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赠玉
长生当日找上了林如海。林如海彼时还在照料贾敏，只等她入睡之后，才去寻了长生。
贾长生见他匆忙而来，额间淡淡薄汗，就倒一杯茶，递过去：“刚照顾完姐姐罢。”
林如海一饮而尽，颔首，笑容有些寡淡：“是。”
贾长生摸着杯子，思量着如何开口：“你和我姐姐都是深情之人。”他顿了顿，继续说，“可也就是这份深情，把你们的生活搅得一塌糊涂。”
林如海皱眉，刚想反驳。但思索近况，却也无从反驳，只得沉默不语。
“情深不寿”，长生把茶杯拿过来，又倒一杯茶，但对方没有接过，于是就把茶杯放在他面前，“你是知道的。”
林如海依旧不说话。
“姐姐的心病，究竟怎么来的呢？”，贾长生轻敲杯沿，问出最关心的问题。
林如海不敢正视他的眼光，他沉默半晌，未语。
“心病还需心药医”，贾长生看出他的回避，“如果你不说出病因，我定然无法给出药方。”
林如海闭眼，许久，他又睁开眼，颤抖着说了声：“药”。
他似是陷入当时的回忆，神色里有痛苦，也有愧疚：“是我母亲，给她下的药。”
林如海的母亲已经去世，但贾长生不得不追究：“原因？”
“我母亲不喜欢阿敏”，他顿了顿，“原因很简单，在她眼里，我的年纪已经很大，却还没有儿子，而阿敏年纪也已不小，生孩子恐怕不易，她便想替我多纳妾室。但因为阿敏的存在，我不肯纳妾，即便我母亲将几房妾室强行安置在我府上，我也从未碰过她们分毫。”
“后来阿敏怀孕，我母亲知晓肚子的是女孩，便不知从哪里弄来药，说是可以把女孩变为男孩。而对着阿敏，只说是安胎药”，林如海说着，陷入一阵悲伤，“寻常姑娘都知晓，长者赐，不敢辞，更何况是阿敏。再者，那长者还是我母亲，她肚子里孩儿的亲奶奶，阿敏自然不会拒绝。”
林如海喝了一口茶，嘴里的苦涩味更甚：“她便喝了。”
没心思关注贾长生的反应，林如海继续自顾自说着，“那些稀奇古怪的药物，如何可能真将女孩变为男孩？阿敏喝了药，便感觉腹中阵阵疼痛。我慌忙找大夫来看，才发现是因为我母亲找来的药。”
“胎儿是保住了，但阿敏的身子也坏了”，林如海苦笑着说，“连带着，还有我们俩的孩子，身体也极为孱弱。”
贾长生沉默不语。
林如海像是突然找到出口，想把这几年的痛苦通通说出来：“黛玉出生时，阿敏性情便有些沉默，不爱多言，我只当她是因为我母亲的事而耿耿于怀。可日子越长，我便越觉得不对劲。”
贾长生依旧没有插话，静静地听着他说。
“她的情绪一直不太正常。无论我如何行事，都无法使她再度欢喜”，林如海分辨不清自己的情绪，哑声道，“可她年少时，又是如何开朗的女子。”
贾敏哪里会是开朗的人呢？她只是习惯把所有的不欢愉压在心底。
贾长生摇头笑了笑，却也没把话说明白。
不知道他心底想法的林如海，指尖摩挲着茶杯，“我想，等时间长些，说不定就都好了。”
贾长生没说话，但轻微摇头的动作已经表明他的不认同。
“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林如海苦笑，明明方才四十岁，却显得如同耋耄之年，“我能怎么办呢？”
他能做的，只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守着这份苦果。
静默许久，贾长生道了句：“可怜。”
“我不觉得自己可怜”，林如海反驳。
“我是说黛玉”，贾长生一语论定。
反驳时正襟危坐的林如海，像是失去精气神，忽的弯下了腰。
他把女孩当作男孩来养，何尝不是因为自己心底对男孩的渴望和私心？
林如海没敢接下这个话题，转而道：“贾雨村在我府上教导黛玉，他偶然瞧见你，说你医术高明，我才找上你”，顿了顿，他忍住不愿接受的情绪：“真的无药可医吗？”
生死簿预定的人，哪里是药石能医的呢？
小阎王不由得想起平等王所说的“结果”。
可他还是想试探最后的“一线生机”。
因着此番思考，他默而不言半晌，最后才开口：“解开姐姐的心病，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知易行难”，林如海的肩垂落，本就不健壮的身体显得越发瘦弱。
他再无心交谈，苦笑着送走长生。
后者晚间又去瞧过林黛玉一回，她的烧还未完全褪去，但体温已经舒缓。
他收回搭在她的额间的手，笑道：“正常不少。”
林黛玉一避，柔声道：“小舅舅以后晚间莫来了。”
“怎的？”，他挑眉。
黛玉嘴角挂着笑，可眼角却没有笑意：“怕麻烦小舅舅。”
“说实话”，长生轻敲她的额头。
像是被戳穿什么似的，林黛玉脸一红：“怕麻烦。”
“实话说”，贾长生咧嘴假笑，“不然我就向姐夫告状。”
像是被捏中命门，黛玉不说话了，径直唤来丫鬟：“小舅舅说他忙，送走他罢。”
“是”，丫鬟行礼，瞧着贾长生和黛玉的神色，粲然一笑，“贾老爷请罢。”
被讨厌了。
长生不自觉地摸摸鼻梁，无奈摇头。
又几日清晨，长生向林如海请辞。
“再待一阵罢”，后者挽留他，“你姐姐高兴许多。”
“姐姐的心病不是我能干涉的”，长生摇头：“我还是去四方云游，看能否学到更多的医术。”
缓了缓，他补充说：“若是我能寻找到更好的方法，必然马不停蹄地赶来。”
“劳你多费心”，林如海笑。
“一家人，何必说两家话”，长生依旧摇头，却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那孩子心思细，又敏感。”
“黛玉？”，林如海捋了捋胡须。
“嗯”，贾长生笑，“多去看看她罢。”
林如海颔首，但却没放进心底：“她像她母亲。”
“又像又不像”，贾长生还是笑，“她性子别扭多了。”
林如海大笑：“也不知我家黛玉怎么招你惹你？”
“她招惹我大发了”，贾长生开玩笑。之后想了想，把系在腰间的粉玉递给他：“帮我转交给黛玉罢？”
男女赠玉，有互表感情之意。
但长生是黛玉的长辈，更何况黛玉才五六岁，林如海自然不会往爱意方面想，疑惑道：“这是何意？”
“这玉是我出门远游时，老祖宗系在我腰间的”，长生笑着，“当时我不明其意，只想着老祖宗为何将粉玉送给我一个男儿。现在想来，恐怕是说如果我见到黛玉，就转赠给她。”
林如海拒绝，笑言：“老祖宗性子直爽，若是此意，应当会直接告诉你。”
长生一偏头，骨子里的那份促狭又冒出来：“教你拿着，拿着便是。反正你家姑娘叫`带玉'，偏生你们做父母的吝啬，不肯给她`带玉'，那就让我这个作舅舅的代劳罢！”
林如海听过，朗声而笑：“偏就你喜欢拿我家黛玉的名来做文章。”
长生还是笑，又对林黛玉的身子嘱托了许多。最后说着：“您记得帮我把东西寄给老祖宗便好。”
“定然”，林如海枯瘦的脸上露出爽朗一笑，“在外照顾好自己，要是有麻烦就拿我的名帖去报。虽不至于化解所有困难，但多少也都要给你三分薄面。”
长生明白这是多大的信任和恩情，他颔首以示感谢，最后千言万语，汇作一句：“多保重。”
没有再多聊，两人挥手一别，各有前程。
下午时候，林如海去瞧了林黛玉，她正在读书。
他活过四十年，没有见过比自家女儿更乖巧的孩子。可他也内疚，因为心底明白，乖巧的背后意味着多少的克制。
才五岁的孩儿。
林如海眼角一酸。
他上前抱起小女孩，点了点她的鼻尖：“小玉儿累吗？”
刚开始，黛玉还没注意林如海，所以惊讶地微微张口。发现是他，轻轻摆首，一笑，嘴角的小酒窝若隐若现。
“爹爹对不起你娘亲，对不起你弟弟，也对不起你”，林如海的笑容有些苦涩，“小玉儿该骂爹爹的。”
“弟弟很好，娘亲很好，爹爹也很好”，黛玉还是抿着嘴浅笑，“我知道爹爹的苦衷的。”
林如海又是叹气。
以往，他都希望黛玉是个男孩。并非觉得女孩不好，只是他们家，必须有个男孩来继承家业。
但现在来看，这份心思压在五岁的孩儿身上，便显得多么残忍。
他抱起黛玉：“爹爹坏。”
“爹爹不坏”，黛玉环抱住林如海的颈项，眼睛一眨，呓语道，“小舅舅才坏。”
林如海酝酿的那些悲伤感，忽的就散去大半。他也好奇：“你小舅舅可说你招惹他了。”
黛玉小口微张，状似惊讶。闭口，嘴唇微抿，面红一片，气呼呼地：“小舅舅那么大，还告状。”
林如海一愣，大笑：“你小舅舅可记仇了。”
说罢，他想起贾长生让他转交的粉玉，系在她腰间。
“你小舅舅是不希望我将你当男孩养的”，林如海笑，“但我觉得，还是男孩自在些。”
“玉之美，有如君子之德”，林如海抱起黛玉，“小玉儿是位小君子，这块玉能配得上小玉儿。”
黛玉偷瞧一眼，抿唇笑：“很漂亮。”
“小玉儿的外祖母送的”，林如海把她放在圆凳上，半蹲在她的面前，“小玉儿想去见见外祖母吗？”
黛玉忆起以往母亲讲述的京都和母族，颔首：“想的。”
“等娘亲身体好些”，林如海轻摸她的头，“就让娘亲带小玉儿前去京都。”
黛玉小嘴抿得更欢：“好。”
林如海笑了。
只是两人都没想到，当晚贾敏突感风寒，本以为是小病，但却因为身体孱弱日益病重。半载之后，撒手人寰。
同贾敏北上的计划，终究变成黛玉一人的贾府之行。卡酷小说网_https://www.kakuxs.com/