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最快更新宜昭愿最新章节！景和十二年七月，正值盛夏，烈日当头。
榕安堂里早早用上了冰，丫鬟打着扇儿送出来丝丝凉意，却仍然挡不住王老太君心的烦躁。次子已赴北疆沙场两年有余，月月家书从不缺席，可唯独本月，算上今日，已晚了半旬。
半晌，王老太君把手里捻着的佛珠搁在桌上，重重地舒了一口气，方才冲外头唤道，“檀云。”
“奴婢在，老太君可是有什么吩咐？”纤手掀开绣了大团如意祥云的夹板绸帘，檀云弯着眉眼进来福了福身。
“前头仍旧没个信儿吗？”王老太君又把佛珠抓回了手里，手里一下一下地转着，语气听起来不急不躁，好似她只是随口一问。
“回老太君的话，没有。奴婢一早便使人去娘娘那儿打听了。娘娘……娘娘说，北边……已许久不曾往京里递过消息了。”
“老大如今在何处？”
“回老太君的话，今日公爷递了信儿回来说明日便能进京了。”
王老太君手下一顿：“长公主呢？”
“长公主她一早便进了宫，还有月余便是太后娘娘万寿了。”
“这才生了然姐儿多久，就坐不住了。”王老太君不咸不淡道，“那老二媳妇呢？”
“二夫人晨起请安后便去了佛堂。”檀云说着，很是妥帖地给王老太君添了水。
“也是委屈她陪我一道儿担惊受怕了。”王老太君摸了摸手里的佛珠，递给檀云，挥了挥手道，“把这珠子串儿送去清和堂，给老二媳妇把着玩吧。”
“是。”
檀云服了服身，正要退下，又听王老太君吩咐道：“叫门房多留意着些。”
不大会儿，就见檀云跑了回来，语气满是焦急：“老太太，北边来人了，现下已进了宫。”
王老太君一下站了起来，手摁在炕桌上，止不住地颤抖：“可有送往咱们府上的？”
“就回来了一位将士，直奔着宫里去了，再没旁的人。”檀云摇了摇头，又试探道，“老太君，您瞧……要不要使人往长公主那处递个信儿？”
“罢了。”王老太君缓缓坐了回去，“她知道该怎么做。”
她心里明白的很，最坏的结果不过是次子回不来了。想她这一辈子，生于琅琊王氏，是一顶一的世家小姐，幼时姊妹相伴，又是在家受宠的。少时夫妻和美，也同夫君轰轰烈烈成了一番大事儿，挣来了这镇国公府无尽的全程。到老了，却到底宗族难回，成了独独的一枝儿。
她为杭家生了二子三女，几乎全成了这个王朝的牺牲品。
长子杭霖是她和老镇国公所有的心血所在，谁想到一朝叫先帝的掌上明珠瞧上了眼，尚了主，成了驸马都尉，便断了前程，只得一辈子闲散。
次子杭楠自小便是个欢脱活泼的主儿，明明簪缨世家的幼子从来都是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可他却为了这镇国公府爵位少年便上了战场，一晃风雨十几年，如今更是生死未卜。
长女杭婵幼时便成了向皇室宗族示好的纽带；然后是次女杭娆，嫁予了宗亲；再然后是自己的幼女杭婉，也没逃得过入宫的命运。
“老太君，大爷和二爷来了。”
就见两个粉团子一般的小小少年人儿恭恭敬敬在下首跪了下来：“孙儿给祖母请安了。”
右手边的是镇国府里的长房嫡长子杭奕文，年十一岁，身量略高，着一件猩红色祥云符幅纹杭绸袍子，腰间只压了块白玉，眉宇间透着一股不合他这个年纪的沉稳。
左手边的是他嫡亲的弟弟杭奕岚，年将十岁，穿一件月白色绣了竹子暗纹的直襟长袍，腰束浅灰祥云纹的宽腰带，只缀了一块品相极好的墨玉，同他哥哥比，这孩子要冷凝的多。
“快起来吧。”王老太君一见他俩，眉眼间便柔和了好些，“檀云，吩咐下去，预备传膳吧。”
“你们哥俩儿怎么今日早了半个时辰？”
“今日先生为我们留了题，给我们一日的工夫作论，若是写得好便为我们修书一封送往雎阳书院。”奕文站起来拱了拱手，一副小大人的模样，不过纵使他故作这般沉稳的模样，也能从他脸上瞧出来孩童模样的欣喜。
“哦？雎阳书院？”王老太君略一沉吟，道，“只你们兄弟二人还是？”
“先生说了，只管着给我们写信去，至于人家收不收，端的要看能不能考进去。”
王老太君瞅着他那按不住的雀跃模样，笑道：“你们兄弟俩儿自管好生读书，旁的事儿自有我老婆子来给你俩说道。”顿了顿，才又道，“其实本不必担忧，雎阳书院有大儒坐镇，桃李满天下，是一顶一的书院，倘若先生允得，你们父亲自会送你们去。”
“谢谢祖母。”
“岚哥儿可是有什么心事？”王老太君见奕岚从头到尾没什么动静，微皱了眉头，有些担忧，“还是身子上不爽利？”
“祖母……”奕岚抬眼看了一眼王老太君，又低下头来，半晌才道，“孙儿只是不明白，祖父起家靠的是军功，为何到了我们便只叫我们读书了呢？”
王老太君抿了口茶，缓缓问道：“你姓什么？”
“孩儿自然是姓杭。”奕岚有些不明所以，和兄长对视一眼，发现对方也是一副茫然的模样。
“不，你要记住，你姓杭，却也姓谢。你骨子里流着的是陈郡谢氏的骨血。文哥儿也听着，你们祖父昔年追随太祖，肃清前朝，一步错便是万丈深渊。你们祖父不愿累及族人，遂更名易姓，以封邑名为姓，才姓了杭。”
“可即便如此，你们骨血里仍旧刻着陈郡谢氏的印记。陈郡谢氏以雅道传家，雅便是德。且不论你是读书习武，德是第一位的。德从何来？从微末中来。”
“叫你们读书为的是习圣人之德，修立身之本。德且学不出一二，便无以立身。立身不成，何时能成？”
“如今咱们已不能再回去谢家宗族，可无论如何总也要配得上陈郡谢氏这个姓氏，配得上你们的骨血。”
“少年意气，鲜衣怒马。”王老太君一字一句，语调十分平缓。
“孙儿受教了。”
王老太君点点头，唤道：“檀云，时候不早了，摆饭吧。”
檀云掀了帘儿领了两个丫鬟进来，不大会儿就拾掇好了，祖孙三个正待用膳，就见一个丫鬟掀了帘子进来跪了下去。
来人正是重华长公主身边儿的丫鬟，名唤敛秋的。
“老太君，长公主在宫里得了消息就立马送了奴婢出宫来给您递个信儿。”说着，敛秋从袖兜儿里掏出来了一方帕子呈了上去。
王老太君接过帕子打开看了一眼，只这一眼便惊得她厥了过去，不省人事。
“老太君！”
“祖母！”
帕子落在地上，上头只写了七个字。
醉卧沙场君莫笑。
她的儿子终究是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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