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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日昌隆

    秦舒刚进月洞门, 就?见七八个?屋子里服侍的丫头都齐刷刷跪在台阶上?。

    挑了帘子进去,就?见陆赜端坐在太师椅上?,表情不善, 呵斥道:“跪下!”

    秦舒还未如何, 旁边的小茴香已?经吓得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求饶道:“奴婢知错了, 求大人恕罪。”

    澄娘子从旁边过?来,手上?端着一?杯热茶, 稳稳地放在陆赜手侧。

    陆赜冷哼一?声:“你们这些奴才,主?子任性,你们不知道规劝,反而随着主?子性子胡闹。今儿跟着姑娘出?去的人, 一?律领十板子,罚俸三个?月。”

    小茴香不住磕头:“谢大人恩典,谢大人恩典。”

    秦舒一?时叫梗住, 连喉咙都痛起来,只怕自己这时候开口求情说话, 反而更加连累小茴香她?们, 叫陆赜罚得更重。

    她?怔怔地站在那里,就?见澄娘子笑着过?来:“姑娘,爷也是为了您好?,如今外头天冷,您又是去的山上?,一?时不慎,马车从山上?摔下来的事情也是常有的。更别说不知什么时候,又有登陆的倭寇流窜……”

    秦舒知道,这个?时候是该跪下认错的, 但是她?僵直在那里,实在是跪不下去。

    她?抬头,见澄娘子一?脸温柔的笑,陆赜还坐在哪里等?她?认错,理也不理,绕过?隔断的四季山水屏风,撩开珠帘,往起居的内室去了。

    陆赜一?时竟下不来台,黑着脸,咬牙吐出?几个?字:“真是反了。”

    澄娘子便劝:“大人,姑娘年纪小,气性也大,您不要同她?计较。”

    陆赜摆摆手,吩咐她?下去,末了叫住她?:“你管着总督府的庶务,也颇不容易。这丫头年纪小,脾气又不好?,以后你就?不要往这里来了,免得那日她?生了气,你少不得像今日这样来赔罪的。”

    澄娘子听了,脸色煞白,怔怔望着陆赜,心里知道这是念着多年主?仆,给你了留了面子的,挤出?来笑比哭还难看,止不住酸溜溜道:“大人这样疼爱姑娘,真是姑娘的福气。”

    陆赜揉了揉眉心:“她?要是知道是福气就?好?了。”坐了一?会儿,起身

    往内室来,见她?抱着腿,坐在榻上?,手上?正抱了一?盒点心,在里面挑挑拣拣,看见他进来,也只当没看见一?样。

    陆赜便道:“你倒还有气了?这个?时节,往外头跑,大半天不见人影,满府的人都撒出?去找你。”

    秦舒吃了几块儿桂花糕,胃里才舒服了一?点,直视着陆赜的眼睛:“你才不是因为外头冷,外头可能有流窜的倭寇,才不叫我出?去。是你自己等?了大半日,所以才生气的。在你看来,我不过?是你的一?个?玩意儿,只有我日日等?着服侍你,没有你等?我的道理。”

    这话倒把陆赜气了个?到昂,指着秦舒道:“妇人之见,不,是小人之见。”

    秦舒撇过?头去,冷冷道:“尊卑有别,贵贱有别,男女有别,泾渭分明,我知道你的意思,总督大人。”

    陆赜深觉得这个?小女子,牙尖嘴利,倘若她?要堵你的口,你是万万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他憋了半晌,心知倘若这个?时候不顺着她?些,不知哪个?时候又起了要跑的念头,叹了口气,去抚秦舒的削肩:“好?了,不过?一?件小事,怎么又扯到尊卑贵贱来,又说什么玩意儿不玩意儿的话?”

    秦舒也只得顺着台阶下来:“既然不过?是一?件小事,那么那顿板子是不是可以免了?”

    陆赜站在那里,既没说不同意,秦舒便只当她?答应了,掀开帘子出?了门来,吩咐:“爷说了,不用打板子了。”

    小茴香倒也聪明,只等?在门口,倒也没人强拉她?去受罚,因此倒是一?板子都没挨,见此笑眯眯:“姑娘饿了,我去厨房端了饭菜来。”

    秦舒进得门去,便见陆赜在书案上?磨墨,唤她?:“过?来,写几个?字来瞧瞧。”

    秦舒不知他要干什么,又想起那日在温泉庄子书房里的荒唐事,免不得提防起来,一?只手微微卷了卷袖子,提笔便写了今日瞧见的四个?字——万世流芳。

    秦舒从来没练过?毛笔字,即便是到了古代?也不过?勉强算会写罢了,拿笔运笔全然不懂,笨拙得很。

    陆赜见了皱眉,又随手拿起旁边的一?本书,念了一?句:“破山中?贼易

    ,破心中?贼难。区区剪除鼠窃,何足为异。若诸贤扫荡心腹之寇,以收廓青之功劳。此话怎解?①”

    陆赜那语气,让秦舒仿佛回到了高中?语文课堂,语文老师是个?青年秃头小哥儿,上?语文课讲解古文的时候,最喜欢随即点一?个?人起来,叫他翻译。

    秦舒被他叫起来,吭哧吭哧半天说不出?来,惹得他叹气:“秦舒,你这么偏科,以后只能去上?隔壁人大了?”

    秦舒此刻默默叹气:老师,要是知道我会到古代?来,我一?定好?好?学文言文。

    陆赜笑一?声:“大雪天都要去山上?听讲学,连句读详解也不通,可见也是个?叶公好?龙的。”又捉了秦舒的手,带着她?在宣纸上?写字:“握笔要空,而非实,下笔要讲究藏锋……”

    秦舒不明所以,叫他握着手,在纸上?写字两个?字——凭儿,又在旁边并列写下自己的名字来——陆赜。

    陆赜见了这两个?名字,很是满意,放下笔,道:“你既然这样好?学,日后每日我抽出?半个?时辰,教你读书写字。”

    秦舒不知道他又起了什么兴致,只是自己去听讲学,可不是为了学那些之乎者也的古文,她?道:“温陵先生讲的可跟你们不一?样,他的书上?说男子女子都是一?样的,并没有什么不同,还说有好?女子便可立家?,无需男儿。”

    “还说士农工商都是一?样的,无高低贵贱之分……”

    秦舒越说,陆赜脸色便越暗,打断道:“这种人的异端邪说,听个?新鲜也就?罢了,倘若听得多了,移了性情,将来吃苦头的便是你自己。”

    犹自喋喋不休:“君臣、父子、夫妇三者,天下之大纲纪也②。各在其位,各安其份,才是正道。”

    秦舒心里默默摇头,好?一?个?三纲五常的封建士大夫,她?转头反诘:“如爷这样说,还未娶妻,如今便有意叫我生下庶出?儿女,岂不是乱了纲常?”

    陆赜笑笑:“这算什么乱了纲常,便是庶长子又如何?”

    秦舒自然知道他话里的意思,便是庶长子也不会越过?嫡子去,爵位家?私自然是以嫡子为重,她?一?时冷静下来,斟酌道:“温陵先

    生讲学,我不过?自己在小宅子里闷得慌了,是去听个?热闹罢了,我今儿也并没有见到温陵先生。听说讲学那日人山人海,比庙会还热闹。”

    陆赜想了想,道:“要是闷了,出?去逛逛,或者下了帖子请别府的女眷来说话,这都是好?的,只是听那个?狂悖混账的人胡言乱语,是大大不必。”

    秦舒见他神色,是不容置疑的,见此只好?答应:“我知道了。”

    这时候,小茴香在外头禀告:“大人,外头有日昌隆的掌柜来回话。”

    陆赜转头:“来得正好?,你在屏风后面也听一?听。”说着走出?去,吩咐道:“请进来。”

    秦舒坐在屏风后,透过?浅浅的水墨屏风,便见一?位五十多的掌柜穿着灰色银鼠褂袄弯腰低头进来,打了个?千,又跪下:“满桂叩见世子。”

    陆赜嗯了一?声,道:“坐。”

    那掌柜的也不敢坐实了,只挨着半边屁股:“谢世子。”

    陆赜端着茶撇开浮沫喝了一?口,这才道:“你上?半年写了信去京城,说是有难处。”

    那掌柜的听见这话,立刻站起来:“回世子,不敢同世子说这种话。世子也知道,天下的票号,现如今都以咱们日昌隆和大通票号为大。现如今世子赴任江南,江南的困境自然迎刃而解,只是北边以大通票号为尊,我们实在进不去。”

    见陆赜脸色尚好?,这才继续道:“金库里堆着山一?样的金银,如今世子又到江南来了。我们这帮老伙计商量了一?下,与?其把这些钱借给别人收点微不足道的利息,倒不如咱们自己把海贸这一?摊子支起来。只是这是大事,不敢不过?来请世子的示下。\"

    陆赜听了,笑骂道:“你们的消息倒也灵通!”

    那掌柜的笑笑:“世子操心的是朝廷上?抗倭的大事,我们这些老家?伙帮不上?忙,也只能多留意这些商贾之道。”

    秦舒在里面听得疑惑,票号倒是知道,只是这时候的票号业务简单,大多是对商户服务,大宗的银两来往运输不便,垫支较大,便催生了此时的票号。

    这种票号与?现代?的银行完全不同,你存钱进票号不仅不会给你利息,还要收你的保管费。

    对于普通商人和平民?百姓是相当傲慢,还规定一?百两银子以下一?概不办理汇兑,只对大商户服务。

    秦舒大三的时候曾经在某个?银行实习过?,在大堂干了三个?月,饱受折磨,好?在保研过?了,又接着念书去了。

    她?听那掌柜的,对陆赜说话,仿佛十分恭敬,以他为尊的样子,暗道:怪不得拿五千两银子出?来眼睛都不眨一?下。

    陆赜道:“泉州、苏州、宁波,这三处地方,都要开海禁通商了,内阁已?经发?了行文,待海上?谈判的消息传回来,最迟明年开春就?要建市舶司了。”

    那掌柜的得了确切的消息,果然高兴起来:“得世子这句准话,我们这帮老家?伙就?放心了。”

    他说罢,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份东西:“这是世子上?次叫人吩咐我的干股,虽然只是个?古董铺子,三成的干股一?年也有上?万两银子了。这上?面已?经用好?印章了,世子只需写上?那人的名字即可。”

    陆赜嗯一?声:“你们想做海贸,我也不是不许,你们商议着,拿个?条陈出?来。”

    谁知那掌柜的已?经写好?了,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儿奏折大小的条陈,笑眯眯道:“不敢瞒世子,已?经写好?了。”

    那条陈叫陆赜展开,长长的,字写得又小又满,直看了一?刻钟,这才道:“就?按你们说的办,只是有一?句话,千万把好?关,出?了纰漏,求到我这里也是没用的。”

    那掌柜的一?副忠厚老实的模样,这时候才露出?几分精明来:“世子放心,江南的商场上?,咱们这帮老伙计还没有失手过?。”

    陆赜盖上?茶碗,放在桌上?:“今儿天冷,就?不多留你了。”

    那老掌柜便知趣:“小人告退。”弯着腰,掀开帘子,退了出?去。

    秦舒坐在哪里,听得半懂不懂,见陆赜手上?拿了一?张纸,走到书案处,唤她?:“过?来。”

    秦舒只好?站起来,叫他握住手,提笔蘸墨,往那张纸上?空白处缓缓写上?三个?字——董凭儿。又捏住她?拇指沾了朱砂,往上?面印了手印。

    秦舒颇有点儿愣在那里,问:“这干股是给我的?

    ”

    陆赜指腹间染上?了朱红色的朱砂,他伸手往秦舒的额间点去,恰如点点梅花,笑:“不是给你的,还能是给谁?盖因你往日总说自己没个?依靠,恐日后见弃于我,不得善终。”

    那只是托词罢了,秦舒心里默默,又听得他道:“我既放了你身契,你便是自由身,现如今给你一?份儿产业傍身,等?日后纳进府去,还有什么可怕的?”

    纳妾?果然又重提进府这件事。秦舒叫他问住,慢慢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一?株疏梅发?愣。

    陆赜最见不得她?这副皱眉含愁的模样,捏着她?的下巴强迫她?转过?头来,忍着怒气,问:“你还有什么不满足?”

    秦舒认真想了想,自己其实并不算一?个?不能融入古代?生活的人,只是叫她?同古代?女人一?样,跟几个?女人同享一?个?丈夫,那是万万做不到的。而且,就?陆赜这种封建士大夫,开口道德闭口文章,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男尊女卑瞧不起女人的气息,跟他生活在一?起,实在是一?种折磨。

    秦舒觉得还是如实说为好?:“嗯,往日我在园子里的时候。家?里的爷们儿纳妾也是有的,晨昏立省,站着侍候立规矩是常有的事情。生下的子嗣,好?一?点的叫自己养的,倘若正房奶奶抱去养,不仅不能抱怨,还得感?恩戴德。逢年过?节遇见自己生的少爷小姐,也并不能以亲生母亲自居,反而要给少爷小姐行礼。”

    她?转过?头,眼神里是十足的清醒:“大爷说,心里喜爱我,把我放在心上?,便是叫我过?这样的日子吗?”

    陆赜问:“你还是不愿意?”

    秦舒笑笑:“不是还不愿意,是一?直不愿意。我这个?人,生平最怕的便是别人瞧不起我。我身份低微,又是无知女流,大爷便瞧不起我;将来大爷娶了正妻,我在她?眼里不过?一?个?暖床泄欲的玩意儿,自然也是瞧不起我;我生下的儿女,不能叫我娘亲,这又是另外一?层瞧不起了。倘若我给大爷做妾,这些瞧不起都要统统笑纳了。”

    她?转过?头,眼眶有些酸了,苦笑:“大爷说喜爱我,难道叫一?个?人活在屈辱之中?,便是

    大爷口中?说的喜爱吗?”

    陆赜握紧拳头,问:“入我的府邸做妾,便这么叫你屈辱吗?”

    秦舒后退一?步:“大爷或许待我没有屈辱之心,却实至我于屈辱之地。我说过?的,我宁愿嫁给平民?布衣,又或者一?辈子不嫁人,都不会做别人的小妾。”

    这些日子相处得甚好?,又见她?日渐柔顺,谁知不仅没有回心转意,反而变本加厉起来。

    陆赜叫她?气得手腕微微发?抖,抚落书案上?的砚台、毛笔,吐出?两个?字:“放肆。”

    秦舒看着他盛怒的面容,忽然就?失去了表达的欲望,无论说再多的话,他都是连一?个?字都听不进去的。她?忽然警醒起来,一?个?人会在什么情况下对牛弹琴?

    大概是有所期待?期待陆赜良心发?现吗?

    或许,在陆赜看来,秦舒这种出?身寒微的小女子本来同他就?算两种生物,就?如同秦舒看着池塘里游来游去的鲤鱼,只会观赏它们靓丽的外表,而不会从它们吐出?的泡泡里读懂内容。

    可悲的是,秦舒同陆赜或许说着同一?种语言,但实实在在是两个?世界的人,无法理解对方。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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