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富贵人家（十一）
三日后，天微微泛出鱼肚白，阿腾三人便下了山，去了杨家老宅。他们到的时候，初一已经在门口候着了，只有管家一人陪同，待阿腾进了宅子，她便吩咐管家：“今日不得让人靠近少爷的院子，丫头小厮没有吩咐也不得进来，若是老夫人着人来问，便说是少爷请的远处来的大夫在看病，晚些时候我会去给老夫人请安。”
阿喜觉着李初一还真不是寻常闺中只懂绣花的小姐，倒是事事都想得全面，安排得妥当，她知晓阿腾的身份，便遣退了大宅的人，总不能让阿腾一个上神如此招摇过市，她这样的说辞的确能避免不少的闲言碎语。
他们跟着李初一进了杨十五的房间，绕过屏风便看见背靠床头，腿上盖着锦被，肩上披着外衫的人，手里拿着一本半卷的书，清咳了两声，这是阿喜第一次见着杨十五，看起来跟李初一差不多的年纪，兴许是经了那场劫难，风华正茂的少年眉宇间却比李初一老练沉稳许多。
杨十五看见阿腾的时候愣了一下，随即又看向初一，询问的眼神。
“这是云岩寺的主持帮你寻得神医，前些日子你出远门，也没来得及跟你说，恰巧神医今日来给你看病，来的时候尚早，小厮说你已经起了，我便直接领了他们进来。”初一一边说一边走到他跟前，想伸手扶他起来。
十五摆了摆手，示意初一不必扶他起来了，他朝阿腾说：“抱歉几位，在下本也学了一些医术，深知自己的病情，恐怕已不是人力所能及了，要让几位白跑一趟了。”
阿喜不禁白了那杨家少爷一眼，敢情他都已经不抱希望了，这李初一还这么费劲儿地想治好他，真是吃力不讨好！
“十五。”初一轻声唤他，“你就当是随了我的心愿，让神医替你把把脉，可行？”
他看向她，初一的意思他知晓，她说了，他只能应。他将手上的书递给初一，轻叹了口气，道：“罢了，既然先生已经来了，便有劳了。”
阿腾双手背在后边，径直走到杨十五跟前，道：“医者不自医的道理想必杨少爷知晓，在下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唐突了。”说罢，阿腾便掀开了盖在杨十五腿上的被子。
阿腾卷了卷袖子，露出缩在袖子里的手，在杨十五的两条腿上按捏了几下，抬眼看他：“杨少爷这双腿的骨头成了这样，居然还能活下来，真是不容易，果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
阿喜凑到阿腾身后，听他说的话越听越想抽他，尽说些风凉话，这是看病的大夫该跟病人说的话吗？
“杨少爷这双腿还想要的话，就请听在下一眼，不要再在腿上扎针了，断掉的腿是没有知觉的，但若是伤了不该伤的穴位和经络，在下便是一分把握也没有了。”阿腾收回了手，放下衣袖，将手拢在袖子里，起身又问，“杨少爷方便告诉在下这腿是怎么伤的吗？”
“从山崖上掉下去，倒挂在了树枝上，没摔死，被树枝卡进了腿骨里，挂了一天一夜，错过了救治的时间，骨头经脉坏死了。”杨十五用最简洁的话回答了阿腾的问题，因为阿腾刚才说有把握治好他的腿，让他心底又有了一丝侥幸的希望。
“杨少爷，请伸出手来，在下给你把脉。”阿宝给阿腾端了凳子过来，他坐在床边，像模像样地搭上杨十五的手腕。
不过阿喜知道阿腾看的不是脉象，他看的是杨十五的那段记忆，真正的诊脉在刚才按捏腿骨的时候已经结束了。
片刻之后，阿腾收回手，对李初一说：“杨夫人，可否给在下准备纸笔开方子？”
“先生请随我来。”李初一的语气不由透露着几分欣喜。
阿腾开的方子，便是正式的契约，初一按了红印。
阿腾说三日之内会施法抽走她的记忆，而杨十五的腿三日之内便会有所知觉，不过想恢复到正常走路得循序渐进，最慢一两个个月便得以见到成效。
至于药方，阿腾还是像模像样地开了一张，不过加了几味凡人看不懂的药引子罢了，比如黎明时分的晨露和夕时的蒲公英，实际上也只有清热解火的作用，真正有用的药阿腾交给了初一，三颗红豆大小的药丸子，嘱咐了初一，一次一颗，要加到药汤里让十五一同服下。
完事之后，阿腾没有立马离开，初一吩咐了丫鬟带阿腾和阿宝去了花厅，给他们上茶，上好的碧螺春。
因为初一拉了阿喜去房里，说是要给阿喜试试新改好的衣裳，若是不合适还可以立马修改。
初一给阿喜换了她做的衣裳，不过那襦裙穿起来颇有些麻烦，下裙腰带的部分得绕着腰身，以绸带系结，阿喜只得乖乖站着，由着初一摆弄。
“先生说了，过几日我应该也不会再记得你们了，趁着现在还记着，我得把衣裳给你试试。”初一一边帮她整理一边说。
阿喜知晓，初一记忆消失的时候也不会再记得交易和契约的事情，自然也不会再记得她了。
阿喜沉默了片刻，初一已经帮她穿好了，初一说：“以前的人都喜欢将衣袖加宽到二三尺长，现下却又时兴小袖，想着你穿也甚是方便。”
“初一，你是真的很喜欢你相公？”阿喜问的直白。
初一听到“相公”这个词还是会莫名脸红，就像第一次听到宅子里的下人叫她“少夫人”时一样，她突然想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宅子里的下人都不再叫她“初一小姐”。
初一让阿喜坐在梳妆镜前，给她画了淡淡的眉毛和浅浅的妆，这才出声：“其实我也不知道，虽然他不见得对我多好，但是别人都舍他而去的时候，我却从没想过留他一人。以前我应该是讨厌他的，因为他老是捉弄我，欺负我，但是他跟着老太爷上京的那一天，他拿着不知道从哪儿摘来的狗尾巴草，编了一个花环，笑嘻嘻地放在我头上说‘初一，等着我回来，回来就娶你’，那会儿我好像就不那么讨厌他了，也可能是他欺负我的事儿我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
阿喜摸了摸衣襟上绣的花，她不了解这种行为，也不理解这种情感，她其实不明白，李初一是个聪明人，可是聪明人也选择了舍弃自己的记忆。
“李初一。”
“什么？”
“我挺喜欢你的，也喜欢你给我做的衣裳，所以我也要送你个礼物。”阿喜抬头抵在初一的额头，片刻后松开手。
“你做了什么？”
“阿腾给你的时间是三日，而我给你的时间是五日，三日后你的记忆会衰退，等到第五日后你才会彻底忘了，算是答谢你送我的这身衣裙。”阿喜虽然背着阿腾用了法术，但是她没打算主动告诉阿腾，终归是小法术，估计阿腾察觉了也睁一只眼闭一只。
临走前，阿喜附在初一耳畔说：“初一，你记着我的话，忘了，就不要想起来，不要回头，向前看才是你要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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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喜和阿宝跟着阿腾回了云岩寺之后，没耽搁时间，阿腾便守着阿喜花了三日时间，抽离了李初一的记忆，冰封进了盒子里。
还没怎么修整，待得第四日，阿腾便让阿喜和阿宝收拾行李，等到明日天明时分，趁着天气凉爽，离开了云岩寺，立马动身去齐国都城。
阿喜不乐意了，她刚干了活儿，还没喘口气，又得没日没夜地赶路！
“你不是要去找勾陈大帝吗？你都还没去，这么着急着走做什么？”
“你难道想杨家人发觉杨初一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到云岩寺来寻我们吗？”
“哦。走吧走吧，赶紧走。”阿喜虽不情愿，但是这人世间就是如此，出尔反尔也是常事，做买卖，木已成舟，契约已定，便要尽快离开，远离是非。
“那你不去见勾陈了？”阿喜念念不忘这上神，毕竟阿腾在她眼里就不能算个正儿八经的神。
阿腾合眼小憩，不与她再说话。
阿宝见阿喜执着，插嘴道：“先生已经去过了。”
“去过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我都不知道，你反倒知道了？！”
“先生腾云驾雾，日行千里，来回不过几个时辰的事情，先生闭关第一天就去了，你没察觉很正常。”阿宝现在觉得阿喜还有个特点，迟钝。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先生出关之后说的。”
“我怎么没听到？”
“谁让你动不动就跑下山去。”
阿喜像吃了个哑巴亏一样，她不过就是下山逍遥了两次，怎么什么事儿都告诉阿宝反而不告诉她了，她甚是有种危机感，隐隐觉得自个的饭碗要不保了。
不过话说回来，阿腾答应给她的玄光镜给倒是给她了，昨晚上干完活儿就给了，可是她那点微弱的法力用不了这神器！阿腾一准知道，却没告诉她！
为了这事儿阿喜气的都要炸毛了，昨晚上连晚饭都没吃，在房间生闷气，阿腾还跑到她房门口为自己开脱：“阿喜，你也只说让我给你玄光镜，我也没说你就一定能使得了那法器。”
狡辩！强词夺理！简直是欺负人！
阿腾见好吃懒做的阿喜气的连饭都吃不下了，不由好笑，只得答应教她用玄光镜，但是作为交换的条件就是乖乖上路，去齐国都城。
阿喜答应了，但是她还是挺不情不愿的，这摆明是被阿腾敲了竹杠，明明是来了云岩寺就能得到的东西，现在还非得到齐国都城才算到手，她恨得牙痒痒的。
不过比起上次，这次阿喜有银子了，因为做的长衫没花钱，阿腾给她的银钱都省了下来，阿喜很是懂得享受，她托小沙弥买了马车备着，到时候让阿宝在外边赶马车，她美滋滋地坐在马车里边，不用风吹日晒，想想就感着美好。
晚上饭后，阿喜便开始缠着阿腾教她使用玄光镜。
阿腾问她：“想看谁？得先有个目标才能施法。”
“初一，我要看李初一。”阿喜第一反应便是初一，她虽然跟着阿腾四海为家的，但却没认识几个人，况且她现在的确想知道他们走了之后，初一过得怎么样。
她甚是喜欢自个现在身上穿着的这套襦裙，不由对那慢慢要失去最重要的记忆的初一多了些可惜，阿腾抽走人的记忆，只会抽掉最重要的那个人，除了那个人的事情，其他的都不会忘记。
她跟着阿腾一路上也做了好几笔买卖了，她其实一直想不明白，凡人有七情六欲，爱恨痴嗔为何这样执着，人生在世也不过几十年的寿命，凡事都看的通透些有何不好，若是不那样固执，也就不会让阿腾给抽离了记忆了。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