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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定局

    仿若数以万计的突厥兵将从天而降, 千军万马在耳畔奔腾而过。

    不久之前,贺、张二将加诸给陈继良的迷茫和惊惶,就在此刻一丝不差地还给了他二人。

    好在贺严寿到底曾多次随军, 经验丰富,转瞬之间调整好心态,眯起眼睛朝营帐外走去。

    “突厥得了陈继良尚不满足, 定是为了粮草而来。”电光火石间,贺严寿已将形势在心中分析透彻,“可他就算将麾下轻骑两千人全带了来, 也断然吃不下这许多的粮草。”

    吃不下去,就只能毁掉。

    张水武脸色一凛,不待贺严寿再说下去便已明白, 扬起声音冲身边的亲卫吼道“传令下去,我亲领一万人马,备沙备水随时准备救火。”

    “突厥此来, 是为了烧我粮草!”

    粮草营前本就有辎重部队,又有一万护粮军,全副武装枕戈待旦, 以盾牌在前列阵,长矛长枪均已备好,只等突厥军队攻入。

    贺严寿与张水武兵分两路, 大部军马由贺严寿和六位军曹带领, 赶赴粮草营支援。

    而张水武亲领一万步兵, 却是小跑着朝营外的水源处赶去。

    突厥人夜间以轻骑兵突袭, 燕军弓弩手视力受限,难以发挥最大的作用,列队的步兵虽能护卫粮草,但若是突厥以火石飞攻,当真燃着一星半点,后果则不堪设想。

    张水武如烈火烹油,急得满头大汗。他手下精兵万人,此时十人列队排成一排,卸下手中长枪盾牌,人人手中皆持水桶传递,一个接一个地,从水源处接来一桶桶清水朝军营中传递。

    张水武坐在马匹上亲自指挥,由队头来回跑至队尾,不时嘶吼催促。

    夜色中,上万步兵放下手中的武器,沉默地搬运着一桶桶清水。

    月光照拂在张郎将铁衣甲胄上,反射出粼粼光芒。三月的夜风将他头盔上的红缨吹起,在一片黑色的沙土上更显得分明。

    再没有比这更明显不过的靶子了。

    也再没有比现在更完美的时机了。

    军人的本能,让张水武在生死的那一刹那回过头来,紧紧地盯着眼前那只直奔他而来的离弦飞箭。

    影随流水急,光带落星飞。

    他明白了一切,却已然来不及了。

    那飞箭擦着他脸颊冲了过去,速度之快,仿若一记重拳狠狠击中他的面庞。

    张水武砰地一下自马上摔下,狠狠地栽倒在地。

    亲卫一片惊呼,纷纷下马凑到他的身边将他扶起。

    主帅被诛,而那一万排成长列的步兵,手无寸铁又未能列阵御敌,在百余名身着软甲的重骑兵冲击之下奔逃溃散,只能如田地中的瓜菜一样任人砍杀。

    溃败的人群朝着军营栅门狂奔,震天的脚步和纷乱的奔逃声组成层层声浪,一时间让营内的贺严寿分不清楚敌我,误以为是突厥轻骑终于袭来。

    原本胸有成竹的贺严寿心中不断打鼓。

    突厥哥舒海部下不过两千轻骑,怎会有这般壮大的声势?还直直从营外奔来?

    莫非他们的目的并非粮草营,而是集结了上万大军,为了将七万燕军一并绞杀?

    夜风凌冽,营外的喧嚣越演越烈,贺严寿紧咬牙关,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着曹参领两万人,营前列阵。”

    本是铁桶一块的七万精兵驻守的军营,却在这短短的一个时辰之中四分五裂。

    人人惶恐,人人皆处在危险之中。

    而此时,从马上跌落的张水武却眼睁睁看着百余位身披黑色锁子甲的蒙面骑兵步步逼近。

    他们人人胯下一匹高头大马,脚踩精钢马镫,黑色的锁子甲由头罩至大腿,只露出两只眼睛。

    他们训练有素,动作齐整划一,在夜色中推进得悄无声息,仿佛从天而降的神兵鬼魅,潜行在他的身边。

    四散奔逃的兵丁,他们并不在意,反倒像是直到他的身份一般,直勾勾冲着他来。卡Kа酷Ku尐裞網

    待那队兵马走近之后,张水武才发现为首的那人身材瘦削矮小,倒像是…未长成的半大孩子。

    张水武倒抽一口冷气,喃喃道“是你!”

    为首的那人轻轻掀开面前的罩盔,居高临下看着他。

    正是太子卢睿。

    他身后百余位东宫率卫,人人身上皆是添了软垫的锁子甲,身下皆是配了精钢马镫和高桥鞍的草原骏马。

    那一车车京中运来的沉重“金银”,从不是太子宠妾而购置的珍贵配饰,而是一件件轻薄又坚硬的锁子甲。

    骑兵身着甲胄,再不畏惧普通刀剑劈砍,以一当十所向披靡,正是太子精兵制胜的法宝。

    而太子扣下的三百匹战马,他每晚深夜徘徊于马场中,又何尝只是为了讨美人一笑?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张水武和贺严寿派数十军将做一出好戏,诱陈继良逃出军营,却被小太子依样画葫芦,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竟也炮制了这般相似的一出好戏,诱他张水武离开军营!

    张水武终于明白太子卢睿扮猪吃老虎的一切。可他棋差一着,如今任人鱼肉,只能匍匐在地上祈求。

    太子却没有半点放过他的意思。

    “本王倒真的从未想过,张郎将竟有这等通敌叛国的本事。”太子薄唇轻启,冷冷嘲讽,轻轻抽出腰间的长剑,顺着张水武的下巴挪至他的嘴唇上。

    “你一口白牙不说人话,只知出言不逊,还留它作甚?”太子神色晦暗,语意中满满皆是压抑不住的怒火。

    张水武这才想起自己嘲讽过太子的宠妾畏寒一事,嘴唇轻轻颤抖,刚想开口解释,便被太子用尽全力一刀捅进了口中!

    鲜血四涌,粘稠的液体呼啦一下闷住了张水武的鼻腔,让他立刻陷入了窒息的痛苦,喉中呼噜作响。卡Kа酷Ku尐裞網

    太子面无表情,眼睁睁地看着张水武挣扎中将指甲扣入喉咙,直到他连连咳嗽之后缓过一口气,才又将长剑高举,猛地朝张水武颈后斩了下来。

    咕噜噜噜噜…张水武的头颅在坡地上连滚数米。

    太子亲卫当中,也有人目瞪口呆围观了太子斩杀张水武的全程,十分不解。

    “殿下个性温和又能容人,今日为何这般冲动?他杀了张水武虽是替天行道,但世间没有不透风的墙,迟早会被爆出来啊!”有亲卫求到沙苑这里,小声询问太子是否另有打算。

    沙苑轻轻摆手,说“殿下这是生气了。”

    他努起嘴,示意那人望向太子身后跟着的一匹高马,小声说“张水武对阿凤姑娘不尊重,殿下一直都记在心里。”

    太子的确记得,不仅记得,还如鲠在喉,仿佛吞了只苍蝇一样一想起来就恶心。

    直到他一剑斩杀了张水武,手背上被鲜血溅了温热的星星点点血渍,这才终于觉得心中好受许多。

    张水武的亲卫也早被太子身边骑兵一并诛杀,十余具尸体连同死去的战马横七竖八地躺在草上。

    太子淡淡地看着,对身后百余位重骑亲卫抬手示意。锁子甲被一一脱下,贴着腰间皮肉藏好,百余位亲卫又换回初出军营时那慌张又全无防备的模样。

    太子却翻身下马,朝身后走了两步,冲着马上的泰安伸出手“下来罢。”

    殿下是想亲自扶阿凤姑娘下马!沙苑被眼前这场面唬了一跳,连忙从马背上翻了下来,跪伏在泰安的马镫下,露出平整的脊背供泰安下马踩踏。

    泰安还未反应过来,小太子却先皱了眉头,见状干脆探手向上,伸手便去托泰安的腰。

    泰安从不防备他,见他伸手,连想都不想便乖巧跃下,轻飘飘地跳进了他的怀中。

    两人在人前一贯做出恩爱有加的模样,太子借势紧紧将她拥住,嘴唇贴在她耳侧,揽着她一道上了自己的马。

    “还好吗?”他的呼吸落在她脸颊上,吹得她半张冰冷的小脸腾地回暖。

    他出营的名头是为了追踪逃妾,如今爱妾既然找到,怎能不放在怀中娇宠着回去?

    不共乘一骑,怕是会有人质疑。

    他们这些日子日日相处,她化体快了许多,小腿以上都已有实体。只是今夜事出突然,她在马上奔腾许久,全靠腰背和大腿在马鞍上用力,着实吃了不小的苦头。

    “疼。”她也不和他客气,小声地照单全说,“但还能忍会儿。哎,你怎么就这么把张郎将杀了?这回去可怎么交差啊?”

    太子唇角勾起,不惊不怵“叛国贼,留他何用?”

    “你且放心,”他微笑,大言不惭地说,“哎,你看清了没有?杀张郎将的人怎么能是我呢?明明就是从天而降的突厥骑兵啊!”

    军营中,领兵两万朝营外迎敌的曹参将,并没有等到预料中的突厥大兵,反倒迎来的却是溃逃回来的一万燕军。

    “突厥人埋伏在外,一箭射杀了张郎将,又以全副武装的重骑兵冲击我军。我们为了取水灭火,兵器都放在一旁,完全失去了抵挡的能力,只能先行回营禀报将军再行定夺。”有幸逃返的长史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地描绘刚才他们是如何遭受伏击,情况又是何等地危急。

    曹参将惊恐交加半信半疑,一面震惊于张郎将死于突厥在营外的伏击,一面急忙着人通知尚在守卫粮草的贺严寿。

    入夜后遭伏击,大将张水武被营外诛杀的消息,不过一盏茶的时间便传遍整片军营。

    营中有近一半的军马皆是张水武旧部,此时得知主帅遭受伏击死得不明不白,群情激奋“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没见到郎将的头颅,只凭几句逃兵的谎话,怎能确定郎将已死?我愿带队突击,与突厥决一死战,誓要探知郎将的下落!”

    贺都尉得知消息,却沉吟片刻摇头道“虚实未知,不得出营!若是突厥此举只为诱我大军出营,声东击西,待营中空虚时偷袭粮草,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张家旧部又哪里肯听他一个姓贺的,三言两语之间,矛盾愈发激化。张郎将旧部的别驾已数次大发雷霆,当面指责贺严寿人面兽心居心叵测,有心谋害张郎将。

    贺严寿百口莫辩,想解释,又怕越描越黑。不想解释,可是舆情却每一秒都在疯涨,眼看就有失控的态势。

    恰在此时,营外传来一声怒吼“殿下在此,谁敢放肆!”

    东宫率卫李少林声如洪钟,面色红润,驾着一匹高头大马气势恢宏地踏入营内。

    太子一身劲装短打,怀中揽着一个娇俏的女人,将脸埋在他怀中。

    “我与爱妾今夜于营外驯马,却没想到竟撞见一队突厥铁骑!”太子沉声道,肃着一张脸,睁着眼睛说瞎话。

    “折冲都尉陈继良为突厥所擒,而郎将张水武为追击突厥救回折冲都尉,却不慎落入突厥人的圈套,壮烈牺牲!”太子的声音哽咽,片刻之后又恢复了慷慨激昂。

    “血海国恨家仇,理当碎骨粉身殉节!张郎将为救折冲都尉而亡,本王如何能让他鲜血白流,让他这样白白死去?莫非我大燕将军的命,就这般不值钱吗?”

    太子振臂高呼,一把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刃,刺啦一下划破了半盏金龙蟒袍衣袖,高高抛上天空。

    太子割袍立誓,既要将陈继良救回,又要替张水武报仇。

    这样一句话,讨好了民声鼎沸又急于复仇的张水武旧部,也讨好了军中陈克令的旧部。

    与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又谨小慎微的陈继良,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贺严寿冷冷地看着太子,目光仿佛淬了毒液的蛇,隐隐狠狠地盯着太子的每一丝表情。

    太子毫不示弱与他对视,学着他的样子,脸上一样露出不屑的神情。

    今日之后,太子知道自己定然会在军中威望大增。而贪生怕死又不接地气的贺都尉,却势必会得到许多人的质疑与否定。

    一战之后,生死定局。

    陈继良为突厥所擒,张水武已殁,贺都尉声望大减。

    真正经历了洗牌后获益的,却只有小太子卢睿,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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