去,慢慢啜饮了一口茶。 “咱们依旧如初,将计就计。” 听到李绥如此说,玉奴点头应了,寂静中念奴与她对视一眼,踌躇了片刻,才看了眼李绥有些不可置信道:“未曾想三郎君竟会如此,可如此于他有何益?莫不是想为此打击大郎君,如此只怕——” “只怕上次设计九歌与大郎君一事,也是——” 见玉奴拉了拉自己,念奴闭上了嘴,只见沉默的李绥这才道:“好了,我也倦了,都下去休息罢,此事休要在人前显露。” 当念奴二人退下,李绥躺在榻上却并未阖眼。 黑暗中,她翻了个身,看着月光透过碧窗纱落在屋内,静谧极了。 杨彻撺掇曹氏求娶他的事,如今已成定论。 其中自然有念奴所猜测的那层意思,可她却觉得此事并没有这般简单。 至于先前九歌与杨延一事,她可以确信不是杨彻所为。 所以这盘棋究竟是杨彻执子,还是杨彻也是一颗棋子,只怕尚无定夺。 但她相信,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果然,无论过几世,人心总是那一颗,该变依然会变。 她与杨彻,也注定分道扬镳。 第七十三章 鹬蚌相争 待到曹夫人寿辰这日,已是重阳之后了,相比于从前的刻意低调简单,今年的寿辰却显得格外隆重。 天不见亮,府内的婢女仆人们便已来往穿梭,悬绸挂灯,忙的不亦乐乎。可一个个的仍旧面带喜色,眉眼间是掩不住的感激,只因曹氏今日趁着寿辰高兴,随手便从自己的私房钱中取出了一些赏给下人们,以做同乐。 因着此次大郎杨晋方封了侯,风头正盛,那些朝臣已然看出杨崇渊对这个长子的厚爱,因而虽是曹夫人寿宴,凡是与杨家交好,亦或是依附于杨家的皆是带着自家女眷,携上重礼前来贺寿。 为此,白日里的宴席便分了男宾与女眷两方,男宾皆由杨崇渊携着一众郎君迎入花厅正堂开宴,女眷则头一次由曹夫人陪着李氏做东,迎人去太尉府的水榭开宴。 寿辰宴自晨起直至落日时分还未结束,流水的宴席既由府内主理,更从外面四大名楼请了师傅做了这长安名菜,请了教坊司里难得一请的孙娘子,和外面的百戏班子助兴。 这宴上的众人虽不语,却都看的出这一日的热闹程度已然直逼去岁李氏的四十整寿,可见母凭子贵,如今曹氏俨然能与李氏这为太尉夫人平起平坐了。 待到夕阳极尽最后一丝余晖,徐徐落下,徒留彩霞漫随天际时,宴席便又转至上下二楼,以四道楼梯相接的回音阁看戏,杨崇渊携着男宾在一楼坐着,李氏便带着一众女眷在二楼歇息,因当朝开放,二楼阁楼前虽垂着珠帘,却也有些好奇的娘子轻轻掀开一角探望,只待自己的阿娘出声相唤,才吐了吐舌头放下手来,更有大胆的已是将珠帘掀开,探头间露出披帛下那一抹雪白弧度,也不知是不是看到了朝朝暮暮所念的少年郎。 在杨崇渊的示意下,婢女上了二楼将戏牌子奉至李氏面前,李氏兴致淡然,只转而看向身旁李绥时才有了几分温和笑意:“你们娘子家喜欢热闹,便瞧瞧选个什么罢。” 见李氏如此说,李绥自然不作推迟,只颔首应是,这便见婢女俯首将端着的金漆戏牌奉到她面前。 李绥不加思索地取出那支《婆罗门》递了过去,立即便有人匆匆去后台报了戏。 《婆罗门》是西域佛国曲调,大唐玄宗时引入,却并非严肃板正的曲目,反倒是道尽西域佛教趣事的热闹戏,当此戏引得满堂喝彩时,李氏侧首笑着拍了拍李绥的手,自然明白小娘子是顺着她的意,点了她最喜欢的戏,逗她高兴。 这边戏牌再递到曹氏面前时,曹氏再不似从前那般谦让,也不知是人逢喜事精神好,还是因着那一身大红妆花赤金牡丹宫缎裙的缘故,此刻越发显得神采奕奕,贵气逼人。 只见她挺直背脊,下颌微微扬起坐在那儿,颇有些神情自若地垂了垂眸,扫了眼那牌子,再扫了眼那低眉敛目,恭恭敬敬的婢女满意的道:“就点一出《兰陵王》罢。” 听到此曲,李绥不动声色地侧眸看去,只见曹氏悠然的取过婢女递上来的青李,唇边是不加掩饰的自得。 相比之下,李氏的神情随和淡然许多,与往常般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可坐于身旁的李绥却能看出李氏唇畔的讥诮与寒意。 《兰陵王》讲的是北齐兰陵王高长恭在金庸城下覆面具入阵杀敌,击溃北周军队一役,其间无疑是对这位疆场征伐,建立不朽功业的国之亲王的歌颂。 虽说杨崇渊向来也喜欢这些歌舞戏曲,但此刻曹氏将这摆在众人面前,尤其是摆在姑母面前演绎,只怕更多是一种无声地炫耀与挑衅。 可见,现如今的曹氏已不是从前那个还会看姑母眼色,小心逢迎的曹氏了。 念及此,李绥默然收回目光,正端过面前的一盏蒲桃酒啜饮了一小口,却见对面坐着的宝缨神情异样,一双眸子近乎不曾离开地看向一处,似乎隐隐有克制与悲伤。 李绥顺着看了下去,只见一身宝蓝底襕衫的渤海郡王陈之砚似是奉了君令而来,身后跟着数十宦官婢女,皆捧着漆红礼盒。 这一幕自然引起众人注意,在杨崇渊的亲自迎接下,陈之砚展开圣旨,除了杨崇渊悠然直立着,众人皆云里雾里的起身相拜。 “圣人诏,骁勇侯之母曹氏门著勋贵,秉心淑慎,赋性慈嘉,相夫子以服光兹册封安人,则吉日行册礼——” 众人听到这儿皆是心下震动,不曾想如今连皇帝也就着杨崇渊的心意,给了曹氏这天大的脸面。 杨家仅一门便出了两位诰命,先前太尉夫人李氏因太尉权位,自然而然被封为一品秦国夫人,如今曹氏竟然越过崔氏这位高门大族出身的侧夫人,率先封了六品安人,可见培育一个有能耐的儿子不逊于嫁一个权势熏天的夫君的。 众人下 拜叩谢声中,李绥在这耀眼夺目的光影下看到了曹氏几乎喜极而泣的由人扶起,而姑母李氏此刻像极了她日日供奉的观音肃像,虽是唇畔带笑,却是宝相庄严,带着生人勿近的摄人之势。 “去,着人在太尉身侧设下席位,请渤海郡王入座,今日郡王身负皇令,不可怠慢。” 听到李氏吩咐,银娘自然亲自下去打点,转身间,李氏看向身旁激动不已,佯装镇定的曹氏心下哂笑,手却已经亲切地覆上去。 “大郎如今是我国之栋梁,你也算是守得云开了。” 听到李氏如此说,一旁的崔氏难得笑了笑,也凑上来道:“可不是,今日这可是喜上加喜,妹妹给姐姐道喜了。” 在这声声道贺声中,曹氏看到眼前李氏亲近,崔氏讨好的脸,想到一向自傲的崔氏头一回尊她一声姐姐,顿觉周身轻快,心下是压不住的得意,当即忍下喜极的泪,面若桃花地回握李氏笑道:“大郎有如今功业,也多是陛下圣恩,太尉悉心教导的缘故——” 听到曹氏一声“姐姐”,不似从前尊她为夫人,李氏唇边笑意更甚,随即便闻曹氏假意补了一句:“自然也离不得夫人的培育。” 看着眼前的场面,李绥拉了宝缨上前随着众人礼貌地恭贺两句,待歌舞戏再开始,李绥看着不远处的曹氏,只觉在这一纸圣意下,曹氏的荣华已如烈火烹油,而曹氏与李氏的争斗也是愈演愈烈了。 越过珠帘栏杆,李绥看着正与杨崇渊隔座对饮的渤海郡王陈之砚,眸光更变得深邃默然许多。 元成帝借着杨晋之功,先是以天子之身亲自迎接大军凯旋,封其为侯,如今又命自己信任的兄弟陈之砚奉诏,封曹氏为诰命夫人,这既抬高了杨晋,得杨崇渊心意,又引起姑母警觉,彻底挑起李氏与曹氏两家之争,若说这不是元成帝刻意所为,岂非太过天真。 只怕如今在曹氏的步步紧逼下,姑母根本无暇分析元成帝的挑拨之计,而杨崇渊如今万人之上,自恃甚高,根本未将活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元成帝放在眼里,此刻只怕也以为元成帝是讨好他之举,不曾有多余察觉。 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元成帝只以这四两拨千斤的举动,便将此发挥到了极致。 难道是要有所动作了—— 第七十四章 夜下迷香 正值此,李绥看到楼下的陈之砚看似与人觥筹交错,温和有礼,但不知为何,她却是能从其脸上看到旁人看不到的忧郁。 李绥不由担心地看向对坐的宝缨,果然此刻宝缨努力地将头别开,只痴痴地看着眼前盛着琼浆玉液的玉盏,一杯又一杯的饮了个干净。 李绥看的心里压抑,正要抬手去挡,却听到隔壁桌的贵胄娘子突然说起了闲话。 “许久未曾看到渤海郡王出席长安盛会了,如今瞧着怎的清减了些。” 见一青衫女子有些好奇的问询,身旁一红衣纱裙的小娘子神秘道:“你还不知呢?” 说着话,那小娘子神秘兮兮地凑上来,挑眸看向一楼那个温润如玉的身影道:“前些日子也不知怎的,渤海郡王忽然生了一场大病,缠绵病榻半月余,后来人虽好了,性格却变了许多,从前是洒脱少年郎,如今却变得稳重更甚。人人都在猜测,郡王莫不是为情所伤——” 话说至此,李绥不由皱眉,几乎是同时,身旁酒杯落桌的细微响声也浮至耳畔。 只见玉盏孤零零躺在案上,里面的蒲桃酒液一点一点蔓延开来,浓香四溢,而眼前的宝缨痴然地坐在那,执杯的右手仍旧僵在那,目光再也克制不住地转而向楼下移去,隐隐中有几分无法掩饰的泫然欲泣。 “瞧瞧,都说了这蒲桃酒虽有葡萄的酸甜,后劲却是极大,你偏生不信。” 在周围人的好奇目光中,李绥冷静地佯装嗔道,一边握住宝缨的手不动声色捏了捏,这一刻宝缨才回过神来,看到她泛着深意的笑眸,当即手中一僵,努力将泪意掩下,扯起一丝浅笑道:“看来我是喝不了这酒了。” 身旁念奴机灵地命人快速收拾了桌上残局,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可只有李绥知道,此刻的宝缨心内该是怎样的痛苦。 “对了,听闻这些日子临淄王与尚书令多有来往,圣人俨然有赐婚之意。” “赐婚?赐的谁的婚?” 就在此时,那临桌的娘子们仍旧乐此不疲地讨论着。 李绥紧紧握住宝缨的手,正打算携她离开这是非之地。 却听得一句话再次让宝缨手心发凉。 “自然是赐婚于渤海郡王和上官三娘子这一对璧人了。” 话音落下,李绥几乎可以看到宝缨脸上的血色一点一点褪却。 此事她自前世便知道,可宝缨该如何承受。 “宝缨饮的有些多了,我带她出去走走,你们留在这儿以免姑母看不到我们平白担心。” 李绥知道情势紧张,再也等不得,因而吩咐了身旁念奴,这便要扶宝缨出去。 宝缨自然知道李绥好意,只木然点了点头,便要由蕙容扶着离开。 “郡主——”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声音骤然响起,李绥转眸看去,只见曹氏身上的文娘恭敬地走了过来,笑着熟络道:“郡主万福,此番圣人赏赐许多东西,夫人说里面有好些和郡主相配极了,已向太尉请告,太尉也提意让您过去瞧瞧,挑些喜欢的拿回去。” 看到眼前这张看似交好的脸,李绥如何不知其中深意,只怕是担心她不肯去,还刻意搬出了杨崇渊给她,给姑母李氏听。 “既然曹夫人如此心意,阿蛮你便去瞧瞧罢。” 听到李氏发了话,李绥自然是要去,因而侧首看了眼宝缨,眸中不无担忧。 “无妨,你快去吧。” 见宝缨温柔与她笑,李绥只能压下心烦,面上依旧与文娘打太极道:“阿蛮要多谢夫人厚爱了。” 当李绥跟着文娘去了曹氏那,果然曹氏此刻把她当半个女儿般,将她拉到身边坐着,展开礼单点了好几样贵重却并不过于奢华之物道,可见是揣摩了她的平素喜好。 “我一看到这几样,便觉得只你配得上了。” 李绥坐在曹氏身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陪着说了几句话,只待曹氏觉得时候正好,火候极佳时,这才吩咐道:“便将方才所选之礼妥善送到无竹苑去,莫要磕着碰着了,否则仔细些。” 听到曹氏的话,自然有人麻利领命去了,李绥见此也给足曹氏脸面的笑着道:“阿蛮谢谢夫人。” “你这丫头。” 曹氏闻声笑着摸了摸李绥发鬓,亲厚似李氏般宠溺道:“你是在太尉府里长大的,我便拖个大,如太尉夫人一般,将你视做半个女儿,哪里需要这些话。” 也不知是这骤然的身份蒙了心,还是酒意催了人,见曹氏如此说话就连一旁的崔氏等人瞧了都讶异。 也不知曹氏是如何 想,人家永宁郡主是何等身份?母亲是当朝圣人姑母,先帝的亲妹妹,父亲也是出身世家之首的李家嫡支。 李氏论亲将永宁郡主当半个女儿是人之常情,她曹氏算个什么身份,也敢说出这般话来,实在是狂妄极了。 “阿蛮——” 就在此时,原本不发一言的李氏终于有所动作,转过来看也未曾看曹氏一眼,只指了面前的红梨意味深长道:“这红梨解酒,我看你饮的也有些多,快来用一些,莫醉了这会子徒自在,今夜可睡不踏实。” 听到此话,崔氏不由捂嘴一笑,周围人焉能不知其意。 只怕于李氏的话中,喝醉了该解解酒的不是永宁郡主,而是曹氏罢。 李绥闻声应了,与曹氏拜别时果然见曹氏面色不大好,但在她面前还算是维持着随和道:“去罢。” 待去李氏那用了小半块红梨,李绥拿丝帕得体的擦了擦嘴,这才出声道:“姑母,我便回座了。” 见李氏点头,李绥这才回了座位,看到宝缨不在,小声问道:“宝缨去哪了?” 玉奴闻言凑在李绥耳边道:“宝娘子说饮的有些多,先出去走走了。” 李绥见此命念奴留下,自己带着玉奴悄然离开二楼,待来到回音阁前,却见灯影下无一人踪迹,只得带着玉奴朝着来时路走去。 悠悠然夜风拂面,时不时还有几声蛐蛐儿在若有若无的低吟,玉奴打着灯搀扶着李绥,二人刚走了几步,便见一个婢女正提灯而来,与她们行了个礼。 “郡主。” 李绥淡然点了点头,眼见那婢女要走,忽然想起什么问道:“你可见着宝娘子了?” 那婢女闻声再次颔首,恭恭敬敬道:“回郡主,奴婢方才正与宝娘子打了个照面,宝娘子瞧着似乎醉的厉害,走也走不远,便与蕙容扶着娘子先去了不远处的清风阁歇息片刻,待唤人抬了小藤椅再送娘子悄悄回院子的好。” 见李绥面色担忧,那婢女不再说话。 “去清风阁。” 皎洁月色下,李绥携着玉奴疾步匆匆朝清风阁去,独留那婢女立在原地,再低头前行时,眸光已多了几分熠熠的闪动。 清风阁,李绥是知道的,是离回音阁最近的地方,只有一层,被葱茏树木花草包围,是一个清幽之地。 待来到阁楼外,只见楼外悬着两盏绸灯,灯影笼罩下,阁楼内似乎也有隐约灯火。 李绥带着玉奴缓缓走过去,楼外树林竹影因着月光投射在隔门上,莫名生出几分寂静萧瑟之意来。 缀着珠玉刺绣的软履踩在石阶上,女子秀丽的身为此情此景平添静谧。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月光顿时落入门内,明亮许多。 “宝缨?” 李绥轻声低唤,见无人回应,这才提裙缓缓走进去,直至玉奴也提灯而入,楼外再一次恢复了宁静。 而此刻,阁楼角落里随着窸窣声响,等了片刻,两个身影自阴影中走出来,却是两个婢女。 只见二人向四周警惕地打量了一番,这才小心翼翼走到阁楼外,再看了一眼院外,这才双双入里。 二人不约而同地以打湿了的绸布捂嘴,还未走几步,便见两个柔弱身影倒在那儿,看起来安静极了。 二人分别将手伸出去推了推,发现二人似乎已经陷入沉睡,不由相识一眼,看来这迷药的确极为厉害。 随即二人一同将李绥搀扶至十二扇屏风后的睡榻上,其中一人换了屋内的迷香,转身来再一同将玉奴架起来走出去,直至门再一次被“吱呀——”阖上,不知从何处闪出两个婆子,极快将玉奴架着离开了此处。 “好了,我这就回去禀报,你还是在这儿看着。” 先前一婢女率先开口,另外一个婢女这才小心翼翼道:“是。” 当其中一人迅速消失在夜空中,另一婢女再次回到角落里,却是突然从袖中抽出一个独特的小竹哨,轻轻一吹,便发出了毫不起眼却又有几分独特的鸟叫声。 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深意。 第七十五章 一石二鸟 就在此时,碧色绫裙的婢女方将唇边精巧的小竹哨抽离,几乎是同时,如墨般厚重的夜色中,一只冰冷而极富力道的手鬼魅般捏住她的右手朝其身后紧紧扣住。 正当她毛骨悚然,惊得来不及想,张口就要呼唤出声时,一颗清香却味道怪异的药丸被迅疾丢入她口中,她几乎反射性地挣扎,不肯将此物服下,奈何钳制她的人手上看似未使蛮力,却根本不容她推开,只听清脆的一声响,身后之人猛地掐住她的下颌抬起,牢牢扣住她的嘴,直待她自己熬不住将那药吞下,来人才朝她口中塞入帕子,身手敏捷如行云流水,轻轻松松便将其缚得如一个江米粽子。 借着皎洁月光落入这角落的惨白光影,婢女被按压着跪在那儿,就在她抬头的那一刻,看到阴影中走出一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影时,已是惊得后脊发凉,瞳孔放大,毫无征兆地便想膝行向后躲避。 永宁郡主—— 她明明不是? 几乎是同时,那婢女的身形开始止不住地颤抖,仿佛眼前的李绥是她的催命人般想要躲避。 “玉奴,让她唤吧。” 李绥居高临下地站在婢女面前,白瓷一般的肌肤此刻在月光下更显清冷,唯独一双眸子在阴影中比那明月星辰还要熠熠。 听到李绥的吩咐,玉奴当即颔首,利落地取出了那婢女口中的帕子,然而寂静中却只有鸟雀的叫声和蛐蛐儿的低吟。 方才一时惊慌未曾想,此刻那婢女却是无比清楚,她若就这般唤来了人,死期只怕也要到了。 “郡主,郡主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皆是被逼的——” 看到匍匐在眼前不住哭泣求饶地婢女,李绥神情悠远淡然,连眉眼也未曾动一下,只是缓缓倾身,纤长涂了寇丹的手轻轻捏住那梨花带雨的一张俏脸缓缓道:“敢与不敢你都已做了,现在说来也晚了些。” 感受到近前人的恐惧与颤抖,李绥不紧不慢收回手,颇为闲适道:“方才玉奴给你喂了一颗西域的毒药——” 话脱口的那一刻,李绥看到眼前人惨白惊惧的一张脸,语中说的便越发淡然悠远:“服下之人若无解药,身上逐渐会遍布红斑,血水从中破脓而出,腥臭无比,直至死去。若不信,你可看看你的手臂。” 听到此,那女子当即掀开衣袖,当目光落到手臂上遍布的红点时,只觉脑中轰然作响,仿佛有无数蚁虫爬满她的肌肤,在尽情地啃咬。 李绥状似怜悯地看了眼眼前经不住吓的人,不由摇头颇有些叹息道:“可惜了,再美最终也不过是一抔红颜枯骨。” 那婢女听得一个战栗,眼见李绥站起身似是要离开,便再也等不住了,仿佛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拼命跪着向前扑倒在李绥脚下道:“郡主,郡主,求郡主饶奴婢一命,奴婢做什么都可以!” 就在此时,一阵微风拂过,李绥侧首垂眸看着脚下的人,语气清凌。 “什么都可以?” 察觉事情有转圜,那婢女几乎不住点头道:“可以,奴婢什么都可以做,只求郡主饶奴婢一条命。” “不,你的命,此刻攥在你自己的手里。” 听到李绥的话,眼前那婢女茫然,下一刻便见李绥唇畔扶起似有若无的弧度:“只要,你肯陪我设下一局。” “或许你不仅可以得到解药,今日之事后我还能留下你一命。” 听到李绥轻松承诺,那婢女当即喜极而泣的抬头,眸中满是感激与期冀道:“谢谢郡主,谢谢郡主——” 李绥轻抬下颌,玉奴默然上前在婢女耳边说了几句。 夜色中,李绥看到了眼前婢女惊诧呆愣的模样,渐渐地,那女子的眸光一点一点凝聚,变得清醒通透。 终究,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兔子急了尚会跳墙,更何况是想要保住自己性命的人。 “奴婢愿意。” 看到匍匐在脚前,深深叩拜下去,以额触地,语中坚定的女子,在李绥的示意下,玉奴将其身上的绳子解下。 就在那婢女以为李绥二人要离开时,却突然见李绥目光深邃的看着她。 “你方才所吹的竹哨,是与三郎的联络之物,对吗。” 察觉李绥主仆再转身,那婢女顿时心下抽动,身形有些瘫软,被李绥逼视的踌躇而紧张地低下头,思索了半晌终是抬头努力压低声音道:“是。” 在李绥的眼神示意下,那婢女缓缓上前来,轻声颤抖道:“郡主英明,方才,方才奴婢吹哨,是与三郎君的约定。” 察觉李绥神情随和,目光平静,那 婢女又紧接着道:“三郎君原计划派人拖住大郎君,一会子便会赶在大郎君之前进到清风阁——” 说到这里,那婢女不敢再说下去,李绥却再明白不过了。 好一个将计就计,竟用的比她还利落些。 今夜若按照杨彻的手段,只怕一会众人看到的不会是她与杨晋,而是与他杨彻了吧。到时杨彻再佯装不知,戳穿曹氏的计谋。 可谓是一石二鸟,既能将她与李家从此绑在他杨彻身上,还能重重打击曹氏与杨晋。 一切好事,皆落到了他杨彻头上,她倒像极了一个为人拉扯的人偶。 看到身旁难掩震惊的玉奴,李绥心下哂笑,杨彻终究是杨彻,儿时那个口口声声会保护她一辈子的人,终究变成了那个图谋不轨的投机人。 “待三郎来了,你便告诉他计划有变,就说不知从哪来了两人,悄悄救走了我,只怕事有蹊跷,你可明白了?” 听到李绥的话,婢女当即应声,下一刻李绥便转身离去。 “你的举动皆在我眼中,若想保命,便依计行事,若有半点不妥,后果你自当知晓。” 当玉奴跟随李绥方走出清风阁,便见李绥渐渐顿下步子来,只见念奴快步从茂林中走出来,低而快速道:“郡主,已按着您的吩咐,咱们派出的婢女去了大郎君院中,一听说大郎君醉了酒,移到了清风阁,那成欢便立即着急地赶来,马上就要到了。” 李绥点了点头,随即回首矗立,看着眼前那座看似平静,却是风雨欲来的阁楼道:“玉奴,你去拖住杨彻的人,务必让杨晋在众人赶来前,进到清风阁。” 否则今夜这场戏。该如何演下去。 第七十六章 风雨欲来 待那婢女再次吹响竹哨,与方才的声响已是截然不同,但仍旧合着夜色与鸟鸣融为一体,就在她方要将竹哨收进袖中时,果然有人提着绸灯朝着这里焦急而来。 不过片刻,来人已至石阶下,那婢女清清楚楚看到,那人竟是大郎君身边那个俏户奴,名唤成欢的。 寂静中,婢女不由惊怔地看着身形清秀眉目隽永的成欢,心下渐渐升起一个连她也觉得吃惊的想法。 难道说,这成欢竟是大郎君的—— 察觉成欢推门而入,那躲在暗处的婢女连忙紧紧捂住嘴,转而隐进阴影里,却觉得事态已越发出人意料了。 她虽是个婢女,却也知道狎妓c豢宠奴c养这些明面上不提的事,其实早已在长安城内蔚然成风,莫说是豪门贵族子弟,便是皇家王室也是屡见不鲜。 可大郎君是何等人物? 向来只喜文武兵书,自小便刻苦勤奋,对男女之事尚且淡然对之,那般正直耿介之人,怎也会 然而一切来不及让她多想,很快衣料窸窣声再一次集中了她的注意力,当她再一次转身看时,便见披着玄色斗篷,身形高大的男子正缓缓走来,待到廊下,借着月光看去,不是杨晋还能是谁? 然而杨晋此刻并没有立即走进去,反倒是在门外石阶下矗立良久,月色下的神情沉重而复杂,所有的心绪似乎都在此刻浮沉翻涌。 杨晋抬头看着半掩的镂空隔门,看着上面悬着的绿漆门匾,双肩沉沉垂在两边,拳头始终紧紧攥着不肯松开。 那一日阿蛮与她说的话,仍旧在耳。 “与初心背道而驰换来的东西,他日若真的得到了,还会如当初得到那把长剑一般快乐吗?” 还会快乐吗? 杨晋怔怔然看着眼前,他很清楚,不会快乐了,今日他一旦踏进去,便再也不会快乐了。 鹧鸪忽而自林中啼鸣,飒飒秋风吹得竹叶作响,隐隐竟让他生出悲凉之感。 就在此时,依稀人声渐渐在不远处的院外小径响起,杨晋默然阖上眼,他自然知道,来人是谁。 或许他这一生,本就无从选择。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杨晋自嘲一笑,多希望他能如阿蛮所言,那该是何等傲气。 可惜—— 再也不会了。 感受到人声渐近,躲在暗处的婢女看到杨晋久久立在那儿只觉得焦灼的紧,而就在下一刻,她终于看到立在廊下的人提步向前,却突然平生悲凉之感。 当杨晋迈入门内,便觉寂静极了,只能听到他一步一步踩在地砖上的细微响声。 就在他转过那扇屏风,借着月光隐隐看到不远处的地上躺着一个人影时,脚下瞬间顿住。 静默间,杨晋已察觉到喧嚣人声已至阁楼外,终是紧攥着拳上前,然而当那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影倏然出现在他眼前时,他却是三步并做两步上前撩袍跪地。 “成欢!” 此刻看到眼前出现的不是李绥,而是成欢时,杨晋竟不由觉得心下释然,似一颗沉石终是落了地。 然而事情并未如他所想般简单,当他摇醒躺在那儿的成欢时,才发觉成欢的身体异样的滚烫,仿佛高热一般,就在他心下担心时,却发现成欢不同以往内敛温和,反而顺势攀上他的脖颈,眼神迷离,却又有些挣脱般想要推开他。 “大郎,你,你快走——” “成欢?” 杨晋诧异地想要扶起成欢,然而成欢却是艰难地摇头想要推开他道:“这,这里被下了药,你快些走!” 因着用了全力推开他,成欢此刻显得异常柔弱地跌倒在地。 杨晋顿时明白了,他被阿娘骗了! 阿娘本已答应他,今夜只会迷晕阿蛮,只让众人看到他与阿蛮共处一室的假象便罢了,断不会有旁的动作。 如今看来,阿娘竟还是用了媚药—— 看着眼前痛苦至极的成欢,杨晋顿生悲凉与无力,眼看众人将要进来,他很清楚,若只看到他与成欢并无什么,但若看到成欢如此模样,势必会彻查,到时今夜的一切都会被牵扯出来。 到了此刻,杨晋分外清醒,立即上前紧紧将成欢扶起道:“来人了,快找地方先躲起来。” 成欢此刻虽觉得被蚁虫啃咬般酥麻难耐,但为了不给杨晋平添祸端,还是强忍着起身,直看到唯一一处螺钿黄花梨木衣柜时,杨晋当即打开门将成欢扶了进去,奈何成欢此刻情势也越发不好,连站也未曾能站稳,只能躺靠在那儿无法忍受的拔 下头上发簪抬手便要扎入股上。 幸得杨晋极快抓住他的手,眼看人声已在门口时,杨晋来不及想,当即也提着熄灭的绸灯跨入衣柜中,下一刻便将成欢牢牢揽入怀中,轻声抚慰道:“没事了,很快便会没事了。” 只听“吱呀——”一声,门被缓缓推开,崔夫人陪着曹夫人携着一众婢女仆人走了进来。 看着身旁似有些醉意的曹氏,崔氏虽不喜欢,但面上依旧融洽。 谁让人家的儿子争气,如今能封侯,日后若再得了世子位,便是连太尉夫人李氏也压不住了。 “这酒劲是越发强了,文娘去将窗户打开来——” 眼见文娘命人打开所有窗户,佯装喝醉的曹氏一边打量,一边拍了拍扶着她与她同行的崔氏道:“多谢妹妹陪我过来走走,倒是扰了你看戏了。” 见曹氏如此说,崔氏笑着压下心内不满,自然而然道:“姐姐这说的什么话,快寻个地方略坐一坐,叫人弄些醒酒汤来才是。” 就在此时,文娘随着婢女打开窗回来,走回曹氏身边时不易察觉地摇了摇头,就在曹氏诧异时,便见文娘一边上前扶着她,一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那禁闭着门,孤零零立在那的衣柜。 曹氏顿时明白其中意思,当即心情大好地由着崔氏与文娘扶着她走过去。 就在经过衣柜,将要擦身而过时,曹氏忽然身形晃了晃,似是没踩稳,惊得崔氏也连忙与文娘去拽,就在此时,那衣柜门被崔氏不小心撞开了一条缝儿,而正是借着这一条缝儿,崔氏恰好对上了一双眸子,在那黑漆漆的衣柜里显得异常诡异,惊得她当时后退几步,若非婢女扶的及时,只怕早已跌坐下去。 “衣柜,衣柜里有人!” 看到崔氏惊得脸色惨白,后怕地瘫软在婢女怀中,颤抖地指着衣柜,众人也皆以为是刺客,当即便有人唤了随行的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上前来。 在众人退后警惕下,那几个胆大的婆子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包抄上前。 就在此时,衣柜门毫无征兆地开了,众人皆是神经一凛,而当里面的人出来的那一刻,莫说是曹氏,便是崔氏也吃惊的捂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第七十七章 冤冤相报 寂静飘摇的灯火中,一容貌清秀小厮乌发落下,软绵绵靠在杨晋怀中,被杨晋一手揽着肩,一手环住腰走出来,而那支簪子尚还捏在杨晋手中。 如此香艳场面,根本容不得她们不多想。 “夫人” 曹氏看的一口气上不来,只觉犹如雷劈般,身子摇摇欲坠,晕了过去。 看着眼前鸡飞狗跳的局面,崔氏不动声色看了眼身后婢女,当即有人疾步匆匆朝外去了。 众人勉强将曹氏扶着坐下,眼看着人刚醒,曹氏再一看那成欢便觉胸口一窒,愤怒难忍。 按着计划,此刻被迷晕,下了药的当是永宁郡主,怎地就变成眼前这般? 若是婢女倒还好,如今看着这成欢,曹氏只觉得妖里妖气,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来人,给我拖出去打死,快!” 眼看曹氏坐在那儿,一手捂着胸口,一手指着成欢颤抖出声。 众人还来不及反应,却不曾想杨晋猛地跪地道:“不关成欢的事,求阿娘责罚儿子。” 听到此话,曹氏更觉得气急攻心,眉心也跳跳的疼,当即连拍桌子道:“还不快给我打出去!” 众人见此连忙去拉扯,却生生被杨晋给瞪的手一抖,不敢接下去动作,杨晋那般疆场杀伐的眼神,哪里是她们经得住的。 “这是何事?” 就在曹氏方起身时,一个平淡而雍容的声音响起,仿佛定音一锤,惊得那曹氏也痴痴然坐下去。 众人随之看去,李氏在永宁郡主和银娘的搀扶下宝相庄严地走进来。面对眼前嘈杂的场景皱了皱眉,众人当即松开手退回去,不敢抬头更不敢再出声。 “太尉夫人” 在众人小心翼翼地行礼声中,李氏不曾应声,只走至被人架起的曹氏身旁,再看一眼跪地抱着成欢的杨晋,蹙眉问道:“这是怎么了?” 一旁的崔氏早已看曹氏不顺眼,李氏说起来是世家之首出身,她要低下一头尚还能忍,可这曹氏又何德何能? 若非有这么个儿子,焉能觍着脸唤她一声妹妹? 想到曹氏方才受封诰命,得意忘形的模样,崔氏便觉心下不齿,当即佯装惊厥未缓过来般将方才的事说了个干干净净。 听了崔氏的话,李氏看了眼失魂落魄地曹氏,再看一眼脸色晦败无力的杨晋。 眸中拂过一丝无法察觉地冷凛。 不自量力。 “如今回音阁还坐着满堂的客人,大郎也太不知轻重了些。” 听到李氏语中的责备,曹氏当即想解释,没想到却被杨晋抢先叩拜道:“是儿子糊涂,饮多了酒,误给成欢灌下了合欢酒,请夫人责罚。” “大郎” “晋儿!” 听到杨晋沉重而坚定的话语,曹氏满怀惊诧与惶然,就连怀中的成欢也是摇着头想反驳。 “不,不是” 看着杨晋如此利落应下罪名,李氏和李绥都清楚,杨晋这是想以一己之力揽下今夜一切,替他那个不成器的母亲担下罪责。 否则一旦任她们查下去,今夜曹氏设计李绥的龌龊心思便会大白于众。 要知道,先前陷害李绥的杨红缨还是杨崇渊的亲外甥女,尚且被撵回了弘农。 更莫说眼前的曹氏了。 看着眼前匍匐在脚下的杨晋,李氏头一回生出一点可惜来。 是个磊落的儿郎,只可惜投生了那样不上台面的人家。 “既然如此,便将这户奴打上二十板子,大郎也先回院子,待太尉回来再作定夺。” 杨晋闻言倏然抬头正要开口,然而就在同时,另一个不容置疑地声音却重重砸了下来,掷地有声。 “不必了。” 众人闻声胆寒,果然下一刻一身赭色常服的杨崇渊阔步走进来,脸色阴郁,眸中似乎盛着随时便可倾泻而下的暴风雨。 “太尉。” 杨崇渊越过一众人,每一步都携着难捱的压力,直到立在李氏身前,杨崇渊看也未曾看曹氏一眼,只静默盯着那个跪在眼前,曾随他征战南北,养在他手下的长子。 这一刻,杨晋再也说不出话来,他从眼前的父亲眼中看到了太多的东西,愤怒,痛心,还有失望 皆如沉石一块一块,层层压在他的心上,让他喘不过气来。 “将大郎拘回院子,没有我的允许任何人不得探望,违者一概撵出去!” 此话一出,曹氏顿时晕厥跌坐下去,众人也是 后脊一凉,生怕惹上什么立即低下头来。 然而一切并未结束,就在同时,杨崇渊摄人的眸子扫向成欢,犹如看一粒不起眼的尘埃般道:“将这户奴拖出去杖毙。” “阿耶!” 话音落下,杨晋当即出声乞求:“不关成欢的事,求阿耶责罚儿子,莫要杀了成欢,阿耶” 见杨崇渊脸色冷硬如石,没有半点触动,杨晋当即膝行上前,头一次垂下自己的男儿脊梁,跪在杨崇渊袍角前,声声乞求。 “拖出去。” 轻巧的三个字仍旧从杨崇渊口中吐出,跟随杨崇渊而来的小厮可不是那些婆子,当即领命极迅疾地拖拽着成欢便要下去。 杨晋见此知道事无转圜,连忙要去拉,却被骤然一喝,惊得凝滞在那儿。 “大郎!” 看着脸色已是黑沉的杨崇渊,杨晋伸出的手动了动,下一刻便见柔弱的成欢被拉扯着与他擦身而过。 “忘了我。” 恍然间,杨晋从成欢如风般即将破碎消失的笑意中,看到他轻轻吐出这三个字来。 如何忘, 如何能忘? 下一刻,外面逐渐响起了杖木落在皮肉上的沉闷响声,而让人讶异的是,成欢却没有发出丝毫疼痛难忍的叫声。 也正是因为如此,杨晋更觉心下愧疚难安,为了阿娘,他终究将成欢拖入这滩浑水中。 而成欢却不愿他愧疚,不愿他痛苦,竟能生生以血肉之躯忍下这般刑罚。 念及此,杨晋当即爬起身欲朝外奔去,却是被杨崇渊一声令下,由众人环抱住,不得动弹半分。 “今日你若敢踏出去,便莫再认我这个父亲!” 看到眼前冷静下来,脸色苍凉的杨晋,杨崇渊的心绪复杂万分。 从前杨晋是他最为骄傲的儿子,是他早已下定决心的继承人。 然而如今,看着身旁的李氏,他知道一切已经开始改变了。 他痛心,痛心的不是杨晋和这户奴不清不楚。 而是不该有心,不该为了那没有成算的曹氏,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更不该为那低贱的户奴,向他,向李氏卑微乞求。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杖责之声终于停了下来,下一刻便有一小厮迅疾走进来,先是无声瞥了眼木然看着他的杨晋,随即快速低下头,恭敬小声道:“太尉,人已不行了。” “成欢!” 杨晋闻声再也被压不住,当即抛开众人,疯魔了般狼狈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奔了出去。 “成欢,成欢” 当杨晋赶出去,便见成欢如破败的风筝躺在长凳上,身下血肉模糊,染红了衣服,浓厚而粘稠的血就那般顺着椅子流了一地,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成欢!” 杨晋几乎嘶吼出声,当他扑过去跪在成欢身边,紧紧握住那只垂在地上冰冷的手,不住地唤了许久终于看到眼前人极为艰难地睁开了眼。 “大郎” “我在,我在。” 话到嘴边,说着说着,泪也毫无征兆地跟着落了下来。 此刻的成欢脸色近乎透明般没有了丝毫血色,仿佛随时都会消失。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行了。 “能,能得侍奉你,是我之幸。” 看到成欢艰难喘息,杨晋不住道:“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然而成欢仍旧极力扯起笑,努力摇了摇头道:“答,答应我,忘了我,活下去” 话方落下,还未待杨晋回应,成欢那只被杨晋包裹的手便倏然坠下。 那一刻,杨晋的心也随之坠下,当他轰然看着眼前,看着那个微微阖眼,仿佛只是入眠的人,却再也受不住,仰头哭唤出声。 或许,这便是一报还一报,却为何还在了成欢的身上。 第七十八章 再遇巧事 待到十月二十三日这天,将入霜降的长安城已是坠入金色的流光飞舞之中。天方亮,皇城仍旧笼罩在携着沉沉湿气的晨雾下,灰蒙蒙的,宛如神仙天境。自外郭城城门至丹凤门前的街道此刻早已被冲洗的干干净净,只有因风垂落的金黄银杏叶满满铺洒在树下,或是打着旋儿落在瓦檐c街道上,让人知晓这深秋的别样美好。 人人皆知,为国和亲突厥的彭城长公主今日便要回长安了,于公长公主对当朝社稷有功,于私长公主又是当今圣人的胞姐,在这两层缘故下,当朝元成帝自然甚是看重长姐荣归故里,因而早早便定下于今日同群臣在宣政殿迎接长公主一行,并于入夜在花萼相辉楼设下夜宴,为长公主接风洗尘。 此次宴会除了帝后和高位的嫔妃参加,元成帝还特命皇族宗室,三品以上的朝廷要员皆携带家中女眷赴宴。 待到清晨,当第一缕金芒似利簪划破天空时,李绥早已在玉奴c念奴的服侍下换上了簇新的衣裙,刚走至院门口,便见宝缨正款款走来,一头云发挽起,鬓边簪了一枝海棠,内着丹砂色团纹绣金鹧鸪齐胸襦裙,外罩一件杏黄广袖帔子,腕上再搭着一条赭色绣忍冬的披帛,愈发显得人比花娇。 “方才远远瞧着一美人周身镀着一层金光而来,我还只当今日得了点拨,得遇神女,未曾想走近却是越发眼熟。” 听到李绥打趣着迎上来,宝缨娇嗔地看了一眼,随即怨怼地看了眼身旁的蕙容道:“我本说照着平日里的打扮即可,偏生她说素净了些,亲自指点婢女们给我一通打扮下来,再想改已是来不及了。” 收到蕙容求饶般乞求的笑眸,李绥上前挽了宝缨道:“蕙容是个有主见的,平日里如何倒不打紧,今日是个喜庆日子,咱们打扮鲜艳些,叫帝后看了高兴,指不定还有赏的。” 说罢,李绥便与宝缨相携朝李氏院子去,待到行至红漆廊庑处,将下台阶时,忽而一阵闷闷的铃铛声自不远处的花圃中传来,瞬间打破了这鸟语花香的宁静。 就在此时,李绥瞧着一个极为眼熟的影子自眼前掠过,当即想起来正是五郎杨昭的那条小狗三宝,李绥与宝缨对视了一眼,随即轻声走过去,只见花草丛中,三宝正蹲在那儿,身子后倾,警惕地透过茂密的绿草碧叶看着什么,作出一副随时要跃起袭击的架势。 “三宝?” 听到宝缨试探的声音,三宝顿时转过头来,就在此时,一只通体雪白,身形妖娆的狸奴也正好自一旁的小径处迅疾跑了,李绥当即认出来,那只狸奴正是荣安县主极为宠爱的“雪奴”。 再看眼前的三宝,哪里还有方才的警惕,此刻已激动地摇晃着尾巴朝她们扑来,兴奋地要去刨宝缨的裙子,这般热情模样惊得蕙容连忙将三宝紧紧抱住,唯恐抓坏了宝缨这千金难买的华丽裙子,却没想三宝还是执着激动地踢着腿仿佛想挣开。 宝缨见此“噗嗤——”一笑,随即伸手自然而然地摸了摸三宝那黑白相间,松茸茸的毛道:“我们只去刘夫人的院子陪它玩过一次,瞧瞧,这就已经认识我们了。” “依奴婢看,这小家伙聪明的紧,方才遇着雪奴那个仇家龇牙咧嘴的,一转眼儿瞧见郡主与娘子,便换了这副登徒子的模样,倒比人还机灵些。” 听到一旁念奴的打趣之声,宝缨更是对这小家伙爱怜的紧,柔柔抚摸下,三宝一边拿小脑袋蹭宝缨的手心,还沉醉地想去舔上一口。 就在此时,“叮当——”一声,李绥便瞧着一个银晃晃的铃铛自三宝的口中掉落,砸在地上,发出了清脆而响亮的声音。 众人见此皆诧异地看过去,李绥看了眼落在自己鞋履前的铃铛,正自然地蹲身去捡,不料蕙容怀里的三宝也突然蹦跶着跳下来,朝着那铃铛而去。 “郡主小心——” 眼看着李绥的手已触碰到铃铛,哪知三宝速度更快,一口便将铃铛吞入嘴中,吓得李绥连忙缩回了手,直看到指尖三宝黏黏的唾液,也是后怕不已。 “怎么样,可被咬着了?” 一旁的宝缨见此连忙上前拉过李绥的手仔细打量,李绥这才摇了摇头道:“没事,它收着力的,未曾咬到我。” “都说狗通人性,这家伙却太顽劣了些,为着个铃铛竟要与人拼命。” 听到身后婢女的斥骂声,三宝似乎听懂了般,有些愧疚又有些紧张地低下头,垂下了方才还喜冲冲摇晃着的尾巴,像极了一个犯错的孩童。 “三宝!” 就在此时,一个略微薄嗔的声音骤然响起,众人循声看去,便见五郎杨昭正有些微愠的急急赶过来,先是斥责地看了三宝一眼,随即恭敬而抱歉地拱手对李绥和宝缨道:“阿蛮姐姐c 宝姐姐。” 见李绥二人颔首应了,杨昭仍旧未起,反而更加紧张地皱着眉,弓着腰,低头看了眼三宝,难掩不安道:“方才晨起带着三宝散步,却不曾想它蹿的快了些,方才过来听姐姐们说三宝咬了阿蛮姐姐,不知姐姐伤势如何——” 看着眼前明明比自己还高上一些的少年郎,此刻格外战战兢兢的向李绥陪着小心,宝缨挽着李绥的手不由暗里捏了捏李绥的衣袖,李绥看了眼宝缨眼中的为难之色,自然明白什么意思。 “无妨,三宝未曾咬伤我,你也无需紧张。” 始终垂头等待的杨昭闻声抬了抬头,见李绥伸出的手的确完好无瑕,不由松了口气,却还是道:“都是我管教无方,一会儿子回去我必会好生教导。” 李绥闻言没说话,只看了眼耷拉着脑袋的三宝,随即出声道:“方才我瞧着从三宝嘴里掉落了一个铃铛,本要去捡,未曾想叫三宝捷足先登了一步——” 说话间,瞧着杨昭诧异的目光,李绥扫向三宝笑了笑道:“我倒无妨,只怕那铃铛被它一囫囵儿吞下去,可不得了。” 杨昭闻声看了看脚下的三宝,当即收起先前的严肃,连忙蹲下身子,不顾衣袍落在地上,只紧张地扒开三宝的嘴,果然从里面掏出了一个铃铛来。 “倒是奇了,它竟还含着。” 听到婢女们的好奇声,杨昭摊开掌心,看了看躺在手下的铃铛,颇有些无奈地笑道:“这铃铛本是挂在三宝的脖子上,只这家伙好动,不喜欢这声音,所以总没事咬下来当玩意儿逗弄。” 说话间,杨昭将铃铛再次系在三宝的脖子上,果然那小家伙不耐烦地想去用鼻子蹭,见杨昭轻喝了一声,这才乖乖坐了下来。 “怪道它方才要与你拼命呢,原来你是动了它的宝贝玩意儿——” 听到一旁宝缨与自己促狭,李绥笑了笑,低头看了眼三宝,又看了眼那铃铛,便又听杨昭客气出声道:“多谢阿蛮姐姐提醒。” “起来罢。” 就在李绥方扶起杨昭的手臂时,身后又传来了银娘那熟悉的催促声。 “夫人就说郡主怎地还未曾来,原来在这儿绊住脚了。” 李绥刚偏身子,银娘便已迎了上来行下礼,待看到一旁的杨昭微微诧异,也行了一礼,这才道:“夫人就要启程了,郡主和娘子快些过去罢,只等你们了。” 李绥见此自然应声,身侧的杨昭此刻也极为有眼色地退后道:“郡主,娘子慢行。” “走罢,阿蛮。” 听到宝缨的轻唤,李绥再看了眼那怀抱三宝的背影,终是回过身与之相携而去。 第七十九章 时局之下 当李绥c宝缨c荣安县主伴着李氏去了立政殿,便见殿外已是格外热闹,一众云鬟高髻的宫娥皆衣裙飘飘侍立在外,见到她们虽未上前,但都极为恭敬地欠身行下一礼,无需想,只怕今日要参宴的内外命妇此刻已是云集殿内了。 果然,当她们随李氏踏入高高的宫槛,便已闻女子的脂粉香和说笑声,提到的无非是长安城里最近流行什么花色的绸缎,什么味道的胭脂膏子,亦或是哪家的小娘子的出游妆极为好看,正争相学习着。 直到转过一十六扇仕女出游屏风,掠过层层柔色纱幔,李绥便看到了杨皇后被莺莺燕燕的内外命妇及女眷犹如众星捧月般围着,高高坐在凤榻上,此刻一听着声儿,妆扮亮丽如云霞般的女眷们皆看了过来,除了位份最高的上官昭仪仍旧坐着,旁的人皆已自然而然地站起身来,或行礼,或颔首。 李绥看了眼身前慈眉善目犹如观音般扬颌而入的姑母李氏,又与身旁的宝缨对视一眼,二人虽不说话,却都明白彼此的所思所想。 今日,她们也算是狐假虎威了一把。 “臣妇携府中晚辈,拜见皇后殿下,愿皇后殿下长乐未央。” 在李绥与宝缨的搀扶下,身着品红镶金丝飞凤纹裙,外罩玫瑰红青织银丝牡丹团花帔子的李氏行下礼去,座上的杨皇后见了本要起身,但念及身子越发重了,便被身旁迦莫劝住,由迦莫亲自下来扶了李氏起身。 “快请夫人坐下。” 刚待杨皇后吩咐,迦莫已然极有眼色地搀扶李氏坐在了靠杨皇后最近的位置,正与对座的上官昭仪相望。 李氏细细打量上座的杨皇后,见杨皇后孕腹越发明显,脸上也不知是浮肿还是的确丰腴了,总比从前圆了几分,此刻看着这许久才见一面的长女,李氏眸中不由微微凝着红,唇边满是紧张。 “不知殿下如今可还好,平日里用膳可多?夜里睡得又如何?” 听到李氏如此问,杨皇后微微低头,不由也忍下泪来,一旁的迦莫见了,连忙答道:“太尉夫人安,殿下这些日子尚好,只是因着孕中,偶有孕吐,夜里虽不比从前睡得好,但也是常事,太医们都瞧过了,并无大碍,只需将养,莫要劳累便好。” 见李氏闻声点了点头,殿内似乎顿时安静了下来,杨皇后看了一眼立在李氏身后的两个小娘子,这才笑着道:“今日阿蛮和宝缨身上的裙子倒是好看,花样子也新鲜。” 听到被夸赞,李绥与宝缨相视一笑,随即上前向杨皇后行了一礼,杨皇后当即亲切地唤李绥上前,看着俏嫩嫩小娘子这些日子不见,似乎又长高了些,此刻挽着螺髻,只斜簪了只银镀金镶翠碧玺花卉纹簪子,穿着泥金松鹤纹坦领裙子,外罩浅金曳地花鸟帔子,腕上再搭了条赤地织锦蝶纹披帛,隐隐中竟已生妩媚动人之态。 杨皇后看了眼小娘子额间的芍药花钿,当即道:“这朵芍药虽好,却未跃然眼前。” 说罢,杨皇后命一旁的迦莫去择了殿前高几上的一枝芍药,杨皇后亲自接了簪入李绥的发间,这才恍然失神般,笑着转而看向众人道:“是了,这会子你们瞧瞧,阿蛮和宝缨,倒像极了名士周方所绘的神宫仕女图了。” 看着李氏夸赞地点头一笑,还有一众人几乎赞不绝口的奉承声,李绥早已习以为常,倒是李氏身旁的宝缨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越发婉约可爱。 似是察觉到杨皇后有些惫色,上官昭仪率先以查看晚宴为名退了下去,李氏随即也携着一众外命妇去了等候晚宴的披香殿,偌大的立政殿这才只剩了杨皇后与李绥c宝缨几人。 见杨皇后方才始终端坐着身子,只怕是劳累,李绥与迦莫一示意,二人扶着杨皇后斜斜躺下道:“阿姐靠着与我们说话罢,若累了不如先进去歇一歇。” 杨皇后闻言由着李绥摆弄着软枕,待舒服枕了,适才道:“你们也莫去披香殿了,一会子就在我这里歇会子,待一同用了膳再过去也不迟。” 说罢,看到李绥仍旧低头替她搭了条薄毯,杨皇后眉目间满是宠溺与温柔,随即握住李绥的手道:“莫为我忙活了,今日晚宴不同以往,此次不仅彭城长公主回来了,随行的还有突厥大可汗阿哆侯的胞弟撷利可汗阿史那贺成,到时候你们怕是不能随性,少不了要拘谨些。” 李绥闻言眸中微动,她记得很清楚,这位撷利可汗可是位不容小觑的人物,虽非突厥大可汗,但因着性格爽直,在突厥颇得民心威望,到后来便是突厥大可汗阿哆侯也为之忌惮。 直到最后,他不负众望地推翻了阿哆侯的暴虐统治,一步一步蚕食分裂的突厥各方势力,俨然成了一头猛虎盘踞在他们中原之北,正因如此,她才能以之为名,命赵翌坐镇西域,对 这位撷利可汗进行挟制。 如果她没记错,待此次这位撷利可汗回突厥不久,他便会撺掇突厥大可汗阿哆侯进犯大周。 “大郎和曹夫人的事,阿娘与我说了。” 听到杨皇后的话,李绥抬头看去,便见杨皇后些微蹙眉,眸中虽有隐隐愠怒,但也难掩叹息。 “大郎向来是个坦直知礼的人,只可惜他太过听曹夫人的话,白白断送这般大好前程,阿耶虽有心替他遮掩,但世上哪有无风的墙,如今长安城里的人虽不敢提,却都已知晓此事。” 见杨皇后眸中失望,李绥没有说话,只递了盏茶给杨皇后。 姑母一直在抓曹氏与杨晋的把柄,如今好不容易送上门来,她如何能任凭杨崇渊压下去? 无需多想,她也能猜到,那夜事方一出,即便有杨崇渊三令五申,又杀了几个婢女下人,姑母一样有本事命人将此事传遍长安,成为百姓茶余饭后的谈笑。 若说从前的世子之争,不过是台面下的风起云涌,如今已算是摆在台面上的刀光剑影了。 而她历经一世,虽已脱离从前的联姻,却也知道当前她不得不搅入其中。 论私心,她若让杨晋上位,曹氏当权,到时候他们李家势必没有好过的日子,相反若是杨延上位,势必于她于李家有益;而论情,如今宝缨嫁给了杨延,她就更不能眼睁睁看着杨延落败,宝缨遭受连累。 无论今后如何,眼前能坐上世子之位的,必须是杨延。 哪怕杨延根本不适合这个位子,也不得不为之。 因为时局之下,他们都没得选。 第八十章 花落谁家 今夜的花萼相辉楼秋意正盛,刚入夜,冰冷的上弦月便已悠然悬在厚重的夜幕中,只有明亮的长庚星勉力分得几分辉色,此刻三层阁楼上早已层层挑上八宝琉璃绘仕女图的宫灯,灯下的流苏因着偶起的秋风摇曳,斑驳的光落在地砖上,砖墙上,留下花穗一般温柔缥缈的影儿。 当李绥扶着盛装端重的杨皇后行在三楼的双层廊庑下,便瞧着楼外的袅袅烟波上正泛着携了寒霜般的浓浓雾气,让人恍然如梦。 “皇后殿下到——” 伴随唱和内官的通报,李绥已同宝缨小心扶着杨皇后入里,灯火辉煌的大殿内顿时一片肃然恭谨,只余众人的行礼声和衣裙环佩的碰撞声。 杨皇后一如既往地温和宽厚,众人方弯下腰,便已听到她柔和出声道:“诸位请起。” 待李绥搀扶杨皇后抚着凸起的孕腹安稳坐下,众人适才回了自己的位子,因着今日不同家宴,尚有突厥一众使臣将至,所以杨皇后默许地点头,看着李绥同宝缨安静退下,去了杨家与李家所在的席位。 趁此间隙,李绥饮了口菊花饮,默然扫视这富丽堂皇却又不失端重气派的殿内布置,便知为了今日,上官昭仪少不得废了许多心思,既彰显了当朝的威仪,又极衬皇帝与阿姐的脾性喜好,其间的七窍玲珑心足见一斑。 听着周围人的说笑谈话声,李绥的目光落在左首的位置上,今日的上官昭仪别样的打扮了一番,上着杏黄遍地掐丝绣祥云广袖短襦,下着深红十六幅百鸟闹春曳地裙,虽说中间隔了些距离,但李绥仍然能瞧出那裙上的百鸟活灵活现,手艺不凡,只怕得司衣房那些巧娘花上数月的功夫才得这一条。 相比于外里温和端庄,内里英姿飒爽的杨皇后,上官昭仪此刻更显丰腴妩媚,雪白如脂的肌肤罩在淡赭镂花团纹帔子内,戴着赤金绞丝手钏儿的腕上,又挽了一条赤红洒金披帛,当真是增一分嫌肥,少一分则瘦,端的是皓腕凝霜雪的美人儿模样,硬生生将下面一众嫔妃皆比了下去。 似乎是感应到了自己的目光,对面的上官昭仪倏然与李绥四目相对,盈盈水眸里顿时泛起雾蒙蒙的笑意,抬手间优雅地端起案前酒盏,与李绥作以柔柔示意。 对于上官昭仪的这份示好,李绥既不惊也不骄,只不徐不疾间遥遥举杯对饮下去,这才收回目光。 就在此时,内官唱和声再起,头戴翼善冠,身着赤黄盘领绣龙襕衫,腰配九环带,脚下六合靴的元成帝正同一身深紫袍服,腰佩赤金带的杨崇渊走了进来,对比看去,元成帝年轻俊逸,杨崇渊稳重威严,让人不由感念,如此君臣,若是和谐相处,如今的大周或许便是另一番局面。 当元成帝谦逊地见杨崇渊落座后,这才自然而然坐了下去,随之此次陪同彭城长公主来到长安的一众突厥使臣,这才听从宣召入里。 在众人好奇不已的目光下,那位入突厥多年的彭城长公主终于走了进来,相比于杨皇后的端重,上官昭仪的妩媚,眼前这位天家公主更多的是沉静,或许是怀念故土,亦或是入乡随俗,彭城长公主今日并未穿突厥女子服饰,反倒是着长安女子正盛行的丹红坦领宫装薄裙,额间的那抹朱砂蔷薇显得人更臻静神秘了几分。 眼前这位高贵公主,亦或是在突厥享有至高权力的可贺敦,并非世人眼中绝世美人的模样,却自有一番顾自的仪态,那样的仪态非惺惺作态,更非浮于表面,似乎是刻于骨子里,流于血脉中属于皇室贵胄的骄傲,犹自为她添上了几分不一样的风情。 而伴随其入殿的另一个男子,约莫而立模样,身形高大,高鼻深目,眸光有神,皮肤相对于长安人更显白皙,却并不觉柔美,反有突厥人那般异域洒脱爽朗之气。 伴随着殿内窸窣的讨论声,李绥扫视一眼,看到众人尤其是女郎们眸中的惊讶便知道,眼前这位撷利可汗凭借不凡的外表,便已打破了长安男女对突厥人的一贯看法。 原来,突厥人也并非尽是粗横无礼,野蛮暴虐之相,也会有这般沙漠弯月般的美丽男子。 “陛下——” 眼看彭城长公主将要行礼,上座的元成帝已然抬起双手颇为敬重道:“阿姐与可汗无需多礼,快些入座罢。” 见元成帝如此,彭城长公主眸中总算流露出几分亲近,在侍女的搀扶下端然入座。 “长公主为我大周与突厥世代友好,支身入突厥已是二十余年,今日归高官安,是我朝之幸事,这第一杯朕便敬彭城长公主。” 见座上元成帝眸中写满了认真,众人不由也肃然起敬,皆随之端起面前酒盏,对着彭城长公主遥遥饮下一杯。 此刻骤然回到长安,回到这午夜梦回的故土,看着熟悉却又 陌生的宫殿,还有面前这些为数不多的亲人,彭城长公主眸中渐渐泛起泪意,唇边却浸着满足的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便饮了下去。 “这第二杯,朕敬远道而来的撷利可汗,和诸位使臣,大周边境与突厥边境的百姓得以安享和平,皆倚重诸位之辛苦,望可汗将我朝永世修好之意传达于突厥大可汗,造福万世。” 接到皇帝这杯酒,座下的撷利可汗并不意外,此刻只见他一手举杯,一手托盏,不骄更不卑地以铿锵之声回应道:“陛下之意也是我大可汗之心,如今周朝百姓与突厥百姓通商交好,于周朝c突厥皆有百利,待返回突厥,我必将陛下之心愿回禀于大可汗,以保两朝百姓共享太平。” 待到这第二杯饮尽,元成帝再次命人斟下第三杯酒,在众人汇集的目光中,却是转而看向身侧不远的杨崇渊处,语中难掩倚重。 “第三杯,朕敬太尉,太尉素来朝乾夕惕,励精图治,朕每每想起,便觉太尉乃我朝之肱骨,国之脊梁,大周得如今太平盛世,皆仰仗太尉之功,朕感激不已,唯以薄酒聊表朕之心意。” 听到元成帝句句谦卑,将杨崇渊奉于己上,在座众人的神情皆各自变化,朝乾夕惕c励精图治这些字眼若用于帝王身上倒不觉有甚,此刻却出自天子之口,皆落在了杨崇渊这位辅政大臣之上,这其中的异样实在叫人说不清道不明。 此刻坐于元成帝身旁的杨皇后渐渐蹙眉,似有百般忧思,却终究化在紧抿的唇畔之下,唯有攥住华丽广袖下的一双手,才能勉强压住心下阵阵苦闷与纠葛。 李绥将这一切看入眼里,沉在心底,她知道,相比于她,杨皇后的立场更为难堪不易,而这一切都源自她们看似高贵令人艳羡的出身,即便她有心,也做不得什么,因为这些已然注定。 相比于杨皇后的苦楚,站在杨家一派的人,不如说是趾高气扬,得意骄矜更合适,而坐于上官氏身后的朝臣则是讳莫如深,脸色说不得好,却也算不得不好。 独独李绥看到了父亲李章此刻坐在那儿,明明是融入其中,却又让她觉得超脱于外,对于此刻的气氛并不觉得意,反而沉默始终,让李绥隐隐察觉了些什么。 似乎是察觉到了李绥的目光,原本端酒的李章看到了小女臻静的眸子,当即拂开慈祥温柔的笑,似是抚慰又似是让她安心的轻一颔首,李绥当即明白父亲其中意思,也回之一笑。 当她转而再看向重臣之首的位置,坐在那儿承接众人目光的杨崇渊神色没有丝毫变化,仍旧巍然不动如泰山般稳重,沉默中,他眸光锐利深沉,却是漫不经心端起面前酒盏,这才缓缓出声,语中看似恭敬谦逊,下颌微扬的弧度已然昭示一切。 “陛下言重,臣自受命以来,夙夜忧叹,不敢丝毫懈怠,唯恐有负成祖c先帝圣恩,臣此生所愿,唯尽心竭力,报效皇恩,待到地下不为成祖c先帝叱骂足矣。” 待到三盏酒饮尽,在上官昭仪的示意下,歌舞趁此奏起,恰好弥散了殿内微妙的君臣气氛,众人这才觥筹交错,好不热闹起来。 就在一曲寻常不出错的《太平乐》终了之时,楼外的灯忽然一盏一盏熄灭,众人惊诧时,一阵热情的鼙鼓牵动了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同时盏盏明灯轰然共亮,耀眼夺目下,一众身着丹橘色缀有珠玉银片舞衣的突厥女子鱼贯而入,女子们个个身材纤细高挑,暴露的腰肢犹如灵蛇般妖娆灵动,即便是民风开放的大周女子看到此,也不由微微红了脸,却还是忍不住欣赏个仔细。 隐隐的,李绥看到了彭城长公主唇畔浮起安然的弧度。下一刻一位身着火红如大漠朝阳衣裙的女子跃然入殿,相比于其他突厥女子,眼前这位红衣女郎更为年轻肆意,容貌也更为绮丽动人,此刻纤细有致的身子包裹在缀满宝石珠玉的舞裙内,蛮蛮小腰被垂下的流苏金片掩盖着,若隐若现,一头秀丽乌发盘成精致小辫,饰以红色缎带和亮丽的鸟羽,脸上洋溢着骄傲的笑,步履轻盈矫健,舞姿柔中带刚,踩着清脆有力的鼓点,越转越快,腰肢越转越柔,俨然成为了殿内的焦点,足以让在座许多男子为之倾心动目。 第八十一章 请求赐婚 伴随着鼙鼓急促的声音,女子已然旋转的极快,近乎能看到飞起的乌辫和红裙皆在空中划出完美的弧度,就在众人看得惊叹,甚至有些许瞠目结舌时,耳畔鼓声骤然大振,女子竟随之平稳顿下,以众星捧月的姿态立于殿上,神情骄矜,难掩少女的灵动妩媚。 “好” 在元成帝的抚掌带动下,殿上众人似是才回过神来,殿上当即掌声雷动,这一刻那红裙少女无疑成为了今夜最为璀璨c耀眼的明珠。 “此舞甚是新奇,看似是西域的回旋舞,却又有些许不同” 元成帝赞叹间,似是在思忖,殿下那少女闻之更是欢喜极了,丝毫不如中原女子般循规蹈矩,反是理所当然的抢白道:“此舞是我突厥舞,又添了些许回旋舞,这才” “陛下面前,岂可如此无礼!” 见这一年轻女子竟敢如此在御前答话,有些朝臣便坐不住了,语气虽并不强硬,却也能叫人听出严厉来。 然而那女子却并不惧怕,脸上的骄矜之色看起来倒是更甚了些,李绥平静的打量了一番,再一看对面已然起身的撷利可汗阿史那贺成,心下已有了几分思量。 只怕这女子,身份并不简单。 果然,正当那女子扬着下颌正欲反驳,撷利可汗阿史那贺成已是走上前来,站在她的身边眸中颇有几分宠溺与无奈道:“阿依不得无礼。” 说罢,阿史那贺成转而对元成帝道:“天子,阿依是大可汗与我的小妹,是我突厥的公主阿史那阿依,因着先可汗和我们大可汗素来宠爱,才养成如今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还望天子宽容。” 一听此话,四下皆惊,此番突厥使臣随长公主回长安,并未提到有公主随行,如今怎么又?议论间,众人面面相觑,再看此女时心下已是千般变化,只按捺住不再多言。 而方才那些心生不满的朝臣也是顿时偃旗息鼓,没了那般气势,若此女是普通突厥女子倒罢,可方才那撷利可汗一字一句看似是表示歉意,语中无不是堂而皇之的告诉众人这阿史那阿依是突厥最为尊贵的公主,是两代大可汗宠爱有加的宝贝,如今大周虽是中原之主,可突厥却也是盘踞在中原之北,虎视眈眈的一头猛虎,不容小觑。 眼前这小小女子既是突厥公主,代表的便是突厥的脸面,大可汗阿哆侯的脸面。这突厥的强大势力,就连杨崇渊都要顾忌几分,更遑论旁的人了。 阿史那阿依? 在突厥语中,是月亮的意思。 如此这位公主的地位,便可见一斑了。 李绥默然打量着眼前那个骄傲肆意的女子,心下已渐渐察觉出突厥此行之意。 “哦?” 上座元成帝闻言也是讶然出声,随即宽和的笑道:“也只得是突厥的公主,才得呈现方才那般精妙绝伦之舞,甚好。” 说罢,元成帝抬手道:“可汗与公主快快请坐。” 眼看在上官昭仪轻一扬颌下,已有婢女悄然在撷利可汗旁加了席位,然而阿史那贺成却并没有立即回座之意。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不言的彭城长公主突然出声笑道:“陛下不知,此番来长安,原本大可汗并未让阿依公主同行。” 说话间,彭城长公主笑着朝那阿依公主招了招手,待女子上前,这才拉着她的手拍了拍道:“偏生阿依公主在我们临行前日日里缠着大可汗,这大可汗被磨的没了法子,才教她随行的。” 话音方落,一旁的撷利可汗也笑着道:“阿依从小长在可贺敦身边,虽是我突厥公主,却对中原文化甚为好奇,日日里跟着可贺敦学习中原文化礼仪,虽比不得可贺敦,却也得了几分真传。” 说到这儿,撷利可汗看了看少女娇羞的面庞,随即对上座的元成帝稍稍行下一礼道:“为我两国邦交,先前有可贺敦舍弃故土嫁入我突厥,如今我大可汗也有此心,特叫阿依随行,愿为阿依择选一位长安儿郎,让阿依留在长安,以固我突厥与中原永世交好。” 此话一出,殿上顿时哗然,李绥看了眼上座的元成帝似乎甚为意外,而一旁的阿姐也丝毫未曾想到会这般,此刻与她对视间,却不知是喜是悲。 “陛下,阿依公主嫁于长安,于大周于突厥皆是喜上加喜的事。” 端庄坐于那的彭城长公主似乎没有听到众人的窸窣讨论声般,侧首看向元成帝,动作雍容得体道:“自我入突厥,阿依公主便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我们既如母女,也如姐妹,便是为着这般情分,我也定要为其选上一位极好的郎君,才算是不辜负大可汗,不辜负突厥百姓。” 说罢,彭城长公主在殿上逡巡间,目光骤然落在尚 书令上官稽身上,眸中满是随和道:“我虽在突厥,却也听闻尚书令家风严谨,府内的郎君个个清风霁月,潇洒磊落,我若未记错,如今尚书令膝下三郎尚未婚配,不知我可能作得此主,请陛下降下圣旨,为阿依和上官家的三郎君赐婚,成就这一段佳话?” 话音一落,上官稽眸中微诧,座下的三郎上官远更是意外的瞳孔一震,看了眼身旁的父亲,又看了眼上座与他整日打猎游玩的元成帝,近乎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 此事,未免也太仓促意外了些。 寂静中,李绥看了眼眸光变化,沉默不语的杨崇渊,心下不由回想起来,前世里彭城长公主入京,似乎确是听闻有一位公主随行,但后来行至突厥与大周的边界,即将入关之时却是忽然染了急病,说是水土不服,却是凶猛至极,最终那位公主还是返回了突厥,再也未来长安。 而今,眼前的一切都变了。 这位尊贵的公主不仅来了,还要与上官氏结亲,这无疑是给了上官氏一个极大的助力,杨崇渊怎会坐视未管? 忽然间,一个想法自脑海里蹦了出来。 李绥看着对面正缓缓起身打算答话的上官稽,似乎已然明白了。 前世里,此时的她早已与杨延定亲,在李家的依仗下,这世子之位便算是定了。而重来这一世,因着她与杨延渐行渐远,杨晋在这夺位之中便越发处于上游,所以此前杨崇渊才会将所有重心皆放在杨晋身上,费尽心机为其攒足人心与资本。 如今再想元成帝对其封侯,又为其母赐下诰命,这桩桩件件无不是顺着杨崇渊的心,从而挑动杨崇渊c曹氏与姑母李氏之间的争斗。 如今李绥觉得,前世里突厥公主患疾,其中只怕少不得是杨崇渊察觉出了什么,动了些许手脚。 而今杨崇渊忙于与姑母斗法,一时失了先机,所以才眼睁睁看着这个突厥公主入了长安。 看来,元成帝与上官氏的确打着渔翁得利的心思,将杨崇渊算计了个明明白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能为中原与突厥世代太平计,乃是犬子之福,臣皆听从陛下旨意。” 看着眼前弓着身子,恭敬有礼的上官稽,四下都寂静极了,李绥默然打量着眼前这位在朝中被冠以谦和有礼,德高望重之名的尚书令,不由想到,前世撷利可汗返回突厥撺掇进犯长安后,正当战火胶着时,上官稽便趁着杨崇渊前往京郊点兵之机,以清君侧之名骤然发动政变,打算杀了杨崇渊,彻底剿除杨c李两家。 如此巧合之事,若非没有上官稽的谋划,只怕是说不通的。 那,便足以证明 眼前的上官稽,已然与突厥有了勾连。 第八十二章 反常为妖 过了片刻,座上的元成帝似是终于反应过来,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座首杨崇渊的脸色,却见杨崇渊此刻依旧不发一言的安坐着,仿佛一尊高高在上c不理世事的神佛,只凭眉目神情根本看不出分毫变化来,然而就是这般不起一丝波澜的平静,却让座下的人皆看到了元成帝坐在那儿的踌躇不安,倒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 一些忠于皇室的老臣看到这般本末倒置的场面,不由低下头,心下唏嘘,大周自开国,历代天子皆是雄才武略,胸有大志,怎地到了如今这一朝,竟变成了如今这君不君c臣不臣的局面,倒不知究竟谁才是这天下之主。 而他们,又到底是谁的臣子? 似是出于惧怕,元成帝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场面一时不知如何应答,就在这时,立在彭城长公主身旁的突厥公主阿史那阿依却是高傲地扫了眼身旁这个看起来有些清贵的老头子,好看的秀眉蹙了蹙,竟是毫不犹豫地拒绝道:“不,我不愿嫁给他们家那个什么三郎!” 骤然听到此话,近在咫尺原本低垂着头,仍旧行拱手礼的上官稽微微动了动,因眉目没在阴影中,眉宇间那一闪而过的深沉与紧促并未叫旁人察觉出来。 “阿依,不得无礼!” 面对彭城长公主的起身阻止,阿史那阿依唇边翘了翘,虽勉强住了口,但眉目间的抗拒和坚决已是摆在了台面上,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只怕,这婚是做不得数了。 就在众人面对这一波又一波的戏码时,坐于左首的杨崇渊唇边终于挑起一丝气定神闲的弧度,似乎觉得颇有意思的打量着眼前这个胆大包天的突厥公主,语气随和宽容,仿佛一位出声安抚的长辈般不紧不慢道:“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大周民风开放,尚且有三月三这等男女相会的盛事,突厥又怎会拘泥于这些小节?” 说罢,杨崇渊先是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上官稽,随即又慢悠悠笑着对阿史那阿依道:“尚书令家的郎君虽才能出众,百里挑一,但强扭的瓜不甜,既然公主不喜欢又何必强加,好在我长安风流才俊犹如过江之鲫,公主不喜欢上官家的三郎,再挑选旁的少年郎也是一桩美事。” 听到杨崇渊这番话,众人皆变了面色,依附于上官氏的朝臣此刻都面红耳赤,看向杨崇渊的目光颇为冷硬愤恨,却又做不得什么,只得生生忍了下去。 要知道,上官稽乃是当朝尚书令,是他们望其项背的人物,那膝下的公子更是教养得宜,个顶个都是长安城的风流人物,这三郎上官远自小又为当今圣上的伴读,与圣上c渤海郡王陈之砚情谊甚笃,这样的人不知道是多少长安女郎的春闺梦里人,如今到了杨崇渊嘴里竟是变成了任她突厥公主挑选的市面白菜般,这简直是奇耻大辱! 忽而,不知是刻意还是的确未忍住,殿上竟响起了一个堂而皇之的嗤笑声,众人循声望去,却正是杨崇渊麾下的一名粗犷将领,此刻见众人看着他,不仅未收敛,反而还挑衅地扬了扬下颚,一副“我就笑了你们能奈我何”的模样。不知拱起了多少人的火。 偌大的大殿此刻寂静极了,就在上官稽不由攥拳,胸腔已是憋到极致时,隶属于上官稽手下一个文官打扮的人物终于再压不住,正要开口批驳痛斥,却不想那突厥公主竟丝毫未察觉出这殿上的异样,反倒是觉得杨崇渊说的甚合她的心意,当即扬起骄傲的头满意道:“说得对,我是突厥的公主,自不必像中原女子那般唯唯诺诺,连婚姻也要听从旁人的意思,你们若要我嫁,我必要嫁给我自己喜欢的人,否则你们便自己嫁去吧!” 中原再如何民风开放,女子也绝不会大庭广众下说出这般惊世骇俗的话来,此刻见那突厥公主大喇喇的将话说的清白分明,众人皆是皱眉摇了摇头,一时也不知该拿什么话去堵了。 眼看彭城长公主皱着眉,脸色并不大好,唇边动了动似是要说什么。 杨崇渊夸赞的声音却是再一次传来:“公主当真率直。” 说话间,杨崇渊还看了大殿一眼,目光最终落在阿史那阿依身上道:“却不知今日这殿上,可有公主仰慕之人。” “当然有,就是他!” 杨崇渊话音一落,那突厥公主当即不再等,只眉目灵动,脸上既有女儿家的娇羞,却又强撑着大胆指了过去。 而当众人随之看过去时,却觉得今夜这趟水是越发汹涌了些。 因为阿史那阿依指的不是旁人,正是高坐在上,默然不知所措的元成帝陈玄。 这一刻,杨崇渊不再说话了,元成帝更是不敢发一言,便是上官稽也是觉得心下情绪翻滚,憋闷不已。 一切,似乎都在脱离他的掌控了。 “放肆,我大周天子,岂可如此无礼相待!” 骤然听得一老臣再也忍不住,起身斥责,那突厥公主也看到了彭城长公主的眼神,终究悻悻地放下了高指的手。 “阿依性子顽劣,望天子海涵。” 似乎察觉自己的小妹的确无礼了些,此刻那撷利可汗终于行了一礼,代为道歉,说完还不忘斥责的看了一眼身旁的少女。 眼看着那突厥公主不甘心地瘪了瘪嘴,众人都在等待一人来收拾乱局时,却是听到了一抹再温和不过的声音。 “突厥大可汗之妹,嫁与我朝天子为皇妃,确是门当户对,也是我两国永结秦晋之好的喜事。” 在众人的目光下,端庄得体的杨皇后一如既往的温柔笑着,如春日暖阳,如秋风拂柳,缓缓由迦莫扶着起身,继而行下礼去,只刚刚蹲了身子,却生生被元成帝小心地扶住了。 杨皇后抬起头来,目光认真而诚挚地看着眼前的夫君,她此生唯爱的人,一字一句却是自肺腑中涌出般,满是真诚。 “臣妾恭喜陛下,贺喜陛下,今日得此佳眷。” “虞娘——” 察觉到眼前人眸中的疼惜与为难,杨皇后心下虽有些微连她自己也分不清道不明的抽痛,面上却依然是那般雍容温和。 她知道,这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应当有的胸怀与责任。 也是只有她,才能为他解开的乱局。 “臣等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就这般简单的举动,让座下的朝臣皆回过神来,心下不由感叹杨皇后的大度与贤德,下一刻也都纷纷离席,一致地行下礼去出声恭贺。 在这满殿的贺喜下,元成帝忘了理会众人,只如视珍宝般小心翼翼扶起杨皇后落座身边,在杨皇后的点头抚慰下,这才看不出悲喜的面向众人道:“诸位请起。” 衣袂窸窣下,众人方落座回去,杨皇后含笑看着下面那个精灵般肆意的女子,心下却不由生出了几分羡慕。 这样的女子,就像那西域的风,天边的鹰,可以漫无边际地飞向任何一处地方,不似她,终这一生,都注定了生在那四方的宅院,住进这高高的宫墙,跌入这一场至死不得解的斗争泥潭之中,不知何处才是归路。 “臣妾以为,公主出身尊贵,如今又愿为两国交好,离开故土,留在这千里之外的长安,还请陛下亲自赐下宫殿与位份,以慰突厥大可汗和突厥子民的心。” 听得杨皇后这一席话,元成帝又一次陷入僵局,众人皆知,这位份过低无疑是贬低突厥,将喜事变成交恶的坏事,可若过高,看着下面的杨崇渊和上官稽,元成帝的脸色可谓是复杂极了。 就在众人不发一言的看戏时,宝缨却觉得身旁响起了细微的声音,只见李绥竟是站起了身,缓缓离席上前,在众人目光下,端庄得宜的行下一礼,随即对着上座的帝后笑道:“今夜既得一喜,不如再添一喜,双喜临门岂不好?” 在众人茫然的目光下,李绥看了眼镇定自若,颇有些漫随天外风起云涌的上官昭仪道:“这些日子皇后殿下身子重,宫中内务皆是昭仪娘娘打理,不可谓不辛苦。” 骤然听到提到自己,上官昭仪身形微动,看了眼面前的李绥,却见这位永宁郡主此刻以如沐春风的目光还有那端庄温和的笑与她相对,俨然又一个杨皇后般,却是不紧不慢的夸赞她道:“今日这两国交好的盛宴,也是昭仪娘娘亲力亲为,一手操办,按着时日——” 李绥徐徐说着话,自然而然地转而看向上座的帝后数道:“昭仪娘娘进宫也有十年了,陛下c殿下,永宁觉得今夜不如趁此,也晋一晋昭仪娘娘的位份,以慰劳娘娘这些年的尽心尽力。” 听到此话,四座无不讶然,这杨c李两家与上官氏那是明里暗里的死对头,这出身李家的永宁郡主竟会为上官昭仪讨恩典? 此刻莫说是旁人,便是当事人上官昭仪也是觉得有些不对,眼前这永宁郡主说话看似句句向着她,可她却不是那突厥公主般没个脑子,不知其中的弯弯绕。 反常即为妖。 她虽说不清这李绥想的是什么,可那句“尽心尽力”却叫她听出了些莫名的意味深长来。 第八十三章 行事过绝 “永宁郡主言重了。” 此刻上官昭仪心下虽抱着狐疑,但看着面前的李绥终是款款起身,优雅地向元成帝和杨皇后行下一礼,随即微微侧首看向李绥满带书香气质的含笑道:“臣妾所为皆是本分,更何况能为陛下和皇后娘娘分忧,也是臣妾的福气,又怎能以此居功,讨要恩典。” 坐在上面的杨皇后看了眼但笑不语的李绥,心下也不曾明白李绥所想,但她知道,李绥既提出此话来,就必有其间的道理,更何况方才那席话也是提醒了她。 当年她嫁于元成帝为皇妃不久,上官昭仪便以侧妃身份入了府,一路风雨十年,在这宫里也是老人了,就连废为庶人的郑氏都曾以诞下皇子的功劳晋升为淑妃,如今上官昭仪作为九嫔之首,晋升为妃应是理所当然之事。 竟是她疏忽了。 念及此,杨皇后看向上官昭仪和颜悦色道:“永宁说的极是,昭仪不必自谦——” 说罢,杨皇后侧首看向身旁的元成帝渐渐生出几分愧色来,语气也是愈发温和谦谨:“这些年来上官昭仪辅佐臣妾打理六宫,既有苦劳,更有功劳,此前皆是臣妾疏忽了,竟未能思量到这些——” 听着这番话,看着眼前这张再熟悉不过的容颜娇靥。元成帝未曾发一言,这些话若是旁人说来,他势必觉得虚伪不堪,可杨皇后是他的发妻,他很清楚,这些话必然是出自她的肺腑。 这世间,从来只有她,只有他的虞娘,才会这般得体大度地陪他面对这世间一切的波澜诡谲,不曾生出丝毫怨言。 想到这里,元成帝不由怔怔然,许久未能说出话来,内心深处却是溢散开汩汩暖流,伴随着些微地抽痛,让他觉得窒息难忍。 他知道,那是感动,更是愧疚,难堪,自责—— “今日趁此,也是该为昭仪晋晋位份了。” 就在杨皇后笑意随和时,杨崇渊看着对面立着的少女,似乎突然明白了其中的意思,眸底不由微微划过一丝光亮,心下也渐渐生出几分慨叹来。 阿蛮,的确是个有胸有城府的孩子。 只可惜,托了女儿身。 “皇后殿下说的极是——” 听到杨崇渊骤起的声音,众人都不约而同地看去,只见杨崇渊仿佛稳坐钓鱼台般,看了眼上官昭仪,随即顾自坐在那儿,拱手朝着元成帝遥遥一拜道:“陛下,自庶人郑氏离去,这淑妃一位已是空缺甚久——” 一听到“淑妃”二字,众人都不由神情一变,颇有几分讳莫如深的样子。 然而杨崇渊仿佛未曾察觉,反倒是笑的极为诚挚地看了眼对座的上官稽道:“尚书令家风严谨,上官昭仪自入宫伴君以来,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如今我朝既有皇后殿下母仪天下,六宫之中,也有昭仪的却辇之德,思量间,唯有一个淑字最为相得益彰,臣以为晋封昭仪为淑妃无疑是六宫所盼。” “陛下以为如何?” 虽是问句,可元成帝却丝毫没有从中听出询问商榷之意,反倒是听出了杨崇渊的不容置疑。 淑妃—— 这短短二字,便足以将他再次拉入那无边冰冷彻骨c万分耻辱的寒夜。 同样是这座灯火辉煌的阁楼上,再看着眼前这六宫粉黛,再想起方才的靡靡之音,郑氏被活活缢死在他面前的那一幕仿佛又直直窜入他的脑海,他甚至能听到郑氏在他耳畔凄楚无助地一声又一声地唤他“陛下——” 几乎是不自主地,元成帝掩在广袖下的手一点一点攥紧,一种沉闷而重的力道骤然横冲直撞蹿入他的胸腔,让他几乎要作呕。 自淑妃郑氏被当众绞杀,这一位份便成了六宫的禁忌,噤若寒蝉。众人皆知,大周四妃位列九嫔之上,仅屈于皇后之下,贵c淑c德c贤,诸多选择,可杨崇渊却偏偏提出了这个淑字,这言下之意已是再明白不过了。 他是在告诫他,告诫上官氏,更是告诫这朝堂c天下,如果与他作对,昔日的淑妃,昔日的郑氏便是他们的明日。 同时,也是为了警醒他。 杨崇渊是想让他此生都活在那一夜,活在“淑妃”这个梦魇里,让他日日看到眼前的上官氏,听到那一声声熟悉的“淑妃”,不得不一次次记起那屈辱的一切。 想到此,元成帝不由想笑,恍然间他似乎看到了杨皇后复杂的眼神,愧疚c心疼c还有酸楚—— 这一刻他突然不知道,他与虞娘究竟谁才是被锁在这座牢笼里的可怜人。 看似至高无上,实则不得自由—— “太尉说的甚有道理。” 元成帝强压住心下的阵阵 起伏,佯装什么也不知道般,紧紧攥着座下硌手的龙椅,顺从地向座下杨崇渊颔首道:“传朕旨意,昭仪上官氏终温且惠,淑慎其身,垂范六宫,特晋封为淑妃,择吉日行册封礼。” 听到这声声圣意,上官氏默然起身。 终温且惠,淑慎其身? 上官氏心下哂笑,杨崇渊这是在警告她日后行事要温和善良,谨慎恭顺? 想到此,上官氏几乎是抑制不住地想笑。 在如今这后宫之中,若是这般的人,只怕早已被撕咬的连骨头渣也不曾剩下了罢。 “臣妾叩谢陛下圣恩c皇后殿下隆恩——” 上官氏虽柔弱妩媚,此刻却显得分外气度绝然,只见她不紧不慢叩拜行礼,再抬起头来,那笑是再自然不过了。 听到周围人的恭维声和祝贺声,上官氏看到了父亲上官稽眼中的深意,而最后她的目光掠过一众人,落到了座上那个光芒万丈的温柔女子身上。 温良恭顺, 杨皇后便算是这六宫之中最为温和善良的人了罢。 可这些善良,都是踩在杨家c李家这两座仿似不可撼动的高峰之上罢了。 若没了杨家c李家,又谈何善良。 世家嫡女的出身c母仪天下的尊位c九五之尊的宠爱c还有这尚未出世便得尽帝心的皇嗣。 杨皇后,好似甫一出身,便轻而易举的得到了一切,这世间可曾有公平可言。 似乎是没有的。 既然没有,那就由她亲手来打破罢。 眼下上官氏坐上了淑妃之位,那位新进的突厥公主该给予何位份,几乎是再明白不过了。 在众人还沉浸在方才所谓的“喜色”当中时,元成帝看了眼座下神色平静的杨崇渊一眼,随即看向突厥公主阿史那阿依道:“阿史那阿依公主秉性柔嘉c持躬甚淑,着册封为昭仪,晓谕六宫。” 这一刻,众人再次齐声恭贺,醉意朦胧的歌舞也再一次充斥着这一座恢弘辉煌的大殿,可李绥却知道,除了眼前那得偿所愿的突厥公主,没有一人笑的真心c舒心。 她方才骤然为上官氏请封的确非兴之所至。 如今的时局旁人不明,她却是不能不明。 今日长公主这一场请求赐婚,上官稽看似是顺从圣意,只怕不过是虱子上覆盖的华丽锦缎,再虚假不过了。 若她推测的没错,上官稽必是以清君侧,诛杨c李为名,与这位在突厥颇有权位的彭城长公主达成了协议,由彭城长公主游说突厥大可汗,与他上官稽皆为姻亲,介时上官稽便可以江山之利c进贡之利与那突厥大可汗结盟,在怂恿突厥进犯长安时来一个里应外合,从内部发生政变,只要杀尽杨家c李家,这长安城又有谁还能与他上官氏抗衡。 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七岁小儿尚还明白的道理,如今这位身居高位c门生诸多的尚书令似乎忘了。 可见,上官氏为了赢得这一场殊死搏斗,已是疯魔了。 疯魔到不惜串通强敌,引狼入室。 若他上官氏真的达成所愿,那尝到了长安血c冲入了长安城的突厥人还肯退回那茫茫戈壁吗? 李绥猜测不出来,更不会去猜测。 前世里,上官氏计谋落空,最终不过落了个身首异处。 这一世,她也绝不会任由上官氏以长安百姓c天下子民为赌注,去成就他那段满心期盼的帝王梦。 想到此,李绥看着眼前那个笑意亲和的接受着众人恭贺,与人举杯对饮的上官稽,突然觉得那张满目慈悲的脸仿佛在一点一点与杨崇渊温沉的脸重合。 从始至终,上官稽与杨崇渊皆是一样的心思,一样的人。 人人皆以杨崇渊为乱臣贼子,不过是因着上官稽一直打着皇帝的幌子,以他那四世三公的清贵门面作装饰罢了。 所以她今日如此作为,不过是知道这突厥公主笃定要嫁给皇帝,便是打乱了上官稽的阵脚。 既然这一汪深潭已然被搅浑了,她只有搅得更浑浊,才能保得阿姐的平安,拆解上官氏的阴谋。 无疑,杨崇渊明白了她的深意。 明白了只要将上官氏晋封为妃位,以那突厥公主的身份坐上昭仪之位便是顺理成章。 上官氏虽为妃位,看似高人一等,可在这位新晋的昭仪面前,终究不会有太多的底气,因为人家有着虎视眈眈的突厥母家。 她只需要这般四两拨千斤的和上一把稀泥,便能轻松在上官氏与突厥人之间插下荆棘,日后这同盟只怕也会因着这后宫利益而变得支离破碎。 可李绥没有想到的是,杨崇渊做的太过决绝。 竟会以一个淑妃之名,对皇帝c上官氏和他们背后的朝臣使上一记敲山震虎。 兔子急了尚会跳墙,更何况是这样一群心思多端的人。 她不相信杨崇渊不曾想到这些,她更不会相信杨崇渊无法想到,他做下这一举动后,将会为阿姐带来怎样的危机。 可见,他当真是无心之人。 自始至终在他的皇图大业里,都从未将一切人的安危放在他的眼里。 哪怕是自己的亲生骨血。 帝王家本凉薄,这两世都将她看的透彻心扉。 第八十四章 君臣试探 清冷的月色下,紫宸殿仍旧不减帝王威仪,檐上高高的脊兽正襟危坐在琉璃瓦上,居高临下地俯瞰着这座皇城,好似真的在守护着这一片天子圣地。忽而一阵风过,夜色中渐渐透过一阵阵檐下的铜铃声,为这座大殿平添了几分严肃与庄重。 就在此时,紫宸殿正殿外正恭谨小心地站着今夜值夜侍奉的内官宫娥们,皇帝虽未传唤,但个个还是极守规矩地立在廊下,不言不语,只有头顶的宫灯随着微风摇晃,才突然让他们察觉到今夜似乎又转凉了些。 再过不了几日,只怕就要换上薄薄的夹袄了。 “尚书令,你,你这是何意呀——” 此刻正殿内空旷寂寥,透过层层明黄帐幔,直到了书房才有了些许人声。 只见已换上常服的元成帝越发显得温和如玉了些,此刻正立在书案后,神情却有些错愕又有些手足无措,而在龙案下,正极为谦卑地站着一个身影,虽着显贵的紫袍玉带,却是将身子躬的极低,几乎低入了尘埃里。 “陛下,是微臣无能,请陛下降罪于臣罢——” 寂静中,灯下那个向来清贵稳沉的身影,今夜却显得格外悲凉寂寥,上官稽满是愧色地低下头去,神情虽没在阴影中,却也能让人感受到一众迟暮般的无力之感,只见灯影下那个身子微微颤抖,说话间便欲跪下去。 “这——” 几乎是同时,元成帝再也等不住,当即连连走下来,急忙上前亲自去扶,却见上官稽固执地不肯起身,抬头间双眸竟隐隐有些微红。 “尚书令——” 听到元成帝着急而仓促的话语声,上官稽悲凉地摇了摇头道:“陛下,陛下万尊之躯,却要为天下,为苍生娶蛮夷之女,是臣等无能,才——” 说到此,上官稽语中不由更咽,越发惭愧难安地垂下头,明明才四十多的年纪,元成帝却能看到灯下老臣鬓边的根根银丝,在眼前显得灼目极了,隐隐中竟生出几分老泪纵横的不得已来。 “朕,朕也不知今日为何会如此——” 见上官稽提到此事,元成帝原本扶住他的那双手也骤然落了下去,良久,却只是挫败颓然的低头道:“原是怪朕无用,一见突厥公主打乱了朕与尚书令的计划,再看着座下的太尉,便什么都忘了。” 说罢,殿内响起了元成帝愈发无奈和自嘲的慨叹:“或许这便是天命罢。” “尚书令不必自责,一切皆是朕之过,朕又如何能降罪在你的头上,你为朕,为我大周,做的已经够多了。” “陛下——” 听到皇帝颓丧的语气,仿佛无力回天般。 上官稽不安地抬头,只见元成帝的眸中太过复杂,感激,自责,还有为人君者不该有的不安与茫然。 “朕知道,如今朕虽坐在这把龙椅上,却不过是太尉手中的人偶罢了,环看朝堂之上,除了尚书令又有几日是真正替朕所想。” 说着话,元成帝苦笑着扶起上官稽,以极轻而暖的语气道了一句:“尚书令,辛苦了。” “陛下——” 察觉眼前人眸中再次因动容而湿润,元成帝不由笑了,眸中却不无嘲讽的悲叹道:“朕是天子,却要请尚书令以清贵之身替朕向那突厥人求盟,还要与朕相伴多年的阿昱抛却一生,娶一个突厥女儿,朕又算得什么天子。如今也罢,既然已然如此,朕也算为阿昱,为你上官氏保住了清贵的门楣。” “陛下!” 上官稽闻言蹙眉,却是不认同般激动地出声,几乎句句直抒肺腑道:“上官氏得先帝知遇之恩,蒙陛下万千信任,这一切皆是我上官氏该做的,要做的,若能为陛下计,为百姓计,为天下计,莫说我上官氏的门楣,便是要我上官氏满族性命又何妨——” 听到上官稽这一番毫不犹豫地慷慨陈词,年轻的帝王怔怔然许久说不出话来,寂静间,上官稽眸中微红难掩,终还是温暖地将手覆在元成帝扶着他的手背上,徐徐劝慰道:“陛下,计划虽有变,好在我们与突厥的同盟终是能成了,只要有了突厥的军队,我们只待时机,扳倒杨崇渊也并非全无可能,陛下万万不能因此挫败下去,无论何时望陛下相信,我上官氏愿携全部族人站在您的身后,哪怕刀落身死,也死而无憾。” 微凉的夜风中,当上官稽退出殿来,看着面前小内官弓着腰小心翼翼地替他打着灯,驱散眼前的黑暗,上官稽的神色依旧清雅祥和,眸底却渐渐变得深沉莫测。 方才殿内元成帝手无足措的懦弱样子此刻仍旧盘桓在他的脑海里,一如从前一般,愚钝c天真c无用。 以他看来,元成帝这一切不似是伪装。 难道,是他怀疑错了,今日宴上之变故的确是个意外,还是说与元成帝毫无干系。 那,又能是谁? 此刻他只觉得头也再隐隐作痛起来。 一个小小的突厥公主,就这样打乱了他一盘精心摆好的棋。 好在,元成帝没有起疑,依旧视他为唯一的倚靠。 这便不算全盘皆输了。 “尚书令,这夜里风大,灯也吹的晃了些,您仔细脚下。” 听到内官体贴的提醒,上官稽眸中自然地化开温和的笑,平易近人的出声道:“劳内官提醒了。” 说罢,再一步一步行下去,看着眼前的路,上官稽也渐渐沉默了。 是了,今夜的风的确大,吹的连灯也照不亮前面的路了。 那他们上官家的前路,又该如何去走。 想到此,上官稽的心隐隐下坠,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难耐。 只可惜,他上官氏四世三公却从未掌过兵权,如今眼下,连天子的亲信御林军都掌在杨晋之手,除了龙武军与神武军,他们根本没有多余的兵力与他杨崇渊去对抗。 若非如此,又何必冒天下之大不韪与突厥同盟。 今日杨崇渊为他们上官氏所选的“淑妃”位份,实在是深意极了,时至今日他都还未曾忘记先前郑氏满门被屠的模样。 可见杨崇渊如今已是肆无忌惮地与他撕破脸面,与他警示了。 想到此,上官稽不由想到了那个替杨崇渊贯穿郑肖臂膀的御陵王,在他的记忆里,赵翌是个狡猾的聪明人,从来不曾站在任何一派里,他与杨崇渊数次拉拢都不叫他半点动心过,他又如何会公然救杨崇渊一命。 难道赵翌,也早已成了杨崇渊的暗棋。 想到此,上官稽只觉得背脊寒凉,若是那般,到时若赵翌趁机东进,他们又还有几成胜算。 不知是敌是友的赵翌远在西域一日,面临腹背受敌的可能便多一日。 与其如此,倒不如,先发制人。 第八十五章 帝王真相 “这尚书令当真是好伪装,怪道能将我满朝文武都骗了过去” 随着窸窣的脚步声,一个略带嘲讽的话语也倏然自书房内响起,打破了这一片宁静,元成帝并不意外,只回首间,便看到彭城长公主气定神闲地自一扇万里江山图的屏风后走了出来,下颌些微扬着,默然看着上官稽离去的那扇软帘,眉目淡远,姿态孤高依旧,唯独唇边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满是戏谑与不耻。 话音落下,几乎是同时,元成帝的神情也骤然还寒,仿佛瞬间冰封一般,此刻再就着那皎皎月色看去,一身锦衫的年轻帝王眸光已是冰冷彻骨,连平素里温顺如玉的容颜此刻也因此变得分外冷凛,哪里还有半点懦弱无能的模样。 “上官稽果然起疑了。” 听到元成帝冷清的话语,彭城长公主鼻息冷笑,不徐不疾地走至窗下的御制紫檀螺钿锦榻上坐下,手肘微微撑在案头,保养得宜的右手些许探出,就着案上的镂空掐丝金猊兽的香炉轻扇了扇,那似有若无的龙涎香便轻微打着旋儿萦绕入了鼻尖,顿时心旷神怡。 “杨崇渊与上官稽,一个背信弃义,堂而皇之的觊觎我陈家基业,另一个以忠君之名,妄图踩在我们皇室的肩膀上另立江山,这二人一日不除,我陈氏江山便一日不稳。” 温柔的灯火下,彭城长公主的眸光冷淡,渐渐停住手中的动作,转而侧首看着眼前唯一的胞弟毫不担忧,甚至唇边还翘起几分闲适道:“如今上官稽起疑并不要紧,他什么也查不出来,但只怕夜长梦多,你我总是为人掣肘。” 说罢,彭城长公主的眸底幽深地凝了凝,不紧不慢道:“四郎,借突厥之力剪除这两大奸党的计划你我也该有所准备了。” 一听到“突厥”二字,元成帝俊朗的眉宇还是轻蹙了蹙,矗立片刻,终是眼神复杂地看着彭城长公主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阿姐,突厥人贪婪成性,我只怕这把刀若用不好,反倒噬了我们。” 念及此,元成帝脸色阴郁晦暗道:“到时若让这江山落入突厥人手里,便是到了地下,列祖列宗前我们该如何去谢罪。” 察觉元成帝的担忧与犹豫,彭城长公主没有立即劝慰,此刻只缓缓起身,宽慰地走至元成帝身边,伸手轻按他的肩头,神色渐渐变得忧伤了几分,也柔和了几分,好似是回忆般,彭城长公主透过元成帝看着他身后灯罩内飘摇的烛火道:“你的担忧阿姐自然明白,如今只怪阿耶从前未发现杨崇渊的狼子野心,也可惜了先帝,自继位起设了数年的局,却是出师未捷身先死,如今上官稽不可怕,可怕的是杨崇渊,他手握重兵,麾下忠于他的将士诸多,我们若不借助突厥人,只凭那些忠于我们的文弱老臣是远远不够的。” 察觉到元成帝眸光中细微的变化,彭城长公主眸中满是期许与慨叹。 “这些年来我身在突厥,没有一日不思念长安,不忧心与你,不忧心于我陈氏。突厥人的确只可利用一时,不可信任一世,所以你我只要握住了他们的死穴,便能教他们心甘情愿为我们所用。” 话音落下,元成帝抬起头来,漆黑而深的眸子看着眼前人,只见彭城长公主示意他一同对坐于锦榻上,隔着矮案,彭城长公主眸光幽暗道:“如今突厥的大可汗阿哆侯看似是整个突厥的霸主,但此人刚愎自用,嗜杀成性,麾下共治的其他四大可汗早已对其心怀不满,各有盘算,不过是摄于他的威力和庞大的军队罢了,此次随我而来的撷利可汗阿史那贺成便是其中之一,他虽是阿哆侯的亲弟弟,却并非一母同胞,眼下阿哆侯对他虽信任有加,脾气上来时一样会当着下属轻则叱骂,动辄鞭打,长年累月下来,阿史那贺成已是对他暗起杀心,只要我们利用好他们兄弟二人的仇恨,便可为我们挣得机会。” 听到彭城长公主这一弥足珍贵的情报,元成帝瞳孔微扩,眸中顿时泛起深邃的光芒:“依阿姐之意,阿史那贺成如今已是阿姐的人了?” 寂静中,彭城长公主对着元成帝的目光,胸有成竹地淡然一笑,随即点了点头。 突厥人再如何暴虐狡猾,心思却并没有中原人那般弯弯绕绕。 这些年来她将这两兄弟的隔阂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只需要在阿哆侯鞭笞责罚时,命心腹婢女悄悄送去伤药,偶尔从旁向阿哆侯温言劝慰几句,为阿史那贺成结一次围,这般一日两日或许没有什么,但日积月累下,这些恩情便如一根又一根的柴火,足以架起一团不灭的火焰,温暖阿史那贺成的心。 这世间,再如何英勇的男子,总归是敌不过女子的绕指温柔。 这,便是天数。 “在我的指点和帮助下,阿史那贺成在突厥广积善缘,如今在突厥人眼中已是继阿哆侯之后,最有 资格成为突厥大可汗的人,现在的他,与你我一般,只在等一个机会,等一个能够趁势而上的机会,只要他能够得到我们大周的支持,便是在名义上一道封诰,也能为他添得许多助力。” 说到这里彭城长公主没有再继续下去,而从她满怀深意的目光中,元成帝已然明白其中之意。 阿史那贺成与他们现在便如榫卯,正是各取所需之时,一旦因为共同的利益合在一起,便能够严丝合缝。 想到这里,元成帝的眸底渐渐浮起波澜,相比于阿哆侯,阿史那贺成的确更易于掌控。 阿哆侯是突厥的王,据说掌握着数十万骁勇骑兵,经过之处便能横扫一片,与他借兵他们大周势必处于劣势,到时必然会为其掣肘,可阿史那贺成便不是了。 想到此,元成帝幽暗一笑。 现今阿哆侯只怕与上官稽一般,正在突厥做着美梦,等待着与他们大周里应外合,到时可以借此以兵力向他们大周捞上一笔,或是直入长安。 可若一切偏离他所预想的,那便不是他的美梦,而是噩梦了。 第八十六章 年少情深 “今日我瞧了,皇后的孕腹愈发显了,临产期只怕也快到了罢。” 听到彭城长公主骤然提到杨皇后,元成帝原本放在矮案上的右手不由轻捏,神情看似平淡如初,可那眉宇间却分明凝的更深重了些。 “太医说,临盆期就在年底前后了。” 元成帝是自己从小相伴的亲弟弟,彭城长公主此刻如何看不出眼前这个弟弟心下的复杂与不舍。 因而她闻言默然收回目光,手上娴熟地替元成帝斟下一杯茶,轻轻以手指背着推至元成帝手边,发出细微而沉闷的响声。 “我知道,杨皇后与你是少年夫妻,这数年的情分是没有假的,你们这一路风雨走来,阿姐也看得出,杨皇后与她身后那群狼子野心的杨家人不同,是一个温柔贤能的皇后,也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妻子,可她只要姓杨,只要骨子里流着杨家的血,便注定了与我陈氏不共戴天。” 听到彭城长公主不带一丝感情,甚至是极其理智的与自己分析,元成帝的眸底瞬时便如承载着雾霭密布下的汹涌海潮,或明或暗,沉郁的叫人探不清底。 “这些年来人人都在暗里传,当年先帝暴毙是杨崇渊下的毒手,事实如何,你不知,我不知,唯有问一问苍天或可知道真相,可若事实的确如此,你我又岂能对弑兄仇人的女儿留有半分仁慈,百年入土后遇到先帝,你我该如何与他去说?” 话说到这里,元成帝神情一震,只觉自己好像沉溺在一汪深潭里,即便努力想要挣脱,想要游出水面,却总会被一股没来由的力道一直拽着,拽着,拽着沉入水底。 是了,若事实果真如此,他该以何颜面去面对信任他,将江山交给他的阿兄。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皇后腹中的孩子终究有杨家人的血,留下来只会是个不可预知的变数。你我若不动手则罢,既然动手就注定要将他外祖家铲除殆尽,即便孩子不为此而仇恨,可他活下来也只会面对你作为父亲杀了他母亲一族的事实,留下来只会为人诟病,又如何担得起嫡长子这个身份。倘若再叫他因此生恨,他日指不定还会成为旁人的刀,那时再对向你我,后悔也是晚矣。” 彭城长公主说罢,看向元成帝的目光越发严肃认真,几乎是一字一句道:“四郎,这后宫里谁都可为你诞下皇嗣,独独皇后c淑妃还有阿史那阿依不可。” 话音落下,书房内再一次陷入异样的冷静,就在此时,元成帝手中握拳紧了紧,再看向彭城长公主时已是平静无波。 “阿姐放心,虞娘这个孩子,活不下来——” 骤然听得此话,彭城长公主先是一震,再看元成帝眸中已是清明透彻,无半点情分牵绊。 下一刻,彭城长公主欣慰地松开紧张而严肃的神情,语中喃喃道:“那便好。” 当彭城长公主拾起案上茶杯轻轻啜饮了一口,似乎想起了什么,手中轻轻一顿,随即凝眸看了一眼元成帝,随口般提了一句:“永宁郡主,今日一番举动倒是有些意思。” 说话间,彭城长公主将茶杯放回案上,轻轻摩挲旋转着杯壁,不紧不慢道:“她,莫不是看出了我们的计划——” “阿姐过虑了。” 听到彭城长公主的话,元成帝想起那个如男儿般活的肆意洒脱的表妹,不由摇了摇头,眸中生出几分不易察觉的艳羡。 “阿蛮今日如此,只是为了故意挑起淑妃与昭仪的矛盾,如此皇后在宫里便可更好制衡,稳坐中宫之位,这些不过是后宫里惯用的手段。” 见元成帝这般说,彭城长公主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但还是不无提醒道:“永宁郡主虽是清河大长公主的女儿,但自小是长在太尉府,看似是你我的表妹,却与杨家几兄妹关系极好,未必与我们一条心,咱们总要防着几分。” 说罢彭城长公主适才起身道:“好了,夜深了,我先回宫了。” 元成帝见此也随之起身,正想着送彭城长公主一同出门,但走至软帘处,彭城长公主却忽而转身看了一眼元成帝语有深意道:“今日是昭仪初次入宫,只怕更深夜长,难免思乡心切,若有陛下在旁,当能聊以慰藉。” 元成帝闻言垂下眼睑,寂静中点了点头道:“阿姐放心。” 当彭城长公主离开后,元成帝也跟随出了紫宸殿,陪侍的贴身内官宝臣见此连忙眼神示意人取了玄色氅衣出来,这才接过跟上去小心翼翼披到元成帝的身上,试探问道:“大家,咱们今夜去哪宫?” 元成帝闻言顿了顿,看着紫宸殿外甬道里已然停驻的銮轿道:“去立政殿。” 说话间,宝臣已将氅衣的系带替元成帝系上,待走出宫殿高高的门 槛,便示意人掀开软帘,谁知元成帝却看也未曾看一眼,自顾自错身离开道:“让他们先去立政殿等着,你陪朕走一走。” 宝臣见此自然察觉出元成帝今夜心情不佳,默然一个眼色下,那些抬轿的小内侍当即领悟地先行去了。只宝臣亦步亦趋地跟随元成帝,一步一步朝着立政殿而去。 如今已是十月下旬,深秋已至,行在这漫长无尽头的甬道里,瓦檐上的白霜似乎都凝着雾气,浸了彻骨的凉意。 “宝臣——” 元成帝骤然响起的声音打破了甬道内的宁静,宝臣闻声连忙颔首道:“奴婢在。” “在你们心中,皇后如何。” 听到元成帝突如其来的问话,宝臣有些微没反应过来,抬起头那一瞬间,看到元成帝认真的目光,宝臣当即垂下眼睑,略微思量片刻,随即如实回答道:“大家不知,这些年来宫人们在私底下从不唤皇后殿下为殿下——” “为何?” 察觉到元成帝问询地转过头,宝臣适才感叹道:“宫人们皆唤殿下为女菩萨。” “他们说,殿下出身高贵,与我等本是两个天地的人,可殿下的善良,宽容却如菩萨的圣辉普及到了掖庭内的每一个人,这些年来,便是连偏僻的浣衣局宫人都曾受到殿下恩泽,免去了许多责罚,从前宫人们盛夏暑热无方,寒冬的衣衫也总是轻薄了些,殿下却是年年从自己的份例中省下绢帛,为掖庭宫人添下夏日的祛暑汤c冬日的新衣袄,如今已成了宫中惯例,人都说爱民如子,殿下对掖庭奴婢尚且如此,对天下百姓如何不是如此,这样的主子,是他们连做梦也不敢想的。” 听到宝臣的话,元成帝默然不语,一颗心却已被深深触动,回忆也就此打开了一个孔,里面的点点滴滴皆从中穿隙而来,久久盘桓心头。 虞娘十三岁嫁与他,如今已是第九个年头,这九年来他虽不曾过问,却也知道她将这后宫上下打理的极好,从未让他烦忧过。自小在宫中长大,见惯了后宫的波云诡谲,他知道每一个人无不是为私利而活,可他在虞娘身上却从未看到过这两个字。 若说她的私利,或许便是要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孩子。 念及此,元成帝默然伫立,却是再也行不下去。 自虞娘怀孕以来,他亲眼看着她为了这个孩子如何的喜极而泣,如何的辗转难眠,如何的饮下一碗又一碗他送去的“安胎药”,她一心陪伴他九年,却是换不来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血脉。 他又算得什么样的夫君。 越想下去,元成帝便觉得自己越发难安,几乎愧疚的心如钝痛。 他也曾动摇过,也曾无数次想留下这个孩子,留下这一份美好。 可今日阿姐却是点醒了他,让他彻底清醒。 这个孩子,留不得。 有时候他也想过,若他与虞娘不是帝后,只是普通的百姓人家,该有多好。 可或许那时,他也遇不得如虞娘般这样美好的女子。 终究,这便是命数。 哪怕是帝王,也迈不过。 不知不觉间,元成帝已然来到了立政殿,看着微弱的灯火,元成帝缓缓踏进去,略过一众行礼的宫人,来到寝殿只见杨皇后穿着家常的素色芙蓉寝衣,正坐在锦榻上绣一件水红百鸭戏水的孩童肚兜,抬头间看了眼正与念奴翻花绳的阿蛮,不由笑着,盈盈目光中盛满了恬静与美好。 “四郎?” 骤然一声呼唤,元成帝的心为之一颤,待对上杨皇后时才牵出几分笑来。 李绥自然也看到了元成帝走进来,眼见杨皇后放下肚兜要起身,连忙上前扶起,元成帝几乎也是立即上前将杨皇后扶回去坐下。 “这会子怎的来了。” 听到杨皇后意外的语气,元成帝笑着轻抚杨皇后明显的孕腹坐在她身边道:“我想来看看你。” 感觉到小腹上轻柔的触动,杨皇后心下顿觉感动,但思虑下,终还是眉眼温柔地看向元成帝,语中劝说道:“你对我的好,还有腹中孩儿的好,我们皆知道,但今日是昭仪初入宫,难免孤单了些,四郎还是去绫绮殿陪陪她罢,如此也教撷利可汗和突厥安下心来。” 听到这字句总是为自己考虑,元成帝看向近前人,面对这张再熟悉不过的娇靥,却是让他无言垂下眼睑,只能躲避那温柔的目光,浅浅道:“好”。 “阿蛮便替朕好好陪陪你阿姐罢。” 看着元成帝强撑着笑与自己叮嘱,继而转身离去,李绥隐隐觉得软帘后那个俊逸的天子背影此刻似乎有些落寞。 想到此,李绥没有了翻花绳的兴致,但又怕杨皇后察觉出异样,只得佯装继续翻弄着。 心思却已飞的老远。 再如何落寞,元成帝都终究没有停手,那些药依然一碗又一碗端入立政殿,若非青 栀次次将那些药筛选清理干净,如今的阿姐只怕早已步入前世的后尘。 如今十一月将至,孩子只这一两个月的光景便要出生了,有些事终究是躲避不得。 这一世无论如何,她都要拼尽全力留下这个孩子,让他平安顺遂地活下去。 第八十七章 李代桃僵 待到夜深,李绥陪同迦莫服侍着杨皇后躺下,安宁的灯火下,杨皇后看着近前少女正细心地替她掖了掖被角,不由脱口道:“让迦莫她们来便是,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听到杨皇后的话,李绥刚好将被子掖好,适才自然地伸入被中,寻到杨皇后的手柔柔握住,不由将身子探到杨皇后枕边,侧侧躺着,两姊妹此刻面对着面,温和亲切的气氛缠绕在二人之间,却教李绥莫名心下触痛,只得强压住心下波澜,顾自说话。 “阿姐,待你平安诞下皇子前,这些日子我便在宫里陪着你罢。” 听到少女娇而柔的声音,杨皇后点了点头,随即将手伸出轻抚了抚李绥的颊边道:“我先前与你说的事,你也需得记在心里,如今你已十六了,旁的小娘子此时即便未结亲也已定亲,你我也当上些心了。” 说罢,杨皇后的手顿在少女颊边,思索间不由温柔笑道:“这些日子我也替你思量了,将这长安的男儿都打听了个遍,眼下有几个我已让迦莫悄悄制了册子,个个都是容貌俊朗,文武双全,家世上好的儿郎,品性也是有口皆碑的——” 听到杨皇后的话,李绥不待她说完,当即笑着用捏着丝帕的手作势去捂住杨皇后的嘴,随即故意岔开话题道:“如今便是天仙般的人我也看不进去,我只想看着阿姐平安诞下孩子,到时您说的这些儿郎我自会上心的,哪怕你特意为我办上一场宴会让我一起相看我也安之如怡。” 听到李绥的话,杨皇后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李绥却是躲了过去,随即起身道:“我先回去了,阿姐可早些歇息。” 话音落下,眼看李绥一副落荒而逃的模样,杨皇后无奈地摇了摇头,眸中却满是宠溺。 当李绥走出寝殿,眉眼间的笑似乎冰封一般顿时凝住,下一刻便不易察觉地转为一抹难解的忧愁。 就在此时,迦莫忽然跟着上前来行了一礼,恭敬而低声道:“郡主,夜深了,殿下教奴婢送您回去。” 李绥看了眼欲言又止的迦莫,心下已是了然,余光中看了眼廊下的宫娥,笑着点了点头道:“那便劳慰尚宫了。” 当念奴和玉奴一左一右提着灯走到前面,迦莫便亲自扶着李绥不紧不慢行在后面,皎洁月色下,眼看周围渐渐没有了人迹,迦莫一向平静的神色才终于起了波澜,下一刻便不易察觉地凑近,在李绥耳边只用二人能听到的声音说起话来。 “郡主,至多再过两月殿下便要临盆了,如今虽有太医令与我们作掩护,可皇嗣一旦诞下,太尉与陛下势必——” 未待迦莫说完,李绥轻轻捏了捏她的手,看向她的眸子已是波澜不惊。 “我已有了打算。” 看到迦莫讶异而喜的表情,李绥此刻愈发平静,她知道迦莫在想什么。 孙仲如今在杨崇渊与皇帝那皆替她门做幌子,让杨崇渊与皇帝皆以为阿姐这一胎艰难,可这孩子若好好地诞下来,一日一日健健康康地长大,他们势必明白她们已察觉了端倪,动了手脚,那到时候她们与杨崇渊和皇帝之间便不是暗斗,而是撕破脸的明争了。 这个孩子留下来,挡了太多人的路,皇帝是,杨崇渊亦是,她如今能护得这孩子平安诞下,但人生数十年,她终究不能一辈子留在宫里护着,这孩子留在危机四伏的宫中总是让人无法心安。 唯独只有一个法子,将这孩子送出宫,至少先离了杨崇渊与皇帝的这场斗争漩涡。 只要孩子留下来,阿姐在这世间才有了指望。 念及此,李绥环看周边,见四下无人,这才凑到迦莫耳边将计划说了个清楚。 待到回了东配殿,念奴与玉奴服侍着李绥梳洗罢,当宫娥们皆退了下去,在李绥的眼神示意下,念奴领悟地退下,守到了门口处,玉奴这才凑到李绥睡榻前。 “明日一早,你假借回府替我收拾行李为名,想法子与李玮联系,教他办两件事,第一件事,他不是想法子送了几人进了太尉府,让这些人替我盯着三宝。” 听到李绥的话,玉奴微微诧异,三宝?五郎君的那只狗? 若非看到李绥认真的眸子,旁人只怕是当在说笑,此刻玉奴知道李绥并非随意的吩咐,因而没有多想,很快平静下来点了点头,却听李绥补了一句:“三宝戴的那个铃铛,我今日觉得有些问题,他们盯着时切莫叫旁人发现。” 听到玉奴点头应是,李绥随即又说出了让她更惊讶的话来。 “另一件事,便是在长安城里寻一个孕龄比阿姐早上半月,腹中孩子柔弱注定留不住的妇人,最好只这妇人清楚,旁人不知才最好。” 说罢,李绥又凑到玉奴耳边低声着重 叮嘱了几句。 此刻玉奴如何还能不明白李绥的意思。 “这两件事皆极为重要,务必一定要办妥帖。 说罢李绥捏住玉奴的手,眸光幽深认真道:“玉奴,这些事我出面不得,只能托付给你了,我们时间不多了,阿姐与腹中的孩子只倚靠你们了。” 当玉奴面色平静,压抑着心底的起伏波澜缓缓退出去,李绥躺在床榻上,闭着眼却久久不能入眠。 真相终究是要告诉阿姐的,可一想到前世里阿姐自缢的那一幕,李绥却始终心怀不安,仿佛是她两世的梦魇。 如今的她,早已陷入了投鼠忌器的局势中。 她虽无法预知,却也能感受到,阿姐那般良善的人,将这一生都无私地放在了杨家,皇帝和孩子的身上。 杨崇渊也好,皇帝也罢,与她没有丝毫所谓,唯独阿姐是她不得不在意的。 若让阿姐知道这一切,知道这三方如今正站在一盘死局里,那样的现实她若受不住该如何。 李绥手中紧紧捏住,黑暗中她忽然睁开了眼,显得熠熠生辉。 两权相害取其轻。 或许这般,能暂解这难解难分的围城之困。 第八十八章 离间之计 待到翌日清晨,李绥早早地便起来收拾了朝杨皇后的寝殿去,甫一入门,果然杨皇后已然起身,这会子正坐在妆台前,由身后的迦莫替她簪花,因着如今已是深秋,因而此刻迦莫手中拾起的正是一枝绢帛所堆的深红牡丹,可谓是色泽艳丽,真假难辨。 透过镜子杨皇后发现入内的李绥,当即抿笑伸出手来,李绥上前将手递到杨皇后手中道:“原想着今日来的早,能陪迦莫服侍阿姐起身,不料还是来晚了些。” 杨皇后闻言捏了捏她的手,随即含笑道:“平日里便罢了,昨儿月昭仪方入宫,今日是她第一次来立政殿拜见,我总是要起来早些,叫人长久候着哪里是个理。” “月昭仪?” 察觉李绥的问询声,杨皇后点了点头,侧眸看向李绥道:“一早圣人身边便来人禀报了,今日圣人离开绫绮殿时已为昭仪赐下封号,如今便是月昭仪了。” 说罢,杨皇后好似不觉有甚,反倒是探出手抚了抚簪在耳边的牡丹,笑意温和地看向李绥道:“你瞧瞧这样簪着可好?” 看到杨皇后柔和的眸子,李绥如何猜不出来,再如何大度的女子面对自己深爱的人宠幸另一个人,又如何能心无波澜,这一切不过是掩在心底,独自去承受罢了。 想到此,李绥心下只觉得闷闷的,但面上却毫无显露,反倒是顺着杨皇后的话,扶起她作仔细打量状道:“这便是叫六宫粉黛无颜色了罢。” 听到李绥故意为之的奉承话,杨皇后笑着轻点了点她的鼻尖,随即侧首看向迦莫道:“早膳可摆好了?” 迦莫闻言连忙笑道:“摆好了,猜到郡主今日也要来,奴婢命小厨房又添了郡主平素里喜欢的。” “再没有比尚宫更细发的了。” 李绥一边朝迦莫笑着,一边扶着杨皇后欲走,待方行了几步便见杨皇后似是突然想起什么来,转而看向迦莫叮嘱道:“昨儿月昭仪入宫,上官昭仪又封了淑妃,你这会子去库房瞧瞧,有什么好的物事作为礼物送与她二人,也算是替她二人贺喜了。” 一听杨皇后如此说,还未待迦莫点头,一旁的李绥不过略想了想便道:“女子间多喜欢饰物锦缎,倒不如赐这些,虽中规中矩,却也便宜。” 见李绥如此提醒,杨皇后自然是体会其中深意,这宫中不似旁的地方,件件东西送出手只怕旁人生歹意,作手脚,到时候便是得不偿失。 杨皇后思索间点了点头,随即看向迦莫道:“就照着郡主所说的去准备罢。” 迦莫闻言当即下去了,当李绥扶着杨皇后用膳时,适才招了念奴上前来,悄然嘱咐了两句,下一刻念奴便笑意了然地退出,朝着迦莫去了。 待用完了膳食,各宫的嫔妃便如算好了时间般,皆已等候在了中殿,就在此时迦莫也已准备好了两个雕花精致的红木小盒子,身后婢女还各自捧了两个红木托盘,托盘上正是新进贡的锦缎。 杨皇后走上前,伸手抚了抚两匹缎子,一匹色泽清透,看起来淡雅,可仔细瞧便能瞧出做工繁复细致,绝非凡品,而另一匹色泽鲜艳,皆是实打实由金线一点一点掺杂着绣出来的,夺目而耀眼。 杨皇后满意地点了点头,适才又看了眼那两个小盒,只见其中一盒内静静躺在丝绒上的是一枝累丝攒珠双凤金步摇,上面的珠子一眼便能瞧出是两颗莹润剔透的南珠,虽只有拇指大,但人人皆知南珠珍贵,如此色泽的御贡一颗已是难得,何况是两颗。而再打开那另一个盒子,里面装的只是一支累丝金凤宝石簪子,虽说也是难得的奢侈物,可再如何与那支南珠双凤钗比总是能看出些许差别来。 察觉杨皇后似是有些迟疑,一旁的李绥如何不懂杨皇后心内的担忧,却只是看了眼那托盘上的物事,反而自如地上前挽了杨皇后笑道:“尚宫好眼光,虽说昭仪与淑妃位份不同,各有定制,但这些赏赐既珍贵无双,又与她们性格喜好相配,再也符合宫规礼制,我倒觉得极好。” 见李绥如此说,杨皇后心下顿时了然,只怕这“主意”定是身边的小娘子属意的,但按照李绥的话也却是无错,杨皇后便没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这才由李绥扶着朝中殿走去。 来到中殿,因着烧了地龙,方走入便觉得温暖如春,而殿内此刻早已乌泱泱坐满了嫔妃,只左右为首位置便是如今的淑妃上官氏和新晋的月昭仪。一个打扮素雅,此刻端庄内敛的正抿唇听着众人的恭维话,时而笑了笑,而那月昭仪果不其然依旧是一身簇新水红宫装,骤然换成大周女子的妆扮,倒是愈发艳丽妩媚,此刻犹如骄矜的孔雀高昂着头,对对面的淑妃似乎颇不以为然。 “皇后殿下,长乐未央。” 众人见杨皇后入内, 环佩叮当下,当即齐齐起身行下礼来,直到杨皇后笑着应了,这才坐了回去。 待服侍杨皇后坐下,李绥便退在一旁不再多言,只看着杨皇后与一众嫔妃说话,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功夫,杨皇后适时地看了眼下面端坐的淑妃和月昭仪,唇边不由浮起如皎月般柔和的笑意道:“昨日是淑妃与昭仪的好日子,我便挑了点称心的东西送与你们,也是为你们二人贺喜了,日后只愿淑妃与昭仪还有在座诸位,能够和睦相处,共同为圣人开枝散叶才是。” 听到杨皇后的期盼,众人皆脸色娇赧地起身行礼应是,下一刻便见在迦莫的眼神下,两行宫娥走下去,将礼物奉在了淑妃与月昭仪面前。 众人看到那托盘上的锦缎,皆眼带艳羡,这一幕自然是落在月昭仪眼中,此刻顿觉得意,当即命人替她戴上了那支簪子,抢在淑妃前面对杨皇后道:“多谢皇后姐姐。” 见月昭仪眉眼带笑弯似月牙,如此直率可爱,杨皇后抿唇一笑,倒也并未纠正称呼中的不合规矩,下一刻当淑妃的那只双凤攒南珠金钗亮在众人面前,听到众人讶异羡慕之声,再一听周边人的窃窃私语,那月昭仪盯着那支钗,心下当即明白了什么,脸色顿时觉得不好,仿佛被何人抢了什么心爱之物,恨恨看着淑妃。 第八十九章 后宫争宠 就在此时,身旁的一个掌事女官已然察觉出来,连忙倾身在月昭仪低语几句,下一刻便见那月昭仪似是不甘地摄了一眼,但再看向淑妃时已是多了几分厌恶。 因着杨皇后临产在即,便越发挨不住劳累,因而只说了几句话,众人见杨皇后已是有些疲惫,便在淑妃的带领下起身行了一礼,杨皇后自然没有挽留,在李绥与迦莫的搀扶下先行回了寝殿,而下一刻还未待淑妃先行离开,那月昭仪却是丝毫不在乎淑妃的脸面,堂而皇之地便率先行在了众人的前面。 众人见此看向淑妃,果然饶是淑妃那般好脾气此刻也脸色不佳,但还是压了下去,牵起几分宽容的笑,领着众人退下。 这厢,行至立政殿外甬道处的月昭仪越想越气,不由脱口道:“我是突厥的皇族公主,她上官氏不过是大周的臣女,便是她阿耶在我可汗阿兄面前尚不敢得意,遑论是她?” 听到月昭仪的忿忿不平,一旁侍奉的女官红姑当即上前扶着她,谨慎出声道:“昭仪慎言” 见红姑出声阻止,月昭仪虽不喜,但也知道这红姑原是尚仪局的女官,是皇帝亲自赐给她,教予她掖庭礼矩,以免行差踏错的人物。 即便不给红姑脸面,但元成帝的脸面他总是顾忌的。 察觉月昭仪压下了愠怒,但脸色还是不甚好,红姑不由叹息道:“月昭仪不知,此事也怪不得皇后殿下。” 见月昭仪犹疑地望过来,红姑继续道:“皇后殿下待六宫一向随和,今日也是一番好意,奴婢方才瞧了,那礼物原是照着宫规礼制所赐,淑妃那一双凤南珠钗虽好,可即便皇后殿下心疼您,赐予您,您也戴不得” 说到此,红姑看了眼月昭仪怒意满满的眸子,愈发谨慎无奈道:“因着这些是祖宗规矩要求的,只得妃位所配,便是圣人,也违逆不得。” 月昭仪闻言冷哼一声,随即不无讽刺道:“她上官氏陪侍数年才一朝得妃位,我一入宫便是众嫔之首,待我日后坐在比她更高的位子上,再看她如何得意。” 说罢月昭仪转眼看向红姑道:“比淑妃更高的位份,是什么?” 见月昭仪如此问,红姑自然明白其中之意,当即颔首笑道:“回昭仪,掖庭内贵淑德贤四妃中,当以贵妃为尊。” “昭仪妹妹也在此处。” 正当月昭仪盘算时,身后却传来了淑妃柔和交好之声,待她回身看时,看到淑妃未曾戴那支钗,脸色稍霁,但当淑妃来到近前,看着她身后捧着赏赐之物的宫娥,再一想红姑方才所言,心下还是难忍怒气。 再一听淑妃口口声声唤她妹妹,只觉不喜,下一刻甬道内便响起了月昭仪鼻息冷笑,高傲地扬着下颌,扫了眼面前的淑妃道:“我出生突厥,上面只有两位可汗阿兄,可从来没有什么姐妹,这声妹妹你叫得,我可应不得。” 骤然听得此话,淑妃脸色一僵,甬道旁穿梭而去的嫔妃宫娥皆是听了进去,此刻脸色各异,虽佯装不知般从旁行礼匆匆离去,但淑妃还是觉得在众人前落了面子。 而下一刻,那月昭仪看到淑妃的神情,当即唇边勾起,似笑似嗤般转而离去,连个礼也未曾行,便扬着下颌走了。 “果然是蛮夷之女,甚不知礼数!” 听到身旁贴身女官玉宵轻斥,淑妃自然知道那不过是为消她的气,此刻她立在那儿,再看那个高昂着头的俏丽身影,眸中骤寒,心下也不由升起几分狠意来。 若非父亲昨夜特意叮嘱,让她要与这突厥之女交好,她如何会自放身段与她说话,却不想蛮夷之人果然鄙陋浅薄,让人心生厌恶。 当守在立政殿外的宫娥将这一幕说与李绥听,抱着手炉的李绥当即唇边浮笑,却是丝毫不意外。 今日这一幕,即便淑妃知晓是离间计,她能为此忍得住,可那突厥公主如何忍得住?只怕自今日起,那月昭仪与淑妃便会势同水火,能安安静静坐在一间房里不吵不闹已是不易,更遑论是结盟了。 果不其然,到了夜里李绥方陪迦莫服侍杨皇后睡下,便见她命迦莫派出去的眼线宫娥已然过来回报,李绥见帐幔后的杨皇后方睡着,这才摆了摆手,悄然同迦莫走了出去,直到行至外面,适才让那宫娥上前来,悄悄与她禀报。 “回郡主,果然如您所料,现今月昭仪已然与淑妃娘娘撕破了脸面,连面子功夫都顾不得了。” “哦?” 听到这话,李绥好似甚为觉得有意思般,抬眸看去,只见那宫娥越发压低声音在她耳畔道:“今夜原本圣人的銮驾是去淑妃娘娘的清思殿,谁料半路上却正遇上要去给圣人送羹汤的月昭仪,圣人因而改道去了绫绮殿,圣人原是命人去清思殿 禀告,只说是待饮了羹汤再去清思殿,却不曾想月昭仪因着思恋家乡,哭着拉着圣人不愿一个人留在绫绮殿,圣人没了法子,只得命人又去绫绮殿通报,又留在了绫绮殿” 话听到这里,李绥不由笑了笑,却是未及眼底,这便是后宫争宠,这便是帝王之爱,李绥很是知晓,元成帝能这般摇摆不定,不过是因为淑妃也好,昭仪也罢,皆非他所爱,只是利益所用而已。 对于这些为男子而争而夺的事,原是她深恶的,若一个人的爱不得已要用这些手段去得时,还要他做什么? 可李绥曾经身在宫廷宅院,知晓其中的不易,因而也对此深感怜悯叹息,她知道,在这后宫争宠便是保命,也是不得已而为。 所以在这般人人皆有不得已的地方,又如何能期待得到一缕真情。 李绥虽不喜欢这一幕,但为了杨皇后,为了不让上官氏得逞,便不得不推波助澜冷眼看这一幕。 终究无论她们行不行离间之事,上官氏视杨皇后都如视杨家一般,如眼中钉肉中刺。 更何况还有杨崇渊那一番警醒之言。 与其被动不如主动,先让淑妃为这个“率性而为”的昭仪头疼一番,也好让她们腾出时间想一想,该如何对付上官氏和突厥妄图的图谋。 第九十章 火晶柿子 待到十月下旬,长安已是被披上了一层厚重的寒霜,仿佛一夜之间,那凛冽的西北寒风便越过了崇山峻岭入了长安城,这一日晌午,畏冷的李绥正缩在搁了几个汤婆子的被褥里午睡,正迷蒙做梦间,便听到了细微地脚步声,下一刻玉奴低沉的呼唤声已然从榻边响起。 “郡主,殿下那边请您过去呢——” 话还未落尽,帐幔后的李绥霍然睁开眼,当即起身拂开面前的薄纱紧声问道:“阿姐怎么了?” 见穿着寝衣的李绥绷着身子坐在榻上,神情紧张的模样,玉奴连忙扶住李绥安慰道:“郡主莫担心,只是圣人送了些京兆新丰县的火晶柿子,殿下让人来请您一块去尝尝鲜。” 听到此,李绥神情一松,不由放下了肩膀,适才道:“那便梳洗过去罢,莫教阿姐久等了。” 看着眼前神情庄重认真的少女,玉奴连忙应声唤人进来陪侍梳洗,心下却不由觉得又讶异又难过。 讶异的,是郡主不过十六芳龄,比皇后殿下尚小许多,可不知为何,这些时日桩桩件件与她看来,郡主都是处处为殿下着想,真真的是将皇后殿下牢牢护在自己身后,倒让人一时分不清谁是姊谁是妹。 而这无疑也教念奴心生难过,虽说从前郡主也是稳沉庄重的世家贵女,可不知自什么时候起,郡主这样的稳重是越发深了,有时候坐在那儿哪怕什么也不做,只是抬头看着天,那其中的眸色她瞧着都不似少女那般生动活泼,反倒能叫人看出许多复杂来,或忧或愁,总是怅然沉重了许多。 玉奴有时候觉得,郡主似乎背负了太多旁人不知道的艰难,这些东西殿下不知,国公爷不知,太尉夫人不知,长公主就更不得知了。 唯独她们,虽知道,却是帮不得半点。 或许便是因着此,郡主才会被这吃人的时局逼着一步一步成长,比之旁的早慧女子,更快些,也更艰难一些。 “玉奴?” 耳畔忽传来轻唤,玉奴当即回神,待对上李绥犹疑的眸子,这才出声道:“奴婢正在想,外面冷的紧,郡主还是披上火狐大氅罢。” 李绥自然看出玉奴方才走了神,但并未斥责,只是点了点头,便见玉奴不徐不疾地取了一件毛色水滑鲜亮,火红美丽的火狐皮子来。 李绥顿了顿,本欲说什么,但感受到火狐大氅已然披在身上,那温暖柔和的触感贴在背上,顿生热意。 若未记错,这一件大氅还是杨彻亲手射猎得来的。 如今东西仍旧是那样东西,人却,已非彼时人。 当李绥带着玉奴走出去,寒风顿时拂面而来,露在外面的肌肤几乎登时泛起了阵阵颤栗,得亏披了件大氅,否则这会子她只怕头一件事便是回殿添衣了。 待走至甬道上,李绥便瞧着两边短墙上的瓦檐已是落了一层白霜,一眼看去,天际连一只鸟也不曾飞过,可见是冷极了。行走间,随着李绥的呼吸,哈出的白气很快在空中弥散消失,仿佛只是错觉。 当李绥踩着丝绵的鞋履来到立政殿,殿前的宫娥行下一礼,连忙打开软帘,李绥随之走了进去,待走至偏殿处,方站在帘外便听到了姑母李氏的声音,待玉奴掀开暖帘,李绥当即看到屋内已铺上了地方进贡的红线毯,白乐天曾诗云:太原毯涩毳缕硬,蜀都褥薄锦花冷,不如此毯温且柔,年年十月来宣州。 这红线毯是难得的御贡之物,方寸便已价值连城,如今能全铺在这立政殿,可见是荣宠极致。 不得不言,无论心下如何想,这些脸面上的礼元成帝算是尽全了。 甫一走进去,地龙的暖意瞬间便裹挟着淡淡沉水香扑面而来,李绥只觉得冰冷的脸颊顿时又蒙上了一层热,隐约间仿佛碰触出了潮湿热气来。 “瞧瞧,这小脸冻得和这火晶柿子一般了。” 听到姑母李氏的打趣声,李绥当即笑着松开大氅的系带,由着玉奴接去挂了,只顾自踩在这熏香软和的毯上,一看到杨皇后c李氏和宝缨皆围坐屋里,也不急着行礼,反倒是在自家府里一般自如地将双手放在铜制芙蓉纹暖熏炉上,不由搓了搓手,适才笑着将双手覆在脸上解了冷来。 “可算是叫人缓过来了。” 听到李绥似冻得牙齿磕颤,杨皇后笑着拉了李绥坐在自己身边,又将自己的手炉递给了她,就着这空隙,李绥这才看到,那小人儿高的双层铜火炉里搁的竟是前儿西凉国刚进贡的百条瑞炭,寻常人家用不起炭,独京兆皇室和达官贵族才能用终南山上的木炭,因而一到寒冷时,那木炭便是价格攀升,让人望而却步,可眼前这瑞炭那就更金贵些了,长尺余,青色,坚硬如铁,烧之无焰有光,一条足烧十日,且 热不可近。 看样子,元成帝莫不是将西凉国今年所贡的瑞炭皆送到了阿姐这里? “我说正午正睡着,阿姐怎的突然唤我吃柿子,原来是姑母和宝缨来了。” 李绥说话间,接过宫娥递过来的热茶饮了一口,适才托在手中笑着道:“可见这柿子不是给我一人吃的,反倒是我沾了姑母你们的光来蹭吃蹭喝的。” 听到李绥这话,姑母顿时笑出声来,宝缨也在一旁抿唇低笑,独独杨皇后佯装薄嗔地伸出手捏了捏李绥的颊边道:“没良心的,我什么时候紧着你吃的了,倒好似我从前藏着掖着了一般,你若想睡那便睡去,可别找我的不痛快。” 见两姐妹难得放开身份如此插科打诨的,仿佛回到了当初未出阁的时候,屋内的宫娥婢女皆是笑了,就连一旁的李氏和迦莫瞧了,也觉得心下一暖,竟是有些惆怅。 李绥见此顺势轻轻躺在杨皇后怀中,环抱杨皇后佯装撒娇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我既然来了,没些好吃的可打发不走我。” 杨皇后见此眼眸带笑,正作势要拍少女的背,却是突然神色一变,一旁的李氏见了连忙道:“怎么了?” 似乎察觉杨皇后不对劲,李绥连忙起身,却见杨皇后僵在那儿,正当她紧张的脑中轰然,以为自己碰到了杨皇后腹中的孩子时,杨皇后却是忽然缓下一口气,无奈地笑着指了指凸起的小腹道:“方才这孩子又闹腾了。” 李绥见此松下身子,这才察觉自己越发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起来,不由覆手上去道:“真的?” 果然,掌心下隔着华丽的衣裙,李绥第一次感受到了这个“外甥”在轻轻的与她触碰,那感觉是那般明显纯粹,却不由教她险些落下泪来。 “可见这孩子是急着想出来了。” 听到李氏说话,李绥低着头将泪意掩下去,这才抬起头来,笑着点了点皇后腹中的孩子道:“姨母可是将你的见面礼都准备好了,出来时可不许为难你阿娘,否则我便将礼物都拿回去不给你了——” 杨皇后听到这孩子气的话笑着拍了拍李绥的手,随即顺势握住,李绥也不由靠了过去,适才转了话题道:“这秋冬的火晶柿子需得烤着吃才好呢。” 说罢,李绥已吩咐宫娥将那个个红似火球,晶莹透亮如水晶的柿子放在火炉边烤着,随即又突然好奇问到身旁的宫娥们:“你们可知这秋冬还有什么好吃的。” 宫娥们见此面面相觑,下一刻便见一胆大的宫娥上前道:“奴婢们秋冬里最喜用那炭火捂地瓜c烤栗子吃。” 李绥闻此当即来了兴致,忙速速叫人取了栗子烤着,又将地瓜煨在炭火灰里。 “一提着吃,再没比她还上心的了。” 听到李氏的话,坐在一旁的宝缨看着李绥的笑,当即想到那夜,面对御陵王那样的人物,阿蛮不也是一心放在那水盆羊肉和胡饼上去了。 宝缨如今越发觉得,阿蛮有时候稳重比同龄人更甚,可有时候却还是会有几分孩子气来。 正当众人围着炉火说话时,李绥突然瞧着念奴走了进来,当即明白宫外打听的事儿只怕是有动静了。 但此间李氏都在这,她面上不好显现,因而也不急着避开人出去,只仿若无事地说笑了半晌,这才忽然想起来道:“对了,这些日子我绣了些东西,正是要送宝缨的。” 说话间,李绥笑盈盈看了宝缨一眼,方才起身道:“我回去取,你们可别背着我先偷吃了。” 杨皇后想着这会子外面冻着的,因而出声道:“外面正冷着,唤人去取便是——” “我绣了许多,玉奴她们只怕也找不全乎——” 少女的笑语还在耳边,人已出去了,李氏不由摇头笑道:“这孩子,可真得找个人拘一拘了。” 李氏语中的意思杨皇后自然明白,但李绥那夜与她说的话,她尚还记得,因而也只笑了笑,并未接过去。 第九十一章 调虎离山 这厢李绥带着玉奴c念奴出了门,这才觉得外面的风又“呼呼——”地更凛冽了些,不待念奴出手,李绥已顾自将貂鼠筒里的手迅速取出紧了紧大氅,适才出声道:“打听的如何?” 念奴抬头见李绥仍旧平静无波地看着前方的路,好似方才不过是她的错觉,下一刻才冷静地向周边打量了一番,见长长的甬道里此刻只有她们主仆三人,适才轻轻低下头缓声道:“郡主,李炜他们已然找到您想要的人了。” “这般快?” 察觉李绥些许挑眸,念奴不由抿唇笑了笑,将声音压得更低道:“那李炜倒是个聪明人,知道照着郡主您之前的法子有样学样,想着与其大海捞针,不如引愿者上钩。” “他手下有那么两个会些皮毛医术的,便在京郊寻了处僻静地方支了个摊子,专门放出风声,只说是隐世神医,尤其擅长保胎,安胎,因着传的神乎其神,京兆内外无论是贵族夫人还是平民妇人皆有慕名前去的,没想到不过短短数日,他便从中筛出了最符合郡主您所要求的人。” 听到念奴如此说,李绥眉眼间也难得拂开一丝认同地的笑来,下一刻便扬了扬颌示意念奴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些。 “其中有一名谢氏妇人,原是书香门第,因家道中落,便从滑州卫南县远嫁给了京兆郡始平县的一个徐氏绸缎商,此前这妇人曾诞下一女,奈何那徐氏的母亲一心盼着得一孙儿继承祖业,日日百般劝说下,逼着那妇人两年内接连怀孕三回,却回回见红小产,这一回再得喜事,如今已是八个月的身孕,却不想被大夫诊断出此胎凶险,只得尽人事。此前那妇人的大家(注:隋唐女子称呼婆母为大家,皇帝身边贴身近臣称呼皇帝也可为大家)为此也放出话来,若她再不能诞下孙儿,便要将其休去,但李炜他们已为其看过,因着她一直以来未曾调养好便连连遇喜,已是折损了身子,如今腹中孩子胎心极弱,只怕至多一个月的光景便会小产,将来也再难得孕。” 听到念奴的话,李绥不由皱了皱眉,心下虽不喜却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虽说从前有卫皇后c女帝武曌这般巾帼人物,让百姓唱出了“生女莫忧,生子莫喜”的歌谣来,可终究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的观念已然传承了千百年,仿佛一生下来女子便是男子的附庸,即便世间有再多女子打破男女贵贱,被载入一代史册,留下姓名,却还是改变不了那些浅薄的世俗观念。 “告诉李炜——” 李绥倏然侧眸,认真地看着念奴,念奴当即会意地凑上前来,便听到李绥在她耳边轻轻叮嘱了几句。 寂静中,玉奴守在一旁不动声色地盯着四周动静,当念奴眸中微微一怔,诧异地眸色很快化为平静后,李绥便不再多言,继续朝前路走去。 “还有一事,郡主您让李炜手下的人紧盯着三宝,但这些日子他们日夜看着,发现那三宝除了每日定时由五郎君或是刘夫人带出去散步,便是在自个儿的院子里玩耍,实在没有什么奇怪之处,便是那铃铛他们也都偷偷瞧过几次,不过是普通的铃铛——” 听到此,李绥眸中只微微动了动,眸色也变了几分。 见她未曾说话,念奴与玉奴互相看了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只默默扶着她一步一步行着。 难道真的是她想多了? 李绥脸色未变,但心下已是盘桓起来,倒非她多疑,异想天开,只是那一日三宝的举动实在是激动了些,而她探到那铃铛时隐约间也觉得手感不对了些。 好似是,重了些—— 再有的,她便说不出了,但那种异样总是刺在她心里,由不得她不想。 “你方才说刘夫人和五郎每日都会定时带着三宝出自个儿的院子?” 见李绥侧眸,念奴颔首道:“平日里多是五郎君带三宝出院子玩耍,偶尔五郎君不在府里,刘夫人便会代劳——” 听到念奴这般说,李绥点了点头,没有再问,心下却已有思量,不过片刻,主仆三人便到了李绥所居的东配殿,待取了绣品,这才转而回了中殿。 当李绥再入中殿,李氏看了一眼玉奴和念奴手中捧着的许多绣品,还有身后宫娥搬过来的一个小箱子也是不由诧异,下一刻便道:“从前你可是最不喜作这些,可见还是宝缨的脸面大——” 察觉到李氏笑着侧首拍了拍自己的手的手,宝缨看到这琳琅满目的绣品也是心下感动,当即起身上去迎。 李绥笑着拉住宝缨的手握了握,似是安慰,随即二人相携坐下来才道:“我只徒多不徒精,这些手艺与宝缨这位师父比却是逊色许多。” 说话间,杨皇后和李氏将托盘上c红木箱中的绣品一件一件拿出来,皆是一 准儿的喜红色,却是各种吉祥图样,或凤凰于飞,或鸳鸯戏水,或花开锦绣,无论是绣帕c披帛还是团扇,帐子,虽没有宝缨那般栩栩如生的手艺,却也是难得的精美细致,可见是赶着一针一线细细熬出来的。 察觉宝缨感动的忍不住红了眼,李绥见此当即笑着道:“先前你教我女红,我这算是拜师礼了,不过待我日后出嫁时,你可得亲自与我绣更好地才是——” 听到李绥这般说,杨皇后笑着点了点道:“瞧瞧,敢情是在这儿等着人家的,断没有比她会算计的了——” 就在此时,细微的“哔啵——”声下,地瓜和栗子的香味渐渐萦绕起来,李绥忙岔开话题急急命宫娥道:“快将东西取出来,再烤便得坏了——” 随着宫娥一阵忙碌,那烤好的火晶柿子c地瓜c栗子皆都被取出来,不待宫娥去剥,李绥却是自如地取了一颗栗子,虽有些烫手,却还是小心翼翼随着痕儿捏开递到了杨皇后的唇边。 杨皇后见此笑着含入口中,绵绵细腻的甜香顿时卷入味蕾之上,暖暖呼呼的便入了腹,李绥又与宝缨分了一个烤火晶柿子,那薄薄如纸页的皮一剥下,柿子的馥郁香味便逸散开来,一口下去,无丝无核,丰腴的汁味难解难分地缠绕着舌尖,的确比普通柿子好吃许多。 李氏见两个小娘子吃的香甜,宠溺地笑着接过银娘剥开的烤栗子道:“看着阿蛮的绣品我便想着,过上几日咱们的定亲礼便要送去陇西了,先前本是定的大郎与三郎一同去陇西,如今大郎——” 李氏唇边顿了顿,不再说众人也明白,如今的大郎杨晋被幽禁府内,已是不宜出席这般场合。 “但只三郎和礼官前去也单薄了些——” 听到李氏犹豫的话,李绥想了想,心下当即有了自己的盘算,因而接过宝缨递过来的热热栗子道:“五郎先前我瞧了,虽不及二郎稳重,三郎干练,也是有几分进益的,不如让他跟着三郎出去历练历练,刘夫人必会感念姑母的。” 李氏听了此话,恍然间才想起来,这府中除了个不着四六的四郎杨镇,还有个五郎杨昭,三郎向来擅长与人交际,先前又和杨晋南下征战,如今身为郡公也算可独当一面,余下这个恩典倒只是个脸面,撑个场子罢了,不必担个什么重任。 如今府内大郎正静思己过,四郎是崔氏之子,又是个喜好流连风月之地的纨绔子弟,若教他去指不定会闹出些什么笑话来,相比而言五郎虽说不善言辞,性格木讷了些,但也算是谨言慎行的人,更何况五郎的生母刘氏是她一手扶起的人,总是出自李家房里的,性子绵软不是个会搅事的人。 因而李氏细细思索下,便越发觉得李绥的提议有几分可行。 见李氏不经意点了点头,李绥眸中轻掩笑意,随即剥开一个柿子递到李氏面前道:“姑母尝尝。” 第九十二章 登高追昔 李绥陪着李氏与杨皇后说了一会儿话,见李氏似有话要同杨皇后聊,便和坐在身旁锦杌上的宝缨相视一眼,笑着出声道:“姑母,宝缨难得入宫,待此次回去只怕得大婚后才得再来,我与她出去走走说说话,一会儿便回来。” 因着宝缨如今婚期在即,待出阁的娘子按着理当在闺阁内绣婚喜之物,不宜过于露面,便是今日入宫,也是杨皇后念着李绥与她交好,两个小娘子许久未曾见面,才特意向李氏提了一句。 李氏想着此,知晓李绥与宝缨是极好的姐妹,便不再拘着,只关心的叮嘱道:“去罢,只是外面冷,莫要玩的太久了,让身边的婢子们给你们穿严实些,多带两个手炉——” 见李氏答应了,未待她絮叨完,李绥已兴致冲冲地起身拉了宝缨一边往外去,一边笑着道:“好姑母我记得了,方才我和小厨房那边说了,今日霜降,让他们晚膳做了菊花暖锅来,待我们回来正好围坐着吃,再饮两盏菊花酒,最是应景。” 说话间,李氏笑着点了点软帘后的少女,在杨皇后同样无奈又宠溺的笑眸中,李绥已然掀开软帘拉着宝缨出了立政殿。 待来到花苑内,只见园内青翠的松柏和竹间点缀着山石,明明是深秋时节却是满目生机,青葱不败。行走在纵横交错c图样翻覆不重样的花石子路上,李绥挽着宝缨问道:“因着阿姐临产在即,你大婚前我也未能陪你,这些日子在府里可还好?” 宝缨闻言莞尔一笑,只轻轻点了点颌,随即将手覆在李绥手背上道:“你且安心,如今我每日和从前一样清晨去朝露院陪太尉夫人说说话,平素里便留在院子里做女红,府里人人待我也是很好——” 李绥闻言点了点头,想着宝缨如今已是杨延的未婚妻,府里上下不说旁的,只看着姑母李氏和杨延二人,对宝缨也该是恭敬有余,奉承有加。 “倒是皇后阿姐,如今是初次生产,我听旁人说必得要百般小心才好,只是辛苦你了些,平日里照顾皇后时,你也得兼顾自己的身子。” 见宝缨心心念念皆是自己,如同自己待杨皇后,李绥心下不由一阵暖意,随即笑着颔首以示安慰,就在此时,李绥瞧见石子路前便是花苑内的锦绣山,便笑着拉宝缨道:“锦绣山是登高赏景的好地,咱们上去瞧瞧。” 宝缨闻言自是应了,二人相携而去,只见叠石独特,磴道盘曲,李绥也难得兴致地提起裙子登上一人可过的山梯,转而伸出手来接李绥,待她们一步一步攀至藤萝掩映的小道来到山顶,顿觉视野开阔,有豁然开朗之感。 见宝缨眸中微怔,似是被这开阔的景致所感染,李绥抿唇看去,秋风阵阵拂过,吹得二人衣裙也随之翻飞,但一看到脚下的古柏老槐c奇花异草正是苍翠,星罗棋布的亭台殿阁和漫雪纷飞的海棠树林,还有更远处的苍山,碧水,便觉得这绮丽的风光已是抵过了凛凛寒风。 这一刻李绥才恍然记起,前世里方坐上太后之位的那一年,一是为拉拢手握重兵的赵翌,二来也是为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她便佯装召赵翌来这锦绣山登高,彼时赵翌正是不惑之年,却是寡然一身,相谈间她随口提及他孑然一身,又无家人,难免孤单,因而打算从宫中御女中选上几个出挑的,送与他近身侍奉。 未曾想赵翌并未立即答应,也未出口推拒,反倒是站在离她咫尺的距离,冷淡地扫了眼那些年轻貌美的御女,转而定定逼视着她莫名来了一句:“太后背后家族繁盛,身旁侍从众多,可曾日日觉得热闹?” “若无一知心解意之人,便是富有天下,又与一人立于世何异。” 那时骤然听到此话,她尚且怔楞片刻,但再见他眸色深邃认真,她便明白了,赵翌这是不仅回绝了她,反倒还以牙还牙堵了她的嘴。 一场君臣交谈自然是不欢而散,可未曾想离去时,赵翌却又拱手向她谢恩,还将那一众御女皆毫不客气地接回府里,只是后来她听闻,赵翌将那些女子虽是接进了府,却并未临幸,不过是好好的养在府里,常常陪他饮酒作乐,弹琴说笑罢了。 直到后来李绥渐渐觉得,赵翌那一番话说的并没有错,的确,她那一生都在周围人的敬仰c逢迎中度过,无论是郡主c太子妃c皇后,亦或是太后c太皇太后,只因着她的这些身份,她的一生都注定繁花似锦,所以才造就了她谋划盛世河山的野心,可最终跳下城楼时她才明白,这一切太过顺畅,顺畅的犹如烈火烹油,待到锦绣散尽时,便是无尽的悲凉。 要说热闹。 如赵翌所言,她背后曾站着拥有百年历史,子弟众多的李氏家族,出行间动辄千百人陪伴侍奉,朝堂上更是一人呼万人应,可她觉得热闹吗? 没有人知道,即便在她四十岁的 万寿宴上,看着觥筹交错的众人,听着喧嚣的人声,看着喜气洋洋的欢宴,接过一杯又一杯的祝酒,她依旧孤独的似一个人。 何谈热闹。 “好可敦,我错了,只这一次,以后我再不胡乱行事了好不好,你都许久未曾理我了——” 就在此时,女子的撒娇声骤然传入耳中,打破了李绥的回忆,与宝缨对视间,李绥循声看去,山下正是彭城长公主的仪仗,身穿红色贡缎宫裙的月昭仪此刻牢牢挽着彭城长公主,颇有几分小女儿的模样,满是撒娇告饶。 李绥想了想,自然而然地伸手指了指李身旁的观景亭,宝缨会意地与她相携悄然走进去,下一刻便传来了彭城长公主无奈而宠溺的声音来。 “好了,这般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般,站好些。” 见近前的彭城长公主似乎消了气,月昭仪当即高兴地将头离开彭城长公主的肩膀,规规矩矩地并肩走着。 “四郎待你可还好?” 第九十三章 内有隐情 听到彭城长公主提及元成帝,月昭仪眸中顿时泛起星星点点的光芒,掩也掩不住,下一刻便见她抿唇笑着道:“他自然是待我极好,这些日子几乎日日都会去陪我,给我带好些长安时兴的玩意儿玩,虽说这里不似我们突厥自由,但有他陪着,倒也不觉得孤单了。” 见眼前少女满是怀春般欣欣然的模样,彭城长公主眸中拂了拂笑,爱怜地拍了拍月昭仪的手,语中难掩劝慰。 “四郎待你好我便安心了,待回了突厥我也能与你阿兄交代。” 说罢彭城长公主眸光微凝,话语一转,颇有些无奈道:“只是你入宫以来,多番与淑妃较劲也太任性了些” 果不其然,一听到此话,眼前的月昭仪登时变了脸,已然有些不高兴,彭城长公主却是恍若未觉般继续劝导道:“如今我们尚且在长安陪着你,待我与你阿兄回了突厥,你只一人在此,待人处事也更当谨慎守礼才是,何必与人凭生枝节,更何况淑妃也是极好相处的人” “您这话有失公允!” 未待彭城长公主说完,月昭仪已是再憋不住,当即反驳起来:“您是知道我的,我若不喜欢的人,那自不是什么好人,淑妃身份不过尔尔,却仗着位份自视甚高,一口一个妹妹的唤我,端的是口蜜腹剑的样子,不像我们突厥人说话坦率敞亮,我凭什么要迁就于她” “胡闹!” 骤然被彭城长公主轻喝,月昭仪察觉彭城长公主眸中不豫,虽勉强闭了嘴,却依然有些不服气的憋住嘴,脸却红彤彤的。 “淑妃是侍奉陛下的老人了,出声清流贵族,品行端慧,掖庭上下谁不交口称赞?我听闻明明是你多番挑衅在先,人家百般谦让你,想与你冰释前嫌,反倒是你屡次言语无状,方才在我面前你对她字句都是以下犯上,多有不妥,可见我不在旁又是如何蛮不讲理!” 从未听过彭城长公主训斥的月昭仪闻此先是一愣,下一刻却不由渐渐红了眼,眸中分明不服气却又强撑面子,语中也已委屈的驳斥道:“上官氏是与你们吃了什么迷魂药,你们人人道她淑妃好,四郎是,您也是,就连阿兄也是,在你们眼里她是温柔端庄的清流贵族,我就是不懂礼数的突厥蛮女” “阿依” 眼见彭城长公主面色一愣,嘴唇翕和间似要急着解释什么,然而月昭仪此刻哪里还听得去那些,只见她倏然冷凛一笑,颇有些偏执道:“既如此,我又何必在此讨您嫌。” 话音落下,不待彭城长公主呼唤,眼前月昭仪已是愤愤然离开,再不多言一句。这一幕惊得月昭仪随行的侍女皆面面相觑,忙向彭城长公主匆匆行下一礼这才转而追了上去。 下一刻彭城长公主怔愣间,不由无奈地慨叹一声,转而对身旁的侍女道:“我方才是不是将话说重了些” 一旁侍女闻声忙谦恭地低下头,小心劝慰道:“公主这会子只是一时未绕过弯儿来,您待公主的好,过后她会明白的。” 假山下的人声似乎渐渐远了,此刻山上亭中的宝缨适才悄悄出声道:“方才你未来时,听太尉夫人与皇后阿姐说,为了之前夜宴拒绝赐婚一事,还有与淑妃娘娘不合一事,彭城长公主这些日子都将月昭仪拒之门外,气的不肯见面。” 李绥闻言神色平淡地点了点头,下一刻便听一旁的念奴道:“不过奴婢听闻,月昭仪这些日子早晚都会去长公主所居的长乐殿等候,长公主虽不予理会,但月昭仪还是晨昏定省一般缠着长公主,站在帘外与她撒娇说软话,宫里都道能让月昭仪听进去话的,也只长公主一人了。” “长公主与月昭仪年岁未曾差太多,但二人却似母女般情深,可见二人的确相处极好。” 察觉宝缨似也觉得讶异,李绥淡然一笑,不由提醒道:“你莫不是忘了,彭城长公主原就是突厥先可汗的可贺敦,月昭仪是先可汗的女儿,论起来她们本就是母女。” 宝缨闻言似乎才想起来,随即又慨叹道:“孤身嫁入突厥这些年,长公主想必也是不易的。” 听到宝缨如此说,李绥自然明白她所想,突厥不似中原,原就是讲究子承父妻,兄终弟及,因而彭城长公主十六岁便嫁给了突厥的先可汗,而月昭仪便是先可汗身边其他女子所生的女儿,后来彭城长公主不过二十来岁时,时年四十岁的先可汗便因病过世,他的长子阿哆侯自然而然继承了汗位,同时也再次迎娶彭城长公主为正妻。 而宝缨她们不知道的是,前世里彭城长公主撺掇阿哆侯率四十万突厥铁骑进犯长安,节节胜利,阿哆侯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却突然暴毙,不久他的亲弟弟,撷利可汗阿史那贺成便被推举继承了汗位,彭城长公主也就此嫁给了她人生中的第三位丈夫。 翻遍史册,彭城长公主一生嫁给了突厥三任可汗,却能在突厥屹立不倒,还为阿哆侯和阿史那贺成皆生下儿女,可见这凭这一份心性,也非一般女子可比。 如此,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天又转冷了些,郡主,宝娘子咱们还是回宫吧” 听到身旁传来念奴关心之语,李绥自是点了点头,正与宝缨相携起身时,却是眸色倏然一沉,心下迅疾划过一个想法。 是了,前世里若非被杨崇渊逼迫至死,彭城长公主可谓始终是一个赢家。 无论在突厥经历几代可汗,皆能保住可贺敦之位,掌有权柄和人心,还能在上官稽兵败死后,又怂恿新可汗阿史那贺成与杨崇渊为敌。 “阿蛮?” 察觉李绥神色有异,宝缨从旁不由轻唤,然而李绥却恍若未闻,不由落回座位,只觉得心下盘旋的许多问题似乎渐渐被她拽出了几分头绪来。 阿史那贺成尚且比彭城长公主还要小上几岁,坐上大可汗之位身旁有多少年轻貌美的女子,但前世他对彭城长公主可谓是宠爱到痴迷的地步。 那般深刻的情愫岂是一朝一夕所生? 一个是温柔端重,拥有权势心腹的继母c长嫂,一个是年轻俊朗,意气风发的继子c小叔子。 还有年岁过老的先可汗,正值盛年却突然暴毙的阿哆侯。 这一刻,李绥恍然明白了。 如此,先前的一切便都能迎刃而解了。 第九十四章 黄雀在后 先前在迎接彭城长公主一行的宫宴上,看到月昭仪拒绝与上官氏联姻,反倒是任性指向元成帝时,李绥并未有太多意外,那时她觉得,这只是元成帝c上官氏与彭城长公主的一番迷魂阵,其间取得就是声东击西的巧。 毕竟以局势看来,倘若突厥真与上官氏联姻,那便真正成了杨崇渊为之忌惮的心腹大患,于杨崇渊而言,怯弱如傀儡的元成帝如何也比不得上官氏那老狐狸难对付。 他自恃如今已拿捏住了元成帝的命脉,即便元成帝娶了突厥公主,二人在宫里仍旧处于他的眼线监视之下,即便元成帝不惧怕于他,也很难在他眼皮子底下与突厥过从甚密,更何况元成帝就算与突厥以此联系又能如何,难道要担着丢失江山的风险与虎谋皮,引外患治内乱,要知道阿哆侯如今在突厥是一方霸主,来势汹汹,到时若内乱未除,反被突厥吞并祖宗基业,丢了性命,只怕连史书都不会放过他。 天子通敌,听起来只怕也是骇人听闻。 可上官氏却不同了,上官氏浸淫官场多年,看似温和待人,实则长袖善舞,偏生还颇得人心,若他一旦与突厥建立儿女姻亲,联盟了突厥,以他一介怀揣野心的臣子,又何须在乎这陈家的江山基业。 如今的他得人心,有尊位,缺的便是军力压制,只要上官稽挟持天子,以天子卫队龙武军c神武军为内应,外有突厥军队呼应,无异于如虎添翼,那他大可以拿陈家江山为赌注,只要能除去他们杨氏c李氏,助他夺权,只怕就是割让土地于突厥,他也未必不答应。 所以那时她觉得,两权相害取其轻,连她都能看明白的道理,杨崇渊自然是明白,所以月昭仪既然注定要联姻,那二者之间,杨崇渊必定会选易于把控的元成帝,因而李绥便自然而然认为上官氏做的就是如此打算,既然已知自家求娶突厥公主势必得到杨崇渊的反击,不如退而求其次,先逼杨崇渊下了这个决定。一来至少将此联盟搭起,二来也能放松杨崇渊的警惕。 但如今想来,只怕是她想当然了些。前世里能侍奉三代突厥可汗,荣宠不衰,更能一心替母族怂恿突厥两任大可汗阿哆侯和阿史那贺成与杨崇渊交恶,掀起兵戈之争的彭城长公主,难道当真看不出上官氏的真面目? 即便上官稽的确掩饰的极好,彭城长公主与元成帝的确视他为肱骨,极力信任,那陈氏c上官氏c突厥便是互为联盟,若她为彭城长公主,就应该极力促成突厥与上官氏的关系,可先前她多番出手试探,让那月昭仪与淑妃争宠不断,彭城长公主早该阻止。 可这些时日她所看到的,便如方才所见所闻,月昭仪与淑妃的纷争非但没有停息,反而愈演愈烈,而刚刚在假山下,彭城长公主看似句句温和劝慰,但字词间却是屡次提及淑妃之好,连她都看得出月昭仪那骄纵任性的脾性本该顺毛锊,而以彭城长公主那般的方式,反倒是火上浇油般。 如此便能看出来,彭城长公主与元成帝只怕早已对上官氏起了疑心,所以对于她那些推波助澜的挑拨之举便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看似劝慰,实则加火,乐见其成罢了。 念及此,李绥心下渐渐攀升起了一个念头,既然如此,若她是彭城长公主,前有虎视眈眈的杨崇渊,后有伺机待发的上官稽,又该如何在这场危局中为陈氏搏得生机? 这一刻,这个问题在李绥的心中盘桓不去,太多人从她脑海中闪过,元成帝c彭城长公主c杨崇渊c上官稽c淑妃c月昭仪c阿哆侯c阿史那贺成 此刻看着眼前神情严肃,默然不应的李绥,宝缨不由与李绥身旁的玉奴c念奴对视了一眼,却如何知,此刻那些前世过往,还有今世所经历的细枝末节皆如一根又一根丝线连绵不断地缠绕在李绥的心上,只待她拨开层层迷雾,将那些繁杂线头一一捋顺,一切便都明白了。 “阿——” 正待宝缨再要出声时,李绥攥着的右手忽而一紧,神情愈发耐人寻味,那漆黑的瞳孔里好似骤然拨开云雾,露出了一圆明月。 是了,如此前世也好,今生也罢,一切便都能说得通了。 李绥不由眉眼拂笑,再对上宝缨时,才发现宝缨这会子眸中满是复杂的看着她,既担忧,又诧异。 “阿蛮,你这是怎么了——” 李绥闻言如常地起身挽住宝缨的手,佯装打了一个喷嚏,有些泪蒙蒙的道:“也不知怎的,方才起身时,忽然心悸了一下,将才缓过神来,怕是方才贪看风景,着了凉了。” 一听李绥如此说,宝缨当即紧张道:“看我,方才也没想着这些,还让你与我在这山顶亭子里坐这半天——” 说罢宝缨当即将李绥身上的大氅又紧了紧,连连拉着李绥一边向山下走一边 自责不已。 看着宝缨焦急的模样,听着她絮絮叨叨的话语,李绥心下泛暖,唇边只拂笑没有多说什么,心下却再次思量起来。 若她没有猜错,如今的彭城长公主只怕已然将撷利可汗阿史那贺成拉为自己的裙下之臣,而她表面上替上官氏促成了与突厥大可汗阿哆侯的联盟,实则背地里早已决定将上官稽踢出此局,只要如前世一般,先怂恿阿哆侯大兵压进,再坐等着上官稽上蹿下跳,替她与元成帝密谋天子禁军龙武军与神武军诛杀了杨崇渊,待到上官稽以为此时就能大权在握,拿捏元成帝时。 彭城长公主再与撷利可汗阿史那贺成合谋,骤然毒杀如今的大可汗阿哆侯,趁着这兵荒马乱之时,迅速扶持阿史那贺成坐上汗位,以阿史那贺成对彭城长公主的深切爱慕,加之彭城长公主为他谋得汗位这般功劳,阿史那贺成势必敬重且爱,对彭城长公主的枕边风也会言听计从。 如此到了最后,杨崇渊被上官稽诛杀,彭城长公主成为新一任可贺敦大权在握,便可让元成帝以上官稽通敌叛国,联合突厥先可汗阿哆侯谋杀重臣,兵临长安,意图谋反为名,将上官氏一族铲除殆尽。 如此,杨崇渊c上官稽先后被除,元成帝稳坐江山,彭城长公主掌握突厥,两姐弟一内一外,便能将这前有狼c后有虎的局面迎刃而解。 想到这里,李绥心下不得不言,的确是为之震撼,惊诧,甚至对彭城长公主也生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欣赏之心。 这便是天家的城府权谋,帝王心术。 看似是棋中人,转瞬间便能反败为胜,成为执棋之人,让上官稽白白为她们陈氏姐弟做了嫁衣。 彭城长公主的的确确是将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手段用了个淋漓精致。 寂静中,李绥听到了宫娥衣裙拂过花叶的窸窣声,清幽而恬静。 只可惜,她与彭城长公主名义上是表亲,可在时局之中早已站到了对立面。 这些她明白,彭城长公主又何尝不明白,她们只怕终究是要为敌了。 第九十五章 驭人之术 是夜,长安城渐渐下起淅沥小雨来,雨丝细腻伴随着斜风铺撒在步步支摘雕花锦窗上,顺着桃花琉璃纸凝成水珠滑下,留下道道雨痕。 彭城长公主此刻早已换上宫纱薄缎寝衣,慵懒地斜倚在金丝楠木鎏金卷草纹贵妃榻上,一头保养极好的乌发犹如云锦般柔顺地散开,落在身后,只以一只和阗玉桃簪随意挽着。 伴随连珠帐外梨园乐伶的琵琶声,彭城长公主左手支额,右手随意搭在腰下,半眯着眼,指尖在空中百无聊赖地打着拍子,看起来更生妩媚和幽静。 就在此时,一个秀丽的人影悄然近前来,扫了眼帐外低眸弹乐的伶人,随即跪在榻前,凑到彭城长公主耳畔以极低的声音唤了一声:“长公主” 彭城长公主虽入突厥这些年,但在身边贴身侍奉的宫人面前依旧以大周公主身份自居,因而此刻榻前的心腹踏歌亦是从未改过称谓。 彭城长公主闻声眉眼轻微一抬,眼眸懒怠地扫了一下踏歌,随即再闭眸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奴婢按着您的意思,今日以送锦缎物事为名拜望了驿所撷利可汗,可汗让奴婢代为谢长公主的心意,可汗还趁此说” 察觉踏歌的迟疑,彭城长公主缓缓移眸看过去,这才见踏歌将声音分明压的更低了几分。 “可汗说数日未见,不知长公主如今在宫中过得可还好?” 听到踏歌的话,彭城长公主眉间舒缓,如何不知其中之意,唇边不由浮起几分满意道:“过几日让四郎设下宫宴,到时自会一见。” “可” 踏歌闻言偷偷觑了眼近前的彭城长公主,小心翼翼道:“可汗说,想与您单独一见。” “荒唐!” 堂堂男儿,竟如此浅薄沉不住气。 舒缓悠远的琵琶声中骤然夹杂了彭城长公主微微不满的轻喝声,帐外的伶人手中微微一顿,面面相觑间手中却不敢停。 踏歌见此连忙摆了摆手,眼见那些伶人快速起身鱼贯而出,她更是倍加小心地替彭城长公主捶起小腿道:“殿下莫生怒,由此可见可汗对您满心赤诚,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当踏歌扫到彭城长公主的眉眼愠怒稍稍消弭了几分,她继而继续道:“您不知,这些时日京兆的朝臣贵人们可是没少前去结交可汗,送去的女子也是有数位了,其中自然少不了太尉和尚书令的人” 察觉彭城长公主柳眉微拧,似有不快,踏歌连忙道:“饶是如此,可汗对这些女子却是半点兴致也没有,不过是抛在一边做做侍奉人的活罢了,反倒是今日奴婢一去,可汗便一心惦记着殿下您,向奴婢询问了许多” 话到这里,踏歌没有再说下去,彭城长公主的脸色也是好了许多,只见她扫了眼案上美酒,踏歌当即领悟地将一盏琼浆递上,彭城长公主接过饮下,眉目虽无绝世美人般令人惊艳,此刻在灯下却显得眸光潋滟,妩媚动人。 旁人不提,这阿史那贺成她却是很清楚,他对自己的那一片爱慕之心在那些积年累月之下,早已刻入他的骨子里。 阿史那贺成与阿哆侯虽一母同胞,但二人的亲生母亲早逝,因此这两兄弟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而阿哆侯作为先可汗的长子,自然被先可汗倚重,自小亲自教导,至于阿史那贺成却显得势单力薄许多。 记得她初去突厥,便注意到了被淹没在人群中孤独小心的他,先可汗儿女众多,只有阿史那贺成既没有母亲倚靠,也没有父亲倚重,还因为长相过于俊美,少了几分突厥男儿粗犷的英雄气概而不被先可汗喜欢,更被其他兄弟姐妹所嘲笑。 也是自那时候起她便觉得,眼前那个不受宠爱的突厥王子,将会是一个极好拉拢利用的对象,在她的教导指点下,或许还能成为她分裂突厥,掌控突厥的一把刀。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像阿哆侯那般生下来便获得一切殊荣的天选之子,自然体会不到阿史那贺成这个不起眼的胞弟拥有怎样卑微的欲求。 所以她只需要一个温柔的笑眸,一句温暖的话语,施以雪中送炭的援手,像对待所有突厥人一样,教他汉字,授予他中原礼仪,将他日益变得更像一个中原男人,一个出口成章,举止得体,长袖善舞,收揽人心的男人。 正因为这些,他才能渐渐得到众人多的喜欢,甚至是交口称赞。 所以阿史那贺成对他的爱,早已超脱了男女之情,躯体之愉,于他而言,她是她的继母,他的长嫂,他的情人,更是他的人生之启蒙。 这些东西,又岂是那些妙龄女子肤浅的美貌,杨柳的腰肢堪比的。 相比于好色贪虐的阿哆侯,阿史那贺成的 确是极好的男子,但在她第一眼认定他的时候她便知道,他只能是她的利用品,甚至是牺牲品。 她可以交托她的身体,却决不能交托她的心,她的爱。 但愿,这一次她能够用阿史那贺成除掉大周这满朝奸佞,为她的弟弟,为她们列祖列宗,保住这万里江山。 至于情爱,在千万人的生计性命面前,又何足挂齿。 “过几日,陪我去玉清观上几柱香,咱们也该去探望一下清河大长公主了。” 听到彭城长公主的吩咐,踏歌低首敛目的应了一声是,下一刻她便见近前人已是懒懒起身,抛下了一句话来。 “玉清观后山僻静处我记得有一悟真阁已然荒废许久,平常无人会去,届时将此处悄悄打扫出来,派人掩藏把守着。” 骤然听得此话,踏歌微微诧异,随即眸中轻微一动,长公主的意思莫不是 然而没有等她再继续想下去,彭城长公主已然走下脚踏,华丽的刺绣裙尾曵地逶迤,发出了窸窣环佩衣料声。 这世间男子,便如池塘里的鱼儿,既是利用,便得将人牢牢收在池塘里,一味有求必应的给予便如急急收线,必得惊的那鱼儿吃完了鱼食还能完好无损地逃离。可若全然不予理会,无疑久放长线,待到想收时,只怕鱼已散尽,唯余一池清水了。 所以,只有把握这似有若无,欲拒还迎的度,想推时便推,该予时便予,让他挠心挠肺,因你而喜,因你而忧,摸不出你的心,不知你何时会予时,才是驭人上上之术。 “此事你亲自去办,绝不能让任何人察觉。” 第九十六章 有意试探 因着几日小雨,长安渐渐没入更为凛冽的严寒之中,仿佛一夜间,满城的梅花皆闻冬而醒,探出枝头来,或含苞待放,一层一层嫣红的花瓣密密包裹着花心,或已被寒风催开,羞赧如美人娇靥,美的夺目。 这一日,杨皇后思量着还有不到半月的时间,杨宝缨就要出阁了,虽说仍旧是嫁入太尉府,并不陌生,但小娘子家临嫁前哪有心里不紧张的。因着此,杨皇后特意让李绥回了太尉府,陪伴杨宝缨再住上几日,待到杨宝缨母家来了人,陪着她的父母搬去京兆闲置的府邸待嫁,李绥再回宫里也不迟。 为此,李绥一早便回了太尉府,待看望了李氏以后,这才带着玉奴c念奴二人朝朝露院外走去。 “因着临出阁前不宜与四郎君见面,因而宝娘子这些日子都在芳菲苑,太尉夫人也准了她,可以不必去朝露院晨昏定省的” 听到念奴的小嘴儿巴巴儿,喜气洋洋的说着,李绥笑着点了点头,转而看向身旁默然不语的玉奴道:“念奴当真跟喜鹊般,这阖府里和她熟稔交好的可不少,站在廊下闲话间便能将最新的消息收揽个遍,前些日子去了宫里,统共不过几日?她也和好些宫里的丫头们套上了近乎,也不知日后谁有福气娶了她,日日里只怕也不觉得清冷了。” “郡主——” 见念奴为此小脸一红,羞赧地唤了一声,玉奴不由也抿笑不言,李绥这才稍稍认真问道:“这些日子三郎去了弘农,三宝可是仍旧日日按着时间出院子散步?” 念奴闻言当即点头,连忙接过话道:“奴婢一回府便打听了,日日里皆是刘夫人带着,去的还是平素里去的春苑——” 说罢念奴看着天思忖了下,又补了句:“按着点儿,正是这会子了。” 李绥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随即道:“那咱们也去瞧瞧。” 听到李绥的话,玉奴与念奴自然应是,陪在她左右亦步亦趋地跟着朝春苑走。 因着春苑是太尉府一大景致,按着一年四季皆会换上当季的花草林子,颇为费功夫,只为求四季芳菲之意,因而此地最为靠近李氏的朝露院,统共不过半盏茶的时间,李绥主仆便来到了早已开满腊梅的春苑。 虽说云层中隐隐有冬日暖阳的影子,但还是冷寂了些,李绥将手裹在火红的貂鼠筒里,踩在卵石小径上,身影方没入红梅林中,便听到了小狗欢快的叫声。 李绥眸中微微一顿,随即循声走了过去,果然在梅林深处的探春亭中,早已稀松站了几人,因为入了冬,探春亭被裹上了围毡,只有入亭处稍稍掀开一扇软帘,远远地李绥便能瞧出穿着雪白狐皮大氅的刘氏此刻正静坐在亭内,一手扶在身旁圆木案几上,正含笑看着亭前来去自由,跑的颇为欢实的三宝。 李绥缓缓上前,瞧着因着是清晨,这林中的红梅皆被裹上了一层寒霜,不注意间擦过水貂披风,便会落下水珠来,李绥心下思索,行走间便刻意靠近那梅花枝,果然抖落下了更多的寒霜来。 “郡主——” 还未待李绥走近,亭中的刘氏已然闻声看了过来,连忙起身走下台阶,当走到离李绥尚有三步的位置便停步行下礼去。 李绥见此上前扶起刘氏的身子,颇为平易近人道:“夫人是长辈,不必如此。” 待到近前,李绥这才瞧着今日的刘氏只挽了简单的百合髻,淡淡傅了一层妆,大氅内是一件素蓝绣了绿萼的裙子,看起来温婉而素雅。 “今日回府的早,从姑母那出来便想着这春苑的梅花该是开了,过来恰好听到了三宝的声音,这才循声来了,可是打扰夫人雅兴了。” 听到李绥说的客气有礼,刘氏看了眼被婢女抱着的三宝,温柔一笑道:“郡主言重了,只是三宝被五郎惯出了习惯,一日里不出来便在院子里闹的紧,我也是被折腾的没法子,只得日日里带出来,反倒是我们扰了这春苑的寂静,搅了郡主赏花的兴致才是。” 李绥闻言抿唇一笑,环看四周道:“这梅林寂静,三宝好动,一静一动才是相得益彰,咱们在这里遇着便是缘了。” 刘氏闻言温柔一笑,待看到李绥披风上的霜化成了水,已然沾湿了大片皮毛,忙紧张道:“虽说出了日头,但今日还是寒凉了些,亭中有暖炉和炭盆,郡主若不嫌弃,不如到亭中一坐,叫人为您烘一烘这披风,以免着了寒。” 李绥闻声,循着刘氏的目光朝肩头看了一眼,果然好好的披风已然沾湿的没个最初的样子,适才恍然点头道:“那便谢谢夫人了。” 说着话,李绥提步朝亭中去,却能感受到刘氏始终谦卑守礼的走在她身后,不肯有半分逾越。 进入亭中,李绥顿觉退下一身 寒气,暖烘烘的热意迎面袭来,裹挟了满身。 待李绥坐下,见刘氏未曾入座,只是静静立在一旁,李绥适才出手温和请了刘氏坐在身旁位置,察觉刘氏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外,李绥却是恍若未见般看着亭前的三宝道:“五郎这些日子不在府里陪伴,日日里有三宝这样闹腾的小东西,夫人也会觉得有意思些罢。” 听到李绥的话,刘氏不由一笑,看着黑白相间,此刻正哈哈吐着气和婢女玩球的三宝,渐渐松下神情,说起了三宝的趣事来。 李绥闻言笑了笑,抬手饮茶间,给身旁玉奴递了个眼色,见玉奴会意,掩在身后袖下的手轻轻捏了片叶子,李绥这才抿了一口茶,将茶杯缓缓放回案上,笑着倾身拍了拍手唤道:“三宝,来——” 听到李绥的呼唤,三宝先是看了眼李绥,又看了一眼身旁的刘氏,当即丢了嘴里的球朝这方疾跑过来。 眼看三宝将近,不过三步距离时,三宝脖子上挂着的铃铛却是倏然断了,只听“叮铃——”一声铃铛落在了李绥的脚下。 几乎是自然而然地,李绥伸手去拿那铃铛,然而与上次不同,这一回三宝并未急着上前抢,反倒是摇着尾巴,瞪着葡萄般滴溜溜的眼睛,正咧嘴抬头看着。 “瞧瞧性子急的,铃铛都跑掉了——” 李绥心下已然有了思量,打趣地将铃铛拿起,递到刘氏手中笑赞道:“三宝倒是不像护食的主。” 刘氏闻言接过铃铛递到身旁婢女的手中,将三宝抱入怀里,见李绥伸手轻轻抚摸着,似乎喜欢的紧,便又将三宝朝李绥处挪了挪道:“郡主不知,三宝自生下来,五郎便亲自教导,平日里颇具眼色,活泼机灵,却从不护食,哪怕是最喜欢的玩意儿也从不与人抢,五郎说府里皆是贵人,这样教导,以免弄伤了人便不好收拾了。” 听到刘氏的话,李绥了然地笑了笑,再将三宝接入自己的怀里,与之逗弄了片刻,适才与刘氏告辞。 直到走出梅林,李绥渐渐缓下步子,眸光沉静,语中低沉道:“铃铛被换了。” 听到李绥的话,玉奴与念奴皆是眉间微怔,李绥方才刻意给玉奴使了眼色,因而三宝跑到近前时,只需玉奴使用一点功夫,便能不动声色地松了那系带,掉下铃铛来。 “方才的铃铛隐隐掉了几块漆,颇有些陈旧,但上回的铃铛却是簇新发亮,可见平素里用的少,而且——” 李绥顿了顿,眼眸渐凝道:“方才的铃铛相比也轻了些许。” “会不会,是有人察觉出郡主您发现了什么,才会将铃铛换下了,如此我们岂不是断了线索——” 李绥闻言略点了点头,待走出春苑,上了游廊,思索间渐渐低声道:“亦或许,旁人并没有发现什么。” 见玉奴和念奴皆闻声看过来,李绥淡淡出声道:“方才的铃铛斑驳陈旧,可见是平素里经常戴的,想来没有什么问题,便也不怕人察觉,所以一向调教有方的三宝才不会急着过来抢。” “但上一回的铃铛,只怕本身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不到需要时不必让三宝戴着,所以三宝才会一反常态的紧张。” 念奴闻言有些诧异出声道:“郡主的意思,为了掩人耳目,三宝平日里戴的皆是寻常的铃铛,只有需要时才会戴上那特制的铃铛,而三宝也被人调教好了,只要誓死护那不寻常的铃铛?” “这三宝也太聪明了些,竟比人还要厉害。” 听到念奴的话,李绥闻言一笑,转而看了眼念奴,随即道:“狗通人性,与那灵猴一般,只要调教得宜,也能帮人做许多事,如此便不奇怪。” 说罢,李绥不再迟疑,轻松地朝游廊尽头走道:“走罢,去看看宝缨。” 见李绥如此,念奴看了眼玉奴,不由低声道:“郡主,咱们不查了吗?” “查,自然要查。” 李绥闻言一笑,侧首间却能看出眸中的认真与冷静。 “只是要再好好思索思索那些蛛丝马迹,好好地查一查。” 将此一查见底。 第九十七章 偷听壁角 说话间,李绥已携着玉奴c念奴来到了宝缨如今所在的芳菲苑,待跨过高高的门槛,越过一道雕刻梅花的影壁,再走过一道石拱门便来到了宝缨常在的院子,与李绥满园的绿竹不同,眼前这幽静的院子虽没有李绥的无竹苑宽敞,布置却是别有一番意趣,眼下种满了宝缨喜欢的绿萼,虽没有春苑里的红梅美的耀眼夺目,却也似幽兰美人,更有与世无争之美。 远远见到李绥走来,廊下立着的婢女们先是一愣,随即连忙上前来,方要开口行礼,却被李绥轻摆的手顿住了,见面前的李绥以手指抵唇示意噤声,她们自然明白郡主这是要给自家娘子一个惊喜,当即相视含笑,下一刻便退开身子,替她轻轻打了帘子。 待李绥抚裙走了进去,顿觉扫却一身寒气,已是暖和了许多,正当她轻声走进去,方立在挽起的纱幔槅门之后,透过镂刻的门窗便瞧着内屋的软帘外隐隐立着个熟悉的人影,不见进去,也不见转身出来,看起来倒有些鬼鬼祟祟的模样。 李绥见此眸中顿时微凝,示意玉奴c念奴行的更为轻声了些,待越过槅门缓缓走进去,李绥这才瞧出软帘外那个身穿紫绡翠纹袄裙,挽了个朝云近香髻的不是荣安县主身边的贴身婢子灵犀还能是谁。 此刻只见她微微侧着身子,左手轻轻趴在门外,俨然没有察觉李绥主仆已然渐渐近前,而这时李绥也听到软帘内传来了宝缨身边的婢女蕙容低沉的劝慰声。 “娘子,您一直以来是太好性子了些,荣安县主这些日子分明就是在故意折腾您,您怎能将她的话当真” 此刻屋内,宝缨上身着一件雪青色半臂,里面的中衣露出了交领上的一圈淡淡迎春花纹,下着一条绣着绿萼的白色绫裙,头发简单挽了个温婉的百合髻,鬓边只簪了只小小的珍珠簪子,此刻正坐在软榻上,低头绣着一件大红胡服上的牡丹绶球花边纹。 听到蕙容满心不甘的话语,宝缨轻轻抬了抬头,这才发现立在身边的蕙容满脸委屈,宝缨淡然一笑,一如往常地摇了摇头,低头继续耐心地绣着那花纹,唇边依旧温柔劝慰道:“好了,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咱们也只当练一练女红好了。” 见宝缨依然对此不以为意,蕙容不由心下更着急了,如今眼见自家娘子还有不到半月就要远嫁入太尉府了,可自从有了这一纸婚约,那荣安县主便常挑起事端来,先前好在自家娘子性子和善温婉,又有永宁郡主日日里相伴,那荣安县主到底不敢太过明目张胆,那些日子才勉强相处下去,可未想到此番永宁郡主去了宫里陪伴杨皇后,那荣安县主便当真是没了忌惮,只当自家娘子和那软柿子般随意拿捏。 偏生自家娘子却是心无旁骛,从来不将这些事放在心上,更莫说向太尉夫人相告了,就连上回好不容易去了宫里,永宁郡主都已亲自询问,她却眼睁睁看着自家娘子仍旧将这一直以来所受的委屈隐忍不告,报喜不报忧的,这样的日子一日两日尚能将就,可这后半辈子若就这般将就下去又岂是长久之计? 她自小陪着宝缨,自然知道自家娘子虽出生贵胄,但在弘农过得也并不似外人看着那般幸福,如今来到长安,人人都道这极佳的婚事落在了自家娘子头上,可又有谁知道自家娘子的艰辛。 一想到此,蕙容不由低下头来,隐隐泛起泪来,只觉得那些委屈都一齐涌上心头,再也憋不住了。 “娘子,如今您总归是与二郎君有了婚约,论年纪您比县主长一些,论日后她也是二郎君与您的妹妹,荣安县主无论如也不该如此对待您,太尉府上下这般大,针线房那么多的绣娘,哪一个不能替她绣这些东西,她如何能日日像婢子般刻意支使您没日没夜做这些粗使活计?” 察觉宝缨闻声手中轻微一顿,蕙容当即屈下身子半跪在宝缨面前,握住宝缨还捏着胡服和绣花针的手,带着几分期许,几乎是急的哭出声道:“娘子,如今郡主虽然在宫里,可太尉夫人和二郎君都在府里,奴婢瞧得出太尉夫人是真心疼您的,二郎君也是是非分明的人,咱们将这些事情只原原本本的告诉太尉夫人他们,夫人他们总会替您做主的。” 话音落尽,宝缨唇边的笑渐渐淡下去,抬头间只见她将银针攒入绣品里,却是认真地看着脚下的蕙容,难得认真道:“蕙容,你知道的,自我与红缨从弘农来到长安,一直以来都得到太尉c太尉夫人和诸位兄弟姊妹的照料,心下自该是感激的。” 说罢,宝缨伸手抚摸蕙容的脸颊,拇指轻轻替她拂去泪水继续轻柔地劝慰道:“我虽与延表兄有了婚约,可终究礼未成,我们又怎能轻易以此自居自傲,更何况,即便他日嫁进来,作为新妇我也当替延表兄孝敬太尉c太尉夫人和府中的长辈,照顾体贴一众兄弟姊妹,让太尉c夫人放心,让延表兄安心,又岂能用这些许小事让 他们为我们为难。” “可” 察觉蕙容还欲说什么,宝缨已是轻轻扶起她道出了最后一句话。 “荣安县主自小长在太尉府,是太尉和崔夫人心尖上的明珠,是延表兄他们宠爱的阿妹,你我寄居于此,又年长一些,本应谦让着。” “好了,起来罢,膝盖都要跪坏了。” 听到屋内的对话,李绥心下思量间已是明白了几分,此刻神色更是变得严肃沉静了些许,而立在软帘外的灵犀见没了后话,眼看也悄悄朝后退,似乎打算离去。 可就在她方一转身,蓦然看到近前站着的李绥时,当即惊得身子一震,后脊同时冒出了冷汗来,眼见灵犀几乎是不受控制地紧张到颤抖,李绥眼眸微冷,唇畔却浮起一丝随和的笑来。 可灵犀却分明能从其间看出三分寒意来,而只那三分已足以如冰冷的深潭般将她浸住。 面对李绥逼人的目光,下一刻灵犀再也撑不住,当即腿一软便不听使唤地跪了下去,吐字都有些含糊不清了。 “郡郡主” 乍然听到屋外的动静,宝缨主仆俱是一惊,下一刻,宝缨连忙放下手中的东西,这才起身朝外走去,就在她打帘那一刻,便见李绥已是如常般笑盈盈地走进来。 见宝缨眸中担忧地看了眼帘外的灵犀,李绥却是恍若未见般拉住她的手朝榻前走去。 “这些日子未见,怎地又清瘦了些。” 说话间,李绥虽是笑着的,但看到眼前宝缨愈加清瘦的身子,还有一脸掩饰不住地疲惫,心下已是还寒了几分。 “今日怎么回来了,皇后阿姐不是也将临产了?” 李绥向来心细如发,此刻看着面前故作轻松与她笑然相谈的宝缨,又如何瞧不见宝缨眸中遍布的血丝,只怕在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里,得熬出多少个日夜来,才能熬得这般红了眼睛,满脸憔悴。 这如何是待嫁女儿的模样? 念及此,李绥扫了眼被玉奴提进来跪着的灵犀,又转而扫了眼榻边搁着的几乎堆成小山的绣品,其间自是有宝缨出嫁所用的喜扇c喜被等物,但里面还有许多斗篷c帕子,一看便知奢华张扬,分明不似宝缨平日里所喜的花样颜色,这些东西的主人几乎不用想,她也能知道是谁。 未曾想,当初看在这从小长大的情分上给荣安留了一线脸面,倒是留出个祸害来了。 一想到这里,李绥秀眉轻蹙,再舒缓开来,已是满目冷清,鼻息更是有了几分可察的冷笑。 “这会子不在荣安身边伺候着,却是悄无声息站在外面不进也不出的是做什么?” 第九十八章 恶意拿捏 “奴婢,奴婢” 虽料想到李绥会问,但这会子李绥当真问时,跪在榻下的灵犀却是被惊了神,身体抖索间不由紧张地低下头,一双眸子只能左右游移,好似没了主般,急的已立时生出了冷汗,始终不知该如何回答。 “奴婢,奴婢是奉县主之命,前来请问宝娘子” 说到这里,灵犀脑中一轰,想到后面的话,是当真不敢再说下去,只能生生承住李绥冰冷似笑的目光,将头死死埋下去,恨不得立即消失了去。 此刻在一旁坐着的宝缨看了也是心下不安,她知道李绥一直极为心疼她,明明自己尚比李绥大上数月,但身旁的李绥却似亲近的长辈般,能在她或慌乱c或难过时与她开解c帮助,久而久之她才恍然发现,不知何时近前与她一般大的阿蛮竟隐隐成了她心内的主心骨,而她才是在李绥羽翼下被一如既往照顾c保护的那一个。 看着眼前这局势,宝缨知晓李绥少不了要与灵犀发作,但荣安县主始终是这太尉府里受万千宠爱长大的女儿,是姑父杨崇渊的掌上明珠,更是李绥从小相伴的姊妹,而她出生弘农,虽姓杨,却是一介寄人篱下的外姓人。 疏不间亲,若阿蛮今日为她与荣安县主生生撕破脸皮,处置了这灵犀,既伤了阿蛮与荣安县主的体面,更伤了二人之间的和气,如此她无疑是再次拖累了阿蛮。 想到这里,宝缨细眉紧蹙,不由有些不安地看向李绥,终是率先出声打破了沉默。 “阿蛮” 然而当她方开口,稳坐于旁的李绥却是将手探出,覆在她的手背上,正当她看了眼手背上的柔荑,再对上李绥的目光时,其间分明潋滟写着“安心”二字。 宝缨手隐忧地蜷了蜷,松开时再是没有说下去,反倒是李绥漫不经心地取过宝缨身后搁着的那件胡服,摩挲间仿若无事般道:“蕙容,取一盏茶来吃。” 立在一旁的蕙容骤然听到李绥的话,对上她探询的目光,当即才想起来,不由憋住方才的委屈,她知晓今日永宁郡主既是来了,自会为她家娘子做主,念及此心下又激动又感激,连忙低头快快拭了泪笑道:“嗳,是奴婢疏忽了,请郡主恕罪,奴婢这就去。” 蕙容转身时蹙眉愤愤然看了眼跪在脚下的人,随即才打帘而去,下一刻屋内再一次陷入无边的死寂,可正是因着此,跪着的灵犀却是更加小心翼翼,只连呼吸也极尽憋着,唯恐扰了这份宁静。 待到蕙容奉上茶进来,李绥暂且将那胡服落在手边,只慢条斯理地接过茶,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只听得杯盏轻轻落在桌案上发出了细微的声响,在此刻的灵犀看来,却似是一沉石重重砸在她的心上,让她早已濒临可以承受的极限。 “既然灵犀说不出来,蕙容,你与我说说,她今日来是做什么的?” 倏然听到李绥冷凌凌听不出一丝情绪的话语,跪在那儿的灵犀身形微震,而一旁的蕙容似乎早已准备好,只恨不得将一切都道个干干净净般,立即恭谨地行下一礼,随即规矩地低首敛目道:“回郡主,在您此番入宫后,有一回娘子自太尉夫人处早起请安出来,遇着了荣安县主,县主说您一向夸赞娘子女红极好,便想讨教讨教” 说到这儿,蕙容轻抬眼眸打量着脚下那逐渐抖如筛糠的身影,只觉得解恨极了,立即继续道:“县主驾临芳菲苑,看到娘子的绣品说的确比府里针线房,外面绣庄里的绣娘还要绣的好” 听到此,在场的宝缨c念奴和玉奴已然感觉李绥的目光渐渐变化,身上竟隐隐散发出连她们也为之胆寒的凛冽之势来,而接下来的话却更是让李绥心下怒极。 “后来县主便说针线房的东西用着不舒坦,外面绣庄的她也看不上,便要请娘子为她绣上几件贴身的东西,待娘子绣好了送去后,县主便说喜欢的紧,就时常命灵犀送来新鲜料子,要求娘子按着花样子再绣了许多东西来,可没想到日日里花样越发繁复,时间也要的越发紧,便是这几日,县主既请娘子绣上一件百鸟朝阳图的披风,又要赶绣这件牡丹绶球花边纹的胡服,说是赶着击鞠时穿,因而少不得要请灵犀一日三四次的亲自过来催促” 击鞠 李绥听到这话只觉得好笑,如今已将要入冬,冷不丁的谁会去击鞠? 看来这荣安县主当真是将宝缨的隐忍当做了拿捏的法子,竟然连幌子都不愿意编的圆乎些了。 说到这里,蕙容也是气急地看了眼跪在那儿已然抖得不成样子的灵犀,与往日站在她们娘子面前颐指气使的模样早已是判若两人。 “奴婢瞧着娘子日夜赶着,夜里挑着灯的做,有时候城楼上四更鼓都已敲响,娘子也浑然不觉,熬得一双眼睛都红了,困乏的时候连手也 扎伤了许多” 蕙容越说下去,越发有些更咽。 眼看眼前小丫头泣不成声地低下头抹泪,李绥已是冰冷着脸拉过宝缨藏在袖下的手来。 果然 贵胄娘子的手如容颜一般极为尊贵,可宝缨从前那双娇嫩无暇的手如今却是被扎出了许多的针眼,看的李绥面上沉静无波,心下却是如暗礁的急浪汹涌翻覆,触目惊心。 “灵犀方才再来催时,说县主赶着要这两件衣裳,还说上回送去的那件披帛县主看了,说针脚粗糙了些,赶不上起先那几样,因此县主又让灵犀送来新缎子请娘子重新绣,奴婢心疼娘子日日里熬着,便与灵犀理论了两句,只求缓上些时间,或将这些东西请针线房的绣娘分担些也好,但灵犀却是不高兴了,方才站在屋内当着我们娘子的面,直直白白说是县主说的,娘子如今既然是待嫁闺中,无需出院子,应是有大把时间,如此既是打发闲暇,也能练一练女红,正好一举两得。” 听到这里,李绥再也抑制不住心下泛起的冷凛,竟是怒极生笑来,只是唇角那一抹弧度却是看得人心惊。 “好一个七窍玲珑心的灵犀” 骤然听到这一句突兀地“夸赞”,灵犀只觉是一道霹雳生生砸下来,落在她头上,惊得她当即连连叩头道:“郡主饶命,郡主饶命,奴婢错了,奴婢再也不敢了,求奴婢饶我一次” 激动间,灵犀无意抬头看到榻上的人,却又突然如被人紧紧扼住喉咙般,将话戛然憋入嘴中,脸色更是变得煞白,只能怔怔然跪在那儿。 此刻窗外寒风凛冽,吹得镂刻团花纹格窗上覆着的窗纸也呜呜作响,而榻上的李绥宝相庄严地坐在窗下,明明如观里的菩萨般随和无波,可那通身的气势却是逼得灵犀不禁想要退却。 那样的眸光,她从未在自家县主身上看到过,就好似一张阴郁而密集的网,正沉沉压过来,让她无处遁形。 她很清楚,眼前的李绥和杨宝缨不一样,杨宝缨虽姓杨,但只是太尉的外甥女,她的母亲杨氏作为出嫁女,又不曾长在长安,与太尉府的关系自然生疏。 可李绥便不同了,虽是姓李,却是先帝亲封的郡主,既和皇家沾亲带故,还是陇西李氏的掌上明珠,更是眼前太尉夫人李氏的红人,因着此连太尉都当自家女儿一般娇宠着。 这样的身份,便是她家的县主也比不得。 眼前宝缨娘子性格软弱,但李绥的性子她却是知道的。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岂是能随意糊弄的 可见她今日是撞在箭锋上了。 今日莫说是她在这儿,便是她家县主此刻在这儿,永宁郡主都是说得上话的。 想到此,如今的灵犀是当真悔不当初了。 第九十九章 惩治灵犀 “错了” 李绥闻言玩味的一笑,好整以暇地再拾起茶杯,抿了一口清香四溢的茶水,适才不带一丝表情地抬眸看着脚下人不紧不慢道:“你这般伶俐,倒是告诉我你错在哪了?” 听到李绥这般问,灵犀不由身子一震,心下虽明白,却一个字也不敢说出来。 如何说?说她倚仗县主的名义,以下犯上?还是说她目无主上,不知尊卑? 若她就此这般为自己定了罪,送到太尉夫人那只怕不被打死,也得被撵出去。 见脚下的人被问的踌躇无措,不敢再发出一声,似乎还想再强撑下去,李绥心下冷笑,再出声时看似平淡,却已是如一记警钟敲响在耳边。 “灵犀。” “你应该知道,今日即便是你家县主在这儿,我一样发落的了你,莫不是你还这般天真,以为不认罪,我便奈何不得你了?” 说到这儿,李绥似乎懒怠于再言,不过眸中一瞟,对上一旁的玉奴轻松道:“将人送去姑母那,蕙容也一同去,将方才的话再原原本本向姑母说一遍。” 灵犀一闻言,当即如遭雷劈,吓得声音尖利甚至有几分扭曲的求饶道:“郡主!郡主,奴婢再也不敢了,奴婢真的再也不敢了” 说罢,此刻的灵犀已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如临死之人看到生的希望般,狼狈地膝行上前,跪在宝缨的脚下,恨不得卑微到尘埃里一般,哭的几乎喘不来气般道:“娘子,娘子求求您,奴婢从前是让猪油蒙了心,让鬼打了头了,求您饶奴婢一遭,奴婢以后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被这嘶声竭力的求饶声包围着,再见脚踏下的灵犀此刻不顾往日的仪态,绢花落地,发髻散乱,一张娇俏小脸没了样子,却还不住地向自己磕头谢罪,俨然将头都已经磕破,渗出血迹来。 宝缨心下不忍,渐渐生出恻隐之心来,她自然知道太尉夫人一向不喜崔氏,更不喜欢骄纵跋扈的荣安县主,而她如今既然与杨延定了亲,虽还未成礼,代表的也绝不仅仅是她一人的体面,更是太尉夫人和杨延的体面,如今若将眼前的灵犀送到太尉夫人那去,太尉夫人盛怒之下,势必会杀鸡儆猴,一来是下崔氏母子的面子,二来也是给阖府人一个警醒。 灵犀从前的确行事浅薄无知了些,可若就这样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因为她而被治了重罪致死,让她如何心安。 想到此,宝缨看向身旁垂眼看着灵犀,眸底波澜不惊的李绥,还是忍不住轻声道:“阿蛮,灵犀想来也是知道错了,这些日子为了延表兄与我的婚事,太尉夫人亲力亲为已是困乏许久,若再让夫人为此事烦心” 听到头顶传来宝缨的求情声,灵犀登时抬起头,如同听到天籁梵音一般,原本死寂的眸子也泛起微弱的希望来,但未曾想再对上李绥冰冷摄人眸子,那一抹微弱的希望也再次被狠狠湮灭,惊得她连手都不住地颤抖,发麻,已是一点声音也不敢再发出,只能将头死死埋在地毯上,将泪水咽了回去。 “我入府这数年来,是看着姑母如何治内的,却未曾想如今荣安县主这院子里还容得下你这般不懂规矩,不知轻重,甚至是不知死的婢子” 听到一个“死”字,脚下的灵犀身子一僵,李绥似怒还笑道:“可见荣安也太过骄纵你们了些,若依着我的脾性,今日必是要将你送到姑母那,去了朝露院你当知道,只以你一个小小的县主婢子,也敢欺负主子,那便是该赏下数十板子撵出去的。” “更遑论,宝娘子如今已然与二郎定了亲,不日便是二郎的嫡妻,未来的郡公夫人,再论上这些,即便是不论家规,只论国法,你都逃不过一个死。” 话音一落,李绥当即拾起身边那件还未绣成的胡服,随即向身旁的蕙容道:“去将那件百鸟朝阳的褂子,还有那条县主不甚满意的披帛取来” 蕙容一收到此话,当即应声下去,下一刻便利落地带上衣料缎子来,李绥漠然扫了一眼,随即看向灵犀道:“宝娘子的手尊贵,荣安岂会不懂其间礼数,让她做这些,想必是你们这些心术不正的婢子在内挑唆,离间主子。” “没有,奴婢不敢” 听到灵犀紧张的想要解释,李绥挑眸“哦?”了一声。 却是不置可否的笑道:“没有?你的意思难道当真是荣安县主不懂礼数,不知长幼了?” 一听到这话,灵犀当即一个激灵,她自是明白自己已被眼前的永宁郡主绕了进去,今日这挑唆之罪只怕她不认下来,待回去了崔夫人和县主第一个收拾的就是她了。 一想到此,灵犀只觉得悔恨不已,连连哭着摇头改口道:“不,不,是奴婢的错” 见灵犀将此 认下,李绥朝蕙容伸出手去,蕙容见此先是一顿,随即了悟地将那两件绣品递给了李绥,只见下一刻李绥便全然不在意这手中上好的衣缎,只如抛一个无关紧要的玩意儿般丢到灵犀面前道:“作为奴婢以下犯上,挑唆主子,本是重罪,念在宝娘子方才为你求的情,我便开恩为你免去二十板子,如今你自行去自省院领十个板子,由玉奴亲自监罚,另外” 李绥眸色深沉地扫了眼那光鲜亮丽的绣品笑中带着玩味道:“你伺候荣安多年,深得她的心,自然知道她的喜好,我看余下的绣品就由你来完成,既然她急着要穿,那你明日三更就给绣好先拿到无竹苑等着叫我瞧瞧,若是三更绣不完或是绣的不好,就将那剩下的二十板子也一并领了,撵出去便是了。” 听到李绥的话,灵犀登时一怔,她如何不知眼前这些绣品做工复杂,县主急着要本就是刻意强人所难,却未曾想如今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竟落在她的头上。 可看着李绥看似随和,实则不容置疑的深眸,便是给灵犀十个胆子也不敢说出半个不字来,只得颤颤巍巍,含泪更咽道:“是。” 第一百章 难以启齿 眼见着在李绥的示意下,灵犀就要被领出去,李绥笑着摩挲指间那枚石榴色的宝石戒子,不紧不慢看向身旁的宝缨般道:“方才我回府,姑母说年关将至,想要抄写几本经书供奉于玉清观的菩萨前,方才姑母还正说没有可心的人,如今瞧可是巧了,荣安的字我是瞧见过的,秀丽规整,是咱们府中姐妹里数一数二的。” 说罢,李绥唇边微勾,睨向身旁的念奴道:“荣安既然有时间在这大寒天里击鞠,可见是有些闲暇的,正好趁此抄写经书,一来也能替姑母分忧,尽这份心意,二来也能凝神静气,免得这冷日里击鞠寒了身子,一举两得,念奴,你这去一趟朝露院将此事请示姑母。” 听到李绥的话,念奴立即应声,自软帘后的灵犀身边擦身而过,走了出去。 而灵犀此刻也渐渐瘫软下身子,只得任由人架了出去,她如何听不出来,永宁郡主这分明是在告诉她,如今的荣安县主尚且自身难顾,更遑论是她了。 待到屋内再次平静下来,宝缨心下泛起暖意,抬手间握住李绥放在案上的手,对视间却满是愧疚难安。 “此番为了我,荣安县主必然要与你生出龃龉——” 察觉宝缨的不安,李绥起身坐到了宝缨的身边,竟是头一回没有如从前般插科打诨的带过,亦或是温温柔柔的劝慰,反而是甚为平静雍容,其中那认真的眸光竟是连宝缨看得都为之一震。 “宝缨,将来的你是要成为郡公夫人的,若再往后,亦会是如姑母一般,成为未来杨家的掌家之主,甚至是更高——” 李绥说到这里没有再往下延伸下去,她知道前世里很多事到了如今因为她的干涉已然在一点一点改变,可有的东西却是大势所趋,非人力可变。 “你与二郎注定不是平凡人,你们手中所拥有的东西就如同一把利刃,若将锋刃对外,自是杀伐果断,其利断金,可你与他一般仁善宽容,这无疑是拱手将利刃的刀背对外,你们可曾想过,与此同时,对向你们的却是锋刃。” 听到李绥意味深长的话语,宝缨怔怔然不再说话,转瞬间已是心乱如麻。 看着眼前彷惶若失的宝缨,李绥知道,宝缨自小受到的是贵女的礼仪教育,又不似红缨争强好胜,因而单纯善良的性子早已刻入骨血里,非一朝一夕可改变。 可那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即便日后的她扶着她坐上更高,甚至是至高的位置。 却不能替她守护一辈子。 有时候李绥在想,自己似乎越来越矛盾了。 她希望有一日宝缨能够成长,成长为一个真正能担负起个人荣辱的坚毅女子。 可她也希望宝缨能够在她的守护下,永远这般拥有一颗再纯真无暇不过的赤子之心。 当李绥从芳菲苑出来时,念奴和玉奴也已然陪在身侧,察觉李绥的沉默,二人都没有说话,只始终如一的跟随在她一步之后的地方。 “将灵犀送回去时,荣安如何?” 听到李绥的问话声,玉奴默然看过去,只见火狐大氅里的少女愈发风姿绰约,肌肤如雪瓷一般没有丝毫瑕疵,看起来恬淡而悠远。 “县主怒极,恰好那时银娘也去了,说了抄写经书一事后,奴婢与银娘一同出去,还未走出门,便听到里面又是砸杯子,又是砸盆景的——” 听到玉奴的话,李绥没有丝毫惊讶,反而倏然笑出声来。 那一刻,身旁的念奴仿佛才明白曾经看到的一个典故,为何周幽王会为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 因为值得。 “那便好。” 渐渐地,李绥收起了笑,唇边的弧度却是丝毫不减。 便是眼前的玉奴和念奴只怕也是这会才明白,她方才是有意借灵犀之手激怒荣安县主的。 从很久之前她就已经起疑了,若说荣安恨她不过是因为她一入府便分去了她从前的万千宠爱,恨杨红缨是因为杨红缨将她玩弄于鼓掌,那荣安恨杨延身边的九歌,恨与人为善的宝缨是为什么? 恨与爱一般皆是有缘由的。 那荣安的缘由是什么? 在长安城中,除了她,荣安与旁的贵胄女儿都能相处极好,人缘极佳,可荣安当初为了赶出去一个九歌不惜冒着被姑母发现的风险,朝杨延下药,如今又对宝缨公然欺辱。 这一切都太过惹人怀疑。 在这一日又一日的冷眼旁观,反复思量下,李绥好似渐渐察觉出了一些猫腻。 而那些猫腻就似星星点点的火种,一点一点便要引出燎原之势。 因为她恍然发 现,荣安所恨之人,无疑都与一个人有着极大的关系。 而那个人,恰恰是荣安最为敬重,最为依赖之人。 这一刻,李绥也渐渐明白了,明白前世里杨崇渊登基为帝后,不仅为荣安挑选了一位文武双全,容貌无双的驸马,更是为其举办了一场盛世婚礼,可她始终都不曾满足,竟在私下里偷偷豢养面首。 以至于杨崇渊薨逝后,杨延做了天子,荣安更是公然挑选面首入府,视驸马若无物,甚至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对她的驸马道出惊世骇俗的话来。 “你我虽立于一檐,亦可各自快活。” 那时人人都道荣安这位长公主是梁朝最美丽的公主,也是最荒唐风流的公主,面对荣安的放纵,杨延日日里收到文官言官抨击的奏疏,也是头痛不已。 可每当唤来荣安,一面对这个妹妹梨花带雨的哭泣,杨延还是会动恻隐之心。 到了后来,荣安与驸马虽同住在公主府,却是分出了东西院,一个豢养面首,一个广纳姬妾。各自风流快活,互不干涉,便是连那些尊重三纲五常的老臣看了也只能是脸红脖子粗的摇头作罢。 而荣安呢,后来眼看杨延渐渐醉心于丹青声色当中时,她便带着自己那一群面首入宫伴驾,日日里评丹青,品丝竹,倒是合了杨延的意。 如今李绥想来,那些面首虽个个容貌俊逸玲珑,但无疑都是温润如玉,好风雅,好丹青的风流少年郎。 与她敬重的阿兄,二郎杨延,可谓是像极了。 第一百零一章 事情败露 翌日一早,将至三更,无竹苑外的小径已然急急迎来一人,因着如今已是十一月,此刻无竹苑仍旧被笼罩在沉沉凛冽的暮色之下,直到人至近前时,才勉强瞧见来人穿着一件半旧不新的碧色袄裙,到了门前踌躇片刻终于小心翼翼叩了叩门上的鎏金铜兽栓。 片刻,只听门细微一响,轻轻被打开了一条缝,出来的是一个留了头,有些睡眼惺忪的小婢女,透过门缝她才瞧见外面立着的正是神色紧张而小心的灵犀。 “我,我是奉郡主的命,来送女工的——” 虽说眼前的小丫头是无竹苑的,可灵犀到底是荣安县主跟前的贴身心腹,从前她哪里将这样的三四等看门婢子放在眼里,可昨日经历永宁郡主一番敲打惩治后,今日便是面对眼前这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她也禁不住压低了声音极尽谦逊了些。 面对眼前变化极大的灵犀,那婢女微微一愣,连睡意都扫却了,想着昨夜念奴姐姐的吩咐,她连忙打开门道:“昨夜郡主吩咐了,今日姐姐一来,便去廊房里候着。” 听到那婢女的话,灵犀抿了抿唇,点了点头便走了进去,待那婢子再扣了门,这才随着她朝人迹稀少,分外清幽的廊房走去。 当二人走到廊房门口,只见那婢子顿了步子,停在石阶之下,随即客气道:“我这就去禀报念奴姐姐,请姐姐入里等罢,外面天凉。” 灵犀闻言点了点头,却见那婢女还未走,待看到小丫头等待的眸子扑闪扑闪的,这才领悟地拾阶而上,推门走了进去,这厢那小丫头才急急迈着步子朝李绥所在的正院而去。 一入屋内,灵犀便觉得里面莫名的冰冷彻骨,没有炭炉,只有一盏微弱昏黄的烛火在灯罩里隐约燃烧飘摇着。 就在灵犀冷的不由打了个战栗,端着手中的托盘,正欲朝那放着烛火的桌案上放时,便听到右边垂下的纱幔后响起了细微的窸窣声,似闹春的狸奴般。 压下心中的害怕,灵犀将托盘轻轻放下,转眸对上敞开的门,看到外面空无一人的院落。 这才壮着胆子,轻手轻脚走向那纱幔前,当她渐渐靠近那声音的来源处,紧张之下还是忍不住掀开眼前蒙蒙雾霭般的纱幔,下一刻却是身形一僵,仿佛看到了极为可怖的事来。 透过身后微弱的灯火,灵犀看到纱幔后那紫檀雕凤西番莲纹软榻下正跌坐着一个人。 此刻被绳子捆着,嘴里塞着布帛,挽起的头发狼狈地散落在她的额边,一看到她当即眸中亮光,嘴里呜呜呜发出急促而激动的声音。 是,春儿—— 兰皋院里的三等婢女春儿! 灵犀瞳孔紧缩,只觉得脑中轰然,仿佛见鬼一般,一步一步仓惶后退,而几乎是同时,身后响起了一个再平淡不过,却足以让她觉得惊悚的声音。 “遇到旧识,不再多说两句。” 虽是问,却没有丝毫问意。 灵犀的双手渐渐颤抖,转身间脸色不由一白,如同见鬼般,没了人色。 “郡——郡主——” 只听“嘭——”的一声,灵犀再也止不住腿一软便瘫跪在地上,看到门口居高临下的李绥,再看她身后犹如护法般面色无波的念奴和玉奴,还有门外隐隐站着的粗使婆子,灵犀当即会意。 一切,都败露了。 下一刻李绥缓缓朝着榻边而来,灵犀犹如惊慌地猎物般,颤抖着往后退,李绥的裙尾轻易地扫过灵犀的脸颊,拂过一丝冰冷寒意。 只听得门“吱呀——”一声被关上,在李绥的示意下,玉奴冷着脸上前将春儿提起扔到灵犀身边,灵犀当即如触到烫手的山芋般连连想挪开,却被玉奴给狠狠按着跪下去,另一边,念奴已然将春儿口中的布帛取下。 几乎是同时,春儿便如竹筒里的豆子般急急将一切道了出来。 “郡主,是灵犀,就是灵犀,是她拿钱买通奴婢,当初让奴婢往二郎君屋里的香炉中下药,她还说,她还说奴婢若做便能轻易得到那些钱,若不做,县主自不会留我,灭我便如灭一只蝼蚁一般轻巧,奴婢,奴婢实在是被逼的,不敢不做啊郡主,求郡主饶了奴婢吧,奴婢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眼看那春儿的泪水糊了脸,不住地念着最后一句话,一边连连叩头,李绥轻一扬颌,玉奴当即将她提起,轻巧地如同提一只小鸡苗。 这一刻,灵犀如五雷轰顶般,脸色苍白的近乎透明,嘴唇翕合间却不知该如何说下去。 “灵犀——” 清冷而没有一丝波澜的声音自上座响起,灵犀循声看去,只见永宁郡主高高坐在那,犹如俯看芸芸众生,宝相庄严的菩萨。 一双眸子却是清亮而摄人,唇边浮起一丝稀松平常的弧度,分外幽然道:“你还有何话要说?” “奴婢,奴婢——” 仿佛被扼住脖颈般,灵犀嘴唇动了动,却不知该如何去争辩。 二郎君是太尉夫人寄予厚望的长子,在二郎君身上用歪心思,便如在太尉夫人眼中插下荆棘,从一开始她便深知她做的是一件足以让她送命的事,可如今当真走到这一步,她却是连求饶都快忘了。 似乎怕灵犀反咬一口,不待灵犀说话,春儿当即继续道:“郡主,奴婢说的皆是真话,不敢有半句欺瞒——” 察觉灵犀犹如泥塑般跪在那儿,一言不发,李绥抬眸看了眼身旁的念奴,念奴轻颔首,随即一边朝灵犀去,一边从袖中就要取出东西来。 就在她将近时,灵犀有些害怕地想要后退,却是被身后玉奴狠狠钳制住,而此刻念奴已然从袖中抽出一张叠好的纸来,只见她耐心地展开,再抖落在灵犀面前,便是一副再寻常不过的画。 画上的人灵犀只一眼便能瞧出来是谁。 因为那不是旁人,正是她自己。 见灵犀身子紧绷如一根弦,不知何时,李绥手中已然握着一卷册子。 李绥纤指触摸纸页,缓缓揭开,待翻到一半时,适才不徐不疾地将册子一卷,倾身间,携着重重压力与威慑,将那展开的一页置与灵犀面前。 而上面的字迹,足以将灵犀丢入彻骨的寒潭,越陷越深。 “西坊的一家铺子,虽不起眼,卖的东西却是鱼龙混杂,这长安城里但凡有不愿意屈服的清倌,姬妾,这铺子里便有迷人心智的西域媚药,足以惑人心智。” 察觉灵犀的瑟缩,李绥好整以暇地将书递给念奴,由念奴收起,李绥好整以暇地将身靠回,平静犹如叙话般看向灵犀道:“这是那家铺子的出入账簿,店主回忆,当初的确有个打扮朴素,举止不俗的女子购买此药,虽遮着面纱,那通神的气派一看便知不是一般人物,因而他竟是记得极为清楚。” 说罢,李绥笑着朝那幅画扬颌道:“画中女子再如何掩饰,可与他交易时,右手虎口处的那枚朱砂痣还是让人观之不忘的。” 一听到此话,灵犀当即身形一震,反射性将手收回掩在袖下,再也无法平静。 “灵犀,时至如今,你觉得可还有时间可拖延?” 李绥慵懒的声音震颤耳边,灵犀看着那双意味深长的明眸,渐渐明白,原来她早就跌入一张密不透风的网而不自知。 第一百零二章 布下一局 见脚下灵犀脸色苍白一震,瞳孔内渐渐显露出慌乱来,李绥淡淡扫了一眼远处桌案上放置的女红,不紧不慢道:“先前为讨你家县主喜欢,你刻意帮着她欺侮宝娘子,姑母昨日知晓此事已然是大怒,就连太尉也是极为不快,昨日若非有宝娘子求情,我又率先惩罚于你,你以为就凭你熬上这一夜” 说到这儿,李绥收回目光,稀松平常地看着灵犀那蜷缩着的手继续道:“戳坏这一双手,便能消姑母之怒?” 听到李绥语中的凉意,灵犀将手紧紧攥住,直到感受到被绣花针刺破的手再次传来钻心般入骨的疼痛,她才渐渐将一颗快要慌不择路的心安定下来,而一个念头也从她的脑海里倏然蹦了出来,为她指明了一条路。 是了,若永宁郡主当真想要发落与她,只凭现有的证据,昨日只需递上去便是了,又何必今日才来审问与她。 想到此,灵犀的瞳孔渐渐清明起来,强自压制住想要颤抖的冲动,缓缓抬起不敢对视的眼眸,再看向上座冷沉沉看着她的李绥时,当即身形一抖,极尽卑微地叩下大礼,将头深深贴在地砖上,语中写满了卑微与乞求。 “奴婢自知犯下大错,昨日能得宝娘子不弃,为奴婢求情,后又蒙郡主大恩,免了皮肉之苦,奴婢感激涕零,无以为报,唯有结草衔环” 说到此,灵犀努力抑制那颗忐忑不安的心,颤颤巍巍道:“至于向二郎君下药一事,人证物证俱在,奴婢不敢抵赖,但郡主您知道的,奴婢与春儿一般,与二郎君并无仇怨过节,何敢妄自行此悖逆之事,实在是,实在是奴婢等不敢不为,不得不为,还求郡主明鉴” 看着脚下深深跪拜,纹丝不动的身影,李绥唇边微动,眼神示意下,玉奴便已唤来了门外把守的婆子将瘫倒在那儿的春儿带了下去。 “灵犀,相比于聪明人,我更喜欢识时务之人。” 待到门再次被阖上,头顶响起了少女平淡的点拨声,好似只是在与她徐徐叙话般简单。 灵犀闻声犹如死水般沉寂的眸子当即起了波澜,仿佛已然看到了期盼与指望般,连忙抬头道:“请求郡主指一条明路!” 见灵犀此刻视自己为神祇般,被求生的欲望驱使着,只想抓住一切可以挽救自己的机会,李绥却是并未接话,只是将右手懒懒撑在榻上的软枕上,眼波微漾,蓦然扫向榻下的灵犀道:“如你若言,你与二郎并无仇怨过节,那下药一事,究竟是何人所为?” 听到李绥的话,灵犀伏在地上的双手颤了颤,随即道出了一个毫不意外的结果。 “是,是荣安县主” “哦?” 李绥佯装意外地挑了挑眸,瞳孔却是越发幽深逼人道:“荣安自小与二郎亲近,对二郎这个阿兄向来敬重依赖,这是阖府皆知的事情,莫非荣安与二郎如今也有了我们所不知道的仇怨过节?” “不,不是的” 灵犀摇头否认,当触及到座上郡主寒凉透彻的眸子,当即低下目光,将已经盘旋在嗓子眼的话咽了咽,终是松下身子,一字一句努力吐了出来。 “县主,县主她,对二郎君有,有超出兄妹,有悖人伦的情愫” 话语一出,屋内的玉奴和念奴皆如当头一棒,震惊不已,连脸色也变了,只怔愣看向李绥,久久不能回过神来。 相比之下,李绥却是平静极了,这个答案她已是有所察觉的,而这般悖逆人伦的事,古已有之,从前那齐国美人文姜,不就与自己的同胞兄长齐襄公诸儿互生情愫,暗度陈仓,被自己的丈夫疑心叱责后,反与自己的兄长合谋杀夫。 但即便如此,李绥听了依旧觉得荒唐头顶。 所以历经两世,那荣安县主遇到她始终是屡屡挑衅,所以前世才会挑选无数与杨延容貌相似,脾性相似,喜好相似的面首,填补她心中那块不为人道之,却始终空缺给杨延的位置。 想到此,李绥不由想笑。 荣安县主的作为,当真算得上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你可知道,污蔑主上一样是送命的大罪,你莫不是在诓骗与我。” 听到李绥冷沉的质问,灵犀当即身形一凛,已是急的带了哭腔道:“郡主明鉴,如此隐晦秘事,便是给奴婢百十个胆子,奴婢也万万不敢以此诓骗与您啊。” 见灵犀已如热锅上的蝼蚁,李绥眼神示意下,念奴当即从不远处的书案上取来了纸笔,递到灵犀面前放下。 “你既信誓旦旦,我便信你一回,只是空口无凭” 李绥说话间,睨向榻下纸笔道:“灵犀你是明白人,预想取之必先与之,你想我为你指一条明路,那便得有所付出,我才 得信你。” 看到眼前地砖上安静躺着的薄薄纸页,灵犀的手颤颤巍巍地伸过去,可刚一碰上,却又如触到毒蛇一般,惊恐地收回去道:“奴婢,奴婢” “你既不愿,那便当真是诓骗我了?” 李绥话语冰冷,已然懒怠多言,只倏然起身,不带丝毫商量的余地,满是冰冷无情道:“玉奴,将她与春儿看好,天一亮,就交给姑母发落罢” “郡主,郡主” 面对灵犀惊惶无措地哭喊,李绥丝毫不为所动,已然迈下脚踏朝着格门而去,灵犀见此当即如被丢入油锅中一般,急着一边追一边唤,却是被玉奴紧紧箍住,根本无法动弹。 “奴婢写,奴婢愿意写!” 就在李绥将要迈出门槛时,灵犀因为紧张而破音的话语登时从身后响起。 月光下,李绥冰冷的容颜没有丝毫变化,只鼻息发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哂笑。如今的灵犀很明白,自己已然落下悬崖,只凭一根绳子才免了眼前粉身碎骨的下场,是拒绝她,此刻便被抽走这根绳子断送性命,还是再继续撑住,僵持片刻,一切皆是她这个郡主说了算。 说话间,灵犀已然拿起笔,俯下身子颤抖着将方才所言的一切在纸上写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当念奴再递给李绥时,李绥只略乜了一眼,再看向脚下失魂落魄的灵犀,便开门见山的道出一句话来。 “灵犀,如今你的命就攥在你自己手心里,若想保命,你便得好好与我布下一场局来,将功补过” 第一百零三章 失去理智 这一日,天边难得褪去密布的阴云,隐约露出一丝金芒,一阵冷风拂过,却依旧凛冽地卷走了枝桠上勉强依附的枯叶。琳琅园里此刻分外寂静,廊下立着的婢女们皆不发一言,将头埋的极低,仿佛恨不得此刻能隐去。 屋内地龙正暖,热烘烘的明明很是暖和,却是让书案后坐着的荣安县主的心底渐渐蔓延起难以抑制的火气与烦躁来。 听着窗外呜呜的风声,荣安县主仍旧捏着狼毫,一字一句抄写着太平经,都说抄经乃是凝神静气之事,可此刻的她每写一个字,体内的怒气反倒是愈加堆积一层。 时间一分一毫的流逝,当荣安县主终于抄写至最后一个字,只见她笔走流畅地挽了最后一笔,当即“叮当”一声厌恶地将笔掷出,下一刻那狼便毫随声落在地上,溅撒了一地墨香,一旁的灵犀小心翼翼觑了一眼荣安县主,见荣安县主神色阴沉不佳,连忙上前手脚极轻地将狼毫收拾了,又将案上抄写的经书小心翼翼吹干合上,紧张地咽了咽干涩出声道:“县主,奴婢这就让人将经书送去朝露院” “滚” 随着荣安县主的怒声掷地而来,灵犀脸色一白,连忙掀帘将经书递给了外面候着的婢女,叮嘱了一番,这才又战战兢兢地进了屋内,极尽小心地伺候。 然而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软帘外忽然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灵犀斜睨一眼,只见荣安县主恍若未闻般,依旧懒散地躺靠在美人榻上,一手执着雕花嵌宝的赤金酒壶,一手只用两指慵懒捏着小小酒杯。 随着琼浆玉液入杯的声音,酒香四溢下,荣安县主一仰脖便将又一杯酒入了腹,而掀帘入屋的崔夫人看到的便是这样肆意的一幕,原本在太尉夫人李氏那因敲打所生的怒气,此刻更如滚油浇火一般,蹭蹭上冒。 “娘子家家的,站无站相,坐无坐相,甫一入屋便满是酒气,成何体统!” 骤然的呵斥打破了屋内的死寂,灵犀一见来势汹汹的崔夫人,当即惊得跪地不敢抬头,而躺在榻上的荣安县主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是优哉游哉地缓缓坐起身,仿佛再平常不过了的道:“母亲这会子来,有什么事。” 见眼前这个娇宠的女儿行事愈发狂悖,如今竟连她也快要不放在眼里了,崔夫人便觉得如鲠在喉,也不说话,只压下满腔怒火落座于窗下的榻上,随即出声道:“起来回话。” 听到崔氏语中强自抑制的愠怒,荣安县主心下哂笑,面上更是毫不在意,只由灵犀扶起,款款走至崔氏面前站着。 “给我跪下!” 然而还未待她站稳,榻上崔氏的冷声怒喝却彻底激起了她的叛逆之心。 “母亲有话直说便是,倒也不必专程过来折辱与我。” “折辱?” 冷不丁听到这番话,崔氏眉眼厉然一挑,却是怒极反笑地指着荣安县主怒斥道:“你一次次给我闯下祸事,不知收敛,如今还敢与我顶嘴?” 见眼前的母女俩互不相让,一旁崔氏的陪嫁心腹罗娘不由悉心劝慰道:“县主,您向来最是孝顺得夫人欢心的,今日怎的也使性子起来了” 说着话,罗娘看了眼胸腔起伏,分明强压怒意的崔氏,再一看眼前虽站着却丝毫没有做错的醒悟,反而高扬着下颌的荣安县主,不由叹息道:“方才夫人从太尉夫人那来,太尉夫人看了您的经书,先是夸赞了一番,后才说,念在您一片孝心,先前的龃龉便不予追究了,只是日后您行事可万万不可再如此鲁莽了,若是还未出阁便落下个跋扈之名,将来害的可是县主您” 罗娘的话还未说完,面前的荣安县主骤然鼻息冷笑,随即淡淡道:“我说呢,原来母亲是在太尉夫人那受了气,便怒不可遏地洒到我这儿” “放肆!” 崔氏闻言当即起身,罗娘见崔氏怒意渐盛,连忙想上前去劝,却见崔氏一把将她拂开,直直走向荣安县主道:“我怎么生出你这般狂悖无礼的女儿,你一而再再而三置我的话于不顾,屡屡捅下娄子,不痛定思痛,反倒是愈发无礼,从前的礼仪规矩莫不是都喂狗了,难道你非要累得我们一屋子人被你父亲厌恶,你才高兴吗!” 听到崔氏满载怒意的话,荣安县主头一次没有畏惧,反倒是一扬头,看着眼前面目因为怒气而阴郁可怖的崔氏,反倒是轻巧地道:“一屋子?母亲说的是您和四郎罢” 见崔氏气滞,荣安县主继续不痛不痒道:“那李绥先前折辱我的身边人母亲您不管,刻意仗着太尉夫人的名义罚我抄书您不管,如今为了杨镇您倒是来了?” 察觉崔氏气的瞳孔一瞪,更的说不出话来,荣安县主也愈发哂笑道:“我连累他?母亲您出身高门世家,一直以来比太尉夫人矮上一头 便罢了,为何连那行伍出身的曹夫人也比不过,您难道不知道吗?难道不是您惯得他杨镇一日日只会斗鸡走狗,串街窜巷,不成气候的缘故?” “他是你同胞的兄长” 面对荣安县主的鄙夷,崔氏指着她方说出话来,却未曾想荣安县主倏然拂袖高声打断道:“我没有他那样的兄长,大郎拜官封侯,二郎是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就连三郎也是凭几封了郡公,他杨镇得了什么?除了撺掇您的钱财出去花天酒地,不务正业还会作什么?就是因为他,因为他的无用,才会累得您看人眼色,若非有我从小努力得父亲喜欢,咱们一家早已没有了立足之地,母亲难道不知道吗?可您心里始终是重视他高与我,他是金疙瘩,我便是贱草吗?难道不就是因为您的偏袒,才惯出了杨镇这个废物吗” “啪” 伴随一个清脆的响声,荣安县主的声嘶力竭的话语被生生扼制住,眼看崔氏气的脸色发白,冷凛放下颤抖的右手,一旁的罗娘早已被吓得身形颤抖,不敢说出话来。 看到荣安县主轻轻抚了抚自己微热的左脸,崔氏再也不想多言,只是冷沉出声道:“罗娘,给我派人盯紧了这儿,没有我的命令,县主不准出去,违者我拿你是问。” 说罢,崔氏拂袖怒然而去,将至软帘后,却见她骤然停下,头也未回,只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道:“既然这府里留不住你,那你便离开罢。” 荣安县主闻言不可置信地转头,却见崔氏只留下一句话,便冷然离去,没有丝毫停留。 “卫尉卿晁令年少有为,晁家声门显赫,与我们是门当户对,太尉夫人今日已与我提及,我与太尉皆觉得甚好,待到明年三月,你便嫁过去,不到出阁那日,你不要再想踏出太尉府半步。” 软帘被重重地落下,而荣安县主的一颗心也随之沉沉地坠下。 她,竟是要离开了 当罗娘小心翼翼行下一礼匆匆离去,荣安县主一个踉跄,顿时如断线的纸鸢软在地上,惊得灵犀连忙上前扶住,却是丝毫拉不起来,只能听到荣安县主失神呐呐道:“不,我不要嫁人,我不要嫁人,我就是当姑子也不要嫁人” 说罢,荣安县主急切地抓住灵犀的双肩,仿佛看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紧紧以手指钳制着道:“灵犀怎么办,我不能嫁给旁人,我不想嫁给我不爱的人” “奴婢知道,奴婢懂得” 灵犀被攥的吃痛,却只能强自撑着,眼神躲闪间,似是有话想说却又犹豫不决。 “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荣安县主自是察觉到了,当即握住灵犀的肩头,将二人距离拉得更近,灵犀被逼视的没了法子,踌躇片刻,终究是低声嗫嚅道:“奴婢,奴婢有一法子,只是不知可不可用” “什么法子!” 感觉到肩头的力道愈发重,灵犀吃痛的皱眉,当即颤颤巍巍伏地叩头道:“回县主,在京郊三里地外有一位隐士道人,听闻他精通面相c六壬及五行,能知晓天听,原是仙人下凡历劫而来” 说到这儿,灵犀小心翼翼抬起头,朝软帘处看了看,适才凑近极尽轻声道:“听闻他最擅的还是苗蛊,既可下不令蛊c生死蛊,亦可下牵情蛊,不令蛊可令人言听计从,生死蛊可取人性命,牵情蛊可令人情深不移,只是要价颇高,非旁人轻易给的起的” 不令蛊 生死蛊 牵情蛊 荣安县主神色木然,手中渐渐松开,正当灵犀不由吐出一口气,想要揉肩却又不敢时,忽然听到眼前荣安县主倏然一笑,显得异常诡异难安。 灵犀看着眼前人,她知道,荣安县主如今已被逼到绝境,失去理智了。 第一百零四章 厅前斩杀 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立冬后的长安仍旧笼罩在寒霜雾霭之中,即便是微风拂过也总是让人觉得凛冽彻骨,不由将身上的大氅披风裹得更紧了些,然而相比于连春风也不愿略过停顿的西域,长安的寒风又何足挂齿。 远在千里之外的西州交河城(今吐鲁番),此刻分外寂静,夜色中如龙盘虎踞的巨兽,稳沉而威严地镇守在这片曾经属于曲氏高昌国的国土之上,然而弹指间不过数年,城依旧是这座城,可城墙之上悬挂的旌旗早已换上了大周的龙纹红黑旗,还有一手覆灭高昌国,如今驻守西域的御陵王赵翌才配拥有的虎纹赤黑旗。 一轮寒月挂在夜幕中,犹如倾倒般铺洒下一片清冷微芒,远远看去,让人恍然以为是瓦上冰霜。交河城四央临崖,只在东c西c南侧的悬崖峭壁上劈崖而建三座城门。俯瞰而去全城便是一座层层设防的巨大堡垒,人行墙外,如处深沟之中,无法窥知城垣内情况,而在墙内,却可居高临下,控制内外动向。 一眼而去,城内形制布局与长安相仿,布防更是极为严密,贯穿南北的御陵街将民宅区分为东c西两部分,街北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寺院,建筑以夯土版筑而成。而在城内东南方,此刻正坐落着一座宏伟不减威仪的宅院,单从外看去,门脸五间,正院七间,后院五间,后寝七间,左右配院数间。在那油刷锃亮的漆黑高门之上,悬着当今亲手所题的“安西都护府”五个鎏金大字,龙飞凤舞的牌匾下还盖着天子玉玺。 与长安贵胄的宅院不同,这座府院内外守卫的并非身穿青衫绫罗的小厮,而是一位又一位从西域驻军中,隶属于御陵王的亲卫里挑选出来的佼佼者。 此刻在月光下,这些年轻儿郎们如一座座坚毅冷沉的雕塑石像纹丝不动,没有人知道,在这般呵气成冰的西域寒夜里,便是裹上貂毛狐狸皮氅衣尚且抵御不住浸入骨子里的冷意,都能将人冻得发颤,可这些守卫们却是穿着足足数十斤的寒光胄甲,却神色未变,连呼吸声都极为平缓如常,仿佛身上轻若无物。 不过十数步开外,路过的旅途外商只是轻打量一眼,那威慑令人却步的目光便已让他们心下胆颤不已,望之生畏。只有这城内的百姓一看到这座府邸才会油然升起自豪与安心,因为他们知道,这些男儿们是跟随御陵王南征北战,从万人枯骨中爬出来,从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拼杀出来的英雄,正因为他们,他们才得以在这里安居乐业,共享太平。 今夜的院内前厅灯火通明,厅前的守卫更是森严密布,只在那层层包围的侍卫之中,莫说是飞进一只鸟雀,便是一片落叶只怕都得被这肃杀的气势惊得绕院落在墙外去。 然而异常的是,此刻厅外正跪着数百个身披胄甲的士兵,与那些守卫不同,这些士兵此刻皆低头沉默,脸色苍白恹恹,所戴的赤铁虎头盔皆被一丝不苟地放在右侧地上,发髻散乱虽显狼狈,但脸上c胄甲上的猩红血迹却是更添杀气与寒凉。 相比于厅外,厅内此刻更是沉静异常,因着格门早已换上了厚厚两层的虎皮兽毛毡,厅内又烧着暖和的地龙,因而一入屋内便觉得是两重天气,厅外风如刀割,厅内温暖如春。 然而再如何暖和,厅内的气氛也依旧如一根弦上附着的寒冰冷霜,几乎可以用死寂形容,只见偌大的厅内正堂上悬挂着一副长一丈,高半丈的舆图,舆图下的乌木褐漆雕螭胡床上此刻正温温沉沉坐着一人,虽身着清风霁月的素蓝盘风蒲纹常服襕衫,面色又端的是一副温润如玉的俊朗模样,在床前一众身披胄甲的武将之中,打扮的倒像是个文弱书生。 可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床前两侧的武将们,无论年长年轻,无论是一副凶神恶煞的粗犷模样,还是风度儒雅的儒将模样,此刻皆未发出一言,只恭敬信服地向着座上之人低下头去,军规肃整,令人讶异。 “此一战——” 沉默中,居中抱拳立着的一个副将,瞧着约莫三十来岁,容貌寻常,却能看出是个刚直果毅的人,此刻方吐出三个字打破沉默,便不由担忧地蹙眉以余光看了眼身侧立着的人影,犹豫间终是继续道:“按照大王您的布防,我军逼入薛延陀主力驻守之城,在郭将军的指挥下,大破主力,郭将军为抢占先机,便下令率先入城,待入城里,因长途奔袭一夜,下面的士兵饥饿劳顿,一时未耐住性子,违了军令——” 说到这儿,那副将不由顿下,声音愈发低下去道:“肆意哄抢城内人马钱粮,未曾想那薛延陀(原为铁勒诸部之一﹐由薛c延陀两部合并而成,居于漠北,受突厥控制)却是以此为契机,设伏而出,我军应变不及,损失惨重——” 话音落下,厅内再一次陷入沉寂,方才的一番话仿佛一颗小小石子抛入深潭中,未起涟漪,却隐隐 蕴藏着更大的波澜。 “郭公。” 就在万籁俱寂之时,一个平淡而稳沉的声音缓缓响起,在场的人不由顺着看去,只见立在那副将身侧的中年将军眉目威严冷厉,单从那脸上身上未干的血迹来看,便知方经历了一场如何惊险的鏖战,然而相比于厅外跪着的那些士兵们,此人波澜不惊,唯有眸中一抹羞恼之色压在深处,似是隐忍未发。 此刻听到座上人唤他,也并未露出紧张意外之色,只是恭敬地上前一步,铿锵有力的朝着胡床之上的人应答。 “末将在!” 看着眼前这位已过不惑之年,比他还要先跟随秦国公侯贞南征北战多年的郭召,胡床之上稳坐着的赵翌并未露出半点波澜情绪,只是默然起身,随着衣料窸窣声,绕过胡床,走到那副舆图之下负手而立,只仰头看着舆图上的一角娓娓出声。 “当年你我跟随秦国公攻破高昌,俘虏曲氏,挂上这副舆图,大震国威之日距今也是有三年了——” 听到赵翌平静如叙话的声音,郭召严肃的眼眸微微颤动,随之看向那副宏伟的舆图,便觉得从前跟随秦国公侯承嗣征战时的热血与壮志仿佛袭面而来,浸湿了他的回忆。 “那一役侯公被流矢射中,弥留之际说与将军的话,将军可还记得?” 短短一句话,不过数字,却如当头棒喝落在郭召的耳边,心上,将他那些风光威武的回忆击了个粉碎。 看着座上面色如常,一如从前与他们布战谋略般沉静内敛的赵翌,郭召只觉得喉头一滞,在众人的目光下,终是低下头沉声道:“兵者诡道也,公行事果决,筹谋不足,遇事当三思而后行,要么不动,要么谋定而后动——” 杀人诛心。 郭召话音落下,便觉得侯公的嘱咐犹在耳畔,黝黑严厉的脸上顿时浮起羞恼,只觉得连耳朵也渐渐发热起来。 “今日一役,公出征之时带走了多少人?” 听到赵翌陡然转了话题,郭召不由抬头,他很清楚眼前这位年轻将军,当朝的异姓王一向赏罚公正分明,从不分是将是兵,正因为此才能得到这数十万驻军的拥戴敬重,他不会天真的认为赵翌会就此抹去他的过失不提,因而心也渐渐提起来。 “三千精卫。” 听到郭召停顿的话,赵翌了然地点了点头,又不紧不慢道:“回来了多少人?” “两百一十五人——” 听到郭召渐渐失了底气的回话,赵翌眼眸低垂,终于缓缓侧身,却并未回首,只是眸底拂过一丝不容置地冷凛,淡然吐出几个字来,足以让在场的人震惊失神。 “按军法,即刻厅前斩杀。” 简短数字,厅外数百人的性命便在这弹指挥间化为血海,这一刻众人皆讶异地抬头,他们行军数十年,自然知道赵翌麾下治军一向以肃整公正,法不容情为名,正因此才能坐镇西域,让周边小国为之胆寒。 可今日这一役的三千士兵,并非普通士兵,而是当年秦国公侯公麾下的精兵,是郭召一手带至如今的沙场老将,勇猛之力以一当十,只凭今日能从生死一线中突出重围返回这二百余人,便更算得上是勇士中的佼佼者。 可如今—— 他们看向眼前的赵翌,却见他神色平淡如常,仿佛方才只是在与他们说今夜夜色甚好般,冰冷无情的话语如滴水没入瀚海,不起丝毫波澜,便是连眼眉也未曾挑半毫。 “大王——” 待到此时,郭召再也坐不住,虽深知今日有自身鲁莽失察之过,可那些精兵是他的老人,便是今日哄抢那薛延陀蛮夷百姓也是他默许的,今日若就此让这些跟随他,好不容捡回一条命的弟兄被军法处置,他郭召日后在军中的人心和颜面又当何存? “今日一役,是末将失察,我愿一人担下此责,望请大王给外面的弟兄们一条生路。” 说罢,堂前郭召毅然屈膝半跪,抱拳低下那一向高傲的头。 却不知,另一场风雨又将袭来。 第一百零五章 料事如神 “郭公” 堂下的郭召话音方落,赵翌已是沉然落声,重重砸在厅内,众人皆身形一凛,只见赵翌看向郭召的眉宇几不可察的皱了皱,虽未再说下去,郭召也能从那双漆黑探不见底的深眸中看到提醒来。 是他失言了。 然而不待他请罪,另一侧的武将之中有一人已是大咧咧走出来,只见他长相寻常,眉须粗犷,只自上而下不快地扫了眼屈膝在地的郭召,下一刻便抓住方才那个小辫子恭敬朝着赵翌拱手扬声道:“郭将军这话说得放肆” “常欢,你!” 郭召闻言不悦,竟是当着赵翌的面便倏然站起身来,眉目狠戾满是不屑。 然而未曾想那被唤为常欢的武将见此也是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是更为挑衅地挑眸看了眼郭召,天知道他对郭召那厮的忍耐已不是一日两日了。 仗着是秦国公的旧部,资历比他们敬仰的御陵王深,便日日摆谱要特例,将他们一等人皆不放在眼里,说到底,御陵王那是看在当年秦国公的知遇之恩,还有和郭召那厮作为同僚出生入死的情分上,已是对他宽容了许多。未曾想那厮竟是以此自持,愈发自视甚高起来。 如今见他人在河边走,总算是湿了鞋,他哪有不落井下石的道理。 因而常欢将身旁几乎怒发冲冠的郭召视若无睹,唯独对赵翌恭敬始终。 “大王,末将虽粗鄙出身,却也知道忠君报国四个字,郭将军堂堂右翊卫大将军,难道不知这天下的兵马皆是陛下的兵马,岂是你个人的兵马?方才郭将军口口声声倒是将这泼天大罪说的简单,似是内宅娘们争个线头般,难道不觉得僭越吗?” 未曾想在他眼里一向粗鄙无知的常欢此刻竟能将他一军,让他无言以对,硬生生更在那里,郭召瞬时便觉得分外气滞。 “伯舒” 正当他再要驳斥时,身侧却又传来一儒雅沉稳的声音,郭召随之看去,只见与他一般,曾属侯公麾下的王述此刻皱着眉,似也不认同的看向他,轻提醒一声,将他的话按了下去。 就在这对视当口,郭召倏然听到整齐划一的胄甲碰地声,只见在场的那些家伙竟是个个屈膝下去,下一刻,他才知道这些人的口诛笔伐之声丝毫不输那些无用酸腐的言官。 “大王治兵一向素整,但郭将却是屡屡包庇纵下,哪一回打仗,他麾下的人不是满载而归?旁人出征是安定一方,他们倒似是去致富的,那与那些打家劫舍的强盗何异?” “没错,同样是打仗,凭啥他郭伯舒可次次违反军令?便是这一次,临出征前在场兄弟们都亲眼瞧见了,大王是千叮咛万嘱咐的,可那些个不知好歹的贼崽子们还是叫他郭伯舒惯得没了样子,连大王您的话也置之耳后,这才酿成大错。” 听到下面的武将皆个个义愤填膺的站出来发声,常欢当即虎着声音道:“说的对,这也就是他郭伯舒的兵,若是我的,先得卸了他们的耳朵,留着也是白瞎,祸国殃民的崽子” 郭召见众人皆将矛头对向自己,当即觉得情势不对,也顾不得一旁王述劝慰的眼神,已是气的高喝道:“这些财宝莫不是都进了我府里?这寸寸疆土是谁打出来的?靠的难道不是同袍的士将士们?他们各个年少离家,抛弃妻儿老母过着抛头颅的日子,赏他们些钱粮女人又如何了?难道又想马儿跑,还不让马儿吃个饱?” “再说,那些个蛮夷之人屡屡进犯我朝疆土烧杀抢掠,我们不过抢了几个女人,些许东西,你们这会子倒是都跳起来抨击我?莫不是各个都在通敌叛国,向着仇敌说话!” 一听这番过激之语,一旁的王述当即皱眉,默然看了眼堂上始终未发一言的赵翌,再看看已是被逼得失去理智的郭召,也不再劝告,只是低下头去,仿佛入定。 听到郭召到了此刻还振振有词的模样,又一将领已是不平地走出来道:“郭公这句话说的好,便是那街头串巷的老妇听了也甘拜下风” “你!” 听旁人说自己无理搅三分,郭召气的怒指,却见那人无所畏惧,只赫然拱手对向赵翌,随即斜睨郭召一眼道:“依着郭公之意,那麾下的将士不掳人钱财便打不了胜仗了?那大王从军数年,手下从未出现烧杀抢掠之事,便是行军不慎踩到了百姓庄稼,都会悉数折算赔偿,依旧屡战屡胜,莫不是全靠的是运势?” 一听到这话,郭召当即无话可说,只觉胸腔强烈起伏,愈发不能平静。 就在下面群情激昂,闹得不可开交之时,舆图后的赵翌终于霍然抬手,下面顿时寂静无声,皆不服气地看了眼郭召,这才偃旗息鼓退了回去。 赵翌淡扫众人一眼,幽深逼人的目光终 是落在了郭召身上,携着重重压力,足以将人桎梏。 “诸位说的无错,军令如山,没有法不责众一说,出征之前将士们悉数听到不许劫掠的指令,独郭公麾下将士抛之脑后,反中敌人奸计,令我军丧失数千精骑,此事郭公治下不严,着罚俸半年,杖五十军棍,郭公可有异议?” 众人闻声虽觉罚得还是轻了些,但御陵王既然出言,势必是尘埃落定的事,怎么说打五十军棍,也算是小惩大诫,落了郭召那厮的脸面了。 “至于厅外的士兵,处置依旧。” 赵翌抛下风轻云淡的几个字,堂上已有人朝外走去,打算传下军令。 “大” 正当郭召急的还欲再说话时,却被赵翌默然的眼神给生生止了回去。 那样的目光看似寻常不是第一次见,可他却从中读到了点到为止四个字。 一切毫无改变,在这乌云密布沉沉压在暮色中,俨然要落下一场大雪的寒夜里,厅前寒光一闪,伴随寒刃划破长空的声音,浓烈的血腥气顿时冲天而起,几乎连府外的路人皆能闻见。 当众人安静退去,赵翌一双如古井般幽深的眸子凝着郭召离去的软帘处愈发冰冷无情,下一刻他便听到身旁传来一男子低沉的声音:“大王料事如神。” 赵翌闻言面色无异,郭召与他同僚数年,他的性子他是了解的。 当年侯公越过郭召将自己推荐至如今的位置时,郭召便已心下记恨,如今不过念在他凭一己之力得到西域驻军的拥戴,才隐忍未发,勉强敬重他几分,但那几分与他而言只怕已是给自己薄面了。所以他才会倚仗资历,自恃凌驾于众将之上。 这样的人如方才将士所言,用的好便是利刃,用的不好,便是祸国殃民的源头。 所以一直以来他才会顺着他,给予他旁人眼热不平的特权,便是今日的局面他也是猜到了,纵容属下劫掠百姓,这便是在侯公在世之时,也是奈何不得郭召的,只因他虽有这污点,但终究劫掠的是敌军百姓,又打了胜仗,以那些打劫下来的钱粮人马笼络了军心,便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所以即便他刻意当着众人三令五申,郭召又何曾会放在眼里,记在心里,不过是当耳边一阵风罢了。 可这些污点如一片一片的雪花,总会层层堆积成大雪,足以埋下一个人去。 如今他的线已是放下去,若郭召还能记得侯公当年之话悬崖勒马,或还来得及,若不能 念及此,赵翌不过于寂静中淡然收回目光,循声向身侧说话之人,正是先前随他返回长安的那个年轻将军,他一手提拔而起的后起之秀杨正。 “义臣,依旧按计划行事。” 听到赵翌的叮嘱,杨正当即抱拳稳沉道:“是。” 第一百零六章 计上心来 这一日的长安难得迎来了寒冬里的第一个暖阳,虽说仍旧冷了些,但看着那粼粼的金芒散落在瓦檐上,也叫人觉得心下温暖安逸了许多。 天不见亮,往日威严低调的太尉府便已热闹起来,只见廊下c穿堂间来往穿梭的婢女婆子们皆是喜气洋洋地携着托盘,托盘上摆放着喜红的物事,而那二门上的小厮们也都兴高采烈地爬上搁在屋檐下的长梯,手脚麻利地挂起大红灯笼,红色喜绸。 这厢琳琅院中,相比而言就冷清了许多,因着此前崔氏的命令,琳琅院外早已被那些不通人情的婆子把守着,起先那荣安县主尚还气恼的闹了几回,眼见那些婆子面冷心硬,丝毫无畏无惧的模样,终是没了法子,只得困在院内。 此刻那几个婆子们也是闲暇无事,见院里面的那位主儿不再闹腾,便立在廊下彼此说笑低声聊着些新鲜事儿,只当是晒太阳了。 然而聊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其中一个婆子忽然噤声朝不远处的方向小心提醒道:“来了人了。” 众人一看,果真看到通向琳琅院的一片海棠树林中渐渐走来几人,那几个婆子见此连忙不动声色地走回自己守着的那一亩三分地,又一次摆出了油盐不进的老沉样。 待到人走近,她们才算瞧清楚,一个身穿宝蓝湖绸团窠纹襕衫,外罩雪狐大氅的男子渐行渐近,眉目如画,鬓若刀裁,唇不点而红,一双桃花眼竟比女子还要波光潋滟,此刻头上簪着白玉冠,倒一时教她们辨不清是这玉比人白,还是人比玉白。 也难怪人都说太尉府四郎风流成性,能生出这般的花容月貌来,任谁能不风流了去?放眼这阖府上下去,在那些婢女眼中,怕是没有哪位郎君比这眼前的四郎君杨镇更俊美的了。 “四郎君——” 待杨镇缓缓而来立在石阶下,那几个婆子们已是恭敬地上前见了礼,杨镇点头“嗯——”了一声,便急急出声问道:“荣安如何?这几日可还好?” 面对眼前这个眉目微蹙写满关切的杨镇,婆子们自是知道,虽说这位四郎君平日里风流无能了些,但对荣安县主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却是实打实地爱护着,自小比之崔氏还要宠溺些,只是不知道为何,那荣安县主却是脾气怪拗,对这个兄长倒是并不以为然,反倒是对二郎君杨延颇为不同,不知道的还以为杨延才是她一母同胞的兄长。 “回郎君,县主好着呢,您尽管放心——” 见那几个婆子规矩奉承地回着话,杨镇也不再多问,只点了点头便提步带着身后的小厮婢女朝里走。 “嗳,嗳,郎君您这是做什么——” 然而他方走了两步,那几个婆子见不对劲,连忙上前去拦,见杨镇意外地看着自己,只得出声赔笑道:“郎君莫怪,只是您不能进。” “荣安是我的妹妹,我来探望她也得经你们同意?” 见那几个婆子也敢拦自己,杨镇不高兴地皱眉似是生了怒,可因为生的过于貌美,因而便是怒也叫人看的并不惧怕。 那排头的婆子见此,连忙弯了弯腰道:“郎君恕罪,只是夫人下了令,让咱们几个婆子守在这儿,不得让这院子里的人出去——” 见面前那比自己矮上一头的婆子小心翼翼觑眼看向自己,杨镇当即眸中一动,下一刻便又一边朝院门处走一边道:“那便是了,母亲说不叫里面的人出来,何时说了不叫人进去了?” 眼见那几个老婆子还想围上来阻拦自己,好脾气的杨镇竟是难得勃然大怒,指着那几个婆子便脱口斥道:“老妇,我是府里的三郎君,荣安是我的妹妹又是县主,你们岂敢拿着鸡毛当令箭,将她当犯人般关着,便是犯人也可探望,我看你们是要反了,太尉夫人最是注重规矩,厌恶不懂尊卑的下人,待我回禀了太尉夫人,干脆将你们一并打发出去才干净!” 那几个婆子们见惯了温柔风流的杨镇与府里婢女调笑的模样,与那些貌美小丫头逗趣的模样,何曾见过他如此气急败坏的模样,此刻听到这番话也是唬的失了魂儿,连忙跪地道:“郎君恕罪,奴婢们怎敢呐——” 见眼前婆子魂飞魄散,跪了一地,杨镇不由心下松了一口气,随即刻意板着脸道:“那我可进得?” “进得,进得——” 那几个婆子此刻见这阵势,哪还敢再多言,心里不由叫苦不迭,说起来她们都是三夫人崔氏的人,是崔家的家生婆子,再是不该也是关起门来的家务事,眼前这四郎君怎的还能主动将她们交给太尉夫人这个外人处置,阖府都知道这府里除了刘夫人是软和的棉疙瘩,其余几位夫人那都是明争暗斗的,她们若是落到太尉夫人手里不死也得下层皮。 想到此,她们又怕又无 奈,怎么四郎君生的是好,却是脑子拎不清?这若是叫夫人晓得了,只怕今夜气的觉都睡不好了。 说话间,那排头婆子只得硬着头皮从腰上取下钥匙,小心翼翼开了门,颤颤巍巍道:“郎君,您请进,就是要稍微快些——” 正战战兢兢赔笑间,那婆子见杨镇目光不善,当即把叮嘱的话咽了回去,随即退了下去。 杨镇这才大摇大摆走进去,待到走了一阵子,便斜着眼低声唤身旁的小厮道:“宝稞,怎么样,还看得到咱们吗——” 身旁宝稞闻言小心翼翼用余光扫了眼身后,见早已看不见那几个黑面婆子,连忙道:“郎君,看不到了。” 杨镇闻言又松下一口气,只觉得憋得起了一阵阵的冷汗,这时他便看到身旁宝稞竖着拇指,眉飞色舞地夸赞道:“郎君,您方才可真威风。” 杨镇闻言眉眼一飞,当即挑眸道:“那是当然,几个婆子,何足挂齿。” 话虽这样说,可杨镇此刻一颗心还噗通跳着,鬼知道方才他是憋足了气,努力作出厉害样子镇了外面的婆子,可他心里却晓得那几个婆子都是母亲崔氏得力的人,若叫母亲知道了,非得揭他一层皮,又把他叫去赏下一顿臭骂来。 不过,杨镇看着身后貌美妙龄小婢女提着的食盒,当即拎过来,三步并作两步急急奔向荣安县主所在的院子,看到门口惊讶的婢女,杨镇也不再像从前那般闲着逗弄调情,反倒是急急掀帘直接朝里屋一边走一边喜气盈盈地高声呼道:“荣安,我来看你了!” 屋内的荣安县主原本正坐在窗下的胡床上看着一幅画,那画上的人似高山微雪,似山间明月,更似一块无暇美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陡然被这声音一惊,连忙急急将画卷起就要朝身后藏,与此同时杨镇已然掀开软帘一角,桃花般灼灼的脸上绽开欣喜的笑,惊喜地露出一口大白牙道:“怎么样,见着我意不意外?” 荣安县主此刻看了眼傻子般的杨镇,当即横眉冷对,原本就恹恹的,此刻更没了什么好脸,颇有几分冷淡道:“你来干什么?” “我来看你啊——” 杨镇对此似乎习以为常,也不觉得尴尬,只自顾自笑着挑帘进来,将手里提着的食盒递到荣安面前,一层一层揭开,不厌其烦地解说道:“这是城东杏花坊的梅花糕,这是胜业坊的油糕,这是——” 见面前的杨镇如数家珍的模样,荣安便愈发觉得心下的不耐多了几分,还不待他说完,当即将那盒子一推,反感的冷声道:“我是孩童吗?谁爱这些东西了?拿走!” 猛然被荣安泼了一瓢冷水,杨镇愣了愣,不过想了想当即恍然大悟道:“对了,还有——” 说话间他转头急着眼色示意,宝稞连忙也拎了盒子上来,摆在荣安面前赔笑道:“县主,这是四郎为您寻得京城正时兴的玩意儿,逗逗趣儿——” “对,你这几日不是被关——” 陡然被荣安一个冷眼射过来,杨镇当即觉得说错了话,连忙改口道:“这些是长安小娘子最近喜欢的新鲜东西,你瞧瞧可好不好玩,若不喜欢改日我再淘些更好玩的,你是不知道,就为了对付门口那几个凶神恶煞的婆子,我可是冒着被母亲责骂的风险,好不容易才带进来的——” 说罢,杨镇得意地挑眸,好似说书般夸大道:“你是不知道方才那场面,那几个婆子凶的,我刚刚故意黑了脸,将她们好一顿臭骂,吓得那一个个——” “够了!” 看着眼前人耀武扬威的模样,荣安越发觉得愚钝不堪,再也压抑不住这些日子积压的火气扬声怒斥道:“不过收拾了几个下人有什么值得夸赞的?杨镇,如今府里府外人人都说你愚钝庸碌,和杨昭那个蠢货一般都是不堪大用的草包,难道你不知道?你到底什么时候能长进些,不拖累我和阿娘!阿娘究竟是宝贝你哪一点?” 话音一落,屋内顿时寂静下来,看到杨镇脸色异常地白了白,就连一旁的宝稞都是愣了半晌,小心看了看自己主子,便无言地低下头去。荣安却是丝毫不为所动,反倒是理所当然坐下来,再不想与眼前人多言。 “对了——” 然而过了半晌,杨镇忽又扯开了笑,仿佛方才什么都没听到般,看的荣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谁知下一刻她却终于听到了让她再也无法平静的消息。 “兄长们就要从弘农回来了,府里正在挂彩,迎接宝妹妹的父母来京了,府里就要迎来——” 话音还未落,荣安已是倏然站起来,直瞪瞪看向杨镇,看的杨镇一阵心里发毛后,他却又见眼前人急着便朝外去。 “县主,外面被锁着,你是出不去的——” 就在此时,灵犀不动声色地追上去,在荣安耳畔轻轻提醒了一句,荣安闻言一震,顺着她的目光便落到杨镇身后的妙龄婢女身上时,当即计上心头,有了主意。 “你买的 这些东西我都不喜欢——” 眼见这个妹妹终于肯和自己说话,杨镇心下一松,掠过方才的不愉快,连忙道:“你喜欢什么,我去给你买。” 荣安闻言看了眼杨镇,随即道:“我平日里喜欢什么灵犀最清楚。” 杨镇闻言作了难,看了眼灵犀正在犹豫,便听到荣安冷漠道:“罢了,你走吧,母亲既然喜欢关着我那便关,有本事将我关一辈子。” 察觉荣安又一次冷了下来,杨镇心下一横,当即道:“那就让灵犀扮成我的婢女,我带她出去。” “郎君——” 荣安看了眼脸色一变,妄图阻止杨镇的宝稞,心下一哂,当即佯装意外道:“阿兄真的要带灵犀出去?” 骤然听到荣安头一次唤自己阿兄,而不是冷冰冰的“兄长”,杨镇当即点头道“嗯!” “好,那阿兄先在外面稍等等,让灵犀换了衣裙再说。” 待杨镇出了门,荣安冷眼示意杨镇的婢女与灵犀换了衣裳,这才将人支开,递出了一个小包裹,对上荣安寄托的目光,灵犀当即郑重接过,塞入自己怀中低声道:“县主放心。” 转眼间,门外的婆子们见杨镇还未出来便有些急了,就在此时她们总算看到一个眼熟的人影渐渐走出来,正松口气时,却见荣安县主也跟在一旁,那几个婆子见此当即大惊失色,连忙围上去道:“郎君啊,您可别为难我们了,今日若是让县主出去了,我们非得被打上一顿板子赶出去才是——” 眼见还没跨出门槛,便被这群婆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杨镇当即脱口斥骂道:“你们干什么,是在威胁我?” 一番争执间,杨镇终是没拗过,只得悻悻地转头看向身后的荣安道:“待我去求母亲,明日便让你出来。” 眼见荣安县主点了点头,杨镇又故作恶狠狠地瞪了那几个婆子一眼,这才拂袖而去。 直到杨镇渐渐走远,那些婆子才抹汗叹气的,再看门后的荣安县主,这会子也是冷然射了她们一眼适才转身而去,而与此同时,没有人看到荣安眸中那一扫而过的计谋与哂笑。 第一百零七章 弘农入京 待到太阳将落山时,荣安县主仍旧坐在窗下的黄花梨木缠枝莲纹胡床上,因着屋内屋外过于静谧,恍然中荣安依稀感觉自己似能听到灯罩内火烛缥缈之声,此刻她难得扫却散漫样子,正襟危坐在那,掩在广袖下的双手不自主地摩挲着,就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自己心下的紧张和慌乱,还有眸底强自压下的熠熠微芒。 就在此时,外面渐渐响起了脚步声,下一刻随着软帘轻打,荣安反射性看去,当看到软帘后的灵犀,一颗心登时不由地一跳。 察觉到灵犀不动声色地颔首,荣安觉得自己好像如释重负,而此时她才注意到跟随进来的还有宝稞,待灵犀方行了礼,宝稞便上前恭敬道:“县主,四郎君原是要跟着过来的,只是一回府便遇到了三夫人身边的罗娘,好像是为这——” 看到宝稞欲言又止的模样,荣安县主自然知道,必是那些婆子将杨镇今日大闹琳琅院的事告诉了母亲,然而此刻她哪里顾得着那些,只佯装担忧地点了点头,满怀诚挚道:“是我连累了他,今日谢谢阿兄,从前虽未说,但他对我的好,我都是知道的。” 说罢,荣安已眼神示意灵犀退下与杨镇身边的侍女换回了衣服,待宝稞一行消失在屋内,已然听不到半点声音时,荣安县主当即看向灵犀,灵犀了悟地上前来,先是极为小心地走至软帘处,轻微掀开看了看,确认屋外再无旁人时,才连忙上前至荣安身边,将她带回来的漆盒放在案上。 荣安见此急不可待地将每一层的食盒盖掀开一线,见里面不是吃食便是玩意儿,当即烦闷地丢回去,直到掀开最后一层,她总算看到里面搁着四个巴掌大的陶瓶,看起来平平无奇,可荣安却觉得自己的目光和心都不由被其吸引着,不曾动弹半分。 “县主,按照您的吩咐奴婢给了那老道许多钱,如今一切他都已备好——” 听到灵犀低沉神秘的声音,荣安当即眸光熠熠地看向她,声音都不由变得紧涩了许多:“这便成了——” 然而她话方出,灵犀却是缓缓摇了摇头,察觉荣安诧异的凝眉,灵犀连忙凑在她耳边出声道:“那老道说,如今蛊虫已在这瓶中,只需将下蛊之人和受蛊之人的发肤或是血液引入其中,再等上七日,便可奏效。” 说到这里,灵犀指着案上分别扣着红色c蓝色c黑色布帛的陶瓶道:“这便是牵情蛊c不令蛊还有生死蛊。” 静默中,荣安县主踌躇地将手探至那牵情蛊的瓶身,当她方碰触到便不由一颤,下一刻眼神却又忽然变得幽深而坚定,随即灵犀便看到她死死攥住那瓶子,轻轻揭开那瓶口的红色布帛。 当看到里面正躺着一条身体赤红如鸡血石,却又透明近乎水晶一般的蛊虫,荣安瞳孔微震,当遇到光亮,那蛊虫触角一动,几乎瞬间死而复生般,极快地便要朝瓶口爬来,荣安见此惊得手中一抖,连忙将布帛再次死死扣住,下一刻,当她冷汗淋漓的看向那瓶赤黑的陶瓶时,目光却是渐渐变得阴郁可怖,犹如一汪看不清的深潭。 “好——” 一旁的灵犀骤然看到自家主子变成这般,心下愈发觉得瘆人可怖,正当她惶惶不安时,便看到眼前荣安终于将目光移开落到她身上,下一刻那似笑非笑的声音便缓缓响起。 “他们不是要贺这大喜吗,我便让她大喜变成大丧——” 辗转间已是过了三日,这日正午李绥方在屋内用了午饭,便听到一个急匆匆的脚步声渐近,不过片刻便有人打帘进来。 回首一看,见来的是姑母身边的银娘,又是一副喜色难掩的模样,李绥约莫猜测到了其中缘故。 “郡主,武威将军和夫人从弘农过来了,这会子刚到朝露院,太尉夫人正让奴婢来请您过去,还有国公也到了。” 李绥闻言已是起身,笑着道:“这是好事,你且回去回禀姑母,我立时换了衣裳便来。” 当银娘连连应声,喜气盈盈地下去,李绥已是示意念奴和玉奴服侍自己穿上前几日方做的簇新衣裙。 “时间过得可真快,转眼间不过再有半月不到,宝娘子便要出嫁了,嫁得还是咱们的二郎君,二郎君和宝娘子又都和郡主您关系极好,一个是自小的情分,一个是金兰手帕交,这可真真是最好的了——” 听到念奴小嘴叭叭儿的念叨着,李绥也不由眉眼浮笑,是啊,不论从前如何,前世如何,二郎如今身边至少没了九歌,相比旁人也算是知根知底的人,以这两世的情分来看,李绥知晓如今的杨延于宝缨虽不是良人,却是好人。 只愿这一世的些许改变,能够无心插柳柳成荫,至少能让他二人过得平安顺遂一些。 “如今论起来,郡主您也到该 出阁的年纪了——” 骤然听到耳畔的唠叨,李绥当即扬手轻点了一下念奴的额头,佯装嗔道:“越发没大没小,主子的事儿你也敢置喙了。” 见念奴也不怕,只假意讨饶,李绥没再说下去,只无奈地和玉奴对视一眼,先一步走了出去。 待她们主仆来到朝露院,便见到院内廊下好不热闹,那婆子婢女几乎将院子挤了个结结实实,此刻瞧着她,有些脸生的婢女尚不认识她,只跟着行下礼,当看到朝露院的婢女上前唤她郡主,眸中这才变得更紧张小心翼翼了些。 李绥没有多言,只随和的点头一笑,便掀帘走了进去,待转过屏扇,果然满当当站了一屋子人,上座的杨崇渊和姑母李氏一看到她来便招手唤着,李绥抿唇笑着走近,先是和立着的宝缨垂下笑眸示意,随即便朝一旁坐着的李章行下礼唤了一声“阿耶”,最后才向杨崇渊夫妇行了礼。 当她将目光移向李章身侧,便看到一身着石青色回字纹湖绸襕衫,容貌端正却面相肃冷的中年男子,李绥记得,这便是宝缨的父亲杨远靖,只见他此刻正笑意随和地看向自己,看起来身形如夜幕里的山隘一般刚毅板正,虽同样是疆场带过兵的人,相比于不怒自威的杨崇渊,李绥却觉得眼前人更多了几分不同,让她不由升起异样。 “这是宝缨的阿耶阿娘,你只管跟着二郎他们唤一声姑父姑母便是。” 听到李氏从旁提醒,李绥笑着行下一礼,随即道:“姑父c姑母——” “嗯,郡主快请起。” 听到杨远靖温和的声音,李绥适才起身,而就是这一刻,她正好对上杨远靖的眸子,电光火石间,她渐渐明白心底的那份异样是什么。 再如何随和的眸子,却总不似父亲那般明彻。 她终是能从那掩藏的眸底下看到让人不喜的功利和算计。 “一直听闻国公与长公主膝下的郡主是长安城的贵女明珠,比之宫中的金枝玉叶也不遑相让,今日一见的确令人艳羡,国公好福气。” 就在此时,又一个气若幽兰的声音自耳畔响起,李绥随之看去,入目便是一柔目似水的美妇人,身上一袭藕荷色斗纹锦缎华裳更衬得人恬静温婉,与宝缨眉目脾性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般。 “宝缨自长安寄信回去,便提及结交了郡主这位金兰挚友,如今看着更觉得是我们宝缨高攀了。” 对上杨氏如水般恬淡的笑眸,李绥行下一礼,随即拉住宝缨的手道:“姑母谬赞了,宝缨之好也是阿蛮不可及的。” 杨氏闻言看了眼面前极好的两个小娘子,脸上笑意更深,眉目间也渐渐浮起欣慰来。 而也是此时,李绥感觉到了一个冷淡到让她不容忽视的目光,当她寻着看去,正对上一旁立着的荣安县主。 今日府中来了客人,荣安县主会被放出来李绥并不意外,而此刻见她看过去,那荣安县主目光也不由一动,下一刻便不快地收了回去。 李绥见此笑了笑,也不理会,只转而与宝缨说起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