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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花落人独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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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次在鹿鸣社后墙根下偷偷相会之时,晴方告诉熙莹,每月的初六、十八这两天他下午都没戏,他定会来看她。两人约好之后心中都对下一次的相会充满了期待,毕竟这短暂的相会对于他们来说是那么来之不易,又那么幸福甜蜜。

    那年三月初六,因为北平城打春打的比往年晚了半月,因此花儿朵儿也比过去开的迟些。那天,晴方吃过晌午,悄悄的走出院子,正兴冲冲的朝鹿鸣社方向走着的时候,他突然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回头一看竟然是熙莹。

    原来熙莹她妈这两日染了风寒,躺在炕上不能动弹,她爸爸在外边又有差事干,所以无暇顾及其他,只能让熙莹一个人去鹿鸣社演出。熙莹昨儿就向老板告了半天假,然后早早的就等在了晴方经过的路口。

    今天的熙莹打扮的十分的素净,一张清纯的脸上没有半点脂粉的痕迹,身上也只穿着那件淡雅又普通的青绿色旗袍,耳坠戒指还有镯子等等饰物全都没有,有的只是一身的恬静和清爽。晴方心想:这才是熙莹应有的气韵和模样,台上的她虽然艳丽夺目,却终究没有台下的淡雅清丽惹人怜惜。

    晴方好奇,熙莹此刻为何不在后台而在这里,经熙莹一解释他才恍然大悟,两个人都开心的笑了。

    在这个难得的午后,两个人都无事一身轻,晴方问熙莹想去哪里,熙莹一本正经的说:“有人好像还没见过真的玉兰花,唉,谁叫我是姐姐呢,只得辛苦走上一遭,带他去白云观看上一看好了。”

    熙莹说完,自己先绷不住笑了,晴方也笑着说道:“那就辛苦姐姐带着我这个乡巴佬去看看玉兰花吧。”

    两人说笑了几句,便各叫了一辆车前往西郊的白云观。

    三月的白云观,香客不似年节时那么的多,四周一片寂静,整个殿宇都被香烟所缭绕,平添了一丝神秘与肃穆。

    进观门的时候,晴方和熙莹买了些香烛纸张,付过钱正欲离开时,晴方看见摊点旁的一个小姑娘手里拿着一个木棍扎成的架子,上面挂着许多玉兰花式样的香包。那小姑娘优点胆怯的对二人说道:“哥哥姐姐买个香包吧,这是我妈亲手做的,戴上这玉兰花香包再到观里的玉兰树下许个愿,想什么就有什么,可灵验了呢。”

    晴方和熙莹相视一笑,然后晴方买了一个玉兰花香包送给熙莹。熙莹接过香包闻了一闻,一股淡淡的幽香,正合她的心意。于是,她将那香包挂在了左侧的纽扣上,含情脉脉的问晴方:“好看吗?”

    晴方温柔的说:“好看,你就像这玉兰一样,又清香又好看。”

    两个人微微的笑着,一边走一边聊,顺着石阶走进了白云观。

    熙莹带着晴方在正殿上了香,又在三清祖师座前许了愿,然后起身静静的走出了殿堂。晴方见她方才上香时一副虔诚的模样,笑着问她:“你方才许了什么愿,说出来听听?”熙莹娇羞的白了他一眼,说:“你没听人说吗,许的愿是不能说的,要不然就不灵验了,真是个呆子。”

    晴方咧嘴笑了一下,然后随着熙莹朝后边走去。到了一处幽静的院落前,熙莹高兴的对晴方说道:“快看,这就是那株几百年的玉兰树。”晴方顺着她手指的方向,隐约看见这院里有一株高大挺拔的树木,上面白花花一片,因隔着墙又有翠竹掩映,看的不大分明。晴方和熙莹快步走进院门,一树繁茂圣洁的玉兰花映入眼帘。

    晴方这是生平第一次看见玉兰花,果然晶莹剔透,如同白玉雕成一般,更难得的是这千朵万朵白花竟然没有绿叶的相衬,就这么孤傲的开放,冷冷的俯视着周遭或沉睡或偷懒或刚刚抽芽的花草苗木,让人惊叹,让人流连。

    晴方赏了一会花,转头看见熙莹正拿着一朵飘落的玉兰出神,他柔声问道:“想什么呢,这么专心。”

    熙莹略有些感伤的说:“这花就跟人一样,刚开时,人人都说颜色好,可一旦落败,要么被人践踏烂成春泥,要么随风落入沟渠,没有人愿意去听这花说一说自己的心事,也没有人在意这花是否淌过眼泪,想想无论是花还是人真的好没意思。”熙莹说完又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晴方听他似在说着她自己,有些心疼的揽过她的肩头,然后对着满树的繁花说:“熙莹,你瞧,这一朵朵花多像一张张笑脸,她们哪怕心里再苦再难,只要见有一点阳光,吹一阵春风,就会抖起精神笑着去面对所有的风雨,咱们人也一样,不要去问明日会怎么样,只要这一刻,我们都是欢喜的这就足够了,不是吗?”

    熙莹听了晴方的话,脸上复又欢喜起来,她抬起手指着满树的玉兰花对晴方说道:“小方子,你可记住了,往后倘若我不在了,那我肯定是变成一朵玉兰花藏在这花丛里,看你认得还是不认得哪朵是我。”

    晴方将她搂的更紧了一些,笑着说:“你放心,倘若你真的变成了玉兰花,那我就当这玉兰树的干,有我托着你,无论多么大的风雨,你再也不用怕。”

    在这清幽的庭院里,在那一树淡雅孤冷的玉兰花下,熙莹甜蜜的将头靠在晴方的胳膊上,听着爱人说着动人的情话,那一刻她的心里安稳踏实极了。

    那天,两个人在那幽静的白云观呆了好久,从那观里出来的时候,一阵寒风吹过,熙莹不禁打了一个寒战。晴方连忙将熙莹揽入怀中,两人正要继续往前走时,天上忽然一只离群的小鸟孤零零的飞过,不知为什么熙莹心中莫名的涌起一丝酸楚,一行清泪夺眶而出,她慌忙用手去擦。晴方关心的问她哪里不舒服?熙莹强作欢笑的说没什么,只是方才被沙子迷了眼睛。

    两人回到城里时,已是黄昏时分,他们在天桥的一个路口依依惜别,晴方赶往戏园子唱夜戏,熙莹硬着头皮回家,两个人的眼中都满是不舍和心疼。

    熙莹坐着洋车回头看了一眼晴方,发现他还站在那里定定的看着她,熙莹冲他挥了挥手,然后强迫自己把头转了过来,她怕自己再看下去会跳下车跑向心上的这个人。熙莹在心里默默的对晴方说道:晴方,今生今世我都等着你,等着你来家接我的那一天。

    然而,熙莹终究没能等到那一天,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到自己的爱情连同生命都随着这个有些忧伤的春天一起消逝不见,只留下晴方一个人在这压抑的围城里四处的寻觅,挣扎,呐喊......

    那年的盛夏,晴方和戏班子的其他人在师傅的带领下去天津唱了三个月的戏。而就在他离开北平的第二个月,熙莹被一个军阀看中,要强纳她当四房。熙莹的爹妈起初不是很愿意,但是后来经不住那人言语的恐吓与重金的诱惑,最终答应了下来。没人知道熙莹是如何在家中奋力抗争的,也没人知道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天怎么样度过的。外人只是事后听说她在收下聘礼的当天晚上与父母大闹了一场,他父母盛怒之下打了她几下,这孩子一时想不开用一把裁纸刀抹了脖子。等邻居们听见熙莹父母的哀号跑进来帮忙的时候,熙莹双目圆瞪,脸上、身上全部喷溅的是血,身旁是一大滩从脖子上喷涌出来的殷红的鲜血,人早已没了气息,可叹玉树倾倒再难扶,任凭再高明的医生也难起死回生。可怜一个如花朵般娇嫩的姑娘,就这么活活被逼死了,死的那么惨烈,那么不甘。

    晴方从天津回来之时,熙莹坟头已经长出了青草,她一个人静悄悄的长眠在了城外的那块荒滩上。因为她是未出阁的少丧,因此她爹妈任是再伤心也没敢把她葬在家族的墓地里,只是随便在城郊的这处僻静的荒地上随意点了个穴掩埋了她。

    晴方从二姨太那里得知这个噩耗后,如同疯癫了一般冲到熙莹家与他父母撕打了一场,最后眼前一黑,吐了一口鲜血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晴方被人抬回任家后,整整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整个人险些就被烧得送了命,大夫说这是急火攻心所致。菊霜差人请来名医为徒弟开了方子,二姨太更是衣不解带的亲自照顾了晴方三天,总算是将高热降了下来。被烧的不省人事的晴方在昏睡中好像一直在烈火之中寻找着熙莹,可是熙莹总是在火焰的那一边,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抓不住她。后来他感觉天下起了雨,终于将火浇灭,他的心上也一阵清凉爽快。晴方猛的睁开眼,大喊了一声:“熙莹!”

    晴方彻底的清醒之后才发现周遭哪里有熙莹的身影,只有二姨太坐在他的身边,用湿手巾蘸着水不停地给他擦着额头。见晴方醒转过来,二姨太高兴的说道:“阿弥陀佛,总算是醒了,小方子你可把我们大家伙吓死了。”

    头痛欲裂的晴方望着为了照顾自己而熬的双眼通红的二姨太心中充满了委屈,象个小孩子一样痛哭起来,边哭边说:“熙莹,熙莹,熙莹。。。。。。”

    二姨太用手巾一边替晴方擦着眼泪一边哽咽地说道:“好孩子,倘若她在,也绝不希望你这么糟蹋你自己。往后的这每一日你不是为你自己而活,是替她在活,你明白吗?。”

    那年晴方十八岁,他的爱情始于春天,也终结于春天,他的病在二姨太的照料之下渐渐的痊愈了,可是他的心却永远留在了那年那月留在了熙莹的身边,再也没有回来。

    每年玉兰花开的季节,晴方都会去白云观看玉兰花,在那繁茂的花丛中寻找着熙莹的笑脸,在他的心中熙莹并没有远走,而是真的如她自己所说的那样化做了一朵晶莹的玉兰花,等待着晴方寻见她,摘下她,接她回家。

    时间又向前推了两年,将近二十岁的晴方已经成了天桥响当当的后起之秀,他也坐科期满出师了。在师傅任菊霜将那张当年的契约递给他的时候,晴方泪水浸湿了双眼,就是这张契约束缚了自己整整九年的时间,从今日起自己终于又是自由自在的一个大写的人了。任菊霜当时已经年逾六旬,卧病在床也已经有半年光景,整个人瘦弱的如同骷髅一般,他颤巍巍的叮嘱徒弟道:“小方子,往后的道你要自己走了,有一条你要记住,师傅教你的玩意儿不能丢,做人要清白,唱戏要上心,不能来那旁门左道的东西,永远别忘了戏比天大!”

    晴方向师傅和二姨太叩了头,然后背着包袱走出了门。二姨太在他身后叫住他,伤感地说道:“小方子,往后常来家里坐坐,别忘了我们。”

    晴方回头看了看如同母亲一般疼爱自己的二姨太,心里也诸多的不舍,但是这黑沉沉的宅子他实在不想再呆下去,他要过属于他自己的日子。他朝二姨太点了点头,然后毅然走了出来。他的身后,是站在廊上一直目送着他的二姨太,太阳光下,她的鬓角已经若隐若现的能看见许多白发,二姨太也终究是老了,身边除了油尽灯枯的任菊霜和那串任家的钥匙陪着她,再无其他。

    晴方从任家出来后的第二个月,二姨太卷了银票和首饰跑了,不知所踪。这让病入膏肓的菊霜十分的震怒和寒心,但是他已经没有气力去追查她的下落了。二姨太是个何等精明之人,她知道丈夫这次是不能见好了,倘若他一故去,他那几个虎视眈眈的侄子还有大太太那边定然不能与自己善罢甘休,她这把年纪倘若被扫地出门,她只有死路一条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早做打算。

    菊霜又熬了不到两个月,终于油尽灯枯,撒手西去,终年六十有三。他一去,他的几个侄子就以继承人的身份将家里财物瓜分一空,甚至连那所大宅子也典卖给了旁人。而凝聚着菊霜一生心血的芙蓉社也树倒猢狲散,各人顾各人了。

    出殡的当天,任家的几个侄子又分赃不均的打了起来,桌上的香烛纸火、杯盘供品尽数被丢到外边,纸人纸马撕扯了一地,孝子盆也被踢翻,就连去劝架的大太太也被他们搡倒在地,灵堂里叫骂声、哭喊声和桌椅的碰撞声交织成一片,仿佛随时就要把这屋顶掀翻一般。晴方厌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心想:还是二姨太洞穿人心,早早的远走高飞现在看来不失为一个上上之策。

    晴方弯腰捡起被人像垃圾一样胡乱丢到廊上的灵牌,用手轻轻擦了擦任菊霜三个字上的灰尘,又郑重的把那灵牌摆在了窗台上。晴方心想:师傅任菊霜可曾想到,自己苦心经营了多年的家在他身后连摆他灵牌的地方都没有,真真是金满箱,银满箱,到头来都是为他人做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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