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人有时就是这样，一步走对了，就步步顺。一时得了运气，就打了翻身仗。不过是九八年一年，等到九九年金融危机过去，八百米长跑，雪绒花已经把本省别的厂落下的四百米，远远领先。就算是在国内同行业，也是数一数二拔尖的。
赵晓红不仅还了银行贷款，而且李长荣那边暂时垫资的房地产款项也还上了。最让她感叹的是，九七年年初同她一道去国外参展的两家同行，大家实力差不多，一晃九九年，这两家竟然破产了——赵晓红以很低的价格收购了其中一家，开设雪绒花省城分部。
赵晓红记得很清楚，5月8日，分部本来要在那一天开业，讨一个“我发”的口彩。她提前来到省城准备剪彩，哪知那一天早上，新闻里播出北约轰炸我南联盟大使馆的消息，死了三个记者，一瞬间愤怒地人群涌上街头，抗议□□。新分部开张便改在了一周后。
虽然开业遇着了这个完全可以理解，也同样愤慨的小风波，但之后分部的生产还算顺风顺丰。经过一年的尝试和不断调整，赵晓红逐步形成了两个品牌：
雪绒花，主打老字号，卖羊绒羊毛衫，款式面向中老年人，采用国内设计师设计，主销各大专柜。
绒花1993，以厂子成立那年命名的高端品牌，只售卖高支数羊绒毛衫，采用欧洲设计师设计，在各省城高级商场开设专柜。
她还打算再创立第三个品牌，面向年轻人的，在活力四射的各大步行街开设门店，卖些化纤和羊毛混纺，或在纯化纤的服饰，主要重款式，当季潮流，穿个样子。
虽然这个品牌的名字仍待商榷，但赵晓红怕被别人高仿，已经陆陆续续注册了百来个商标。
一九九九年，九十年代的最后一年，她异常忙碌。
马上要升初三，要备战高考的乐乐和她说，一九九九是诺查丹玛斯语言的世界末日，到了8月18号，太阳月亮和九大行星将组成十字架状。
赵晓红：“这不是已经8月17，你暑假作业还只字未动的理由！”
见乐乐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身体不动，赵晓红催促他：“快点去快点去。”
“我明天开始写，作业简单，好写。”
赵晓红正在收拾行李箱，她明天要出差，四天后才回来：“好，那我回来你要写完。”
“好，到时候交给你看。”
赵晓红仍皱着眉，一方面不放心乐乐，另一方面……她对此次出差的目的地，始终向往又抗拒。
那是2018年，她的家乡。
按照“历史”推算，现在她的父母应该刚办婚宴不久，马上她就要在妈妈肚子里孕育了。
2000年，是她出生的千禧年。
赵晓红一直在避免回到“家乡”，这次是因为要在家乡开设门店，而这门店异常重要，必须她亲自去考察一趟……她挣扎，更准确来说是“逃避”了半个月，甚至从科幻片里寻求“我如何面对我”的答案之后，才直面这个决定。
1999年8月19日，一趟飞机平稳降落在机场。
赵晓红重新回到“家乡”。
熟悉又陌生，她熟悉这里的方言，陌生她未出生前的城市。
她先忙门店的事，用了两天时间考察拍板，等工作忙完了，才小心翼翼寻去“小时候”居住的地方。
赵晓红穿着高跟鞋，以前鞋跟也有声音，但从未觉得如此敲击在心里，膈得慌又痒得慌，这是栋六层小楼，没有电梯，她家住在三层。
说来这栋的邻居也都是有印象，认识的。
302，敲门。
咚咚。
外头是铁制防盗门，敲着声音响。不一会儿里头的木门就开了，探出一个脑袋。
一个陌生的脑袋。
“你找谁啊？”
哪怕父母年轻二十岁，赵晓红也自然认得，这不是她的亲人，不由得后退半步。
“你找谁呀？”房主警惕，再问。
“我……请问，赵伟一家住在这吗？”
“你找错了。从来没听过这号人，应该不住这。”
“不住这吗？”
“对啊。我是楼栋长，这栋楼没有叫赵伟的人、”
赵晓红仍不肯放弃：“请问，您一直是住在这吗？”记得爸妈在302住了八年。
房主看赵晓红穿得光鲜，不像诈骗的，便耐心给她解答：“对啊，新房我就搬进来了，一直住。”
赵晓红脑子空的，十几秒后才做出反应，谢谢房主，而后一步一步下楼。
到楼下，遇到个熟人在停自行车——是住301的张叔叔，这人跟赵晓红爸爸是高中同学，两家又住得近，爸妈忙生意时，常将赵晓红托管给张叔叔一家，在他家吃饭。
“张……先生？”
赵晓红出了声，停自行车的人回过头来，一脸疑惑——眼前这位跟他年纪相仿的女士，他认识吗？
“请问赵伟先生是住在这吗？”
停自行车的人眉头一皱：“谁？”
“赵伟。”
“不好意思。”他摇头，“我不认识，没听说过。”
“您是附中九零级三班毕业的吗？”赵晓红脱口而出，说出后才发现把爸爸讲过的回忆记得这样清楚。
“是啊。”他吃惊。
“那你们班上没有赵伟吗？”
“没有。”他回忆后郑重回答，“我们班连姓赵的都没有。”
原来，这个世界上，原先的父母是不存在的。
所以，赵梓涵也不存在。
只有赵晓红存在，赵爸赵妈，乐乐晓星，是她的亲人。
这不是她的家乡，那个拥有雪绒花总部的城市，才是她唯一的家。
我，不可能面对我。
赵晓红想得通，但同时知道，心里有些什么不会放下了。
“家”这边的小区不挨大马路，她穿巷绕出去，得到外面大马路去坐车。那正好也是这个城市的中心广场，赵晓红在巷子里走的时候，已经六点多，她索性在巷口的摊位吃了碗本地特色汤面。
吃完，七点，到中心广场时，喷泉刚好开放，上头喷出不同队形的水花，水池底七彩霓虹变色。
赵晓红往右绕，打算拦的士回酒店，却听见人群喧哗，涌动。她脚下没动，眼睛望过去，发现是一辆红色跑车，呼啸车一个漂移挪位，停在喷泉旁边。
跑车样式复古，带着明显的九十年代气息，赵晓红绕了几步，看见标识，才认出是法拉利。
挺招摇的，不是一类人，她瞥了两眼准备走，可就这两眼瞥见驾驶座上坐的是杨桦。副驾驶座是一位很年轻漂亮的姑娘，身材很好。
真的是杨桦，虽然他穿了件很随意的polo衫而不是白衬衫。
尴尬的是，车窗大开，杨桦于人群之中也瞧见她。
杨桦表情凝固。
赵晓红还是第一次见到他这么不自在，也是第一次这么不合规矩。
广场上的喷泉表演到了最高.潮，最精华的部分，水柱齐齐跃到最高。奏乐声起，水池周围的大喇叭响起《欢乐颂》，带着鼓点，越来越击人胸腔。
杨桦冲赵晓红挤出极其艰难一笑，她回以一笑，而后各自把头偏过去。
赵晓红背转身，朝马路边拦车的方向走去，喷泉那么投射出来的绿光红光，不断在她眼前闪烁。她忽然想起第一回去广州的那个夏天，两旁都是绿树，杨桦骑着自行车载着她，遇人拨铃，凤凰二八的铃声清脆干净。她在后座抓着坐板，腿不自觉地摇晃，给他唱“我想在跑车里，想要一辆法拉利……”
想要钱，人民币，一切的一切都得靠你自己。
当然，那时他脚一撑就当了刹车，回头温柔笑说，这个姐姐好像我的同龄人。
都过去了。
赵晓红打上的，回宾馆收拾行李，休息一夜。继而乘飞机，离开了这个城市。
飞机抵达时，已是中午。机场附近还未做开发，看不着几栋楼，灿烂的阳光洒在土地上，天空已微微露出污染的迹象，呈现出一种灰蓝色而不是湛蓝色。飞机停稳开机后，她很快接到乐乐的电话，是家里的座机打来的。
“作业写完了吗？”她开口就问。
“写完了写完了，你回来检查。”
“嗯，我待会回来。”赵晓红挂了电话，排队下机。本来公司是有专职司机的，但她早上接到司机的电话，说家里有急事，今天不能来接赵总了，能不能换个司机来接？
赵晓红直说没事，让司机专心忙家里的事。她一个人，没有客户在旁边的时候，其实怎么出行都无所谓，到没那么讲究。她拉着行李箱，从走道下飞机走到大厅，又往出站口走，一路都是下坡，轮子发出“轱辘”“轱辘”的声音。
拉着箱子几乎不费力，下坡，真轻松啊。
人可以下坡，但事业不可以下坡。
事业……
她突然这样想着，不知为何就想到前几天晓星的越洋电话，告诉她最近新交了男朋友。
晓星说，一个人在异国他乡，太难了。
又劝姐姐也找一个，人总是社会性动物，需要一个倚靠的肩，来偶尔支撑。
赵晓红在想自己需要吗？
她的确也会遇到难处，也需要，可是……也许是她来到这个年代时年纪还小，母胎单身且专注学业，来了之后又一跃跨入只喜欢赚钱，对谈恋爱没有兴趣的中年。
所以，没有体验过的爱情也就变得不再期待，可有可无？
赵晓红没有托运的行李，直接拉着箱子出站，而后，定住。
她发现钱国安双手搭在栏杆上，夹克衫敞着没拉拉链，背微弯注视着他。
瞬间明白，乐乐方才是试探电话，喊钱国安来接她。
赵晓红咬咬唇，往外走，刚绕到围栏的出口，钱国安已经走过来，自然而然接过行李箱：“我车停在下面。”
赵晓红跟着他走，进入停车场，走到一辆面包车面前。
这辆面包车十分简陋，似乎原来是拉货的，后来改的，只有前排两个是正经座位。钱国安给她拉开副驾驶的车门：“我临时接到通知，好车都已经租出去了。”
“没关系。”货车底盘高，赵晓红抬腿坐上去，又笑着说，“这趟专车我要给你钱不？”
“你想给就给，油费还是挺贵的。”钱国安也笑了，“快走吧，再不走过半个小时要收费了！”
停车场半小时内免费停。
她反而笑得更开心，因为两年前他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车从停车场出去，开回市区还要一个小时，钱国安一面把着方向盘，一面问她：“赵总是回家还是去雪绒花？”
“去雪绒花，晚上再检查那小子作业，你可以把最后期限告诉他了。”
“哈哈，我成套情报的了？对了，那小子说，最近就要世界末日了，你说我俩开着开着，地球毁灭了，会怎么办？”
“不会毁灭的。”
“为什么？”
赵晓红缓缓转头，眼前正一天天转变的男人，还不值得完全托付，且说实话，他对她的吸引力远比不上赚钱，但是，也许可以慢慢的，不抗拒的靠近。她凝视他，温柔地回答：“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和我一起迈入新世纪？”
直视远方的钱国安先是笑的，过了十秒，迟钝地反应过来，笑容凝固。他僵着身子，脖子极机械极不协调地转过来，吃惊地望着她。
赵晓红依旧含笑注视着他。
钱国安把头转过去，好在机场沿线来往车辆少，方才分神没出事故。
钱国安继续目视前方，左手把着方向盘，右手却短暂松开，在赵晓红的左手背上轻轻覆了一下，而后收回。他的掌宽厚温柔，有粗糙的老茧，好似九十年代的珍惜时光，有情流逝。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