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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喜从何来(五)

    清泉镇。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有人叫她红豆,这是一种相思树的荚果的名字,她却讨厌极了这个名字,她老是想,这种相思之物哪里适合她这样无情无爱的东西。

    她本是一株无名的柳树,从她还是柳条的时候就安静地立在河道的堤岸上,春来秋去,只偶尔遇上卖弄文采的读书人,折断她几枝柳条,像模像样地赠与故人。

    对她而言,日子过得平淡无奇,不,应该是无聊。

    从去年冬天开始,她的日子有了些许变化。每日她唯一的乐趣就是每天等着那个一年四季都穿那身白色布衣的穷书生,纵然夏天天气炙热,冬天天寒地冻,他也要跑来站在她旁边眺望,任由拂过她枝条的清风再轻抚他的脸庞,随她俏皮的柳叶被风吹落,留在他的帽檐边......

    那个书呆子每次来岸边都会在树下坐上好一会儿,偶尔闭目养神,偶尔静静眺望,偶尔在岸边踱步。

    “红豆,你说,秋天来的时候,你的叶子都掉完了,那我就不该来这里了,是吗?”

    笨蛋,我要说是,那你还不得吓得半死?她暗自排腹到。

    他总是红豆红豆地叫她,叫的她心烦,她有时会想,如果自己恶作剧一场,他叫她,她就应了,吓他一下,他会怎么样?

    可是她只敢想想,她听人说,书生是胆子最小的人,怕是会吓得见了阎王爷。

    她想问他:为什么秋天就不该来这里了呢?

    听见书生自言自语地说:“为什么秋天总是来的这么快呢?春天可以来赏景,夏天可以来乘凉,唯独秋天......唉——”

    她最是讨厌他这样说话喜欢说一半的呆子了,她本就不通人事,再听这呆子云里雾里地说话,她更是头疼了。

    她还没弄懂他的话,就听见这书呆子背着手,慢慢踱步,口中道起:“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一听他这穷酸的书生背起诗来她就想笑,她虽然不知道这儿哪有什么“窈窕淑女”,可她可不认为这面前追求淑女的是“君子”。

    记得第一次遇见这书生的时候,他可是个名副其实的书呆子,拿着一本破旧的诗书,一边走路一边摇头晃脑地背着诗词,让她听了就头疼。

    这呆子是不看路的,她瞧着他也没注意到自己立在他不远处,在他慢慢走近的时候,她便悄悄地挪了挪地儿,朝他走的方向移了移,哪知这呆子当真不抬头不长眼,不偏不倚地走过来,正好撞了个结实。

    她本想的就是要捉弄一下这书呆子,让他下次换个地儿来读他那些宝贝的诗词文章。

    哪知他撞了头之后,连抬都不抬起来,低着头就开始俯身作揖,道:“小生莽撞了,撞着您了,还请您见......”

    半晌没人搭理他,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倒自己先笑了起来,把书合上,揣在怀里之后,在她旁边就地坐下了,说:“竟撞上了株柳树,你这是在留我在此小憩?”

    她气结,还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静待片刻,他自言自语起来:“幸好撞上的是株柳树,要是换了别家的姑娘,那可就不妙了。”

    她想:怎么就不妙了?

    只听见他低声地说:“家里现在可拿不出下聘纳吉的余银来。”

    这可逗乐了她,原来这书生早到了说亲的年纪,却迟迟还没定亲,她想起人世间的一句话叫做“肌肤之亲”,若她是个寻常人家的姑娘,怕是现在就得在家等着他上门提亲了。

    从那以后,这书生来这河岸边的次数渐渐变得多了,他叫她红豆,他时常对着她讲他的一些事情,他说她虽然不能回应他些什么,可是她能够静静地听他说,也已经比那些道貌岸然还要跟他称兄道弟的小人好了不知多少倍。

    她把他的意思理解成对她的赞美,所以对他每次来都会少不得的自言自语多了几分忍耐,偶尔也会专心去听上一听。

    他的脾气很好,一向是没什么脾气的,可是她却记得有一次他很生气,说是愤怒也不为过,那是第一次她瞧见他喝了酒,醉醺醺地倒在她身边,靠在她的树干上,口中断断续续地说着抱怨、怒骂、愤恨的话。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大概就是在说自己是个没出息的书生,要眼睁睁地看着跟自己情投意合的姑娘另嫁他人。

    她嘛,觉得这是唯一一次她认同他说的话,也是唯一一次觉得他对他自己还算是有个公正的评价。

    后来,他告诉她,他要走了,去京城,他要功成名就,他要衣锦还乡,他要让所有人都认可他寒窗苦读的十年,他不要再做让人瞧不起的穷酸书生。

    那天入秋了,风吹得有些大,她的柳叶随着分盘旋在他离开的背影,久久不能落下。

    ——————

    她对时间也没有像人一样的认知,所以也不知过了多久。

    直到有一天听见隔壁街口的阿牛媳妇来挑水,跟几个邻里说话:“明天要来我们这儿上任的知县老爷你们可知道是谁?说出来你们都不信。”

    正在打水的包子铺王婶子说笑道:“就你门道多,什么都知道,你倒是说说是谁?我就不信了,难不成还能是你家哪个高官贵人?”

    “别打岔,指不准还是个没说亲事的年轻县令,阿牛媳妇你说。”脂粉店老板娘家有一宝贝闺女叫豆蔻,算是镇上数一数二的美人,远近皆知,正是到了说亲事的时候。

    阿牛媳妇最见不得脂粉铺子老板娘那副要攀高枝的模样,最是瞧不起他们这些做小买卖,又没多少身家的人,夹着酸话说:“豆蔻娘,这是谁都还不知道就预计着瞅女婿了?说来你还别不信,就是隔壁街尾那穷酸秀才,哦,不能再这么叫了,现在人家可风光了,是县令老爷了,你以前瞧不上,怕是现在也难攀得起了。”

    女人扎堆的地方是非就多,她想,这书生还知道回来?她还以为早就不识故乡是何处了呢。

    约莫五六日的功夫,新县令走马上任。

    又过了几天,她一直都没见着新官上任的书生再来岸边。

    直到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冬天河边天寒地冻,河岸边早就没了人,她却远远地就瞧见有个人影在堤岸上走,跌跌撞撞的,手上还拿着街口十里飘香的女儿红......

    第二天,几条街的人一大早都围在岸边议论纷纷。

    隔壁街口的阿牛媳妇是最早到这岸边来的,现在已经被围在一堆妇女中间,她说:“我也是奇了怪了,我一大早过来挑水,看见这知县大老爷躺在这岸边,衣服都是湿透了的,刚才衙门来人,把知县老爷抬走了......”

    “知县老爷这不会是想不开吧?”有人插了句嘴。

    “不能够吧,这又是新科状元,又是县令老爷,春风得意的时候,怎么能想不开?”豆蔻娘搭了句话。

    阿牛媳妇立马来了劲儿:“我看是,前些日子我就听说,知县老爷要上门给那柳员外的大女儿提亲,前天知县老爷去了柳员外家,结果柳员外却把知县老爷给拒了。”

    “这柳员外是昏了头了?怎么连这么有出息有前途的女婿都不要?”豆蔻娘凑过来一脸难以置信,这柳院外不要的话有的是人要这大官女婿。

    包子铺王婶子也扎堆过来,讲起里边的门道来:“哎哎哎,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个事儿,很早之前就听人说,这县令老爷还是秀才的时候就是一心为了求娶柳大小姐才去考取功名的。”

    “真的?真没想到县令老爷还是个痴情种子,真是可惜了。”豆蔻娘长吁短叹的,像是自己家豆蔻错过了个如意郎君似的。

    阿牛媳妇没理会就想攀龙附凤的豆蔻娘,压低了声音说:“你们知道柳员外怎么跟县令老爷说的吗?”

    “怎么说的?”

    “柳员外说知县老爷还是穷酸书生的时候,就是个喜欢站这岸边偷看未出阁女子的登徒浪子,原先柳员外家大女儿就是在这河岸对面的女学里读书的,柳员外说就算知县老爷到了京城去当宰辅,他也不会把女儿许配给他。”

    豆蔻娘义愤填膺道:“这真真是冥顽不灵,如此痴情他家女儿,有何不好?如今有出息了也惦记着她家女儿,有何不好?要是我家豆蔻,我二话不说就允了!”

    相比起女人们的嚼舌根,几条街甚至是宗祠里的老人们也来到了河边,只是他们都来这儿,讨论的事情却是这株一夜枯萎的柳树。

    有老人说:“这柳树向来长得好,一夜枯萎,并非好兆头啊。”

    ——————

    她是一株柳树,却最是喜欢世人常念叨的那句诗词: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可她想,她只是一株名叫红豆的柳树罢了。

    她哪会不知那穷酸书生穷到饭都要吃不起的时候,也不会忘记在女学里开课的时间来这岸边静静地看着对岸的柳家大小姐。

    她知道柳员外要将柳家大小姐许配给西街杨员外家的独子,以结秦晋之好,所以书呆子才会心灰意冷地想要离开这里。

    在他走的前一天,柳家小姐那天开始就没在醒过来过,她用法术让她沉睡了过去,柳家的婚事也没法再继续谈下去了。可是第二天书生还是背着单薄的行囊,走了。

    也是那天,她闯祸了,她发现修为尚浅的自己没法解开自己设下的法术。

    他离开这里的时候,她老是在想,是不是因为柳家小姐很聪明,懂很多诗词歌赋,所以那呆子才会老是跑到这里来看她呢?

    他走的时候,她早已可以幻化成七八岁的小女孩了,她老是跑到隔壁街的女学去,趴在窗子外面,跟着在屋子里女夫子摇头晃脑地念到:“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直到昨晚,荣归故里的他喝的烂醉如泥,来着岸边,她才真的知道,就算她背再多的诗词歌赋,也是无用的。

    ——————

    柳员外府中。

    “小桃,我要喝水......”

    “小......小姐,老爷,夫人,小姐醒了,小姐醒了......”

    不多一会儿,她的屋子里挤满了人,她爹娘抹着泪说醒来就好,大夫隔着锦帕给她把脉,丫头婆子忙里忙外柳罗着。

    等人都差不多散了的时候,她娘拉着她的手,接过丫头手里的帕子给她一边擦手一边有些哽咽地说:“相思啊,你这一睡,让娘吓得连命都要没了,娘只有你一个女儿啊......”

    “娘,女儿睡了很久吗?可是,为什么就好像我只是做了个梦一样呢?”

    隔天,相思偷偷跑出了家,去了一趟堤岸,看着那株枯萎的柳树,站在柳树旁边,所见之处正好是她平日上的私塾,窗边的位置,熟悉又陌生,眼睛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涨涨的,像是要爆发出来一样。

    她躲在暗处静静地听着一群妇人的家长里短:“我听人说,那知县老爷晚上掉河里了,第二天被衙门的人抬了回去,人倒是没事,那么冷的天,也没得个风寒什么的。”

    “最近奇怪的事情真是多,我男人在柳员外家干活,听说柳员外家那昏迷了一年多的大小姐柳相思突然醒了,说自己只是睡了一觉。”

    “那没瞧上县令老爷的柳大小姐,如今婚事有着落了?”

    “哪儿能,西街杨员外家的可是独子,估摸着杨家是觉得柳大小姐这一觉睡得蹊跷,怕是不好,去年为了不让人说杨家闲话,就没直接退婚,如今柳小姐大好了,这不昨日就早早地赶去柳家退了婚事。”

    “真是苦了县令老爷,也是有缘无分,日后上天定会还县令老爷个美满良缘的。”

    “你们不知道吧,县令老爷被抬回去之后,第二天还来了这岸边,就在那株枯了的柳树旁边发呆,我那天早上都看见了,你们说他这是不是魔怔了?我看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迷住了神。”

    “呸呸呸,有你这么瞎胡说的吗?”

    “谁胡说了?前天我听说衙门里面的人说知县老爷要向京里递了折子,不当官了,不是被迷了神是什么?”

    三月初,春暖花开,柳员外邀知县张煜入府一聚,张煜婉言谢绝,中旬,张煜正式辞官,四月,入寺庙,剃度出家,法号修空。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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