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富贵人家（十二）
阿腾一行人离开杨家宅子之后，初一一直都在十五房里守着，以前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到了晚上还坐在十五的房间，只是现在没了针线活儿做而已。夜已深了。
宅子里的丫头婆子除了守夜的，该歇着的都歇着了，十五娘亲向来歇息得很早。
初一看着时候也晚了，走到十五跟前，从后边推着他的轮椅进了里间，十五虽然白日用拐杖也已经很熟练了，但是在宅子里大多时候还是用的轮椅，毕竟相比起来，轮椅不费力气些。
初一把他的手搭在自己肩膀上，他另一只手撑着轮椅借力，把他挪到了床边上，以前初一搬动十五的时候颇费力气，现在力气练得大了，虽然家里有了小厮之后，她已经很久没亲自搬过他了，但是这会儿做起来也很是顺畅。
初一蹲下去替他脱靴，十五按住了初一的动作说:“你也去睡吧，我自己来。”
初一朝他笑了笑，隔开他的手说:“怎么，有人伺候还不乐意？”
十五不说话，之前的那些日子，这是初一每天晚上都要帮他做的事情。
初一掀开薄被，把他的腿搬到床上放平，然后双手绕着他的头，伸到他发后，替他解开头上的发冠。
十五闻到那股熟悉的香气，近在咫尺，萦绕在他周围，包裹着他，让他片刻之间慌了神，他抬手拉下初一的胳膊:“让小厮进来帮我。”
初一不吭声，刚才还带着笑意的眼睛此时却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人。
四目相对，十五先偏开了头。
“神医说了这两日你就可以慢慢站起来，我等你站起来之后就不烦你了。”
十五心里很清楚，腿骨都已经碎了，怎么可能治得好。
初一帮十五脱了外衣，端了热水给他擦脸擦手，随后让他躺下，给他盖了被子，转身去把他的衣服挂在木施上，回头绕过屏风把房里的烛火灭了，屋子里便没了动静，以前初一也是灭了烛火之后轻手轻脚地离开他的房间的。
没多久，十五便察觉有人走到他床边，在他床边坐了下来，他知道她没走，却是闭着双眼，不理会她，却不曾想他还未来得及反应，她便躺在了他旁边，枕着他的枕头，迫他往里退了退，呼吸相近，他想出声让她出去，却还没来得及反应，下一秒却感觉到脸颊一阵柔软触感，他几乎不敢相信地转过头来，速度快到轻擦过刚才那片柔软。
“你……”他是诧异的，以前不懂事的时候掀了她的裙子她都可以哭得眼睛都肿了，她怎么如此大胆。
她扯了被角进去，离他更近，他眼里的火苗涌了出来，他伸手想去推她，触碰到她的一瞬间，指间柔软的触感几乎是触电般地让他缩了回去。
“你出去！”他恼怒地低吼。
初一却赌气般伸手抱住他的腰身，头死死埋在他肩头，他用力扯她胳膊都扯不开，听见她压着抽噎的声音:“你也赶我走......我.......就......没地方可以去了.......”
他想起那天，宅子里黑得没有半点灯火，初一跪在她阿娘跟前，抱着她阿娘的腿哭喊：“阿娘，我不能跟你回去，是我让老太爷带十五上京，十五才成这样的，他们都走了，如果我也走了，十五真的会死的。”
那晚，他听见她哭了，他长这么大没怎么看过她哭，可是那晚她阿娘说就当没生过她这个女儿，拂袖离开之后，她哭了好久好久。
他只想她可以过得更好，却忘了，她已经没地方可以去了。
他想起那天大雨的晚上，她也是这样紧紧抱着他滚烫的身体，给他降温。
他只想她可以嫁一个更好的正常的男人，却忘了，她已经把一切都给了他。
“不要哭。”他抬手摸了摸她的脑后，抚了抚她的头发，他总是在让她哭，大夫不肯来的时候她哭，他发烧不省人事的时候她哭，连给她银子的时候她都要哭。
他仰头叹气，罢了罢了。
他的手从她脑后移到她光裸的背脊，轻轻地拍了几下，像哄孩子一般。他想，她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依赖他。他将身上的被子拉到她身前，隔开抱住他的手，将她的身子实实裹住:“别做傻事。”
她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孩子气般地这样依恋他，再多的活儿再少的钱，她一直都是闷不吭声的低着头，却没哭过也没服软过。
他连包裹着她的被子一起将她抱住，也不让她动弹，一边拿衣袖给她胡乱擦了擦眼泪一边说：“多大的人了还哭成这样，老是哭。”
“哪儿哭了？我没哭。”初一倾了倾身体，把头朝十五胸前靠了靠。
“还说没有，我第一次去给人治病，拿了钱袋子回来的时候，看见你眼睛都是红的。”十五争辩了两句，说“我当时想，怎么有眼窝子这么浅的人。”
那会儿的他想，以后不能让她再哭了，所以他拼命地想要站起来，他要拼命地赚钱，要让她过上好日子，就算他在外面被人瞧不起，要在自己身上练针灸，要去几百里远的地方治病，要几天几夜不合眼，只要想到她吃得饱穿得暖，不用再辛苦洗衣服绣花，在家等着他回来，他心里就是踏实的。
“那是绣荷包绣酸了眼！”初一往被子里缩了缩。
他见被子盖住了她下巴，伸手帮她把把被子按了按，让她露出脸来，刚才还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的，这会儿却冲他笑，
十五眉梢藏不住的笑意，探身靠近她的发梢，闭了眼在她的鬓角闻了闻，淡淡的皂角香，以前宅子里的夫人姨太太都是用加了香料的猪苓，走哪儿都是浓厚的香气，唯独她一直用着皂角，却格外的好闻，他的嘴唇慢慢地若有若无地在她的侧脸徘徊，在她耳边虚虚地说：“睡吧，天亮再回去。”
十五靠在她颈窝便不在动弹，初一绷得紧紧的弦放松了下来，黑漆漆的夜里除了均匀的呼吸声，便只有外头扰人的知了声和刷刷作响的树叶声。
“十五，你睡了吗？”
“嗯。”
“十五，若是有一天我不记得你了怎么办？”
“说什么傻话。”十五笑她，她跟他从小一起长大，十几年，怎么会不记得他。
初一却执拗地问他:“我是说如果！”
“不记得就不记得吧。”十五将额头抵着她额头，说得不甚在意，“我记着你就行。”
“你要说到做到。”
他环着包裹她的被子，不让她再动弹，初一却像是得到了满意的答案一般，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却听见十五问她：“初一，若是我的腿能好，你想我陪你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想你背我一次。”
有人说，背一次，一辈子。
初一天不亮就离开了十五的房间，回到自己房间，关上房门，她靠着房门低下了头，她想她阿娘了，她很久很久没见过她阿娘了。
接下来的三天，十五的腿已经慢慢有了知觉，能够使上力站起来，一开始每天只能走上半柱香的时间，第三天第四天的时候也能走上两个时辰了。初一每晚都待在十五的房间里，等到黎明十分再回到自己房间，她想，多看看他是不是会把他忘得慢一些，其实她已经慢慢记不清十五的样貌，见到十五脑袋却会像突然放空了一样，想不起他的怎么叫他。
第五天，初一从房间里醒来，一脸懵懂地看着房间，这不是她家，她慌张地从床上下来，光着脚在房里走来走去，不知所措的时候。房门被人从外边推开，端着铜盆进来的姑娘朝她福了福说：“少奶奶，你怎么起了不唤我进来给你洗漱呢？”
一边说还绕过她去将铜盆放好，转过身来扶她，她躲开她的手，朝后退了两步，问她：“你是谁？”
“少奶奶，你睡糊涂了，我是萍儿啊。”
她应了声，好像是有这么个人。
十五踉踉跄跄来寻她，她紧闭房门，被敲门声闹得烦了，便开了门，见着十五问他:“你是谁？”
初一那日开始便不记得杨十五了，她认得出杨二夫人，也认得杨老太太，她记得她阿爹她阿娘，甚至记得小时候朝她扔石子的二虎子，却想不起杨十五是谁。
初一说：“你让我回去吧，我想我阿娘了。”
这是初一这三天来跟十五说的第一句话，因为他让丫头和小厮不分昼夜守着她房门。
他每天会来陪她吃饭，每天会吩咐萍儿带她去院子里走走，但是得有人守着，她很生气，她不想理他。
十五还请了三个大夫一起来给她把脉，因为她不让他碰她，他让萍儿给她熬苦的要命的药，她不肯喝，他就亲自端了药碗来喂她喝，她不肯张口，他自己含着药，钳住她的下巴，把药渡到她口中，封住她的双唇，强迫她咽下去，后来她学乖了，萍儿端去的药，她自己会喝，一边喝药一边苦得掉眼泪。十五想，她这样子，像个娇里娇气的小姑娘，也挺好。
第四天，十五压着初一的手给她把了脉，调整了药方。
十五说:“初一，你乖乖吃药，过几天我陪你回家。”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